克苏鲁公社

大象之塔

更新: Oct 16, 2022  

火把映照着摩尔的狂欢之夜,火光黝暗,东方的盗贼聚集在这夜色中放浪狂欢。在摩尔,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痛饮纵笑,因为正直的人们都避开这个地方,而看门人,得了不少脏兮兮的铜板,自然不会打扰他们的消遣娱乐。弯弯曲曲的路面没有铺石砖,到处是些垃圾和乱七八糟的水坑,醉醺醺的人跌跌撞撞地走在上面,大喊大叫。这群饿狼惯于黑吃黑,刀剑的幽光在暗处闪烁。茫茫夜色中,响起女人的尖笑声,混着些扭打挣扎的声音。火把的光芒花里胡哨地舔弄着破烂的窗户和大开的房门,在这些房门外,酒味和汗臭味混在一起,臭气熏天。醉鬼们大喊大嚷,拳头压在坚硬的桌面上。下流的歌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所有的一切就像一记重拳,扑面而来。 在其中一个窝子里,如雷的嬉笑声冲向被烟熏得斑斑点点的低矮屋顶,各种各样穿着不同程度破烂衣服的流氓无赖们聚集于此——有鬼鬼祟祟的扒手、色眯眯的绑匪、眼疾手快的小偷、狂妄的刺客和他们的姘头,还有声音刺耳穿着庸俗的女人。以当地的盗贼们为主——他们是群黑皮肤、黑眼睛的扎莫拉人,腰上别着匕首,心里装着诡计。但是这里也有六个外地来的暴徒,其中有个身材高大的希柏里尔叛徒,沉默寡言,十分危险,高大枯瘦的身上绑着把大砍刀——在摩尔,人们可以光明正大地佩带钢铁武器。一个闪米特造假币的贩子,长着鹰钩鼻和蓝黑色的卷曲络腮胡;一个大眼睛的不列吞尼亚妓女,坐在一个头发黄褐色的冈德人腿上——他是个四处游荡的佣兵,是某个败军里的逃兵。另外还有个肥胖丑陋的流氓,一直说些淫秽的玩笑,惹得众人大笑大叫;他是个职业绑匪,来自遥远的科斯,教那群扎莫拉人怎么偷女人。但显然,扎莫拉人在这方面天生比他强得多。

这人描述着那位他打算出手的受害者的美貌,突的一顿,一头扎进一大杯冒着泡的麦芽酒里,然后从肥厚的嘴唇里吹出泡沫说:“以盗贼之神贝尔的名义,我要让你们看看怎么把婊子偷到手:天亮前我就要把她带过扎莫拉边界,那儿会有辆篷车等着接应她。三百块银币,俄斐的一位伯爵答应我,只要我弄到一个不列吞尼亚女孩,条件是出身不错、皮肤光滑而且年轻,他就给我三百银币。我已经花了几个星期装成乞丐在城边晃荡了,就是为了找个合适的女人出手。真是个美人儿,一件可爱的行李!”

他朝空中抛去一个滴着口水的吻。

“我想,闪米的贵族们愿意以大象之塔的秘密来交换她。”他说着,又喝了一口啤酒。

有人碰了碰他长罩衫的袖子,他转过头来,怒目而视,就见一个又高又壮的年轻人站在他旁边。这个男人与这窝子格格不入,就像一头灰狼站在一堆阴沟里的肮脏的老鼠之中一样。低廉的短外衣完全遮不住他强健身躯的坚硬线条、瘦长的四肢,也遮不住他厚实的肩膀、宽阔的胸部、精瘦的腰部和有力的双臂。他的皮肤被外域的太阳晒成棕红,蓝色双眼燃着火焰,一头乱蓬蓬的黑发顶在他宽阔的额头上,腰带上别着把剑,插在破旧的皮革剑鞘里。

科斯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因为眼前的这个男人并不属于他所知的任何一个文明种族。

“你说到大象之塔,”陌生人操一口带着外地口音的扎莫拉语,“我之前听到过许多关于这座塔的传闻。它到底有什么秘密?”

那家伙的态度似乎不怎么恶劣,科斯人的勇气又被麦芽酒以及听众的附和声撑了起来。现在他满是自负。

“大象之塔的秘密?”他惊呼道,“问这干嘛?白痴都知道那是祭司亚拉住的地方,里面有颗极品宝石,人们管它叫大象之心,那就是祭司魔力的秘密所在。”

野蛮人花了点时间消化这些信息。

“我见过这座塔。”他说,“它建得比城里任何地方都高,被一个大花园包围着,四面都是高墙。我没在那儿看到一个卫兵,墙壁也应该很容易爬。为什么没人去偷那块神秘的宝物呢?”

科斯人嘴巴大张瞪着野蛮人,惊讶于他的单纯,突的爆发出一阵欢乐的嘲笑,其他人也加入了他的阵营。

“听听这野蛮人说的话!”他大叫,“他要去偷亚拉的宝石!伙计们!听听!”他装模作样地转向那个陌生人说,“我猜你是打北边哪个地方来的野蛮人——”

“我是西米里人。”外乡人回答,语气并不友好。这种回答和姿态对科斯人来说并不重要。他所在的王国在最南边,跟闪米交界,因此对北方种族只有模糊的印象。

“那就竖起耳朵好好听着,学着点儿,伙计。”他说,拿酒杯指着这个困窘的年轻人。“知道吧,在扎莫拉,特别是在这座城市里,有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多的胆大包天的盗贼,就连科斯也没这么多。如果有普通人能够偷到那块宝贝,早就有人把它偷走啦。你说爬墙?但就算你爬过去,也会立马想要再飞快地回来。晚上那花园里是没有任何卫兵的,当然没有,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不需要人类卫兵。不过在观望室里,在塔底部,有全副武装的军队,就算你能逃过那些深夜在花园里游荡的东西,你还得跟士兵干一架,因为宝石放在塔顶的某个地方。”

“但是,如果有人能穿过花园,”西米里人争辩道,“为什么他不直接从塔顶下去,避开士兵,偷走宝物?”

再一次,科斯人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听听!”他嘲弄地大叫,“这野蛮人是只鹰!他能飞到镶着珠宝的塔尖上!塔可矮得很呐,只有一百五十五英尺高,塔身只是圆圆的,也就比玻璃还要滑一点儿而已!”

西米里人怒目扫视,听到其他人表示赞许的如雷嘲笑声,他有点尴尬。他可没觉得这话有丁点儿幽默感,他也没觉得这话有什么无礼的,他刚刚接触文明,所以不能理解文明的粗鲁。文明人比野蛮人更粗鲁无礼,因为他们知道,即使自己不懂礼貌,一般来说也不会被谁劈开脑袋。野蛮人一脸茫然,懊恼不已,不知所措,无疑想一走了之,溜之大吉。但是科斯人却不留情,继续刺激他。

“来来!”他吼道,“告诉这些可怜的家伙——你还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这些人可都当上贼啦——说说看,你要怎么偷那宝贝呀!”

“总有办法的,有志者,事竟成。”西米里人简短地回答,难掩怒气。

科斯人认为对方在蔑视他,他怒气冲冲,脸色变得青紫。

“什么!”他咆哮道,“你敢教我们怎么做事,你是在暗示我们都是胆小鬼吗?滚蛋,滚出我的视线!”他用力推了西米里人一把。

“你嘲笑了我,还敢把手放在我身上?”野蛮人磨着牙说,他的怒火腾一下子冒了起来,他慷慨还手,猛地给折磨他的人来了一下,把那人抵在质地粗糙的桌子上,麦芽酒溅得那家伙嘴上到处都是。科斯人大发雷霆,怒吼咆哮,拔剑相向。

“你这条野狗!”他吼道,“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

刀光剑影间,人群疯狂地后退,让出位置。打斗中,他们砍灭了唯一的蜡烛,屋里顿时陷入黑暗,被搅得破破烂烂:长椅被撞得七零八落,人们一个倒在一个身上,到处是纷纷扰扰的脚步声、叫喊声、咒骂声。突然,一声痛苦的尖叫就像一把尖刀一样,斩断了所有的喧闹。等到有人重新点燃一支蜡烛,发现大多数客人都逃到了外面,拥在门边和破烂的窗户边上,剩下的人,有的挤在酒桶后面,有的躲在桌子底下。野蛮人不见踪影,房间中心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只有科斯人带着长长伤口的尸体。西米里人,带着野蛮人毫无偏差的直觉,在一片黑暗和混乱中杀死了这个科斯人。

苍白的灯光和醉酒狂欢已被西米里人远远抛在了身后。他已经丢掉了被撕烂的上衣,赤裸着上身走在夜色中,腰上裹着块遮腰布,穿着绑带缠得很高的鞋,他像只强壮的老虎一般移动,肢体柔软,从容不迫。棕色的皮肤下,那钢铁般的肌肉似乎在汨汨流动。

他走进城市的一角,这里是留给庙宇的地方。周围的建筑在星光下闪烁着白光——雪白的大理石柱,金色的圆顶,银色的拱门,还有扎莫拉种种怪异神明的神殿。他不想在这些神明身上费神。据他所知,扎莫拉的宗教,如同一个定居许久的文明种族的其他所有东西一样,错综复杂,难以理解,并且已经在迷宫般的规则和仪式里丧失了原始的本质。他曾在哲学家的院门里蹲了几个小时,听那些神学家和教师的辩论,去时却如坠云里,愈发疑惑不解,只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都在思考。

他信仰的神简单易懂。克罗姆是他们的领袖,他住在一座大山上,从那里他带来厄运和死亡。向克罗姆祈祷是没用的,因为他是个阴郁、野蛮的神,他讨厌弱者。但他给了人出生时的勇气,以及杀死敌人的意志和力量,在西米里人的心目中,这是任何神都应该做的事情。

他走在昏暗的小径上,缠着绑带的双脚不发出一点声音。这里没有看门人,因为就连摩尔的盗贼也会避开庙宇这一带。据他们所知,奇怪的噩运会降临在闯入者身上。在前方,西米里人看到一座高塔插入云霄,隐约逼近,那就是大象之塔。他苦思冥想,不知这塔为什么要叫这么个名字。似乎没有人知道答案。他从未见过大象,只模糊地知道那是一种像怪兽一样的动物,前后都长着尾巴。这是一个流浪的闪米特人告诉他的,并且发誓说在赫卡尼亚曾经亲眼看到过成千上万头这样的野兽;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闪米特人生来就是骗子,至少,在扎莫拉是没有大象的。

塔身像一束微光冷冷地升到星空之中。在阳光下,它则会闪耀着令人炫目的光芒,几乎没人能够直视那样的强光。人们都说这塔是用银子建成的。塔身为圆形,一个细长而完美的圆柱体;高一百五十五英尺,外层上铺了一层无价的珠宝,在星光下也能反射出闪耀的光芒。这座高于城市水平面的塔矗立在花园之中,园内摇曳着奇异的树木。一堵高高的墙把花园围了起来,墙外是一个低一点的平面,也被一堵墙围了起来。塔里没有灯光射出,似乎整个塔上没有一扇窗户——至少在高于内墙以上的位置看不到窗户,只有在塔身高处的宝石,在星光下闪烁着冷光。

矮墙,或者说外墙外面的灌木丛非常浓密,西米里人慢慢匍匐前进,站在这道关卡前,目测高度。墙很高,但是他可以跳起来用手指抓住墙的顶部,然后不过是些小孩子的把戏了,他可以把自己荡上去,越过外墙,同时,他一点也不怀疑,自己完全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再越过内墙。不过,想到里面怪异的危险传闻时,他犹豫了。对他来说,这些人是陌生而神秘的,他们跟他不一样——甚至跟最西边的不列吞尼亚人、尼米迪亚人、科斯人及阿奎罗尼亚人也不同,这些人文明化的神秘过去曾无数次令他感到敬畏。扎莫拉人非常古老,而且,以他之见,也非常邪恶。

他又想到了亚拉,这里的大祭司,在这座镶有宝石的塔内用奇怪的邪术审判命运。想到一个故事,西米里人的头发就立了起来,那是皇室里的一位年轻侍从某次喝醉时讲的——亚拉是如何当面嘲笑敌方的王子,在王子面前举起一块邪恶的发光宝石,那邪恶的宝石里又是如何射出极其炫目的光束,把王子裹在里面,那王子尖叫着倒在地上,身子缩成一个萎蔫的黑色肿块,变成了一只黑蜘蛛,在房间里惊慌乱窜,直到亚拉把脚跟落在上面。

亚拉并不常从那充满魔力的塔里出来,常常对某个人或国家施邪术。扎莫拉国王畏惧他更甚于死亡,所以他总是把自己灌醉,因为完全不能承受清醒时强烈的恐惧。亚拉非常老——几百岁了,人们还说因为宝石的魔力,他永远也不会死。这块宝石,就被叫做大象之心,至于为什么这样命名,跟大象之塔得名的原因相比也没好到哪儿去。

西米里人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这些思绪里,突然飞快一闪,缩在墙边。花园里有谁走了过去,步调规则,他可以听到钢铁的叮当声。确实有卫兵在园子里巡逻,西米里人静静地等待着,希望听到他再次走过,进行第二轮巡逻的声音,但是,沉默再次降临这个神秘的花园。

最终,好奇心占了上风。他轻轻一跳,抓住墙沿,用一只手把自己荡到墙顶。他趴在宽阔的墙顶,往下望了望两堵墙之间宽敞的空隙。他附近没有任何灌木,但是在内墙附近,他看见一些修剪齐整的矮树丛。星光洒在平坦的草地上,某处的喷泉发出叮咚的响声。

西米里人小心翼翼地放低身体爬到墙内侧,拔出剑来,盯向四周。如此全无防备地暴露在空旷的星光之下,他紧张地打了个寒颤,然后轻轻地沿着墙沿的曲线移动,紧紧贴着阴影处,一直看到他刚刚注意到的树丛才放松下来。他飞快跑向那里,蹲低,差点被枝桠附近的什么东西绊倒。

他快速左右望去,至少没看到有任何敌人,于是弯下身细细地查看。他目光锐利,即使在微弱的星光下,也看到了一个健壮的男人,穿着扎莫拉皇家卫兵的盔甲,戴着饰顶头盔。一面盾牌和一支矛躺在他旁边。只消一眼就知道,这人已经被勒死了。野蛮人不安地四处打量。他知道这个人一定就是他刚刚躲在墙边时听到的那个卫兵。这才过了一小会儿,但就在那个间隙,一双看不见的手从黑暗里伸了出来,让卫兵窒息而亡。

在暗夜中他绷紧视线,看到墙边一丛树丛里,有什么东西在动。他朝那边滑了下去,紧握手中之剑。他就像一只在夜晚狩猎的黑豹,几乎没发出一点动静,打算靠近那人。但那人还是听到了。西米里人隐约看到有个巨物靠近墙边,发现那是个人类,松了口气。接着,那家伙猛地转身,喘息声听上去有些惊慌,第一个动作就是向前一跳,双手紧握。而当柯南的剑在星光下泛着银辉,那人便退缩了。在这个紧张的瞬间,谁也没有开口,只是站在那儿,等待着。

“你不是士兵。”最后,陌生人悄声说道,“你跟我一样,也是个贼。”

“那你是谁?”西米里人狐疑地低声问道。

“尼米迪亚的特瑞斯。”

西米里人放下他的剑。

“我听说过你,人们称你为盗贼之王。”

回答他的是一声低沉的笑。特瑞斯和西米里人一样高,更重;他肚子很大、体态肥胖,但一举一动都显示出一种微妙的动态美,很有吸引力。这种魅力反映在他那敏锐的双目中,即使在星光下,那双眼睛也能发出明亮的光。他赤着脚,带着一卷看起来又细又结实的绳子,每隔一段距离绳子上就打个结。

“你是谁?”他悄声问。

“柯南,西米里人。”对方回答,“我来这儿想办法偷亚拉的宝石,也就是人们说的大象之心。”

柯南注意到,那个男人的大肚子随着笑声抖动,不过这笑声里一点嘲弄的意思也没有。

“贝尔啊,盗贼之神啊!”特瑞斯嘶嘶地说,“我还以为只有我有胆量敢来这地方偷东西呢。扎莫拉人还称自己是盗贼——呸!柯南,我喜欢你的勇气和毅力。我从未和任何人一起冒险,但是,贝尔啊,如果你愿意,我们这次联手干吧。”

“那么,你也是冲那块宝石来的了?”

“还能是什么?我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月了,至于你,我想,不过是一时冲动之举,我的朋友。”

“是你杀了那个士兵?”

“当然。我翻过墙的时候他在花园的另一边。我躲在树丛里,他听到了我,反正我觉得他听到了什么动静。等他慌慌忙忙地走近,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摸到他身后,突然勒住他的脖子,把这个笨蛋勒死了。他像大多数人一样,在黑暗中就是半个瞎子。一个好的盗贼要有猫一样的眼睛。”

“你犯了个错误。”柯南说。

“我?我,犯错?不可能!”

“你该把尸体拖到树丛里。”

“班门弄斧!午夜之前,他们都不会换岗的。如果有人现在出来找他,发现尸体,会跑去找亚拉报告这个消息,这就给了我们时间逃跑。如果他们找不到尸体,就会在树丛里四处搜索,然后就会像笼子里逮耗子一样逮住我们。”

“你说的对。”柯南表示认同。

“好啦,现在开始吧,我们正在这该死的讨论中浪费时间。内花园里没有守卫——我是说,没有人类守卫,但是,那儿有更可怕的哨兵。就是它们的存在才害得我为难了很久。好在最终,我找到了一种避开它们的办法。”

“那些塔底的士兵呢?”

“老亚拉住在上面的屋子里。我们要从那条路线进去——然后离开,希望如此。不然我能怎么办?我已经计划好了,我们要从塔顶下去偷东西,在老亚拉那可怕的诅咒施加到我们身上之前勒死他。至少我们得这么试试。当然,为了这世上的财富和权力,我们也有可能变成蜘蛛和癞蛤蟆。任何好的盗贼都必须知道如何冒险。”

“我会比任何人都干得好。”柯南说,同时飞快脱下鞋。

“那就跟上我。”转过身,特瑞斯向上一跃,抓住墙,把自己拉了上去。跟他的大块头相比,这人的柔韧度好得惊人;他几乎是滑到了墙顶边缘。柯南跟着他,平躺在宽阔的墙顶,他们警惕地窃窃私语。

“我没看到灯光。”柯南喃喃地说。塔的下半部分跟从花园外看到的上半部分几乎一样——完美的、闪烁的圆柱体,没有任何明显的入口。

“那些门窗都设计得很巧妙,”特瑞斯回答,“但是它们都是关着的,士兵们呼吸的空气从上面来。”

花园像一个模糊的影子的水塘,羽毛般的灌木和低低的树丛在星光下摇动,黑黝黝一片。柯南警惕地感觉空气中有股气味,有什么危险正等在下面。他感到有看不见的眼睛正燃烧着光芒,他捕捉到一缕微妙的气味,脖子上的短发顿时竖起,就像猎狗朝着一头古老的敌人竖起毛发一样。

“跟着我,”特瑞斯轻轻地说,“要是你惜命,就好好跟在我后面。”

尼米迪亚人从腰带里拿出一只铜管一样的东西,轻轻把它扔在墙内的草地上。柯南紧随其后,拔剑以待,但是特瑞斯把他往后推到墙边上,自己也没有表现出前进的意思。他的整个身体处在一种紧张等待的状态,他的视线,跟柯南一样,盯在几码远的幽暗的灌木丛里。此时空气中没有一丝风,灌木丛却在不停地摇晃。然后,一对大大的眼睛从如波浪般起伏的阴影里放出幽光,在这双眼睛后面,无数火光在黑暗中闪烁。

“是狮子!”柯南轻声低语。

“嗯。白天它们被关在塔内地下的洞穴里,这就是花园里没有一个卫兵的原因。”

柯南飞快地数出眼睛的数目。

“看得见的有五双,可能林子里还有更多。它们马上就会冲过来——”

“安静!”特瑞斯嘘了一声。他小心翼翼地从墙壁上移了出去,就像踩在刀片上,然后举起那根细长的管子。低沉的隆隆声从阴影处响起,闪闪发光的眼睛向前移动。柯南已经可以辨认出那些垂涎的大嘴,它们簇状的尾巴左右摆动,拍打着黄褐色的身体。空气变得愈发紧张——西米里人紧握巨剑,等待着那巨大的身体以难以抵抗的速度疾驰而至,猛扑上来。这时,特瑞斯把管口凑到唇前,用力一吹,一串淡黄色粉末从细管另一头射了出去,顷刻间翻腾成一团厚重的黄绿色云雾,定在灌木丛上方,模糊了那一对对闪亮眼睛的视线。

特瑞斯匆忙跑回到墙边。柯南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完全不明所以。厚厚的云雾遮住了整个树丛,树丛里再没有传出一丝声响。

“那雾是什么东西?”西米里人不安地问道。

“死亡!”尼米迪亚人回答道,“如果起风了,把它吹回我们这边,我们就必须立刻越墙逃跑。但是这次不用,没有风,烟雾也正在消散。我们得等其完全消失。吸进去一口就等于吸进了死亡。”

不久之后只有几缕淡黄色的碎片鬼魅地挂在空中,然后它们全部消失不见。特瑞斯示意同伴前进。他们摸向树丛,柯南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阴影处,五个巨大的黄褐色身躯倒在树影中,它们冷酷双眼里的火焰已经永远暗了下去。一股甜得发腻的味道在空气中逗留。

“它们不声不响地就死掉了!”柯南轻声说,“特瑞斯,那粉末究竟是什么?”

“那是用黑莲花制成的。这种花开在契泰的森林里,契泰有个叫禹的地方,只有黄头的祭司住在那儿。那些花能让任何闻到它们的生物立即毙命。”

柯南跪在这些巨大的躯体旁,一再确认它们已经不再具有任何杀伤力。他摇摇头,对于这个北方的野蛮人来说,异域的魔法实在是太神秘、太可怕了。

“你为什么不用同样的方法放倒塔里的士兵呢?”他问。

“因为这是我拥有的全部粉末了。能得到这种粉末,本身就是件了不起的事,足以使我在盗贼界名声大振。我是从斯泰吉亚的一个洞穴里把它偷到手的,装花粉的金袋由一条巨蛇守卫,我把那金袋从盘成一圈的大蛇身上吊出来,压根儿没有惊动它。但是,来吧,贝尔啊!难道我们要把这一宿都浪费在说话上不成?”

他们越过灌木丛,来到闪着光芒的塔脚。在这儿,特瑞斯做出一个噤声的暗示,松开了打结的细绳,细绳每一头都有一个坚硬的钢爪。柯南看着他执行计划,没有发问,尼米迪亚人抓住绳索,就握在钢爪下面一点的位置,然后把绳索荡过头顶。柯南把耳朵贴在光滑的墙面上细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很明显,里面的士兵并未怀疑有人从外面闯了进来,这些闯入者没弄出什么声响,士兵们只听见晚风吹拂树丛的声音。但是,野蛮人突然莫名地感到紧张,或许是因为有股可以结束人类生命的狮子的味道。

特瑞斯有力的手臂平滑巧妙地运动,向上扔绳子。钢爪向上和向内弯曲,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奇特方式消失在镶有珠宝的塔缘内。显然钢爪抓得很紧,不论是谨慎地猛拉还是用力拔扯都不能让它滑动或是掉落下来。

“第一击运气不错,”特瑞斯喃喃道,“我……”

正是野蛮人的直觉让柯南猛地转身,因为靠近他们的死神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西米里人飞快一瞟,只见一个巨大的黄褐色身影在星光下暴跳而起,像高塔一般笼罩着他,准备致命一击。没有一个文明人有野蛮人动作一半快,他的剑在星光中发出冷光,每根神经和每块肌肉都不顾一切地拼命。人和野兽同时倒下了。

特瑞斯急促地骂着,几乎语无伦次。他躬身俯视那一大团黑影,看见他的同伴四肢并用,正拼命地把自己从倒在他身上的毫无生气的重物之下挣脱出来。只消一眼,受惊的尼米迪亚人就发现狮子已死,歪倒的脑袋被劈成两半。他小心地抓住动物的尸体,在他的帮助下,柯南把尸体猛地推向一旁,吃力地爬起来,手上仍紧握着滴血的剑。

“伙计,你受伤了吗?”特瑞斯喘息着问,仍对那令人惊叹的敏捷身手不知所措。

“没有,克罗姆保佑!”野蛮人答道,“但是,在我刀口舔血的生涯中,从未离死亡如此之近。那该死的畜生扑上来时为什么不叫?”

“这花园里的东西都透着古怪,”特瑞斯说道,“狮子悄悄地发动攻击——其他的致命野兽也一样。不过来吧——刚刚那阵厮杀,虽然几乎没弄出什么响动,但如果那些士兵没有睡着或者喝醉的话,还是可能听到点儿什么的。那畜生之前在花园别的地方,因此躲过了花粉,不过这肯定是最后一只了,我们必须顺着绳子爬上去——没必要问一个西米里人他做不做得到吧?”

“只要它能承受住我的重量就行。”柯南咕哝着说,在草地上擦拭他的剑。

“它能承受三个我的重量,”特瑞斯回答道,“这是用死去女人的头发编成的,是午夜时我从她们的墓穴里偷来的,然后浸在帕斯树的致命毒液里,增加它的韧劲。我先上——你紧跟着。”

尼米迪亚人抓住绳子,膝盖弯曲着开始向上爬;他的行动就像只猫,与他看似笨拙的大块头完全不符。西米里人紧随其后。绳索不受控制,在空中飘荡翻腾,不过这丝毫阻碍不了正在攀爬的人;两人之前都爬过更难爬的地方。镶着宝石的塔缘在他们上方远远地闪着光,从塔身垂直的墙面上探出头,绳索可能刚好挂在塔顶一侧的某个基座上——这就让攀爬变得容易得多。

他们向上爬啊爬,沉默不语,城市的灯光越来越远,在塔顶宝石的映衬下,头顶的星光也变得越来越暗。现在,特瑞斯向高处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塔顶边缘,把自己拉上去,翻身进塔。柯南在墙壁边缘略微一顿,被那些闪着耀眼银光的巨大珠宝所吸引——钻石、红宝石、翡翠、蓝宝石、绿松石、月长石,在微光粼粼的银塔顶边缘厚厚地铺了一层。从远处看,宝石各自发出的光芒似乎合在了一起,形成耀眼的白光;但是现在,从如此近的距离看,它们的荧光就像万道彩虹,一闪一闪,让他深深着迷。

“这里有笔巨大的财富,特瑞斯!”他耳语道。

尼米迪亚人不耐烦地说:“快点儿!如果我们拿到大象之心,这些东西和其他宝贝也都归我们了。”

柯南翻进耀眼的塔缘。塔顶比铺满宝石的塔缘低上几英尺。这里平平整整,用某种深蓝色的材质筑成,嵌着金子,简直可以锁住星光。整个塔顶看起来就像一块洒满金粉的巨大蓝宝石。在他们进来的地方对面,有间屋子建在塔顶上,也是用墙壁那种像银子一样的材料筑成,用小一点的宝石装饰。整个房间只有一扇用金子做成的门,表面被刻成鱼鳞状,外层铺着闪闪发光的像冰一样的珠宝。

柯南扫了眼身下远远的灯海,再瞟一眼特瑞斯。尼米迪亚人正把绳子收起盘成一圈。他朝柯南指了指之前钢爪扣住的地方——塔缘内侧有一大块珠宝,钢爪刚刚就卡在那下面,卡得不深。

“咱们运气真好,”他咕哝说,“一般人肯定觉得咱俩的重量一定会把那块石头掀起来。跟着我,真正的冒险才刚刚开始呢。我们在蛇窝里,却不知蛇躲在哪儿。”

他们像捕猎的老虎一般,穿过在暗夜中发出幽光的地面,停在闪闪发光的房门外。特瑞斯熟练而谨慎地推了推门,门啪的一声打开了。这对伙伴朝里看了看,为未知的东西绷紧了弦。越过尼米迪亚人的肩膀,柯南扫了一眼发光的房间:墙壁、天花板、地板上都镶着硕大的白色宝石,发出明亮的光,这似乎就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整个房间似乎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在我们切断最后的退路之前,”特瑞斯嘘声说,“你去塔缘给我把风,如果看见有士兵或是其他情况,回来告诉我。我在屋里等你。”

柯南不觉得这样做有多大必要,他敏感的灵魂隐隐对同伴产生了一丝怀疑,但他还是照特瑞斯的话做了。柯南刚一转身离开,尼米迪亚人就溜进门内,关上房门。柯南沿着塔缘潜行一圈回到原点,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只能看到模糊的树海在下面摇曳。他转身回到门口——突然,房内传来一声痛苦的喊叫声。

西米里人向前猛地一跃,顿时无比震惊——发光的门荡开了,特瑞斯直直地立在冷光中。他颤抖着,嘴巴大张,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干涩的咯咯声。他抓住金门做支撑,蹒跚地走到塔顶,突然倒了下去,紧紧抓住自己的喉咙。房门在他身后荡来荡去。

柯南像被困的黑豹一样蜷伏着。在房门半开的一瞬间,他没有在尼米迪亚人身后看到任何东西,或许是灯光作祟,看起来似乎有个黑影迅速爬过发光的地板。没有东西跟着特瑞斯一起到外面的塔顶上,柯南弯腰检查。

尼米迪亚人目光闪烁,眼睛圆睁,不知怎的,神情极度迷乱。他双手抠着喉咙,嘴里淌着口水,发出汨汨的声音;突然,他的身体变得僵硬,大吃一惊的西米里人知道他已经死了。他觉得,特瑞斯死时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袭击了他。柯南困惑不解,瞪着那扇神秘的金门。在那间空荡荡的屋内,在那耀眼的宝石墙内,死亡迅速而又神秘地降临到盗贼之王身上,就像他对花园里的狮子所做的一样。

野蛮人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在特瑞斯半裸的身上摸索,寻找伤口,但是只在尸体两肩之间找到些线索,就在他如公牛般的脖子上方——三个细小伤口,看起来就像是三颗钉子钉进了肉里又被拔出来一样。伤口边缘发黑,发出一股淡淡的腐败味道。是毒镖吗?柯南想——如果是这样,武器这会儿应该仍插在伤口上。

他谨慎地靠近那扇金门,小心推开门,朝里面看。房内空空如也,沐浴在无数珠宝发出的强烈冷光之中。在天花板正中央,他陡然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图案——一个黑色的八边形,中间的四块宝石闪烁着红光,与其他发着白光的珠宝全然不同。房间那头还有扇门,和他所处位置的门差不多模样,只不过没有刻成鱼鳞状。死亡难道是从那扇门里出来的吗?在受害者倒下之后,又顺着原路撤了回去?

西米里人关上身后的门,走到屋内。他赤脚行走在水晶地面上,没发出任何声响。屋内没有桌椅,只有三四张丝质长榻,上面用金线绣着一种奇特的卷曲如蛇的图形。还有几只镶着银边的红木箱子,其中一些用金色的大锁锁着,另一些大开着,雕花的盖子向后翻开,可以看见箱子里凌乱地堆着炫目的珠宝,晃得西米里人目瞪口呆。他喘着粗气发誓,就在今晚,他所见到的财富已经比以往能想象到的全世界的财富加在一起还多了。一想到这次来偷的宝石的价值,他感到头晕目眩。

此刻,他站在房间中央,猫着腰前进,头警惕地四处查探,剑锋朝前,突然,死亡再次悄无声息地袭向他。他只警觉到一个黑影飞过发光的地面,本能地向旁边的一跳,挽救了他的性命。电光火石之间,他瞥见有个黑色的毛茸茸的恐怖玩意从他身边荡过,冒泡的尖牙当啷作响。有什么东西溅在他赤裸的肩上,肩膀顿时火烧火燎,就像是地狱之火落在了上面。他向后一弹,高举巨剑,看到那个恐怖的东西扑到地面上,再迅速转身,以一种骇人的速度向他袭来——那是只巨大的黑蜘蛛,只有在恐怖的噩梦中才见能到的怪物。

这只蜘蛛有野猪那么大,八条毛茸茸的腿架着魔鬼似的身躯,从地板上迅猛地爬过;它那四只邪恶的眼睛闪着光,似有非凡的智慧;尖牙滴着毒液,柯南知道,光是袭击时落下的几滴就能让他的肩膀如火烧一般,这毒液一定会让人迅速毙命。这就是杀死尼米迪亚人的凶手,它的巢穴就在天花板中央的蜘蛛网里,滴几滴毒液到尼米迪亚人的脖子上,夺走了他的性命。他们简直蠢得要命,居然没想到上面的房间也跟下面一样,戒备重重!

这些想法从柯南脑海中一闪而过,怪物冲了过来。他高高跃起,怪物从他身边窜过,迅速转身,调头向他冲来。这次他向旁边一跃,避开了冲击,然后像猫一样灵巧地反攻。他的剑斩断一条毛腿——在这庞然大物改变方向向他冲过来时,再次惊险地救了自己一命。蜘蛛恶魔般的尖牙咔咔作响。但是接下来,这个生物不再穷追不舍,而是转过身,快速跑过水晶地板,冲到天花板的墙壁上,突的趴下,邪恶的红眼睛从高处照向他。然后,它的身体突然毫无预警地从空中嗖地一声射出,背后拖着一股黏滑的灰色的东西。

柯南后退一步,避开疾驰而来的身躯——然后疯狂躲闪,刚好逃过空中飞来的蛛网陷阱。他看出了怪物的意图,随即迅速奔向门口。可惜怪物动作更快,黏黏的蛛丝嗖地喷向房门,把柯南困在了房内。他不敢用剑砍它,因为他知道这东西会缠住剑刃,不等他甩掉剑上的蛛丝,这恶魔就会把尖牙插进他的后背。

接下来,一场殊死搏斗开始了。人类的智慧和敏捷对巨大黑蜘蛛的狡诈和速度。它不需要花太长时间就能直直地爬过地板,或是从空中荡向他。它在天花板和墙壁上奔跑,要把他诱捕到又黏又长的灰色蛛网中,吐丝的动作像恶魔一般,既快又准。这些丝跟绳子一样粗,柯南知道,一旦它们圈住自己,在怪物攻过来之前,就算拼尽全力也很难撕开蛛网让自己脱身。

恶魔在房间里翩翩起舞,整个房间一片沉寂,只听得见人急促的呼吸声、赤脚在光滑地面上的摩擦声以及怪物尖牙撞击的咔咔声。灰色蛛丝一圈圈地躺在地板上,绕得满墙都是,它们铺在宝箱和丝绸长榻上,挂在镶满宝石的天花板和黑漆漆的装饰品上。柯南眼睛转得飞快,肢体敏捷,没被蛛丝碰到,但是黏黏的蛛网离他如此之近,刮到了他赤裸的皮肤。他知道自己总有一次避不开它们,他不仅需要警惕从天花板上荡下来的蛛丝,还得盯着地面,以免踩进蛛丝圈成的陷阱里。早晚黏黏的蛛丝会像巨蟒一样缠在他身上,然后像茧一样把他裹进丝里,他也就成了怪物的美餐。

蜘蛛穿过地面,奔向房间另一头,灰色的绳索在它身后荡来荡去。柯南高高跳起,越过一张床——那恶魔猛地转身冲到墙上,蛛丝像活了一样,从地板上跳起,抽打着西米里人的脚踝。倒地之前,西米里人用手稳住自己,疯狂地拉扯着蛛网。蛛网像把柔韧的老虎钳,又像巨蟒一样,拖住了他。毛茸茸的恶魔飞快从墙上冲下来以完成它最后的捕猎。柯南被刺激得发狂,抓起一个宝箱用尽全力砸向它。怪物没料到他还有这一手,巨大的重物狠狠地砸在延伸出八条腿的黑色靶心,撞在墙上,隐约发出令人厌恶的声响。血液和绿色的粘液四溅,一团破破烂烂的东西随着裂开的箱子一起倒向地面。这粉碎的黑色尸体躺在明亮的珠宝中间,珠宝溅得到处都是。蜘蛛毛绒绒的腿无意识地动着,垂死的眼睛仍在一闪一闪的宝石中发着红色的光。

柯南怒视四周,再没有别的恐怖玩意出现了。他把自己从网里放出来,那东西紧紧缠在他的脚踝和手上,最后,他总算挣脱开来。捡起了剑,柯南从满屋子灰色蛛丝的包围圈中找到一条路走向里门。他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西米里人血压飙升,不过既然他已经走了那么远,已经克服了那么多危险,他决定继续走下去,走进阴森凄冷的塔中,结束这场冒险,不论前面到底是什么。他也觉得,自己寻找的那块宝石并不在这间闪闪发光的房间里,并不在这堆凌乱的珠宝之中。

剥掉里门上脏兮兮的蜘蛛网,他发现这扇门跟之前那扇门一样,都没有上锁。他琢磨着塔底的士兵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他。嗯,他在他们头顶上方很高的地方。再说,如果传说都是真的,这些士兵一定已经习惯听到塔上传来的奇怪声音了——危险的响动,以及痛苦恐惧的尖叫。

他想到亚拉,有些心烦意乱。当他打开金门时,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但他只看到一段银楼梯向下延伸。灯光微弱,柯南不知道光到底从哪儿来的,他沉默地走下楼梯,紧握手中之剑。他没听到一点响声,不久来到一扇镶着血石的象牙门前。他听了一阵,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只有门缝底下慢慢飘出几缕青烟,带着股西米里人一点也不熟悉的奇异味道。在他脚下,银楼梯蜿蜒向下,直至消失在微暗的光线中;上面模模糊糊的楼梯没有任何声响。他突然有种不祥之感——自己正独自一人呆在塔里,只有鬼魂和幽灵与他为伴。

他好奇地推了推象牙大门,门静悄悄地向内荡开。站在闪着微光的门槛上,柯南像一匹身处异地的狼,瞪大了眼睛,时刻准备反击,或是飞快逃走。他看到一个很大的房间,天花板是金色的穹顶,墙壁用绿玉砌成,地板则用象牙筑就,有的地方铺着厚厚的地毯。精致的鼎里燃着香,从里面飘出烟雾,还有一股奇异的香味。鼎后有张大理石床,上面坐着一尊神像。柯南大吃一惊,目瞪口呆:那神像长着人的身子,赤身裸体,皮肤呈绿色;但头部却是噩梦和癫狂中才能想到的样子。对人类的身体来说,那头长得过大,也没有一丝人类的特征。柯南盯着它那对喇叭形的巨大耳朵、卷曲的长鼻子;鼻子两侧各有一根白色长牙,长牙顶端顶着圆圆的金球。它眼睛紧闭,就像睡着了。

这才是得名的原因吧!大象之塔!这东西的头部非常像闪米特流浪汉描述的野兽的模样。这就是亚拉的神!那么那宝石既然被称为大象之心,除了藏在神像里还会藏在哪儿呢?

柯南的目光定在那尊一动不动的神像上,正当他向前走时,那双眼睛突然睁开了!西米里人定在原地。那不是什么神像——那东西是活的,而他被困在了房间里!

西米里人并未立现杀机,这是他感到恐惧的证明。正是这样的恐惧,使他浑身麻痹,定在原地。任何一个文明人若是处在他的位置,一定会四处寻找理由,然后得出结论说自己已经疯了。但是西米里人毫不怀疑自己的神智。他知道此时自己面对着一个来自远古世界的恶魔,这一认识夺走了他除视觉以外的一切行为能力。

这恐怖的东西举起鼻子,四处探索,黄玉般的双眼盯向前方,似乎看不见。柯南知道,这怪物已经瞎了。想到这,他那已经冻僵的神经开始解冻,他开始默默地向后朝门退去。但那东西听到了声响,敏感的长鼻子伸向他。柯南再次吓得一动不动,他听到那东西开口讲话,用一种奇怪的、完全不变调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话。西米里人意识到,那东西的嘴巴,就不是为了说人话而造的。

“谁在那儿?你又来折磨我了吗,亚拉?你就不能停手吗?噢,雅格-寇沙啊 ,难道痛苦永无止境吗?”

眼泪从那双空洞的眼中滚下,柯南的视线移向大理石床上的四肢,发现这怪物不可能站起来攻击他。他认得镣铐留下的印记,也认得被火烧焦的烙印。即使是他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禁被惊呆了,他站在那儿,看着那具残破的躯体,理智告诉他,这东西的四肢曾经跟他一样,俊美健壮。突然,所有的恐惧和厌恶都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同情。至于这怪物究竟是什么,柯南无从得知。但它所遭受的折磨如此之大,令人怜悯。一股说不出的悲伤之情笼罩着西米里人。他也不知这是为什么,只觉得此时自己正目睹一场罕见的悲剧。他因此羞愧地向后一退,好像自己该为这场罪恶负全责。

“我不是亚拉,”他说,“我只是个贼,我不会伤害你。”

“走近点儿,让我摸摸你。”这生物颤抖地说。柯南毫无畏惧地走近他,完全忘了手中的剑。敏感的象鼻伸出来,如盲人一般,在他的脸上和肩上摸索,动作轻柔,就像少女的轻拂。

“你不是亚拉的邪恶同类。”那生物长叹道,“荒野的凶猛是你的标志,纯净、犀利。从远古时代起我就知道你的民族了,很久很久以前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那时另一个世界早已建起镶满珠宝的高塔,直入星空。你的手上沾有鲜血。”

“是上面房间里的蜘蛛和花园里的狮子的。”柯南咕哝道。

“你还杀了一个人,就在今夜。”对方答道,“我还感觉到塔顶有死尸。我知道。”

“唉,”柯南咕哝,“盗贼之王被毒虫咬了一口,死了在那儿。”

“还有——还有!”奇特的非人类的声音响起,就像在低声吟唱。“一个死在酒馆,一个死在屋顶——我知道,我能感觉到。第三个人会用魔法制造奇迹,亚拉做梦也不会想到——噢,解脱的魔法,雅格的绿色诸神!”

眼泪再一次落下,在种种情绪的影响下,受尽折磨的身体不停地向后摆动。柯南看着他,疑惑不解。

过了一会儿,抽搐停止了,柔和、失明的双眼转向西米里人,他用象鼻召唤他。

“噢,人类,听着,”这个奇怪的生物说道,“在你看来,我既邪恶又古怪,是不是?不,你不用回答,我都知道。但如果我能看见你,也会觉得你很奇怪。地球之外还存在着许多其他的世界,生命的形态也多种多样。我既不是神也不是魔,而是一个像你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只是跟你长得不同,不同的模子里能铸出不同的形象。

“噢,荒野之子,我已经非常老了;很久很久以前,我和我世界里的其他人从绿色星球雅格一起来到这个星球。雅格一直在这个宇宙的外缘转动。我们挥动有力的翅膀,穿越宇宙,速度快过闪电,只因我们与雅格的国王打仗,被打败放逐。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因为一到地球,肩上的翅膀就萎缩退化了。于是我们留了下来,离群索居,后来又来了一群长相奇特恐怖的生命,我们不得不与之战斗,他们开始害怕。在东边的密林深处,我们建立了自己的驻地,无人打扰。

“我们看着猿进化成人,建立了辉煌的城市:沃卢西亚、卡梅利亚、科摩瑞亚,以及它们的姐妹国家的众多城市。我们看着他们在野蛮的亚特兰蒂斯人、皮克特人和莱穆利亚人的威胁下衰落。我们看着海洋升起,吞没了亚特兰蒂斯、莱穆利亚、皮克特群岛和其他光辉灿烂的文明城市。我们看着皮克特王国和亚特兰蒂斯的幸存者建立起他们石器时代的帝国,再走向毁灭,被困在血腥的战争之中。我们看着皮克特人没入恐怖的荒野之中,看着亚特兰蒂斯人再次退化成猿。我们看着新的野蛮人在征服战争中从北极圈南迁,发展出新的文明,建立新的王国:尼米迪亚、科斯、阿奎罗尼亚及其他类似的王国。我们看着你的族人,由丛林中的猿——也就是曾经的亚特兰蒂斯人——进化而来,有了新的名字。我们看着从大灾难中幸存的莱穆利亚后裔再次从野蛮状态崛起,以赫卡尼亚人的身份驰骋西进。我们看着这个邪恶的民族——亚特兰蒂斯沉没之前另一个远古文明的幸存者——再次获得文明和权力,建立这该死的王国扎莫拉。

“我们见证着发生的一切,既不帮助也不阻碍那不可违抗的宇宙法则,然后,我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因为我们雅格人并非长生不老,虽然我们的生命同行星和星座一样长。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了,在契泰森林被毁的寺庙里梦徊旧的时光。那时某个黄皮肤的远古民族把我奉为神明,顶礼膜拜。然后,亚拉来了,他精通野蛮时代的学问,那是亚特兰蒂斯沉没之前就存在的黑暗知识。

“最初他追随我学习知识,但他并不满足我教给他的东西,因为那些都是光明正大的法术,他希望学到邪恶的法术以满足自己膨胀的野心,好奴役国王。我不愿意教他任何我所知道的黑暗秘术,这既是我自己的意愿,也是万古宇宙的愿望。

“但是,他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他狡猾奸诈,利用从黑暗的斯泰吉亚尘封的古墓中学到的邪法,把我关了起来,诱我说出黑暗知识的秘密,我本不愿告诉他这些的。然后,他用我教给他的东西把我控制起来,我成了他的奴隶。啊!雅格的诸神啊!从那时开始,我的酒杯就一直盛满苦酒!

“他把我从契泰的森林中带了出来。在那森林里,黄皮肤的祭司吹着笛子,灰猿和着乐声翩翩起舞,他们把水果和美酒献给我,送上我的祭坛。我再也不是那个和善的丛林人民所敬畏的神祇了——我成了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魔的奴隶。”

眼泪再次从那目不能视的双眼中滑落。

“他命令我在一夜之间为他建造这座高塔,把我关在里面,用火和严刑驾驭我,用你想象不到的怪异手段折磨我。如果可以,很早以前我就在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他逼我活着——四肢不全,伤痕累累,双目失明——接受他的召唤,做邪恶的勾当。在这三百年里,我一直受他驱使,就在这张大理石床上,任由无边的罪行玷污我的灵魂,任由罪恶侮辱我的智慧,因为我别无选择。但他并不能从我身上夺走所有古老的秘密,血和宝石的魔法将是我最后的‘礼物’。

“我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你就是那命运之手。我请求你,把那边祭坛上的宝石拿过来。”

柯南转身走向那个黄金象牙祭坛,拿起一颗圆形的大宝石,宝石如深红色的水晶,清澈无比。柯南知道,这就是“大象之心”。

“现在,以伟大的魔法之名,以强大的魔法之名,以地球上从未见过,在千百万年之中永不再见的魔法之名!以我的生命之血,以雅格绿色胸膛中的血,做好准备,梦回在无边的蓝色时空。

“拿起你的剑,勇士,挖出我的心脏;挤出心脏之血,让它在这块红色的石头上流过。然后,走下楼梯,走进那间乌木寝室,亚拉就坐在里面,沉睡在邪恶的莲花之梦里。叫他的名字,他就会醒来,把这宝石放在他面前,说:‘雅格-寇沙送给你最后一件礼物也是最后一样魔法’。然后,迅速离开这座塔;你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将一路畅通无阻。人类的生命不似雅格人的生命,人类之死也不似雅格人之死。让我逃离这破碎而盲目的血肉之躯做成的牢笼,我将再次成为雅格的瑜伽,晨光将为我加冕,绽放光芒,我将重新披上翅膀飞翔,用双脚起舞,用双目视物,用双手挣脱这牢笼。”

柯南迟疑地靠近,雅格-寇沙(或者叫瑜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迟疑,指点他该在哪儿下手。柯南咬紧牙根,猛刺一剑。血液流下剑刃,沾满他的双手。怪物开始抽搐,过了一会儿,平静地向后倒去。这个生命一定已经飞走了(至少是他所知的这个生命)。柯南开始着手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他迅速把那个可能是心脏的东西拿出来,虽然那心脏与他所见过的心脏都迥然不同。柯南静静地抓着这跳动的器官,举在闪烁的珠宝上方。他双手用力挤压,一阵血雨撒在石头上。令他惊讶的是,血液并没有顺着宝石流下去,而是被吸了进去,就像水被海绵吸收一样。

柯南小心翼翼地举着那块宝石,他走出这个奇特的房间,走上银质楼梯。他没有向后看,直觉告诉他那具大理石床上的尸体正在发生某种变化。更重要的是,他觉得这样的变化不该被人类的双眼所目睹。

他关上身后的象牙大门,毫不迟疑地走下银质楼梯。他并不打算忽视刚刚收到的指示。柯南停在一扇乌木大门前,门板中央有个龇牙咧嘴的银质骷髅头,他轻轻推开门。在这间乌木和黑玉装饰而成的卧室里,有一个黑色丝绸长榻。一个又高又瘦的身影躺在上面。巫师亚拉就这样躺在柯南面前。他的双眼睁开,因为黄莲花的烟雾熏绕,瞪得更大,目光望向远方,就像是注视着某个人类视野之外的海湾或是黑暗的深渊里一样。

“亚拉!”柯南叫道,就像是在宣布死刑,“醒醒!”

那双眼睛迅速恢复清明,变得冷漠残酷,就像秃鹫。这个穿着丝绸的高大身影立刻站起来,像座高塔一般立在柯南面前,瘦削苍白。

“畜生!”他嘶声低语,声音就像一条眼镜蛇,“你在这里做什么?”

柯南把宝石放在一张乌木桌上。“送这块宝石的人让我告诉你,‘雅格-寇沙送给你最后一件礼物,也是最后一样魔法’。”

亚拉后退一步,黑色的脸庞变得苍白。宝石不再是水晶般的晶莹剔透,它的深处变得阴暗浑浊,像心脏一般跳动,奇怪的烟雾变换着颜色从光滑的表面飘过。亚拉像被催眠了一般,弯腰趴在桌上,双手紧抓宝石,目不转睛地盯着宝石深处的暗影,像是有一块磁铁正把他那战栗的灵魂吸离他的躯体。柯南看着所发生的一切,以为自己的眼睛一定是在玩什么把戏,原因很简单:当亚拉从长榻上立起身时,看起来非常高,就像个巨人,但现在,亚拉的脑袋刚好在自己肩膀的位置。柯南眨眨眼,迷惑不解,今晚,这是他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感觉。突然,他猛地意识到,这个祭司的身高正在不断地萎缩——正在他眼前一点一点地缩小。

柯南带着一种游离的感觉继续看着,就像是在观看一出戏。西米里人深深地沉浸在一种不可抗拒的虚幻之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只知道他正在见证一幕永恒的戏剧。这幕戏剧由强大的外层空间的力量导演,本不该由人类目睹,完全超越他的想象。

现在亚拉只有孩子般大小了,他像个婴儿一般坐在桌上,四肢张开,仍然抱着宝石。就是这时,巫师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他跳起来,松开宝石,但他仍在慢慢变小,柯南看着一个小小的侏儒疯狂地在乌木桌面上冲来撞去,挥舞着小胳膊,嘶声尖叫,声音却像是虫鸣,只听得见吱吱声。

他一直在缩小,巨大的宝石像座山一样矗立在他眼前。柯南见他双手捂着眼睛,似乎在遮挡刺目的光芒。他踉踉跄跄绕着宝石跑,就像个疯子。柯南意识到某种看不见的磁力正把亚拉吸到宝石中。亚拉再次疯狂地跑起来,却始终围着个小小的圈子绕行,他再三努力,想要转身跑到桌子的另一边,但最后祭司尖叫一声——尽管那对于观众来讲只有微弱的回音——挥舞手臂直直地冲向那闪闪发光的球体。

柯南俯身近看,只见亚拉正吃力地攀着光滑、弯曲的表面向上爬,就像是人类在爬玻璃山一样不可思议。现在他站在宝石顶端,仍旧向上甩动手臂,呼喊着一些只有神知道的恐怖的名字。突然,亚拉沉入宝石中心,就像一个人沉入大海之中。柯南看到一股烟雾在亚拉头顶舞动。现在,宝石再次变得如水晶般清透。亚拉看见自己困在猩红的宝石中心,就像一个人看向远处某个场景,祭司变得越来越小。突然宝石心脏中飞来一个绿色的身影,闪亮的双翼、人形的身体、大象的脑袋——不瘸也不盲。亚拉挥舞双臂,像个疯子一般逃跑。复仇者追到他跟前。然后,宝石突然像泡沫一样,爆裂开来,巨大的宝石消失在一道闪闪发光的彩虹之中,乌木桌面上又变得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但只是看起来什么也没有,柯南知道,就像楼上屋内的大理石床一样,因为就在那张床上,一个叫雅格-寇沙或瑜伽的生灵,完成了奇特的嬗变。

西米里人转过身去,飞快跑出房间,跑下银质楼梯。他此时困惑不解,忘记从来时的路逃走。跑下那蜿蜒阴暗的银梯,他站在闪闪发光的楼梯脚下,来到一个宽阔的房间。他顿住脚步,发现自己来到了士兵的房间。他看到闪闪发光的银制盔甲,还有剑柄上的珠宝。他们倒在宴会地板上,戴着头盔,都耷拉着脑袋,头盔上的暗色羽毛隐隐摆动;他们躺在地上,骰子散在一旁,高脚杯倒在一边,青金石地板上到处都是酒渍。他知道,这些人都已经死了,怪物信守承诺,履行了诺言。究竟是什么定格了这次盛宴?是巫术?是魔法?还是那巨大的绿色翅膀落下的阴影?柯南不知道,但他前方的障碍已被清扫得一干二净,只有一扇银质大门大开,与拂晓的白光交相辉映。

绿浪起伏的花园中,跑来了西米里人。郁郁葱葱的林木中传来阵阵清冷的芬芳,随着晨曦的风轻拂过他的脸。此时,西米里人如梦初醒,他迟疑地转身向后,注视着自己刚刚离开的水晶塔。难道他刚刚被人下了咒或是施了法?难道这一切都是梦吗?就在他回头看时,他看见那个闪闪发光的塔在血红色的晨光中摇摆不定,它那镶满宝石的塔缘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迸发出耀眼的光,瞬间碎裂成无数闪亮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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