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白之疑

更新: Sep 7, 2025  

作者:George G Canada

在我年纪更轻、见识更浅时,马尔通教授曾给我一个忠告,它至今仍在我脑海萦绕。“每当你要追寻真相,”他告诉我,“要记住,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有勇气。”

于是,我放弃了给同事们打电话寻求帮助的想法,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富士山脚的树海——青木原寻找真相的旅程,尽管可能一去不回,我却并不因此后悔。

一月底的富士山周围仍有大量的积雪,在无数的日本松、红松、冷杉、铁杉和日本橡树的脚下铺成洁白无暇的地毯。我从青木原主步道踏入的时候,一路上没有看到几个人。确实有几个登山爱好者看着我的眼神怪怪的,也许是他们在讶异,在这个仍旧稍嫌寒冷的季节还能看到我这样一个快七十岁的白人出现于此处——我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个会想在这里结束自己性命的人,总之,我看起来不像一个属于这里的人。

我背着一个四十升的登山包,底部绑着睡袋,顶部则覆盖着防水布,我并没有准备帐篷,对于我来说,额外多带十几磅的帐篷太重了,我宁可提前一点时间去寻找可以扎营的树洞或是用防水布搭一个窝棚。我穿着NSAA内部采购的登山冲锋衣和靴子,我不太清楚是不是很专业,总之在零下七摄氏度的温度下,我仍旧有些微微发汗。我双手各持一柄登山杖,为了不至于在雪中陷得太深,我还特别在杖尖加装了雪托(Snow Basket)。我慢慢地在主步道上行走,自从我碰到最后一组登山爱好者之后,已经约有一英里左右的距离没有碰到其他人了。我拿出手持登山GPS,确定了一下自己所处方位和我即将要去的地点方位之后,开始认真地在自己左边搜索起进山的小路。我的师兄,TL,他在笔记当中写得非常清楚且详尽,我相信我已经很接近那处进山的小径路口了。

果然,只往前走了不到四百英尺,略微拐过一个小弯之后,我就看到了TL在笔记当中提及的入口。大约八英尺宽,两端都是高大的冷杉,在树干上系着一条铁链,中间有一块已经斑驳的牌子,用日文和英文写着:此处禁止进入。

我用登山杖轻轻敲了一下铁链,然后平静地跨过铁链。自杀森林就在我的面前,从现在开始,阴阳殊途。

我看了一眼GPS上的时间,2004年1月31日,下午一点二十分。四点半的时候还有一辆班车,从青木原回东京的班车,但是我没打算回去。

眼前的景色和我在主步道上看到的并没有特别大的区别,明亮的阳光和时不时被微风吹动的树枝让我心情不错。这里是火成岩地形,拥有大量的熔岩岩,总有些黑色的石头不会被洁白的积雪遮住,它们看起来奇形怪状,并不像一般意义上的岩石那样巨大而厚重,它们尽情地伸展着棱角和空洞,甚至有些还有非常理想的漩涡状的纹路。

大自然就是这样,总有些出乎意料之外的东西存在,这让我的生命之中充满了想探索一切的好奇心,人生实在很有趣。

雪很深,尤其是偏离了步道走入了林间小径之后,更是如此。雪的厚度大约有八英寸到一英尺之间,并不是不能行走,只是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来说,稍微有点挑战性。

树林里面很安静,偶尔能听到鸟叫或是动物跑跳的声音,但除此之外,就只有风掠过枝头发出的呼啸声。没有人的声音,没有机械的声音,没有其他的脚步声。天和地之间,只有我在踽踽独行,我与这无垠的天地自然融为了一体。

不,其实哪怕在这森林当中,我仍旧可以看到一些人的痕迹。比如,那根始终与小径平行的黄色丝带。

那是日本政府为了那些进入山林,准备自我了断的人所准备的最后一根救生索——如果他们改变了想法,只要循着黄丝带回头,仍旧可以回到步道主干道上,搭上下午四点半的最后一班回东京的公共汽车。

我不紧不慢地走着,让自己的呼吸变得有节奏,让步伐变得同样有节奏,这样可以节省不少体力。我每踏出一步之后,就要用手杖去探索接下来落步之处的地面。我相信这里不会有陷阱,但我毕竟不是来这里徒步健行的。根据TL的笔记,从小径入口循迹走出大约四英里的距离,就能看到今天最后一处补给点,也是一处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废弃的小屋。至少TL在六年之前最后一次探索此处的时候,那栋小屋里面还有一些木柴、煤油、火种以及几个罐头。那是人类为自己同胞留下的最后一点温柔。

我今天晚上的落脚处肯定就在那里。

当我看见那栋小屋的时候,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它看起来仍旧结实而完整,顽强地在风雪之中伫立。我抬头看看树梢之间露出的天空,天色已经开始昏暗起来,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了。也许今天晚上还会再来一场雪也说不定。我仍旧保持着先前的节奏与步伐,走到小屋门前。就在窗户下面,还有大约两英尺高的木柴储备,上面有一些薄薄的积雪覆盖,我随手掸去了一些积雪,准备待会儿就用这些木柴生火。

小屋并不大,大约十六英尺乘以十二英尺,里面有两扇窗户,还有一个火塘、从屋顶吊下来的铁钩、和烟道。除此之外,墙上钉着一个架子,上面凌乱地摆着七八个罐头、两个煤油罐、还有两个积满了灰尘的打火机,罐头冻得梆梆硬,煤油罐都是满的,打火机已经不太好用了。屋角还有两个塑料桶,毫无疑问,这是拿来方便用的。没有家具,这里本来就是一个临时的栖身所,不是旅馆。

我卸下沉重的登山包,把两根手杖摆在门口,然后从外面捡了三四根粗大的、没那么潮湿的木柴回来。生火并不难,我用猎刀和木棍组合起来,将一根木柴敲成五六条细小的木条,在火塘里面一叠一层地摆好木柴与木条,稍微淋上一点煤油,用自己的防风打火机引燃木条,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温暖的、橘黄色的火焰就已经充满了这间小木屋。

我又从外面拿回了五六根略微潮湿的木柴,加在火塘的石头上,加速它们的干燥,免得到了晚间该添柴的时候却没有干燥的木柴。我解开登山包,从里面取出小锅,到外面舀了一些雪,吊在钩子上,给自己煮点开水,等下来杯咖啡也不错。

我自己带了罐头,但是没必要立刻动用自己的存粮。我从架子上拿下罐头看了一下,牛肉、鱼、和米饭,还有一个蔬菜罐头。我想了一下,挑了一个牛肉罐头。这时开水已经煮好,我给自己的杯子里面倒了一杯热水,打算开始煮罐头。

这时,有人轻轻敲响了小木屋的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心里祈祷着。我从地上爬起来,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少年,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日本普通中学生的样子,穿着一身藏蓝色的校服和皮鞋,没戴帽子,浑身上下没有风尘仆仆的样子,仿佛在春天学校庆典上与同学徜徉漫步的轻松神态,他彬彬有礼地对我用带有浓厚日本腔的英文说道:“先生,我可以进来和您谈谈吗?”

我让开了半个身子,看着少年人走进小屋,然后关上了门。他很熟络地主动盘膝坐下。我从登山包里面翻出备用的杯子,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高桥藏(Takahashi Kura),今年十四岁,请多多指教。”高桥接过杯子:“谢谢您,先生。”

“嗯,我叫赫伯特·施特劳斯,简单起见,你叫我赫伯特就好。”我听过日本人怎么念我的姓,他们把Str每一个辅音都念出来,斯特拉乌斯?真是够了。

“赫伯特先生,很意外这个季节还会有人来这里。”高桥啜饮了一口热水:“一般来说,夏天或秋天才有很多人误入此地。”

“并不是误入此地。”我平静地说道:“我就是在找你们,高桥君。”

高桥藏的动作明显僵了一阵。过了好一阵,他才开口问道:“密斯卡托尼克大学?”

“1969届,古生物专业。1975年,古代宗教历史博士。”我坦然承认:“也许我说一个人,你会更加熟悉一些。汤米·李·史蒂文森。他是我师兄,我能来到这里,也是因为他的指点。”

“稍等……”高桥藏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大约过去了十分钟、也许十五分钟,他才继续说道:“那是我们很久以前见过的一位同道。”

“我与TL有同一位教授,我们之间的感情也很好,在学术上始终没有停止彼此交流,即便TL搬到日本已经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我仔细斟酌着遣词造句:“就在前几天,TL死了,他的遗愿之一,就是嘱托我前来这里。我相信,他不是来让我自杀的,他认真地相信你,或者说,你们,会给我一些让我意外的资料。”

“的确。我们曾经与TL和密大的一些教授们有过协定。”

我点了点头。

“看来你对此并不清楚。不过没关系,赫伯特先生,我们说话算数,不管是生还是死。史蒂文森先生生前所拜托我们的事情,我们几乎已经完成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请来我们在树海深处的研究所,我们会将目前所有的成果转交给你。”

“这正是我所期待的,高桥君。”我强忍着内心的欢欣,这次旅行的顺利程度超出我的预料之外:“也许我们可以再深入地聊一聊。”

高桥藏深褐色的瞳孔反射着火光,微笑着点头:“那就请开始吧,赫伯特先生。”

2004年2月2日周一,NSAA位于达拉斯的总部里面仍旧乱糟糟的,没有谁是能安安稳稳坐下来喘口气的,自从今年一月三日高层大换血之后,所有NSAA的职员都在努力适应新的领导风格与做事流程,从申请款项到执行消毒行动,一切都变了。

杨·范·林堡(Jen Van Limburg)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她现在的职位,比起每天坐在办公室里面阅读永无止境的文件并作出权衡,她更怀念作为ESA驻美联络员的日子。那段日子当中,她的好友特瑞萨·贝朗热(Theresa Bellanger)以及特瑞萨的秘书保罗·齐默曼一向都是杨的能量来源。在经过了2003年底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美欧之间的权力斗争、以及同时展开的与邪教的大型战斗行动——NSAA内部称之为“消毒行动”——之后,特瑞萨被保守的美国人赶回了欧洲,她的教子兼秘书保罗也跟着一起离开了美国NSAA。接替特瑞萨作为NSAA行政首长的是一个叫做杰斐逊·摩根的美国人,杨则是负责对接欧洲和所有对外行动的副部长被ESA当作甩包袱一样塞进NSAA。

杨曾经想过拒绝、辞职、要求调任回欧洲,让她决定还是勉为其难接受这个职位的原因只有一个,ESA的上级对她说:我们所面对的敌人可没有国籍的区别。杨认可这个说法,她深知台面下的战斗和残忍程度远超过外界的想象——好莱坞电影可以用最戏谑的镜头调侃数千年以来的人和神之间的战斗,杨作为深知内情的一员,她实在没有一个能拿上台面、拒绝这个人事安排的理由。

她台面上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杨随手拿起听筒:“喂,我是杨,请讲。”

“范林堡局长,摩根先生请您到他的办公室,荷西局长、塔夫脱局长都在这里等您,有个突发事件。”打电话过来的是摩根办公室的行政秘书费欧娜·戈登女士。

“我知道了,立刻到。”杨放下电话,拿起手包、手机和手枪,穿上高跟鞋,离开办公室,搭电梯来到顶层。摩根的办公室是NSAA唯一的套间办公室,戈登女士已经站起来迎接杨:“范林堡局长,他们都在里间等您。您还是来点咖啡吗?”

“好的,多谢你了,费欧娜。”杨向戈登点了点头,有些惴惴不安地敲了敲门。有人打开门,是杨的同事约瑟夫·荷西,专门负责情报和人事的副局长:“杨,来得正好。”他帮杨拖了一张椅子过来,“JSA的辻音三郎(Tsuji Otosaburoo)局长二十分钟之前发来一条最高密级的消息,我们的人在东京失踪了。”

杨侧身坐下,修长的双腿交叠,眉头微皱:“是谁?”

“赫伯特教授,赫伯特·约翰·斯特劳斯。”摩根的声音富有磁性,低沉却不沙哑,像一名久负盛名的歌唱家而非职业政客。

杨把目光望向摩根。他个子即便在欧洲也是极为高大的,六尺六英寸,体重二百二十磅,今年四十八岁,头发仍旧浓密乌黑。摩根是典型美国人的长相,国字脸,欧米伽下巴,没有胡须,浓黑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窝深邃,深棕色的眼睛像老鹰随时在追踪猎物,鹰钩鼻子,鼻翼很窄,有些招风耳。摩根的嘴唇很薄,近乎于苍白的唇色,牙齿洁白整齐。他右手戴手表,表盘向内,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颗巨大的白银结婚戒指,有点类似于英国古典时期的印章戒指。摩根的衬衫一尘不染,系着深蓝色领带,西装左侧别着一枚显眼的美国国旗别针。摩根在空军当过运输机驾驶员,服役四年之后以少尉军衔退役,立刻投身政治;他的选举运有点霉,在田纳西选众议员从来没能连任,都是隔一期当一次,后来索性改换门庭去国防情报局(DIA)担任文官,这倒是让他飞黄腾达,短短九年就从一个地区办公室主管转任NSAA的主官。

摩根对杨点头,说道:“赫伯特已经失踪超过四十八小时了,最后一次露面,是在富士山的树海,也就是青木原的停车场附近的便利店,他买了一些食物和水,然后就从我们的雷达上消失了。”

“摩根局长,无意冒犯,赫伯特教授作为我们局里研究部门的最高主管,他去日本的消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通知过我?”杨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根据条例,他出行的时候,身边至少要留一名行动组的随员,无论他身在美国还是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

“很抱歉,杨局长,赫伯特去日本的事情是我特批的。”摩根揽下了所有的责任:“他出示了一份最高机密的情报及其来源证明,行动组的任何一名探员密级都不足。”

“你可以派乌鸦去。”

“乌鸦在跟‘可能性之兽’的任务,无暇分身。”里奥·塔夫脱副局长是研究组以及财务部门的主管副局长,“而且赫伯特特别说过,乌鸦有可能会把他这次去日本的任务搞砸,所以强调他绝不跟乌鸦一起行动。”

“好吧,这两人始终不对付。”杨也只能承认:“里奥,我需要知道赫伯特教授这次去日本的所有事情,所有始末;乔,我需要你提供给我日本那边的情报。”

这时费欧娜送了一大盘咖啡和点心进来,然后迅速关门离开。

摩根拿起一杯黑咖啡:“这些都没问题。杨,我需要你派出最好的人手。”

“乌鸦,或者白狼。白狼还处于还债期,如果我们决定派他去,这就意味着他完成了需要执行的三个高难度任务之一。确定吗,局长?”

“狐猴怎么样?”摩根提了一个建议。

“日本?我不建议派行动组的任何女性干员去。”杨撇了一下嘴:“日本人从骨子里面还是不把女性真当一回事的。如果行动组的人是女性探员,JSA恐怕不会提供足够的支援。”

“有道理。”荷西点头:“那我这边派谁去?本来我想派瓢虫的,她日语说得很溜。”

“还是派瓢虫吧,她不用上前线。”杨对这个人事安排倒是不反对:“可惜白狼不会说日语。”

“狐猴会日语,还是让她跟白狼搭档。我看过报告,上次他们两个人在银瀑合作得就很不错。”摩根还是很坚持他最初的设想:“行动组必须要有一个人会日语才行。JSA的人,不一定值得相信。”

“有道理,摩根局长。狐猴正在圣地亚哥,我让白狼直接去那边跟狐猴会合,再搭空军的飞机去日本?”

“18个小时……差不多算20个小时吧。我来问问空军有没有去日本的运输机,如果没有的话,那就只能坐一般民航班机了。装备只能到日本再想办法。”摩根雷厉风行地下了决定:“白狼随时能行动吗?”

“他可以。”

“白狼人在哪里?”

“就在达拉斯。”

“杨,你跟他们一起去日本,咱们高层必须有一个人出面。你之前是ESA的联络官……”

“没错,没人比我更合适了。”杨轻轻一笑,美艳的笑容让在座的三位已婚男士都不由得呼吸停顿了一下。她拿起一杯咖啡,喝了一小口:“摩根局长,我需要授权。”

“我现在可以批准武器使用权,除了杀人授权之外,其他授权到时候再说。”摩根想起几个月前的凶狠政斗,不就是因为特瑞萨核准了一个权限过大的消毒授权吗?特别这次还是要去日本,谨慎一点不会有错。

“好的,那就这样暂定。”

“你可别把这事透露给乌鸦。”塔夫脱还是忍不住多叮嘱了一句:“赫伯特肯定有他的理由。”

“看情况。”杨想了一下,决定还是留一点余地:“我建议你们还是着手准备预备小组,让乌鸦带队,辅助组员是云雀和螳螂。日本那边情况还不清楚,可能性之兽是个长期专案,临时把乌鸦抽出来支援我们应该还是可以的。”

“我认为不妥。”塔夫脱权衡再三:“赫伯特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与其调动乌鸦,一方面可能耽误专案,另外一方面还可能带来负面影响。杨,你能不能跟特瑞萨打个招呼,预备组由ESA提供?”

“摩根局长,您认为呢?”杨顺手就把这个问题抛给了摩根。

“不妨一试。”摩根考虑了片刻,“ESA在伊斯坦布尔有分部,飞行时间11个小时左右,还是可以的。”

杨无可奈何,只好点了点头:“我去给特瑞萨打电话,但是在此之前,我需要知道搜救任务的具体内容。”

荷西与塔夫脱相继拿出厚厚的文件夹,放到杨的面前:“都在这里了。”

杨站了起来:“好的,我这就集合队员,准备前往东京。摩根局长,空军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安伦的手机响了起来,这是局里给他配发的加密线路手机,能打进来的号码,百分之百都是局里的人。他接听:“喂,白狼,请讲。”

“正义女士在线上。”

“代码。”

“口头代码,幺两幺幺三。”

“确认无误。正义女士请下令。”

“一八零零之前回到总部,紧急任务,五级任务。白狼,如果你接受此任务,无论成败与否,视同你完成了一个还债的任务。”

“接受任务。”安伦看了一下手表:“四十分钟后我会到。”

“明白。”对面收线。

安伦在灰色的公寓大楼的七层一个单元默默地伫立了足有十分钟。他看着校车来了,孩子们欢呼着嬉闹着在家长的拥抱和迎接中各自回家,兴奋地与父母说着今天在学校的经历。

洛瑞塔·哈特利——不,现在她的名字已经叫做费欧娜·施耐德——也在人群之中找到了她的妈妈,曾经的艾琳·克拉维茨(Irene Kravitz),现在叫做阿琳·施耐德。她们长得很像,都是金色的长发,白皙的皮肤,雀斑,笑起来就像温暖的炉火,可以温暖任何冰冷的心。

他目送几百英尺之外的母女两人缓缓地走回另外一栋公寓大楼,这才迅速关上窗户,拉上窗帘,设定好灯光定时器,在门口暗中摆好有无闯入者的辨识暗号,锁上门,走楼梯来到公寓楼门口,和大楼管理员聊了两句闲话,这才离开大楼,开车前往NSAA的总部大楼。

安伦抵达NSAA总部的时候,是下午四点一刻。他在电梯上刷了门禁卡,来到六层。杨的办公室在六层东翼中间,隔壁应该是她的秘书——但是已经过去四个月了,杨还是没有选好她的秘书人选。安伦直接敲门:“副局长,白狼报到。”

“进。”杨甜美的声音一点威严感都没有,尽管她始终想做到之前特瑞萨说一不二的程度,可她实在是太有亲和力了。

安伦推开门,走进办公室,把门关上:“副局长。”

“坐。等我看完这份文件。”杨头也不抬,一页接一页地快速阅读着文件,随即签了一个字,把文件放进“处理完毕”的篮子里面:“五级任务,事态极为严重。”

“乌鸦又失踪了?”

“比他失踪更糟糕。”杨顿了一下:“赫伯特教授失踪了,在日本。”

安伦没什么额外的惊讶,他对局里面的人事不太熟悉,除了行动组和情报组之外,他几乎不认识几个人。杨看了他一眼,说道:“赫伯特是研发部门的领导人,他掌握的机密和超出我们认知范围的技术实在是太多了。上次乌鸦失踪本来是二级,牵扯到了黄印兄弟会才升级到四级。”

安伦这才明白过来:“赫伯特比乌鸦还要重要?”

“乌鸦很棒,但并不是无法替代的;赫伯特教授是独一无二的,对于我们来说是这样,对于美国来说更加重要。”

“我们这次就是去找他?”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嘶……”安伦吸了一口凉气:“为什么是我?”

“他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富士山的青木原,别称叫做树海,是日本自杀胜地之一。”

“我明白了。我这次是单独行动,还是有其他搭档?”

“狐猴。她日文说得很好。情报支援是瓢虫。我亲自跟你们去,高层的事情交给我负责。”

“缺一个人。”安伦说道:“研究部门也需要出人。那个树海我听说过,无线电和GPS到那边都不怎么好用。如果半路上出了什么我与狐猴都不理解的事情,我们需要这类超自然事件的理论支援。”

“要跟你们一道行动?”

“必须一道行动,有些状况完全是难以预测的。”安伦很认真地说道:“比如上次在银瀑弄死黄印兄弟会长,纯粹是好运气。如果我们提前就能知道他被伊塔库亚附身以及对付的方法,甚至于有专门应对的武器或战术,就会稳妥很多。”

“你对跟你们行动的人有要求吗?”

“男女不限,年龄最好轻一些,体力必须充足,至少能跑半马,有负重登山经验,有一定的野外生存经验。会武术、会刀战、会用枪均可。”

“基本上可以确定,研究组没有这样的人。”杨几乎是即时回答:“这样吧,我们带上一个有丰富经验的人,和我一道留在日本JSA总部,给你们提供技术支持。”

“瓢虫这次不会跟我们进山?”

“不行,我需要一个懂日文的翻译,靠得住的。”

“明白,那就由我和狐猴进山。”安伦想了一下:“最好还有一个预备小组。”

“ESA会提供的。”杨刚刚已经与特瑞萨说好了,伊斯坦布尔的ESA行动六人小队随时可以应要求飞去东京进行战术支援。“说说你需要的装备吧。”

“猎刀、格洛克17手枪、足够的子弹、GPS、通信器材。野外生存装备就用局里面的冬季制式装备,多带点高热量的食物就可以了。”安伦想了一下:“狐猴需要什么,得问她。”

“狐猴需要的东西跟你差不多,比你多要了一柄工兵铲。”杨心里定下来一些,即便摩根弄不到空军的飞机,这二位需要的装备在日本其实也很容易解决,美军基地里面应有尽有。

“最后一点。”安伦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到杨的面前:“我的遗嘱,交给你了。”

“你不打算交给乌鸦处理吗?”

“他不在达拉斯。”安伦耸了耸肩:“狐猴又要跟我搭档。算来算去,也就只能拜托你了。”

杨把信封丢进自己的抽屉里面:“回来之后记得从我这里拿回去。”

“谢啦,头儿。”

杨拿起电话:“转摩根局长。”

“好的,请稍候。”

过了一分钟左右,摩根好听的声音响了起来:“杨,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已经准备完毕,何时可以起飞?”

“一八三洞,FWH有一架去圣地亚哥的运输机,就是对于女士们来说,条件差了点儿。”

“没问题。”

“圣地亚哥当地时间两两洞洞,有一架大力神去东京横田空军基地,这次条件不错,飞行时间十二个小时。你们到了横田之后,当地会有人接你们,是我以前的同事,人挺好的。”

“我们到时候去JSA,还是去青木原?”

“辻说搜救总部就设在横田基地,你和瓢虫不用动。”

“说起来,白狼建议还要多加一个人,研究部门也要派一个经验丰富的跟我们走,瓢虫和这个人做支援。”

“批准。我让塔夫脱给你安排人。”

“谢谢。”

“坐局里的直升机去FWH,要不然赶不上飞机的。另外,祝你们好运。”

山里的积雪平均深度大约有八英寸深。我担心摔跤,因此还是绑了雪爪。在野外行走的时候,雪质很粉,一脚踩下去没有很扎实的感觉,轻飘飘的,当拔起脚的时候又觉得有些重量。从林间小屋走出去大约两英里之后,我开始气喘吁吁。作为一个快七十岁、又不是经常运动的人来说,我还是对自己心肺功能蛮有信心的。这次雪地行走,让我深切感受到,我确实开始老了。

高桥藏在我之前快速行走着,他的体重很轻,大约也就一百磅到一百一十磅左右。他身上穿的衣服只适合在华氏六十五到七十度的气温下穿着,但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冷。这倒不会让我感到意外,毕竟高桥藏已经开始逐步脱离了人类的范畴。高桥藏的脚步矫捷有力,我循着他的足迹走,可以节省不少力气。

高桥藏似乎也能体谅我的体力,他几次提出要稍作休息,而我拒绝了。毕竟在山林之中多次停下来休息对于恢复体力没有什么帮助,反倒会拖慢行程。根据高桥藏的说法,如果我们始终能保持这样的行进速度,那么今天下午四点到五点左右,我们就可以顺利抵达他们的山中研究所了。我对此感到很兴奋,昨天晚上长达四个小时的谈话让我对他们有了更加明确的认识,正如TL在他笔记当中所说的一样,这是一群可以谈论合作的对象,不必过多担心与他们合作而被出卖。毕竟,地球在他们看来,也只是银河系边疆一个贫乏的岩质行星,没有丝毫特别之处——除了这里栖息着一个旧日支配者之外。

没有谁在乎地球,更没有谁在乎地球上的生物,宇宙过于遥远,因此很难真的发生军事侵略这种最愚蠢的幻想。对于掌握了高科技的种群来说,几光分之外的恒星所能提供的能量足以供给一个行星上的高等智慧生命所需,本星系的资源对于有限的种族生命来说,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别说横跨河系的军事行动,就连探索也不会借助于物理性质的交通工具,而是依靠电磁与引力这些基本力进行有限的探索。而当他们不得不跨越以光年计数的遥远距离赶来地球的时候,确实有些事情发生了。

高桥藏昨天晚上毫不讳言地告诉我,灾难已经开始了——只是以人类对于时间的感知来说,至少还要数千年才能真正明白何谓灾难。对于宇宙生物来说,这又几乎意味着是一件迫在眉睫的大事。这种谈话方式对于我来说,是十分新奇而有趣的。一切都变得失去了明确的度量衡,我们不断在巨大的天文单位与极小的普朗克单位之间快速切换,一切都变得如此相对——我猜当年爱因斯坦教授推导出广义相对论的时候,他应该也有这样的感受,我们极大,同时又极小。这种不精确的物理感知无非是参照系的错乱导致的,而以人类的平均智商要找到一个公认的参照系往往又太困难了。我与高桥藏谈论着时间晶体、谈论着黑洞无毛理论、谈论着玻色子中的上帝粒子、谈论着四大基本力的统一理论,我们几乎没有谈及我最擅长的古生物学,没有谈及地球地理学,没有谈及板块运动。我们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个旧日支配者的存在,也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提及祂的眷属、从者以及其他神祗的存在。

近乎于谈玄论道的对话在我过去几年当中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我始终在忙于处理最实在的技术问题,而非前沿的科学理论以及哲学思辨。在NSAA的工作让我一度很沮丧,甚至想辞职。高层对于我们的请款要求总是打折扣;而中层的其他执行部门往往对于我们的建议置若罔闻,或是干脆倒行逆施。他们的名言是:我们不是研究人员,我们是阻止研究人员的人。NSAA从上到下,他们对于真理和真相的态度极为负面,他们神经质地质疑一切都会给这脆弱的行星及其上面渺小的生物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他们义无反顾地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别怀疑我对这个政府组织的忠诚,他们都是一些好人,就是太愚蠢、也太自大了,这不是人种或是国籍的问题,而是对于知识和研究的态度问题。

我继续努力地在积雪当中跋涉,坚决不停下脚步,宁可用最慢的速度前进,一边前行一边缓慢地恢复体力,也不停下来。高桥藏拒绝了我分给他食物的好意,确实,他不需要我的食物和能量饮料。从早上七点走到下午一点半,我终于在高桥的指点下,看到了树木掩映之中的一个山洞入口,目测大约离我们还有一英里左右的距离。我决定停下来休息片刻。

2004年2月4日,东京时间,横田空军基地。

辻音三郎刚刚过完他的六十岁生日。他现在身高五尺三寸,比年轻的时候矮了一英寸,体重一百三十磅,瘦小而结实。他花白的头发梳成三七分,涂了发油。辻的眼神阴沉而锐利,微微发黄的瞳仁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年老而仍旧具备强大威胁的老虎。他肤色苍白,微微透出血色的脸上有几枚明显的老年斑,眼袋很明显。辻音三郎有一个明显的鹰钩鼻,鼻翼狭窄,嘴唇在法令线的拘束下总是下垂的,牙齿微黄但十分整齐。他没有留任何胡须、也没有佩戴任何饰物,甚至于连手表都不戴。他穿着灰色、十分合体的西装,打着一条深蓝色的领带,黑色的皮鞋一尘不染。辻音三郎是二战结束、日本投降之前出生的,十五岁开始,他在日本自卫队里面当了六年兵,随即考进了京都大学,研究生物学。他毕业之后又考进了厚生省,宦海扶摇直上,1995年日本政府组建JSA的时候,他是高层一致同意的JSA长官人选。

辻音三郎没有赶到运输机降落的地方迎接,而是在一百米之外的三辆迎接汽车后面等着杨一行人的到来。杨的个子加上她的高跟鞋,足足比辻音三郎高了一英尺,但这小老头气场很足,他与杨轻轻握手之后,示意杨与他共乘一辆车;白狼、狐猴、瓢虫则是上了另外一辆车,研究部的鲁伯特·巴克与他们的装备则上了最后一辆车。

三辆车开到横田基地之内的一栋办公小楼旁边停下,外面除了空军宪兵站岗之外,还有JSA的探员巡逻。辻音三郎为杨打开车门,沉默地率先走进小楼里面。NSAA小组跟着辻音三郎来到二楼会议室,众人落座之后,辻音三郎劈头就问道:“施特劳斯先生来日本的行程,为什么没有通知日本政府方面?”

“因为这是赫伯特的私人行程。”杨不紧不慢地回答:“我倒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们都还不知道赫伯特失踪,JSA就已经知道了赫伯特失踪的事情?我不认为你们有权跟踪我们研发部门的领导。”瓢虫立刻进入了翻译的角色,面无表情地逐字逐句替杨进行翻译。

“他拜访了我们严密盯防的一个人,汤米·李·史蒂文森。” 辻音三郎寸步不让:“我代表日本政府,正式对NSAA提出要求,请你们解释清楚为什么你们研发部门的领导人会去拜访大衮邪教的密切联络者,而且为何在施特劳斯先生拜访之后,史蒂文森很快就去世了。”

“很简单,因为史蒂文森之前来函告知,他患癌时日无多,要将他的研究成果以及马尔通教授珍藏的一些资料转交给NSAA。辻局长,我已经明确告知你了,这是赫伯特的私人行程,这些资料的归属权现在属于NSAA。JSA在未经告知本局之前就对我局重要领导人进行监视,我可以察觉得到你们的敌意与不合作态度。如果辻局长你认为我们三方没有合作的必要,可以正式提出来,而不是私下监视自己人。”

辻脸色越来越难看:“你们未告知我方就与史蒂文森私下接触,这才是违反我们三个组织之间的默契。”

杨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很好,如果您坚持这样认为的话,我们可以立刻停止合作。同时,我作为NSAA和ESA的双重负责人,我也将向委员会提出报告,JSA看来不再需要我们的援助。”

“JSA不是你们的下属机构!”

“当然不是,JSA从来就不是NSAA或ESA的下属机构,我们都是ESA委员会下属的、平行的执行机构。辻先生,容我再提醒你一句,如果你坚持赫伯特接触史蒂文森是违规的话,我们那里还有七八名你们尝试在印斯茅斯港以及密大有所行动的人,他们在美国境内的活动,同样也未经我们许可。当然了,这些人对外宣称的,都是民俗学家或是电影制片人,这确实给我们打足了马虎眼,不是吗?”杨皱了皱眉头,弹了弹指甲:“日本有很多过于好奇的学者和民间人士,如果都按照最严格的规定进行裁决,辻先生,其中有几个是可以上电椅的。”

辻音三郎冷冷地说:“法律方面的事情和JSA无关。JSA也不欢迎那些不请自来的美国研究者。”

“非常好,辻音三郎局长,我作为NSAA负责行动方面的副局长,我现在很愿意停止与贵局所有行动合作,情报共享和资金支持虽然不归我负责,我也有一定的建议权。如果不是委员会强烈要求以及村山首相的私下拜托,贵我两局本来就没有合作的必要。看看日本现在的情况吧,邪教遍地,在四国岛上米·戈几次露面,贵局却对此毫无行动。北海道多次报告目击到夏塔克鸟(Shantak)的记录,贵局也没有对此采取任何行动。我很好奇,下次是不是该轮到飞天水螅(Flying Polyps)来拜访日本了?”杨脸上现出愤怒的表情,敲了一下桌面:“套用特瑞萨局长之前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们情愿花80%的资源用来内斗,JSA不如关门算了。”

“杨局长,你是代表ESA委员会来向我兴师问罪的吗?” 辻音三郎脸上的神色越来越阴沉。

“你可以这样认为。在北美,任何邪教组织分部一旦露头,我们立刻就会下死手打击。想必你也知道,我们消毒范围甚至包括现任的参议员在内。ESA可能会迟缓一些,但特瑞萨已经回到欧洲了,我有理由相信几个月之内欧洲也会变得干净而整洁。日本,看看日本现在的局面吧,在册的邪教分部就有六个,潜伏的应该不少于十二个;多次外星生物目击报告,多次人类超自然失踪报案。这些都是堂而皇之在读卖新闻或是朝日新闻、每日新闻刊登的报道。除此之外,JSA探员非正常死亡和发疯人数超过六十名。”杨明显开始不耐烦起来:“辻局长,NSAA和ESA不是用来给你的无能擦屁股的。你想利用JSA在日本政坛内部玩游戏,跟我们无关,但如果你的所作所为妨碍了ESA委员会的任务、或是妨碍了兄弟部门的正常运行,我们也不介意换个人合作。”

辻音三郎冷笑道:“很好,既然NSAA对于JSA的业务能力如此看不上眼,我们似乎在这件事情上也没有什么合作的空间了。”

狐猴低声替白狼快速翻译,安伦不禁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来,低声问道:“杨这么横的吗?平时根本看不出来啊。”

“JSA确实太烂了,麻原彰晃还活着呢。那家伙好几次搞毒气袭击不说,他是黄衣之王的狂信徒。ESA和我们几次向日本政府沟通,要求他们尽快处理掉麻原,他们就死拖着不办。”

“没理由吧?”

“谁知道?上层永远有肮脏的政治博弈和交换。”

安伦开始有些担心这次任务能不能得到足够的后勤支持——幸好这里是美国驻日的横田军事基地,实在不行,全身而退还是能搬到的。他低声对狐猴说道:“别再耽误时间了。”

狐猴点点头,凑到杨身边低声说道:“白狼想立刻展开行动。”

“你们两个这就动身。所有装备和信息,都找咱们自己人解决。JSA指望不上了。”杨挥挥手,把狐猴、白狼、鲁伯特三个人撵出会议室,她来这里的任务就是斗嘴皮子,干活还得靠这些探员。

三个人在辻音三郎的阴沉注视下离开了会议室,门口等着一名美国空军的文职官员,大约三十岁左右,少校军衔,对狐猴敬了一个军礼:“好久不见,长官。”

“稍息,二等兵。”狐猴一本正经地回应,随即张开双臂,与少校用力拥抱了一下:“科尔,好久不见了。”她对安伦和鲁伯特介绍道:“我表弟,我妈那边的。从小就跟在我身后长大的小屁孩儿,现在军衔居然高过我了,还有天理么?”

“白狼。”安伦伸出手:“行动组的,和狐猴是搭档。”

科尔很热情地与安伦握手:“久闻大名,幸会。”

鲁伯特·巴克有些腼腆地向科尔打了个招呼,也握了握手。

安伦问道:“狐猴跟你说过我?”

“三角洲力量G中队,你是传奇的其中一员。”科尔笑了笑,往屋里侧了侧头:“那小老头就是找茬来的。司令已经说了,你们的后勤和情报支援都由空军提供,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这老东西怎么回事?”狐猴有些好奇地问道。

“对美鹰派,当议员的时候就几次提出提案要结束美日安保条约,驱逐驻日美军。”科尔不以为意地说道:“非常仇美的一个人。不用管他了,你们还需要什么支援?”

“我需要电脑、以及能够接入空军通讯系统的权限,还有全球定位的调阅权。”鲁伯特倒是不客气。

“这些肯定都没问题,除此之外还有吗?”

“未来两天的气象预报数据,咱们对于青木原这一带的卫星地形数据。狐猴,你呢?”

“这是药品清单,准备得越齐全越好。”狐猴拿出大约三十项的药品清单。

科尔接过来扫了一眼:“都是常备货。蛇毒血清可以不用考虑,现在雪都没化……”

“少废话,叫你准备就准备。”狐猴对表弟倒真是不客气:“富士山可是活火山,地表温度升高会提前让蛇结束冬眠,这东西有备无患,又不重。”

“我去调一下吧。”科尔赶紧答应:“疟疾药?这是日本,不是东南亚的丛林。”

“有备无患,总共不到二十克的重量,我背得动。”狐猴有些炫耀似的屈了一下肱二头肌。

“好好,都是常见常备货,给我一会儿功夫。”一边说,四个人一边走到小楼一层尽头的大会议室,里面现在已经清空了,鲁伯特需要的电脑和通讯器材都早已准备好了。

鲁伯特很欣赏地看了一圈:“空军的设备就是比NSAA的要好。狐猴、白狼,这里交给我和瓢虫,你们放心。记得啊,从现在开始,随时打开你们的通信器。”

狐猴和安伦从鲁伯特手中接过通信器,塞进自己的耳朵里面。狐猴对科尔说道:“车呢?”

“早就等着了。我亲自带你们去。”

“你不会想着跟我们一道进山吧?”狐猴有些怀疑地问道。

“青木原?我才不会进去呢。”科尔撇了撇嘴,“我可想多活几年,没准能升到上校再退休。”

安伦拿起自己的装备背包,“走了。”

踏上青木原步道的第一刻开始,安伦就觉得这里与他老家没什么相似的地方——尽管都是树、雪、石头、土壤、风,这里的感觉就是不太对劲。

没有那种熟悉的感觉,没有那种森林就是另外一个家的感觉。这里的森林平静而寂寞,那种雪里仍旧生机勃发、随时可能迎来喷涌而出的春风的感觉几乎不存在。树木平静得像是死了一样,尽管中午一点的阳光仍旧耀眼夺目,可是稍微远一些的树林里面就变得死寂,不欢迎也不拒绝的感觉让安伦第一次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安伦、狐猴身后跟着两名经验丰富的士官,四个人从悍马车拖下六个大包,放到小型拖车上,用快速行军的速度赶到了赫伯特教授拐入小径的入口。狐猴用无线电再次向鲁伯特确认:“方位无误,申请开始行动。”

“正义女士批准行动开始。”鲁伯特回答道。看来杨已经跟辻音三郎吵完了。

“鲁伯特,把教授手持GPS的轨迹发到狐猴的第二台设备上。”安伦背起自己的行囊,足有三十公斤重,“现在还能找到教授的GPS 信号吗?”

“可以,但是已经停止移动超过四十小时了。”

“去看看线索。离我们现在的位置还有多远?”

“直线距离大约十一英里,按照教授GPS的轨迹,总长度约为十五英里。”

“不远。”安伦很轻松地说道:“我们把目前GPS的停止移动点作为今天的目的地,晚上就在那里扎营。”

两名士官则与安伦和狐猴在小径入口处分开,他们的任务是将各自两个行囊放入青木原小径东西两侧作为临时补给点,放置好之后的GPS定位也会发到安伦和狐猴的手持GPS装置上。

狐猴虽然不是丛林战专家,但是她体力比起安伦来说一点不差,而且她还是医疗兵和驾驶车辆的好手,这是安伦之前执行任务时候从来没有过的待遇。狐猴跟着安伦走进树林之后立刻与他一道戴上了墨镜,发生了雪盲症很麻烦。安伦循着赫伯特的足迹快速移动,这很容易辨认,教授虽然比较瘦小,但是他用了雪杖和雪托,所以几乎不会脱迹;而且从3月31日教授进山之后,只有当天晚上下了大约五公分的雪,也没有很大的风,足迹仍旧清晰可辨。

狐猴跟着安伦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周围的风景,安静得让她觉得不安,没有鸟叫声,没有水流声,没有风声,没有动物嘶鸣声和跑动声,只有他们雪地靴踩进雪里的嘎吱嘎吱声。景色也几乎一成不变,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枝桠洒在雪地上,亮得刺目,却没有半点温度;断掉坠落的树枝上面盖满了积雪,却没有半点洒落的迹象,仿佛被冻结在了冰冷的时间当中;白色的积雪下能看到黑色的火成岩,巨大的颜色反差没有半点过渡色,怎么看都觉得很诡异。只有教授留下的足迹不断向前延伸,无穷无尽。

安伦呼叫鲁伯特:“需要确认我们现在的行动轨迹没有偏离之前教授的行动轨迹。”

“确认,你们的轨迹完美重叠。”

“收到。”安伦回头看了一眼狐猴:“怎么了?感觉不对劲?”

“是。”狐猴坦然承认——安伦是顶级丛林战好手,在他面前承认对于森林的不安,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太过于安静了,对吧?”安伦也很平静地问道:“比起圣诞节时候家乡的树林,这里仿佛没有半点生机。”

“就是这个感觉。”

“这里可是日本的自杀圣地,如果欢天喜地跟马戏团营地一样,反而才奇怪吧?”安伦笑了一声:“压抑,五感仿佛被压制在非常小的范围之内,感受不到任何确切存在的感觉。”

“你也有类似的感觉?”

“我下车的时候就有这个感觉了。”安伦一边说,一边仍旧保持着移动的速度:“没有善意,没有敌意,没有任何感觉,仿佛我们毫无存在感。夏天的时候,我想这里的景色应该非常优美,可我跟你保证,到时候我们对此的感受也和现在差不多,说不定可能更糟糕一点。”他随手捡起一根两英尺长的枯枝,在树干和石头之间拨了拨:“蜘蛛网。冬天都能看到这玩意,夏天这里恐怕是蜘蛛的乐园了。”

“蜘蛛多,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

“意味着鸟和蜥蜴很少,蚂蚁和胡蜂在这里大概也不多。”安伦仔细地看着周围的树木,目光不时地扫过头顶四周的树梢:“咱们进山这么久了,行进约有1.5英里,你看过有多少鸟飞过么?”

“很少。”

“在我们行进路程上的只有一只鸟,更远处有鸟,也很少。”

“这不正常。”

“的确。山雀是留鸟,冬天就算要找更多的食物,它们也会从更高海拔的地方来到这里。而且它们跟麻雀很像,都是一大群一大群的。”安伦用枯枝随意在面前比划了一下,“阳光这么好,我们却一只大山雀都没看到,雪地也没有被触动过,这里橡木很多,橡子应该少不了。”

“鸟呢?”

“它们可能不想在这里停留。”安伦开启无线电手台:“鲁伯特,我们现在距离教授第一个长期停留地点还有多远?”

“大概半英里多一点。”回答的并不是鲁伯特,而是瓢虫:“根据TL的笔记,那里应该有一个护林员的补给小屋。”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安:“根据我们向青木原林业办公室查询到的资料,他们从来没有在那个特定方位建立过任何补给小屋。”

“为什么没有建立?”

“太浅了,他们说哪怕是要为临时改变主意而回头的自杀者建立小屋,他们也会建在更深一点的地方。就在你们前进方面偏东一些,大约一英里左右,有一条小河,那边经常会发现自杀者的尸体。所以林业办公室的说法是,即便要建立小屋,也会在那附近建立。”

“那就是TL记错了?”狐猴插嘴问道。

“不确定。”鲁伯特回答:“我正在研究TL的笔记。凭良心说,TL记载非常详尽细致,我不认为他会把一座小屋的位置都弄错了。”

“别着急,答案十分钟之后揭晓。”安伦停止通信:“继续走吧。”

赫伯特教授在1月31日晚间停留的地点是一片空地,四周是高大的橡树和红松,完全看不到任何人造建筑物的痕迹。

狐猴的脸色很难看。

安伦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森林里面的怪事多了去了,狐猴就是少见多怪。

他找到一根带着松叶、长约三四英尺的树枝,快速将教授足迹最凌乱的区域扫了一遍,“宾果!”

是一个圆石围成的火塘,里面还隐约可见新鲜的燃烧痕迹与炭灰。

“教授确实在此停留过夜了。”安伦看了狐猴一眼:“在此休息五分钟,向总部汇报一下。现在是三点零七分,我们距离今晚预定的宿营地还有八英里。”

狐猴看着安伦向搜查总部报告情况,她则忍不住内心的紧张,开始四处打量起来。这是一片很大的空地,大约是一个六十乘一百四十英尺的长方形空地,到处都覆盖了积雪,只有刚刚安伦扫出来的一片有炭火的痕迹。狐猴很难想象一个孤身老人竟然会在风雪当中在此扎营。

安伦一边报告,一边继续扫雪、查看痕迹:“怪事来了。”

“我们做好准备了。”

“没有扎帐篷或是建立窝棚的痕迹,只有睡袋的痕迹。”安伦继续扫着:“唔,这里有排泄物,大概率是教授的排泄物,还有小便的痕迹,看这个高度,基本可以确认教授在此停留了很久。”

“有其他遗弃物吗?”

“包装袋、空罐头、饮料瓶这些,统统没有。教授要么没有留下,要么根本就没有用餐。”安伦说道:“我倾向于教授把所有人造痕迹都清理干净了。”

他忽然叫道:“狐猴,你也来看一眼?”

狐猴赶紧跑近安伦身边。安伦蹲下来,用手指着一处脚印说道:“你看看,这个脚印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狐猴也学着安伦蹲下来打量着脚印:“浅很多。”

“小,浅,不是教授的脚印。”安伦脸色变得严峻起来:“说明有人来此接应教授。”

“这个脚印是什么鞋子留下的?”瓢虫问道。

“皮鞋……”安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而且是城市里面穿的那种尖头皮鞋,前掌很平,没有花纹,后跟有一圈纹路。看脚印大小和深浅,大概率是一个体重很轻的男性,我猜大约一百磅,顶多一百磅。”

“在这种树林和气候下穿尖头皮鞋进山,就是找死。”瓢虫哼唧了一句:“行了,怪事开始了。狐猴?”

“我在。”

“根据我们现在拿到的数据,富士山和东京都周边地区在过去三年当中,曾经出现过可确认的邪教行动一共六次,都和大衮邪教有关。黄印兄弟会自从1995年之后,就再没有于东京地区现身过。”

“深潜者联盟?”

“不确定有没有联络到这个深度。”瓢虫说道:“JSA大约一年前曾经抓到过一只深潜者,不过是在横滨那边。正常来说,深潜者不会对富士山和树海感兴趣。大衮邪教徒不好说,但可能性同样不大。你们更要担心的是米·戈。”

“明白了。”

安伦低声问道:“米·戈?”

“白狼,这里还有详细检查的必要吗?”

“目前没有了。”安伦想了想:“我们要不要把武器装备拿出来?”

“米·戈不是什么特别厉害的外星种族,而且它们这次是用了伪人,看来仅仅是一些研究人员,而非战斗人员。”狐猴脸色还是很难看:“这帮JSA的家伙,居然会让米·戈潜伏在离城市这么近的地方。白狼,我们赶紧动身,我有不好的预感。”

“路上详细跟我说说米·戈吧。”安伦为了保险起见,还是从登山包上袋里面取出手枪和两个满装弹夹,在身边装好。

狐猴见状,也跟着拿出手枪佩戴好:“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米·戈是一种外星生物。唔,看来你已经不再对此惊讶了。”

“和NSAA的人混了四个月,本来就不会再对这些惊讶。”

“你可以把米·戈想象成一只大约四到五英尺那么大的龙虾,有螯肢,在身体末端有四对节肢,壳子是粉红色、橙红色、或是紫红色的。它们有翅膀,可以进行长距离的飞行,它们曾经在地表上进行过飞行,但速度很慢,时速也就是三十五英里到四十英里,目击到的飞行高度差不多六十英尺左右,也许还能飞得更高一些。它们的头,不好说,很古怪,总之前方有一个肉瘤,直径大约八到十英寸,会改变颜色,上头没有任何器官。它们可以用腹部的某些器官发出振动,频率大概是从3GHz到70Hz之间,因此我们也能听到一部分它们发出的振动声音。”

“这是不是意味着,米·戈可以沟通?”

“确实可以。”狐猴脚步明显比平时加快了一些,这次轮到安伦阻止她了:“慢一点,跟随我的步伐频率,保持均匀一致,在雪地里保证体力充足很重要。”

狐猴只好按安伦说的,放缓了一些脚步。

“米·戈曾经与我们和ESA有过几次沟通,但都很失败。”狐猴有些懊丧地解释道:“米·戈要求在全球大陆架和深海地区做全面的探测,确定某个旧日支配者的藏身位置。”

“它们打算为此付出什么?”

“一开始据说是什么都不肯付的,之后据说是打算用一些科技做交换,但还是谈崩了。”

“所以米·戈就背着我们私自偷渡来地球?”

“比这个糟糕……它们也是另外一个神祗的眷从,显然来地球找某个旧日支配者的藏身地,绝不是为了给祂送一份外卖的。米·戈的肉身可以短期在宇宙当中存活,但是由于速度太慢,它们只能依靠低光速宇宙飞船前来地球。”

“它们对于地球的适应性如何?”

“也很糟糕,地球对于它们来说,氮和氧含量太高了。我们曾经做过实验,一只米·戈在失去防护之后,暴露在地球空气之中,大概只需要六十到九十秒,就会死亡,尸体也会产生氧化还原反应。”

“什么意思?”

“用听得懂的人话来说,就是快速腐蚀。”

鲁伯特的声音在耳机当中传了出来:“米·戈是碳基生物,它身体构成的有机物分子的双键和三键直接暴露在氧气当中会断开,米·戈体内的羧基和酮基会因为氧气快速转变为醛基,再经过互变异构形成烯醇式,简单来说,就是一种非常快速的低酸性中毒,主要是这一过程不可逆。根据NSAA的手册,在地球陆基环境下,只要能大面积破坏米·戈的外装甲,它自己就会很快中毒死掉。”

“所谓大面积是多大?”安伦饶有兴趣地问道,他还有很多资料都没看的及看过。

“不连续的三平方英尺或连续两平方英尺。中毒速度差不多是六十秒就会失去所有反抗能力,九十秒确定会死亡,差不多三分钟左右开始腐蚀分解。”

“那确实很大啊。”安伦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相当于要把整个防弹衣正面全部揭开。”

“别想那么多,米·戈不是那种很暴躁的种族,它们主动和NSAA作战的记录只有一次,而且是我们大获全胜,六比二。”瓢虫解释道。

“牺牲了两个人?”

“牺牲了六个人。”狐猴闷闷地说道:“米·戈的武器是低温枪和电击枪,它们的生物装甲强度很大,一般5.56毫米北约制式子弹无法对它们造成伤害,至少要7.62毫米子弹才有杀伤力。”

安伦有些疑惑,六比二,这也算大获全胜?

“那么米·戈偷渡来地球,就是为了寻找旧日支配者?”安伦问道。

“是的。地球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它们万里迢迢来的,而且米·戈的科技比我们高明许多。”鲁伯特答道:“但是地球真的不太适合米·戈长期居住,所以它们这几十年采取的方式是寻找代理人,通过代理人寻找旧日支配者的藏身地。”

“很聪明的做法。”安伦咕哝道。

“另外米·戈在地球上活动的另外一种方式,就是伪人。它们用克隆技术生产人类的肉体,然后利用精神催眠的方式控制肉体在地球上进行活动。”

“精神催眠?”安伦很奇怪。“难道不该是精神控制之类的吗?”

“人类脑容量和脑电波频率都与米·戈有很大的差异,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只能用催眠方式来驱动人类肉体在地面进行活动。”鲁伯特很快给出了答复:“如果你确定面前的是米·戈控制的肉体,直接开枪就行,百分之百是克隆人。”

“你们这么确定?”

“人类对于外来精神操控都有潜意识的反抗,这非常不利于米·戈的任务,所以它们宁可多花一点时间克隆一具没有任何意识、只有基本生理反射的肉体。白狼,别怀疑我们的研究成果。”

“最后一个问题。”

“哈,你的问题还真多。说吧。”

“我们附近的气氛非常不对劲,仿佛所有动物都在尽量避开这个区域。米·戈有没有这样的能力?”

“据我们所知,没有。”

“那就古怪了,我们已经行进了大约八英里,一路上几乎没有碰上任何动物,而且气氛十分诡异,一种要将我们拒之门外的氛围。”狐猴替安伦做了进一步的解释:“我不确定是米·戈,我之前跟剑齿虎对付过一次米·戈,不是现在这种气氛。”

“剑齿虎?”

“疯了。”狐猴简短地对安伦说明:“他被米·戈催眠之后彻底失去了自控能力。”

“米·戈能够直接当面催眠?”

“对于我来说,基本不太可能,但是剑齿虎本来就是偏执狂,白狼,你也要留神。”

“那就别给那些家伙留任何空子。”安伦笑眯眯地说道。他这样说的时候,狐猴忽然觉得整个树林都变得阴森恐怖起来——也好过那种排斥的感觉。当然了,阳光当头的时候还有阴森的感觉,大概白狼这个家伙真的动了杀机。疯子对上外星人,狐猴赌疯子的赢面大一些。

杨的声音这时候插入进来:“已经五级事态了,你们两个人多加小心,你们有无限开火权,除了赫伯特之外,只要你们判断有敌意的,都可以干掉。”

“我们本来不就是有这个权限的吗?”安伦问道。

“再强调一遍呗。”狐猴取出手枪,打开保险,喀拉一声将子弹上膛,然后才放回腋下枪袋之内。

安伦摸了摸后腰上的猎刀刀柄,微微一笑。

下午四点左右,安伦忽然叫停了狐猴:“狐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始终是在一个区域之内打转,并没有向前移动?”

“我不敢确定。”

“呼叫瓢虫,呼叫瓢虫。”安伦按着无线电手台开始呼叫,但是除了沙沙的杂音之外,没有任何回复。很低微地,在手台扩音器里面传来了一阵像是咒语的声音,很有节奏,很低沉。安伦若无其事地松开发报钮。

狐猴也听到了,她的脸色一紧,开始用耳内通讯器开始呼叫,同样也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干扰很大啊。”安伦很镇定,拿出GPS,结果还是一样的,没有卫星定位信号,只有从最后一次定位,也就是二十分钟之前的定位之后开始的模拟测绘。他们两人走了大约1.2英里的距离,但是根据安伦的说法,他已经发现有六处重复经过同样树木和岩石,所以不得不叫停。

“我们今天晚上就在这里扎营。这里避风,你扎营,食物就用我们背包里面的。我去收集木柴和水,顺便布置一点陷阱。”安伦很快就做出决定:“还有大约五十分钟,太阳就要下山了,我们动作要快一点。”

“这附近布置陷阱恐怕不容易吧?”

“还好,复杂陷阱很难,但是简单的陷坑陷阱或是踏板陷阱并不难。”安伦随便看了一圈,就找到了不少结实而富有水分和弹性、足以制作陷阱的树枝与藤蔓。他把背包放在扎营所在,自己戴上工作手套就去收集木柴了。大概二十分钟左右,他就扛着一捆比较干燥的树枝回来,这时狐猴也已经扎好了一顶帐篷——这种情况下,必须两人轮流值班。

“前面我挖了两个陷阱,还有一个简单的踏板陷阱。”安伦简短地说道:“我现在往那边去布置陷阱。对了,你说有没有必要布置空中陷阱?你说过,那东西会飞。”

“伪人形态下米·戈无法飞行。尽管我们也不确定敌人是不是米·戈,就别折腾空中陷阱了。”狐猴摇头:“我再试试看呼叫总部。”

“行,我大概十分钟之后就回来。”

安伦果然掐着点儿回来,“弄了两个陷阱,外加一个落石陷阱,位置还真不错。”

“这么快?”

“一处是连环陷阱,一处就是警报陷阱,太慢布置就没意义了。狐猴,你呼叫总部如何?”

“还是没信号。”狐猴搓了搓有些冻木了的脸颊:“我去生火。”

安伦又在周围捡了五六根粗壮的断枝,用猎刀切成四五段大约七八英寸长的短棍、削尖,然后在火上慢慢烘烤直至变硬。他分给狐猴十来根,“大红一师教没教过你们怎么用飞刀?”

“学过一点。”狐猴接过木刺,“当飞刀那么扔么?”

“有效距离也就十英尺之内,没有匕首的时候也勉强能防身。其实这东西布置陷阱最好用,挖个坑埋一两根进去,只要不是钢板底的军靴,保证让敌人丧失行动能力。”安伦掂了掂木刺:“LT当年投掷这东西几乎百发百中,我就没他那个本事。”

狐猴开始煮罐头,安伦开始巡逻。他快速穿梭在积雪的树木之间,一面注意着远处宿营地的动静,一面凝神观察着、聆听着整片森林之内的情况。

几乎没有风,树梢都懒得动弹一下。铅灰色的浓云已经遮蔽了整片天空,太阳在挣扎着洒出最后一点光辉,云层吞噬了光辉,浓重的黑色席卷而来,仿佛天空都被压低了。安伦的头顶没有月光,没有星光,在他面前的,只有散发着幽蓝色的积雪,冰晶在其中一闪一闪的,好像星空被弃置在了大地之上。

山里的空气冰冷而湿润,似乎预示着春天已经为期不远了。安伦在无比的安静之中,几乎能听到自己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内脏蠕动的声音、心脏砰砰泵动的声音、关节的摩擦声、甚至眼珠转动时候发出的刷刷声。他在那一瞬间,仿佛变得无比庞大,容纳了一整片森林。

他身边好像来来去去都是人,死在他手里的,和他交谈过的,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之中的人。安伦知道那是错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躁动的心平静下来。他想起科索沃充满硝烟的、被爆炸熏黑的树林,想起家乡郊外高大的杨树和松树,想起大银瀑旁边的温柔月色,想起波特兰那栋小房子,想起那双死灰色的瞳孔……忽然之间,安伦很想放声大笑,他始终没有机会停下来,没有机会为别人停下来,也没有机会让别人为自己停下来。

一切,都只能在回忆之中变得扭曲而色彩黯淡,变成一个符号,一个接一个。树林代表着家,小屋代表着压力和负担,妻子期盼的眼神代表着心痛如绞,女儿的笑容代表着歉疚和不舍,而眼前自由飞翔的乌鸦……代表着死亡和自由。

他听到了脚步声和扑击的声音。

枪,响了。

高桥藏脸色铁青地看着荧幕。一张瘦长的脸凑近镜头,然后一只大手将摄像头扯了下来。那是一张肤色微棕,脸颊狭长而棱角分明的脸,浓眉,眉心中有两条明显的纹路;他眼窝不深,眼睛其实不小,但他似乎很享受眯着眼睛看人的感觉,眼神冰冷而锐利,仿佛在压抑着什么。高桥能读懂——这几乎是宇宙通行的血腥而冰冷的、无言的声明。

镜头中的安伦露出嗜血的笑容,像一头许久未曾进食、刚刚闻到了血腥味的狼一样,“希望你能听懂,你们困住了我们,来试试看能不能杀了我们,就像你们杀死了赫伯特一样。你们真的很运气,冬天不适合放火。别落在我手里,我保证你会死得很慢,很慢。”他随即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将镜头裹住了。

高桥藏看向赫伯特:“赫伯特教授,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

“听起来应该是我们部门派来找我的,或者说,是来复仇的。”赫伯特想了一下:“恐怕总部认定我已经死了。这是个新来的疯子,我不确定他叫什么,总之,他应该是很难对付的家伙。”

“这人一下子就杀了一具伪人,”高桥藏深吸一口气:“他没打算和谈。教授,你是否与贵部门通报过此事?”

“没有,当然没有。如果他们提前得知这个消息,非但我来不了,你们也必然会迎来更大的扫荡。”赫伯特皱着眉头:“你们能否通过那个镜头发出信息?”

“单向通讯,我们不想冒险。”高桥藏想了一会儿,说道:“他们很难找到我们的研究所。教授,关于求道协议,你考虑得如何了?是否愿意加入我们?”

“地球的科技确实已经达到了一个瓶颈,但是现在就声言放弃还为时太早。我相信TL也有同感。”赫伯特字斟句酌地说道:“严格来说,人类的局限性太大了,我们的肉体有局限、思想和意识有局限、对于宇宙的宏观与微观观察手段也有局限。我们在尝试突破局限。正如你所描述的,这是一个充满了混沌和恶意的宇宙,疯狂与无知才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武器——只是,人类和米·戈都已经走上了另外一条不归路。我不确定米·戈的路就是唯一正确的路,我同样也不确定人类的路是正确的路。你,我,都在摸索。”

“求道协议正是为此而诞生的。”高桥藏露出古怪的神色,说不出是喜还是悲,是愤怒还是忧郁,他说道:“米·戈的前路已经不多,人类却还有很大的可能性。”

“生物计算机不一定就行不通,而且你们可以复制图灵机进行尝试。”

“不,图灵机是无法计算非P问题,只能用堆砌算力进行推导,尤其是停机问题,图灵机完全无法解决这一问题——这无关于制造计算机的材料或科技,这是自有自足的逻辑问题。你们人类,我们米·戈,都被困在如何制造超图灵机的困局当中。而且,教授,我们始终相信,这就是神与非神的唯一区别。”

“甚至无关于永生吗?”

“所谓的永生,如果教授你不介意,我完全可以使用拉佛金属(Lagh Metal)保存你的大脑,达成某种意义上的永生。这毫无意义,教授,哪怕我们能探索到宇宙的极限,我们最多仍旧是神的奴仆。如果达不成超图灵机,我们永远不可能成神。”

高桥藏脸色变得阴郁起来:“求道协议之下,我们与密大以及无数人类中才智高绝之士进行了合作,但是你们是怎么做的?核裂变、核聚变被当作了武器。我们只能拒绝你们对于达成常温核聚变的进一步要求,否则这个世界就将百分之百步入毁灭。人类,为什么你们如此嗜杀?”

“也许创造我们的神觉得和平是过于奢侈的事情吧?”赫伯特无所谓地笑了笑:“对于人类感到失望的,何止你一个?我告诉过你,我早就对人类绝望了。人类与真理之间,相差的何止一个求道协议?”

赫伯特目光炯炯地看着高桥藏:“我感到好奇的是,近乎绝望的米·戈,为什么不向‘门之钥’(The Key and The Gate)祈求神谕?”

“因为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有异乎寻常的骄傲与探索真相的欲望,哪怕随时会直面万物归一者(The Beyond One)而疯狂,我们宁可自己踏入疯狂,而不是祈祷疯狂与真理一道降临——唯有自己探寻到的,才是值得学习并遵循的。”高桥藏猛然转身,看着漆黑的荧幕:“教授,也许现在就是对外公布出求道协议的时机了。”

“人类的愚蠢和渺小会让他们对此一笑了之。”赫伯特沉吟了片刻:“我对于米·戈在1932年毅然停止继续教导人类核聚变的做法感到钦佩不已,尽管为时已晚。人类就是这样,他们拿到一种全新的科学理论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思考如何应用到政治、军事当中去。对此,我们毫无办法。高桥,你我其实都很清楚,唤醒旧日支配者有多么危险,祂们与真正的神只差一步而已。为何一定要在地球上唤醒旧日支配者呢?你我都无法确定直面祂的时候能战胜祂,利用祂。”

“如果什么都不做,米·戈早晚会毁灭,人类也早晚会毁灭,旧日支配者醒来的时候,地表的一切仍旧会被毁灭。我们需要祂的基因,需要祂的力量。我们可以将一部分人类基因转移到其他星球上,然后在这个星球上做一点点尝试。”

“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成功,其余都是失败。”赫伯特摇头:“你们不肯向门之钥祈求终极的真理,我们也不可能容许你在这个星球上为所欲为。尽管我对于人类绝望,但正如你说的那样,也许人类还没有真正地抵达极限。我们不再是那个困于拉普拉斯妖悖论的种族,也许人类真的能做出一些米·戈也会为之惊叹的成绩来。求道协议已经两百年了,人类进步了多大?而米·戈在这两百年中又进步了多少?”

赫伯特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挥舞着双手:“人类没有最坚固的肉体,没有最强大的力量,没有最敏捷的头脑。在无垠的宇宙当中,人类的存在就像是一个笑话。我们怀疑过自己的命运是否是被神所注定的,我们怀疑过自己的意志是否是自由的,我们怀疑过这一切是否都是某个超越我们之上的神祗所操弄的。我们丧失过骄傲,我们丧失过理智,我们丧失过人性。但,终究,我们仍旧是人类。我们希望能够接触到终极的真理,用我们自己的头脑和双手。求道协议最初的动机很好,非常好,我们乐于与米·戈进行交流和交换,智慧是自有自足的。正如米·戈有米·戈的执着与骄傲,我们人类也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高桥,你必然懂得这个道理。放弃现在已经扭曲的求道协议吧,回到你们与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签约的时候,我们一同探索这个宇宙的真谛——你们代表的是生物的最终演化道路,我们则以无机物和有机物来穷尽这个宇宙的极限。”

赫伯特脸色潮红、眼中仿佛燃烧着火焰、呼吸粗重、洁白的牙齿如匕首一般刺出口中,他慷慨激昂地说道:“人类的愚蠢在于自以为是与自我毁灭,而人类最强的地方则是我们对于真理的实用主义精神。米·戈会因为不符合你们的美学而放弃很多技术,人类不会。人类的贪婪和毫无底线才是探索真理的原动力。我们联手,把这个行星和整个星系变成一台前所未有的计算机,用太阳作为能量,用所有有机物和无机物做出难以计量的芯片、存储器、和寄存器,用人类的大脑和智慧形成分布式的算法和程序,我们输入亿万年前的光,我们向宇宙用光和电磁输出我们的计算结果。我们将日以继夜地生产机器人,让它们不断制造新的计算芯片、存储器,我们用引力和量子纠缠链接行星级的计算机。就算人类灭亡,就算米·戈灭亡,我们创造出来的电脑和AI系统也不会灭亡,我们不断计算、我们不断复制、我们不断演化、我们终将、我们也必将覆盖整个宇宙,覆盖每一个旧日支配者,算出最后的真理!”

高桥藏喃喃说道:“我以为直面旧神已经足够疯狂,你比我们还要疯狂……”

赫伯特放声大笑,“高桥,这才是我心目之中最棒的求道协议!用我们的头脑和双手算出真理,算尽真理,也许我们还有机会重新塑造一个宇宙。想想看,如果你可以规定宇宙常数,这是多么令人激动而颤栗不已的褒奖!那时,你就是那个宇宙唯一的真神,超越古神,超越外神!”

“我们……真的能做到吗?”

“先做啊!进一步就有进一步的快乐,不是吗?”赫伯特的声音就像恶魔一样回荡在高桥藏的耳边,“愚蠢的人类社会组织是不会允许米·戈寻找旧日支配者的藏身处,更不会允许你们唤醒祂、直面祂。但是,如果我们用一些可见的利益去说服短视的人类政治高层,挑拨他们彼此斗争,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投入资源去研究……就像‘浮行的混沌’(The Crawling Chaos)那样诱惑那些刚愎自用的政治家们,核裂变变成了原子弹,核聚变变成了氢弹。人类最大的希望就是永生……高桥,如果不用拉佛金属,你们也拥有让人类活到三百岁的生物科技,对吧?找个机会让AI‘算出来’,再让人类偶然地‘做出来’。想想看,当渴望永生的掌握大权、掌握财富的人看到希望的时候,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疯狂,三百岁怎么够?为什么做不到五百岁?为什么做不到一千岁?我们能做到,我们当然能做到啊……投入吧,疯狂地投入吧。月球近在咫尺,火星也不远,现在做不到戴森球,没关系,我们可以尝试先做一些戴森帆,逐步扩大,我们享有了巨大的能源,我们就享有了巨大的算力和信息,我们就可以开始扩张……高桥,想想看,只要换一个思路,也许只需要一百个地球年,事情就会变得彻底不一样。”

高桥藏看着极其冷静却说着极度疯狂的话语的赫伯特,即便是他,也感到了无比的寒意与恶意,“告诉我,赫伯特,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想法?”

“为什么?你居然会问我为什么?高桥,难道你对终极的真理不好奇吗?门之钥到底掌握着何等样的真理?”赫伯特仿佛浑身都沐浴在真理的圣光之中,他的声音高亢而怪异:“真理就是因,真理就是果。一切都在于真理之中!”

“不,教授,你已经被污染了,你已经成为了万物归一者的投影。”高桥藏开始慌乱起来。

“得了吧,你们崇敬神祗,但比起神祗来说,更重要的难道不是真理本身吗?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吧,高桥,你,你们,你的种族,承认你们对于真理的渴望吧!”

“为真理,付出一切的代价,这,才是我认定的真正的求道协议!”

一夜很安静。狐猴很有默契地没有多问安伦刚刚在树林里面开枪的原因——如果安伦愿意告诉她的话,她认为安伦会说的。果然,到了早上七点左右的时候,安伦终于在氤氲的雾气之中幽幽地开口了:“我们被设计了。”

“你想说我们被陷阱困住了?”

“不,JSA早就知道青木原里面米·戈的存在,他们默许米·戈在这里为所欲为。”

“你怎么确定是米·戈?而且为什么会是JSA?”

“我枪杀的那个就是JSA探员。”安伦顺手从兜里掏出一张黑色皮质封面,上面有一个烫金印刷的菊花纹徽章,下方则写了一行篆书。安伦把工作证递给狐猴:“打开一看就知道了。”

“伊吹……拓也(Ibuki Takuya)?督察级的探员?”狐猴扫了一眼,将工作证还给安伦:“看来身手也不怎么样啊。”

“这家伙本来想近身袭击的,我不讲武德,一枪撂倒。”安伦笑了一下:“至于为什么知道是米·戈,是因为这个。”他起身从不远的树下掏出一套用黑布包裹的设备。

“从设备上能看出来是米·戈的东西?”狐猴没敢问出来,结果一打开黑布,她立刻就明白了,一把奇形怪状的电击枪——枪口有六个小型的、向前方延伸而出的银色电极,毫无疑问,这不是常规的泰瑟枪,应该就是米·戈为它们的合作者特地制作的高性能武器。除了电击枪之外,还有一组“摄像头”和电池设备,看起来也不太像是地球上会有的造型。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那个辻劈头盖脸就要争夺任务主导权了。幸好杨没有屈服。”狐猴很快就想通了原委,“赫伯特教授之所以会被迅速发现,一则是他拜访了TL,一则是他私自进入青木原。JSA肯定对这两个地方严防死守。”

“JSA对我们来执行搜救任务肯定非常抵触。那个什么伊吹,大概就是原本埋伏在这附近,看看能不能顺利把咱们两个人干掉。”安伦很放松地说道:“唯一不清楚的就是,JSA打算与米·戈有什么合作?”

“早晚会知道的。问题是,我们要如何脱身?”狐猴终于弄清楚敌人是谁,也不再那么紧张了。

“他们会来的,”安伦笑了笑,“把你的铲子给我?”

“你要挖坑拉屎吗?”

“挖坑把背包先埋起来。”安伦一边挖坑,一边说道:“你先武装起来吧,等雾散了,他们大概就会来了。”

“在雾中偷袭不是更好吗?”

“他们的优势在于火力强大,而非在林子当中跟咱们两个人玩捉迷藏。”安伦很快挖好了一个坑,狐猴从他手里接过铲子;安伦把自己背包里面的所有武器、药品、火种、一日份的干粮取了出来,武器装备好,其他东西一股脑塞进EDC小包里面。

狐猴花了三分钟挖好坑,埋了自己的背包进去,“还是上树吗?”

“对方火力强大,上树就是活靶子。”安伦左右一指:“你左,我右,弄个交叉火力。希望我布置的陷阱够用。”

“你没打算在宿营地里面搞点什么陷阱吗?”

“咱们又没带手雷,太复杂的陷阱制作难度太大,小陷阱也不足以杀伤敌人,冬天地面太硬,挖不了太深的陷阱。”安伦摇了摇头,“这附近也很难借助树井杀死敌人。”

“树井?”

“你以前没在冬季林地活动过。杉树或是松树这种常青树因为树冠很大,所以以树干为中心,它的积雪是四周高于中间的,就像一口水井那样。但是从远处看过去,因为视觉差的原因,会判断为是一片平地,一个不留神掉进去,四周的松散雪立刻就会把掉进去的人埋起来,独自一人行动的话,就很难逃生了。”

“真是想不到。”

“如果要借助树井杀人的话,最好是布置连环陷阱,最后一步让猎物主动逃向树井的方向。”安伦指了指左边,“差不多了,隐蔽吧。”

JSA的八人小分队非常凄惨,他们试图两侧包抄安伦他们的计划原本是挺周详的,却不料中了安伦之前布置的陷阱,一个都没浪费,二死三伤。狐猴枪法比安伦好,击毙了第六名探员,第七名探员吓破了胆,往安伦隐蔽的方向跑过去的时候,一抹阴寒的刀光划破了他左颈大动脉,随即左肋第五根肋骨处一凉,就再没有痛觉了。

第八名探员见状只能放下武器投降。

安伦笑眯眯地从树林之中踱了出来,一枪一个,将三名受伤的JSA探员逐一击毙,第四枪直接打碎了投降探员的左腿膝盖骨。安伦一脚把探员身边的卡宾枪踢开,枪口对准了探员的脑门。狐猴在安伦身边也持枪警戒,问道:“姓名。”

探员惨叫着回答:“藤田……翼(Fujita Tsubasa)。”

“职务。”

“行动组探员。”

“任务。”

“抓捕你们。”

“谁的命令?”

“辻局长的命令。”

“理由?”

“不知道……别开枪!我真的不知道!”藤田惊恐地嚎叫着。

“如果你们成功了,要如何撤离?”

“原路撤退即可,合作者会主动解除屏障。”

“谁是合作者?”

“我不知道啊!队长已经被你杀死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把你的通信器材拿下来,丢到我跟前。”狐猴命令道。安伦捡起那套无线电手台:“L波段,1460MHz。”

“军用手台。试试看。”

“白狼呼叫,听到请回话。”

过了几秒,手台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说的是英语,口音很重:“我是香车(Kyoosha)。你是NSAA探员?”

“让你的合作者解除屏障,否则我就杀死你的人。”

“做梦。”

安伦按着通报键,拿枪对准了藤田。藤田发疯一样地惨叫,然后安伦对准一名早已被击毙的探员尸体开了一枪。

“还有四个活着的,我给你十秒钟,然后我再杀一个。”安伦笑容可掬地说着:“我很期待。”

“我会杀掉你!”

“答案错了哦,还有五秒钟。”安伦一脚踩在藤田的膝盖上,还搓了搓,感觉不错。

藤田的惨叫声惊天动地,但仍旧掩盖不住枪声。

“还有三个,香车,一换八,我这条命挺值的。再给你十秒。”

“我需要更多时间。”

“错误答案。”

在惨叫声中,安伦再次对尸体扣动扳机。

“还剩两个活口。再给你十秒。”

“……住手。”辻的声音传了过来,“我立刻通知人解除屏障。”

“正确答案,给你二十秒解除屏障,晚一秒我就再杀一个人。”

就在等待的紧张气氛当中,安伦和狐猴各自抄起两把卡宾枪,狐猴还是用手枪对准了藤田的脑袋。

“三、二、一……”

“住手!”

“晚了。”安伦在藤田有气无力的惨叫声中又对尸体开了一枪。

雾气终于散开了。

空军小分队在科尔率领下出现在安伦和狐猴的面前,他们震惊地看着屠杀场。科尔颤抖着嘴唇,问道:“都杀了?”

“还有一个活口,可惜走不动路了,也是给累赘,要不然也一起杀了吧?”安伦平静地咨询起科尔的建议。

“别,别!千万别再杀人了。”科尔已经知道这位爷根本就是个疯子,别说杀一个已经算是敌对者的JSA探员,就算是辻在他跟前,也不过就是一颗子弹的事情。他一摆手,两名空军士兵收起枪,用便携担架把已经快要休克的藤田抬了起来。

狐猴把那包米·戈的设备交给了科尔:“直接交给斯科特中将。”

“好的……”科尔还没有从雪白血红的一幕中回过神来——空军只管扔炸弹射飞弹,哪儿见过这种血肉横飞、真刀真枪的场景?

安伦按动手台的通报钮:“辻,我回到基地的时候,我要看到赫伯特教授,死活不论。如果你做不到,下一个死的人,我保证是你最爱的那个人,也许就是你本人。”

辻脸色铁青地瞪着杨:“你手下的人居然威胁要杀害日本官员!”

“你也试试看,来威胁我?”杨趁着这几个小时,终于有时间睡了一觉,又给自己的指甲补了一遍指甲油,她左右打量着自己的指甲:“与其追究我手下人的事情,辻,你不如坦白一下JSA与米·戈之间的勾当吧。”

杨充满诱惑力的脸上现在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明艳动人,取而代之的是冰冷、高高在上的态度:“赫伯特已经和我们联络上了,他提出要与米·戈以及JSA一道开展求道协议,他希望从NSAA离职。辻,叛徒赫伯特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保证他和地球上的米·戈都会死。现在的问题在于你。你是JSA的首长,你掌握了很多从委员会到ESA、NSAA的情报,你对米·戈透露了多少?”

“荷兰人,你根本不是美国人!”

“别说了,辻,别用那套陈腐的爱国主义民族主义口吻来教训我。二战之后,德国和日本从来都没有少了你们这样的纳粹余孽……”

“放屁!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做爱国!”

“听听,听听,还在试图美化自己的背叛行为。”杨啧了一声:“真是令人惋惜,美军宪兵不能在这里逮捕你。”

辻音三郎冷笑了一声,但笑声还没消失之前,杨已经从门外叫进来六名身穿深蓝色战斗服、全副武装的士兵:“但是ESA的战斗小分队可以,他们带来了委员会的命令,你被捕了,辻。”

“你根本不懂你错过了什么!”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对男人和生活的态度一向如此。”杨的右手轻轻向前点了一下,四支冲锋枪已经对准了辻和他的警卫,“放下武器,投降!”小分队队长呵斥道。

警卫猛然掏枪。

队长一个长点射,滚烫鲜红的动脉血浇了辻一头一脸。

一名队员见辻音三郎不再反抗,走上前去,掏出手铐,将辻反剪着铐了起来。

瓢虫走了进来:“老板,白狼和狐猴已经在科尔护送下离开了轰炸区域。斯科特中将想……”

“尽快动手。”

“是!”

TL的笔记很多,用文件箱足足装了六箱。

安伦在C130大力神的机舱里面,出神地盯着这六箱资料。

“想读吗?”杨好听的声音在安伦头顶响起。

“老板。”安伦站了起来。

“坐下吧。”杨拍了拍安伦的肩膀:“很可惜,赫伯特在米·戈掩护下到底还是溜了。让你和狐猴的努力白费了。”

“没什么,青木原的冬天景色还挺……让我难忘的。”

“你的杀人开关……关上了吗?”

“呵,您也知道了吗?乌鸦这个大嘴巴。关不上,大概这辈子都关不上了,只能靠杀一些人控制着。”

“乌鸦当初是想招募你进来给特瑞萨当保镖的。”

“我毫无疑问会是一个很糟糕的保镖,老板。”

“想读这些资料吗?”

“有点想。”

“那就读吧,你这辈子大概也很难离开NSAA了。说起来,自从去年十一月开始,你只干掉过一个邪教徒,对吧?剩下那些被你干掉的,其实都是人类。”

“您不必担心我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其实……是我很感慨。以前看特瑞萨下命令好像很轻松,我还嫌弃过她成了权力的奴隶……现在,我挺能体会到她的苦楚。”

“老板,恕我直言,您应该亲手杀几个人的,也许就不会这样多愁善感了。”

“我连枪都不会开。”杨被安伦一本正经的话逗乐了:“你居然诱惑我去杀人。”

“其实,这就是一种习惯。手里有锤子的时候,看什么东西都像钉子。总是会想着,试试看吧?也许呢?然后,就稀里糊涂地进了NSAA。”

杨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多谢你了,白狼。我心里舒服多了,虽然我不会按照你说的那样去亲手杀人。”

“老板,这是一份儿工作。”

“是啊,一份你我都不得不去做的工作。白狼?”

“嗯。”

“你讨厌这份工作吗?”

“不讨厌,相反,我还挺喜欢的。”

“为什么?”

“疯子够多。”安伦笑眯眯地回答:“我是认真的。三角洲里面悲天悯人又很单纯的家伙其实占了一多半,我和他们格格不入。NSAA很不错,我挺自在的。虽然还欠了局里面两个任务,不过我想应该很快就能完成。”

“我也这么想,白狼,这些文件你可以看,仅限于在这架飞机上。下了飞机,你就必须忘掉这些资料。”

“包括狐猴也不行吗?”

“不行。”杨轻轻摇头:“狐猴没你那么疯。她恐怕承受不了。”

“是,老板。”

笔记之一。

2002年8月4日。

伊吹拓也今晚登门拜访了。我看得出来,他是米·戈的伪人。看来JSA已经决定与米·戈开始有限度的合作了。

我将尚未完成的研究资料全部交给伊吹。我可以确定,拉莱耶不在北美大西洋大陆架上。它必然在大西洋的更深处,也许在其他的大洋深处。密大没有人想去探索那里,每年跑到缅因、新罕、马萨的深潜者已经够多了。对于拉莱耶,就让它静静地待在深海某处海床上吧。

米·戈确实想知道拉莱耶的位置,但它们不肯提供更好的深潜装备给我们,那么大家就僵持吧。

深潜者也在进化,毫无疑问,它们已经从生物演化侧尝试R策略。纯血深潜者个体极度强大,耐高压、耐低温、理论寿命长达八百到一千岁,但是内部却有明显的生殖隔离现象,纯血深潜者很难受孕成功,这是令我感到非常惊讶的。经过了大约三十年的观察,我可以确定,纯血深潜者在尝试改变它们种群内部的社会结构和生殖机制,它们大量使用混血深潜者作为类似工蜂、工蚁那样的平行合作机制,同时不再拒绝混血深潜者成为第三、第四位的生殖节点。我认为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改变,必然是伊哈恩斯雷(Y’ha-nthlei)出了变故。也许是纯血的数量急剧减少,也许是混血因为某些原因对于纯血进行了反抗,这不得而知。

有趣的是,无论是纯血深潜者还是混血深潜者,它们之前非常抗拒人类制造的工具,任何工具,甚至于是刀、锤子、撬棍、铲子这一类可以在水下正常使用的基础工具,而最近十几年它们也会通过岸上的邪教徒将工具带入海底。它们以及大衮邪教在近年来也减少了使用深海祭祀书(Unter-Zee Kulten)的频率和烈度,我有理由怀疑,拉莱耶传递给深潜者的神秘力量在减退,这使得深潜者们不得不放弃以往的生活模式,尝试改用人类的工具来维持生活。

海底在变化。

笔记之二。

2000年10月10日。

JSA的辻亲自打来电话。他在电话之中表示,他愿意通过JSA赞助我一部分经费,来研究深潜者在日本沿海的活动模式与目的。我想不通辻为什么忽然同意我之前的提议,几个月之前他分明对此毫无兴趣,甚至于对于我这个美国人都抱持着明显的敌意。

也许是森喜朗上台之后给了JSA很大的压力?这位派阀密室政治之王,显然对于辻并不满意。也许辻打算做一些表面文章来敷衍首相,而私下里他想与清和会(Seiwa Seisaku Kenkyūkai)的接班人小泉纯一郎联手控制下一届内阁?这倒也不算无稽之谈。辻的野心连瞎子都看得出来,不是吗?

辻甚至提出愿意外聘我作为JSA的特别顾问。

洋子对此十分反对,我认为最好也别踩这一滩浑水。

笔记之三。

1997年6月21日。

有关于大衮邪教的历史沿革论文终于完成了,尽管只能在密大内部发表,HS仍旧在NSAA提出了大力主张,要求NSAA适当放缓一些扫荡的力度。他十分需要获取更多的混血深潜者以及邪教狂信徒所能提供的信息——死掉的尸体不会说话。但是我对此并不看好,NSAA从上到下都是疯子,他们除了用子弹说话之外,似乎不会其他任何沟通方式。如果不是这些疯子,我何必要选择长居日本呢?

前几天去东大医学部附属医院复查,癌症细胞指标仍旧偏高。我已经七十六岁了,就算是这几年去世,也没有什么太多值得遗憾的事情。我已经将可能无法完成的研究资料再次通过伪人转交给米·戈的研究所。我不确定它们会把研究所设置在日本哪个位置,总不可能是首相官邸的地下室吧?

目前尚待完成的项目包括:

人类基因与古生物基因的编码融合优化;

人类演化策略偏R倾向;

生物电脑的可能性以及是否能够超越图灵机;

数学自有自足的逻辑证明;

凝聚态与生物化学的跨学科研究;

克苏鲁的基因搜集与预测。

米·戈的科技发展偏向于生物侧,它们也许很难对于生物电脑有所突破,且物理和纯数也并非我特别擅长的,我肯定无法看到理想的成果。

笔记之四。

1998年4月29日。

米·戈通过一个伪人提出了让我脑永生的交易要求。

说真的,我有些心动了。没想到的是,它们的研究所就在青木原,我已经口头同意下个月去它们那里看看,详谈此事的可能性。

笔记之五。

2003年3月31日。

我加大了吗啡用量,否则我简直无法继续工作下去。

辻打来电话,但是我不想和他说话。洋子帮我应付了这个反美分子。他想当内阁大臣想疯了,他亟需做出一些拿得出手的政绩,让他能够在小泉面前说得上话。居然把主意打到了米·戈的头上,真是愚蠢至极。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部下当中早就混进了伪人。

愚蠢的辻,愚蠢的政客,只要给他们一点胡萝卜,他们就会发狂一样地冲向悬崖。

我严重怀疑辻试图让日本陷入外星生物恐慌当中,他会因此得到更大的话语权。

安伦从每个箱子里面随便抽出一份文件阅读。他觉得想吐。地球是一个游乐场,外星生物和异种眷从们静静地生活在人类身边,窥视着人类。它们也许丝毫不在意人类的存在——正如安伦也从来没有在意过东欧森林中的两米多高的白蚁窝一样,足够壮观,但也足够无用,完全可以将之忽略不计。

安伦把所有文件放回箱子里面,他真的很想呕吐。他发誓,如果辻或是赫伯特或是TL能活着出现在他面前的话,他一定在第一时间穷尽毕生所学、亲手将他们分尸。

狐猴走到安伦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默不作声地坐在他的身边。

直到飞机降落在FWH空军基地为止。

摩根、荷西、杨三个人坐在摩根的办公室里面,气氛非常凝重。国会秘密委员会质询NSAA的工作重大疏漏,塔夫脱是第一负责人,他只能去扛雷。

“情报,我需要施特劳斯的所有情报。”杨终于打破了沉寂:“乔,你必须帮我做点什么,否则我都不知道要去哪里干掉施特劳斯。”

“米·戈在东岸的据点已经全部撤离了,一个不剩。”约瑟夫·荷西看起来很想抽烟,他有些焦躁不安地说道:“JSA重组,小泉首相任命了一个温和派上台,他说内部会尽快开始清查,同时,米·戈在日本明面上的据点也没了。”

“米·戈真的要与赫伯特合作了?”摩根闷闷地问道。

“米·戈大概不会再以实体来到地球,没有这个必要了。TL和施特劳斯已经给米·戈规划了一张他们在太阳系发展的蓝图——或者说,他们画了一张巨大的饼。而人类的潜力与纯逻辑式的科学演进路线,就是这张蓝图之中最诱人的陷阱。”

“我们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这个所谓‘求道计划’的真实性与可行性。”摩根对于杨的看法仍旧存有疑虑。

“求道协议,局长。我已经与密大的一些老教授们确认过,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求道协议的事情。密大对此的解释是,两百年前他们认为米·戈的存在以及它们对克苏鲁和眷从的敌意,对于人类来说是有利的,敌人的敌人就可能成为朋友。密大对此的逻辑倒是很明快,也相当合理。”荷西正说着,忽然费欧娜敲门进来:“局长,最高机密线路,施特劳斯教授希望和各位局长通话。”

三个人都是眼睛一亮,荷西立刻站了起来,“我去叫人追踪电话来源。”

杨让他坐下:“别着急,你的人都是好手,他们会做该做的一切事情,咱们就坐下来多听听。”

摩根对费欧娜说道:“接进来。”他打开电话会议的扩音器。

赫伯特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平静了许多,“摩根局长。”

“在座的还有范林堡女士与荷西先生,赫伯特,我很惊讶于你会想到给我们打电话。”

“当然,”赫伯特说道:“我的计划是公开的,是可以让所有人从中获利的,我理应拿一届诺贝尔和平奖才对。”

“也许海牙国际法庭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杨冷冷地说道:“你最好已经离开地球了,否则我们一定会把你挖出来。”

“以什么罪名呢?”赫伯特毫不在意地回答:“叛国罪吗?我似乎没有做过任何让美利坚合众国蒙羞或是损害它的事情。女士,先生们,让我们摊开来说吧,我们注定是无法沟通的两群人。这个宇宙充满了疯狂和愚蠢,而清醒的理性则像是个永久的诅咒,追寻真理的人往往没有什么好下场,对此,我早已有所觉悟。NSAA是阻止我们前进和研究的机构,而对于我来说,你们的存在毫无必要,我甚至不必与你们为敌。”

“什么意思?”摩根心里狠狠跳了一下。

“摩根局长,人类接下来的科技发展方向已经非常清晰了。物理方面,宏观上我们将在凝聚态和材料学上取得非常大的进步,微观上我们总会有一天在欧洲发现上帝粒子的存在;化学方面,也将配合物理学逐步将高温超导变成现实,另外,材料学和生物化学两个领域也将交叉起来;数学上的进步将不断指导计算机科学的进步,当然,化学和材料学的进步也将推动计算机科学在硬件上的进步。我们将实现量子电脑的商用化、实现时间晶体的实际应用、我们将延长人类的寿命并确保生存质量。当然,不能忘记AI,当算力足够大的时候,AI将取代人类社会当中重复性、机械性的工作。女士、先生们,这是人类接下来一百年最实际的科技进步。大统一场理论、弦理论、超图灵机、室温超导、常温可控核聚变,这些则都有愿景和方向,却还需要更多的助力来完成。”

“我们不是来听你为科学布道的。”荷西打断了赫伯特滔滔不绝的叙述。

“耐心一点,行动派。”赫伯特似乎在笑:“先生们,还有范林堡女士,你们认为NSAA、ESA或者委员会能够阻止人类科学进步的脚步吗?”

他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们必将发现真理,我们也终将发现真理。米·戈可以是人类的敌人,也可以是人类的合作者。这取决于人类当中最顶尖的那些人,而庸众,仅仅是一个基数而已。”

“我们大概就是你眼中的基数之一,对吧?”摩根反倒笑了起来。

“这完全取决于你,摩根局长。”赫伯特继续说道:“你们什么也阻止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事实上,我丝毫不藐视庸众。我在1999年底、新世纪来临之前做过一个简单的运算,有兴趣听一下吗?”

“说吧。”

“一个洋葱表皮细胞的重量是9.8纳克,也就是10的-9次方。假设,细胞每秒分裂一次并且细胞永不死亡,那么需要多久才能达到普朗克质量级别的黑洞?”

三个人听得面面相觑,除了洋葱表皮细胞和黑洞这几个词是他们能理解的之外,赫伯特其他说了些什么,他们根本弄不明白。

“我跳过过程,直接告诉你们结果,只需要12.13秒就可以了。而如果需要从一个洋葱表皮细胞形成一个月球质量大小的黑洞,用时只要110秒左右。三位尊敬的局长,这就是庸众的力量。我从不轻视庸众,他们的价值在于质能转换方程式。当伟大的力量已经从庸众中诞生,顶尖的人类则需要将力量转向正确的方向。人类各自为战是无法探寻到宇宙的终极真理的,只有集中庸众和精英的全部,人类才能……”

“得了吧,这只是你一个人的妄想、幻梦而已。绝大多数人只想好好活着,而不是被你当作木柴烧掉。”

“非常糟糕的比喻,范林堡女士,非常糟糕。追寻真理与好好活着并不矛盾。人类从石器时代走到现在的原子能时代,好好活着是目标,追寻真理是实现目标的必须手段。没有追寻真理的过程,人类还在围着篝火跳舞、用木棍绑燧石与大象作战。恰恰是你们这些恐惧真理、抗拒真理的人,烧掉了那些被你们当作维持目前社会运转的木柴的人。死在青木原上的JSA探员,他们死得毫无价值和尊严,被一个疯子蹂躏,被一个疯子屠杀,而你们则是下令给疯子进行杀戮的官僚。”

赫伯特仿佛能看到三个陷入沉默的人一样:“别误会我的目标和计划,科学和技术的进步,对于地球上的——无论是庸众还是精英——人来说,都是好事。核裂变被制成原子弹更好一些,还是用来烧水发电更好一些?我认为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NSAA不见得必然是我的敌人。我们可以合作。”

“不,我仍旧认定你是叛徒。”杨毫不迟疑地回绝。

“你会改变你的想法,迟早而已。”赫伯特也不在意杨的坚决,“我的计划听起来很大,其实拆解出来的都是很琐碎的步骤,有科研、有技术落地、有商业。想想看,当你可以在手机上用语音询问AI助手一个科学前沿的问题,或是一个高位截瘫的病人用脑电波控制电脑与亲朋进行沟通、与全球的扑克高手打一场德州,谁能拒绝呢?科学会改变我们,会改变你,会改变一切,没有人能阻挡这个趋势,我们的敌人并非彼此,而是那个沉睡在地球海洋深处的旧日支配者。不要搞错了仇恨的对象,亲爱的女士。”

赫伯特笑了一声:“况且,我现在与米·戈达成了一致,我再过几年就会使用它们的科技成为拉佛之脑。只要我还能够思考,这一切都不会停止。”

“听起来你已经注定无敌并成功,那么你有什么必要来跟我们合作?”

“毕竟是同事一场,对吧?我不需要更多的敌人,我需要合作者。”赫伯特平心静气地说道:“我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算出、才能发现最终的真理为何。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所以,我需要更多的合作者。我不在乎我最终是对还是错,我也不在乎最终真理是不是我所设想的那样。真理本身就是因,真理本身就是果,我既然知道了最终的真理确实自有自足,我凭什么不去努力呢?”

“合作吧,NSAA的诸位。你们会因此变得生活更美好,美国会因此变得更强大,世界也会因此变得更和平更进步。”

“我……无法相信你。”摩根和杨同时说了一句差不多的话。

“这也正是我所担忧的。”赫伯特似乎累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勇气去直面真理、去追寻真理的。女士、先生们,我们已经不再是同事,大概也不会再成为朋友或合作者了。谁知道呢?”

“如果追寻真理的代价是人类灭亡呢?”荷西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本来最不敢问出的问题。

“当宇宙的结局都已注定的话,荷西局长,你怎么有勇气和信心认为人类能够幸免遇难呢?”赫伯特叹息道:“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我也只是比各位看得更远一些而已。也许我是错的,我梦想中的求道协议也算不尽这个宇宙,不管答案是0还是1,但,我至少更加靠近了真理。”

他切断了通话。

“他是个比任何疯子还要疯狂的人。”摩根最终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他分不清勇气和疯狂。”

“勇气其实也是一种疯狂,可控的疯狂。”杨苦笑了一下:“我天天和疯子们打交道,相信我,英雄、勇者、疯子只有一线之差而已。”

“我们该做什么?”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摩根回答荷西的问题:“至少赫伯特说对了一件事,他用阻力最小的方式将我们变成一个大号的Matrix,我们迟早都会变成他那台星系级别电脑的一个部件。”

“他真的能做到吗?”

“我只能祈祷,最终真理会让他彻底失望和崩溃,这才是赫伯特应得的下场。”

“真是个有趣的小家伙……我也很想知道优格索托斯的真理。”

继续陷入近乎永恒的沉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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