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George C. Guan
小·圣·该隐岛是一座现代文明覆盖的岛屿,面积74英亩,据说,是维京群岛最不起眼的岛屿。它的名字在当地人语言里被叫做——哦,那里早已经没有当地人了。其他的岛上对这里有着无数和名人相关的风言风语,没人知道,那些名人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做什么。
2006年7月8日星期一,凌晨四点,南太平洋珊迪岛,梅丽莎旅馆。
LT半梦半醒地在接待处打盹,他昨晚上跟莱克特·霍普医生喝酒稍微过量了一些,他在值班的时候就睡着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克劳蒂娅在前台留了一张纸条,说是周一她会稍微迟一点再过来,需要给旅馆采买一些食物和杂物。
梅丽莎离开半年时间了,中间只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询问旅馆情况,克劳蒂娅接的,告诉梅丽莎她不在的这段时间,一直都是LT帮忙负责运营旅馆的,“比你称职多了,更像一个老板”——这是克劳蒂娅的原话。梅丽莎索性让克劳蒂娅转告LT,旅馆就交给他帮忙打理,作为报酬,LT可以免费在旅馆吃住。
LT本来也无处可去,他在旅馆忙忙碌碌,岛上的大家都觉得他是个不错的经理,而且旅馆可以改名叫做“梅丽莎和LT旅馆”了。这半年来旅馆生意不错,每个礼拜都是黑字,LT把每周收到的美元和澳币分开,留下克劳蒂娅的工资和必要开支之外,剩下的用橡皮筋捆好,放在梅丽莎的房间书桌上,不知不觉当中,已经堆了六十多叠了。
他看了一眼手表,凌晨四点,正在犹豫是不是应该回自己的房间休息时,旅馆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了。
LT右手搭在腋下的枪袋旁边,有些疑惑地看着走进来的那个人,看起来像是个白人,肤色却是棕黑色的,像是埃及人。他提着一个行李箱,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他身上的气息让LT很不喜欢,非常别扭,不像是岛上的人,也不像是游客,更不像是政府的人。
埃及人走到前台,微笑着点头说道:“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先生,有空房吗?”
“有,当然有。你喜欢靠海的,还是喜欢安静一些的?”LT若无其事地问道。
“靠海的吧。”
LT用左手从抽屉里面抽出一把钥匙,牌子上写着1B,“每晚七十美元,澳币就是九十元,只收现金,不收信用卡或是借记卡,也不收旅行支票。您想怎么付?”
“我打算用一个你需要的能力来进行支付,先生。”埃及人微笑着说道:“比现金要好。”
“能力?我想您肯定弄错了,这里只收钱。如果我想要什么能力,我会自己去学习。”LT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右手握住了左轮枪柄。
“放下那把无聊的火器吧。”埃及人不为所动:“LT,你该明白一件事,对于神使来说,你手里的小玩意其实没什么用处。”
LT不再废话:“付钱,或是走人。”
“啧啧,你似乎不明白神使的意思……”
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埃及人额头上多了一个血洞。
埃及人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踉跄着倒退出去好几步,这才有些艰难地站稳了身体,血流满面、不可置信地看着LT:“你疯了……”
第二枪、第三枪、第四枪连续响起。
埃及人倒在地上。LT推开弹仓,按动退弹杆,准确地接住了两颗没有击发的子弹,然后又摸出另外四枚子弹,迅速填装完毕,手腕一晃,弹仓复位。
“咳,咳,你还真是不友好……”埃及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却没有动怒,还是那副吃定了LT的口吻:“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顶多我让你三选一。”
“我还有六十发子弹,我想赌赌看,你还能再挨几发。”LT冷漠地说道:“再说一遍,要么付钱,要么滚蛋。”
“七十美元是吧?”埃及人看见LT将黑洞洞的枪口再次对准了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从兜里摸出一个皮夹来:“一百五十美元,两个晚上。”
LT接过五张二十美元和一张五十美元的钞票,从抽屉里面捡出两张五美元的钞票,和钥匙一道推给埃及人:“希望你有个好梦。”
埃及人盯着LT看了一两分钟,“你是个很有趣的家伙。”
“上岛的人都喜欢这么说。”LT微微点头:“你代表哪位旧日支配者?”
“看起来,你确实不认得我。”高大、瘦削、没有头发和胡子的埃及人满身都是鲜血,有些讶异地看着LT:“你不认得我,就敢对我开枪。”
“如果我认得你,也许就不敢开枪了,我也收不到这一百四十美元。”
“要钱不要命的家伙。”埃及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我们有的要聊了。”
“嗯哼。”LT挺了一下后背,恢复年轻的身体就是好。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四点二十的时候,已经洗涮干净、换了一身衣服的埃及人走了出来,站在前台跟前看着LT:“你不打算请客人喝杯咖啡吗?”
“昨天傍晚烧的咖啡。要喝新的,要等到早上六点半。”LT起身,从后面台子的咖啡壶里面倒了两杯已经冷掉的咖啡,将其中一杯递给埃及人:“凑合喝。”
埃及人接过咖啡杯,左右看了一圈,问道:“这是你的旅馆?”
“我老板的,我在这里打工。”
埃及人笑了一声,指了指LT腋下的手枪:“在这里打工需要这种家伙么?”
“总有些人想占便宜。”LT笑笑:“有这玩意比较容易能让大家平静下来讲讲道理。”
埃及人愣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很好,很好,看门人,我很喜欢你。”
“看门人?”LT皱眉想了一会儿:“也不错。你怎么称呼?”
“伏行之混沌(The Crawling Chaos),或者叫我黑法老(The Black Pharaoh)也行。”
LT端着咖啡绕出柜台,走到会客区:“坐吧,黑法老。”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当然。”LT确实对此一无所知:“你很有名?”
“我能从你身上嗅出群鲨之父(Father of All Sharks)的味道,你没理由不知道我才对。”
“那个名字……二十一年前,我曾经呼唤过,不过没人搭理我就是了。”LT淡漠地回答道:“也许这就是原因,没谁教过我相关的知识。”
“可你却在他的岛上当看门人。”
“看门人是你说的。”
“你就当是神谕吧,”黑法老笑了笑:“你会是一个很不错的看门人,不老不死,心狠手辣,胆子尤其大。”
“别绕圈子了,黑法老。如果你真的是神使,你肯定负有使命。”
“不,我单纯就是来玩的。”黑法老颇有兴趣地端起冷咖啡,品了一口:“这是个不错的小岛。”
“我也这么想,黑法老。”LT冷峻地盯着黑法老:“这个岛大概不适合你,因为你的气息让我很不舒服。”
“毕竟我们的神不是同一个。”黑法老又喝了一口咖啡:“但这并不耽误我们聊聊,而且我打算免费赠送你一个能力。”
“不必。”LT立刻拒绝,连一点犹豫都没有:“我对现在很满意,用不着什么改变。”
“你很有趣。”黑法老再次重复了一遍,“LT,你知道这个岛存在的意义吗?”
“无所谓。我只是在此等一个人回来而已。”
“唔,听起来不错。”黑法老微微点着头:“你不在乎,除了那个你在等的人之外,你什么都不在乎。”
“我很在乎房费,黑法老。”LT笑了一声:“小本经营,你得学会精打细算。”
“你知道超凡能力吗?”黑法老果断换了一个话题,“我打赌你肯定听过。”
“确实如此。”
“我送你一个超凡能力。”
“我说过,不必。”LT拒绝道:“我就是个……看门的,用不着什么超凡能力。”
“这个门,可没那么容易看守哦。”黑法老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肯定需要。”
“走着瞧。”LT打算结束这场无聊的谈话,他正准备站起来的时候,黑法老忽然说道:“这个岛,又要到了暂时消失的时候了。”
LT停下了动作,问道:“什么意思?”
不等黑法老出声,旅馆的门被推开了,莱克特·霍普走了进来,恭敬地向黑法老鞠躬。
黑法老笑嘻嘻说道:“莱克特,你比你的朋友要有礼貌多了。我们多久没见了?”
“八十年了,崇高的阁下。能够在此见到您的驾临,是我辈的荣幸。”
黑法老显得格外开心,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空座:“坐吧,莱克特,想不到你还在岛上,我以为你会潜下去呢。”
莱克特毕恭毕敬地坐下,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崇高的阁下,我想问问,伦道夫他……”
“嗯,伦道夫,伦道夫·卡特?那个梦想家吗?”黑法老用手指轻轻敲着自己的太阳穴:“我将他送出卡达斯(Kadath)之后,就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莱克特有些惊讶地问道:“阁下,我毫无不敬之意,但自从1928年伦道夫大喊无聊,宣布准备利用银钥匙重回卡达斯之后,就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听说过他的消息了。”
“幻梦境(Dream-Quest)实在太大了,我不想无时无刻去监督那里。”黑法老说道:“也许他去找他的猫朋友了吧?”
LT轻轻咳嗽了一声:“抱歉,还是谈谈这个岛为什么会暂时消失吧。”
莱克特低声说道:“LT,在神之前不要无礼。”
黑法老放声大笑:“没关系,没关系。LT对我开了四枪,让我交房费。”
莱克特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黑法老轻轻拍了拍莱克特的肩膀:“他是最理想的看门人,不是吗?我能从他身上感受到群鲨之父的气息,说明他也是你的神祗所认可的人选。”
他看向LT:“有关小岛的事情,我们还有不少时间可以慢慢聊。在此之前,我可以让你们先看看地球上另外一处发生的事情。”不等LT和莱克特拒绝,他信手一挥,三人面前已然改变,他们仿佛置身空中,耳边北风呼啸,地面上残留的白雪在极昼的阳光下隐隐约约还能窥见寒冷的痕迹。
低头看去,墨绿色的大西洋铺满了整个视野,而视野当中有一组地形崎岖古怪的大岛,西侧和南侧都是平坦的雪原,岛中央和东南两侧则遍布着并不是很高的山丘。
“这是哪里?”LT忍不住问道。
“斯匹次卑尔根岛。”
于是如此。
他们在天空之中看了很久,地上忙碌的人们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地上的人们在推敲着一些事情和旁人的想法,完全没有想到应该抬起头看一看天空——也许现在不是看极光的时候,所以人们压根儿就没有抬头的意愿。
“你们觉得如何?”埃及人黑法老在天空之中对LT和莱克特的灵体问道。
“阁下,请原谅我的不敬。我不理解您为何要带我们来看这些无聊的把戏。”莱克特颇为疑惑。
“如果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LT倒不像莱克特那样小心翼翼,他的灵体很随意地说着,如同面对老朋友一样:“乌鸦和恩佐,还有那位曾经带人来追杀我的女士,他们似乎陷入了一个难题,而且他们完全不明白他们正在面对什么。”
“很好,LT,你认为他们面对什么?”埃及人饶有兴致地问道。
“灵体,和我们现在一样的灵体,仍然具有自我意识的存在。”LT立刻回答:“就像我经常在1D房间里面发现的那些灵体一样。只不过珊迪岛上的灵体想方设法要出来,矿道里面的那个灵体已经出来了。”
“你呢,莱克特医生?”埃及人问道:“就当做是闲聊好了。”
“毫无疑问,他们在伤害自己。”医生悲天悯人地说道:“看得出来,他们因为矿道里那个灵体,已经失去了一些战友。无论是复仇还是探索,都于事无补。”
“你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医生。”埃及人指了指莱克特,又指了一下LT:“如果你们两个人的回答对调一下,也许我就不会那么惊奇了。”
莱克特和LT的灵体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有些不解。
埃及人笑着解释道:“莱克特,你显然应该比LT更了解灵体和珊迪岛上的‘门’,但你显然不在乎。LT,你的转变也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看起来你已经很适应自己从凡人到神眷者的转变。”
“黑法老,如果你了解我的话,”LT冷漠地笑了一下:“我是个猎人,从山里狩猎到海上,我视一切为猎人,也同样视一切为猎物,包括我自己在内。医生有着出于职业习惯的怜悯心,我同样也出于职业习惯变得冷漠而残忍。”他指了一下几百码开外的政府探员们:“我只是懒得向他们再复仇而已。我和他们,已经不同了。”
“那么,”黑法老显得兴致勃勃,问道:“你找到你的新猎物了吗?”
“猎物会源源不断地自己来到珊迪岛上的。”LT平静地叙述道:“我会视需要去猎杀他们。”
“你实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埃及人拊掌大笑:“莱克特,你难道不觉得LT和伦道夫是两个极端吗?伦道夫热爱生活、厌恶平庸和无聊,无时无刻不想着追寻更有趣更新鲜的事物。而我们的朋友LT,正如他自己形容的那样,冷漠而残忍,而且只做他认为必须做的事情。”
“您永远是对的,崇高的阁下。”莱克特恭谨地回答:“恕我不敬,您是怎么看待这些人的呢?”
“唔,我很高兴你仍然没有丧失好奇心。”埃及人欢愉地回答道:“他们正在用自己的方式探索成神之路。这就是我的看法。”
听了这话,莱克特显得非常惊愕,而LT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你们还想继续看下去吗?我有些想回到梅丽莎旅馆里面享用清早热腾腾的新鲜咖啡了。”埃及人看了看两人:“你们觉得如何?”
LT耸了耸肩,“听起来不错。可惜梅丽莎没回来,我有点想念她煮的咖啡了。”
莱克特则保持着恭谨的态度说道:“您的意愿就是我们的使命,阁下。”
“那就先回去吧。对了,LT,你的希望会成真。”埃及人挟带着两位灵体在瞬息之间消失于斯匹次卑尔根岛的上空,仿佛他们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LT惊讶地发现,旅馆大厅里面摆着几个旅行箱,梅丽莎怒气冲冲地坐在前台那里,瞪着陡然出现的LT、莱克特、以及黑法老。她看着LT,不满地问道:“现在是早上六点半,昨天晚上你们究竟去了哪里?”
莱克特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刚刚从挪威回来。梅丽莎,你也是刚回来吧?”
“回来一个小时了,各位。”梅丽莎把热气腾腾的咖啡壶拿在手里,不知道是想给三位男士倒咖啡还是打算把咖啡泼在他们的头上:“挪威?”
“就是挪威。”LT不紧不慢地说道:“老板,你认得这位黑法老‘阁下’吗?”
“唔。”梅丽莎打量着埃及人:“我似乎曾经在很小的时候在梦里见过您,阁下。”
“的确如此,只不过那时我仅仅投影在这个小岛上罢了。”黑法老笑眯眯地回答:“你回来得很及时,珊迪岛又要到消失的时候了。”
梅丽莎闻言皱起了眉头:“这么快?离上次消失也才过去了不到二十年时间。”
她一边说,一边从前台走了出来,请三位男士在大厅落座。LT从她手里接过咖啡壶,给黑法老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新鲜咖啡。
梅丽莎看了LT一眼:“年轻一些的你看起来比较顺眼。”
LT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梅丽莎继续说道:“正好,医生你也在,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
“说吧,孩子。”莱克特不以为意地随口说道。
“我在外面惹了点儿麻烦。”
“有多麻烦?”LT忍不住问道。
“也许……有些人会来这里找我的麻烦,就是上次那些开直升飞机来的家伙们。”
“NSAA?”LT吁了一口气:“怎么会惹上他们的?”
“我救了大衮教徒。”梅丽莎看到LT的眼睛都瞪圆了,赶紧解释道:“应该被拯救的大衮教徒,我可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听完了,我想你会明白我为何要这么做。”
美国有三个很疯的州,马萨诸塞、佛罗里达、以及德克萨斯。如果非要说区别,马萨诸塞疯得相当冷峻、很有格调,佛罗里达疯得热情奔放、出人意料,而德克萨斯疯得无比暴力,充满了传奇色彩。梅丽莎拿的是澳大利亚护照,所以她去美国免签,最长可以停留一百八十天。她从悉尼坐飞机先到了夏威夷火奴鲁鲁,从那边飞到洛杉矶,去了圣地亚哥和旧金山,离开加州之后去了波特兰和西雅图,再坐飞机去了赌城拉斯维加斯,住的是看起来金碧辉煌却相当廉价的川普酒店,还赌赢了两天的房费。随即她去了大峡谷,没去黄石公园。从大峡谷再向南,她去了新墨西哥州和德州,继续向东,最后一站就是佛罗里达。梅丽莎可没打算去北边的马萨诸塞,她身上可是有着浓厚的鱼人气息,NSAA的人才不会费心去分辨她到底是来自联盟还是来自大衮,他们对于跟邪教有关的人,一般都是先崩后问。
梅丽莎在美国一路旅行,钱当然是不够用的,所以她也经常性在酒吧或是加油站打一打零工——也就是黑工。她长得高大漂亮,又能干活,身手矫健,能上厅堂能揍流氓,过得很是开心,甚至于都有点儿不想回珊迪岛了,直到她在佛罗里达遇到了一家人为止。
梅丽莎为了省钱,除了在洛杉矶迪士尼乐园和拉斯维加斯之外,一直都是住B&B,也就是包早餐和住宿的民宿家庭,一方面便宜,一方面也是可以和当地人聊天,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在坦帕,梅丽莎看报纸找到了一家民宿,接待她的是一对华人老夫妻。男主人身材高大,足有六英尺开外,文质彬彬,女主人大约五尺六寸,满面笑容,容光焕发,手不释卷。梅丽莎和他们一聊才知道,原来他们也不是美国人,而是加拿大人,冬天的时候从多伦多来坦帕避寒,当地人称之为“雪鸟族”,现在已经四月,再过一个礼拜,他们也准备要回多伦多报税了。老夫妻退休前在加拿大是做地产经纪的,在佛罗里达当地也有同行的朋友,春夏秋天不在这里的时候,就把房子委托给朋友打理,经营民宿,大家各取所需。他们见梅丽莎有长住一两个月的打算,也很开心,收了梅丽莎的现金之后,准备过两天就可以提前回多伦多。
第二天,主人们邀请了他们的朋友一道共进晚餐,一方面是告别,一方面也是让朋友与梅丽莎认识一下。四个人打了一会儿桥牌,一边打牌一边聊天,天南海北,无所不聊。话题逐渐转移到本地,梅丽莎想起今天上午出去散步的时候,看到有州警的警车停在小镇另外一端的民宅路边,不禁好奇地问道:“这里治安应该还不错吧?”随即,她就说起今天看到的事情来。
女主人笑了笑,说道:“在这里住的本地人也没多少,你看到的应该是索菲亚她们家吧?那栋房子是不是白色、平房、门口草地没怎么好好打理过的?”
“是啊。”梅丽莎点了点头:“索菲亚?”
“唔,索菲亚·彼德罗维奇她们家。”女主人格蕾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们家一共三个女儿,单亲妈妈带大的。你再住几天就知道了,市政厅对面有间叫做‘极光’的酒吧,就是索菲亚开的。瑞,你记得她们家是东欧哪个国家的吗?”
男主人雷恩·周想了一下,“波兰?也许吧,也可能是苏联。”
他们的朋友杰罗姆·诺曼摇了摇头:“都不是,前南斯拉夫来的,她们是难民。”
梅丽莎哦了一声:“那可相当不容易啊,难民能落地生根开酒吧,索菲亚挺厉害的。哪年的事情?”
“九几年吧,克林顿第一任总统的时候,还没跟鲁温斯基闹丑闻的那会儿。”杰罗姆回答道:“来的时候就是她们母女四人,没见过当家的。”
“哦,我倒是听说过。”格蕾丝回答道:“有一次去酒吧的时候,索菲说起过,她先生死于十日战争。”
“上帝保佑所有人。”雷恩念叨了一句。
“那她们家怎么会有州警的车子?”
“索菲亚的小女儿丹妮察,今年应该高四吧?十七岁半,失踪了。”杰罗姆捻着牌,正在思考要不要叫牌:“还是不叫牌了。失踪好几个礼拜了,州警一直在跟这个事情。”
“想不到啊。”梅丽莎有些吃惊:“这里看起来治安很好。”
“说得就是啊。”格蕾丝点点头:“平时这里连交通事故一个月都发生不到一起,更别说未成年人失踪了。你也知道,州警嘛,看到十七岁的大姑娘失踪,他们总是掉以轻心,一开始说可能是丹妮察和哪个混小子私奔了,后来才发觉不对劲,认真查案了。”
“我猜他们什么都没查到。”梅丽莎冷笑了一声。
“确实如此,亲爱的。”格蕾丝应和道:“他们查了几个礼拜,什么都没查到。索菲当然不肯就这样算了,所以州警不得不每隔几天就派人来安抚一下这位可怜的母亲,还有米娜和维斯娜。”
“米娜和维斯娜,大概是丹妮察的姐姐?”
“嗯,米娜是海岸警备队的文员,维斯娜正在上大学,读的是什么来着?”
“生物,辅修化学,大概将来是打算考医学院。”杰罗姆颇为熟悉地说道:“她有时候会来我这里找点做零工的机会,大学的学费可真不便宜。”
“说起来,丹妮察是怎么失踪的?”梅丽莎好奇地问道。
“和通俗小说里面写得差不多,”格蕾丝兴致勃勃地回答:“我听到的传言是,有几个自称是星探和模特公司的人在丹妮察就读的邻镇高中附近发传单,邀请孩子们去试镜。然后,你知道的,有些恶棍就以此诱骗可怜的孩子做一些上帝都要震怒的事情。”
“那应该不难查吧?”梅丽莎不禁皱起了眉头。
“谁说不是呢?”雷恩叹了一口气:“警察都是这样,他们对于受害者的怀疑和憎恶往往比加害者还要大。”
梅丽莎不禁陷入了沉默。
“显然都是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在背后。”杰罗姆哼了一声:“如果那些州警肯去迈阿密或是奥兰多的午夜俱乐部里面好好调查一番的话,全美国至少六分之一的人口失踪案都能告破。”
“这么夸张的吗?”梅丽莎用手捂着嘴,轻轻惊呼道。
“吉米,你吓到我们的澳大利亚客人了。”格蕾丝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没那么夸张啦,梅丽莎。不过,肯定有不少人口失踪案都和那些坏蛋脱不了干系。你知道的,迈阿密。”
梅丽莎点了点头:“当然,艾尔·帕西诺的‘疤面煞星’,还有迈阿密风云。”
“啊,我真希望你对于我们佛罗里达的了解多一些,别被那些好莱坞花花公子们演的电影电视剧骗了。我们这里除了鳄鱼和蚊虫多一些之外,其实没那么差劲。”杰罗姆呵呵笑道:“要不然迪士尼也不会选择在奥兰多开全球最大的迪士尼公园了,对吧?”
“九墩,这次我们赢了。”雷恩笑嘻嘻地说道:“明天你请午饭,吉米。”
LT打量着梅丽莎:“你肯定很好奇。”
梅丽莎点了点头:“当然。雷恩夫妇回多伦多之后,我很快就去了极光酒吧。”
黑法老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梅丽莎冷笑了一下:“悲痛欲绝的母亲,冷漠的看客,还有,神明信仰的温床。”
“私家侦探。”戴夫·康博斯(Dave Combs)伸出他那足有四英寸半厚的手掌来,“你可以叫我戴夫。”
梅丽莎在不远处看着戴夫和索菲亚握手,感觉像是看到了一只北极熊和一只棕熊在打招呼。
“从密西西比州来这里,肯定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吧?”
“搭飞机过来的。”戴夫摇摇头:“密西西比的车牌在这里未免太扎眼了。”
索菲亚脸上露出一抹勉强的微笑:“看来克拉克没有介绍错人。”
“当然,”戴夫显得很严肃:“夫人,我虽然在FBI里面犯了很大的错误,但我是专业的警察。”他环顾了一下酒吧里面的顾客:“看来你这里有不少很在乎你的人啊。”
“哦,你看得出来?”六英尺高的索菲亚显得略微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对这里并不熟悉。”
“我对坦帕和周边的小镇可能没那么熟悉,但同行身上的臭味可是清清楚楚的。”戴夫说完,径直走到吧台末端的一个男人身边,他像一堵墙一样横在男人面前:“你说对吧,警长,还是副警长?”
男人苦笑了一下,推了一下棒球帽:“你怎么看出来的?”
“闻。你身上的火药和枪油气味太明显了。”戴夫坐到男人身边,“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里市议员克拉克的大学同学,FBI前州局的局长,我叫戴夫·康博斯。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找你们的麻烦,而是有人拜托我来协助寻人。”
梅丽莎在餐桌上一边低头拈着薯条往嘴里塞,一边竖起了耳朵细听两个警界人物的对话。
“康博斯先生,我有点好奇,你为什么会离开FBI?”
“我当时太过于自负,在一次大任务当中害死了不少同僚。高层让我担责,我也认为我应该担责。嗯,就这样。”
“比利·罗德里格斯,我是州警在这里的分局副警长。”男人伸出手来,和戴夫握了一下,“我猜你大概也看出来了,这个案子不寻常。”
“看得出来。”戴夫从索菲亚手中接过一杯啤酒:“你在保护她?”
“这是我们还能做的一点事情,力所能及的一点事。”比利苦笑了一下:“线索都莫名其妙地断了。索菲,我告诉过你,你总是不信。”
索菲亚冷冷地瞥了比利一眼,说道:“把那些上层施压的屁话收一收,你们连那个狗屁模特公司都找不出可以拿来糊弄定罪的人来,我怎么可能相信?”
“你以为我们不想找?”比利略略提高了一点声音,仿佛强压着熊熊燃烧的怒火一样:“哥伦比亚人、古巴人、还有墨西哥人,我们还没动手,他们一眨眼的功夫都消失不见了。索菲,你可以问问米娜,她们海岸警备队每天能抓到多少坐着小船偷渡来佛罗里达的人?有来的有走的,我们也不是神!”
“所以你们宁可天天盯着我,也不愿意去破案?”索菲亚脸色铁青,在酒吧顶灯的光线之下,她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因为忧心忡忡而瘦削高耸的颧骨让她的脸蒙在了黑影当中。
戴夫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道:“现在吵架没用。说点儿有用的事情吧。”他从口袋里面取出两张照片,丢在吧台上:“是她吧?”
索菲亚扫了一眼:“克拉克给你的?”
“嗯。”
“你觉得有多大把握?”
“这么漂亮的姑娘,让我想起一个传言来。”戴夫声音又低了一点。
梅丽莎不由得将身子侧过去了一些,她很想知道那个传言是什么。
“小·圣·该隐岛。”戴夫那边的声音含混不清。梅丽莎觉得自己没听错。“比利,你应该听说过罗森博格这个人吧?我是说,杰佛里·罗森博格。”
比利·罗德里格斯和索菲亚·彼德罗维奇都纷纷摇了摇头。梅丽莎·贝尔也在心里否定自己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个德国人的姓氏。
“华尔街的一个花花公子,投资大亨,纽约曼哈顿岛上最大的顶层公寓就是他买下来的。”戴夫声音带着金属互相撞击的感觉:“他喜欢投资地产。维京群岛中这个小·圣·该隐岛就是他买下来的。”
“继续说。”比利似乎已经想到了一点什么:“我在听。”
不单他一个人在听,索菲亚和梅丽莎都在侧耳倾听。
“罗森博格有一架私人飞机,波音727,外号叫做‘洛丽塔快线’,你们明白是什么意思吧?”戴夫森然说道。
“我……有点明白。”比利看了一眼吧台后面的索菲亚,她还是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只好说道:“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写的一本小说,标题就叫洛丽塔。一个中年臭流氓勾引未成年少女的故事,后来洛丽塔就成了恋童癖的代称。”
索菲亚粗大的双手按在台面上,浑身微微颤抖。
戴夫看了一眼比利·罗德里格斯:“你们最好从这里查一下。我也试试看,能不能从FAA(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那里找到一些资料。”
“私人飞机的航程会上报给FAA吗?”比利问道。
“理论上应该会,但实际上谁知道?我就是姑且一试。你们是州警,有些障碍,你们能绕过去,我就没办法。”戴夫端起啤酒杯,一口气灌下去一半,喷出一股酒气:“有人给你们设置障碍,你们可以直捣黄龙试试看。查错了就查错了,至少自己心安理得。”
他冷笑了一下,“总好过天天窝在酒吧里面盯着受害者家属吧?”
比利苦笑着摇摇头,不再说话。
“戴夫,你确定是……”索菲亚十分期待地询问戴夫。
“我不确定,我什么都不确定。我告诉过你,这只是一个流言蜚语,姑且一试罢了。我是来找人的,所以再夸张再不经的传言,都值得试试看。”他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梅丽莎的身边:“你说对吧,小姑娘!”
梅丽莎抬起头看着戴夫:“你很不错,胖子。”
戴夫狞笑了一下,坐到梅丽莎的对面:“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当面叫我胖子了。”
“那你很荣幸,遇到我了。”梅丽莎笑了一下:“私家侦探先生。”
“你是哪边的人?”戴夫滚圆的牛眼直勾勾地盯着梅丽莎,就像屠夫在打量一块肉,琢磨应该从哪里下刀,才能割出最多的肉量来。
“我是澳大利亚人。”梅丽莎微微摇头:“我是来此的游客,充满了好奇心,尊敬的警察局长梅尔·伯恩斯坦先生。”
“这里没有东尼,也没有佛兰克。”
“可是你明知道这房间有个索萨。”梅丽莎略微嘲讽地笑了一声:“你叫他什么来着?罗森博格。对吗?”
“你是默多克手下的记者?”
“不,我在新喀里多尼亚的一个岛屿上经营旅馆。”
“你看起来像个女牛仔多过像个旅馆老板。”
“那大概是因为我们天天要跟袋鼠打拳击的原因。”
梅丽莎和戴夫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收起你的好奇心,如果你想平安回到你老窝继续跟袋鼠摔跤的话。”戴夫敛住了笑声,然后站了起来:“既然你知道这里是佛罗里达,坦帕离奥兰多和迈阿密都不远,你就该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该好奇的。”
梅丽莎没回答戴夫,只是看了一圈酒吧里面的客人。喝酒的,打台球的,和身边女人调情的,还有迷茫着不知所以然的,还有几个不言不语却在戴夫他们提到该隐岛之后默默离开的人。梅丽莎想起珊迪岛上,老帕克说过的一句话:“有些人的名字,在白天提起来没什么大不了,可是要在晚上说起来,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那些被提起的名字,会回头看你一眼。”现在,梅丽莎就有这样的感觉了。她,觉得她被看到了。
“你觉得我会在乎你的警告吗,戴夫?”她反问道:“实话实说,我觉得你的直觉没错。那个可怜的女孩儿就在那架飞机或是那座岛上。我有这个感觉。”
“你能做什么?”戴夫挥了挥手,就像在风中挥舞铁锤一样:“去奥兰多的迪士尼乐园玩吧。这里的事情,和你无关。”
梅丽莎将视线投向阴影之中、身躯高大的索菲亚。她在吧台后沉默着,仿佛一座死火山。
“我见过很多失落的人。”梅丽莎轻声说道,被酒吧里面嘈杂的声音吞噬掉。
“她……找到我了。”戴夫自负地笑了笑。
于是如此。
2006年6月下旬,梅丽莎再次见到戴夫和索菲亚的时候,是在一个车祸现场——不是他们的车祸现场,而是比利·罗德里格斯的车祸现场。比利的SUV被一辆集卡追尾,整个车尾都不见了,车子冲下路基,比利和他太太受了点儿皮外伤,仅此而已。
集卡司机根本没有尝试肇事逃逸,他满脸歉疚地留在原地,主动打电话报警,自认是疲劳驾驶导致的。至于坦帕警方很快查出来这辆车在高速休息站休息了整整一夜,司机解释道,他在卡车里面没睡好,比起纽约州来说,佛罗里达太热了。
比利在围观的人群里面看见了戴夫和索菲亚,也看到了梅丽莎。他什么都没说,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检查。
梅丽莎猜比利很快就会申请休假,也许州警还会给他发一笔颇为可观的慰问金,当然,叫封口费也没问题。她甚至不敢去多看一眼索菲亚的表情,那种绝望又无助的表情,她先前只在穆里罗的《苦痛圣母像》(Mater Dolorosa)中见过。
戴夫半是搀扶、半是强架着和他差不多高的索菲亚离开了车祸现场。梅丽莎默默地跟上了他们。
戴夫回身,瞪着眼睛问道:“你还跟着我们做什么?”
“你是前FBI,对吧?”
“是的。”
“你不会这么轻易就放手的,对吧?”
“不关你的事。”
“你需要帮助。”
“别多管闲事,老老实实做个游客,玩好了就回家照顾你的旅馆。”戴夫叹了一口气:“我大概都能猜到这些人接下来会想干什么了。”
“你能阻止吗?”
“我不能。”戴夫坦然承认:“你也不能。”
“FAA那边有消息吗?”
“那天你听了不少啊。”戴夫摇了摇头:“没有任何回音。我的那些‘朋友’们,大概早就没打算帮忙了。”
“告诉我,戴夫,先前上了那架飞机和那个岛的女孩子们,有活着回来的吗?”
“绝大多数都回来了,带着一笔还算丰厚的酬劳。也有一些不见了的。”戴夫好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你打算去凑热闹?恕我直言,你似乎还不够格。”
“当然,对于这点,我有自知之明,我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梅丽莎也同样坦然:“找过媒体没有?”
“找过,可是没用。”索菲亚说道:“没人愿意报道这些事情。”
“找找你的老同事,戴夫。”梅丽莎说道。
“我在他们的通联黑名单上。”戴夫懊恼地说道。
“曾经的下属呢?”
“唯一一个靠得住的下属,听说也已经升官,准备去达拉斯那边了。”戴夫自嘲地一笑:“而且听说今年底她就要结婚,就别自讨没趣了。”
“天罗地网啊。”梅丽莎觉得浑身上下都布满了胶水一样粘腻潮湿闷热的空气,仿佛被牛舔了一口一样,她喃喃自语地说道:“警察已经束手无策了吗?”
“只是有人不想让我们查下去而已。”戴夫把索菲亚扶进车子里面,留着车门没关,靠在车尾附近与梅丽莎继续聊天:“你叫什么名字?”
“梅丽莎·贝尔。”梅丽莎伸出手来:“幸会,警官。”
“已经不再是警官了。”
“你比很多人都够格当一个警官。”梅丽莎望向坐在车里的索菲亚:“你没打算放弃,对吧?”
回答梅丽莎的是一阵咬牙切齿声。
“我有一个办法。”梅丽莎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索菲亚,你愿意试试看吗?”
“我们都束手无策,你一个澳大利亚人能做什么?”
“收起你的傲慢,戴夫。”梅丽莎很严肃地说道:“你说过的,任何一条路,都值得试试看。”
“告诉我,你有什么办法?”索菲亚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梅丽莎。
“我是某个宗教团体中的一员。”梅丽莎轻声慢语地说道,生怕索菲亚听不懂她浓厚的澳大利亚口音:“这个宗教团体颇有能量,在美国也有分支机构。你考虑一下。”
“开什么玩笑!”戴夫勃然大怒:“天主教会?还是科学基督教?”他指着远处:“滚蛋!”
梅丽莎没再与戴夫争执什么,而是深深地看了索菲亚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
于是如此。
黑法老听着梅丽莎的讲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相当有趣,不是吗?一个绝望的母亲,还有两个女儿,她面临的苦难会很多。自从人类开始学会用火之后,这样的事情就从没停歇过。”
“正如您推测的那样,”梅丽莎叹息着说道:“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
再一次失踪的是米娜。照理说,文员是用不着出海的,在办公室里工作,无论如何也不会失踪。但事情就是这样荒唐,继承了她母亲身高的米娜,六尺开外的大姑娘,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在离开海岸警备队驻坦帕办公室之后就消失无踪了。
她那辆白色的丰田凯美瑞车子就被弃置在一处超市的停车场里面,还是超市经理叫拖车来准备拖走的时候,拖车司机查了一下车牌号才发现,两天之前坦帕警察局已经针对这个车牌发了通知。坦帕警方和海岸警备队的人都赶来现场,车子里面干净得一尘不染,大剌剌地挑衅着现场的每一个人:没有行车记录仪、没有指纹、没有毛发、没有微粒、没有DNA,一切都没有,只有无声的嘲笑和挑衅。
梅丽莎打开大门的时候,只看见索菲亚带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站在门口,没有眼泪。
“请进。”梅丽莎请她们进门,然后锁上了大门。
“这是周先生家的房子。你租下来了?”维斯娜·彼德罗维奇有些好奇地问道。
“再过一两个礼拜,我就打算离开了,北上去华盛顿特区,还有纽约去看看。”梅丽莎给索菲亚母女两人倒了咖啡:“不过,我猜我的行程可能要改变了。”
“我把戴夫赶走了。”索菲亚说道:“没必要再多搭上一条无辜的人命。”
“你知道他不会离开太远的。这种男人绝对忍受不了这样的失败,他一定就在附近盯着你们。”梅丽莎想了一下:“你想好了?”
“喏。”索菲亚从包包里面掏出一张用报纸拼贴的信纸:“我猜这上面不会有指纹,也不会有口水。”
“这是当然的。”梅丽莎接过信纸,上面只有一句话:“停止,或是失去所有。”梅丽莎将信纸还给索菲亚,问道:“这一个礼拜以来,你们干什么了?”
“我们去了棕榈滩。”维斯娜说道:“姐姐查出来,罗森博格在那里码头有一艘大游艇。”
梅丽莎啧了一声,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些人会对在海岸警备队的米娜·彼德罗维奇下手了。
“我们,已经无路可走。”索菲亚平静地叙述着:“我们刚刚查出来一点东西,刚刚去了棕榈滩的港口转了一圈,米娜就失踪了。这该千刀万剐的美国,和铁托的南斯拉夫根本没有不同。我们就是平头老百姓,我们没人、没钱、没势力。”
“妈妈说,你曾经告诉过她,你是某个宗教团体的成员。”维斯娜有些不安地说道:“我们需要做什么,你才能帮助我们?”
梅丽莎看着索菲亚,一个历经了失望、悲痛、直至绝望的普通女人。她的苦难就像是被荆棘划破而导致的坏血症和坏疽,在不经意当中因为一个小小的破口而丛生弥漫,直至全身,甚至于连痛都消失了,只能眼睁睁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跟我来。”梅丽莎拿起背包,推开周先生家的大门,把钥匙藏在走廊旁花盆的下面,“我们去一趟迈阿密。”
“你带她们去了北基拉戈岛(North Key Largo Islands)?”莱克特医生问道。
“是的,医生,我想只有那里才能帮助她们母女两人了。”梅丽莎承认。
“你不是救了大衮教徒,你是带领她们成为大衮教徒。”LT叹了一口气:“说起来,那里风景真是不错。维克斯太太还好吗?她做的什锦烩饭(Jambalaya)很好吃。”
“维克斯太太很好,我们没吃到什锦烩饭,只尝了尝油煎鲇鱼。事实上,我们在那里只待了不到一天的时间。”梅丽莎说道:“戴夫给我们打了电话,通知让我们赶紧去避一避风头。”
“为什么?”梅丽莎有些惊愕地问道。
“因为你们已经很接近真相了,这很难理解吗?”戴夫的声音听起来怒气冲冲,“我在坦帕遇到了很大的麻烦,警察已经开始装傻,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一样。”
“枪手?”梅丽莎心里一惊:“你没事吧?”
“有人通过我的前同事约我吃饭,准备给我一张六位数的支票。如果我不接,六位数的支票就会变成别人的,然后我被别人干掉。事情就是这样。还有,我能找到你们,那些人肯定也能找到你们。你们赶紧想办法避一避风头,至少别带着手机,那东西就是个大麻烦。”
“你知道不知道棕榈滩的码头?”
“我当然知道,先是米娜查到了注册在罗森博格名下的游艇,然后才是我和索菲还有维斯娜去那边查的。游艇叫做炽天使号(Seraphim),舷号是……七十英尺长,或者七十五英尺长,总之完全可以在两三天之内从迈阿密开到美属维京群岛或是波多黎各。”戴夫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米娜就是在追查这艘游艇出港记录的那两天消失不见的。”
“见鬼。”梅丽莎喃喃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我现在也不得不紧张起来了,我敢说,我们找对方向了,但是我们现在却束手无策,只能先自保。听好了,梅斯(Missy),我不想知道,你们也别告诉我现在你们的位置,一个字都别说。你们立刻处理掉索菲的车子,你们三个人的手机都会被追踪,你们手机里面的电话卡,你们的手机本身——别想着换一张电话卡或是干脆拿掉电池,那些人就没法追踪你们了,只要用对了工具,那些人一定能定位到你们的手机。”
“你对此的建议?”
“随便扔进路边快餐店的垃圾桶里面,记得电话卡和手机拆开了扔,别扔在一起,扔手机之前也要恢复原厂设定。当然,这里是佛罗里达,你们要是不担心污染海洋的话,把手机扔进大海里面是个更好的选择。”
“我会记住你的建议的,戴夫。接下来呢?你打算做什么?”
“你们赶紧避一避风头,别在佛罗里达呆着,去德州、新墨西哥州、或者西部随便哪个州都好。至少保持低调一个月,也别想着跟小镇上的亲戚朋友联络,然后再说。”
“那我们要如何才能知道风头过去了?”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梅斯,我的意思是,远走高飞,去别的州生活。索菲和维斯娜都是无权无勇的老百姓,她们斗不过那个恶贯满盈的混蛋。报仇反杀的事情只会发生在电影里面,不会发生在现实生活当中。带着维斯娜好好活下去。”
“听起来真不像一个地道美国人该说的话。”
“约翰·韦恩电影里面的形象和他本人在现实当中并不相符,况且,我是一个警察。”戴夫用沉闷的声音说道:“别指望我会给你出一些不切实际、危险的主意。死的人已经够多了。”
“你最好别成为下一个死人。”
“谁知道呢?女士。”戴夫停顿了一会儿,说道:“差不多了,听我的话,别逞英雄。这次你的对手不是袋鼠,是那些把地狱都搬空了的恶棍。”
“好的,戴夫,你是真正的警察。”
“这是我听到过最好的褒奖,梅斯。”
“下次你来珊迪岛,我请你喝酒。”
“几年前曾经也有一个混蛋这么敷衍过我,这次我会当真的。”戴夫挂了电话。
梅丽莎合上自己的手机,想了一下,又展开,一下子将它撅成了两段,然后拿出电话卡,走到屋外,找到一个空着的陶土花盆,把电话卡扔了进去,随手找了点儿叶子盖在上面,掏出打火机点火,看着火焰将电话卡和叶子都吞没。
索菲亚、维斯娜、维克斯太太都默默地看着梅丽莎这样做着,然后索菲亚掏出自己的手机,又从维斯娜手里接过她的手机,照方抓药地处理掉了电话卡。维克斯太太拿过三个人的手机:“剩下的东西交给我处理。榉木号可以帮忙带走。梅丽莎,对吧?”
“是的,维克斯太太。”
“我可以相信你的吧?毕竟你是从珊迪岛来的。”
“我看起来不值得相信吗?”
“不,我的意思是,珊迪岛上的居民很少有你这样没有接受长生仪式的。”维克斯太太平静地说道:“老帕克还好吗?”
“每个人都想臭揍他一顿。今年初,岛上来了个新人,直接对他脑门上开了几枪,所以酒吧里面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请新人喝酒。”
“莱克特医生呢?”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大可以回珊迪岛看看。”梅丽莎说道:“听好,我有一个计划。”
“你和那个私人侦探之间的对话,我都听见了。你们正在被一些你们惹不起的人追杀。”
“我来此请求你的帮助。”
“你想怎么做?”
梅丽莎侧头看着索菲亚和维斯娜:“老实告诉我,如果丹妮察发生了什么不测,你们会想先保住米娜,还是彻底复仇?”
索菲亚和维斯娜交换了一个眼色。年轻姑娘不禁低下了头,眼泪扑簌簌地落在院子的砖头地面上。显然,她们曾经背着梅丽莎讨论过这个问题。
“先救活人。如果连米娜都保不住,我选择复仇。”索菲亚说得理所当然且咬牙切齿,“我说出来就算数。”
“很好,我欣赏你这样的斯拉夫女人,不哭不闹,知道轻重生死。”身高只有五尺三寸、现在看起来却比索菲亚更像一座冰山的维克斯太太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忙,我帮了。”
梅丽莎充满怜悯地看着微微颤抖的维斯娜,她走到维斯娜的身边,用力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你感到恐惧。”
“是的,梅丽莎,我很害怕。”
“害怕什么?害怕下一个就是你和你妈妈,还是害怕可怜的米娜和丹妮察都救不回来?”
“我都害怕。”
“人类最深沉最原始的情感就是恐惧,而真正的恐惧来自于未知和无法主宰的命运,不是吗?”维克斯太太冷静地说道:“在我看来,眼下这一切都不算未知,也不值得你恐惧得浑身颤抖。可怜的孩子,向神祈祷吧。”
“是,是的。愿仁慈的上帝……”
“我想你弄错了。”维克斯太太打断了维斯娜的祈祷语:“不是向那个无能的上帝祈祷,而是向现世神祈祷,祂的尊号是……”
“沉睡之神,拉莱耶之主。”梅丽莎同样冰冷地接续下去:“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索菲亚震惊地看着梅丽莎和维克斯太太,也许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所谓的宗教团体,并非她想象之中的基督教架构下的秘密宗教团体,而是一个崇信邪神的邪教团。
梅丽莎看得出来,索菲亚肩膀抽动了一下,抱在胸口前紧抓衣袖的双手手指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苍白失血,阔大的腮上凸出了一丝丝的肌肉纹路。她想捂住自己的耳朵,但终究没有这样做。
于是如此。
“那句是什么意思?”LT有些好奇地问道。
“唔,‘在拉莱耶的家中,睡去的克苏鲁正在等待梦境’,大概就是这样。”黑法老随口翻译成英文:“我越来越喜欢你了,梅丽莎,你有没有兴趣转信?”
“抱歉,尊敬的阁下,我仍然遵奉我们的信仰。”
“真是太可惜了,小姑娘。唔,让我想想,你很对我的胃口,我要送给你一点东西才行。”黑法老很认真地思考着,右手食指不时搔着上嘴唇,看得出来,祂确实是这样想的——当然,祂最喜欢的就是恶作剧。
正在四个人聊天喝咖啡的时候,外面传来轧轧轧的直升机旋翼声。莱克特叹了一口气,“来得比我预料得要快很多,看来你惹的麻烦不小。”
他没理会梅丽莎的尴尬,跟在LT身后走了出去——他看见LT一边走一边给蚺蟒手枪(Colt Python)弹仓里面塞子弹:“稍微克制一下,LT,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先谈一下的。”
“那要看对谁。如果是我那个王八蛋徒弟来的话,我不做任何保证。”LT笑了一声,“换了是其他人,你谈。谈不下去,我帮你谈。”
莱克特叹了一口气,从LT为他打开的大门当中走了出去。旅馆外不远的小广场,在朝阳照耀之下,四个身穿很正式的西服的男女走出直升机,随即直升机拔地而起。
莱克特站在旅馆门口,看着四人走到他面前。其中一个年纪较长的男子主动伸出手来:“我是里奥·塔夫脱。幸会,霍普医生。”
莱克特和他握了一下手:“莱克特就好,副局长先生。”
“里奥。这三位是螳螂、云雀、山猫。”塔夫脱看了一眼年轻的LT,有些不敢确定地眨了眨眼睛:“这位是?”
LT靠着大门笑了笑:“对,你没看错,也没猜错。我又活过来了。”他摸了一下腋下的枪袋:“如果想谈,就进来好好谈;如果不想谈,我奉陪。”
螳螂和云雀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螳螂正要开口,LT直接阻止道:“两年前我们在波特兰的交情不用提,肉丸那个混蛋还好吗?”
“长官已经回欧洲了。”
“这里是我的主场,小子,收起你们那套NSAA的傲慢,否则我会亲手把你们切成碎片。你知道,我能做得到。”
塔夫脱摊了摊手,对着莱克特说道:“这显然不是什么很友好的态度。”
“确实如此,我对于LT的愤怒很能理解。毕竟梅丽莎是他的未婚妻,而且梅丽莎没做错什么……”
“她杀了二十多个人,还有胆子说这种话?”云雀的声音尖锐,有些刺耳。
“呵呵,也才二十几个人而已。”LT笑了一声:“罗森博格呢?你们为什么不谈一谈这位华尔街大富豪的罪名?”
“我们会用法律……”
“呵呵。”LT用一声冷笑和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飞刀钉在云雀的脚尖之前,结束了云雀的反驳,“NSAA的人说法律,不觉得太讽刺了吗?麦克凯伦参议员的灵魂会不会因此喊冤?”
塔夫脱长出了一口气,“好了,让我们都冷静下来。”他看着莱克特,“莱克特,这就是你们的最终态度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莱克特轻声慢语地说道:“珊迪岛上村民委员会还是很乐于互相帮助的,对外也比较一致。”
“不如先听一听我们的条件?”塔夫脱问道。
“洗耳恭听。”医生平静地回答。
“大衮今年想和我们暂时达成和平协议,当然是临时的,我们正在考虑这个事情。”
“那是大衮的事情,和联盟没什么关系。”
“你确定吗?”
“我很确定,里奥,联盟和大衮是两回事,联盟和大衮之间也有不少旧账要算,所以别打算在这里占便宜。说出你们真正的条件吧。”
“交出梅丽莎·贝尔、奥黛丽·维克斯、索菲亚和维斯娜·彼德罗维奇四个人。我保证她们不会死。”
LT很响亮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继续。”莱克特医生丝毫没有动怒。
“没有了。”塔夫脱干脆利落地结束了开条件的步骤。
“唔,你的意思是,我们交出我们的邻居、好友,以及教友,而除了对我们进行恫吓与威胁之外,你们根本不打算惩办真正的罪魁祸首?”
“医生,你活了两百年,你很清楚,真正的人类世界不是如你所愿那样去运行的。”
“所以,罗森博格大概率不会得到与他罪行相称的惩罚,而失踪的丹妮察与米娜,还有那些之前消失无踪的可怜孩子们,你们决定不对我们提起来了?”
“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医生?”
“带上你的人,离开这里,装作你们对此无能为力。至于罗森博格,你们愿意怎么做都随便你们,我们会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就这样。”
“恐怕我很难答应你的条件啊,医生。我退一步,梅丽莎可以从名单上剔除掉。榉木号上的维克斯以及彼德罗维奇家的两个人,等她们到达珊迪岛的时候,你们要把她们交给我。”
“罪名呢?”LT问道。
“教唆并协助了二十二次一级谋杀。”塔夫脱冷静地回答:“她们完全没想着掩饰,小该隐岛上有三十七处安全摄影机,它们录下了这四名女性的全部罪行。”
“如果我们不交,你们是不是打算用第七舰队的潜艇在榉木号的航线上击沉这艘轮船?”
“我个人并不希望走到这一步。”
“也就是说,你只是一个传话的傀儡,而你能做的决定其实很有限,你身上的线头在别人手里,也许就是那位我们素未谋面的罗森博格,对吗?”
“这样的说辞就有些挑衅了,医生。”
“相信我,副局长先生,我在一战和二战的时候听过许多比这些更挑衅的言辞,你大概不会想听到的。”莱克特笑了笑:“你们试试看吧。顺带一提,三名古老者已经找到拉莱耶,希望用足够的代价换走沉睡的修格斯。联盟正在讨论这个事情。”
“你能对此做什么?”
“走着瞧。对于联盟俩说,我是他们岸上的联络人,而他,”莱克特指了指LT,“则是神明钦定的看门人。”
“神明?克苏鲁苏醒了?”
“不不,不,是比克苏鲁阁下更尊贵的一位阁下的谕令。”
“奈亚拉托提普?”
“我很惊讶于你的敏捷,但是你的言辞并不礼貌。”莱克特叹了一口气:“等下你如果想参见黑法老阁下的时候,最好闭上你的眼睛,也最好保持最起码的礼貌。你该知道,不可直视神。”
“祂在这里?”
“祂的投影无所不在,而神使降临则十分罕见。”莱克特嘴角微微颤抖了一下,说不出是微笑还是不安,“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带着你的人尽快离开,忘记你们开出的愚蠢条件。联盟可以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我不信!”塔夫脱厉声质问道:“如果祂真的神使降临,你们为何都没有疯狂?”
“神有祂的意志,不要试图揣度神。”
“你,没有骗我?”塔夫脱的声音变得冰冷起来。
“有必要吗?我会在乎你们怎么想?”莱克特略带讽刺地反问道:“今年初,你的同事也是这样带了一些人上岛,来找LT的麻烦。当时你们占理,村委会也无话可说。这次,你们不占理。神使阁下也许在乎,也许不在乎,但祂终究还是来了。所以,你们如果不想让事情变得不可控,那就这样离开吧。”
“你真的打算让神明介入人间的事情?”
LT冷冷地笑了一声:“神明什么时候没介入过?”
塔夫脱恼怒地瞪着LT。
“梅丽莎旅馆的门,就是宇宙与人类之间的几扇门之一。”莱克特轻声说道:“LT是看门人。我们欢迎你踏入这扇门,我们同样也不会为门后发生的任何事情负责。”
塔夫脱看着那两扇用橡木做成的大门,八英尺高,四英尺宽,厚实、斑驳、油漆有些脱落,窗棂之间的玻璃带着些灰蒙蒙的脏污,黄铜扶手被磨得光滑锃亮。LT伸手把门后黑底红字的“关店”牌子翻转了一下,现在显示的是“开门”。
埃及人紧跟着推开大门,NSAA四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祂的身上,然后顿时爆发出了痛苦而疯狂的惨叫声。埃及人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去了。
莱克特和LT静静地等待着惨叫声平息下去,只留下粗重的喘息和仍旧充满痛苦的呻吟。NSAA的探员们满脸都是灰尘、涎水、泪水、从眼眶、鼻孔、耳道里面渗出的鲜血,衣服皱皱巴巴,沾满了泥土。
“何苦呢?”LT甩下这么一句,转身也走回旅馆里面。
莱克特搀扶起塔夫脱,“感觉很糟糕吧?我知道那种感觉,脑子里面就像被塞入了无数的信息,就像要爆炸一样,每个细胞都疯狂地交换着生物电。各种各样的疼痛、酸、痒、冷、热,同时存在,所有的情绪同时爆发,你甚至都不知道不受控制的肌肉会做什么。你能听见、看见、意识到无数的事物,但你不知道它们对于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它们吞噬你,它们占领你,它们漠视你……”
“别说了……”塔夫脱忍不住又呕吐起来。
“第一次直面外神的神使阁下还能留下自我意识,看来那位阁下对你们仍旧留有余地。”莱克特充满悲悯地说道:“离开吧,副局长先生。你们所有的‘胜利’对于神来说毫无意义,祂只是不在乎而已。你们所作的努力和绝望的挣扎没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
塔夫脱从脏兮兮的西装外套的内袋中取出一张烧录的DVD,愤然塞进莱克特的手里:“你们也许应该看看这个……事情不会就这样了结的。相信我,我们会再见的。”
他怒冲冲地带着三名探员来到小广场的中心,等待直升机降落。
在这期间,莱克特走到塔夫脱身边,说道:“如果你不介意,回去之后告诉你们那位很漂亮的副局长同事,她们在斯匹次卑尔根岛的所作所为是在渎神。”
塔夫脱刚刚又涣散开的眼神勉强再次凝聚起来,有些失焦地盯着莱克特:“你如何知道?”
“那位阁下亲自带我们去看的,祂似乎不以为意,也可以说是不以为然。所以,别再做蠢事了。”
塔夫脱不再说话,连拖带拽地把NSAA探员们弄上直升机之后,甚至连多一眼都不肯再看这座小岛了。
于是如此。
梅丽莎有些惶恐不安地看着莱克特和LT,双手不自然地互相搓着:“事情就这样了?”
“没事了。”LT露出一个笑容:“谢谢您,黑法老。”
埃及人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就当成是我的恶作剧好了,我不喜欢那些家伙盛气凌人的样子,让他们稍微难过一下,有意思。”
莱克特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这位阁下就是推开门探了一下头,然后就离开了,这几乎要把NSAA最精锐的三名探员外加副局长彻底逼疯,这仅仅是祂口中的“稍微难过一下”。若真是把这位神使得罪了,那惩罚会是多么“有趣”,莱克特简直不敢多想哪怕半点。
他从怀里取出那张DVD,放在茶几上:“副局长先生留下了这张影碟,大概是想让我们看看吧?梅丽莎,你觉得呢?”
“我无所谓。”梅丽莎耸了耸肩膀:“你们总不会真的相信,我和维克斯太太杀了二十二个人吧?”
莱克特哼了一声:“有些时候,杀了他们反倒是真正的仁慈。”
黑法老笑了起来:“你现在说话很有点神棍的样子了,我喜欢。”
莱克特有些惶恐地赶紧欠了欠身。
黑法老给莱克特倒满咖啡:“没关系,在我面前说话用不着那么拘束,你是知道我的。你们人类很有趣,真的很有趣,比我很多的从者、眷者、崇拜者都有趣得多。比如他,”他指了一下LT:“你有没有觉得,自从你复活之后,你就变了?”
LT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如果是之前,我不会一见面就对您开枪。”
“疯狂是藏在每一个生命之内的本能。”黑法老现在看起来好像是一位兴致不错的教师,娓娓说道:“没有哪个种族像是人类一样,明目张胆地希望成为与我们并肩的同伴。”
“您是说,成神?”莱克特小心翼翼地问道。
“类似,但你也别误会,这不算渎神。我听到你对那个胖乎乎的副局长说的话了。我们在斯匹次卑尔根岛上看到的那些,对于我来说,算不上渎神。神不在乎你们崇拜或是不崇拜,不在乎你们信奉或是辱骂,也不在乎你们会不会最终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这都不是渎神或是取悦神。真正的渎神,并不是试图成为神,而是试图分析神。毕竟,我们才是唯一性的终极体现,成为唯一性是必然的方向。”
三个人类——但愿还能称之为人类——都屏住呼吸,专心听,不敢出声打扰。
“使用人类的语言大概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们能听懂多少,无所谓。那些小家伙们和伦道夫不一样,伦道夫充满了热情和好奇心,很招我喜欢;那些小家伙总是想用自己能弄懂的方式来逼近成神之路,而每一步都只会导致谬误,这就有些无趣了。这个宇宙,还不是用那种方法就能穷尽真理的。所以,我注视他们的时候,只会觉得好笑,大概这也算是一种反向的被取悦了吧?哈哈哈。”黑法老忍不住笑了起来,祂总是这么快乐:“我觉得这不算渎神,类似于一种拙劣的模仿,有时候我甚至于期待你们会成功,到时候我会送给那个成神的人一个尊名:滑稽与喜悦之神。哈哈哈。”
祂又指了一下LT:“你已经不再是最……基础的人类了。生命层次越是靠近我们,疯狂就会越猛烈地出现,与其他的本能螺旋交织。有些生命体为了对抗疯狂、失控、和混乱,他们甚至于会徒劳地寻找所谓的‘锚’,殊不知,这样才会让他们更加疯狂和痛苦。学不会拥抱疯狂、利用疯狂、成为疯狂,要如何容纳下诸多的唯一性呢?”祂注视着LT:“正如我说过的那样,我已经送给了你一个超凡能力。喜欢不喜欢都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在乎。”
埃及人忽然伸手在梅丽莎额头两眼之间抹了一把,留下了一道棕红色的痕迹,就像一只眼睛:“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可以用这只灵性之眼,随时找到你想找到的人。但是别常用,它的代价是你的生命力。”
祂眼珠一转,又笑了起来:“不过也没关系,用吧,反正你们也有长生仪式,活得委屈的一两千年,还不如活得痛痛快快的几十年。好啦,还有你们的大概十几天吧,这个岛又该消失了。LT,做好你的角色,看好这个门。”
“啊,等等,我还没弄明白呢。”LT愕然说道。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岛会消失在地球表面,也不是沉入海底或是升上天空,而是被投影到宇宙的某个角落。至于这次会投影到哪里,要看克苏鲁阁下的梦境如何了。”莱克特简洁地说明了一下:“时间并不会很长,我们体感大概就是几天时间,但是在地球来说,这个岛可能会消失几年、十几年、甚至于几十上百年。所以我们是地图上和历史上都并不存在的一个岛。”
“那为什么梅丽莎还能拿着澳大利亚的护照跑去美国闲逛?”
“唔,好问题。记得我告诉过你,从1919年之后,就再没有过外人离开过这座岛?”
“最后跑掉那个家伙是我的祖先。”
“接受了仪式的岛民就不再是外人了,他们当中的有些人总是对外界还有些念想,我们从来不会试图阻拦。他或是她们就会回到各自的国家,往往也能做出一些很不错的成绩来。他们会设法帮助这座小岛得到一些正常的待遇和物资。”
“不包括帕克招募的那些‘外劳’吧?”
“我能理解你的怒火,LT,相信我,帕克之所以招人讨厌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联盟里面有支持他的,也有讨厌他的。这些事情可以放到以后再说。LT,你现在是阁下钦定的看门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就是我想弄清楚的事情,医生。”
“这意味着你有了选择权。”莱克特·霍普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可以自由地决定地球的未来。这么说吧,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外星种族能如此精确地定位到地球并且不远万里地来到地球?要知道,旧神之下仍旧要遵守这个宇宙的基本限制,比如,不能突破光速,也无法同时测定量子的速度和位置。跨越几百几千光年造访地球,那些尚未成神的种族凭什么做到?”
“这么说的话,我有点明白‘门’的意思了。”LT干笑了一声。
“你给它们开门,它们就能来到地球;反之,它们就无法来到地球。这样的‘门’,在宇宙中有很多,地球上,我们身边这扇门也是其中之一。”
“还有这样的门?我是说,在地球上。”
“有几扇,我能确定的,至少还有一扇这样的门,就在午夜当铺。”莱克特平静地解释道:“你现在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你早晚都会知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黑法老笑眯眯地听他们聊天,终于站了起来:“我该告辞啦,三位。很高兴认识你们两位新朋友,也很高兴见到莱克特你这个老相识。下次见面……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我想起来的话,会花一点时间关注一下伦道夫现在飘到哪里了。对了,如果那些家伙,我是说,NSAA的那些小丑们问起我的话,医生,你可以告诉他们,我为他们准备了一出好戏,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阁下,我会守口如瓶的。”莱克特严肃地说道。
“嗯,别误会,没必要保守秘密。谁能阻止喜马拉雅山麓上的雪崩呢?我只是恰逢其会地轻轻推了一把,我保证,真的只是轻轻推了一把而已。”埃及人开心地笑了起来:“人类真是很有趣。”
说完,祂就这样从三人的视线当中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还有十几天……”梅丽莎喃喃自语。
“你担心榉木号会赶不上?”
“维克斯、还有索菲亚母女两个人不能出事。”梅丽莎开始担心起来:“那些家伙,还有NSAA的人,他们都不会放过那三个人的。”
莱克特站了起来:“我去码头找一下克里斯,问问榉木号现在已经到哪里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榉木号。”LT问道。
“我们大概是大前天中午离开那个该隐岛的,晚上我送她们几个人上了榉木号,我自己开船回到波多黎各,然后坐飞机回到澳大利亚,再租船回了岛上。”
“唔,这么说起来,三天时间顶多赶到圭亚那的乔治敦外海。”LT摊了摊手:“上次我来的时候就是这样。说起来,绕过合恩角再赶到澳大利亚,那么至少还要三个礼拜才能抵达。”
“那岂不是来不及了?”梅丽莎显得有些焦躁起来。
莱克特示意梅丽莎稍安毋躁,他想了一会儿,“中午也该开一次村委会了,我们可以在会上讨论一下这个事情。梅丽莎,我向你保证,一定会解决的,如果必要,我会亲自解决这个问题。”
莱克特走到前台,拿起电话分别通知了村委会的几个成员,约定中午一点整在村委会开会,讨论榉木号的事情。他走回大厅,指着茶几上的DVD影碟:“我想可以趁现在看一看这张影碟了。”
就在这时,克劳迪娅抱着大包小包的食材走了进来,“嗨,老板,你终于舍得回来了。”
梅丽莎笑着和克劳迪娅拥抱了一下,帮她把食材搬进厨房:“亲爱的,我和医生还有LT有点小事,你帮我盯一下前面。”
“没问题。说起来,是商量你和LT两个人的婚期吗?”
“扯淡吧你。”梅丽莎笑着回到大厅,用遥控器打开电视,又把DVD放进播放机里面。
“2006年7月6日,上午十点。”一个经过变声器的男声充作画外音说道:“小·圣·该隐岛码头。”
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加勒比海的阳光毫无遮拦、恣意地倾泻在该隐岛上,每一寸土地都在阳光的照耀之下,纤毫毕现。燥热,尽管有海风轻拂,仍旧难掩七月盛夏的燥热。全副武装的NSAA八人行动队登上了该隐岛,没人说话,没人抱怨,也没人开玩笑,沉默得好像八个木偶。
棕榈树在海风当中轻轻摇摆,发出刷刷的声响。干燥的水泥路面有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开裂了,倒也不妨碍探员们保持队形快速推进。他们手中的MP5微型冲锋枪、M4卡宾枪总是保持着面对着面前的45度范围。
远处的蓝天当中不时掠过一两只白色的海鸟,矫健而美丽。
岛上安静得过分了。
没有人的声音,没有动物的声音,没有声音。
黄墙红瓦的地中海风格平房在植物掩映之中沉默着,阳光下它们的外观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屋内充满了阴影,从外面根本看不清楚。
行动队的探员们动作不禁放缓了一些。他们在面罩下的面容无法看清,但忍不住陆续粗重起来的呼吸声,让他们又放慢了一些进展的脚步。
毕竟该隐岛没多大,从码头到第一栋平房也不过一两百码的距离。队长示意之下,整队变成了两两一组的四个小组,其中一组持枪在外戒备,三组进入房屋。
平房里面很整洁,没有搏斗或是交火的痕迹,只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餐桌上甚至于还摆着两个碟子,里面的炒蛋和茄汁意大利面晚餐都已经变色,没有人收拾。后门是打开的,从后门望出去,可以看到岛上小丘上最高的俱乐部,微风拂过草木,静谧得像是从未有人类踏足过的原始丛林。
队长在无线电里面低声吩咐了一句,全队在后门集合收拢,开始快速向俱乐部前进。
足迹。
他们发现了足迹。
不是鞋印,是足迹,赤裸的人脚深深踩在泥土上所留下的印子和痕迹,凌乱。
俱乐部是一栋两层楼的中型建筑物,两百多英尺的长度,正面宽度大约七八十英尺,外面还有一座游泳池,碧波荡漾,里面没有人,也没有来嬉水的鸟类或动物。建筑物外立面是刷成白色的混凝土墙,两侧是加装了防晒膜的防弹玻璃,从外面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动静。
华丽而沉重的木制正门大开。俱乐部里面没有开灯,除了阳光照进去的那一小块区域之外,里面暗沉沉的,走廊两侧的枝形灯隐约可见。从门厅往里是一条大约二十英尺长的小走廊,推开沉重的覆皮大门,就是大厅了。
阳光从东侧的玻璃幕墙当中射了进来,防晒膜滤掉了有害的紫外线,只留下柔和的光辉,照耀着大厅,以及大厅天花板上悬下来的二十几具身躯,不时地因为习习的空调出风而轻轻旋转着。
这其中有男有女,有的穿着睡衣,有些还穿着制服,有两人则穿着西装。他们的面容安详,有些人嘴角还微微含笑,仿佛正沉浸在美好的梦境之中。
就在八名探员踏入大厅的时候,他们看到了那二十来具躯体都是用床单绞成的绳索勒住脖颈,悬挂在大厅之内。每个人都双脚离地三四英尺。
“死了……都死了!”一名队员终于忍受不住,叫了出来。
陡然之间,二十多具躯体同时转向了那名队员,原本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没有眼白,只有纯黑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那名失声的队员。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低沉而神圣的吟诵声回响在天花板附近。
“哈……哈利路亚……”一个队员忍不住低声吟诵起来。
一个队员丢下了手中的武器,怔怔地看着那些如风铃悬挂摇摆的身躯,他僵直地扯动了大腿,好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一样,摇摇晃晃地向大厅里面走了过去。
队长挺直了后背,一步抢在那队员跟前,一个大背胯将那名队员摔倒在地,将他摔昏了过去。
队长背对着那些摆荡的躯体,双手分别捂住了两个队员的眼睛,他不敢出声。旋即两名队员都用手拍了拍队长的手臂,队长这才放下手臂,又去捂其他队员的眼睛。
没有队员敢于再直视那些被吊起来的身躯,他们都背对着大厅,队长拖着被他摔晕的队员双脚,强忍着要夺路而逃的恐惧,尽可能缓慢无声地离开了大厅区域。“不要看,绝对不要回头看!”队长通过无线电用喉音警告着所有还清醒的队员。
就在走廊上,一名队员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陡然被头下脚上地抽离了地面,飞快地被吸进了大厅之中。只有风声,没有惨叫。
没有被单了,但是他身上还有一柄MP5冲锋枪。枪带无风自动,绕过了队员的脖颈,然后挂在了天花板上。
队员的双手原本还在努力地抓住枪带,想要挣脱开来,却在被挂上天花板的那一刹那,他松开了双手,脸上浮现出恬静而愉快的笑容,就好像看到了母亲的幼儿一样,那是发自内心的欢乐。他的眼睛瞳仁迅速染上了黑色,仿佛墨汁滴入了水中一样,轻柔地荡漾开来。
他和二十几具同伴一样,手脚垂落,像长长短短的柱子一样,安安静静地挂在天花板下,不时地因为空调吹出的气流而轻轻旋转着,好像在跳一曲雍容华贵的慢三步华尔兹。
“盐……盐……他们成了盐。”不知道是谁呢喃自语的声音被录了进来。
镜头颠簸着,挣扎着,奔向了户外的阳光灿烂。
于是如此。
“你们救出了几个人?从那个人间地狱里面。”LT望着梅丽莎,低声问道,完全不在意已经暂停的画面上白得刺眼的阳光。
“两个女孩。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九岁半。”梅丽莎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描述她们的样子。就这样,维克斯太太一怒之下,决定把岛上的所有人都献祭了。”
“维克斯太太真是一个好人,她过于和善了。”LT哼了一声:“如果是我,我大概会把现场弄得更加不堪入目。”
“嘿,LT,索菲亚和维斯娜都是普通人。你不能用处理这里事务的态度去刺激到她们。说起来,你这段时间是不是有点过于……疯了?”
“大概吧,梅斯,别太介意我的态度。没有哪个正常男人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至少我还保留了一点朴素的正义感。”
梅丽莎瞪了一眼LT,转向莱克特:“我们的做法会不会给岛上带来什么麻烦?”
“我们不在乎,至少,我不在乎。而且我也不觉得你和奥黛丽做错了什么。我们确实遵奉克苏鲁阁下,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就此失去了人类的同情心。我们不像大衮那样胡乱用人类献祭,那根本没用,奥黛丽总是认识不到这一点。”
“别责怪维克斯太太,我们当时也没有什么其他可用的选择。最糟糕的是我们没找到丹妮察。”
“你们没有问那些工作人员吗?”
“维克斯太太做了一个通灵。那些混蛋承认,丹妮察来过这个岛上,然后被一群中东人带走了。”
“该死的。”LT怒气冲冲地说道:“我要留下对付那些家伙。”
“我们谁都可以留下,唯独你不行,LT。”莱克特冷静地说道:“你是看门人。你必须待在这里。地球上的事情,交给我。”
“你?”
“你总不会认为我经历了那么多场战争,只是去做战地医生的吧?”莱克特笑了一下,“当然,这不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LT,你愿意相信我吗?”
“见鬼,医生,你总有办法说服我。”LT想了一会儿,吐出一口粗气:“我愿意相信你。”
莱克特微微点了一下头,看向梅丽莎:“你呢?准备和我一道留在地球,还是陪着你的LT暂时消失一段时间?”
“LT,这么说虽然真的很糟糕,但是我觉得我必须留下来。”梅丽莎有些不安地看着LT。
“没问题,梅斯。”LT伸手按住梅丽莎的手背:“做你应该做的。需要我把枪留给你吗?”
“留一把蚺蟒吧。我自己想办法搞定子弹的事情。”梅丽莎微笑起来:“这样感觉很好。”
“我也有同感。”LT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我决定这次不放那些混蛋进来,那些可怜的姑娘们值得一个更好的世界。”
“你是看门人,你说了算。”莱克特低沉地说道。
2006年7月30日星期天,一艘看起来不太体面的货轮停靠在新西兰南岛的基督城港口。梅丽莎和莱克特在码头等候,他们身边还有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陪着。很快,矮小的奥黛丽·维克斯太太带着四名女人走下舷梯。警察迎了上去,说道:“你是奥黛丽·维克斯女士,对吧?”
“本·荷鲁斯,你认得我,为什么还要问这么蠢的问题?”
“你因为涉嫌一起发生在美国的案子被FBI通缉了。作为新西兰警察,我们有义务协助美国FBI暂时拘留你。”本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的两位朋友愿意为你提供一些帮助。”
维克斯太太看了一眼梅丽莎与莱克特,浮现出笑容,随即摆了摆头:“那么她们呢?”
“我收到的命令是拘留你一个人而已。四位女士,”本说道:“你们需要先去港务局和海关登记入境。欢迎来到新西兰。”
年轻的维斯娜想说什么,却被母亲索菲亚按了下来,微笑着摇摇头,女孩儿这才气呼呼地不再有所动作。
过了大约半个小时,索菲亚带着三名年轻女孩儿从港务局矮小的办公楼里面走了出来。她们到梅丽莎身边,索菲亚衷心地说道:“谢谢你的帮助,梅丽莎。”
“没什么,索菲,都是应该做的。”
“戴夫和你联络过吗?说实话,我挺担心他的。”
“他应该没问题才对。”梅丽莎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位私家侦探来:“实话实说,我最近挺忙的,根本没想起来戴夫。来,让我介绍一下。”她向莱克特示意了一下:“这位是我们岛上的医生,莱克特·霍普先生,希望你们永远也用不着他的服务。”
“我也是如此希望的。”莱克特笑眯眯和索菲握手:“很抱歉,岛上出了点问题。我们在基督城做了一些准备,你们暂时可以在这里安置下来。梅丽莎主动请缨,在这里陪伴你们。至于奥黛丽的事情,交给我处理。她很快就会没事的。顺带一提,这几个礼拜,梅丽莎一直在殚精竭虑地打听米娜和丹妮察的情报。我们之前在中东没有什么靠谱的关系,所以进度上稍微有点不如意。不过我向你们保证,再过几天很快就会有丹妮察的消息了。”
“那么米娜呢?”索菲亚非常渴切地问道。
“她很好,我是说,她没有受到什么虐待,只是这一个月左右被拘禁了。是的,如你所猜测的那样,就是那个家伙派人干的。我们已经与美国联邦政府展开交涉,交换的条件之一就是奥黛丽。”
“你们打算把奥黛丽交给美国政府?”
“我们会移交。移交的地点就在基督城这里,条件是他们也要把米娜送过来。你们安全了。”莱克特随即望着两位被就出来的女孩儿说道:“莱娜、佐伊,对吗?”
“我是莱娜,先生。”年纪较小的女孩儿怯生生地举起了手。
“欢迎你来到新西兰,还有你,佐伊,你们也都安全了。你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跟着移交的飞机回美国,另外一个选择是留下来,新西兰政府移民局已经特批同意你们的难民身份,你们可以长期留在这里。莱娜的监护人就是梅丽莎,直到她年满十八岁为止。”
“我要留下来。”莱娜立刻毫不犹豫地说道。
“我也不想回美国。”佐伊低声说道。
“那么,梅丽莎,你们五个人暂时住在一起。房子的钥匙在梅丽莎那边,她会先带你们去安置的。我现在要去看看奥黛丽,晚上我们一道吃饭。你们应该试试看新西兰的羊肉,没有一点膻味,比牛肉还好吃。”
“谢谢您,先生。”佐伊低声说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好孩子,暂时别操心这些事情。你还是个年轻姑娘,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值得你去期待,把过去那些烂事都尽快忘掉吧。还有你,小丫头,莱娜,等过两天天气好了,让梅丽莎带你去山顶上看看,基督城的风景很好。”
“我很期待,先生。”
“嗯,别管过去的事情了,一切向前看,在神的注视下,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保证。好了,几位,我得离开了。梅丽莎,之后就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医生。”
“他是个可敬的人。”索菲亚低声对梅丽莎说道:“你们都是可敬的人。你们虔信的神也比上帝更值得信赖。”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光怪陆离的,不是吗?有些人总是在你尚未睡着之前,就已经把梦都替你编好了。”
两天之后,一架小型公务机降落在基督城机场。本开车带着一大帮人赶到机场。
本和莱克特离开面包车,戴着手铐的奥黛丽·维克斯也跟着下车。莱克特双臂靠在车窗旁边,非常严肃地低声叮嘱道:“记住我刚刚说过的,你们等下不管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都必须给我乖乖留在车里。懂吗?”
一车女人都纷纷点头。
莱克特微笑了一下:“很好,耐心等一下,米娜马上就要回来了。团聚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对吧?”
索菲亚勉强笑了一下:“可是奥黛丽她……”
“相信神。”
“是。”
一架舷梯被推到公务机机舱门旁边,里面有人用力推开舱门,两名神情严肃的西装男中间是一位六英尺高的年轻姑娘,她在舷梯上就忍不住对着从面包车探出头来的索菲亚和维斯娜用力招手。
莱克特问道:“是她吗?”
“是她!”
“那就好。我过去了,梅丽莎,这里交给你了。”
“好的,医生。”看起来有些虚弱的梅丽莎用力把索菲亚和维斯娜拽回面包车里面。莱克特与本一左一右,夹着维克斯太太走向公务机。他们走到中间站住了脚步,等待对方将米娜带过来。
两拨人就像黑道一样互相交换了人质,本带着米娜走向面包车。莱克特在美国人准备带走维克斯太太的时候,忽然说道:“两位,能多给我一分钟吗?我忘记告诉她美国律师的资料了。你们就陪着奥黛丽,就这样,可以吗?”
两名美国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停下了脚步,但仍旧保持着警惕性,盯着莱克特。莱克特微笑着,面对三人开始反复吟诵起那段咒语:“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两名美国人的神情开始呆滞起来,像柱子一样站在原地。不远处,本已经开车离开了机场。
莱克特信手一扭,将维克斯太太手腕上的手铐拧掉。他们两人不紧不慢地走上舷梯,走进机舱,正在机舱里面吞云吐雾的正副驾驶员见状大惊失色。就在他们正要扑上来的时候,维克斯太太陡然从头顶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就像鹰的唳叫一样,嘹亮尖锐,直直地刺入驾驶员们的耳膜和脑海之中。驾驶员们委顿着跪倒在地,任由那嘶鸣声在他们大脑当中不断翻搅着,就像用木勺搅拌沸腾的燕麦粥一样。
莱克特在维克斯太太停下嘶鸣,随即用他低沉的声音吟诵着赞美克苏鲁的诗句,佶屈聱牙,复杂程度几乎就不是人类声带所能发出的声音。维克斯太太走进驾驶舱,稍微看了一眼飞行日志:“不是美国政府的飞机,是那个什么罗森博格的私兵。”
莱克特笑得更加灿烂:“那就更加没有心理负担喽。”他加快了吟诵,那两名驾驶员已经陷入了失神的状态。
维克斯太太走下舷梯,将两名呆在机场上的美国人领回了机舱之内:“搞定了没有?”
“可以了。”莱克特点了点头,与维克斯太太一前一后下了飞机,推开舷梯,机舱里面那个副驾驶呆愣愣地关上了机舱门。
过了几分钟,飞机开始向着跑道滑行过去。
莱克特与维克斯太太相视一笑,走向候机楼。接下来他们还有漫长的旅程,从基督城先飞去新加坡樟宜机场,然后再转机去迪拜;尽管是公务舱可以舒适地睡觉,对于两个两百多岁的老人来说,这段旅程也够呛。
至于到了迪拜他们该去哪里,梅丽莎已经信誓旦旦地保证,她会使用黑法老送给她的超凡能力找到囚禁丹妮察的地方,哪怕每次用都会让她缩短一个月的寿命,她不在乎——和行走在黑暗边缘的每一个人都一样,她也学会了不在乎。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基督城机场塔台的雷达荧幕上失去了代表那架飞机的光点,它消逝在茫茫的塔斯曼海之中了。
于是如此。
一封从珊迪岛上寄到NSAA达拉斯总部的信摆在杨和摩根的面前——塔夫脱请了为期三个月的长假,他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直面邪神的后果可能会极为严重。
信上的笔迹是LT的,很简单,就四句话。
“珊迪岛暂时消失了,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和珊迪岛回归之前,你们最好做点什么。
“你们可以做点什么的。
“别试图一再挑战我的底线,如果这个世界烂透了,我情愿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
落款是:“看门人,LT。”
杨看着摩根:“显然,我们被他威胁了。”
“你的想法呢?”
“局里没有谁跟罗森博格有过命的交情吧?”
“应该没有。克林顿可能有,但是我猜希拉蕊不会介意我们在背后动一些手脚的。”
“是否需要和特瑞萨说一声?”
“美国的事情,何必总跟英国人通气?”
“特瑞萨是法国人。”
“她的剑桥腔太地道了,我都把她是法国人这事儿给忘记了。嗯,我觉得没什么必要。”
“那就这样吧。这事我来办?”
“别,我来办。”摩根阻止了杨的请缨:“我知道你对这事也看不惯,不过这事不能闹得太大。”
“我很期待。”
“别抱太大期待。罗森博格背后有人,不是克林顿那种过气总统能比的。”
“比如?唐纳德·川普?”
“你为什么会说起那家伙?”摩根有些愕然。
“大概是那家伙一直就是个老不正经的花花公子。”杨有些嫌恶地皱起了鼻子,仿佛被迫嗅到了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一样。
“毫无疑问,他们两个人都在棕榈滩有房子。如果这两个色中饿鬼说彼此不认识,大概连我农场里面的马都会笑得在地上打滚。不过,我说的可不是川普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家伙。”
“哦?”
“摩萨德,以色列的情报机构。”摩根笑了一下,双手枕在脑后:“别怀疑,这事儿在圈子里面谈不上尽人皆知,但稍微有点年头的人都清楚。罗森博格在七十年代就搭上了摩萨德的线,他拉皮条的一部分原因,就是收买并且以此勒索一些我国的政界下流胚。”
“听起来和苏联当年做的没什么两样。”
“事实上,摩萨德是中情局教出来的——它的创始人鲁文·西罗亚(Reuven Shiloah)在二战的时候就在战略情报局(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s,OSS)受训,以色列建国之后,本古里安在鲁文的建议下,同意建立属于自己的情报机构,当然了,最开始的目的仍旧是与周边阿拉伯国家开战,而不是满世界地去搜捕纳粹余孽。”
“说起来,那个戴夫,你有什么消息吗?”
“前FBI波特兰那边的局长?他也被卷进这个案子了吗?”
“是的。”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可以去问问加州FBI的头儿,加百列·荷尔施泰因,他马上就要换个位子,去当FBI的副局长了。这事,我猜有人会告诉他的。”
“戴夫那家伙不错,希望他活着。”
“别担心,即便戴夫是被撸下来的,罗森博格也不会轻易动这种老手。只要戴夫足够聪明,他不会有事。”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珊迪岛上的那些邪教徒比我的同僚们还有正义感,更像一个普通人。”
“希望你说的同僚们其中不包括我。”
“哈,所以我很期待你这次能让我眼前一亮,局长。”杨有些妖媚地一笑:“别让我失望。”
摩根的心脏有些不争气地多跳了两下,他喃喃地说道:“好吧,我尽量试试看。不过别指望我能把他置之死地,顶多……判个几年刑吧。”
“也不错了。希望LT也会和我有差不多的想法。”
“你觉得珊迪岛消失之后,他们还有办法与地球现世联络吗?”
“这事真的需要问一下特瑞萨。不过,我个人倾向于他们有办法。如果我赌对了,不会有损失,如果我赌错了而我们又干坐着不做事,也许结果就糟得出乎我们意料之外。”杨停顿了一下,有些严峻地说道:“塔夫脱说LT已经疯了,他自己并不觉得而已。所以,别跟那些几乎是永生的疯子赌,他们可以不在乎,我们输不起。”
摩根叹了一口气,看着窗外达拉斯的街景,和杨一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一个多月之后,莱克特与维克斯太太乘坐的飞机向着波多黎各国际机场飞去。
“真的就到这里吗?确定不送我回迈阿密?”
“你知道的,或许我不该走进另外一个人的生活,至少不应该深入太多。”莱克特有些犹豫地说道:“毕竟你姓维克斯。”
“我可以改姓霍普,如果你肯换个角度来看待我们之间的关系的话。”维克斯太太目光低垂,“我不认为我们是因为大衮与联盟之间的糟糕关系而分开,你有些时候完全可以大胆一些。你知道吗,莱克特,很多普通人都比你勇敢。”
“然后呢?”莱克特看着舷窗外不断滑过的景色:“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我们可以活很久。你终究会发觉,我是一个浪费天赋的懒汉,我是一个坏脾气、会对你发火的糟糕男人。”
“那又如何?”维克斯太太有些苦涩地笑了笑:“至少我们有过几年的快乐时光,不是吗?”
“我不确定,奥黛丽。我……大概连最后的好奇心都失去了。”
“幸好你说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情话的能力还没失去,你的正义感也还在。”奥黛丽·维克斯太太像位少女一样笑了起来,“莱克特,你知道我住在哪里,你总是能知道。如果你有一天改主意了,你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找到我。”
“你看,就是那座岛。”霍普医生敲打了一下舷窗,“那座叫做该隐的小岛。”
高空之中,就在他们的下方,维京群岛如同珍珠一样,散落在加勒比海蔚蓝色的怀抱之中,小·圣·该隐岛看起来小巧、别致、精美,在阳光下闪耀着充满了诱惑和迷醉的光芒。那是一个充满了人性的岛屿。他和她都知道,那不会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飞机在数千米的高空中呼啸着离开维京群岛,不远处,就是波多黎各,他们这次旅程的终点站——不,也许只是中点。谁知道呢?
于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