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梦中的守望者

Sep 22, 2025  

你要是真的想听我聊,首先想知道的,大概就是我在哪儿出生,我糟糕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我爸妈在我出生前是干吗的,还有什么史蒂芬·金故事式的屁话,可是说实话,那些我都不想说。

我家很有钱,有钱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纽约长岛、曼哈顿、华府的泉水镇(Spring Valley)、洛杉矶的比华利山庄、火奴鲁鲁我家别墅的私人海滩长达1.2英里。我上的私立学校里面的同学标配是保镖、管家、以及五千万美元起步的信托基金。有些同学读书很疯,我记得高中的时候,我同学里面有个华裔姑娘,语文考了99分都要哭一鼻子,据我所知,她爸妈对她的成绩早就满意得不得了。嗯,那个姑娘很有意思,她的梦想是成为诺贝尔奖得主,我们那时答应可以为她合资向诺贝尔奖委员会捐一千万美元。我从来不理解他们是怎么想的。我们都很有钱,可以过上任何一种生活,但是成为一所大学的终身教授或是成为一名闻名遐迩的法医?这从来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大概也不存在于我那些朋友的思考范畴之内。那个时候,我们最喜欢讨论的就是周末要去摩纳哥还是去杜拜。

这样的生活有些无聊,没人真的在乎我们学到了什么,也没人真的在乎我们是怎么想的。家族生意也就那么回事,我们可以尝试着先从当董事开始,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反正职业经理人会打理好一切。所以,我们把绝大多数时间花在了找乐子上面。别误会,女士,我们的乐子,既不是吸毒也不是飙车,那些蠢事是小流氓才会做的,我们总想做点让人眼前一亮的事情,比如,我很乐于赞助考古或是研究一些神秘学的东西。

是的,我没说错,我对于神秘学很感兴趣。最快的车子、最长的游艇、能潜到数千米深度的潜艇,这些用钱都能买到,至少能租到。但是神秘学,女士,我向你保证,那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钱在神秘学上能发挥的作用并不大。所以,我对此很痴迷,如果我能做出点什么成绩来,至少内行人不会简单地把我的成功归咎于“我很有钱”这个该死的缺点的头上。

童年,是的,我一直没说起我的童年。我的童年很糟糕,不是物质意义上的糟糕,也不是没有爸妈的陪伴。恰恰相反,我和很多孩子一样,对于他们的陪伴又喜欢,又烦躁。他们总是限制我做这个做那个,好像我是一个非常脆弱的孩子一样——事实上,每半年的体检都证明,我是同龄孩子当中最健壮也最聪明的那个人。他们对于我健康的过度担忧,直到我十二岁才停止。大概是他们真的认可了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对于我生长发育的判断:我健康程度不属于普罗大众当中的70%那一堆,我的健康程度是全国最好的1%。

他们对我的期许?唔,这是个相当一言难尽的问题。别误会,女士,并不是他们对我的未来发展毫不在意,他们只是一直在改变目标。我记得,大概我六七岁刚刚上小学的时候,他们期待我会成为一个政客——多么好笑啊,一个六七岁的小屁孩的未来居然会成为政客;等我读高中的时候,他们又希望我能继承家业,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他们希望我年满二十岁就出任家族企业集团的董事,我拒绝了,原因倒是很简单,我觉得和那些七老八十、肥头大耳的老头子们每天开会实在是一件非常不酷的事情。你应该能懂我的意思吧,女士?在我读大三的时候,他们希望我成为艺术家,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我学着弹吉他纯粹是因为我喜欢Aerosmith的歌而已,我连封闭和弦都弹不好。如果我这样的人都能成为艺术家,我觉得那肯定是用钱用力砸出来的,绝不是真有成为艺术家的潜质。

反正,基本上就是这样,家里人对我的期待总是有这样或是那样的问题,他们并不是真的在乎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只在乎我会不会成为他们所期待的那样的人。我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因为我最大的兴趣就是神秘学。

为什么我会喜欢神秘学?这是一个好问题。坦白来说,女士,你是少数几个会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我有点小开心。从小,我就是非常健康的那种人,能吃能睡,各种运动很快就能上手,一旦受伤了很快就能痊愈那种人。但我也有一些让我不安的事情,就是偶尔会做噩梦。不是那种怪里怪气的噩梦,就是梦里总是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现在是和我差不大的年轻人,不管我做什么,他总是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从来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但是他有表情,很丰富的表情。对,我知道,梦里我们一般都看不到梦里人的脸,所以我说我做的是噩梦,我能看得清他的脸,所有表情都能看清的那种,时而欣喜,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羡慕,时而又恼火,之类的。我就像是楚门,他是电视机外面的观众。我能看穿第四面墙,我知道我做什么他就会做出相应的情绪反应……不不,不,我不会恶作剧式地刺激他,你知道,他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出现在我梦里,就像一个从来没说过话、可是又很熟悉的老朋友那样。你不会对老朋友做很过分的事情,对吧?

我从来没把这件事情告诉过我爸妈,至少在我印象当中,我从来没对他们说过才对。也许就是我比较古怪,我觉得那个梦中人是真实存在的。我学美术也有一点原因是想画出他来……但是我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我却完全画不出来。

什么?你们的肖像专家?女士,我想你可能误会了些什么,如果我想找一个人来帮我画出梦中人的样子,我会找到全欧洲最好的素描画家和电脑CG专家帮我复原,而且,我早就这么做了。可是,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们也做不到,他们按照我的描述画出来的、复现出来的那个人,不是梦中人。我觉得太有意思了,我确信梦中人存在,但是我找不到他、画不出他、描述出来的他是完全失真的,多么有意思的事情。很神秘,对吧?这就是促使我踏入神秘学领域的根本原因。

我没给你唬烂,我是说真的,女士。我坚信他存在。

乌鸦应肖恩·科尔德之邀再一次踏入了波特兰的联邦大厦之内。肖恩·科尔德是FBI在俄勒冈的老大,乌鸦欠了他一个很大的人情,他是来还债的。当然,他也有点想念艾比盖尔·督瑞尔了,所以这次来访算是公私两便的好事。不过,让乌鸦没想到的事情就是,这次的案子居然是艾比经手的。

科尔德递给乌鸦一杯咖啡:“尝尝。听说你对于我们之前的茶水间咖啡抱怨很多。”

“有时候我在思考到底谁家咖啡更难喝一些,FBI俄勒冈总部茶水间的,还是星巴克的?”

“结论呢?”

“星巴克的,因为要花钱。”

乌鸦和科尔德都大笑了起来。

“说真的,戴夫现在怎么样?”乌鸦问道。

“偶尔我们会通个电话,他忙着接案子,外遇、找失踪人口、还有人想雇他当打手。这帮人难道还活在十九世纪、把私家侦探都当作平克顿了吗?”

“听起来咱们的戴夫老兄过得还挺滋润。”乌鸦笑了笑,“有时间我也应该去密西西比去看看他。”

“如果你真的要去的话,记得叫上我。”科尔德点点头:“他留给我一大摊烂摊子。”

“包括艾比在内吗?”乌鸦变得严肃起来:“你们到底碰上什么古怪案子,需要找我们协助?”

“大规模的记忆错乱和伤害案,记忆错乱和失忆所导致的伤害。”

“大规模?有多大?”

“三个礼拜,二十二起。波特兰地区就有九起,整个俄勒冈加起来二十二起,这还是我们能统计出来的。”

“艾比在负责这个案子?”乌鸦无声地透出一口气:“听起来还真有点诡异。”

“NSAA不就是专门负责这种怪事的吗?”

“具体细节我去跟艾比沟通吧。我们来讨论一下费用问题。”

“乌鸦,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个人帮忙当然是免费的,食宿都免费。但如果要动用NSAA的行动队或是其他探员,你就得为此付费。”

“这事归杨管吗?”

“不好意思,她不负责财务,你得直接找摩根。”

“太可惜了,杨实在很漂亮。摩根?抱歉。”

乌鸦大笑着站了起来,伸出手来:“我会尽力的,肖恩,合作愉快。”

科尔德也站起来与乌鸦用力握手:“合作愉快。对了,别老是打我手下的主意,听懂了吗?”

“走着瞧。”

艾比看起来状况不太好,很疲惫,精神很疲惫,似乎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她正准备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忽然看到乌鸦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你现在的办公室不错了嘛,单间。”

艾比脸上露出发自内心深处的微笑:“嗨,乌鸦。”

“嗨,艾比。”乌鸦张开双臂:“好久不见。”

艾比与他拥抱了一下:“很高兴看到你还是囫囵一个人,没有被分成八瓣。”

艾比给乌鸦找了一张没有摆放文件的椅子,让他坐下:“怎么会忽然来波特兰找我?”

“你老板让我来的。你知道,我姐的事情,我欠他一个大人情。本来我不想来的,他说和你有关,那就是义不容辞了。”

“我当真话那么听吧,该死的家伙。”

“你其实应该告诉我的。”乌鸦伸出手来:“案卷。”

“正好我要提审一个涉案的家伙,想不想一起听一下?”

“你审你的,我听我的。”乌鸦想了一下:“需要不需要更多的人手来帮忙?”

“你听完再决定吧。”艾比笑容显然非常轻松,出门时候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乌鸦站在单向镜后面,看着艾比和那个二十九岁、叫麦可的富家子在聊天——这不算审问,真的就是聊天。麦可甚至连律师都没叫,他拒绝了请律师,非常放松地与艾比聊天。乌鸦迅速做着笔记,很有意思的家伙,居然会对神秘学感兴趣,不知道他接触到什么了。

梦中人?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无法描述,无法绘制,无法对应。已经开始有点不可名状的趋势了。

“问他一下,”乌鸦透过耳麦问道:“他给那个梦中人起过任何名字吗?”

艾比微微点了一下头,问了麦可这个问题。

“当然,我当然会给他起名字。”麦可理所当然地点头:“我叫他布莱恩。”

乌鸦迅速摘下耳机,对身边的FBI探员说道:“你们肯定掌握了这个麦可·梅耶的全部资料,查一下他出生那几天的事情。”

“乌鸦探员,你想具体了解什么方面的信息?”

“他出生的医院,前后一个月在那个地区有没有叫布莱恩或是姓布莱恩的婴儿。查的时候,除了最常见的Bryan之外,Blaine、Brian也要查一下,布莱恩特也可以查一下。还有,顺便查一下他上学时候有没有一个亚裔女生成绩特别好还特别爱哭的。”

“哦,我明白了。”FBI探员转身离开,留下乌鸦和另外一个探员继续监听。

“聊聊伤害案的事情吧,麦可,你确定不需要律师在场吗?我们很愿意为你聘请一个律师。”

“我真的不需要任何律师,女士。”麦可说得很诚恳:“我随时可以请到Gerry Spence这样的、可以拿律师终身成就奖的顶尖律师来替我辩护,我也非常清楚我们之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你们和检察官拿来当作攻讦我的论据,但是我确实不需要律师。”

“好吧,麦可,看来你很清楚自己的合法权利,让我们继续。说说看,为什么你会去袭击自己的父亲?”

“他杀了一个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麦可的回答让所有人都为之摒住了呼吸:“他杀了布莱恩。”

“布莱恩?梦中人?”

“是的,他杀了布莱恩。女士,我的意思是,物理意义上的,他杀了布莱恩。”麦可说得很冷静,一点疑惑或是动摇都不存在,就像叙述一加一等于二一样。

“布莱恩只是你想象出来的一个人,不是吗?至少只存在于你的梦中。”艾比试图反驳。

“不,女士,恕我直言,你和我的心理医生一样,都尝试用常识来解释神秘学。布莱恩真实存在,而且他也真实地被我父亲杀死了。”

乌鸦叹了一口气,“艾比,我来接手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麦可,我有一个很棒的同事,他对于超自然现象非常有研究。也许你们之间能说得更详细一些。”艾比半是询问、半是命令地做了决定。

麦可耸了耸肩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乌鸦很快走到审讯间的门口,敲了敲门。艾比起身给乌鸦打开了门:“嗨,乌鸦。”

“接下来交给我吧,不过你也别离开,总是有些事情需要你帮我打理一下。”乌鸦平静地说道,然后坐在之前艾比的位置上:“麦可,你好。我叫乔治,你也可以叫我的外号,乌鸦。不讳言地告诉你,我已经去叫人调查你出生前后在医院的病人的情况了,不管姓布莱恩还是叫布莱恩,哪怕是布莱恩特,我们都会查到。”

麦可眼中闪过非常赞赏的光芒,他看起来有些激动,很想伸出手来与乌鸦握手,可惜戒具让他无法顺利伸出手来:“乌鸦先生,你是少数几个真的能理解我想法的人。”

“在我之前还有过其他人确定布莱恩的来历吗?”乌鸦面不改色地开始诈唬麦可。这个男人最擅长的就是嘴炮和讽刺,艾比对此一清二楚。

“两三个人而已,和我一样,都对神秘学很感兴趣。所以,也不奇怪,对吧?”麦可笑了笑:“如果我告诉你,乌鸦先生,我家老头子杀了布莱恩,你会怎么想?”

“我处理过不少类似的案子,被害者托梦、被害者的亲属得到启示找到杀人证据什么的,数量不算很多,但绝对存在。”乌鸦说得斩钉截铁:“布莱恩不管是给你托梦也好,或者他干脆就是打算报复你也好,总之我对于这个说法和事实并不否定,只是我需要更多的证据来定罪。”

“如果真的能定罪,我是说能找到证据的话,你觉得我何必要自己动手伤害我家老头子?”麦可略微有些不满地反问。

“你又不是我们,找证据这方面,我们是专业的。”乌鸦反驳道:“别以为看了几集CSI就能当痕检专家了。”

“也有道理,乌鸦先生。”麦可倒是一个不太固执的富二代,他想了一下:“你想知道些什么?”

“布莱恩最近是不是可以开始与你沟通了?”

“其实很早之前我们就可以沟通了,虽然他从来不说话,但是他能让我知道他想告诉我什么。”

“他有过嫉妒的情绪吗?我是说,在你梦中很幸福的时候,如果布莱恩出现,他会表现出嫉妒的情绪吗?”

“偶尔有,但更多是一种羡慕的情绪,没有负面情绪,就是单纯的羡慕。”

艾比在旁边听着,就好像听两个疯子在对话,而且还说得煞有介事。她不断告诉自己,乌鸦是专业的,乌鸦是专业的,他妈的专业的疯子,对吧?他确实是个专业对付疯子的疯子。

冷静,冷静,艾比,冷静下来。她这样告诫着自己。

“如你所见,麦可,我是台湾裔美国人,你对台湾了解吗?”

“不太了解,除了知道你们台湾时常被中国人威胁之外,你们台湾人最出名的就是电脑产品了,宏基、华硕,很棒。”

“台湾人的宗教氛围很浓。怎么说呢?浓厚到在一条街上差不多就能找到一间庙的程度。”乌鸦平静地解释着:“台湾人相信很多怪力乱神的东西,除了正教之外,他们也相信邪教,还有很多很邪恶的祭典与仪式,都算是台湾人生活中的一部分。”

麦可脸上明显露出不可置信与欣喜的表情来,但是没有出声,只是很期待地等待乌鸦继续说下去。

“台湾民间有一种祭祀仪式,叫做借运。”乌鸦轻声说着:“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借别人的运气一用。”

“那……有没有借命呢?我是说,寿命。”

“有。”乌鸦点了点头:“你多少还是有点内行的,小子,我得对你刮目相看了。”

“你知道这类的例子吗?”麦可开始变得很激动。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自己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乌鸦说得很冷静:“而布莱恩,就是那个代价。”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麦可:“而你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记忆错乱,记忆错植,记忆空白。我没说错吧?”

麦可长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有一个能理解我的人了。乌鸦先生,你说得很对。除了有钱之外,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记忆是真的。”

“记忆都应该是真的,但是顺序和细节可能都是错的。”乌鸦笑了笑,没有继续回答麦可的问题,转而望向艾比:“艾比,我觉得今天就差不多可以到这里了。我们需要谈谈。”

卷宗很多,每个卷宗至少都有一个文件箱,二十二个案子差不多有四十个箱子那么多。

乌鸦不紧不慢地翻阅着案卷,不时会提几个问题,然后迅速记下FBI探员的答案以及自己的分析笔记。他花了差不多十个小时看完了大部分资料,然后他走到大楼外面,舒展了一下已经僵直的腰杆,找了一个墙角,缩在里面,然后拿出手机开始拨号。

“喂,乌鸦,找我干嘛?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塔夫脱有点不安地问道。

“我要求并案处理一些事情,我需要至少一个行动小分队,一个情报组来波特兰。”

“具体说说。”塔夫脱来了精神。

“FBI的委托一共二十二起案子,我怀疑牵涉到邪教。”

“二十二起?”

“恐怕还要更多,这些只是FBI能在当地联系在一起的案子,如果俄勒冈州警和地方警察再深入挖一下,我估计至少也要有个四五十起。”乌鸦的表情出乎意料地非常严肃:“里奥,我一个人应付不了。你得帮我一把。”

“邪教……该死的。乌鸦,你为何判断这些案子跟邪教有关系?”

“所有凶手,除了唯一的一个人是富二代之外,其他都是低收入者,没人在乎他们的动向和状况。他们大多都有成瘾的前科,酒精、药物、赌博、性瘾、厌食症,凡你能想到的几乎都找得到。除此之外,他们记忆出现明显的缺失、错乱、以及妄想等等情况,还有一些人出现明显的双向人格障碍。我怀疑是邪教,至少是有人、有组织地进行精神操控。”

“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会先开始排查,不确定会是牵扯到哪家邪教。黄印、大衮、变种传统宗教?我不知道。”

里奥·塔夫脱也叹了一口气:“我这几天跟杨说说看,从哪儿调点儿人来,给你派过去。”

“我在波特兰,你跟杨说清楚,不该派的人千万别派来。”

“我明白。”

乌鸦挂了电话,慢吞吞地往联邦大楼里面走。二楼是所有部门公用的自助餐厅,24小时的那种。乌鸦随手掏出自己的工作证准备刷卡,忽然想起来不对,又赶紧翻出FBI临时给他发的工作证,总算走进餐厅里面了。他给自己盛了一碗燕麦粥,两块炸鸡,一大盘沙拉,外加一块布朗尼蛋糕,饮料则是一罐无糖可乐,到收银台结账。服务员刷了一下临时工作证:“嘿,里面没钱了。”

“哪儿是里面没钱啊,是他们根本没给我打钱进去。”乌鸦掏出钱包:“收信用卡吗?”

“只收现金或银行卡。”

乌鸦低声念叨了一句,掏出二十美元来付了帐,没要找零,自己端着餐盘坐到角落里面,吃了几口就开始打盹。

波特兰,朴茨茅斯。一个穿着神父黑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个公文箱,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背着书包。他们在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遇到单身的女子,便叫住她们,递上一张教会的传单。

被叫住的女子们,有些是疑惑地收下,有些是面无表情地接过传单塞进挎包里面,还有一些则很快地扔在了地上。神父和女子走过了几个街区,终于有些累了,他们随意地坐在废弃的花坛边缘,信手将传单发给每一个经过他们身边的人。

不远处,有一个看起来有些瑟缩的年轻黑人女子走了过来,轻声问道:“可以给我一张吗?”

神父微笑着将一张传单递到黑人女子的面前:“当然可以。可以请教你怎么称呼吗?”

“我叫史蒂芬妮,神父。”

“很高兴认识你,史蒂芬妮。我是保罗,这位是我的助理,她叫露易丝。我们的教堂离此不远,随时欢迎你过来坐一坐,读一读圣经。”

“太好了,保罗神父,我很期待周末能去看看。”

“主的大门随时为你打开,史蒂芬妮,愿上帝赐福于你。”保罗神父目送史蒂芬妮离开,“可怜的孩子。”

“神父,她怀孕了。”露易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听起来像是个毫无感情的机器。

“是吗?我没看出来。”

“她和您说话的时候,手一直在护着小腹。”露易丝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对于神父糟糕的观察力感到失望:“她会来教堂的,对吗?”

“希望如此,她可能需要我们的帮助。”保罗双手扶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他拿起公文包,从里面掏出十几张传单来,“我们再往前走两个街区,好吗?”

“如您所愿,神父。”

露易丝跟着保罗站了起来,很快就将手中的一份传单递给了一位看起来疲惫、沮丧、又不安的白人女子。她目送着神父和露易丝慢慢走开,又看了两眼传单上的内容,随即将传单丢到了地上,然后也走开了。

在秋风吹动之下,传单翻了过来,上面印着一行大字:单身母亲互助会,与圣方济各教堂合作。

艾比把咖啡递给乌鸦,“听说你在自助餐厅睡了一夜。”

“准确一点来说,我三点左右就回来继续看卷宗了。”乌鸦接过咖啡:“老实说,艾比,这次的案子你们找我们确实做对了。我得并案处理。”

“是你一直跟的大案子吗?和黄印兄弟会有关?还是和大衮邪教有关?”

“邪教的事情,你都很清楚了。我现在不确定这些案子底下究竟和谁有关联,即便查出来也得先跟上面报告,然后再视情况通报FBI。除非……”

“除非我跳槽到NSAA吗?”

“你看来很清楚嘛。”乌鸦品了一口咖啡:“怎么样,想知道更多吗?”

科尔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这只活见鬼的乌鸦,我早就警告过你,别打我手下的主意。”

乌鸦微微一笑:“谁都想要最好的探员,不是吗?”

艾比闻言,脸上也有些发红。

科尔德走了进来,把手里的文件放到乌鸦的面前:“摩根局长直接找了司法部长,现在这些连续案子都归你们了。”

“嗨,肖恩,我需要一个人。”

“知道,艾比嘛。不过先说好,暂时派给你们帮忙,别打我最好手下的歪脑筋,知道吗?要不然落在我手里,有你好受的。”

“上一个这么威胁我的倒霉蛋叫戴夫,你知道他现在混得可惨啦。”乌鸦笑眯眯地回敬了一句。

“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什么戴夫这么讨厌你了。他怎么说的来着?”

“茶水间在这边,厕所在那边,现在赶紧从我面前消失,别让我再他妈的看见你。”乌鸦学得惟妙惟肖。

“行啦,别贫了。”科尔德看着堆成小山的文件箱:“你都已经看过了?”

“看过了。肖恩,这和我之前跟的大案有很深的联系,这次的规模,我只能说,前所未有。”

“你们不会又想着要干掉哪个参议员吧?”

“心狠手辣的都是欧洲人,里昂,植根大地(Give it root),生活总是如此艰难还只是因为我是个孩子?总是如此。这些都和我无关好吗?”乌鸦笑笑:“放心,我希望这个案子不至于牵扯到政府高层。但是你知道我们的原则,只要发现跟邪教牵扯太深的,一律消毒。”

“行啦,我的老板已经跟我说过好几遍了,没事少惹你们。”肖恩有些无可奈何:“能透露一点消息吗?”

“只能说个初步的判断,人体实验。”乌鸦说道:“这就是我现在能告诉你们的全部了。”

“你们继续忙吧。”科尔德说完就离开了。

“艾比,破案方面你是专业的,你怎么看?”

“精神障碍、低收入、吸毒、伤害,有关记忆缺失这一部分,如果不是出现太频繁,谁会注意到呢?唯一一起和低收入无关的,就是麦可·梅耶的案子。他差点把他爸杀了。”

“他多有钱?我是说,他家多有钱?”乌鸦问道。

“几亿的家资。这一点,麦可没吹牛。他过去十二年多次去看过好几个州、不同的心理医生和精神病学家。他基本不可能被定罪,大概找个风景优美的精神病院悠悠闲闲过完一辈子就差不多了。”

“我大概能明白为什么这家伙不找律师了。他太聪明了。”乌鸦喃喃自语地说道:“我昨天拜托去查的资料呢?有结果了吗?”

“你要查的医院记录太多了,还得需要一阵子。不过他就读的私校那边倒是已经给了回复,那是新英格兰地区最好的私校,亚裔学生极度稀少,所以很好查。根据麦可的年龄和就读那所私校的时间,很可惜,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什么亚裔女生跟他做同学。更别说成绩特别好,考99分还会哭鼻子。”

“问过麦可的其他同学吗?”乌鸦追问道。

“问过。而且有几个人对麦可还有印象,说他那个时候整个人都显得很阴郁,神神叨叨的。他们还说,他们读书的那个时候,差不多是1991、92年,杜拜很糟糕,从来没人想去杜拜玩。我觉得,要不然是麦可记错了,要不然就是他被植入了其他人的记忆。”

“我说的你都相信?”乌鸦露出有点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咱们合作过三次,虽然你这家伙满嘴谎言,但在重要问题上还没怎么骗过我。”艾比看着乌鸦的目光很坚定。

“好吧,艾比,看在老朋友的份上,稍微跟你说一点人体实验的事情。”乌鸦不等艾比答应还是反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从安伦的案子之前,NSAA就注意到了有一些人试图在人体上做实验。寿命转移,这是局里面对借寿这种邪教仪式的官方称呼。借寿当中,被借的一方往往都会陷入恍惚、精神错乱、疯狂、乃至于死亡。”乌鸦看起来有些情绪低落,应该是想起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艾比,有些仪式的残酷是你想都没想过的——用特定手法和仪式杀人,可以借三年寿命。”

“三年?”

“觉得不够?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再三年,算算都快借十年了,艾比。”乌鸦苦笑一下:“你觉得那些能杀人、敢杀人的大佬们会怎么想?他们又会怎么干?”

“具体说一下借寿吧,我想知道仪式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能从分析出一些案情脉络。”

台湾有很多神庙,大大小小,台湾人信神很虔诚,初一十五都要去烧香祈祷。从最小的供奉土地公的、供奉民间英雄的神庙,到最大的供奉妈祖、玉皇大帝、关圣帝君的宫庙,台湾可以说是无神不拜。儒释道、基督、伊斯兰教、印度教、你能想到的宗教,在台湾都能找到。在台湾,最赚钱的一门生意,也就是宗教生意。很多宗教骗子骗信徒的钱或是人,还有一些确实和邪教有关、能使用稍许超自然能力的人,就会直接拿邪典仪式作为敛财的最大手段。

我小的时候,就见过借寿、借运的事情。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是发生在我同学身上的。那是1971年,我刚上小学。你知道的,我家住在眷村,但我没上眷村的子弟小学,而是去外面上了一所普通小学。我的同学里面,有很多台湾本省人,他们不太会说国语,平时说的都是台语,我也学了不少台语,也看着他们了解到不少台湾的本土民俗文化。我有几个玩得来的朋友,其中一个叫阿豪,个子不高,长得黑黑瘦瘦的,但是很结实,很健康。阿豪家里很穷,每天中午吃学校的营养午餐都吃得精光,很难吃的,糙米粥加水焯蔬菜,偶尔会有小鱼干。不过,那时就那样,大家都穷,所以也不觉得有什么。大概是71年的冬天,阿豪有几天没来学校,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两三天,阿豪回来了,但是看起来更瘦、更小了,脸色苍白,眼白里面都是一颗一颗的血点。我们下课叫阿豪去玩,他也跟我们一道去玩,几分钟之后就跑不动了,根本没有从前的健康活泼。新年之后,阿豪又好几天没有再来学校,之后他家家长来学校帮阿豪退学,说他生了重病,只能休学。我们几个同学去阿豪家里看他,他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蜷缩在床上,好像很多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一样,声音非常微弱,牙齿也掉了很多,嘴巴看起来就像一个黑窟窿。我们给他带了几块糖,还有他的课本和本子,他很想向我们道谢,但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眨眼。

大概过农历春节的时候,有个同学告诉我们,说阿豪几天前死了。他家太穷了,所以根本没有送阿豪去医院。法医验尸的时候,说阿豪是营养不良,活活饿死的。

阿豪家后来有了些钱,他爸妈又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但听说阿豪的弟弟和妹妹也和他一样,营养不良,死掉了。阿豪家之后就变得有钱起来,据说还开了一个小店,卖香烛纸人纸马之类的东西,都是中式葬礼上用的东西。我过了几年之后就跟我爸我妈来了美国,阿豪家的事情就不太清楚了,听同学说,大概九十年代中期他家遭了一场大火灾,所有的家产都付之一炬了。

我在NSAA工作了一段时间,差不多98年吧,我回台湾看望我爷爷奶奶的时候,小学同学说聚会一下,我就去了。和我比较好的几个同学,说起阿豪的事情来,他们说阿豪的爸妈为了挣钱,把三个孩子都送去庙里,给人借寿、借运。先借运,再借寿,直到把孩子的寿命借完为止。

我去阿豪家不远的一所神庙里面去看过,红墙、黄瓦、高挑的飞檐,小小的窗户;走进去,阴暗的前殿,只有一圈亮光的天井,潮湿的空气,雕刻精美的石头台阶、乌木扶手、还有墙上用不知道什么材质拼成的装饰和我已经看不懂的对联,巨大的神像前面香烟缭绕的香炉,里面满满都是灰白色细腻的香灰,LED灯做成的长明灯和高香,MP3和头顶的喇叭在放着不断循环、毫无起伏的念经声,被跪破、跪得颜色消退的蒲团和垫子,头顶惨白色的日光灯,藻井上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灯笼,台阶下还有蔫答答的植物盆栽……墙上还安装了灭火器。

你能想象出那样子,对吧?我觉得压抑、我觉得喘不过气来、我觉得恐惧、我觉得非常不安、仿佛无论哪里都藏着恶意的注视。

我想象着阿豪当年被送到庙里,冬天,全身赤裸,躺在蒲团上,四肢和咽喉被束着花花绿绿的绸布条和在黄纸上写就的符咒。三个穿着黑色道袍,头戴方巾道冠的神棍围着阿豪在念经,其中一个人不时地用拂尘在阿豪心口和小腹刷过去……也许阿豪很害怕,他很想哭、很想嚎叫、但是他不敢叫出来,甚至连眼泪都不敢流……他冷,他饿,他渴,他想睡,但又怕睡过去又从此醒不过来。

阿豪绝望了,一滴,一滴,一滴,他的口水从嘴角旁边淌了出来。

阿豪绝望了,一呼,一吸,一呼,他的气息变得微弱。

阿豪看着黝黑的天棚,不知道这仪式何时才会结束,更不知道他身上会发生些什么。

他不知道,就在隔壁的殿宇里面,也坐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额头上绑着绸布条,心口上贴着符咒。这个孩子的眼神越来越明亮,呼吸越来越有力,脸色越来越红润。

阿豪撑不下去了,他终于昏死过去。他再醒来的时候,躺在他家那张破木床上,没人围绕着他,窗外的天空,灰黄如枯萎的叶子。

他看到我们来了,但是他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又看着我们走了,他的爸爸妈妈送我们离开,回过头时,大人的眼睛绿得发亮。

艾比美丽的眼睛里面蓄满了泪水。

“告诉我,你没真的看到这些,对吧?”

“我没看到,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乌鸦面无表情地回答艾比,“我去找过阿豪的坟墓,没有找到……不知道被葬在哪里了。”

“你没做什么事情?”

“我什么都做不了。”乌鸦平静地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除了阿豪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觉得麦可……”

“只是怀疑而已。”乌鸦仍旧保持着冷漠的语气:“除非我们找到了布莱恩确实存在。”

“在美国境内呢?你追查的案子……”

“多多少少都和教会有关。你知道的,我算是比较虔诚的新教徒,所以我是认真调查过之后才会下这样结论的。教会比任何组织都容易藏污纳垢,无论是钱,还是人,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哪怕搞一些稀奇古怪的仪式,很多人看到是教会,也不会太起疑。咱们看一眼这二十二起案子,百分之四十和教会、宗教有关。可惜的是,我没法把这些教会和宗教团体连起来,太杂了。”

“你追的那些案子,出过人命吗?”

“当然,几乎百分之百都是人命案。”乌鸦沉思了片刻,“这么说吧,不正常死亡。一个很健康的、但是从来不健身的青年人在三天之内精神崩溃,死后尸检发现他消耗掉了百分之八十的脂肪、多处横纹肌溶解。你觉得正常吗?”

“不正常。”

“我跟的这些案子,死者在生前最后几天或几个小时之内,往往出现攻击性行为,或是出现谵妄行为,呼号一些一般人听不懂的话语,比如‘极圈之主’、比如‘群山中的寂静呼号者’、比如‘萨玛斯的劫难’、还有‘风行者’……”

“伊塔库亚?”

“说对了。之前三个称号,都是其他旧日支配者的权柄称谓。”

“但是伊塔库亚不是神仆吗?为何祂也有权柄称谓?”

“伊塔库亚已经开始逼近旧日支配者了。不过,这些和我们现在要面对的事情没太大关系。”乌鸦叹息着解释:“总之,我之前跟的案子往往都会因为这些权柄称谓或是直接喊出旧神名讳被NSAA拿到手里。”

“我手里的这些案子,”艾比迅速回忆着,沉吟着说道:“似乎没有直接关联到旧日支配者。”

“我只能猜测,是那些旧日支配者的狂信徒们在波特兰和俄勒冈尝试进行一场规模更大的祭祀。我个人猜测,他们很有可能想‘灌’一个伪神或半神出来。”

“这些案子,”艾比拍了拍那些文件箱:“都是因此出现的受害者?这些家伙算得很精,如果出了连环人命案,我们盯查的力度就会不同了。”

乌鸦走到窗户旁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LT和安伦都觉得这里也是一座很大的丛林,水泥和钢铁的丛林。他们在这里不是猎人,而是猎物。而我却觉得,地球才是一座我们逃不出去的丛林,外神也好,旧神也好,祂们时不时就会来一场猎杀。我们是祂们的猎物,当然,我们也努力成为猎杀祂们的猎人。”

“这次你打算猎杀哪位旧日支配者?”

“别开玩笑了。”乌鸦冷笑着转身,盯着艾比:“这次与任何旧日支配者都无关,我们要抓的,大概是一个自命不凡、准备成为半神的疯子,以及他控制的组织。”

“真会有这样的组织吗?”

“如果你和我愿意,咱们两个人就能干出差不多的事情来。”乌鸦冷漠地说道:“还记得前年华盛顿特区的狙击案吗?一个退役的种族主义疯子军士加上一个十七岁的混蛋小屁孩,六个月当中杀了十七个人,打伤了十个人。在稍微训练有素的人看来,美国简直就是一个大筛子,只要不贪心,随便想杀哪个人都不困难,甚至连武器都可以在随便哪个街角的枪店里面买到。更别说那些一时兴起、心血来潮的疯子了。邪教徒、狂信徒,他们可以藏在随便哪个乡下的谷仓里面,或是找个破烂教堂开始传教。往好了说,美国人很淳朴,说实话则是,美国人都是一帮受过教育的傻子,别人说什么都会相信。”

艾比也跟着沉默了很久,终于,她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继续找线索。我们离那些邪教徒并不远,他们可能认为还有很远的距离。他们不会停止在波特兰或是俄勒冈的活动,沉住气,很快就会露出破绽来的。”

史蒂芬妮用左手推开圣方济各教堂的大门。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教堂,大门本来应是黄色木头所制成的,时光荏苒岁月穿梭之下,大门显出深沉的黑色。教堂里面灯火通明,显然做了不少现代化改造,两侧墙壁上的蜡烛座换成了六十瓦的白炽灯泡,高耸的顶棚上则安装了四盏大型的照明灯,全然没有一般教堂的阴暗和压抑感。史蒂芬妮脸上露出了微笑,然后她感受到了一阵暖意,显然,保罗神父是个慷慨的人,他为每一位访客都提供了足够的暖气,哪怕仅仅是深秋的十一月,教堂地板上二十几个暖气通风口努力地为礼拜堂提供着暖风。

史蒂芬妮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在一排又一排的木制座椅当中随意选了一张没有人的,轻轻坐了下来。她从面前椅背的缝隙中抽出一本圣经,是ASV版本的圣经。史蒂芬妮随手翻开,正是创世纪的第22篇,亚伯拉罕献以撒。她低声地念诵起来:“神说:‘你要带你的儿子,就是你所爱的独子以撒,往摩利亚地去,在我指示你的一座山上,把他献为燔祭。’亚伯拉罕清早起来,预备了驴,带着跟他一起的两个仆人和他儿子以撒,劈好了燔祭的柴,就起身往 神指示他的地方去了。到了第三日,亚伯拉罕举目遥望那地方。”

保罗神父走到史蒂芬妮的身边:“亲爱的史蒂芬妮,欢迎来到主在地上的家园。你来得正好,请和我们一起享用晚餐吧。”

史蒂芬妮有些惶恐地站了起来,说道:“会不会太打扰了?”

“不会的,我们欢迎每一位兄弟姐妹的来临。请跟我来吧。”神父从史蒂芬妮手里接过圣经,将它放回原处,领着略有些腼腆的史蒂芬妮绕过祭坛,来到礼拜堂后面的小餐厅。这里也和礼拜堂一样温暖,一样明亮,还飘溢着奶油蘑菇汤罐头的香气。露易丝看见史蒂芬妮跟随神父走了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木勺,在围裙上略擦了擦手,“史蒂芬妮,欢迎你的到来。这里就是你的家,随意吧。餐具就在墙边的长桌上。对了,你有什么饮食忌讳吗?对什么食物过敏吗?”

史蒂芬妮露出非常愉快且放松的笑容:“你好,露易丝。谢谢你和神父的盛情招待,我什么都能吃,没有什么忌讳的食物。”保罗神父这时开始为史蒂芬妮介绍另外几位坐在餐桌旁边的女性,“她们等下在晚餐后会和我们一道读经。史蒂芬妮,你愿意加入我们的小聚会吗?”

“当然,神父,这是我的荣幸。”史蒂芬妮彻底放松下来,笑容从心底流淌出来。

一位叫做琳达的墨西哥大妈笑眯眯地问道:“孩子几个月了?”

史蒂芬妮略微有些尴尬地用右手又护了护自己的小腹:“已经三个月了,快四个月了。”

“恭喜啊。”琳达微笑着点头:“需要什么帮手的,随时来教堂,我很愿意帮忙的。我有四个孩子,经验丰富哦。”

大家都会心地笑了,谁也没有去问史蒂芬妮她孩子父亲的事情——今天晚上是单亲妈妈互助会。

“嗨,乌鸦,今天晚上你不会想继续在办公室里面对付一晚上吧?”艾比打了一个哈欠:“已经七点半了,我请你吃饭啊?”

“还是意大利面吗?”

“懒得做了。你喜欢吃什么国家的菜肴?日本?韩国?还是墨西哥?”

“韩国的吧,吃点暖暖和和的东西,配上一杯烧酒,听起来挺不错的。”

“走吧。”艾比抓起衣架上的长风衣:“坐我的车?”

“听你安排。”乌鸦微微一笑,“艾比……”

“嗯?”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唔,该死的家伙,这种一见面就该说的打招呼,你拖了三十几个小时才说。”艾比的脸又红了起来:“走吧,东西别落在这里。”

乌鸦穿上夹克,戴上棒球帽,看起来像个刚刚工作的小伙子:“今晚还是我请你。”

热气腾腾的泡菜猪骨汤、色彩斑斓的石锅拌饭、一大盘海鲜饼、外加炒时蔬,两个人举起酒杯轻轻一碰。“哗,味道很冲嘛!”艾比一口闷掉半两烧酒:“痛快。”

“这些东西都挺好吃的,以前我怎么都没发现?”酒足饭饱之后,艾比好奇地问道。

“你平时大概就只会点那些烤肉什么的,对吧?”乌鸦笑眯眯地反问:“有些时候总要尝试一些新东西才行。”

“挺好吃的,我以后可以把这家当作常来的食堂。”艾比连连点头:“等下你怎么安排?”

“我没安排啊,等你安排我。”乌鸦一语双关地调侃着艾比。

“先别说这个,尼玛(Nermal)好吗?”

“好,好得很呢。杰奎琳死活要我把尼玛带回洛杉矶,说是你给她出的主意。我的房东太太还挺舍不得尼玛的呢。托你的福,我现在回家连猫都看不到了。”

“嘿嘿,失误,纯属失误。”艾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劳伦斯和凯瑟琳都好吗?”

“有尼玛陪着他们,我妈出门打麻将都少了。他们老两口天天围着猫转,已经买了两个很大的猫爬架了。”

“尼玛肯定很开心吧?”

“嗯,天天有吃有喝有人照顾,小猫又不用烦心工作,又不用交税,我努力工作,让她过上了我想过的生活。”乌鸦斜睨着艾比:“你呢?杰奎琳说你是狗党。”

“还是没时间养狗。”艾比想了一下:“今天周四,明天晚上去我老家看看狗吧?”

“确定你老家只有狗,没有其他的了?”

“该死的家伙,去不去吧?”

“去,当然要去。”乌鸦还是笑眯眯地说道:“希望你爹别拿着霰弹枪来迎接我。”

“嗬,你也知道你以前是怎么对我的了?”

“说起来,我们认识一年了吧?”

“嗯,今天十一月十八号,整一年了。去年我们还在银瀑……”

“少说,少说。那些事不能在这里说。”乌鸦赶紧打断艾比的回忆,“别提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了。”他起身去前台买了单,两人并肩离开了餐馆,上了艾比的车——那是一辆亮黄色的雪佛兰科迈罗,“总算不是福特了。”这是乌鸦对于这辆车的评价。

“别着急回你家,”乌鸦上车之后忽然轻声说道,艾比的脸又红了起来,“我想看看波特兰的夜景。带我去你最喜欢的夜景看看,好吗?”

“哦,可别失望哦。”艾比开着车,大约十分钟,他们来到威廉姆斯河畔的伯恩赛德大桥(Burnside Bridge)。艾比随意将车子停在路边,没有熄火,将窗户放了下来,自己则从驾驶位走了出来,双臂交叠在科迈罗的车顶上,有些痴迷地看着那座高大、灯火通明、却平平无奇的公路桥。

过了好久,乌鸦才轻声问道:“想你爸了吧?”

“嗯……嗯?你怎么知道的?”

“没什么,我就是知道。”乌鸦也从副驾那边走了出来,学着艾比的样子,双臂交叠着,把下巴放在手臂上,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艾比。

艾比正想说话的时候,从远处驶来一辆警车,闪着警灯。一位女警走了下来,“抱歉啊两位,这里不让停车,赶紧上车走人。”

艾比和乌鸦相视一笑,艾比先钻进车里,乌鸦点头向女警致意:“很抱歉,警官,我们这就走。祝你晚安。”

艾比的车子还没回到她的公寓之前,FBI值班探员的电话已经打了进来:“督察,有情况。”

“说说。”

“有一位年轻女性公开对她母亲进行了袭击,嗯,精神错乱,指责她母亲逼她去堕胎,女孩儿现在已经跑了,不知道去向。邻居报警了,波特兰警方知道咱们对于这类精神错乱的案子一直很关注,通报给我们了。”

“也就是说案子现在还在波特兰警方手里?”

“是。”

“那就等他们移交给我们再说吧。”今天晚上艾比还真没心情谈案子的事情。

“我们还是去看一下,看一下那位遭到袭击的母亲。艾比,我担心事情没这么简单。”乌鸦轻声说道。

“也好。汤姆,告诉我那位受害者的具体情况,我过去看一下。”

“她就在OHSU医院,头部遭到多次打击,恐怕你去了她也没法跟你说什么。”

“谢啦,我去转一圈。”艾比收了线:“要去吗?”

“去。”乌鸦很简短地说了一句,脸上的神情变得阴沉严肃起来。

两个人花了十五分钟赶到OHSU医院,对前台出示了FBI的工作证,院方立刻将两人带到那位遭到袭击的母亲病房跟前,门口有一位女警看守。艾比招呼了一声:“温妮,想不到又轮到你来守门。”

温妮也和艾比认识,微笑着打招呼:“艾比,好久不见。这位是?”

“达拉斯FBI的同事,官阶比我高,之前我们两个人合作过一次。他跟着过来看看情况。”

乌鸦微微点头,没有出声,保持着严肃的典型的FBI表情。

温妮耸了耸肩,“人就在里面,醒来一阵儿了,长吁短叹的。她女儿下手够狠的,差点要了她的命。”

艾比走进病房,护士正在给病人测量体征,等忙完了,艾比才出声问道:“卡特女士。我是FBI波特兰办公室的督察,艾比盖尔·督瑞尔。这位是我的同事,乔治·方。我们有一些问题,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回答一下。请放心,仅仅是正常询问。如果你认为必要的话,我们可以为你安排一位律师或法律顾问。”

“你们问吧,用不着律师。我可是挨打的那个。”卡特女士是一个又高又壮的黑人女士,大概五十岁不到的样子,她之前被注射了镇静剂和止痛剂,看起来精神有些萎靡。

“你的女儿,史蒂芬妮·卡特,为什么要攻击你?”

“你们都不问问她是怎么攻击我的吗?”

“根据现场证人的证词以及警察的报告,我看没有必要浪费时间重复了。卡特女士,我们对于你女儿攻击的原因有疑问。你坚称你女儿没有怀孕,而我们已经查过你女儿的就诊记录,她已经怀孕四个月左右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她怀孕。所以啊,她一直说我逼她堕胎才无比荒唐啊!我压根儿不知道她怀孕。”卡特叫屈道。

乌鸦冷冰冰、阴森森地问道:“你女儿史蒂芬妮,最近去过哪些地方?”

“我……我不太清楚,长官。”卡特被乌鸦强烈的压迫感震慑住了,嗫嚅着回答:“我和她关系……不太好。”

“你女儿现在最有可能逃到哪里?”

“可能是她同学那里,我猜。”

“姓名、地址、电话。”

卡特女士迅速报出了三组姓名和地址,乌鸦迅速记录下来,把笔记撕下来递给艾比,说道:“派人吧。晚了,可能会死人。”

三个地址都扑空了。其中一个同学告诉FBI,说史蒂芬妮确实来过一趟,待了一会儿又被人接走了,至于去了哪里,她也说不清楚。

艾比收到消息之后看了看表:“十二点了,还要继续吗?”

乌鸦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已经脱离了,可惜找不到那辆接史蒂芬妮车子,要不然就容易多了。”

“走吧,回家。”

第二天早上,波特兰警方发了一份通报过来,告诉FBI,他们已经找到史蒂芬妮·卡特了。

只不过,是死去的史蒂芬妮。

她的遗体是在波特兰城市森林公园(Forest Park Conservacy)里面的一片次生林里面被发现的。一位带着狗晨练的老先生经过树林旁边,狗子开始吠叫,老先生不管怎么阻止狗子都无法让它停下来,他于是决定进树林查看,就发现了已经冰冷、僵直的史蒂芬妮的遗体。

艾比和乌鸦匆匆赶到案发现场,乌鸦二话不说,开始在树林里面搜集可供追踪的证据和痕迹,艾比和FBI探员们紧紧跟随着乌鸦,迅速穿过树林,来到不远的一片砂石空地上,这片空地位于德国镇路(Germantown Rd)和天际线路(Skyline Blvd)交界处,也算不上是一个停车场,不远处有两三所房子,树木掩映,白天都无法直接目视到空地,更别说夜里了。唯一能看到这片空地的,是一间快被拆除的咖啡店,早就没人在这里经营。乌鸦脸色凝重:“遗弃尸体的车子就是停在这里的。”他抬头扫视四周,“这里没有监控,但是进公园的主要道路应该有监控吧?”

FBI的一个探员说道:“三年前托德·里德连环杀人案之后,公园管理方就安了监控。我们已经派人去调监控了。不过,乌鸦探员,别抱太大希望。”

乌鸦跪在地上,开始辨认车辙:“这里停过、离开的都是中大型车辆,F150、道奇Promaster、克莱斯勒Silverado,这条比较新,和脚印有重合,这是丰田厢型车Sienna。这可能是一条线索。”

“查!”艾比面容有些扭曲,自从她看到史蒂芬妮的遗体之后,她似乎就有些情绪失控的倾向——乌鸦并不想干涉艾比的做法和想法,他和艾比一样怒火冲天。

史蒂芬妮的遗体堪称惨不忍睹,自胸口直至耻骨,被粗暴地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她的内脏被随意丢弃,子宫是唯一被非常精细地剖开的器官,显然凶手对于史蒂芬妮毫无怜悯,他们在意的是她肚子里面的婴儿。

史蒂芬妮脸上丝毫没有惊恐慌张的神色,相反,她看起来平静且安详,甚至于还有一丝丝的微笑和满足。乌鸦看到她的表情的时候,心里忽然想起一个词来:蒙主宠召。

乌鸦的愤怒情绪很复杂。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也经历了无数残酷的厮杀与搏斗。他其实根本不在乎生与死,包括他自己的在内,他只是无比痛恨那些个玩弄人心、感情、精神、无比自私自利、且自诩高人一等的混蛋。

凶手可能很残酷,但大概并不算很聪明。

史蒂芬妮的尸体旁边留下了一块很大的塑料布,沾满了鲜血——乌鸦和艾比都认为,这里是第二现场,史蒂芬妮的遗骸和内脏就是被裹在这块塑料布当中运到森林公园的。指纹、脚印、微粒、唾液、毛发、泥土,也许这块塑料布就是破案的关键。乌鸦在树林当中追踪的脚印一共两组,他很快分辨清楚哪几组是抬着尸体而来的,哪几组又是仓皇逃跑的,FBI的探员们一路跟着乌鸦在树林中跋涉,一路跟着拍照。如果要在法庭上钉死这些凶手,这些物证和照片将是最有力的武器。

“头儿,查到车子的录影了,凌晨三点三十分从德国镇路驶入公园的,红色丰田Sienna,没法分辨车牌。”劳埃德打电话向艾比报告情况。

乌鸦和艾比交换了一个眼色,不够好,但是够用的证据。

“街区的交通监控呢?还有户外ATM的监控,都查了吗?”

“查了,车速很快,这附近一路上闯红灯,根本拍不到车牌。需要扩大调查范围吗?”

“继续扩大,直到我们确定车牌为止。”

艾比又拨了一个电话:“有没有确定史蒂芬妮过去72小时的行动轨迹?”

“基本上确定了。”电话对面的FBI探员小心翼翼地回答:“除了几个小时之外,我们把史蒂芬妮的行动轨迹都拼凑出来了。”

“具体说说。”艾比控制着怒气,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

“十一月十六日早晨六点,史蒂芬妮独自出门,用月票乘坐公车,前往隆巴德路(Lombard St)上的麦当劳,她在麦当劳上早班,直到下午三点离开。她继续搭乘公车去位于太平洋路上的维京旅馆,她在那里有一份清扫的临时工合同。她在晚上九点离开旅馆,再搭乘公车回家。十七号早上还是一样的,下午三点之后,她搭乘公车去维京旅馆旁边不远的凯撒医疗中心(Kaiser Permanente North Interstate Services Building)做身体检查,我猜是孕期检查,时间大约四十分钟,她离开医疗中心,搭乘公车到朴次茅斯路和隆巴德路的交口。之后几个小时我们不知道她的行踪,她再次使用公交月票的时间是晚上八点,位置在隆巴德路和欧斯维格(Oswego Ave)的车站,然后就回家了。昨天行程也差不多,早上去麦当劳打工,下午去维京旅馆打工,大约六点离开,搭乘公车到朴次茅斯和隆巴德的车站下车,然后就再没用过公交卡。她同学家也位于朴次茅斯区,史蒂芬妮可能是搭便车?这个没法确定。”

“朴次茅斯车站。”乌鸦和艾比同时意识到那个车站可能是一个重要节点。“那边有监控吗?”

“没有,那边没有任何交通监控。”

“那附近都有什么?”

“典型的街角商业区,两个加油站,一个手机店,一个便利店,稍微远一点有个披萨小屋,指甲沙龙,H&R会计师连锁店。另外一侧是赛百味、一家家庭餐馆、一家工资日小贷店、一家汽修店、一所教堂。基本上就这些。再远一点就是居民区了。”

“派一组人去那边调查,带上史蒂芬妮的照片。”艾比下令。

“明白了,头儿,这就安排人手。”

“乌鸦,”艾比收线,上了自己的车:“走吧。我们也去那边看看。”

乌鸦一言不发地上了车。艾比沉默地开着车,他们从圣约翰大桥过河,大约开了两英里之后左转上了隆巴德路。乌鸦看着街道两边空旷萧条的样子,问道:“这里不太景气?”

“这边这个区叫圣约翰,穿过铁道就是朴次茅斯区。都是波特兰低收入区。”艾比声音干涩:“我能明白为什么会挑这里、找这里的人。”

尽管是阳光明媚的早晨,隆巴德路上却没有什么人,车子也显得很破旧,都是平价车来来往往。乌鸦看着街景,心里浮现出“有气无力”四个字来。偶尔能看到的行人,也都是满脸麻木冷漠的样子,看不到笑容和振奋的眼神。

穿过铁路立交,街景稍微有了点变化,商业建筑稍微多了一点,没有之前那么单调;可是狭窄的路面仍旧破破烂烂,看不到行人,廉价的平房旁边荒草丛生,铁丝网东歪西倒。很多沿街的店面都用木板封了起来,遍布着粉红色和黑色的喷漆涂鸦,停车场上从裂缝中钻出几根野草,在十一月清晨的秋风之中瑟缩着。街道两侧是两层、三层、平层的廉租屋,蓝色的垃圾桶摆在路边,大概今天是收垃圾的日子罢?乌鸦稍微放下了一些车窗,在风中,他嗅到了一股大麻混合着廉价烟草的味道。

尽管已经是上午九点多,开门的店就只有两家加油站,还有工资日小贷店。加油站的人都说没见过史蒂芬妮,小贷店的店员隔着防弹玻璃战战兢兢地说他们见过史蒂芬妮,十一月十七号下午,具体几点记不清了,他们在店门口贴过招工广告,史蒂芬妮想来应征。但问题是她高中没有毕业,而店里要求的学历是至少高中毕业,所以史蒂芬妮很遗憾地离开了,并没有什么启人疑窦的地方。

乌鸦没有跟着艾比和FBI探员们去挨家询问,他只是盯着不远处的老教堂。他想了几分钟,走到教堂门口,用力推开了教堂的大门。里面很阴沉,没有开灯,只有透过窗户玻璃射入的阳光,有气无力,灰尘在阳光中上下翻飞。乌鸦看到了祭坛前一位神父正在打扫地面,他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神父,我是FBI探员,有时间吗?”

神父闻声转身,微笑着点头:“欢迎来到主在地上的家园。亲爱的先生,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

乌鸦左右四顾,“很有年头的教堂啊。神父,怎么称呼?”

“保罗,你可以称呼我为保罗或是保罗神父。您是?”

“FBI探员,乔治·方。”这是乌鸦这次来波特兰临时为自己取的名字,照他自己的话说,姓什么不吃饭啊,随便。

“乔治探员,很高兴见到你。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吗?”

乌鸦取出史蒂芬妮的照片,递给神父:“见过这个女孩吗?”

“史蒂芬妮嘛,她来过我们教堂,还参加过读经会。”

乌鸦的眉毛不由得一皱,过于巧合了:“能具体说说吗?”

“我想先问一句,史蒂芬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神父很和蔼地反问。

“她昨天晚上打伤了她的妈妈,现在在逃。”乌鸦故意说了一半真话,一半假话,“神父,你不会还想庇护她吧?”

“哦,当然没有,乔治探员,你想多了。‘判罪之后不立刻执行,所以世人满怀作恶的心思。’”

“传道书?”

“哦,我的主,愿你赐福这位虔诚的信徒和兄弟。是的,传道书第八章第十一节。”保罗神父笑容可掬地回答:“很高兴遇到一位熟读经书的兄弟。”

“神父,说说史蒂芬妮的事情吧。”

“是的。史蒂芬妮,一个很好的孩子,她怀孕了,前几天我和露易丝在街上分发传单,我们与本地的单亲妈妈互助会有合作,为她们提供场地来聚会,史蒂芬妮看到了我们,索要了传单。前天互助会在此聚餐读经,她也来参加了。”

“方便告知都有谁来参加这个互助会吗?”乌鸦仔细地打量着神父:“无意冒犯,毕竟这是一起伤害案。”

“当然,我很理解这一点。具体参加人员名单,需要等我的助手露易丝来了之后,请她交给你。前天晚上大概前前后后来了七八个人,包括史蒂芬妮在内。我想问一句,史蒂芬妮的妈妈,她现在还好吗?”

“深度昏迷,不省人事,有可能变成植物人。”乌鸦撒谎成性,信口胡编地说道:“史蒂芬妮打伤她妈妈之后就逃走了,我很担心她会继续伤害其他人。”

“可怜的人,愿上帝保佑她。”保罗神父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史蒂芬妮前天离开之后,没有来过这里,至少我不记得她再来过。”

“神父,她聚餐、读经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或是言行?或者精神错乱的现象?”

“没有,”保罗神父思考了片刻,很确定地摇了摇头:“她是一个很正常的女孩,一举一动都是一个胆怯的、年轻的单亲妈妈所会有的,担忧、不安、罪恶感、期待、沮丧,很多互相彼此矛盾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她们需要一个渠道来抒发自己的情绪,寻求宽慰、原谅、以及实质上的帮助,毕竟会来这里的女士们收入都不怎么宽裕。”

两人正说着,艾比从门口走了进来:“乌鸦,你果然在这里。怎么样?”

“哦,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保罗神父,这位是我的搭档艾比盖尔。史蒂芬妮曾经来过这里,17号晚上,单亲妈妈互助会。”

“原来如此。”艾比在教堂里面多少显得有些不自在,她看了看四周:“还有呢?”

“正在向神父询问。”

“神父,介意我四处看看吗?”

保罗神父摇了摇头:“恕我直言,艾比盖尔警官,这里是教堂,是神的庇护所,你的态度……”

“神父,抱歉,这起伤害案给我们的压力很大,艾比一夜没有休息,一直在追踪史蒂芬妮。她可能让您感到不安,我跟您保证,她没有任何恶意。”乌鸦赶紧打断两人之间越来越紧张对立的对话,而且还要趁机提点艾比一句,免得说漏了。

“好吧,乔治探员,我接受你的解释。艾比盖尔探员,如果你有搜查令,那么你可以四处看看,如果你没有,很抱歉,这里不是你恣意妄为的地方。你应当向主谢罪。”保罗神父说得很坚决。

艾比盯着保罗神父看了一会儿,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乌鸦又问了两个问题,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呼喝的声音,跟着就是一声枪响。乌鸦立刻抽出手枪,枪口朝天。保罗神父猛然向后跑去。

“站住!”乌鸦一个冲刺,狠狠地撞在保罗神父的后背上,将他一下子撞倒在地上。“别动!”乌鸦膝盖顶着保罗的腰眼,左手将保罗的左手别到背后,右手收枪,掏出手铐来,将保罗双手反剪拷了起来。

乌鸦用力将保罗从地上拽了起来,不料神父双眼死死地盯着乌鸦,用低沉的声音喃喃念叨着:“乔治,你看看你做了些什么……你在上帝的庇护所中如此无礼……”

乌鸦狠狠一拳打在保罗的小腹上:“还他妈的想催眠我?邪教徒这套玩意都是我玩剩下的!”

保罗干呕了两下,跪倒在地上。

艾比走了进来:“搞定了?”

“搞定了。你们在外面抓了谁?”

“一个叫露易丝的,见了我们立刻掉头就跑,没办法,跑得太快了,只好给她大腿上来一枪。”

“谢谢你们的英勇啊,也没人跟我说一声的。真当我是詹姆士·邦德么?”

“你有杀人权,不是么?”

“拉倒吧,艾比。下次我说什么都不想和你出任务了。”

“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才对,每次和你出任务,乔治,都没好事。又是他妈的一个邪教徒么?”

“装得挺像那么回事的。”乌鸦叹了一口气:“我对你们这里搜查的法律限制不太确定,犯罪现场可以随意搜查吗?”

“可以。”艾比叫进两个FBI探员:“把这家伙押回去。”刚说到这里,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喂,这里是艾比,请讲。”

“头儿,麦可出生医院那边的事情查清楚了,别说,纽约那边的同事挺给力的。”

“说说。”

“乌鸦探员猜对了,有一个叫布莱恩·沃克的孩子,在麦可·梅耶出生后两天出生,然后就失踪了。医院被起诉,但是没法确定具体是怎么回事,所以院方无责。”

乌鸦听到这里,说道:“我这就回去处理麦可的事情。艾比,这里交给你了。”

“你跟局里的车回去?”

“嗯。对了,搜查这里的时候注意一下,和宗教仪式有关的东西都要小心,还有那些老书,特别要当心。”

“安啦,我在洛杉矶的时候差点儿中了埋伏,我现在有经验了。”艾比看着一脸担心和信不过的乌鸦,一阵恼火外加甜蜜同时涌上心头:“滚蛋吧你,乌鸦,老娘搞得定。”

“好吧,多加小心。”乌鸦还是多看了艾比一眼,叮嘱了一句,这才离开。

“罗里吧嗦的。”艾比嘟囔了一句。

乌鸦一阵风似的冲进联邦大楼FBI办公楼层,负责麦可案子跟进的探员已经在电梯门口等着乌鸦了。他迅速把1975年发生的事情对乌鸦捋了一遍。

1975年4月12日是个星期六,麦可·梅耶在纽约市某私立医院出生,早产了两个多月,发绀、惊厥、心律异常、胆红素异常,很危险,直接住进了ICU。

周日晚上,布莱恩·沃克的母亲住进了医院。沃克家不算富裕,但是老沃克坚持让妻子在纽约最好的医院分娩。周一凌晨两点多,小布莱恩顺利出生,是个八磅多重的男婴,哭声洪亮,非常健康。住院观察时间是四天,但是在周二晚上十一点例行巡视的时候,护士长忽然发现小布莱恩的床上空了。护士长立刻报告了当晚值班的主任医师,随即院方主动报警。布莱恩的母亲一直在房间里面,十点左右给小布莱恩喂了一点母乳之后,就开始休息,同房的病友证明她没有离开过房间,所以她的嫌疑第一个被排除了。老沃克是晚上六点探视时间结束之后就离开了医院,他和朋友们已经连续两天在酒吧欢饮庆祝,因此在他朋友和酒吧酒保的证明之下,他的嫌疑也被排除了。院方坚称从十点到十一点之间,除了医护人员之外,没有人去过育婴房的楼层。1975年不可能有任何监控设备,所以出于无罪推定的原则,院方没有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只同意私下与沃克夫妇协商,赔了一笔钱。

而就在4月15日之后,麦可的健康情况越来越好,很快就出院了。

乌鸦坐在麦可的面前。这是一个显得很憔悴的年轻人,他今年二十九岁,六尺四英寸的身高,一百七十磅,金发,碧眼,五官普普通通,谈不上英俊两个字。他已经被转移到FBI的看守所里面待了一周多的时间,尽管是单间,没有人欺负他,但孤单和不安让他气色变得非常难看,胡子拉差的,不太像是一个富家子。

麦可有点怯生生地问道:“我记得你,乌鸦,对吗?”

“是的。我带来一些东西,和你出生时候有关的东西。布莱恩·沃克。他在你出生后两天出生,然后又过了两天就失踪了,到现在都下落不明——法律上早已宣布他的死亡了。”

“布莱恩?他有名字?”

“苏利文·沃克早就给他的儿子起好了名字,他是一个备受期待的孩子。”乌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森,“可惜,他也是一个备受诅咒的孩子。”

“你确定是他吗?”

“我以前碰到过那些借寿、借运的邪教仪式,被借的一方往往下场都很凄惨。发疯、重病都是常事,死亡也不新鲜。不过,没什么证据。有些被借寿的人是被亲人卖掉的,有些就是静静地从世界上消失了。麦可,你的布莱恩大概就是后者。我给不了你任何证据。”乌鸦有些无可奈何。

“布莱恩提示过我,这一切都是我爸干的。”

“你也没证据。”乌鸦敲了敲桌面:“所以你直接找你家老头儿了?”

“我爸那时候表情很精彩,你明白我意思吧?就像忽然被我妈抓奸在床那样,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急败坏。如果我不是他亲儿子,他大概会直接杀了我灭口。”

“所以你捅了他?”

“乌鸦,你觉得你活过吗?”

“显然,我现在还活着,所以我不能说我活过,而是正在活着。”

“你看,你很确定你活着,作为你个人活着。我就不确定这一切,也许我是代替布莱恩活着,也许早晚有一天,我也会被我老头儿借命。”麦可语气很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一样。

“你觉得他做得出来么?”乌鸦紧紧地盯着麦可的眼睛。

“你愿意赌这一把么?”麦可嗤笑了一声,“他能为我牺牲别人的性命,为什么就不能为自己牺牲我的性命?逻辑上,这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乌鸦点头。

“我每天都头疼,疼的时候想吸毒缓解,但是我不敢。布莱恩的意志始终阻止我这样做——他就住在我的脑子里面。他每天在我睡着的时候会盯着我,我醒着的时候,他和我一道过日子,吃的喝的玩的学的做的,他都知道。他就是另一个我。”

“他不是,他是布莱恩,你是麦可。你没有给他起名字,你只是以为你给他起了个布莱恩的名字。他旁观你的生活,无法阻止你活着,只能幻想着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怎么样地活着。”乌鸦站了起来,踱到窗户下,让阳光照着自己的脸:“他死了,也没完全死。他期待着你让给他,你的生活,你的机会,你的一切。他其实不恨你,他恨的是你爸。”

“我也恨他。我的记忆很乱,今天,明天,昨天,半年前,一年以后。我活在碎片当中,一个接一个的碎片。只是,每一个碎片里面都有布莱恩。”

“你爸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是怎么知道借寿这个仪式的?”

“大概提过……但是我只顾着捅他了,我没记住。也许布莱恩会记得。谁知道?”

“捅自己亲爸的感觉怎么样?”乌鸦声音就像恶魔的呢喃一样。

“挺他妈痛快的,一身血,浑身轻松。我看着他绝望地倒在地上的时候,觉得我能尽情地发疯也是一件很酷的事情。我那些哥们儿谁都比不上我酷,我他妈差点儿捅死我亲爸——如果不是管家来得够快,我觉得顶多再补两刀就够了。”

“布莱恩呢?在梦里,他怎么告诉你的?”

“他很兴奋,不过也就如此而已了。我只记得这些,兴奋,然后就没了。”麦可有些懊丧地说道。

“布莱恩没了?”

“布莱恩还在,就是没那么经常性地出来了。我想他出来的时候,他会出来。”

“现在他还兴奋么?”乌鸦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幻,“他还恨你家老头儿么?他还在乎你么?”

“我不知道……”

“你叫他出来,你问问他。他是你最好的兄弟,陪了你二十九年……他比任何一个人都爱你,比任何一个人都在乎你。你替他捅了你老头儿,多酷啊……你们两个人简直酷毙了。你们应该搞个摇滚乐团,不,金属乐团,鞭击金属、死亡金属,你弹吉他,布莱恩打鼓,你主唱,他和声……你们实在应该把这些唱出来,台下观众听到了该多疯狂?我操,借寿啊,还有比这个更牛逼的宗教仪式么?你们应该在现场再借一个小爬虫的寿命,给他们看看,最酷的家伙能有多大条……”乌鸦的声音很轻柔,越来越轻柔。

“那要找帕西瓦尔主教才行。”

“扯淡,你们最酷了,你们两个就可以了,找个屁的帕西瓦尔。把那个小爬虫扒光,在他四肢和额头上绑上黑色的绸子,在他心口上贴上用黄纸做成的符咒,让他绝望,让他哭喊,让他流泪,让他的口水流得到处都是,让他颤抖,让他喘不过气,让他看着星空,向你们祈祷……他的身体越来越干枯,气息越来越微弱,你和麦可在长大,你从他的头顶钻出来,赤条条的,用力地挥舞鼓棒,四四拍敲一下镲,八分之一拍敲军鼓,乐队都跟着你的节奏,所有人都为你的节奏欢呼……”乌鸦的声音近乎于耳语,若有若无。

“我能听见那欢呼声……”

“是啊,所有人都在欢呼,都跟着麦可在高唱。所有人,所有人,灯光扫过来、扫过去,空气中漂浮着荷尔蒙,地上是汗水,是血水,你们的嘶喊飞上了天。每个人都匍匐在你们的脚下,亲吻着你们的脚尖。” 乌鸦用充满诱惑力的声音继续在麦可的耳边低语着。“麦可抡起吉他狠狠地砸在台子上,砸死他的老头儿,砸死那个什么帕西瓦尔的东西,你们涅槃了,你们解脱了,你们飞起来了……”

“是啊,砸死那些杂碎,亚瑟·梅耶,卡文迪许·帕西瓦尔,砸死他们,我就超脱了……我可以永远和麦可一起唱歌,享受欢呼……”

“会有那么一天的……布莱恩,累了吧?再唱一首歌就休息吧……”

“我不累……我就是有点饿,我想把麦可吃掉……大麦可。”

“那就这样做吧,孩子。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妈妈守在你身边……”

“妈妈……”麦可喃喃地吐出着两个字,然后一头栽倒在审讯室的桌子上,睡得极沉,发出响亮的鼾声。

乌鸦目光炯炯,嘲讽的笑容如同十二月的刚刚结冻的湖面,冰冷而脆弱。

十一月二十日凌晨两点。艾比满面疲惫,但是精神亢奋地走进办公室:“保罗交代了。”

“干得漂亮,妹妹。”乌鸦对她一笑,雪白的牙齿似乎在闪光一样。

“你那边呢?”

“NSAA情报处查到了,卡文迪许·帕西瓦尔,英国人,今年如果还活着的话,应该是一百零五岁了。”

“他死了?”

“没有,他还活着,只不过是另外一种活法而已。”乌鸦阴笑了一声:“我这边不着急,先说说你那边的进展吧。”

“保罗只不过是个小喽啰而已,他的上级是露易丝。他们借助单亲妈妈互助会已经找到两个合适的人选,其中一个就是可怜的史蒂芬妮。”

“杀母取婴,借个全寿。真他妈的歹毒。”

“你猜到了?”

“猜到了——不,应该说,我就知道是这样。艾比,之前的二十二个案子,其实都是保罗身后那个组织干的,借寿、借运,集中到一个人身上。”

“我操,卡文迪许?”

“哎,你很灵光嘛,猜到了?”

“你个小心眼的家伙。”艾比白了乌鸦一眼:“本来我是打算来跟你合计一下怎么追查那个组织的。”

“用不着了。”乌鸦冷笑一声:“塔夫脱和杨已经决定派一支行动队过来了。”

“和邪教有关吗?”

“有一些关系。”乌鸦把一叠文件推到艾比面前:“卡文迪许以前是大衮邪教的教徒,不过,他的血脉并不是很纯粹,所以根本没有引发向深潜者的转变,当然,八百到一千年的寿命自然也泡汤了。这个王八蛋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中国有借寿、借运这种邪教仪典,又放不下架子学得不地道,借一个人就疯一个人,估计也借不到什么命或是运气。”

“NSAA怎么查到的?”

“杨问了特瑞萨。ESA前身是宗教审判庭,英国圣公会被他们早就宣布为异端,所以英国那边但凡有点跟超自然现象有关的人或是事儿,宗教审判庭都拿小本本儿记得一清二楚。卡文迪许·帕西瓦尔,这个名字可不是什么常见的名字,ESA的老人都记得很清楚,二十世纪初英国的著名疯子之一,自称炼金术大师,是牛顿爵士的投胎,反正是疯透了。”

乌鸦指了指文件夹:“要看吗?”

“不会又是什么绝密文件,看了之后就要被你们收编吧?”

“按我对你透露过那么些绝密资料来说,你早该被我们收编了。”

“那我不看了。”艾比把文件夹退还给乌鸦:“你们的行动队什么时候到?”

“快了,估计再过几个小时就该到了。保罗和露易丝交代地点了么?”

“交代了,而且那张塑料布,还记得吧?土壤微粒成分也检测过了,他们杀死史蒂芬妮的地方不是隆巴德路的教堂,而是另外一个地方,我认为就是他们的总部。”

“记得把他们带去。”

“为什么?”

“这种人渣还审个屁?”乌鸦用手在咽喉处比划了一下:“我让行动队的人直接替你们了结就完事了。就像你说的那样,我有杀人执照。”

艾比脸上显现出很挣扎的样子。乌鸦静静地看着她,不再催促,也不再说话,任凭她抉择。

“让我再想一下?”她甚至用有些哀求的意味问乌鸦。

“OK,我听你的。”乌鸦笑了笑。说实话,他真的很喜欢艾比现在的样子,在经过了面对了那么多的邪恶与疯狂之后,她仍旧天真,仍旧善良,仍旧坚持她坚信的正义。

“我真是一个烂透了的家伙。”乌鸦在心中这样评价着自己。

二十日中午十一点半,一架军机降落在波特兰,FBI派出的车子早已在机场等候,八名身穿深蓝色战斗制服的士兵从军机中鱼贯而出,手里各自提着巨大的装备袋,沉默地上车,驶向他们不知道的地方。

车子沿着30号公路向西北行驶,右手边就是威拉米特河,一直开到霍尔波鲁克(Holbrook)镇,车子才停了下来。乌鸦和艾比这次开的是FBI标配的福特金牛座,乌鸦走到三辆厢型车旁边,对队长说道:“这次行动具体计划和地点就在前面不远的内华达路尽头。资料都在这里了。你们先看,休息半个小时之后再继续出发。”

“您确定就在白天行动吗?”队长问道。

“你定。这次我和FBI都不插手,主要靠你们。”乌鸦平静地回绝了队长的好意:“这里太偏,FBI来不及布控。我和艾比探员帮你们堵后门。”

“人很多吗?”

“完全没法确定情报的准确性,你知道的,邪教徒嘛,说出来的东西可信程度很成问题。他们说是两栋房子、二十几个人,几把步枪。你信吗?”

“呵呵。”队长冷笑了两声:“我们按攻坚那么打吧。如果有人质……”

“能救则救。哼,其实就算救出来,大概也都是疯子或是濒死之人了。”

“这次行动还真是……”

“日常,日常。”乌鸦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手下别留情。这帮人都该死。”

艾比在远处站着,没有上前跟NSAA行动队的人打招呼。现在,这已经不再是她的案子了,前几天这些案子都已经转移到NSAA手里。FBI,现在只是协助乌鸦和NSAA的合作者。

她总是忍不住想起乌鸦让她把保罗和露易丝带上那时的表情和语气,那是她从来不熟悉、几乎不认识的乌鸦。不是那个嘴贱贱的、没正经、拿她当小妹妹一样戏弄和照顾、随时用谎言掩饰自己内心的乌鸦。

他那时的眼神冷得像冰,笑容里面毫无感情,语气之中似乎还有一些失望……

他不是天生杀人狂。

艾比挣扎着在心中不知道对谁在努力辩解。

他只是太痛恨那些借寿、借运的邪教徒了。

他想为所有受害者复仇。

艾比双手紧紧扭在一起,“乌鸦……”喃喃自语的语气却那么虚弱、那么不自信。

乌鸦给她展现的只是他的一面而已,而现在,她看到了他的另外一面。

漠视。

NSAA最大的特点,漠视。

十一月太阳落山大概就在六点左右,三辆厢型车、一辆金牛座关闭了所有车灯,就靠着夜视仪行驶,分散进入了内华达路。这条路的尽头有一个Y形分叉路口,行动队、乌鸦、艾比一共十个人大约两百码之外就已经全副武装地悄悄下车。根据保罗和露易丝供出来的情报,两个房子,一大一小,小房子被当成监狱,里面至少关了四个人,看守他们一共三个人;大房子里面的人来来去去,总之一直有七八到十一二个人,所以加起来差不多二十来人。

小房子前面的空地上停着一辆红色的丰田Sienna。大房子前面的空地上则停着两辆奔驰E级轿车,一辆F150皮卡。

艾比和两名行动队队员包抄小房子,大房子那边由剩下六名队员负责,乌鸦则是绕到大房子后面,防止邪教徒跑进山里。

六点十五分,两边准时动手,都是催泪弹开路,霰弹枪配合冲锋枪清扫。大概四十秒左右,小房子这边已经打干净了,三名看守一个不剩,统统被“消毒”了,两名行动队队员继续营救,艾比担心乌鸦,在耳机通信器里面跟乌鸦说了一声:“我过来跟你汇合。”

“你绕过来的时候,一长一短亮一下头灯。”乌鸦开了公频下指令。这次行动队来得比较匆忙,没来得及准备RFID的敌我识别器,只能依靠最原始的灯光信号。

“艾比收到。”

“A队收到。”

这时大房子里面仍旧枪声不断,随着枪声和惨叫声逐渐低了下去,看来里面的邪教徒也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一楼确保安全。”

“地下室确保安全。”

“二楼基本确保安全,有一个安全房间无法打开。乌鸦,请求使用炸药。”

“驳回,驳回,不准使用炸药。”乌鸦冷冷地说道:“帕西瓦尔就在里面,非常脆弱。最好能将他拿回总部。”

“拿回?”

“报告击杀人数。”乌鸦没回答问题,反而问起击杀人数。

“地下室杀死一名,击伤一名。”

“一楼六人,全部击毙。”

“二楼六人,五死一重伤。”

行动队队长在公频里面下令:“海獭,猎豹,你们前往屋外警戒。如果地方警方前来,告知是FBI秘密行动。”

“海獭收到。”随即两名队员从正门出来,艾比跟他们汇合,将两件印有FBI字样的反光背心交给他们,“行动文件在我车后座的公文袋里面。估计用不上。”

艾比安排完之后,匆匆走进房子里面,也没敢摘下防毒面具。一楼大门口左手边的客厅倒着两个人,鲜血染透了整张沙发和地毯。正面通往二楼的楼梯上躺着一个人,二楼扶手栏杆上搭着两具尸体,鲜血还在不停地滴落。通往地下室楼梯口也有一具尸体,额头中枪,非常精准的一枪。然后往里面走,厨房灶台旁边有一具女性尸体,餐桌旁边有一人准备往外逃的时候,被埋伏在外面的乌鸦从院子里面一枪打中胸口,仰面朝天倒在玻璃推拉门口。起居室地板上还有一具尸体。

艾比走上楼梯,楼上四个房间,一个公用卫生间,主卧是个套间,安全房就装在主卧的衣帽间里面。除了楼梯栏杆上的两具死尸之外,每个房间里面都染满了鲜血。一个队员正在救治重伤的那名邪教徒,乌鸦和行动队队长正在主卧旁边想办法弄开安全房。

队长放下撬棍:“专业的安全房,全钢的。我得用炸药。”

乌鸦摇头:“先不着急,这里面有一样东西很重要,局里面的意思是最好能拿到手。当然了,如果风险太大,我们有权摧毁一切。”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乌鸦。”艾比插嘴问道:“这里面有谁?卡文迪许·帕西瓦尔就在里面吗?”

“是,除了他之外,还有他最忠实的秘书。”乌鸦指了一下头顶的摄像头:“咱们现在说的一切,他的秘书都听得到,不过他不会有任何反应。”

“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简单来说,卡文迪许在法律上死于1959年,但更准确来说,他只是绝大部分肉体死亡了。我说得没错吧,帕西瓦尔先生?”

“我很惊讶你会知道这么多。”一个电脑合成的声音从头顶的扩音器里面传了出来:“你是ESA的人?”

“不,我为NSAA服务。”乌鸦冷淡地回答:“你现在只有两个选择,投降,或者彻底被我摧毁。拉佛金属(Lagh Metal)做成的罐子其实也没想象之中的那么坚不可摧。何况抱着罐子的家伙笨手笨脚的,要是磕磕碰碰的就不好了,对吧?顺带一提,米·戈它们已经全面撤离地球了,不会再回来。”

“哦?为什么米·戈会全面撤离地球?”显然,卡文迪许对于这个消息更感兴趣一些。

“局里的正式通报,没说原因——你知道的,ESA也好,NSAA也好,都是保密主义的严格奉行者。”

“那我就当做是真的吧。”卡文迪许不以为意地说道:“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追到这里来的?我应该做得很谨慎了。”

“二十二起案子,不,二十三起……你也许很谨慎,但是你的手下人开始贪心了,知道吗?”乌鸦冷笑:“借寿啊,谁能忍住这种诱惑?老实说,真正让你借到寿的,有三分之一吗?”

“四分之一不到,我只借到了五个人的寿。”卡文迪许似乎一点羞愧感都没有,坦然承认:“告诉我,乌鸦探员,是哪里出的问题?”

“麦可·梅耶,他爸爸叫亚瑟·梅耶。还有印象吗?”

“当然,当然。梅耶先生在1960年代资助了我不少钱,我当然要有所回馈。不过,我记得那是一九七几年的事情了?怎么会被你们翻出来的?”

“你的人太过于贪心了,或者说,他们蠢到了一定程度,在酒吧之外随便找个烂醉如泥的家伙就弄回来借寿。”

“啊,如此巧合,实在是想不到。小梅耶借到了寿,又被我那些贪得无厌的手下捡回来借寿。因果报应啊。好吧,小梅耶还好吗?大概疯了吧?”

“说得没错。”乌鸦冷漠地回答:“几乎全疯。不过他以前的日子过得也和疯子没什么根本性的区别。布莱恩·沃克,就是你为麦可借寿的可怜孩子,他的意识始终存在于麦可的脑海之中。”

“共生?哦,这可是很罕见的例子啊。乌鸦探员,有没有可能让我见一见小梅耶?”

“你做梦呢吧?”乌鸦哼了一声:“你觉得你能自由自在地继续祸害这个世界吗?”

“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卡文迪许哈哈大笑——如果那阵嘈杂的噪音也能算得上是笑声的话——“我的前世说过一句话。‘我能计算天体的轨迹,但是我无法计算人类的疯狂。’(I can calculate the motions of the heavenly bodies, but not the madness of people.)只要人类仍旧那样贪得无厌,我迟早会成功的。”

“醒醒,你不是牛顿。何况牛顿还说过一句话,‘我不做假设。’(Hypotheses non fingo)卡文迪许,聊够了吗?投降,或是毁灭。”

“让我问最后一个问题。”

“别耍花样。”

“ESA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别太高看自己了。除了装着你那颗核桃仁的拉佛金属罐子之外,你根本一文不值。”

“我明白了。乌鸦探员,我选择投降。”卡文迪许很痛快地认输,仿佛很笃定NSAA或ESA高层会保住他一条贱命一样。安全房的门打开了。一个大约五英尺七英寸、浑身肤色惨白的人,很缓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大约两英尺高、直径一英尺的绿色金属罐子,里面盛着一颗大脑。

艾比脸色很难看——只是在防毒面具之下,没人看得见而已——她指着罐子问道:“乌鸦,那是什么?”

“这就是卡文迪许·帕西瓦尔。”乌鸦仿佛司空见惯一样回答着:“放下罐子,转身,趴在墙上。”那个“人”非常迟钝地走到墙边,面对墙壁,放下罐子,然后就不动了。

队长喝道:“伸开四肢!”

乌鸦摇了摇头,“那个家伙就是个傀儡,你把他当成僵尸也没问题。唯一能操纵他的就是卡文迪许。”

“那他会不会……”队长话音未落,那具傀儡陡然转过身来,狠狠一拳擂中乌鸦的脑袋。乌鸦一百七十多磅的体重被这一拳打得飞起,石膏板墙顿时四分五裂。队长手中的冲锋枪一个长点射,五发子弹全部命中傀儡的躯体。那傀儡好像毫发无伤一样,跟上又是一拳,将队长打出房间。

艾比趁空子一把将放在地上的拉佛金属罐子抢了过来,跑到窗外,“立刻住手,否则我就砸烂你这个罐子!”

傀儡默不作声地对着艾比冲了过来。

艾比来不及多想,奋力将罐子掷出窗外。

傀儡重重地撞在艾比身上。艾比感觉就像被一辆皮卡撞到一样,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蓬的一声被顶进了墙角里面,眼前一黑,顿时人事不知了。傀儡从二楼窗户一跃而下,仿佛能够在黑暗之中看到一切,精准地抓起罐子,一个转身逃往后院,撞垮了木栅栏,逃进黑沉沉的大山之中。

穿着病号服的艾比拄着拐,隔着玻璃窗,看着仍旧昏迷不醒的乌鸦,忧心忡忡地问杨道:“乌鸦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吗?”

“没有。”杨叹了一口气:“这次乌鸦太大意了。”她闻讯从达拉斯立刻飞到波特兰。行动队八名队员中,除了队长断了两根肋骨,剩下的队员连个擦伤都没有。艾比被傀儡踩断了小腿骨,猛烈的撞击对她全身确实造成了冲击,却没有留下什么内伤。唯一情况不妙的就是乌鸦,他迎面挨了傀儡的一拳,颈椎错位,严重脑震荡,陷入了昏迷当中,已经27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这次行动在FBI看来,勉强算是成功,救出六名被关押的受害者,其中两人已经被借寿,陷入了疯狂之中,剩下四人都安然无恙。帕西瓦尔借助他的傀儡逃入了深山之中,以那个傀儡的力大无穷和敏捷的身手,帕西瓦尔基本上就算是脱险了。而NSAA就真的很惨,乌鸦还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而且醒过来之后还能不能继续参加前线行动也都是问题。

“平时觉得这家伙简直烦死了,可是没了他还真是不行。”杨摇了摇头:“艾比,这次合作多亏你了。”

“没什么,就是让最大的罪魁祸首跑了,还搭上了乌鸦,亏大了。”艾比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和烦躁,和杨有一句没一句地应付着。

终于,乌鸦在病床上动了一下,小腿动了一下。艾比和杨赶紧跑进病房里面,艾比拿起紧急呼救器:“来人,来人!病人可能醒了!”

两名护士和一位医生匆匆赶来,把艾比和杨挤到一边,开始为乌鸦检查体征。折腾了大约五分钟,乌鸦缓缓睁开眼睛,发觉自己头根本动不了:“怎么回事?”

“颈椎错位,能活下来就是你命大。”医生没好气地回答:“别动,想活命就别动。”

“你是医生还是警察?”乌鸦还是改不了嘴贱的毛病:“别是警察改行的吧?”

医生给气乐了,也懒得再多废话,检查完之后不理会乌鸦,对艾比和杨说道:“醒过来就没大事了,之后估计就是肢端麻木,短期之内可能会有一些行动不便,不至于偏瘫,复健肯定是要做的。具体预后等过两天再说吧。”

杨也松了一口气,叮嘱了乌鸦两句,很识相地将房间留给了艾比和乌鸦两个人。

“现在感觉怎么样?”

“头晕,后脑很痛。想吐。”

“想吐这句话别对着我说。”艾比没好气地白了乌鸦一眼:“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死不了。”乌鸦勉强笑了一下,如果他那个表情还能算是笑容的话:“卡文迪许跑了?”

“跑了。”

“我猜那个僵尸,就是他靠借寿灌出来的伪神。”乌鸦闭上眼睛:“最重要两句话都说完了,让我歇会儿。”

艾比一怔,看乌鸦闭上眼睛,脸上神情仿佛在压抑着痛苦,只好忍住不再继续问下去,转身离开了病房。

她找到杨,“乌鸦说,逃掉的僵尸傀儡,就是卡文迪许靠借寿灌出来的伪神。”

“那他肯定没有全部完成。”杨很肯定地说道。

“为什么?”艾比问道。

“牛顿晚年不再研究自然科学,转而研究炼金术和神学,你应该知道吧?”

“多少听说过一些。”艾比有些奇怪,为什么忽然话题转到了牛顿身上?

“牛顿是阿里乌斯派。阿里乌斯派反对三位一体的说法,所以公元四世纪之后就被定为异端。作为阿里乌斯派,牛顿不认可圣父圣子圣灵一概平等的说法,他之所以会研究炼金术,就是为了尝试炼金术当中最终极的挑战:人体炼成。”杨不急不徐地说道:“如果他能够炼成具有生命的人,这就意味着,耶稣并非神之子,而人类确实能够进入神的领域,凭空创造出人。”

“疯子……”

“最划时代的科学家,同时也是最深刻的神学家和炼金学家。根据牛顿的手稿和日记,他认定人体炼成并不是不可能的,主要问题在于他无法分离、转移、移植生命力。”

“借寿?”艾比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差点站不住。

杨扶着她坐下:“是的,就是这样。当时和现在的科学手段还都无法解释借寿这种诡异的邪教仪式,但这个仪式确实能多多少少做到一些转移生命力。卡文迪许是1899年生人,他毕业于圣安德鲁斯大学,本科就是神学。他1928年宣称他是牛顿的转世,开始疯狂搜集一切与牛顿有关的手稿、文件、日记等等,甚至于不惜用抢劫和偷盗的方式获取。卡文迪许在1931和1933年曾经两次前往香港和中国内陆的一些城市,具体去过哪里,没人知道。但是自从1933年他回到英国之后,就变得更加不可理喻,对于炼金术十分痴迷,公开购买尸体,走私、偷盗新鲜尸体……”

“呕……”艾比忍不住干呕起来。

杨轻轻拍着艾比的后背,“那家伙确实挺恶心的。说回来,牛顿有一些日记残页,没法断定真假,主要是上面的内容过于夸张。比如写道,‘我目睹了神,我知道祂真实存在,我知道了如何重现神的存在。’还有‘成神之路并非遥不可及。’除此之外,‘我确信可以制造出半神,千年不死的半神。’”

“这是牛顿会写的吗?”艾比不可置信地问道。

“没人知道。如果是伪造的,那么伪造的水平确实不低,但是内容太扯淡了。这些日记残页最后都被卡文迪许买了下来,你也可想而知,这个疯子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我能想象得到。”艾比心有余悸地说道,“那个该死的僵尸傀儡根本不是正常人类所能达到的,力量、速度、敏捷,太可怕了。”

杨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乌鸦醒了,我也该准备回去了。我们会把追捕卡文迪许提升到四级事态。艾比,乌鸦这段时间就要拜托你了。”

“我知道,交给我。”

“还有,暂时别通知乌鸦的家属。”杨看了艾比一眼:“我知道你认识乌鸦的姐姐和父母。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通知他们的。就把这个当作是朋友之间的善意提醒吧。”

“好。”艾比干脆地答应下来。

乌鸦躺在病床上,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失去了鲜艳的色彩,只剩下了单调的黑白灰。

这并非挨揍之后的后遗症。

偶尔就会这样,很偶尔。

乌鸦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这两天有些害怕睡着,倒不是害怕一睡不起,而是他梦中也有一个人……面目鲜明,却永远叙述不出他的真实模样。

声音飘忽如哨。

阿豪的脸凑近谭文伟:“阿伟,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乌鸦陡然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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