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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羊

更新: Nov 25, 2025  

作者: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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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西方天际最后一抹残阳渐渐隐没于地平线上的紫灰色山峦之后时,深沉的夜幕如同一层逐渐清晰的厚重丝绒,覆向了下方辽阔的大地。

黄昏时分特有的暗淡余晖将最后的温柔倾洒在这片广袤得看不见边际的草原之上,为那些一直连绵到无限远方的草地染上了一层模糊的金红。幽凉的夜风徐徐吹过,像一只温柔的大手,轻抚着一望无际的低矮牧草,掀起阵阵起伏的波涛。

桑吉看着眼前的景象,加紧挥舞起手中的鞭子驱赶着前方的牧群,以便让这群家伙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家的方向前进。

他现在有些焦急,时间已经拖得够久了,在天黑之前,一定要将自家羊都尽数赶回去。

若是到家的时间太晚,阿爸一定又会生气了。

桑吉骑在一匹矮马上缓缓行进着,他手中高高旋起的牧鞭在微凉的空气中划出一声声极具穿透力的呼啸,在几声呼啸后又会一振手,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然后周而复始。

连续几下后,很快他的肩膀就有些酸了。桑吉垂下手臂揉捏着,同时扭过头望着落日的方向。

此刻,夕阳几乎全部埋进了大地的尽头之下,已经无力照耀头顶那片逐渐显得湛蓝深邃的天空,天穹上除了愈发变得清晰的月亮,几颗稀疏的星星也逐渐依稀可辨起来。

桑吉不由得想起了过去,想起阿爸还能和他一起外出放牧的时候,那时他们会在闲暇时躺在草原斜坡处柔软的草甸上,在马兰花和苜蓿草的簇拥下舒适的小憩。

每当这种时候,阿爸总会给桑吉讲述许许多多的故事,男人的声音乘风飘荡,那都是一些从部落久远的过去所流传下来的古老的故事,在这些形形色色的故事中,天上的日月星辰往往都是一种远远超越凡人想象的天地间至高的伟大存在,它们掌管着世间万物的权柄,神秘强大又遥不可及。

唯有故事里那些渺小人类中的幸运儿,才能有幸见识或接触到它们的神迹。

在这些超然的存在中,最为崇高的,便是太阳。

人们都说,祂是诸神的兄长、是众生的慈父,是万灵的主宰。

而太阳也正是桑吉所在部落的信仰。

在一些特殊的节日里,桑吉所在的部落便会举行隆重的祭祀和仪典,他们供奉美酒与牲畜,会一齐背诵长篇且韵律古怪的吟唱,然后在繁杂的鼓乐声中为伟大的太阳献上热烈又扭曲的舞蹈,将自己全部的虔诚都献给那轮金色的光芒。

部落里,从年迈的老者到身高尚不及马腹的孩童,所有人都崇拜着太阳,都认为自己是太阳的子民。

只有桑吉例外。

很可惜,他并不是个受太阳眷顾的孩子。

桑吉想着一些心事,收回了投向远方夕阳的目光,他朝着四下张望了一圈,但眼中只有一片辽阔的暮色,然后他轻声叹了一口气,继续挥舞起了鞭子,卖力驱使着牧群向家的方向赶去。

现在他的情绪有些许失落。

看来今天,他是见不到那只白羊了。

夜幕逐渐低垂,在天地间残存的最后一抹天光消逝之际,桑吉赶回了自己的家。

远远地还未进家门,他就看见自家搭建的游牧棚屋里冒出阵阵炊烟。

桑吉将牲畜都赶进围栏并一一清点完毕,在确认无误后回到了住处。

掀开门帘,眼前是一间狭小且有些杂乱的屋舍。

小屋里很是昏暗,只有一盏油灯和正烹煮着食物的炉灶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房间离光源稍远的四处角落都陷入在一片黑暗之中。

炉火旁,一个身材还算健壮但有些佝偻的中年男人此刻正侧着身子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根长勺搅拌着大锅里熬煮的汤料,从中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油腥香。

“阿爸,我回来了。”

“嗯。”

回应桑吉的是一段低沉又冗长的鼻音。

桑吉走上前,扫视了一圈桌案,将一旁切墩上还未清理的些许残渣简单收拾了一番,然后他搬来一张小凳在中年男人身边抱膝坐下,没有言语也没有再多的动作,就这么木然的望着眼前炉子里烧的啪啪作响的木柴和上面那些跃动的火苗。

铁锅里,烹煮的汤料咕嘟咕嘟的沸腾作响,与下方木柴的爆裂声一起,交织出夜的私语。

“今天回得有些晚了。”中年男人突然出声说道。

桑吉依旧出神地盯着面前的炉火,火焰在男孩儿的眼睛中跳跃、翻滚,仿佛炙烤着一个世界。

他一动不动,仿佛不曾听见男人的问话。

半晌后,桑吉才收回视线,他抱住膝盖低垂着眼眸,如同梦呓般吐出一句话来。

“阿爸……我今天……没有看见那只白羊。”

中年男人吃力地转过身子,面向桑吉。

那是一张典型的饱经风霜的牧民的面庞,瘦削、刚毅又棱角分明,只是男人看上去明明只有四十上下,但眼尾和脸颊上纵横的沟壑却又显得是那样的衰颓和疲惫。

“没有看见……才对。”男人低声回复道,他向桑吉伸出粗糙的大手,看上去像是想揉一揉桑吉的头,但不知为何最终还是收了回来,他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末了又补上一句:

“根本就没有什么白羊。”

“先吃点东西吧,要记得把灶火熄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早起。”

男人很明显不想在继续刚才的话题,他边说边扶着桌案吃力地站起身子,走了向棚屋中更加黑暗的角落,他的双腿像是有些撑不起身体的重量,每每挪动一步全身都有在轻微的颤抖。

角落里隐约有一张矮床,上面堆叠着一团团凌乱的被褥。

桑吉还是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他盯着烧得噼啪作响的炉火,依旧安静且没有任何动作地坐在那里,宛如一尊石化的雕像。

男孩儿的头,似乎埋得更低了。

 

1

夜里,桑吉又做了那个梦,那个朦胧离奇的梦,那个来自遥远彼方的梦。

无尽的坠落感,向着一个既无底亦无光的深处沉沦,四周是流淌的黑暗,包裹着他,偶尔会有丝丝缕缕苍白的光点掠过,却无法照亮任何事物,只映衬出无穷无尽的幽邃。

  • 桑吉是在棚屋里窸窸窣窣的响动中醒来的。

他伸展着蜷缩了一夜、几乎有些僵硬的身体,从厚重而温暖的毛毯中探出头来。晨曦的光线下,他看到父亲那愈发佝偻的背影,对着炉灶,机械般地、一遍又一遍地翻烤着面饼。焦香与麦香混合着,在这狭小空间里弥漫。

“阿爸,这东西我们已经储藏了很多了。”桑吉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

父亲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早已与那团发酵的面粉和闪烁的火光融为一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被烟火熏燎得异常干涩的声音回答:“总要……做些准备。”

桑吉没有回话,也不再去深究这父亲话语的含义。

或许,这的确是父亲在这日益逼仄、重复如钟摆的生活中,少数几件还能掌控,还能赋予其微小意义的事情了。就像远古的先民,在面对无法理解的天象时,只能不停地向篝火中添加柴薪,试图用这微弱的光热,驱散漫无边际的、来自未知的无力感。

“水烧好了,起来吃点东西吧。”父亲没有回头,声音从炉灶的方向闷闷地传来。

桑吉下床,穿上靴子,套上那件带着浓重牲畜和草原气息的外套,顺势抻了个懒腰。他走到父亲旁边,端起脚下那盆已经盛好半盆热水的铜盆,指尖传来的温度恰到好处,是父亲一贯的沉默的周到。他掀开门帘,走向屋外。

清冽如泉的晨风涌入肺腑,带着露水、泥土和百草苏醒的味道,将他残存的睡意和梦中那黏稠的黑暗一并洗涤。棚屋内的昏暗与压抑被甩在身后,眼前是豁然开朗的、沐浴在淡金色晨曦中的无垠草原,天光云影,浩荡无边。

不一会儿,桑吉就洗漱完毕,回到了小屋里,父子俩相对坐在桌案旁,就着飘着酥油的奶茶吃起了面囊。

“今天不要走太远,记得要早点回来。”父亲期间突然开口。

“我知道”,桑吉一边低着头嚼着嘴里的吃食一边回应道,“但附近的草场都快吃完了,没办法,得去更远的地方才行。”

“那就……越近越好。”

桑吉快速咽下嘴里的食物,然后一口气喝完了面前碗里的奶茶。他站起身,从一旁的木架子上取下那顶破旧的毛皮毡帽戴上,接着头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

在掀起门帘前,他用好似微不可闻的语气轻声回了一句:

“我知道。”

即便是夏天,草原依旧不是那么炎热,桑吉跪在一条蜿蜒穿过绿油油草甸的小河边,捧起河水洗了洗脸。

河水清澈见底,映着天空流动的云和岸边摇曳的水草。他捧起冰凉的河水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他年少却已初显风霜痕迹的脸颊滑落,在初升的、耀眼的阳光下,像是一颗颗坠落的、微小而短暂的星星,带着转瞬即逝的辉光,没入下方的草丛,无声无息。

这条河流发源于圣山,桑吉抬起头,目光越过起伏的草浪,投向地平线上那横亘的、长长的紫黑色山脉。在部落古老的语言里,它被敬畏地称为“阶梯之山”,传说那是通向至高的神之领域的唯一路径,若有凡人能攀越那云雾缭绕的顶峰,便能踏入神明永恒的居所。

神明们真的居住在圣山的山巅么,桑吉无数次在心里描摹过,那超越凡人想象的国度,该是何等的模样。

以及……自己能有一天到达那个地方吗。

桑吉抬手,用粗糙的袖口蹭去下巴上冰冷的水迹,仿佛也试图抹去这些盘旋在心底的、杂乱无章的思绪。他回过头,走到那匹正在河边埋头啃食嫩草的青花马身边。马儿感知到他的靠近,温顺地抬起头,湿润的黑鼻头轻轻耸动。桑吉伸出手,抚摸着它脖颈处浓密而顺滑的鬃毛,那触感真实而温暖。

这是阿爸留给他的马,曾经是父亲最忠实的伙伴,高大,矫健,黑漆漆的眼瞳里曾映照过更广阔的草原和更年轻的父亲。如今,它的眼神沉淀下一种岁月赋予的、近乎长者的智慧与平和,仿佛看惯了世事变幻,草荣草枯。

“你一定见过我妈妈,对不对?”桑吉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马儿宽阔的额头上,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像是在询问这匹不会说话的伙伴,又像是在叩问这片沉默的天地。

“她是什么样子?她……去了哪里?”

马儿鼻腔里重重地喷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拂过桑吉的脸颊,它仰起头晃了晃脑袋,鬃毛飞扬,像是肯定,又像是无意义的反应。

桑吉深深地叹了口气,带着远超他年龄的沉重,他不再追问,只是沉默地绕到马侧,脚踏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男孩儿拽了拽缰绳,调转马头,望向圣山的方向。

“走吧。”

他轻轻说道,不知是对马儿,还是对自己。

桑吉驱策着马匹,缓缓去向圣山的方向。或许是出于部落族人对圣山本能的敬畏,又或许是某种无形的界限感,这片靠近圣山的草场总是罕有人至,也因此,这里的牧草生长得更加茂盛。平坦的草原广袤无人,只有他和他的牧群,以及天上缓慢移动的巨大云团。那些云朵在青绿的草甸上投下片片边界模糊的阴影,在大地上留下巨大、斑斓的暗块。

这样的景象,总是给予人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与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一步踏错,便会从这现实的表层坠入另一个维度的时空。

高悬于天穹的太阳,将炽热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却在触及这片草原时,被那无边的绿意和寂静吸收、软化,只留下温暖的光辉。那光辉落在桑吉褐色的眼瞳,在眼底映出一点微弱的、奇异的神采,那瞳孔深处,像是栖息着另一个未被太阳照亮的世界。

在桑吉有限的记忆里,父亲是他唯一见过的亲人。这个在部落里离群索居、性情如同草原上那些最深沉的湖泊一般难以测度的男人,从来不曾向他提起过自己的过去,哪怕只言片语。

桑吉曾不止一次地向父亲询问过自己的身世,好奇那个赋予他生命的母亲究竟是什么人,又最终去了何方。而男人,总是用那双沉淀着太多他无法理解情绪的眼睛望着他,然后给出那个唯一且永远不变的、含糊其词的答案:

“你是上天的赐予……孩子,你是……我的孩子。”

那声音总是异常低沉、缥缈,仿佛嘶哑的风笛,从遥远得难以想象的秘境中传来,每一个字都浸染着一种如同命运本身般化不开的沉重与悲伤。

桑吉很早便不再试图从父亲那里撬开关于过去的硬壳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而且,不知从何时起——似乎正是从父亲那不知名的、缓慢侵蚀他生命力的疾病开始后——桑吉自己,也开始被那个奇特的梦所缠绕。

那是一个他难以抗拒,黑暗、冰冷,却又在深处奇异地蕴含着某种温柔的长梦。它不像普通的梦境会随着醒来而消散,反而像墨滴入清水,会在他清醒时的意识边缘持续地晕染、弥漫。

仿佛是一种预兆。

就如同他六岁时,被允许参加部落最隆重的那次太阳祭祀仪式一样。当那象征着太阳之火、由大祭司从高大的供台上庄严取下的火炬,被递到他小小的手中时,众目睽睽之下,那原本熊熊燃烧的、象征着神恩与生命的烈焰,竟无端地、彻底地熄灭了。任凭祭司们如何念诵祷文,如何试图重新引燃,那火炬都只余下冰冷、带着不祥意味的青烟,从那一天起,他在部落里就有了一个令人不快和厌恶的新身份。

在一片哗然与疑惧的目光中,桑吉的父亲,那个沉默的男人,似乎对于这异常情况的发生并未表现出太多的意外。他的脸上只有一种深切的、近乎认命的疲惫。他默默地走上前,牵起缩在场地上、害怕、愧疚又不知所措的小桑吉的手,带着他,在所有族人异样而疏远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地离开了部落聚居的中心,在部落边缘的地带过上了远离人群的孤僻生活。

从此,桑吉模糊地理解了那个词的重量,命运。

它不解释原因,只给出冰冷的结果,如同四季轮转,如同生老病死,它——不可违抗。

忽地,一阵清凉拂过,带着远方的气息,草原上的微风吹动了桑吉额前的碎发,也打断了他脑海中这些纷乱如麻的思绪,他定了定神,不再多想。他双腿稍夹马腹,驱使着胯下这匹同样沉默的伙伴,载着他和他那迷茫的灵魂,继续向着前方,向着那片沉默矗立的紫黑色山影,缓缓行去。

 

2

苍白的星星从漆黑的帷幕上一颗颗坠落,如同密集的雨滴,划过冰冷而寂静的世界。这世界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有无边无际的深邃和仿佛永恒的流星。桑吉试图伸手去接住一颗,但它们总在触及他指尖前便湮灭无踪,只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比月光更清冷的光痕。

不知过了多久,一点不同于飞逝流星的光芒,在前方的黑暗中亮起。

那光芒柔和而稳定,像一颗被遗落在夜幕上的珍珠。它缓缓靠近,轮廓逐渐清晰——

那是一只通体纯色,不染一丝凡尘的白羊。

它的眼眸不同于普通的牲畜般温驯麻木,而仿佛是两潭深不见底的泉水,倒映着那些坠落的星辰,好似蕴含着某种古老的智慧。它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桑吉,沉默又蕴含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温柔。

然后,如同之前的每一个夜晚,梦境在浓重的黑暗里悄然碎裂。

桑吉猛地睁开眼,棚屋木椽的阴影模糊地映在眼前。门帘外,夜色深沉,耳畔回绕着夜晚的草原上那空旷的风声还有父亲在另一张床上发出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梦境的余味还萦绕在他的心头,那种冰凉的触感和白羊宁静的注视,让他的心脏依旧在胸腔里激烈而有力地震颤。

桑吉悄无声息地爬起,动作比平时更轻、更快,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男孩儿胡乱的抓起身边昨晚剩下的冷硬面饼塞了几口,拎起牧鞭和水囊,几乎是踮着脚尖溜出了棚屋。

深夜的草原寒气刺骨,草叶上凝结着晶莹的露水,打湿了他的靴子和裤脚。他没有像往常一样仔细清点羊群,只是匆忙打开围栏,跨上那匹青花马,轻轻一夹马腹。

“……我们去河边上游,去圣山脚下看看。”他俯下身,对着马儿的耳朵低语,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

马儿喷了个响鼻,听话的昂了昂头,像是做好了准备,在桑吉驱策下,迈开了步子,朝着彼方出发。

心宿二此刻模糊地悬于天边,明亮的月光使其若隐若现

桑吉没有像往常一样挥动鞭子吆喝,只是任由胯下的马儿散漫地前行,他将自己的全部心神,都用来观察月色下的草原,辨别着方位,这个半大男孩儿的心里隐隐装着一片属于星空的、冰冷的期待。

夜色深沉,墨一般的天幕上,月华是唯一的主宰。

月亮总不像太阳那般壮烈恢宏,而是以一种清冷、孤绝的姿态君临这片草原。

月光并非照亮,而是浸染,它如水银,似薄纱,静静地流淌下来,将辽阔无垠的草甸化作一片朦胧的、泛着微光的银色海洋。远方的圣山在月下显露出它沉睡的轮廓,它不再是白日里威严肃穆的紫黑色壁垒,而更像一头匍匐的、沉默的巨兽,披着一身由阴影与冷辉织就的斑驳外衣。

风是夜的呼吸,幽凉而徐缓。原野上的万顷草浪低低俯首,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生灵在梦中的呓语,神秘而绵长。空气里弥漫着被夜露打湿的泥土与牧草的清冽气息,吸入口鼻,带着一丝寒意,直透心脾。

桑吉勒紧了缰绳,让马儿停在这片广袤的银辉与寂静之中。他好似是下意识地来到了这里,来到圣山投下的巨大阴影边缘。当他回过神时,就已经来到了圣山脚下,他不记得这一路花了多少时间,平日里明明看上去那么遥远的圣山此刻就在眼前。

而那轮明月,依旧高悬于天际,似乎不曾移动过。

男孩儿四下张望。

然后,他看见了。

桑吉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他紧紧拽住手里的缰绳,屏住呼吸,生怕一点声响就会惊走这梦境照进现实的奇迹。

它在那里。

那只白羊,那只梦中无数次出现过,令他魂牵梦萦的白羊。

此刻,就在圣山的山脚,一只散发着淡淡光芒的白羊正低头啃食着蹄下的苜蓿草,它的动作优雅而从容,白色的皮毛流淌着流水般的光泽,纯净得不可思议,与周围深重的黑暗形成了鲜明对比。

白羊似乎感知到了男孩儿注视,抬起头,望向马背上的桑吉。

那一刻,桑吉看清了它的眼睛。

和梦中一样,深邃,宁静,带着一种绝非属于牲畜的灵性。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身体,直接看到他心底那些无法言说的失落,以及那个关于坠落星辰的清冷长梦。

白羊没有表现出害怕,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

天穹上洒落的月华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白羊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柔和而纯粹的光晕。它比在梦中更加清晰,比桑吉想象中更加圣洁。它就那么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如同从某个古老的传说里走出,降临在这片沉睡大地上的温柔的神明。

夜风撩动着它身上卷曲柔软的绒毛,泛着丝绸般的微光。它没有再吃草,也没有不安地走动,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桑吉,专注又安详,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流。

这一刻,万籁俱寂。

桑吉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刹那间又变得缓慢而沉重,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地敲击在耳膜上。一种混杂着巨大喜悦与莫名酸楚的情绪,像温热的潮水般漫过他的胸腔。

他找到了,在这座圣山脚下,他找到了这个只属于他的、寂静的秘密。

桑吉翻身下马,动作轻缓,生怕打破这水晶般易碎的梦境。青花马也安静地站在原地,像在表示会就在这里乖乖等他回来,桑吉向着那片银辉,向着那只白羊,一步一步走去。

随着靠近,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在这只白羊的头顶,有两轮如同弯月的羊角,那对角并不如普通羊角般粗糙,在月光的滋润下,仿佛是一对玛瑙,荡漾着一种微弱、却毋庸置疑的流光。那光芒与天穹上的明月,与它纯净无瑕的皮毛,相映生辉。

白羊始终用它那双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桑吉,那目光让桑吉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与联结,就像漂泊已久的旅人望见了指引的灯塔。桑吉心中所有的失落与迷茫在这一刻,都被这月下的圣洁生灵所抚慰。

桑吉停在了离白羊的几步之遥,不再上前。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它,仿佛看着一个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的梦。

白羊动了,它慢慢踱步上前,姿态雍容,有一种踏于虚空般的轻灵。它昂起头,用湿润而温凉的鼻尖,轻轻嗅探着桑吉的衣襟。那触感并非真实的血肉,更像是一缕辉光,或是一阵夜风拂过,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令人安心的熟悉。

桑吉僵立着,不敢动弹,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惊散了这由月光和梦境编织而成的奇迹。

随后,白羊停下了轻蹭的动作,它微微侧过身子,将那流淌着月华光泽的、柔软的背脊,呈现在桑吉面前。它回过头,再次用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望向桑吉,目光中不再仅仅是宁静,更蕴含了一种清晰的、无声的邀请。

“上来。”

那声音并非响在耳畔,而是直接在他心湖深处荡开涟漪,清晰得不含任何杂质。

一种超越理性的信任与冲动,驱使着桑吉伸出手。他的指尖触碰到那柔软的卷毛,意料中的温暖并未传来,反而是一种清冽的、如同浸入山涧溪流般的凉意,但这凉意并不刺骨,只让他脑海一片清明。

他不再犹豫,小心地翻身跨上了白羊的背脊。

身下的白羊稳如山峦,没有表现出丝毫负重的不适。

白羊开始迈步,向着那亘古矗立的、阴影浓重的圣山走去。它的步伐依旧从容不迫,每一步都踏在昏暗混沌的空间中,蹄落无声,仿佛行于水面之上。

风,好似凝固了。原本轻吟的草浪定格在俯首的姿态,如同银色的雕塑。空中飘荡的草屑和星星微尘,悬浮在原处,不再起落。天幕上,那几颗最为明亮的星辰,停止了闪烁,化作了镶嵌在深蓝天鹅绒上冰冷而永恒的光点。就连那倾泻而下的月华,也像是变成了有形的、黏稠的液体,将整个世界浸泡在一场盛大无比的寂静里。

时间,在这片被白羊踏足的领域,失去了它的存在。

圣山的山体在他们面前如同画卷般徐徐展开,又仿佛是山峦本身正在柔软地接纳他们的进入。嶙峋的怪石与深不见底的沟壑,在白羊的雪亮的蹄下化作坦途。他们没有攀爬,更像是在漫步,沿着一条由月光指引的、不存在于现实层面的路径,平稳地上升。

桑吉俯视着脚下那片越来越远,被定格的、浩瀚的银白原野,它变得越来越小,如同神祇遗落在大地上的一面镜子。风声、虫鸣,甚至他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都消失了,万籁归于一种振聋发聩的静默。只有身下白羊那稳定而无声的步伐,成为这静止时空里唯一的坐标。

记忆的碎片,凝固的星辰,在他脑海中无声地明灭。阿爸疲惫而回避的眼神,部落族人看着他时那份难以掩饰的疏离与畏惧,祭祀仪式上莫名熄灭的圣火,以及……那无数个冰冷而漫长、唯有坠落星辰与这只白羊相伴的梦境。所有的困惑、孤独与追寻,在此刻这超越常理的登攀中,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近乎透明的哀伤与释然。

不知“行走”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那凝固的月光微微颤动了一下,如同湖中的冰面绽开一道细纹。

白羊停下了脚步。

他们已置身山巅。

这是桑吉平生第一次到达这神圣之地,男孩儿有些紧张,略显局促地四望。

此处竟是出乎意料的平坦、开阔,圣山的山顶仿佛被远古巨神才能拥有的伟力所削平,而与这平整开阔形成对比的,是满目的荒凉与破败。

无数巨大的、由苍白色巨岩垒砌而成的祭台,以各种倾颓的姿态散布四处。它们有的从中断裂,裂口处爬满了枯死的苔藓,有的坍塌了一半,残存的石壁上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并不属于太阳图腾的奇异纹路,还有的,干脆就化作了一地碎石,只能勉强看出基础的轮廓,如同巨兽死后散落的骸骨。

这里没有桑吉过去想象中的那么神圣、辉煌,只有被时光遗弃的、深入骨髓的寂寥。

清冷的月辉毫无遮蔽地洒落在这片废墟之上,为每一块残石都镀上了一层的淡淡银光。

白羊静静地伫立在这片祭坛废墟的中央,它微微仰头,望着天穹那轮似乎愈发临近的明月,它那双玛瑙般的弯角,流淌着与这废墟格格不入的、温润而永恒的光辉。

它带着桑吉来到这里,这片被遗忘的、属于“过去”的神域。

白羊再次迈开步伐,它载着桑吉,无声地穿行在这片巨大的、由时间与遗忘构筑的坟场。他们穿过一座座倾颓的祭台在凝固的月辉下投下扭曲而漫长的阴影,行走在这片逝去的远古得人类难以想象的时代的墓碑中,静默地倾听着那些无人能解的过往。

最后,他们到了山巅尽头。

这里,视野豁然开朗,仿佛来到了世界的边缘。明明在山脚下时还是晴朗无云的夜空,此刻桑吉望向山巅之下,却是翻涌的、被月光照亮的无尽云海,头顶是近得几乎触手可及,低悬着明月且缀满冰冷星辰的天穹。

就在这极限之地,在这“神居之所”的尽处,矗立着两座与先前看到的不同的祭台。

此时,桑吉才了解先前看到那些祭坛的真正的完整的全貌。

展现在他眼前的,与其说是祭坛,不如说……是两张巨大无比的石质座榻。

它们的造型古朴而威严,带着一种绝非为凡人准备超越想象的尺度。椅背高耸直插天际,两侧的扶手宽阔得如同一条大道,虽然能看出它们经历了无尽岁月的侵蚀,却也依旧能想象出其昔日恢宏的轮廓。

那绝非用于跪拜的台基,而应是用于安坐的王座。

其中一张石座保存得相对完整,上面甚至残留着些许人间的痕迹——一块色彩已然褪败,却依旧能辨认出繁复纹路的织布铺陈在座榻之上。那织布的图案,桑吉无比熟悉——那是一轮放射着万丈光芒的、用金线与赭石线交织而成的太阳。那是他部落的图腾,是族人们世代崇拜与祭祀的象征。

太阳的神座,它依旧被它的子民所铭记,哪怕是在这凡人难以企及的山巅,它依旧在漫长的岁月里享有着微末的供奉。

而就在这太阳神座之旁,相隔一片不近不远、仿佛暗示着某种古老因果关系的距离的空地上,是另一张石座。

它比先前那些彻底坍塌的废墟要稍好一些,至少还维持着大体的形态,但对比起它身旁相对完整的“邻居”,它显得尤为破败与凄凉。椅背有了明显的裂痕,其上一角已经崩塌,座面上覆盖着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岁月的尘埃与枯藓。

没有任何祭品,没有任何属于人间的念想,只有清冷的月光,毫无偏私地洒落其上。

月亮的神座。

这个名字如同宿命般,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桑吉的心头。

不知为何,一种巨大的明悟与难以言明的欣喜和哀伤,如同寒潮般席卷着他的魂灵。

神明并非高居云端,遥不可及。它们曾如此真切地坐落于此,并肩俯瞰着这片大地。而如今,只剩下一位仍在被世人铭记,另一些,则已彻底被时光与信仰遗弃,在永恒的孤寂中渐渐风化。

白羊静静地走向那张破败的月亮神座。

它的步伐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与归家的眷恋。它停在神座前,低下头,用额前那对流淌着月华微光的玛瑙弯角,用极其轻柔地、仿佛相隔万古的触碰,抵在冰冷残破的石座边缘。

“嗡……”

一声极轻微、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共鸣,在桑吉的脑海中响起。

刹那间,他仿佛看到,在那残破的石座上,曾经端坐过一个与月光同辉的、朦胧而温柔的身影。他看到无尽的岁月在此流转,看到属于神的伟力如何如潮水般升起然后又退去,最终,只留下这片万籁俱寂的……空无。

桑吉轻轻翻下羊背,踏在地上,凝望着眼前空荡的祭台。

他走上前抚摸着粗糙的石座,一滴晶莹悄然划过他的脸庞。

“妈妈。”

身后,那只如梦似幻白羊抬起头,望着桑吉。它的眼眸中,那深邃的宁静之下,是流淌了千万年的、无声的召唤。

 

3

桑吉不记得自己是何时下的圣山。

那段记忆仿佛被山巅过于清冷的月华洗涤过,又或是被那凝固的时空本身所吞噬,只剩下一些朦胧的碎片。耳边似乎有风重新开始流动的呜咽,眼底残留着那片祭坛废墟庞大的、倾斜的阴影,以及身下那白羊如云絮般柔软而虚幻的触感。

当他推开自家那扇略显沉重的棚屋门帘时,天际已经透出了鱼肚般的苍白。他如同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摸到自己的床铺,和衣倒下,疲惫顷刻间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沉入一场无梦的、厚重的睡眠。

当桑吉被棚屋天窗倾泻下,带着尘埃飞舞的阳光再度唤醒时,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从一个悠长而深邃的梦境中浮起,身体回到了这熟悉狭小的空间,而灵魂的某一部分却似乎仍滞留在那月光笼罩的山巅,徘徊在那张破败的空寂神座旁。

他有些恍惚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炉灶里的火已经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父亲背对着他,正佝偻着身子在桌案前默默揉捏着面团,准备又一日的面饼。一切都与往常并无不同,只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夜晚的凉意,提醒着某种不寻常的逝去。

桑吉掀开毛毯,双脚落地,发出轻微的声响。

父亲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低沉地开口,声音带着一贯的沙哑和关切。

“终于醒了?水在那边。”

桑吉“嗯”了一声,站起身,下意识地走向那盆搁在木架上的清水。他俯下身,正准备掬水洗脸,目光在无意间与父亲相对。

“啪嗒”一声轻响,是父亲手中那块面团掉落在了案板上。

桑吉疑惑地皱了皱眉。

此刻父亲不知何时正死死地盯着他。更准确地说,是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男人的脸上再没有了往日的沉郁或疲惫,仿佛看到了某种不愿发生、却又真切发生的事物。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碎——有浓郁的惊慌,有深切的恐惧,还有一种……仿佛要失去某种至关重要之物的、赤裸裸的悲伤。

“阿爸?”桑吉看着父亲这从未有过的神情,一时间愣住了,轻声唤道。

父亲没有回应,而是踉跄着向前两步,伸出那双沾满面粉的、粗糙的大手,不由分说地、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动作,捧住了桑吉的脸颊,固定住他的头,让他不得不迎向自己的视线。

他的拇指,带着轻微的颤抖,抚过桑吉的眼眶边缘,仿佛要确认那倒影并非幻觉。

在他那养育了十几年的孩子的熟悉的褐色眼瞳深处,父亲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那不是某种颜色或形状的改变,而是一种……虚幻的质感。仿佛有极其稀薄的清冷光尘沉淀在了那瞳孔的底色之下,又像是倒映了某种过于古老宁静的夜空,让这双原本属于少年的眼睛,蒙上了一层他无法理解的、遥远而神性的微光。

变化极其细微,若非在晨光特定的角度下,若非他对自己孩子面容的每一寸都熟悉到骨子里,绝难察觉,但这已足够。

远远足够了。

渐渐地,男人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缓缓平息了下来,沉淀为一种深可见骨的、混合着绝望与释然的哀伤。他捧着桑吉脸的手缓缓松开,那力道仿佛被瞬间抽空。随即,他微微颤抖的手缓慢又用力地将桑吉拥入怀中。

桑吉能感觉到父亲全身都在无法抑制地轻颤,能听到他压抑在胸腔里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呼吸。

“孩子……我的孩子……”

父亲的声音嘶哑破碎,像被风撕裂的经幡。

“不要走……  ,那是阿爸看不见也到不了的地方……”

“你是上天再次赐给我的……你是我的孩子……”

“祂答应过的啊……答应过……我的啊……”

这拥抱不是日常的温情,而像是在湍急的河流中,紧紧抱住一根即将被冲走的浮木。那嘶哑的话语,也不再是陈述,更像是一场明知徒劳、却依旧不肯放弃的、对抗着某种无形巨力的祈祷。

桑吉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崩溃的拥抱弄得有些不知所措。那勒紧他骨骼的力道,那压抑在胸腔深处的震颤,都与他记忆中那个沉默而坚韧的父亲截然不同。他无法理解父亲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惊惧与此刻深沉的悲伤究竟从何而来,是因他昨夜的晚归,还是……别的什么?

但他能至少能明确感受到那份几乎要将他吞噬的不安。

桑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手,轻轻拍打着父亲宽阔却微微佝偻的背脊,动作有些生涩,却是少年人所能给出的全部安慰。

“阿爸”,他的声音闷在父亲的衣袍里,有些含糊,“我没事的。我哪里也没去,只是……偶尔会出去走走。”

他终究没有提起圣山,没有提起月光,也没有提起那只引领他的白羊。那一切太过离奇,像一场不容于现实的白日梦,此刻在父亲这剧烈的情绪反差下,更显得虚幻而不真切。

“我就在这里。”他又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做一个笨拙的保证。

良久,父亲紧绷的身体才一点点松弛下来。他缓缓松开桑吉,双手仍搭在儿子的肩膀上,目光低垂,避开了桑吉的眼睛,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会灼伤他的东西。他脸上的激动潮水般退去,重新恢复了往日那种深沉的、带着倦意的平静,只不过在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击碎了,留下更深的沟壑。

“嗯。”父亲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喑哑。他转过身,走回案板前,默默地拾起那块掉落的面团,重新用力地揉捏起来,仿佛要将内心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揉进那团沉默的面里。

棚屋内的气氛依旧有些凝滞,却不再有那种一触即发的紧绷。

过了一会儿,像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像是为了抓住某种现实的、可把握的东西,父亲头也不抬地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大部分往日的沉稳:

“快入秋了……算算日子,那些带着远方货品的商队,也该路过部落了。”

他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不停。

“我们需要准备好交换的物什……嗯……得挑几只最肥壮的羊,皮毛也要打理干净。”

这平淡的话语,像一颗石子投入沉寂的湖面,漾开了现实的涟漪。每年的商队到来,是这片草原上除了祭祀之外,为数不多的能与外界产生联系的时刻,也是他们储备过冬物资、换取盐巴、茶叶和必要工具的重要机会。

桑吉立刻被这个话题吸引了,心中的那点困惑和不安暂时被对远方货品的期待所取代。

“我知道”,他应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轻快,“东边围栏里有几只今年刚长成的大肥羊,骨架好,毛色也亮,商人们一定喜欢。我下午就去把它们分出来,好好照看。”

父亲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揉着面团,那专注的姿态,仿佛不是在准备食物,而是在进行一场与命运无声的角力。

桑吉看着父亲的背影,阳光从天窗照入,勾勒出男人肩上承担的无形重负。他隐隐觉得,父亲刚才的失态,绝不仅仅是因为普通的担心。但此刻,现实的、关于商队和交易的思绪,像一根锚,将他重新拉回了这烟火人间的草原。

他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该用哪几只羊,去交换一把他向往已久的、一把锋利的匕首,或者是一些彩色的、能给这灰暗棚屋增添一抹亮色的布匹。

而远方商队的马铃,似乎已在这对父子各怀心事沉默中,隐隐传来。

接下来的几日,生活仿佛被拉回了一条平静而忙碌的轨道。桑吉将那些关于月夜、山巅和破败神座的记忆,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藏匿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如同藏起一捧不能见光的、清冷的灰烬。他依旧每晚都会做那些奇妙的幻梦,但再没在夜晚去过圣山,而是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为商队到来所做的准备中。

男孩儿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在围栏里,仔细地挑选着用于交换的牲畜,他的手指拂过那些温热的、躁动不安的羊群,目光冷静地评估着它们的骨骼、毛色和膘情。当他最终选定那几只最肥壮的羔羊时,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喂以精料,而是拿起一把宽齿的木梳,蘸着清水,开始极其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梳理它们身上卷曲的绒毛。

阳光炽烈,照耀着男孩儿低垂的脖颈和专注的侧脸。梳齿划过羊毛,带下些许草屑和尘土,露出底下更加洁白、蓬松的质地。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带着一种牧民与生俱来的、对牲畜的怜惜。然而,若有心人细看,或许会察觉一丝不同——他凝视着那片逐渐变得纯净的白色时,眼神会偶尔失焦,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实物,看到了某种更遥远、更虚幻的洁白。

这段时间,他也会帮着父亲处理积攒下来的羊皮。那些鞣制好的皮张摊开在草地上,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和草药的苦涩。桑吉跪在它们旁边,用光滑的鹅卵石反复打磨皮面,使其变得更加柔软。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干燥的泥土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他沉默地工作着,空气中只剩下石头摩擦皮革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风吹过围栏的单调呜咽。

父亲有时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沉默地注视着他。男人的目光不再有那日的激动,而是变成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一种混合着忧虑、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哀悯和祈求。他看着桑吉那双变得愈发沉静,甚至在阳光下也仿佛沉淀着一层看不见的薄霭的眼睛,看着他偶尔会对着虚空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羊皮上柔软的卷毛,仿佛在尝试触摸一个触不到的幻影。

桑吉能感觉到父亲的注视,那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他身上,带着温暖的牵绊,也带着某种沉重的拉力。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解释,他只是更加卖力地打磨着手下的皮张,仿佛只要将这现实的准备工作做到极致,就能将那个属于月光和神座的世界推开,就能回应父亲那无声的、饱含哀伤的祈求。

桑吉收集着母羊们的奶水,将它们倒入木桶,准备制成易于保存的奶渣。他清点家里储存的肉干和奶酪,计算着可以拿出多少用于交换,所有这些琐碎的、充满烟火气的劳作,构成了一道脆弱的堤坝,暂时阻挡着那从命运深处漫涌而来的、冰冷而庞大的潮涌。

直到某一天傍晚,当他将最后一张处理好的羊皮收进棚屋时,地平线上,传来了一阵微弱却清晰的、不同于风吟的声响。

那是商队马匹的铃声。

叮叮……叮叮……

声音悠远而空灵,带着远方的未知,穿透暮色,一声声,敲打在草原的寂静上,也敲打在桑吉的心上。

商队,来了。

这次比起往年,似乎更早了一些。

 

4

从远方而来的商队今年驻扎在了那片既不属于部落也不完全属于荒野的缓冲地带,位于桑吉家与部落聚居地之间那片空旷的草场上。几顶颜色晦暗、饱经风霜的帐篷零星散落,帐篷周围,商队的马群都安静地卧在渐沉的暮色里。

为了避开部落里那些或许依旧带着审视或疏离的目光,桑吉选择了在昼夜交替的时刻动身。当西方的天际线开始吞噬最后一缕暖色调,将广袤的草原交给紫灰色与藏蓝统治时,他套好了那匹青花马,将连日来准备的货物——那些被精心梳理过的顺洁羊毛、鞣制柔软的羊皮,以及封装好的奶制品与肉干——稳妥地安置在一架简易的小木车上。

父亲站在棚屋的阴影里,没有出来送行,也没有叮嘱。但桑吉能感觉到,那扇低矮的门帘后,那一道目光沉甸甸地系在他的背上,带着温热的牵绊与冰凉的忧虑。他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抖动缰绳,驱使着青花马迈开步子。

轱辘……轱辘……

木车的轮轴发出单调而古老的声响,碾过草甸,也碾过这片安静的暮色。远处的商队营地亮起了零星的火光,在那片无边的昏暗里,像几颗坠落人间、挣扎着不肯熄灭的星火。

他朝着火光缓缓行去。晚风拂过他略显单薄的衣袍,带着干燥而陌生的尘土气味。

火光渐近,人影幢幢,隐约传来他听不懂的、语调奇异的交谈声。那些声音不高,却像无数细小的沙粒,摩擦着这片草原原本的寂静。

桑吉牵着青花马,拖着吱呀作响的小车真正踏入商队营地的范围时,一种与草原夜晚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篝火燃烧干燥马粪的烟味、不知名的浓郁香料的气味、皮革与金属混杂的味道,以及一种……属于远境的、疲惫而精明的生意人气息。

几堆篝火在营地中央跳跃燃烧,映照出许多张棱角分明的异邦面孔。他们穿着宽大、便于骑乘的衣袍,颜色晦暗却用料扎实。有人蹲在地上检查着鞍具,有人围坐在火边,用桑吉听不懂的语言低声交谈,那语言的音节短促而古怪,像是石块在相互敲击。

看到桑吉这个陌生的少年拉着货物进来,交谈声略微停顿了片刻。几道目光扫了过来,带着审视与估量,但并不显得十分意外,仿佛对偶尔独自前来的本地牧民早已司空见惯。他们的眼神锐利,像是能穿透暮色,直接看到他车上那些货物的成色。

桑吉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那点因陌生环境而产生的局促。他将马车停在稍边缘的空地上,没有立刻叫卖,只是沉默地开始解下捆扎货物的绳索,将那些精心准备的羊毛、羊皮和奶制品一样样陈列出来。他的动作有些缓慢,带着草原人特有的、近乎笨拙的沉稳。

一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男人最先站起身,踱步走过来。男人身材不算高大,但步履稳健,腰间挂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刀鞘上镶嵌着暗淡的宝石。他没有看桑吉,而是先伸手捻了捻那些洁白的羊毛,又摸了摸羊皮的柔软度,最后拿起一块奶渣,凑到鼻尖闻了闻。

“东西,不错。”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异域口音,但用的是桑吉能听懂的部落语言,词汇简单直接。

桑吉点了点头,没有多话。

那商队头领这才抬起眼,正式地看向桑吉。他的眼睛在篝火的映照下,显得异常深邃,瞳孔的颜色淡黄,比草原上的人要浅淡得多,像是陈放多年的蜂蜜。他的目光在桑吉脸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他的眼睛上顿了顿,带着一种纯粹、混杂着些许探究的锐利,仿佛在确认某种事物。

“只有这些?”他问,语气平淡。

“还有些……肉干”,桑吉补充道,他卸下背上的包裹,打开向男人展示。

头领简单瞄了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货物。他挥了挥手,示意同伴拿来一些东西——几块用油纸包好的、颜色深暗的茶砖,一小袋颗粒粗粝的盐巴,还有几匹花纹颜色丰富又质地厚实的粗布。这是草原上最硬通的交换物。

就在双方开始用手势和简单的词汇讨价还价之时,桑吉的目光,不经意间被头领腰间那柄弯刀旁边悬挂的一个小物件吸引了。

那是一个护身符。

那东西看上去材质非金非石,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仿佛吸收光线的骨质白色。它的造型极其古怪、扭曲,完全不符合任何自然界的形态,既像某种蜷缩的生物,又像是一团凝固的、不祥的漩涡。仅仅是无意间的一瞥,桑吉就感到一种极轻微的不适,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源自本能的、仿佛在凝视深海或无尽虚空时的渺小与晕眩。

商队头领注意到了桑吉的视线。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用那双蜜色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桑吉一眼,然后不着痕迹地用手掌将那护身符盖住,仿佛遮住了一个不该被窥视的秘密。

交易在一种安静而高效的气氛中完成了。桑吉换到了所需的茶、盐和布匹,数量比他预想的还要多一些,男人似乎并未在价格上过多计较。

当桑吉将换来的物资重新装车,准备离开时,那商队头领却突然用他沙哑的声音,低低地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那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刚说出口就已经飘散在了幽凉的夜风里。

“山巅的风……很冷吧,孩子。”

桑吉的身体骤然僵住,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他猛地回头,却只看到那头领已经转身走向篝火,背影融入其他商贩之中,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疲惫产生的幻听。

这时,头领腰间那被手掌覆盖的、造型诡异的护身符,再次在桑吉的脑海中回荡,留下了清晰的、冰冷的烙印。这些商人,他们知道的,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他们来自的“远方”,也许并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遥远。

桑吉回过身,没有多问,默默地朝家赶去。

回程的路,似乎比去时更为漫长。木车的轱辘声在空旷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声,敲打着桑吉纷乱的思绪。他看上去很平静,但商队头领那句低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早已在他心湖中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无法平息的涟漪。

桑吉将换来的茶砖、盐巴和粗布搬进棚屋时,父亲正就着油灯微弱的光芒,修补着一副旧的马鞍。男人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些比预想中还要多的物资,又落回到桑吉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帮忙清点。

两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将物品分门别类,放入储藏的地方。整个过程沉默而高效,只有物品摩擦发出的窸窣声响,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现实的、关乎生存的琐事,像一层薄薄的沙土,暂时覆盖了那些涌动于暗处的潜流。

直到他们围坐在小小的桌案前,就着热腾腾的、漂浮着油花的肉汤,啃着硬实的面饼时,棚屋里凝固般的寂静才被桑吉打破。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阿爸……那些商人,你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吗?”

父亲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愈发苍老与疲惫。他沉默地咽下口中的食物,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低垂,凝视着碗中晃动的油光。

“很远的地方”,良久,他才用一种沙哑的声音说道,“比圣山背后的群山更远,比草原的尽头更远……那是太阳的光芒……也难以普照的地方。”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朦胧的、刻意的模糊,仿佛他自己也不清楚,又或者这个深究话题就是一个禁忌。

“他们沿着古老的商道行走”,父亲继续低声说,像在讲述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故事,“像候鸟,但追逐的不是温暖,是……交换。他们会带来我们缺少的东西,然后又带走他们觉得有价值的事物。毛皮、盐茶、铁器……还有……”

他顿了顿。

“……故事。”

“故事?”桑吉疑惑地重复。

“嗯”,父亲的声音更低了,“关于失落之城,沉没的大陆,星辰排列的奥秘,以及……一些最好不要去探究的、古老的存在。”他抬起眼,深深地看了桑吉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充满了告诫,“他们所行走的道路铺陈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缘,他们的目光能看见……”,男人说着,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说完这句,父亲便猛地低下头,大口喝起碗里的汤,仿佛要用这滚烫的食物堵住自己的嘴,结束这场对话。他不再看桑吉,全身散发出一种拒绝继续谈话的强硬的气息。

棚屋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父亲的话语像一阵来自遥远荒漠的风,带着沙砾般的谜团,吹进了桑吉的心。

那些商人,不仅仅是货郎,他们是行走的秘密,是古老知识的载体,是连接着这个平凡世界与某个庞大、未知,甚至可能充满不可名状之存在的宏大宇宙的……脆弱桥梁。

桑吉低下头,默默咀嚼着食物,味同嚼蜡。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商队头领腰间的诡异护身符,那扭曲的、非自然的形态。

吃完晚饭,油腻的碗筷还搁在案几上,散发着属于人间烟火的味道。父亲已经睡下了,桑吉也躺在铺着柔软旧毛皮的床榻上,阖着眼,却清晰地感知着黑暗中每一丝声响——炉灰冷却时细微的塌陷声,远处夜枭模糊的啼鸣,以及自己胸膛里,那颗与夜色同频的、鼓动不休的心脏。

睡意像狡猾的游鱼,总在他即将触及的瞬间滑走。商队头领那双蜜色的、仿佛能洞穿表象的眼睛,和他沙哑的低语在脑海的寂静回廊中反复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向他试图维持平静的心湖。

这声音像一把钥匙,不由分说地开启了某个不为人知的隐秘世界的匣。

于是,那晚的月光便再次倾泻下来,不是照亮,而是淹没。他感到自己又一次漂浮起来,脱离这具沉重的肉身,被无形的气流托举着,回溯到那条由月光铺就的、通往圣山的无声路径。身下,是白羊那并非温暖的、却带来奇异安宁的背脊,它的步伐踩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界,每一步都漾开时间的涟漪。

他再次看到那片废墟。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更内在的知觉。那些巨大的、倾颓的石座,不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化作了凝固的哀伤。太阳的神座,残留着被铭记的温暖,而月亮的神座……那崩塌的一角,那覆盖其上的、万古的尘埃,像一声无声的叹息,沉重地压在他的灵魂上。

空无。

无垠的空无。

不仅仅是一个座位的空缺,而是像是支撑桑吉内心深处某个世界的基石的失落。

白羊……那只引领他的白羊,像是一团流动的、纯净的意念,一个由月光和寂静编织而成的符号。它头顶那对玛瑙般弯角流淌的微光,与天上冰冷的月轮,与身下破败神座之间,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悲伤的纽带。

它选择了他,选择了这个不被太阳眷顾的孩子。

又或许是等到。

父亲那忧郁的眼神,紧紧拥抱他时那几乎勒入骨髓的力道,此刻在脑海中与商队头领探究的目光和那白羊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他们都知道些什么?又试图得到什么?

他自己又是谁?他真的只是父亲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牧民孩子吗?

桑吉没有答案。

脑海中只有无数纷乱的意象在黑暗中沉浮:凝固的星光,无声坠落的苍白雨滴,丝绸般光滑的白色皮毛触感,破败石座上冰冷的纹理,商人腰间那枚好似能吸收光线的诡异符号……

他仿佛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海岸,看着那名为“命运”的、冰冷而庞大的潮汐,以一种浩大而无可抗拒的姿态,向他缓缓涌来。

桑吉蜷缩在毛皮里,裹了裹身体上的被褥,感受着这具凡人躯壳的温暖与脆弱,而他灵魂的某一部分,却早已飞升,悬浮于那片月光照耀的、亘古荒凉的山巅,与那空寂的神座,一同沉没在永恒的寂默里。

夜,还很长。

而梦,或者说,那种超越梦境界限的、清醒的感知,正以另一种形式,将他缓缓吞噬。

 

5

日子一天天过去,夏日的余温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彻底吹散。

草原褪去了浓烈的绿意,染上了一片片疲惫的金黄与苍褐。天空变得高远而疏离,云层薄薄地摊开,像一层磨砂的玻璃,滤下的阳光失去了灼人的力量,只余下一种清冷得近乎透明的质感。

桑吉父亲的身体,也一日日如同这衰败的草原,肉眼可见地枯萎下去。他那原本就虚弱的身躯如今佝偻得更加厉害,咳嗽声时常在深夜撕裂棚屋的寂静,那声音干涩而空洞,仿佛肺叶已经变成了风干的皮革。

这个衰弱的男人的眼神愈发浑浊,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靠在铺着厚皮毛的床榻上,望着门帘缝隙外那一抹日渐萧索的天光。

桑吉的生活被彻底锚定在了这方寸之间。放牧、挤奶、鞣皮、准备过冬的燃料和食物,以及照料病重的父亲,这些繁重而具体的劳作填满了他所有的白天,像无数根无形的绳索,将他牢牢捆缚在现实的此岸。他再也没有机会,也没有心力,在夜晚溜出去,去寻找那片月光下的山巅,和那只仿佛只存在于梦境与传说交界处的白羊。

然而,当他沉入睡眠,那现实的枷锁便悄然松脱。

梦境,逐渐变得前所未有地清晰、具体,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侵入感。

他不再仅仅是在梦中看到那只白羊,而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呼吸时带起的、微凉的气流拂过自己的手背;能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如同雪后松林般清冽的气息。它不再只是静静地凝视,而是会走上前,用那光滑微凉的额角,轻轻抵住他的掌心,传递来一种无声却无比急切的呼唤。

那呼唤的力量源自圣山之巅,源自那片远古的废墟,源自那张空寂的、破败的月亮神座。

在梦中,他能“听”到那神座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感召——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频率,一种如同星辰运转般古老而规律的波动,直接在他的灵魂深处共鸣。这呼唤带着一种巨大的引力,要将他从凡尘的泥沼中拔除,引向那永恒的清冷光辉的归宿。

桑吉从这样的梦中惊醒,常常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心中充斥着一种无法填满的、足以丈量整个宇宙尺度的哀伤。屋外,秋夜正长,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一年之中,日照正无可挽回地缩短,白昼像一条畏缩的虫子,被漫长的、属于夜晚和梦境的时间飞快地蚕食。

这种此消彼长,仿佛随着太阳力量的衰退,某种隐藏在世界背面的、与月光和阴影同源的力量,正在悄然滋长,并通过那只白羊,更加清晰地呼唤着它流落在外的……

子嗣。

桑吉坐在父亲的床榻边,听着男人沉重而艰难的呼吸,手中拧着冰冷的湿布,为父亲擦拭额头的虚汗。现实的沉重与梦境的牵引,将他撕扯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他看着父亲日渐凹陷的眼窝,那里面藏着对他未来的无尽忧虑,而他自己眼底深处,却沉淀着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冰冷微光。

他知道,某种界限正在被逼近。无论是父亲的寿命,还是他自己与那命运约定的时刻。

日子在汤药的苦涩与父亲日渐微弱的呼吸间黏稠地流逝,像一滴冷凝的树脂,包裹住所有声响与色彩。

直到,某个霜意浓重的深夜。

没有任何的预兆,风悄然静止了。

棚屋外原本细微的虫鸣、草叶摩擦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抹去,世界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真空般的凝滞。油灯的火苗不再跳跃,而是笔直地向上,凝固成一柄幽蓝心蕊的淡黄锋刃。

然后,门帘动了。

并非是被风吹起,那厚重的毡毯一角缓缓地、无声地向上翻卷,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指优雅地挑起,露出门外一片被迷幻不真实的月光浸染的异样景象。

那不是寻常的夜色,今夜的月光呈现出一种液态的、水银般的质感,浓稠地泼洒在地上,将有限的视野染成一片非人间的银白。

而就在这片银辉中央,伫立着那个身影。

那只白羊。

它比起梦境中,比起那晚与桑吉的相遇,显得更优雅,也更……圣洁,仿佛并非实体,而是由凝聚的月华、冰凉的星尘与亘古的寂静共同编织而成的幻象。

白羊的周身流淌着柔和却毋庸置疑的辉光,每一根卷曲的绒毛都散发着令人沉醉的华彩,似乎随时会融解在周遭的环境里。

它并没有把目光看向桑吉,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只是静静地投向棚屋内摇曳的灯火,以及灯火映照下,床榻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身影。

一种无声的、庞大的压力,随着它的降临笼罩了这方狭小的空间,不是恶意,而是一种阶层上的绝对差异,如同深海之于水滴,苍穹之于尘粒,空气变得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冰冷的流银。

也就在这时,床榻上一直昏沉的父亲,疲惫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在接触到门外那片异常月光和白羊轮廓的瞬间,没有惊呼,没有恐惧,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浑浊的眼球里挣扎着最后一点亮光,那光芒里交织着怀恋、迷茫,以及一种彻底溃败的无力。他枯槁的手从被褥里伸出,虚弱地抓住桑吉的手腕。

男人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最终,那抓住桑吉的手,一点点地、带着不甘与哀恸,松开了。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最后一丝支撑,彻底瘫软下去,只有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目光空洞地望着屋顶,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早已注定的、无法更改的终局。

棚屋内,油灯的火苗依旧诡异地凝固着。

棚屋外,白羊静立如亘古的雕塑,周身光华流淌。

寂静,在此刻拥有了质量和声音,压得人喘不过气。

时间仿佛被那凝固的月光和静立的白羊拉伸成了一条细弱却坚韧的丝,悬在生与死的缝隙之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是一瞬,亦或是永恒。

忽然,床榻上气息奄奄的男人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枯叶摩擦的声响。桑吉猛地从僵直中惊醒,慌忙俯下身,将耳朵凑近。

男人好像在与什么交谈,抑或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的眼神明灭闪烁着。

“阿爸?”桑吉抚摸着男人的脸,轻声呼唤。

这时男人突然像是回过了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那眼神现在竟是变得万分平和。

“祂……是仁慈的……啊,桑……吉……”父亲的声音此刻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现在……离…冬至…还有多久?”

这没头没尾的话语和问题,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卵石,让桑吉怔住了。他抬起满是迷茫的脸,望向窗外那片被异常光华笼罩的、非现实的夜色,又看了看门口那静默如神祇化身般的白羊,最后还是依从本能,哑声回答。

“还……还有两个多月,阿爸。”

男人浑浊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像是了然,又像是解脱。他用那只枯瘦得只剩骨头与一层松弛皮肤的手,艰难地、颤抖地摸索着,再次抓住了桑吉的手腕。那触感冰冷而干燥,像一段风干的树根。

“冬至……”他重复着这个词,气息微弱,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执拗,“那是一年里……太阳最疲倦的时候……是光……最短的一天……”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他残存生命的最后气力。

这似乎是一段毫无意义的呓语,一个关于季节变迁的常识,但在此刻这超越自然的氛围中,从父亲这即将油尽灯枯的身体里说出,却凭空染上了一层沉重而神秘的宿命色彩。

然后,令桑吉疑惑又难以置信地,男人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了门口的白羊。他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担忧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近乎平静的探询。

“最后……是……由你”,他对着那圣洁而诡异的存在,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温和得如同久别重逢般的声音问道,“来……带我离开吧……真……好啊。”

桑吉的心脏骤然收紧。

那白羊,仿佛听懂了这凡人的问话,它那始终静立的身影动了,它迈开步伐,蹄踏在简陋的地面上,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仿佛它的存在本身就超越了物理的规则。

它优雅而缓慢地走近,无视了这棚屋的狭小与昏暗,周身流淌的柔和光晕将这片凡人居所映照得如同光辉的神殿。

白羊走到床榻边,低下头,将它那额前那对流淌着温润光泽、如同古老琉璃铸就的弯角,轻轻地、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慈悲与温柔,抵在了男人布满皱纹与汗水的额头上。

一瞬间,男人紧绷的身体奇异地松弛下来。他浑浊的双眼骤然睁大,瞳孔深处仿佛倒映出了某种桑吉无法看见的景象——或许是无垠的星海,或许是时间之河的尽头,又或许,只是一个长久以来困扰他的谜题,终于得到了解答。

过去所有的痛苦、忧虑、不甘,都如同被一只温柔的手掌抚平,消融殆尽,只剩下一种深彻骨髓的、无边无际的释然。那是一种放下了所有重担,窥见了命运全貌后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隐约的……超脱。

男人转回头,最后一次望向桑吉,那只抓住桑吉的手用尽最后力气收紧了一下,随即又无力地松开。他的目光,此刻只剩下一股乞求原谅的屈服的神情,还有一种浓浓的仿佛信徒般的恳求的神情。

“孩子……你很快……就会明白一切了……”男人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字字敲在桑吉的心上,“但是……记住阿爸,不要忘……阿爸……永远会是你阿爸……”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聚最后的力量,说出那句至关重要、近乎诅咒又近乎祝福的嘱托。

“冬至……很快,很快你就会前往……那个……辉煌的……永恒的国度……那是你的命定之约,但……即使到那时也千万……千万不要……忘记……阿爸”

话语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中。

男人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气,然后,安详地,平静地闭上了双眼。他脸上的表情凝固在那片彻底的释然里,仿佛不是走向死亡,而是奔赴一场久别重逢的约定。

几乎就在他生命之火熄灭的同一时刻,那只白羊也抬起了头。它深邃的目光在桑吉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中似乎蕴含着无尽的复杂意味——有指引,有告别,也有一种同属于古老存在的沉默的悲伤。它用它那光滑微凉的鼻尖,极轻地、仿佛安慰般蹭了蹭桑吉冰凉的手背,然后,如同它来时一样突兀,它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最终化作一片流动的清辉,融入了门外那片浓郁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

棚屋内,那一直凝固的、异常的光华也随之消散。油灯的火苗重新开始跳跃,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远处,消失的夜风声、虫鸣声,再次隐约传来。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除了床榻上那具失去了生命的、逐渐冰冷的躯体,以及呆立在床边,仿佛灵魂也被一同抽走的少年。

桑吉缓缓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着父亲那张宁静而安详的脸。那皮肤还残留着一点余温,但死亡特有的凉意正不可逆转地渗透出来。

他没有哭,也没有呼喊,只是深深地低着头,浓重的阴影覆盖了他年轻的脸庞,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他的思绪已经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飘向了那座月光下的圣山,飘向了那个他即将面对、却无法想象的未来。

他就这样低着头,久久地沉默着,像一尊新立起来的、悲伤的石像,守候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守候着他凡人亲情的最后一点余温,也守候着那正在命运彼端,缓缓向他敞开的、璀璨而冰冷的永恒之门。

 

6

当最后一抔泥土从指缝间滑落,覆盖在那简陋的木质棺椁之上,世间仿佛骤然安静了下来。风穿过圣山脚下低矮的坡地,拂过那片桑吉亲手挑选的、被马兰花与苜蓿草温柔环抱的角落,只带来草木摇曳的簌簌轻响,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挽歌。

这里很安静,视野开阔,举目远眺可以望见远处部落模糊的轮廓,更能感受到身后圣山那沉默而庞大的存在。父亲生前因为他远离人群,如今在这永恒的安眠中,桑吉觉得,这里该是他愿意停留的地方。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悼念的宾客,只有泥土被翻动时的新鲜气息,混合着马兰花那淡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冷香,以及苜蓿草被踩踏后溢出的、略带青涩的芬芳。

他立了一块粗粝的石头作碑。石头是从附近河滩捡来的,带着被流水经年冲刷后的圆润棱角,表面是深沉的青灰色,有着天然去雕饰的朴拙。桑吉没有在上面刻下父亲的名字,也没有记述任何生平事迹,那些起伏、秘密与沉重的过往,似乎都随着那最后一口气,消散在了他们居住多年的破旧棚屋的空气中。他只是在石面中央,用一把小凿子,小心翼翼地刻下了一个简单的部落词语:

阿爸。

两个字,笔画简单,刻制生涩,却承载了一个少年全部的爱、依恋与那再也无法言说的困惑。这不再是一个称呼,而是一个锚点,一个将他与这片土地、与这段凡尘亲情相连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印记。

他跪在坟茔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新翻的、湿润的黑色沃土,感受着那微凉的触感。然后,他又抚上那块粗糙的石碑,冰凉的石头与指尖残留的泥土气息形成奇异的对比。

他没有哭泣,眼眶干涩得发痛,仿佛所有的泪水都在父亲离去那晚,被那只白羊带来的冰冷光辉所冻结。胸腔里充斥着的,是一种更为庞大而滞重的空茫,像这秋日高远的天空,看似清澈,内里却只有无边的寂寥。

深秋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下缺乏温度的光线,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新垒的坟土上。远处的圣山静默矗立,山体的阴影在午后的光线下缓慢移动,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在调整着睡姿。他曾与父亲在那山坡上小憩,听那些关于日月星辰的古老故事,那时他觉得圣山遥远而神秘,如今,它却近在咫尺,投下的阴影恰好将这片新坟笼罩,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庇护的意味。

父亲走了,被那只神秘的白羊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接引”而去。那句关于“永恒的国度”的话语,像一枚冰冷的种子,埋在了他的心中。

而“冬至”这个单词,也从一个寻常的节气,变成了一把悬在头顶的、无形的刻度尺,丈量着他所剩无几的、属于“桑吉”这个身份的时间。

他就那样静静地跪坐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直到夕阳开始将天边染上一抹凄艳的橘红,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

风渐渐大了些,带着晚秋刺骨的凉意,吹动他散乱的发丝,也吹动着坟茔上那些细弱的花草,它们不住地点头,像是在代替沉睡于此的男人,做最后的、温柔的回应。

最终,桑吉缓缓地、有些吃力地站起身。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朴素的石碑,看了一眼这片被圣山阴影笼罩的安眠之地。然后,他转过身,牵起一直安静等候在一旁的青花马,踏上了返回那处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棚屋的路。

男孩儿的背影在辽阔而苍凉的草原上,显得格外瘦小,却又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挺直。那份沉重的悲伤并未消失,只是沉淀了下去,化作了眼底更深邃的底色。他知道,一些事情结束了,而另一些,才刚刚开始。在那“辉煌的永恒国度”与父亲“千万不要忘记”的祈求之间,在那逐渐缩短的白昼与白羊无声的召唤之间,他必须独自前行,去面对那早已为他铺陈好的、交织着悲伤与神秘的命运之路。

夜幕降临时,他回到了空荡的棚屋。没有灯火,没有炊烟,只有清冷的星光从天窗漏下,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像无数个无人接引的、迷惘的魂灵。

父亲离世后的日子,像草原上结了薄冰的河流,表面凝固着哀寂的沉默,底下却涌动着无法言说的暗流。

桑吉独自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家,清晨赶着牧群出门,日暮时分再将它们圈回栏中,棚屋里不再有等待的灯火,也不再有那沉默却坚实的存在。

他学会了在寂静中咀嚼面饼,在黑暗中聆听自己的心跳与风声。他会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眺望远方,圣山依旧矗立在视野的尽头,那片安葬着父亲的山脚坡地,在特定的光线下清晰可见,像一个亘古的、温柔的伤口。

就在生活几乎要被这种重复的孤寂完全固化时,一个平凡的午后,部落里一个半大的孩子骑着匹小马,气喘吁吁地跑到他的棚屋外,递过来一个用防水的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卷。

“有人……有人让交给你的。”孩子说完,好奇地看了桑吉一眼,便又调转马头跑远了。

桑吉拿着那卷东西,入手有些分量,触感陌生。他回到昏暗的棚屋内,在唯一的光源——那扇小窗投下的日光里,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着的皮绳,剥开几层油布。里面躺着一封信。信封是某种略显粗糙的、带着植物纤维的厚纸,没有署名,也没有任何标记,封口用一块暗红色的、不知是何材质的蜡封缄,熔化的蜡油上压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印记,一个极其简约的、由一条环绕的线与一个中心点构成的符号,看似简单,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关于轨迹与核心的奥秘。

他的心,莫名地加快了跳动。

用小刀谨慎地挑开蜡封,里面是几张信封包相同质地的信纸。

展开信纸,上面的字迹跃入眼帘。用的是桑吉所在的部落语言,但书写方式略显生疏,笔画间带着一种不属于草原的、硬朗而简洁的气韵。

信的内容如下:

“致 桑吉:

愿此信送达时,草原的风依旧能为你带来片刻的安宁。

首先,请允许我,一个远方的过客,向你表达最深切的慰问。关于你父亲的离去,我已预感。生命的凋零如同秋叶飘落,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但落在亲近之人肩头,其重逾千钧。他在生活中应该是一位沉默的男人吧,我想,他承担了远超你想象的重担。请节哀,并珍视他留给你的所有记忆,无论是温暖,还是谜题。

我写下这些文字,并非为了打扰你的悲伤,而是出于一种……或许是超越了单纯交易的情谊。我们行走在古老的道路上,见过太多的起始与终末。因此,我知晓,你正站在一个非凡的十字路口。命运那庞大而无形的织机,早已为你备好了独特的丝线。它无关对错,亦非奖惩,只是一种必然的流淌,如同再长的河流也终将归海。

我真诚地希望,你能安然地接受这一切的安排。这并非屈服,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理解与顺应。在最后的、属于你目前身份的时间沙漏流尽之前,我真心渴望能与你不带任何偏见地交谈,分享一些或许对你有益的见闻,建立起一份纯粹的、短暂的友谊。这并非怜悯,亦非投资,仅仅是一个见证过太多轨迹的旅人,对另一段独特旅程所抱有的尊重与好奇。

最后,请允许我,在此,向你身上所承载的,以及你所将奔赴的那个‘伟大存在’,表达我微不足道却无比诚挚的敬意。那光辉,纵然曾被云雾遮掩,其本质的崇高与古老,不容置疑。

期待在未来,在万物的终末降临前,还能有机会与你再次相见。

信件到此为止。

没有落款,没有地点,没有时间。

桑吉拿着信纸,久久地站立在原地。棚屋内光线渐暗,字迹在暮色中变得模糊,但那简练而意涵深远的语句,却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明白了。

这封信,是来自那个商队首领。那个有着蜂蜜色眼瞳,腰间挂着诡异护身符,并能低语出他的秘密的男人。

这封信,像一把钥匙,插入了他心锁的最后一个锁孔。他确认了太多他一直隐隐感知却无法确定的事情。父亲、重担、非凡的十字路口以及那个伟大的存在。这一切,都与父亲的遗言、与白羊的召唤、与那逐渐缩短的白昼,模糊的契合。

“安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

这并非一种选择,不是吗?从祭祀仪式上圣火熄灭的那一刻起,从他开始做那些关于坠落星辰的梦起,从他看见那只月光下的白羊起,他何曾有过选择的余地?这封信,不过是将这无形的命途,用文字清晰地描绘了出来。

然而,信中的语气,却没有高高在上的指点,也没有令人不适的窥探。那是一种平等的,甚至带着某种敬畏的交流。那个神秘的商人,将他视为一段“独特旅程”的旅伴,对他所代表的“伟大存在”表达了敬意。这种姿态,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一些被命运摆布的屈辱感,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

他将信纸仔细地按照原样折好,放回信封,手指摩挲着那个简约奇异的蜡封印记。

轨迹与核心……这就是……那个商人所理解的命运?

他将信件小心地收藏在父亲留下的一个旧木匣深处,与那些关于过去、关于秘密、关于告别的记忆存放在一起。

走出棚屋,不知何时,夜色再次悄然降临。天穹之上,星辰稀疏,那轮月亮,比父亲离去那晚要纤细了许多,清冷的光辉却似乎更加纯粹。他望向圣山的方向,那片巨大的阴影融入夜空,难以分辨。但他能感觉到,在那山巅,那张破败的石座,依旧在无声地呼唤。

他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滞重的空茫,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依旧孤独,依旧背负着沉重的宿命。

但至少,在这片浩瀚而冷漠的星空下,并非完全无人知晓他的旅程。

冬至之前,他还有时间,还能去消化这封信,去回味那份“友谊”,也还能去准备,去迎接那一天到来。

并且,他会牢牢记住父亲最后的祈求。

桑吉转身回到漆黑的棚屋内,没有点燃油灯。他就那样在黑暗中坐着,任由窗外的星光与月光,为他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孤独的轮廓,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海面上最后一艘静默的航船。

 

7

时间,这看似永恒流淌的河流,在遇到那些注定的礁石前,会加速奔涌,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将人推向那个未知或已知的彼岸。

几乎只是在几次日升月落、几场倏忽而至的凛冽风雪之后,冬至,便已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踏着坚冰般的步伐,莅临这片辽阔而休眠的草原。

这个时节的草原,空气中再无半分暖意,只剩下一种干冷的、如同被无数把无形冰刃刮削过的锋利,广袤的草甸彻底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化作一片连绵无际的、僵卧的枯黄与灰白。

大地上,草茎被霜冻结,在偶尔透出云层的、有气无力的冬日阳光下,反射着脆弱而冰冷的光芒。

风是已经是这里唯一的主宰,它不再温柔,而是带着北地荒原所有的严酷,呼啸着掠过大地,卷起干燥的雪屑和枯草,像一条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视野里一切静止与活动的事物。天地间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这风声,永恒地、单调地呜咽着,诉说着一个关于沉寂与终结的故事。

就在这样的清晨,桑吉醒来了。

昨晚他睡得很好,他起身,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每一个细微的举止,都承载着特殊的意义。他穿上那件最厚实、却也相对整洁的皮袍,用煮化的雨水仔细洗净了脸和手,甚至将那顶破旧的毡帽也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

他没有像往日一样先去照看炉火,也没有去看围栏里的牲畜——那些小家伙们已经在几天前被桑吉转送给部落里的人,男孩儿只是静静地站在棚屋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这间承载了他短短十几年人生的、昏暗而杂乱的居所。

这里,曾有过阿爸沉默的身影,有过奶茶的温热气息,有过恐惧,有过悲伤,也有过那些被小心翼翼藏起的、关于月光和白羊的隐秘记忆。

今天,是他十六岁的生日。

阿爸曾告诉他,他就是出生于这个至暗之日,生于一年中阳光最短暂、黑夜最漫长的时刻。这曾像是一个不祥的烙印,如今,却从中品出了一丝宿命的、近乎圆满的意味。

生于至暗,或许,也当归于某种与黑暗同源的辉煌。

他已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召唤。不再仅仅存在于梦境,而是在他清醒的每一刻,那股绵长的、持续不断的嗡鸣,直接回荡在他的骨骼与血液里。这股力量源自圣山的方向,带着那张破败神座的冰冷引力,也带着那只白羊无声却坚定地指引。

他知道,时候到了。他像是在履行一个远古的约定,从容地,为自己做好了告别的准备。

桑吉推开棚屋那扇沉重的门,凛冽的寒风立刻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吹得他眯起了眼睛。他没有退缩,反而深深吸了一口那冰冷彻骨、却异常清冽的空气,然后迈步,踏入了那片银装素裹、了无生气的世界。

桑吉没有走向圣山,而是转向了部落聚居的方向。

冬日的部落,在寒风中瑟缩着,如同一群蜷缩在一起抵御严寒的牲畜。大多数的棚屋都紧闭着门帘,烟囱里冒出的炊烟也显得有气无力,很快便被狂风撕扯、消散。道路上空无一人,连平日里最常见的犬吠声也听不见了。整个部落沉浸在一片抵御严寒的、死寂般的沉默里。

桑吉独自一人,行走在空旷的被冰雪覆盖的小径上。寒风卷起他皮袍的下摆,吹动他帽檐下的发丝,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寒冷,只是用一种痴痴的目光,凝视着这片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他走过那片曾经举行盛大祭祀的广场。如今,高大的祭台被积雪覆盖,只剩下一个模糊臃肿的轮廓,曾经燃烧着象征太阳之火的供台,此刻冰冷而孤寂。

他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怯懦的、手中火炬莫名熄灭的六岁孩童,以及周围那些惊疑、愕然的目光。

这里,是他茫然人生的起点。

他走过部落边缘那条已经封冻的小溪,冰面下隐约可见凝固的气泡。他曾在这里与寥寥几个不算亲近的玩伴,在夏日里嬉闹,用河水泼洒彼此,那时的阳光,似乎到现在都还能短暂地映暖他的皮肤。

他走过那些低矮的彼此紧挨的棚屋,辨认着那些早已模糊在记忆深处的门廊和围栏。有些屋舍似乎换了主人,有些看上去则显得破败了许多。

这里曾有过他偷偷张望的别人家的温暖灯火,有过飘来的属于正常家庭的饭菜香气。

还住过那些被大人们警惕拉走与他同龄的孩子。

他的脚步很慢,目光如同世间最细腻的刻刀,试图将这一切——覆雪的道路、寂静的屋舍、冰冷的祭坛、辽阔而压抑的天空,全都深深的永久的镌刻在灵魂的最深处。他知道,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行走于此,最后一次以“桑吉”,这个草原部落里一个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碍眼的少年的身份,来看待这个世界。

一种深沉而宁静的悲伤,如同脚下的冰雪般,缓慢地渗透了他。这不是激烈的痛苦,而是一种对即将逝去之物的、彻底的怜惜与告别。他是在向这片土地告别,向这些承载了他孤独童年的景象告别,更是向那个作为“人”的、拥有平凡喜怒哀乐的自己告别。

父亲的话语倏然再次在他耳边回响。

“千万不要忘记……”

他记住了,他不会忘记。

这冬日的部落,寒冷的风,积雪的荒原,这所有属于“人世间”的、粗糙而真实的触感,他都会牢牢记住。

即使前方是那“辉煌的永恒国度”,这些记忆,也将是他与之对抗,或者说,与之共存的,唯一的,来自“阿爸的孩子”的印记。

他停留了许久,直到手脚都被冻得有些麻木,直到确认眼前的每一幅画面都已如同烙印般刻入心底。然后,他缓缓转过身,不再回头,向着来时的路,向着那棚屋,向着更远处的圣山,迈开了脚步。

他的背影在苍茫的雪原上,看上去异常孤独,仿佛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在踏入最终的神殿前,最后一次,也是最为深刻的一次,回望并告别那来时的人间。

远离了部落那点残存的人烟气息,真正的荒原才将它的本质赤裸裸地展现出来。

风不再是呜咽,而是咆哮,是尖啸,如同无数透明的参天巨兽在天地间撕扯、翻滚。密集的雪粒不再是飘落,而是被狂风挟持着,以近乎水平的角度,一颗颗、一片片,凌厉地击打在身上、脸上,如同冰冷的、永无止息的沙暴。

视野所及,唯有茫茫一片混沌的灰白,天与地的界限被彻底抹去,世界回归到某种原始而暴烈的单一。

桑吉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这片狂怒的白色混沌之中。皮袍很快便被雪水浸湿,变得沉重而冰冷,紧紧地贴在他的肌肤上,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起初,刺骨的寒意如同细针,无孔不入地扎入他的骨髓,让他牙齿打颤,四肢麻木。

但逐渐地,一种奇异的变化悄然发生,那彻骨的寒冷,似乎……慢慢钝化了。

并非外界变得温暖,天地间风雪依旧肆虐,那是从他的身体内部,从血液流淌的深处,渗出一种微弱的、却异常稳定的暖意,或者说,是一种超越了冷暖概念的平静,开始弥散开来。它像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了外界极致的严寒,仿佛他这具历经十六载岁月的人类躯壳,正在从内部被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所浸润、所改变。

桑吉停下脚步,略一迟疑,然后伸出手,开始解开头顶那顶破旧毡帽的系绳。帽子被狂风瞬间卷走,像一片枯叶般消失在雪幕之后。接着,他脱下了那件厚重湿透的皮袍外套,任由它坠落在身后的雪地里,很快便被落雪覆盖,形成一个微小的凸起,旋即又被抚平。

男孩儿身上现在只剩下单薄的内衬,暴露在这足以冻毙任何野兽的严寒中。狂风立刻包裹了他,撕扯着他的衣物,雪粒狠狠砸在他的皮肤上。

但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感受着那并非基于体温的、源自灵魂层面的适应。他不觉得温暖,也不觉得有着难以忍受的酷寒,仿佛他的身体正在被重新定义,正在蜕去属于凡俗的、依赖外部温度的血肉之壳。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风啸的、沉闷而急促的声音,穿透了狂风的屏障,由远及近。

是马蹄声。

在这片被暴风雪统治的、理应万物绝迹的荒原上,这声音显得如此突兀。

桑吉回过头。

透过翻卷的雪幕,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奋力冲破风雪的阻碍,向他奔来。

是那匹青花马。

它在几日前被桑吉托付给部落里的族人,现在本该被安稳地圈养在部落的围栏里,却不知它以何种方式解脱,出现在了这里。它漂亮的毛色被冰雪沾染,变得斑驳,鼻息间喷出大团大团的白雾,轻盈的马蹄踏碎积雪,每一次腾跃都显得是那样的坚定。

青花马一直奔到桑吉面前,才猛地停下,高大的身躯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它低下头,用它那温热的、带着冰雪湿气的鼻尖和嘴唇,一遍又一遍地、温柔地蹭着桑吉冰冷的脸颊和脖颈,喉咙里发出低低的、近乎呜咽的嘶鸣。那双漆黑温顺的眼眸里,倒映着桑吉的面容,里面充满了平静,以及一种浓浓的不舍。

桑吉看着它,看着这个陪伴了他和阿爸无数个日夜的伙伴,这个凡尘世界留给他的,最后的有温度的联结。他伸出手,抚上马儿冰冷潮湿的脖颈,手指梳理着它被风雪拧成一缕缕的鬃毛。那触感,粗糙,真实,带着生命的活力,与他体内那股正在苏醒的,非人的平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桑吉开口,声音在风中被扯得有些破碎,却带着一种温柔,“是打算陪着我,走完这最后一段路吗?”

青花马用一次更用力的、几乎要将他拱倒的蹭动作为回答。

桑吉没有再犹豫。他抓住马鬃,一个利落的翻身,稳稳地跨上了马背。不需要他驱使,青花马仿佛知晓方向,立刻调转身形,面向那即使在暴风雪中也能感受到其庞大存在感的圣山阴影,发出了一声高亢的、穿透风雪的嘶鸣。

它迈开了四蹄,不是漫步,而是真正的疾驰。

骏马载着少年,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义无反顾地射入那片狂怒的、白色的混沌深处。风声在耳边极致的尖锐化,雪花打在脸上如同密集的冰雹,模糊了视线,却无法阻挡这决绝的奔赴。桑吉伏低身体,脸颊贴近马儿奔跑时起伏的脖颈,感受着那强劲肌肉下传递出的、属于生命最后的、炽热的搏动。

马儿奔跑着,奔跑着,仿佛要踏碎这凡间所有的风雪与牵绊,载着他,奔向那命运终点的、最后的约定。

 

8

青花马不愧是草原上最矫健的精灵,即便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它依旧精准而坚定地载着桑吉,穿越最后一片被风雪蹂躏的荒原,抵达了圣山的脚下。

青花马停了下来,立在原地,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就在这里,在这片冰雪覆盖,被马兰花和苜蓿草的枯枝败叶依稀标示出的坡地上,矗立着那座简单的、唯一的坟茔。半掩的石碑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寂,上面那“阿爸”二字,已被一层薄雪浸透,笔画模糊,仿佛连这最后的印记,也即将被天地收回。

桑吉翻身下马,脚步沉重地走到坟前。他伸出手,用已经冻得近乎麻木的指尖,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拂去石碑上的积雪,让那两个承载了他所有人间情感的字符,清晰显露出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蹲着,如同一棵与这片土地生根的树。风雪扑打着他单薄的背影,他却浑然未觉,所有的感知都向内收敛,汇聚在这方小小的土堆和冰冷的石碑之上。

这里埋葬的,不仅是他的父亲,更是他作为“桑吉”这个身份所拥有过全部的笨拙而真实的温暖与牵绊。

青花马安静地立在一旁,低垂着头,鼻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巨大的眼眸温顺而悲伤地注视着少年,也注视着那座坟茔。它没有嘶鸣,没有不安,只是沉默地守候,如同过去无数个日子里,它守候着这对父子一样。

就在这时,风雪的咆哮声中,似乎混入了一丝别样的静谧。

桑吉若有所觉,缓缓抬起头。

就在坟茔的另一侧,在那片迷蒙的雪幕之后,一点柔和而稳定的光晕悄然亮起。

那只白羊的身影,由虚幻渐渐凝实,仿佛是从风雪本身,或是从更古老的时光中步出。它依旧通体纯白,不染尘埃,流淌着静谧的光华,与这污浊狂暴的冰雪世界格格不入。

白羊的眼眸不再是梦境中的深邃宁静,也不是山巅之上的悲悯引导,而是一片安宁与肃穆,如同举行古老仪式的祭司,静默地等待着最终时刻的降临。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看向桑吉,目光温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然后,它如同上一次在圣山脚下时那样,微微侧过身,将那流淌着月华般光泽的、宽阔而神圣的背脊,呈现在桑吉面前。

无声的邀请,亦是最后时刻的宣告。

桑吉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墓碑,仿佛要将那粗糙的触感和简单的字符,永远烙印在灵魂的最深处。然后,他转过身,步伐稳定地走向白羊。

他翻身上了白羊的背脊。那触感依旧清冽微凉,仿佛骑乘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团凝聚的月光,一股流淌的寂静。坐稳后,他回过头,望向那匹依旧伫立在风雪中的青花马。

“回去,”他朝着马儿喊道,声音在风中被削弱,却带着清晰的指令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回家去!”

青花马抬起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座覆雪的坟茔。它漆黑的眼瞳里,映着桑吉骑在白羊背上的身影,那身影单薄,却仿佛与某种庞大的存在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令它陌生而敬畏的气息。

它没有动。

没有嘶鸣回应,没有转身离去。青花马只是静静地、执拗地站在原地,巨大的头颅微微低垂,目光穿过飞舞的雪花,牢牢地锁定在桑吉身上。

桑吉又喊了几声,声音带着焦急,甚至是一丝哽咽。他挥舞着手臂,试图驱赶它。他即将奔赴的,是凡人不可触及的领域,是冰冷的永恒,他不愿这最后的、属于人间的伙伴,在此无望地守候。

然而,青花马依旧纹丝不动。它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不再理会桑吉的呼喊。它只是深深地、最后地凝视了桑吉一眼,那目光复杂得令人心碎——有忠诚,有不舍,有顺服,也有一种跨越物种也能理解的,最纯粹的告别。

然后,在桑吉的注视下,它缓缓的,极其沉重的屈下了前膝,接着是后腿,整个庞大的身躯,就那样顺从和安静地卧倒在了覆雪的草地上,匍匐在桑吉父亲的坟冢之旁。

它将头颅枕在前蹄上,目光依旧望着桑吉和白羊的方向,任由漫天越来越密集的飘雪,无声,一层又一层的堆积在它的鬃毛,它的脊背,它的身躯之上。

它没有离去,而是打算就这么守候着逝去的男主人,也目送着即将蜕变的少年。它将成为这座坟茔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守望者,直至风雪将它也一同化为这片土地永恒的一部分。

桑吉看着这一幕,所有呼喊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

最后一点属于“人”的热泪,沿着它脸颊滑落,尚未坠地,便已冻结成冰。

白羊不再等待,它迈开了步伐,载着不断回首的桑吉,转身,向着那风雪弥漫,通往山巅的路径,沉稳而坚定地走去。

桑吉意识到,那匹青花马,那仅剩的,温暖的,属于“桑吉”的印记,将永远凝固在那片雪地里,与父亲的坟茔一起,成为他通往永恒之前,回望人间的,最后一座悲伤的坐标。

白羊载着桑吉,沿着圣山那无形的路径向上行走。它的步伐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古老的、近乎仪式的庄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时间的节点上,踏在现实的脆弱边界。

桑吉最后一次回头望去,视线穿过愈发浓稠的风雪,下方那片坡地已缩成模糊的一点,青花马卧倒的身影与父亲的坟冢,都融入了那片苍茫的白色,再也无法分辨。一种彻底的、与过往割裂的孤寂感包裹了他,但在这孤寂深处,却奇异地滋生出一种回家的平静。

随着攀登的持续,周围的环境开始发生奇异的变化。原本狂暴的风雪声渐渐低沉、远去,最终化为一片真空般的寂静。那漫天凌厉的雪尘,不知何时化作了温柔稀疏的细雪,它们不再是被风驱赶的武器,而是某种静谧的祝福,缓缓飘落,闪烁着微弱的荧光。

然后是光线。

那自来时世界的,微弱的天光仿佛被一层层厚重的帷幕隔断,周遭逐渐被一种深邃如天鹅绒般的昏暗所笼罩。这并非夜晚的黑暗,而更像是……步入了一座无限宽广的“殿堂”,光源并非来自上方,而是来自四面八方,来自存在本身。

他们依旧在攀登,白羊的蹄下,那方寸之地还能隐约看出是圣山粗糙的、覆盖着薄雪的黑褐色山石,提供着唯一的、现实的触感。但除此之外,一切的参照物都消失了。

在漫长的、失去了时间尺度的攀登中,周围的景象彻底模糊、溶解。他们仿佛踏出了世界的边缘,闯入了一片无垠的、流动的星海。

这里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只有无限延伸的黑暗,以及在这片黑暗中燃烧旋转,沉默运行的……天体。

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的地方,一轮炽烈的太阳静静悬浮,它不再和过去岁月里桑吉所见到的那样高悬于头顶,而是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独眼,与他对视着,那光芒并非滋养生命的温暖金色,而是一种纯粹,令人无法直视的力量的显化,是炽光本身的概念,威严,磅礴,还带着一种漠然的疏离。

在太阳那令人心悸的光芒不远处,一轮银白的月亮散发着清冷柔和的光辉。它比桑吉在草原上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圆满,都要接近。光泽如水,流淌着,荡漾着,与太阳炽烈的锋芒形成绝对的对比,它宁静、内省,以及一种难言的亲切。它的表面不再有坑洼的阴影,而更像是一面完美无瑕的、映照着无尽虚空的圆镜。

在太阳与月亮的周围,在无垠的黑暗背景上,还有着无数闪耀的星辰。它们并非遥远天际冰冷的光点,而是呈现出各种难以置信的色彩——迷幻的幽蓝,熔铁的金红,隐秘的暗紫,死寂的苍白……它们如同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拥有生命的宝石,以远超凡人理解的旋律缓慢地脉动、旋转,拖曳出长长的、如同泪水般的光痕。这些星辰,每一颗仿佛都是一个意识,一个世界,一种古老到无法想象的存在,它们共同构成了一曲宏大无声,却又震耳欲聋的宇宙交响。

桑吉骑在白羊背上,穿行于这壮丽而可畏的奇景之间,感到自己的形体仿佛正在消散,融入这片星海。他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渺小如尘的认知,以及一种……归属感。

好似这些伟大的存在,这些太阳、月亮、群星,它们并非遥不可及的神祇,而是构成了他所奔赴的那个“永恒国度”的……神民。

他自己也应身居其中。

白羊继续沉稳地迈着步子,载着他,向着这片星海的深处,那所有光芒与寂静的源头,那最终的空寂神座,坚定不移地前行。

然后,漫长的,穿行于星海之间的攀登终于抵达了尽头。

他们再次踏上了山顶。

然而,此处的“山顶”已非彼时的概念。它不再是那个位于凡俗世界之巅被风雪环绕的孤绝平台,而是化作了悬浮于无尽黑暗星空中的一片广袤平原。脚下是冰冷而坚实的仿佛由凝固的黑暗本身构成的基底,延伸至视野的尽头,与四周流淌的群星、星云以及漫漫虚空无缝衔接。

桑吉的目光掠过这片平原。上一次所见那些倾颓、破败的巨石祭坛,那些神祇逝去后遗留的“尸骸”,依旧以它们残破寂寥的姿态散布四处,沉默地诉说着被遗忘的过往。但这一次,他看到了更多。

在那些冰冷的,坍塌的废墟之上,浮现出了一些东西——是那些祭坛,或者说神座,过去的、完整的虚影。

虚影庞大而清晰,仿佛由凝聚的记忆和逝去的光辉铸成。它们呈现出各种难以名状的宏伟形态,有的如同纠缠扭曲的巨树,流淌着翡翠般的光泽,有的像是巨大的、不断缓慢开合的怪异贝类,内里蕴藏着珍珠色的柔光,有的则纯粹是由几何的光线构成,以违背常理的角度交错、旋转。

每一座虚影都散发着独一无二、却同样古老而强大的气息,那是它们曾经的主人所留下的、不朽的印记。

它们……是哪些星星的“本源”,是它们真实的一面。

如同海市蜃楼般,它们悬浮在废墟之上,辉煌与破败并存,构成了一幅无比壮丽而又无比抽象疯狂的图景——这是一场属于神祇的、永恒的仪礼。

白羊没有停留,它载着桑吉,踏着星光铺就的平原,径直走向那尽头的所在。

那里,依旧是两张错位分开,超越凡俗尺度的巨大石座。

太阳的神座,依旧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形态,残留着部落供奉的织布,在星光照耀下,它散发着一种恒定的、温暖而威严的金色光晕,如同永不熄灭的余烬,那是诞生、湮灭与征服权威。

然而此刻,所有的光辉,所有的存在感,都被它旁边的那张石座所超越。

月亮的神座。

它不再是被尘埃覆盖、一角崩塌的凄凉模样。尽管那实体的石材依旧带着风霜的痕迹,但在它之上,磅礴地倾泻着一种耀眼的、清冷如极地冰核、却又无比纯粹的光辉。这光辉并不刺目,却拥有着绝对的“存在感”,它如水银泻地,流淌在神座的每一道纹路上,照亮了周围大片的虚空,甚至使得近旁太阳神座的光芒也显得黯然失色。那辉光中蕴含着无尽的宁静、安眠,以及凝滞的时光。

白羊如同上一次一样,沉稳地走到月亮神座前,停下了脚步。

桑吉深吸了一口并不存在的空气,翻身,从它微凉的背脊上滑落,双脚落在了这片星空平原的基底上。他转过身,看向那只引领他穿越梦境与现实、穿越凡俗与星海的白羊。

白羊也正凝视着他。它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不再是引导者的肃穆,也不再是告别者的悲伤,而是充盈着一种温柔,一种充满爱意的欣慰,以及一种无声的、鼓励的肯定。

“去吧,回到你真正的归宿。”

“那是我们的归宿。”

在目光的沐浴下,桑吉心中最后的一丝彷徨与属于人间的留恋都已消融。他不再是一个被命运驱赶的迷途者,而是一个历经万载,归家的游子。

他转过身,面向那张散发着召唤他本源光辉的、冰冷而庞大的月亮神座。

一股无形的、温和却无可抗拒的力量,如同母亲的怀抱,轻轻包裹了他,牵引着他,他不用思考,也不存在抗拒,只是顺应着这最终的流向,涓流归海。

桑吉缓缓地、庄重地张开了双臂,就像一个迷失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港湾,就像一个离散的碎片终于回归了整体。然后,他向前一步,将自己单薄却不再凡俗的身躯,轻轻地、彻底地,贴在了那冰凉的、镌刻着无数古老岁月与无声叹息的神座之壁上。

接触的刹那,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极致的、融入般的寂静。

他的形体,开始如同投入水中的盐块般,从边缘开始,化作无数闪烁着月华微光的、细小的光尘,一点点地,融入那巨大的、冰冷的神座之中。那过程缓慢而确定,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神圣。

他正在归来。回到这本属于他的空位,填补那万古的寂寥,成为那冰冷光辉的一部分,成为那永恒寂静本身。

星空无言,唯有亿万星辰,默默注视着这宿命的最终完成。

在那融入神座的刹那,桑吉的感知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无穷无尽的景象洪流。个体的意识被撑开,稀释,融入了一条超越时间的、浩瀚长河。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原初的啼哭,光从绝对的“无”中撕裂而出,灼热而暴烈,冰冷的暗随之界定自身,沉默地退居其影。他看到终末的叹息,星辰一颗接一颗地、疲惫地阖上眼睑,万物归入一场没有梦境的、永恒的沉睡。

在起始与终结构成的宏大框架中,是无尽的生灭轮回。辉煌的文明如同海滩上孩童堆砌的城堡,在名为“时光”的潮汐中傲然矗立片刻,旋即被悄然抹平,只留下些许模糊的沙痕。他看到第一个懂得拥抱的母亲,在懵懂与恐惧中,将柔软的新生儿搂入怀中,他看到第一个被泥土覆盖的逝者,亲者们围聚,脸上刻着最初的,对消亡的困惑与哀恸。战争与和平,爱与恨,创造与毁灭,如同呼吸般交替,构成凡俗世界喧嚣短暂脉搏。

他也看到了那些更为崇高的存在——神祇的辉光曾如何照耀寰宇。然而,即便是祂们,也未能逃脱“远去”的命运。那些辉煌如同超新星的爆发,在极致绚烂后,是缓慢而不可逆的沉寂,融入这片他们曾主宰过的、冷漠的背景之中。世界的因果之线,纤细而坚韧,闪烁着宿命的光芒,缠绕着从微尘到星系的每一物,编织出一张无人能挣脱的精密的巨网。

过去与未来,在他的感知中失去了界限,如同摊开的卷轴,一切同时显现。

最终,在这无边无际的信息风暴里,一些更为具体、与他有着微妙联系的碎片,被无形之手攫取,推到了他意识的最前沿。

他看到了一个放牧的男人,年轻,脊背挺直,眼中有着草原般的辽阔与质朴。他看到这个男人与一个笑容如同格桑花般明媚的女子相遇,在篝火旁对望,在星空下依偎,在简单的仪式中结为伴侣,他看到他们的喜悦,看到一个小小的、新生的生命降临在这片帐篷里。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男婴的孱弱。呼吸如同风中残烛,小脸泛着不祥的青紫。病祸的阴影,如同贪婪的秃鹫,盘旋在这脆弱的生命上空,随时准备吞噬。他看到男人眼中的光芒被焦灼与绝望取代,看到他在部落的祭祀台前,用最卑微的姿态,向那轮他信仰的、灼热的太阳献上祈祷与供奉,祈求神迹。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高悬于天的、漠然的沉默。

无能为力。

在最后的选择里,他看到了那对年轻的父母,用厚厚的皮毛包裹着气息奄奄的婴孩,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开始了对圣山的攀登。那不是信徒的朝圣,而是绝望者最后的奔赴。他们在刺骨的风雪中相互搀扶,用体温为彼此、为怀中那微弱的生命取暖,每一步都踏在希望与绝望的刀刃上。

就在那濒临彻底湮灭的瞬间,就在圣山某个无人所知的地方,“光”降临了。

不是灼热的光,不是暴烈的能量。

是清辉。

冰冷、柔和、仿佛来自世界背面的光芒,如薄纱般悄然笼罩了他们。它源自山体本身,源自那块后来承载了月亮神座的巨石虚影。在那光芒中,濒死的婴孩似乎获得了某种不同于生命的……转化。他凡俗的、病弱的躯壳内,被注入了一丝冰冷的、永恒的本质。而作为交换,或者说是伴随而来的,是那对父母记忆中,关于这个夜晚、关于这缕清辉的细节被悄然抹去,只留下一个“神赐”的、模糊而亲切的信念,一个从此不再被病痛困扰,也不再被太阳真正“眷顾”的孩子。

桑吉,看到了自己源起的秘密。

他不是被“赐予”,而是被“转换”的,是从死亡的边缘,被另一个沉寂的、悲悯的伟大存在,以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挽留并重塑于此世。那个放牧的男人,始终是他的阿爸,那份沉默而沉重的爱,从未掺假。只是这份亲情的起点,缠绕着如此深邃的、关乎神性干预与命运窃取的谜团。

在这宏大记忆的终章,桑吉看到了那个男人——他那年轻的、脊背尚未被岁月压弯的阿爸,用颤抖的手臂紧抱着怀中不再冰冷也不再哭闹、只是沉沉昏眠的孩子,一步步走下了风雪渐息的山峦。

就在山脚下,男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望向那被夜色与雪光浸染的半山腰。

那里,静静地站立着一只白羊。它的轮廓在朦胧的雪幕中有些模糊,周身却流淌着与这凡俗雪夜格格不入的、温和而寂寥的光晕。它没有嘶鸣,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久久地凝望着下山的父子,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盛满了无法言说的、跨越了物种界限的复杂情感——有关切,有决绝,还有一种超越了凡俗母性的、近乎神性的悲悯与冷漠。

男人坚毅的面庞上,热泪滚滚而下,瞬间便被凛冽的寒风冻结,在脸颊上留下两道冰凉的痕迹。他看着山腰那白色的身影,像在做着一场无言的诀别。

然后,他毅然转过身,抱紧怀中的孩子,踏上了归家的路,再也没有回头。

恩赐,从来不是免费的。

这无声的画面,如同最后的密钥,彻底打开了桑吉认知的闸门。代价,有时并非即时偿付,它会潜伏在流淌的岁月长河中,悄然滋长,直至在未来的某一刻,其沉重程度甚至超越了赐予本身。

那降临的清辉,需要一个通道,一个锚点,一个能与这个脆弱物质世界保持联系的使者。这个使者,将成为那伟大存在与此世之间无形的桥梁,维系着那个在冬至之日被重新定义的孩子的特殊存在。

山腰上,那只纯白的羊,它的身影在桑吉的感知中开始微微摇曳、变形。在那圣洁的动物形态之下,隐约浮现出一个更加温柔、更加悲伤的轮廓——一个女性的、带着牧民妻子特有的坚韧与慈爱的轮廓。她凝望着丈夫和孩子离去方向的眼神,与白羊凝望的眼神,完美地重合了。

那个笑容曾如格桑花般明媚的女子,为了挽救她濒死的孩子,她付出了超越生命的代价——她自身的形态,她作为“人”的全部未来。她融入了那清辉,成为了祂的具象,祂的仆从,祂的守望者。她化作了白羊,承载着永恒的使命,也承受着永远无法再以真实面目拥抱骨肉的、漫长的孤寂。

而那个孩子,那个曾被死亡触摸又被冰冷光辉重塑的婴孩,他血脉的源头固然来自那对牧民夫妇,但他的生命本质,早已被那冬至之夜的月光彻底浸染、重新铸就。

过去他的确是牧民的孩子,但现在,则已经是……那轮寂静之月的子嗣。

总有一天,当因果之线彻底收紧的“合适时刻”,这个牧民的孩子,这个祂的子嗣,会响应那源自本源的召唤,挣脱所有人间的羁绊,沿着母亲引导的道路,重新回到祂的怀抱,填补那神座之上万古的空寂,成为那冰冷光辉在人世间曾短暂停留过的、永恒的证明。

所有的碎片,至此,终于拼凑完整。那庞大的、交织着冰冷神性、个人命运与宇宙规则的真相,如同无声的惊雷,在桑吉完全融入神座的意识深处,轰然回响。

他明白了自己从何而来,为何与众不同,为何被召唤,也明白了那沉默的父亲眼中深藏的、不是失去儿子的恐惧,更是对早已注定的、失去妻子与儿子的双重命运的、无力的哀恸。

最后的牵绊,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消散在永恒的认知之海中。

他,归位了

 

9

温柔的风拂过广袤的草原,带着青草清香,以及远处野花细微的甜腻。如同母亲哼唱的摇篮曲,舒缓、绵长,撩动着草叶,掀起一层层起伏的、绿得近乎透明的波浪。岁月在这里,呈现出一种不好不坏的、令人心安的平静,没有狂喜和悲恸,只有流水般的日常与生命缓慢滋长的安然。

在一片草坡的斜面上,躺着两个人。

身材高大的男人,姿态放松地跷着腿,嘴里随意地叼着一根青绿的草茎,草茎随着他嘴唇的微动轻轻摇曳。他眯着眼,望着高远得有些不真实的、蓝得像宝石的天空,脸上是经历风霜后沉淀下来的、带着一丝慵懒的平和。

在他身旁,一个年纪尚幼的男孩儿,正努力模仿着男人的姿态,笨拙地也跷起自己的小短腿,试图将一根稍短的草茎也叼在嘴里,那认真的模样透着孩童特有的、令人莞尔的稚气。

“阿爸,”男孩儿吐掉嘴里的草茎,翻身用手肘支着地面,仰头看向男人,“你讲故事嘛。”

男人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目光依旧望着天空,仿佛那云卷云舒间就藏着无数的故事。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手,粗糙宽厚的手掌轻轻揉了揉男孩儿柔软、乱糟糟的头发。

成群的羊像散落的珍珠,点缀在四周的绿毯上,它们低着头,专注地啃食着肥美的牧草,发出满足的、沙沙的声响。偶尔有胆大的云雀从草丛中惊起,振翅飞向高空,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清冷的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照耀着男人古铜色的皮肤,照耀着男孩儿白白净净的脸蛋,照耀着每一片草叶和每一只羊羔洁白的绒毛。光与影在这片坡地上交织、跃动,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安宁与希望,都汇聚于此,化作有形的温暖,将他们温柔地包裹、浸透。

这画面,完美得像一个不真实的、过于甜美的梦境。

就在这时,远处,顺着风的方向,传来了一声呼唤。声音清亮,带着女性特有的柔韧,像一颗圆润的石子投入这静谧的午后湖面,漾开圈圈涟漪。

循声望去,在草坡的尽头,一个身着素色长袍的窈窕女子,正款款走来。她乌黑的长发并未像寻常牧民女子那般紧紧束起,而是如瀑布般散发在肩头,随着她的步调微微飘动。她手中提着两个用原木制成的、样式朴拙的木盒,里面想必是准备好的食物。女子的面容看不真切,逆着光,只有一个恬静微笑的轮廓,但那姿态,那行走时流露出的安然与满足,却与这片宁静的草原、与坡地上那对父子,构成了一幅无比和谐、令人心安的图景。

她一步步走近,天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身影,长袍的下摆拂过青草的梢头。她没有急切地呼喊,只是维持着那宁静的微笑,目光柔和地落在男人和男孩的身上,仿佛她的到来,本身就是这完美画卷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笔。

男人坐起身,朝着女子的方向挥了挥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男孩儿也兴奋地爬起来,朝着女子奔跑过去,小小的身影在草地上跌跌撞撞,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草原上的风,依旧温柔地吹拂着,带着青草与野花的香气,带着那一家三口隐约的欢笑,奔向远方,什么也未曾带走,什么也未曾留下。

天穹上,是一轮高悬的普照万物的孤独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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