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门扉之钥

Nov 13, 2025  

作者:Dr.Lin

听闻外公逝世的消息,我回到了那自小生活的地方。灰蒙蒙的天空下是一个在潮湿中逐渐腐朽的小镇。雨水是梅特镇的宿命,它不是落下于地面溅射,而是弥漫在空气中,使得镇子似乎永远笼罩在薄雾里。走在空荡荡的路上环顾四周,道路两旁的房屋仍像记忆中那样长满苔藓,散发出湿冷的气息。

站在墓园的泥泞中,默默看着落入墓穴的棺木,棺木落在土里发出沉闷的回响。外公的葬礼简单、迅捷,带有一种小镇特有的对死亡的尊重与麻木。参加的只有寥寥几个镇民,穿着似乎永远晾晒不干的深色衣裳,断断续续的低语声被从未停止的雨声轻易吞没。

回到外公那栋古老的宅子,律师在堆满杂物的、光线昏暗的客厅里,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宣读完了遗嘱。我将老宅继承了下来,连同那股混杂着旧书籍、霉味和尘埃的岁月气息。就在我思索如何处理这间房屋时,律师推了推他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桃木匣子,匣子表面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是您母亲,贝拉女士留下的,”律师的声音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您外公莱文先生特别嘱咐,必须在您继承这所屋子后,由您亲自打开。”

母亲。这个名字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一颗微小而沉重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模糊而遥远的涟漪。在我的记忆里,关于父母的画面稀少而破碎,如同泛黄模糊的旧照片。母亲有一头月光般的银色长发,和一双我继承了的、总是带着一丝忧郁的银灰色眼眸。父亲则更像一个影子,沉默寡言,眼神总是飘向远方。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据说是去寻找什么“更广阔的天地”,从此杳无音信,只留下我和外公在这永恒潮湿中。

律师走了,老宅又陷入了沉寂,只有雨点敲打窗棂的单调声响。我坐在蒙尘的沙发上,打量着手中的小匣子,手指轻轻摩挲着匣子,轻呼出一口气,打开了搭扣。

里面没有信,没有照片,只有一把钥匙。

它躺在有些褪色的紫绒布上,看似像银制品但却又不是,拿在手中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凉。钥匙的柄部扭曲成一个让我眼睛刺痛、心神不宁的形状,看久了会头晕。齿部复杂得不可思议。这就是父母留下的全部?一把打不开任何锁的、冰冷而古怪的钥匙?失望和苦涩莫名涌上我的心头。

入夜,雨声更密了。我无意识地将钥匙攥在手心,那冰冷奇异地压制着我内心的空洞和烦躁。在我发呆的时候,耳朵旁突然传来听不清道不明的呢喃,呢喃声引领着我踱步到通往宅子后院的那扇铁门前,锁孔早已锈死。一种混合着冲动、好奇的莫名情绪驱使着我,将那把钥匙,对准了锈迹斑斑的锁孔。

尽管尺寸完全不合,但我仍然将钥匙伸了进去。

就在钥匙尖端接触到锁孔的瞬间,异变突生,锁孔内部的空间开始“溶解”,像一滴无法形容色彩的墨汁晕染开来,旋转着微光。钥匙在我手中震动,化作一道流光融入了我的掌心,一种方向错乱的眩晕感入侵了我的大脑。

一声轻响,不是金属的咬合声响,更像是空间本身被撬开的声音。

门,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门后,不是杂草丛生的后院,是真空的、绝对的漆黑,点缀着无数冰冷燃烧的恒星。遥远的星云缓慢旋转,发出瑰丽而致命的光芒。宏大到我心脏停跳的压迫感,透过门缝汹涌而来。

我猛地摔上门,跌坐在地面上,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我颤抖着摊开手,一个银色的钥匙印记出现在掌心,轻轻触摸印记,冰凉,且不祥。那一夜,我彻夜未眠,因为我知道,我的世界,从那一刻起,裂开了一道通往未知与恐怖的缝隙。

恐惧如同冰水浸透全身,但冰水之下,却有星火在燃烧。那扇门后的景象——死寂的真空,燃烧的恒星——像最强烈的毒药,反复在我脑海中上演。梅特镇的潮湿,老宅的腐朽,我那份在城市里平庸的工作,相比之下都显得如此虚假,令人窒息。

掌心中钥匙的印记,时刻提醒着自己那不是梦。我请了长假,把自己关在老宅中,理智在警告,但一种更深沉的渴望,以及对父母踪迹的渺茫希望,在不断怂恿我。

几天后,我再次站在那扇门前。深吸一口气,将掌心贴在了门上,这一次,当空间溶解,微光涌现,我强忍着眩晕,没有立刻退缩。我感受着那被投入漩涡,身体仿佛被分解重组的诡异感觉。

“咔哒。”门开了。外面是一片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气态星云边缘。我站在一个无形的“平台”上,脚下是缓缓蠕动的尘埃云。远处,一颗脉冲星规律地闪烁,每一次脉冲都像一次震撼灵魂的鼓点。没有空气,没有声音,只有真空和无处不在的、被过滤后的辐射。

我屏住呼吸,贪婪地看着。恐惧仍在,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亵渎的兴奋感攥紧了我。我,一个渺小的人类,正站在宇宙的奇迹面前。这一次,我没有立刻逃离。我停留了一会儿,直到那脉冲星的闪烁让我感到心悸,才强迫自己关门后退。

靠在门板上,我喘息着,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弯起。一种巨大的、扭曲的成就感充斥着我。我不再是那个被困在地球的平凡人类了,我是探险家,是跨越宇宙的神选之人!

我彻底沉迷了,我开始尝试用其他的门穿梭,发现不只是那扇老宅的铁门,其他地方的门也能通往种种奇异之地,于是我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在疯狂地查阅了几天的宇宙中所被观测到的外星球资料后,我开始试图用脑海中的意念“引导”目的地,我想象着一个“奇异、坚固、非碳基的世界”,掌心贴在公寓房间的门,熟悉的微光闪起,空间变换的感觉像是被投入万花筒,在无数镜像碎片中穿梭。

当我站稳,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星球表面。天空中是三颗巨大的异色月亮——紫、绿、蓝。目之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高耸入云的紫色水晶森林。水晶反射着三色月光,形成令人晕眩的光学迷宫。空气中弥漫着高频震动,像是无数水晶在共鸣。

我走在水晶之间,脚步声被吸收,周围死寂。那高频震动像细针钻进我的颅骨。很快,我意识到,这震动本身是一种信息载体。无穷无尽的知识碎片,直接作为一种感官体验,强行灌入我的脑海,这不是学习,是酷刑。我的大脑无法处理,剧痛炸开,恶心,视线模糊,我扶着冰冷的水晶壁,剧烈干呕。不到半小时,我狼狈地冲回“门”,摔倒在地毯上,蜷缩着忍受脑海中信息横冲直撞的余痛。宇宙的奥秘,往往伴随着对心智的摧残。

但在恢复后,我没有停下,恐惧与痛苦,远不及我亲临那诡异门扉之处带给我灵魂上的刺激和愉悦。

我想着一个“液态的、巨大的世界”。空间变换,感觉像是溺水,我被投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而粘稠的流体中。在这没有上下左右,我悬浮着,印记中冒出一个微弱的气泡保护着我。我打量着周围,巨大的、形态难以名状的影子在视野中游弋,它们没有固定形状,体积庞大到令人绝望。无处不在的精神波动古老、漠然,带着亿万年时光的死寂。

我一动不敢动。突然,一个庞大如山脉的阴影,从我下方无声升起。它由液态的光和暗混合而成,表面有无数星点明灭。它“经过”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意识洪流海啸般冲刷过我的心智。我的脑海充满了疯狂的、自我复制的非欧几里得几何图形,以及混合着嘶吼和嗡鸣的噪音,我的理智几乎断裂。我死死攥着拳头,用尽最后意志,强行“撬开”回归的门。

我摔回房间,浑身干爽却如同溺水获救,趴在地上贪婪呼吸,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那“注视”留下的精神创伤,让我几晚都被噩梦惊醒,但我仍然沉迷于此。

这一次,我选择了一个看似温和的目标”一个充满光与生命的地方”。微光闪过,我感觉自己像处在一个温暖的漩涡,四周是流动的光。当感官重新稳定,我发现自己漂浮在一片浩瀚的活体星云中。

说它”活体”,是因为这里的星云物质真的在呼吸。半透明的薄膜状结构在真空中缓缓舒张、收缩,像是宇宙中的水母。它们散发出柔和的、脉动的光芒,色彩在不断变幻,从深邃的蓝到温暖的橙。一些细小如尘埃的生物在这些薄膜间穿梭,拖曳出荧光的轨迹。

这景象本该是宁静而美丽的,如果不是那些几何结构的话。

在星云的中心,悬浮着一些巨大的、不断自我重构的几何体。它们遵循着非欧几里得几何的规则,角度扭曲,维度交错。当我注视它们时,它们似乎在向我”展示”什么——关于多维空间的拓扑结构,关于时间的不连续性。这些知识不是以语言或图像的形式传递,而是直接烙印在我的感知上。

我突然”理解”了,我们所处的三维空间只是一个大整体的一个切片,而这些几何体,是那个更高维度结构在我们维度中的投影。这种理解带来的不是启迪,而是眩晕和恶心。我的大脑试图处理这些超出人类极限的信息,就像试图用二维的纸去包裹三维的物体一样徒劳而痛苦。更可怕的是,我开始感觉到那些几何体似乎在”注意”到我。它们的重构速度加快了,一些新的、更加复杂的形态开始出现,仿佛在为我这个观众进行专门的”表演”。

一种被监视的感觉油然而生,不是被眼睛监视,而是被某种超越感官的智慧所审视。我仓促地寻找离开的”门”,却发现创造出的出口正在被那些几何结构包围、解析。它们似乎在理解这个突然出现在它们领域中的异常现象。恐慌中,我集中全部意志,冲进了门内,几乎是跌撞着逃回了自己的世界。

回到公寓后,我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只是静静地坐着,感受着熟悉的三维空间的稳定性。但我知道,有些事情已经改变了,我现在无法不注意到周围空间中的”缺陷”,那些暗示着更高维度存在的微小不规则性。

频繁的空间旅行开始在我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最明显的是生理上的变化。我的银灰色眼睛变得异常敏锐,能在几乎完全黑暗中视物,但对强光却更加敏感。我的睡眠需求大大减少,两三个小时的睡眠就足以维持一整天的活动。更奇怪的是,我开始对一些普通的食物产生排斥,特别是肉类和加工食品,我的身体似乎更渴望新鲜蔬菜水果和纯净水。

但更深刻的变化发生在心理层面。我对人类社会的兴趣日益减少。朋友们的聚会邀请令我感到疲惫,他们的谈话内容——关于工作、爱情、娱乐等等,在我听来都琐碎且毫无意义。相比之下,星海的沉默、异星的壮丽、甚至是那些危险而古老的存在,都远比人类世界的事物显得更加有趣。

我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不是噩梦,而是充满复杂几何图案和未知数学公式的梦。在梦中,我似乎在解析现实的结构,理解宇宙的基本法则。醒来后,我常常会下意识地在纸上画出那些图案,或者写下一些连自己都不完全理解的方程式。

有一次,我在城市的夜空下仰望星星,突然能够”感知”到它们之间的引力联系,仿佛整个太阳系的结构在我眼前变得透明。这种莫名的体验感让我兴奋中带有一丝恐惧——我正在变成某种非人的存在,一个介于人类和星海之间的异类。

镜子里的自己变得越来越陌生。那张脸还是我的,但眼神深处总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冷静。我似乎能够理解为什么父亲的眼神总是望着远方,因为他看到的,可能从来都不是这个狭隘的世界。

我开始有意识地在旅行中搜寻线索,古老文明的遗迹,星际中的低语,危险的精神接触……我捕捉到过一两次疑似父母踪迹的线索,一个类似钥匙柄部的图案,一段与母亲哼唱相似的旋律,这些零星的发现,让我无法自拔。印记似乎对我寻找父母的这个意图反应特别强烈,有时,当我集中精神想着父母时,它会微微发热,牵引我的手指向某个特定的方向。这种发现让我既期待又不安,仿佛它不仅在回应我的意志,还在某种程度上引导着我的意志。

我知道自己正在滑向某个不可逆转的深渊,但已经无法停止。每一次穿梭,都让我离人类的范畴更远一步,但也让我离真相更近一步。这种矛盾拉扯着我,却又让我无法抗拒地继续前行。现实世界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个苍白的影子,而那些危险而美丽的异世界,则成为了新的生活。我不知道这种变化会将我带向何方,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我——答案就在门的彼端,在我父母走过的道路尽头。

终于,在一个心神不宁的夜晚,掌心的印记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对准了浴室的门,“吱呀”一声,门开了,露出一条缝隙。我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门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在我心生退意之时,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神奇魔力抚平了我的不安,指引着我进入门内。

当我迈入其中时,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一团又一团散发着七彩光芒的泡泡从虚空中出现,在我眼前升腾,漂浮。泡泡逐渐增多,将四周填满,就在我被炫目的光芒所刺激地睁不开眼睛之时,光芒消失了。

缓缓睁开双眼,模糊的世界在眼中逐渐聚焦,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山丘上,山丘下,是无尽的金黄色麦田。我茫然地环视四周,耳边只有麦子被微风吹拂而发出的沙沙声。

没来由的心中感到一丝疲惫,想转身离去,却发现门已经消失不见了,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恐慌的感觉。

在这座小山丘上,我缓步慢行。放眼望去,在这看似生机勃勃的景色里,却见不到生物的影子,就连随处可见的昆虫,也不见它们的踪迹。

这是哪儿?地球,还是某个未知星球?对此,我一无所知。

我躺了下来,刚想闭上眼睛休息片刻。此时,一阵猛烈的狂风掠过,将麦子吹得左右摇摆。我侧目看到,在麦子下面,埋藏着难以计数的生物尸骸。在当中,有人类的,动物的,以及一些从未见过的奇怪生物的,因为已经见过许多比眼前景象更加震撼,无法想象的场面,所以心中仅仅是出现些许疑惑。

就在我观察着尸骸的时候,九块闪烁着光芒的不规则几何多面棱体从麦田中飞出,慢慢旋转着围绕在我的身边,它们的形状完全违背了人类的认知范畴,是颠覆正常几何学的存在,且与那次穿梭中遇见的图形有异曲同工之妙。

每块棱体上都雕刻着神秘的符咒,符咒按照某种规律闪烁着五颜六色的荧光,与此同时,我看到掌心中的银钥印记也在以相同的频率共闪。棱体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九块棱体突然一个接着一个冲进了我的胸口,似乎和那把银色钥匙一样,与我的身体融合。

就在最后一块棱体完全进入身体的瞬间,从未体验过的失重晕眩感席卷了我的大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赫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麦田,而是身处在一条巨大的山谷中,两旁陡峭的山壁上雕刻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图像与符号,这绝对不是来自人类的手笔,而是那些未知存在所遗留下来的证明。

许多图像与符号已经残缺不堪,我努力辨别,靠着在之前旅行所得到的一些琐碎知识尝试解读这些壁画中的含义。看着看着,我已经完全沉醉其中,通过这稀稀落落的并不完整的内容,我似乎明白了。

在壁画中,我看到了天空与陆地的反转,群星之间的癫狂,无边的黑色森林陷入死一般的沼泽,高耸入云的山峰笼罩在谜一般的灰雾当中,倾斜的地面如同波浪一般在疯狂滚动,深不见底的通往地底的洞穴发出尖利的啸叫,无穷的海洋覆盖在岩浆之上。

一幕幕不同星球上曾发生过的一切场景都在这里,天啊,世界在扭曲,一切违背常理的事物都出现了,红色的冰与蓝色的火在疯狂地舞蹈,黑色的太阳与血色的月亮迅速交替,白昼与黑夜同时存在于一片天空之上,那是终焉之地,那是原初之地,我们诞生于结束之日,却在新生之时死去,那是超乎一切星球,超乎一切宇宙星海,超乎一切物质的终极之地。

祂们就在那里,在那终极深渊的宫殿之中,祂们无法被理解,祂们的存在是必然且不可质疑的,因为祂们在过去存在,现在存在,将来存在,却又同时存在。一个又一个巨大模糊的影子,在呕哑的笛声和荒谬的舞蹈中,淡漠地注视着蝼蚁般的人类。

忍受不了这些超乎往日理解究极恐怖的景象,在我口吐白沫陷入癫狂的时候,我失去了意识。

再次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已经在一个无法形容的空间。

在这里,空间本身是活着的。暗红色的、缓慢蠕动的肉膜构成了“墙壁”和“地面”,上面布满了发光的、如同神经网络般的幽蓝色脉络。这些肉膜与冰冷坚硬的、不断自动变换形状的金属骨架交织在一起,仿佛某种巨型生物的体内与一个亵渎神明的精密工厂的融合体。空气中弥漫着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混合着浓烈的臭氧味,每一次呼吸都让肺部感到灼痛。

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那无处不在的、低沉而规律的“搏动”声。它并非来自某个器官,而是源自整个空间本身,每一次搏动,都让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与之共鸣,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幽暗的光芒随着搏动明灭,照亮了空间中央那个最核心、也最令人心悸的景象。

我看到了他们,我的父母。

贝拉,我的母亲,她悬浮在中央,身体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半透明状态,像是用破碎的行星碎片和纯粹的痛苦编织而成的幽灵。她那曾经宛如月光般的银色长发,如今失去了所有光泽,如同黯淡的蛛网,在无形的力场中无力地飘散。无数根闪烁着幽光的能量触须——它们像是血管、神经和数据线的恐怖混合体——从四面八方的肉膜与金属骨架中伸出,残忍地贯穿了她的灵体,将她牢牢固定在一个不断扭曲、搏动的复杂装置核心。

她的面容依稀是我记忆中的轮廓,银灰色的眼眸无比空洞,失去了所有神采,只有在那能量触须随着空间搏动而猛地亮起、疯狂抽取能量的瞬间,才会闪过一丝极致的、足以撕裂灵魂的痛苦光芒,随即又迅速湮灭在更深的虚无里。她不再是人,甚至不再是鬼魂,她只是一个被固定住的、正在被持续消耗的、美丽而悲惨的幻影。

我的父亲,他的状态则更为骇人,更彻底地非人化。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融入了那个核心装置,变成了不断明灭、流淌的能量流,像是被系统同化、吸收的数据。上半身还勉强保持着模糊的人形轮廓,但皮肤呈现出一种冰冷的、如同冷却熔岩般的灰质纹理,上面布满了细微的、如同星辰轨迹又如同某种电路图的发光纹路,这些纹路随着空间的搏动而同步明暗变化。

他的头部更像是一尊被时间侵蚀的古老石雕,五官模糊难辨。只有一双“眼睛”,那不是眼睛,是两颗燃烧着冰冷白色火焰的窟窿,里面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情感,没有重逢的喜悦,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俯瞰蝼蚁般的、纯粹神性的冷漠。同样的幽光能量触须,如同最坚固的枷锁,贯穿了他的胸膛与残余的四肢,将他牢牢钉在这个亵渎的十字架上。

“母亲?……父亲?”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在这怪异的空间里微弱得像一声即将消散的叹息。

父亲那颗似乎由灰烬与岩石构筑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那白色火焰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没有聚焦,却仿佛洞穿了我的一切——我的旅途,我的渴望,我的恐惧,乃至我的灵魂。

“你……终于走到了这里。”父亲的声音直接在他意识深处震响,冰冷、干燥,“比我们预想的要快。看来,‘钥匙’对你的同化很顺利。”

“同化?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怎么了?”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这里是‘门’的基座,万物流转的枢纽,时空网络的锚点……”父亲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定律,“也是我们的……牢笼与祭坛。”

那白色火焰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意味。“‘门扉之钥’……犹格索托斯万千化身之一留下的信标与契约。你以为它开启星海、扭曲维度的能量来自何处?来自虚空?不。”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能量,来自我们,这个宇宙有无数像我们一样的存在。”父亲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每一次你使用钥匙,进行那些‘伟大’的旅行,窥视那些‘神圣’的知识,消耗的,是我们的本质,我们的时间,我们的存在。我们是‘燃料’,洛克斯,被那位存在禁锢于此,为祂遍布无限宇宙的‘门’网络提供最初的启动和维持能量。我们是……维持这庞大门之网络运转的,活体电池。”

轰!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被海啸般的罪恶感与恐惧淹没。那些瑰丽的星云,奇异的世界,令人战栗的宇宙奥秘……水晶森林的震撼,巨大存在的恐惧,每一次心跳般的空间跳跃,每一次知识的获取,背后都是父母生命力的哀嚎和存在的磨损?我所有的探险家的自豪、寻找亲人的温暖期待,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化为冰冷的、令人作呕的自我憎恨和无底深渊般的绝望。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家?”我艰难地呼吸,感觉肺部被无形的手死死攥紧,几乎要窒息。

“血脉即是枷锁,也是最稳定的能量传导介质。”父亲的声音如同宇宙法则本身,冰冷而无情,“我与祂的化身之一结合,诞下你,并非情感的结晶,而是为了制造一个……完美的‘继任者’。一个能在我们这旧电池耗尽之后,无缝接替这个位置的、更年轻、更具潜力的新能源。你的基因,你的灵魂波长,从出生起就被命运标记,注定要与这‘钥匙’,与这‘基座’共鸣。”

接替……位置?新能源?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实体,扼住了我的喉咙。“不!”我嘶吼着,向后退去,想要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就在这时,掌心的钥匙印记发出刺目、不祥的光芒,那光芒如同有生命的、冰冷的触手,开始主动缠绕上我的四肢,并向我的胸膛蔓延,冰冷刺骨,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同化力。

“契约已经启动,无法逆转。”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疲惫和法则般的冷酷,“你每一次使用钥匙,都在加速我们的消亡,也同时在将你的存在印记,更深地烙在这个‘坐标’上。你的旅行,就是你的献祭仪式,也是你的加冕礼。现在,我们……即将燃尽。”

随着父亲的话语,母亲贝拉那本就虚幻的身影开始剧烈闪烁,变得更加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散在无尽的虚无中。贯穿她的能量触须亮度急剧变化,能量流变得狂躁而不稳定。父亲那熔岩般的躯体上,裂纹加速蔓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白色火焰眼眸也暗淡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整个空间的搏动声变得急促而混乱,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绝望的喘息。

“你必须留下。”父亲最后说道,声音已经微弱得如同蚊鸣,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决定命运的重量,“这是你的命运,是你窥探星海、跨越门扉……必须支付的终极代价。成为新的……守望者。”

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整个空间本身的巨大吸力传来,牢牢锁定了我。我挣扎,嘶吼,拳打脚踢,但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被无形的力量吞噬、化解。当印记的光芒完全隐于胸膛,我却没有感受到物理上的疼痛,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剥离感。我感到自己的意识,自己的存在本质,正被从肉体这张旧皮囊中强行扯出,如同被无形的手逐渐掏空棉花的布娃娃。我的视野被扭曲的光线和疯狂变幻的、亵渎神明的几何图案充斥,感官彻底混乱、融合。我“感觉”到自己被那些闪烁着幽光的能量触须缠绕、贯穿,固定在了父母刚刚消失的那个位置,与那个搏动着的、不停变换的核心装置彻底融为一体。

宇宙间无数扇“门”的信息——它们的坐标、状态、能量流、过往与未来的通行记录,乃至门对面那些世界的碎片景象与低语——如同决堤的洪水,狂暴地、不容置疑地冲入我新生的、非人的感知。我“听”到了黑洞边缘物质被撕裂时发出的、超越声音概念的尖啸;我“感觉”到了维度薄膜在引力波纹下起伏的、细微而宏大的嗡鸣;我“看”到了无数时间线在观测者效应下不断坍塌又重组的、令人疯狂的嘈杂噪音。

我超脱了。

我不再是人,不再是洛克斯。

我是一个节点,一个枢纽,一个维持某种冰冷、宏大、无情平衡的零件。我获得了近乎神祇的视角,洞悉了空间的奥秘,却也付出了永恒的代价。

比任何虚空更寒冷、更绝对、更彻底的孤寂,如同实体般包裹、渗透了我存在的每一个“粒子”。这种孤独并非来自于身边空无一人,而是源于一种本质上的隔绝。我是一切门扉的中心,而我通过门扉,能“看”见一群职责与我一般的不同生物在这永恒的核心上。

我还能“看”到地球。不是通过眼睛,而是通过某种超越了时空的感知。我看到梅特镇的老宅在又一个雨季里彻底坍塌,化为一片被藤蔓缠绕的废墟;我看到曾经的朋友们步入中年,为生活奔波,脸上渐渐刻上岁月的痕迹,然后在某一天,他们的“光”熄灭了,从时间的河流中消失;我甚至能看到那个我曾经暗恋过的女孩,如今已为人母,在温暖的阳光下看着自己的孩子嬉戏,脸上洋溢着平静的幸福。

这些景象,如同全息投影,清晰无比,却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由宇宙法则、古老契约和我自身非人形态构成的屏障。近在咫尺,永世无法触及。我无法传递任何信息,无法做出任何干预,只能作为一个绝对冷静、绝对客观的“观察者”,眼睁睁地看着我所爱、所眷恋的一切,在时间的长河中,无声地流淌,直至消亡。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怀念。那些过于激烈的人类情感,似乎在我与核心融合的过程中被过滤了。残留的,只是一种永恒的、冰冷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悲伤。这悲伤无所不在,如同我维持门扉网络所需的能量一样,成为我存在的一部分。

我是守望者。孤独地悬于时空的交叉点上,维系着无数扇门的微妙平衡。我洞悉了宇宙的诸多奥秘,代价却是永恒的放逐。我永恒地燃烧着自己那被扭曲、被固定的存在,成为支撑这无限宏伟却又无限残酷的体系的,最后一环,也是最新的一环。

那扇最初的老宅后门,在我的意识视野里,无声关闭,隔绝了过往,断绝了”洛克斯”的一切。

而我,在无尽时空之外,在群星沉默与低语中,独自品味这份由知识、血脉和探索欲带来的,永恒的冰冷、寂静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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