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羽蛇君
孟明的一天从进入那个单独隔出小房间开始，他打开电脑，调整一下坐姿，随后，等待巨大玻璃窗口另一侧的人们将材料从那条20厘米左右的窄缝递进这个不足5平方米的小空间里。他在S市的一家医院做着窗口工作，每天要做的，就是处理人们递进来的材料，或是回答他们的问题，内容很重复，一星期就能全部掌握，有时相当忙碌，有时却很清闲。当黑压压的长队从那玻璃窗前散开，孟明向后一仰，抱着胳膊透过视角有限的窗口看着房间外面的大厅内，他不能使用手机，于是，看着这些来来去去的人影成了他工作时唯一的让大脑放松的方式。
5点钟，工作结束，孟明收拾妥当，起身离开这个小小的窗口，进入他透过玻璃注视了一整天的大厅，这里的工作还没有结束，依旧有稀稀拉拉的人群在穿梭，他穿过大厅，跨上电动车，沿着被行道树的轮廓变成隧道的笔直马路骑回他的居所，他回到家，向窝在客厅沙发上的室友简单打了个招呼，便窝进自己1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房间朝北，有一扇左右推拉的玻璃窗，窗台的高度比书桌略高，他的电脑就摆放那张书桌上，手绘板正在键盘下吃灰，毕业后他便不似以前那样勤于绘画了，灵感也很少出现，他自嘲道缪斯女神大概终究还是离他而去了。
吃过晚饭，他会出门前往附近的体育场散步，这座体育场被城市环抱，四周都是高大的建筑，南侧马路对面是当地的电视塔，交错的钢制骨架被漆成白色，兀自从周边低矮的楼房之间伸出，在被建筑分隔的天空中占据了一片位置。人们从四面八方进入操场，不约而同沿着相同的方向在跑道上绕行，一圈又一圈。他们中的一部分会离开，而新人则会一直加入，直到夜晚9点，场馆关门，孟明才会再次回家。
生活一直很平静，人们的悲喜日复一日上演着，孟明每天都会回到那间小房间，在玻璃后看着那些人们，他们从窗口之外出现，他们有些神色凝重；有些面露轻松；有些愤怒；有些则面如死灰。他们遵照相似却不同的轨迹走动着，也有些会来到他的窗口，与他产生一次交集。
各式各样的人都会来医院，孟明早已习以为常，这一天他就遇到了一位模样古怪的病人。
“他看上去活像一条石斑鱼。”孟明心想。
那人的外地口音很厚重，孟明需要费一番功夫才能听懂，他年纪很大了，眼睛有些浑浊，瞳色有些怪异，显得十分无神。脸颊上的肉耷拉着，将嘴角向下拉，配上他有些地包天的下巴和宽阔的嘴唇，看上去着实像一条鱼。
老头只是问了些问题就走了，不过，他的样子令孟明着实难忘。
“鱼。”孟明想着，“我这简直就像每天泡在水族馆里。”
他想到自己的现在身处的地方，想起小时候他去水族馆的经历。他呆在狭窄的海底隧道里，隔着玻璃看着模样奇怪的水生动物在另一边更大的空间里游来游去。那时，他叩击玻璃想要吸引其中一条，也有一条大鱼，来到他面前，双眼无神的看着他，随后很快游走了。
“人是鱼进化来的。”
孟明想起他在纪录片中看到过的知识，或许只是为了接下去的时间不再那么无聊，他开始将窗外的那些人想象成鱼。看着那些从水生动物一脉相承而来的身体构造，孟明越发觉得两者着实相像。
沉浸在想象中，世界便不自觉的安静下来。孟明看着一条黑瘦的鳗鱼从手扶电梯上下来，绕过一群色彩艳丽的珊瑚礁鱼群，闯进医生的办公室里。外皮崎岖的海马一拱一拱从窗口经过。一条沙丁鱼瞪着大眼睛来到他面前问路，他告诉了她，随后她飞快的摆动尾巴游走了。他注意到有人注意到了他，不过这没什么，毕竟他每天都这样盯着大厅。
他仿佛能听见那些鱼的言语中夹杂着吞吐气泡的声音，含混的声音让他想到那个长得像石斑鱼的老头。除此之外，好像还有些像是潮水的声音，这声音让他觉得这想象出来的场景更逼真了。
那个下午过的很快，孟明觉得棒极了，与此同时，他的缪斯好像又回来了，那想象出的窗口另一端的场景让他久违的很想动笔画下来。他一回家就埋头钻进房里，花了点时间画下了一幅草稿，画中一个人的背影坐在一个窗口前，透过玻璃看着长着鱼头的人来来往往，当那幅画最终完成，他注视着屏幕里的窗口，忽然感到一丝奇妙的荒诞，画中的那些鱼头人，仿佛也在透过屏幕，看着他，好像他们是水族馆的游客，自己是一条身处一个更大空间的鱼。
与这想法伴随着的，是一种奇异的氛围，窗外的汽车引擎的声音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个不知名的遥远地方，传来的若隐若现的潮水一般的声音，那声音像是在呼吸，像是水流流过鳃裂时的碰撞声。孟明听着这声音，感到平静，这种平静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了。
太阳即将落山，房间暗下来，窗外的树木变成黑色的轮廓活像是一株在海中摇曳的珊瑚，而他，像是一条躲在珊瑚礁洞穴之间的鱼。
“珊瑚⋯⋯”孟明想着，“城市和珊瑚礁，多么相似。”
他穿过自己藏身的洞穴，游出礁石，进入那片海域里，大大小小的鱼在柏油铺就的海床上穿梭，孟明绕过那些轰鸣的大鱼，跟随着那些小鱼的步伐，来到那片绿茵和红色橡胶组成的平坦海底，鱼群一如既往绕着圈，孟明看着那些攒动的背影，他没有多想，加入了那大群之中，他们不断盘旋，不断盘旋；周围是巨大的珊瑚和层叠的礁石，他能看见水流的方向了，它也在不断盘旋，不断盘旋，与鱼群的方向一样。
他听见了水声，比从前更清晰，那是水压过腮丝的声音，每一个细密的涡流都有不同的声音，几千个音节一起耳语着。水在诉说，告诉他有东西在看着他，他看见一侧混凝土制成的礁石上攀着一只没有眼睛的海蛇尾，那个没有知觉的生物正扭动他畸形又瘦弱的五只触手盲目地摸索着，其中一只触手扒着礁石顶端，而另一只垂在海床上；而南面是巨大、高耸矗立在海床上的怪异海绵，那些水流过它白色的钢制骨架，形成一阵阵湍流。
那些都不是看着他的东西，孟明四处寻找，他向上看去，那些被形状各异的礁石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好像隔了一层玻璃罩的上方，只见上方已经变得黑暗——他猜想自己一定已经在不断的盘旋中随着水流来到暗无天日的海底，无数的星星出现——不！那些是海洋雪，白色的碎屑还得要几百年才能降到他所在的地方。而那里，那片黑暗之上，有东西在看着他身处的鱼群，就好像他看着水族馆中的鱼。
孟明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了，他一夜无眠，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窗外的珊瑚还在那，不时投下鱼在上层游动的身影，水还在说话，它在问他，问他难道不想看看是谁在看他吗？
孟明看着越来越清晰的水流，它们正汇聚、涡动，不时形成混乱的湍流，却总体上向着一个方向汇聚。
水说：“那个方向。”
孟明又离开了藏身的礁石，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来到了那个目的地，那是S市东南方向的一片海滩，距离他住的地方足足有几十公里。孟明跟着水流来到了这里，没人知道他怎样一夜之间来到这里，又怎样躲过监控摄像头和海滩管理员的眼睛进去。天还黑着，厚重的云浪在翻涌，发出来自古旧时空的喘息。浪花涨落，一望无际的黑暗大海在呼唤着，水的话语从未如此清晰，从未如此复杂多变，每一粒水分子的碰撞都有着如此丰富的音节。
随着他离大海越来越近，耳畔传来的不再是某一个声音的低语，而是成百上千的声音组合成的曲调，带着古老如白噪音般的寂静。腥咸的风冲击着他的鼻腔，所有感官一同发难，让他向海边走去，他终于一步步走到了大海的边缘，潮水争相触碰他的脚踝，好像在接触池和鱼玩闹的孩子。
云层在这时破开了，无尽的夜空展露在孟明眼前，在无数飘落下白色海洋雪之上，他看见一颗红色的奇异星辰，又不知过了多久，在接连不断的涛声的提示下，他回过头，看着星夜下的城市——那片灯火辉煌的珊瑚礁，正对他报以深不可测的凝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