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月蚀之河

Jul 28, 2025  

作者:迷途之梦

 

叔父的往事

说实话,我一直认为这个叔父讲给我的故事是虚诞的,没有丝毫的依据,只是他疯掉之后的胡话,直到我来到了那里,对,那里,那茂密的,不为人所知的热带雨林中,我畏缩在帐篷里,只有微弱的光芒给予我少许安慰,让我能够有有些许勇气写下这我的长辈曾经经历过的事件。

故事说来话长,我叔父是在越南还在法国殖民统治下来到的那里,他在军中担任少尉,我的叔父当时接到的任务是协助一名上尉去镇压反动势力,为了尽快抵达,上尉决定带着军队去抄一条近路——尽管这一条路中有一段要穿越雨林。上尉在周围的村庄里找了几位向导,那几个向导得知我叔父几个要穿越雨林时,他们叽里咕噜地用当地语言交流了几句,我叔父不太懂当地语言,只大体听到了一些类似于树、蛇、鸟之类的字眼。向导们讨论完后,由一个法语说的最流利的去劝说我叔父他们走大路,可是上尉却以战事不可延误为理由拒绝了向导们的建议,几个向导在离去时显得很不精神,但也有部分露出怪异的表情。

第二日清晨,我叔父一行这个三百多人的队伍开始向雨林进发,第一天一切安好,本来预计的行程有四天左右,如若按照这个进度那么只会用到三天,就能给雨林那边的叛军以出其不意的一击。开头的成功给予了向导们以信心,向导们的神情明显有所放松,但有一个向导一直在提醒我叔父,说着一些不明所以的话,叔父只当是当地人的迷信愚昧,只是听了听,并没有重视。

赶路的第二日晚上,部队驻扎在一条算不上宽的河流旁的沙地上,人们扎好了过河的用具,准备明日一早就渡河,可是人们并没有度过这条河。

那天晚上,具体的时辰我叔父已经记不清了,我叔父唯一与时间有关联的记忆是当时的月相是亏凸月,原因是有人发现原本的亏凸月变成了灰绿色,月晕不断地扩大,占据了半边天空,这也许没什么,但当守夜的人发现刚开始的亏凸月已经变成了满月时,他慌里慌张地找到上尉,报告了这一件事,上尉在被叫起后的烦闷中对他撒谎,说这是一种只有在热带雨林才会见到的非常罕见的自然现象,之后把哨兵打发了回去,同样在帐篷里被吵醒的叔父听到这一通解释也没说什么,翻了个身,也睡了过去。

约莫是下半夜,我叔父起夜时,他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天空,月亮依旧是满月,又大又亮,月晕铺满了大半个天空,我叔父摇了摇头,向着营地一旁走去。完事以后,他发现在左前方约30码的地方又一个躺下的身影,我叔父以为是偷懒的哨兵,便走向前,用脚微微踹了几下,那人毫无反应,他于是俯下身去,用手去拍躺在地上那人的脸,没想到的是手拍上去感觉格外的粘稠,我叔父心生疑惑,快步走到一位哨兵旁,借助灯光,发现自己拍了一手血,我叔父倒吸一口凉气,后半夜本应有的困倦顿时烟消云散,叔父快步又走到那人旁,仔细一感知——人死了,我叔父叫了俩哨兵看住这里,快步跑回上尉的帐篷,把上尉叫起,说了刚才的经历,上尉决定去看看,叔父与上尉在去的路上,营地外响起了枪声,那是在东北角,是与哨兵尸体差不多相反的方向,正疑惑时,听到那边的哨兵高喊:“敌袭。敌袭。”

我叔父与上尉快速冲到一顶帐篷的暗面,拿出枪,警戒着,随着那一声叫喊,整个营地在那一瞬间动了起来,睡梦中的人与剩下执勤站岗的人都快速的做好了战斗准备,枪声一直在持续,期间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声与沉闷的倒地声,我叔父曾向我陈述说,他当时紧张极了。

在战斗持续了一分多后,密林间突然传出一声比虎啸骇人100倍的咆哮声,那样的吼叫,或许只有刻耳柏洛斯才配发出,河流发出海洋在涨潮时才有的潮汐声,河面上有如惊雷的咕噜翻滚声——那时巨量的水在地下经由数不清的孔洞喷涌出水面的巨大声响,河水开始不断上涨,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影子边缘的密林内缓缓走出,上尉立即命令士兵用照明弹与镁光弹,他想要看看那是个什么东西。

砰砰砰,数发照明弹飞上空中,营地四周立马被照亮的如同白昼,整个营地的人都看清了那个巨大的黑影,惊讶与恐惧同时占据了每个人的心头,尖叫声席卷了整个营地。

那个面目可憎的生物——不,也许那不能称为生物,它有着与狐狸差不多的面部轮廓,有一对雄鹿的犄角耸立在脑袋上,一对大而无神的,眼眶极度向内凹陷的眼睛缝合一般突兀的出现在了狐狸脸庞的上部,有着蚂蚁似的口器,而嘴旁的几对吐出獠牙让人想不出是用来干什么的,那獠牙随着嘴部的活动而不断地摩擦着布满肉瘤的面部。再往下,其巨大的身躯上布满了鱼类的鳞片与哺乳动物的绒毛,它如黑熊般站着,但那本应为黑熊前肢的地方像蛇那般又细又长,看起来很柔软,却又似节肢动物那般骨节分明,那“胳膊”末端有数条短一些的看起来更弱小的肢体,硬要说的话,那是普通河虾头部末端长出的细长的钳子,但无一例外,它们看起来很锋利。那东西的下肢——螳螂一般的下肢,落在地面上,数条腿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倒刺,腹部上方,数根蝗虫的翅膀从腹部与胸部连接处的巨大凸出那里延伸出,翅膀上黑色与绿色交织的花纹构成了一幅令人恶心的图案。

这是我依据我叔父在死里逃生后,托一位画家画出当时的场景,而我刚才描述所的就是画中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怪物,那幅画存在的时间不长,却让我记住了那怪物的体态,将他深深的印在了脑海中,而对于当时的亲历者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次冲击一切的对固有思维的打击,让这个怪物的样貌深深的烙在幸存者脑海中。

正当照明弹升上天空,在叔父他们惊叹于那造物的样貌时,它却受惊一样的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声,原本呆滞的眼神猛然看上去给人一种杀气腾腾的感觉,两支“胳膊”被挥舞起来,上尉做出了开火的决定,带头开火,剩下的人们也渐渐回过神来,进入了战斗的状态。

那东西开始灵活的躲避,还时常让叔父的军队减员,但是很快,叔父就发现,那个东西一直不敢太过于靠近照明弹,于是叔父抬手一枪把照明弹打在了东西的身上,高温与强光使那东西看起来受到了很严重的伤,那怪物看起来又惊又怒不顾身上的伤,快速地来到我叔父旁边,叔父情急下用手枪连开数枪,子弹撞击在鳞甲上却悉数被弹开,叔父他露出了惶恐的神色,随后感到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失重感随后传来,叔父便失去了意识,事后问其他幸存者才知道是被抽飞了。

据我叔父说,他醒来时本以为四周会漆黑一片,但有点点荧光在林中亮起,可以勉强用来看清地面,那光看起来并不像萤火虫的光亮,但是管他呢,叔父全当是一种他不知道的虫子发出的光亮。天上灰绿色的的满月已经变成了蓝紫色的上弦月,林子里已经不再有枪声响起,叔父走到原来的营地那里,发现了满地的尸体与凌乱的地面,叔父去将手枪里的子弹补全,拿了一把步枪与些许子弹,一个头盔,军刀放在了顺手的地方,翻出了一个背包放入了一些行军粮。叔父依据痕迹觉得他们应该是沿河走了,便顺着河流往下走去。

因刚才交战时河水的上涨,水面变得开阔,淹没了许多平整的地方也让大多地方变得泥泞。我叔父忍着方才被重击的疼痛,走了不知多少时间,遇到了一个岔路口,我叔父无法过河,只能继续向右前方前进,叔父他略微吃了点东西,约莫过了10几分钟,叔父他发现了一个带血的头盔,于是我叔父加快了脚步前行。

在前方,他并没有遇到战友,反倒是见到了一个建筑,由大块砖石相互堆叠而成,约有6米高,略微坍塌了一部分,我叔父走上前,那建筑物的表面长满了植物,那建筑大门的左前方有一块石碑,上头的文字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消逝了许多,但即使是剩下的文字,我叔父也一个不认得,但是石碑的其他地方刻有许多浮雕,从上面的画面里,我叔父还原出了这样的一个神话故事:

天地被创造后,神独自行走在荒凉的天地间,一日神觉得世间应充满生机,于是神用尽自身奇迹创造了森林与世间万物的最初,神用尽其给予神力后,只剩下的了灾厄,为了不对新生世界的生命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于是神将要陷入沉睡。神在沉睡前为自己打造了两个令自己满意的侍从——米达斯与梅涅斯让他们代代行驶神的旨意,传播神的名。

石碑上剩下的内容已经破损的不可以再辨认,至于那两个造物为什么叫米达斯与梅涅斯?我叔父说,当他们见到他时,旁边注释的文字仿佛是这些。

石碑的背面有几个残存的用凿子凿出的线条图案,做工精美,剩下几幅图案的内容也与以前的图案大同小异,只是画中所谓的神明形象引起了叔父的好奇。那神明的形象残缺不全,通过为数不多可以看清楚的地方,我叔父认为他们的神并不是人形的,而更像是蛇。那两个神使的形象令我叔父吃了一惊,那画面中的神是一大一小,大的,我叔父很熟悉就是方才抽飞他的那个东西,小的形象模糊,只能看清楚它的翅膀一半是蝙蝠的,一半是鸟的。

猛然又响起的枪声打断了我叔父的思绪,我叔父响枪声响起的地方慢慢的潜伏过去,所见到的并不是意料中的所谓的神使,而这10多个皮肤黝黑,穿着简陋的的衣装,手中拿着冷兵器的土著,我叔父在干掉几个人后找到了大部队——只剩十五人的部队。

我叔父语与那十五个人会合之后击退了长相怪异的土著。在向河边撤退的路上听所剩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向他讲述了那晚的事情:在我叔父昏迷后,人们发现了火焰貌似可以对那个东西造成有效的伤害,于是更多火焰类的武器被拿了出来,当米达斯身上燃起火焰的时候,大家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天空突然响起嗡鸣,那声音越来越急迫,如同满的弓一样。最后差不多是听到嗡鸣的几秒钟后。在距离营地约3km外的低空响起一声巨大的爆鸣,然后一个东西高速划过水面的路径被完全的显示出来,宽阔的水面掀起了巨大的波浪。同时伴随着巨大的落水声,营地中燃烧着的米达斯消失了,河水里水花溅起老高,又是几秒钟传来了树木被折断的声音与人们的惨叫声,幸存的人拿起了枪,警戒着周围。

几秒后的这段时间,世界似乎格外的安静,人们丝毫不敢有一点的懈怠。营地上方正中央传来一阵阵翅膀拍打的声,人们向上望去只能见到一个有两个翅膀,被月光镶了一身绿边的黑影子,随着上尉的示意,几发照明弹打上了天空,所有人看到那个东西的长相时,有人吃惊,有人绝望。

那个东西的长相因为我叔父没有亲自见过,所以对我说时说的也不是很详尽,我叔父说那个东西就是梅涅斯。长着两只几乎腐烂完的翅膀,一只是乌鸦的,另一只是蝙蝠的,头上有一对公羊的犄角,猴子一样的面部上有一对恶心的肿瘤。淡蓝色的牙齿参差不齐,有的已经吐到了嘴部之外,看起来像是软体动物的上半身满是淡黑色的不规则纹路,襟翼旁还有一对如螳螂一样的前肢,上半身以下几乎全是由蓝白色碎肉堆砌而成的腿与爪子,但那个东西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攻击欲望,梅涅斯除了一开始的攻击使军队减员,从那之后就一直好似是一种驱逐的姿态——驱逐人们往下游走去,当到了河流分汊口时才停下,随着几声破空声那东西飘然离去。

我师父跟我讲述时,并没有过于详细的向我讲述那支人数较多的队伍是如何走到那里的,只说了在到达分汊口之后不久开始与当地人交火,并出现了些许死伤。但是所有关于那些穿着、长相怪异的土著的讲述却是异常的模糊不清。

我叔叔与军队的上尉剩下的人又路过了河口,回到了营地,快速地收拾完了残存的东西后又回到河口,我叔父他们决定过河去试试,看看能不能寻到一线的生机,我叔父与几个人扎了个木筏,漆黑而幽静,与表面上的人畜无害,是我叔父对河水的第一印象,河水触感冰凉,我叔父只是略微触碰了一下,便不再接触了。但同行的战友中有一人因为伤口直接浸泡在了水中,导致了感染,从而不得不面临截肢的问题。我叔父与他的战友们顺着河流到达了分汊口的另一头便向下游漂去,大约往下游漂流了20分钟,月亮变成了峨眉月,发出了深绿色的月光,两岸的森林内与水面上除了人们的喘息声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

“我们好似漂浮在冥河上,往地狱的深处飘去”’这是我叔父在笔记内描述的这一段时光的句子,四周愈发昏暗,本就不太灵光的照明用具已愈发无用。在不知过了多少时光后,那墨绿色在西方的月亮突然闪耀出一抹金光,然后这一抹金光几乎在转瞬间就布满了整个天空,瞬间过强的光亮刺激我叔父与他的战友的眼睛,当我叔父这一行人在睁开眼时已经出现在了,距出发点120km外的河口中

Ⅱ遭遇

我叔叔的故事或许还有从未对我提起过的后续,但我认为现在与其考虑一下我叔父的经历,不如考虑一下我现在应该怎样逃出去,又或者是怎样面对死亡,我认为最起起码在死前我应该留下点什么。

我名叫亚瑟·麦当斯是一名军人,我在对越战争中与十六名战友执行特殊任务。我们追着敌人一直往东北方向行进,在一个破败的村落附近遇到了要暗杀的目标。可惜的是我们只成功了一半,敌人的首领——我们主要的目标之一,逃进了附近的密林。在追击的路上,我们与他们交火数次,双方均未出现人员的伤亡,在我们追击时,四面的林子逐渐变得越来越密集,但我们把这些当做了正常现象,况且这些在当时的情况下也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我们与他们在林中兜兜转转地走了一下午,直到一条不太宽的河流堵住了敌人逃跑的脚步,我们在河流旁完成了最后的击杀。我们清理时发现敌人首领的军衔——是个将军,他的手里握有一个类似于桌摆的带有宗教气息的小物件。我绕有兴致的把玩了一会儿,觉得这个东西上的图案很奇特,怪异,也很有冲击力与吸引力。尽管上面只有蟒蛇与其他一些什么东西,但按照画中的比例来看,这只蟒蛇恐怕也只有比蒙或者是耶梦加得那样的巨兽才比得上。我把那个石头做的物件扔进了口袋。太阳逐渐西下,原本光线明亮的岸边,在林子的指遮挡下,已略显昏暗。光线枯黄,因为我们害怕在夜晚的林子里迷路,所以先找所以决定去找一个平坦的地方去度过这一夜。

我们沿着河流向下游走去的时候,岸边的树上开始出现弹孔,可惜我这是还没有想到会发生什么,不然我一定会劝说我的同伴回头。我们再往前走,前方的弹孔越来越多,甚至出现了破碎的头盔,凑不齐的骸骨,老旧的枪械,与被折倒在地或者倒伏在地上的树木,就在我怀疑时,突然间视野开阔,随后我们倒吸了一口气。

在我们前方这块长方形的面积很大的土地上布满了干枯的骸骨,但让我们惊讶的是这些骨头的颜色白的,黑的,绿的,蓝的,样式繁多,有许多不知名的黑色虫子在头部间空隙中钻进钻出,地面凹凸不平到像是刚刚经过炮火的洗礼,有一条深深的沟——尽管已经被枝条盖住了一部分,但依旧清晰,从河边一直伸向森林,部分残存的略微完好的地方可以看出这以前大概是个营地,营地的四周树木有的看着像是被狂风暴力扭断的树木,但也有的断面十分光滑。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太阳,太阳在西边的边陲上摇摇欲坠,但他的光芒依旧盖过了月光,我摇了摇头,见了眼前的景象,我不由得想到了叔父的经历,但是我依旧觉得那是无稽之谈。

我们继续向下游走去,但当日光即将完全退去,天空显现出蓝色的时候,我们依旧没有找到一块适合扎营的地方,我们只好被迫回到那一片空旷的营地,在一片略高的地方认真的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地区,开始轮流休息。在深沉的夜晚,密林内有时会传来几声又短又急促的鸣叫划破夜晚的宁静,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声音逐渐归于沉寂。林中开始出现斑斑光点,越来越多,但我收完夜休息时我看了看天,然后便一声惊呼,我清晰的记着,我刚开始守夜时天上的月亮只是下弦月,可此时的月亮它却是满月,那圆而绿的月亮,不会骗我,我的记忆不会骗我,我的视觉也不会骗我。一股荒谬的宿命感与恐惧感从我脚底直接冲向脑门,我赶忙向同伴说出了我的发现,正当我们惊讶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传来,我们向着声源地望去,一个巨大的影子之缓步向这里走来,我们立即做了战斗的准备,可我知道我们的下场会是什么,我上好枪榴弹,准备着开火,为了点亮目标,我们发射了照明弹,我看清了叔父曾经面对的东西,经过一番激战,我们杀死了他,或许可以这么说,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真的死去,我们付出了5个人的代价,堪堪干掉了他,正当我们惊讶于这个怪物时,一支羽箭从密林中射出,又杀死了一名战友。我们立即寻找掩体在丛林中边打边退,那微弱的光已经变成了能看清楚丛林的地步。我们在丛林中不断的打着游击战,身上的子弹已经已经用的差不多,我们抢了许多土著人的武器,当我们兜兜转转又回到空地时,骸骨依旧在那里,可是那本已死亡的怪物却不见踪影。我的同伴在不断看表,可是表上的时间一直停留在十一点十分零九秒。表里有滴答的声响传来,月亮依旧在空中高挂,可是已经成为了上弦月。那个怪异的桌摆被我拿了出来,我想起了叔父的所说的经历,将他丢进了河水中,之后我带着战友们向着下游走去。

河水不断地翻涌上涨,我们前行路径不断地往旁边的密林靠去,河面波涛汹涌,完全没有航行的条件,这让想要扎木筏快速到下游来节省体力的我心情莫名烦躁。我们耐着性子向着下游跋涉,我不断地警戒着四周的天空,但是预想中的梅涅斯并没有来到,来的是又一波的土著。

这次来到的土著比上一波的土著更有协调与配合,穿着打扮上也更加的怪异与华丽,战斗的素养也更加的高,更让我惊恐的是,他们在把我们向上游逼去。

我们与土著僵持一会后便被迫逆着河水向上游走去,子弹打空了,就抢来弓与箭,身边的仅剩的战友一个个的负伤倒下,抢来的羽箭也消耗光了,我手头只剩下了杀死第一波土著时夺来的短刀,队友与我逐渐走散,最终只有我跌跌撞撞地又跑回了我叔父曾经扎营的地方。

我找个了大坑躲在了里面,浑身被污泥覆盖的我在一旁的坑壁上躲着,等了许久没有等来失散的队友也没有等来追击的土著,我失落的再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手用短刀在泥土地上无力的戳来戳去,失落的情绪传遍了全身,我在仅剩自己的营地又逛了一圈,找到了几个还算完整的帐篷,用这个在坑壁边上搭了个简易的小篷子,谢天谢地,我胸口口袋里面的本子与铅笔并没有丢失,我间歇着用手电筒或外面光点的光芒写下了这些文字,我闭眼时,往事种种不断在我眼前闪回,一股愤怒,或者更确切的来说是一种想要知道我与与队友是么死的悲哀,我会将我知道的一切写在本子上,用防水的帐篷帆布紧紧的一层又一层地包住,压在土壤与石头下面,四周插上营地里散落的几把或折断或锈迹斑斑的军刀,搭建了一个看似坟墓的东西,然后,我会向上游走去。

Ⅲ医疗船上的讲述

当我睁开眼时,我躺在一间病房内,旁边有一个女护士与一位军医正在翻在我床头的记录,见我醒了,微笑的朝我打招呼,医生阻止了我下意识的活动身子。我的脑海一片混乱,对自己的最后印象停留在对着漆黑的河流纵身一跃,脑子里面不断的有鼓声、号角声、人垂危时的惨叫声与不明生物的吼叫,我烦躁的拍了几下脑子。

那位军医担忧的盯着我,问询了我一些情况后,小指快速的挠了挠脖颈,开口对我说:“看来你需要一位心理医生”。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PTSD我也听说过,没想到如今会在我身上发现,我无奈的笑了笑,向医生问道:“我……的战友们,有回来的么?”

医生沉默地摇了摇头,我的眼神暗淡了下去,长叹一口气后,侧头看向窗外,窗外阳光正好,广阔的海面上波光粼粼,还有大大小小的船映射在我的眼内。

“我现在在哪?”

“医疗船——伊阿索号上。”

“唔,好名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的事情,我的家人可知道?”

“现在是9月19日,嗯,你出发去执行任务的3周后,你的家人目前还不知道此时,但是我还是推荐你给他们寄一封信去——你的家人前两天来信了。”医生说完,一位护士进来,说隔壁房间的病人情况出现变化,医生向旁边的护士叮嘱两句之后扭头去了隔壁房间,隔壁房间喧闹了好一会。

医生走后,我让护士帮忙把家人寄给我的信件拿来,短短的描写家中一切安好的信件我读了一个小时,读完信,我让那位护士帮我把自己调整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来写回信,写完,我又要了一沓信纸——那是用来给我叔父的。但另一沓信纸拿来后,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动笔,我一直纠结到晚餐时分,那位护士给我我端来了晚餐。

我在在一阵阵恍惚中闻到了食物的气味——不是血、汗和腐肉的味道,而是米粥混着柠檬草的温热。黄昏的医疗船舱里,光线像融化的黄油般黏稠。一个影子停在床尾,白制服被夕阳浸透,轮廓泛着毛边,像教堂彩窗上褪色的圣女像。

“你得吃点东西,中尉。”

声音很低,英语标准,但每个词尾都藏着法语般的滑音。我心生好奇,努力地看向她:

她正俯身放餐盘,蜂蜜色的后颈从护士领里露出来,粘着一缕栗色鬈发——那头发显然抗拒过发髻的束缚,如同她整个人一样,在规整的制服下泄露顽固的异质感。

当她把勺子塞进他掌心时,他触到了她指节的茧。

“你是……法国人?”我嘶哑地问。

她突然抬眼。现在他看清了那双眼睛——远看是越南人常见的深褐,近看却像丛林沼泽:表面是柔和的泥色,深处蛰伏着苔藓般的灰绿。

“我是护士。”她用一块纱布擦掉他手背渗出的血珠,动作精准如拆卸地雷,“把汤喝完,别让伤口裂开。”她擦完血珠起身的瞬间,我看清了她铭牌上的名字——艾琳·陈

她转身时,他瞥见她腰间露出一截靛蓝布带上面有着越南集市才有的粗织纹,而制服口袋边缘别着的银十字架随步伐晃动,在墙上投下摇晃的十字阴影,像瞄准镜的准星。

墙上的十字光影随着舱门的关闭而消失,只留下消毒水气味中一丝若有似无的柠檬草香。我靠在枕头上,腹部的伤口在镇静剂消退后开始隐隐作痛,但这痛楚远不及脑中翻腾的混沌。鼓声、号角、垂死的惨叫、那非人的咆哮……以及那轮不断变换色彩、嘲弄着时间规律的月亮。它们像水蛭一样吸附在我的意识边缘。

我拿起护士放在床头柜上的那沓信纸,铅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方,微微颤抖。到底要不要写给叔父?那个曾被自己视为疯子的老军人?我的喉咙发干。荒谬的宿命感攥紧了我的心脏——我不再是倾听者,而是亲历者,是那幅血腥画卷上最新添上的一笔。我该如何下笔?

最终,铅芯划破了寂静。

亲爱的威廉叔叔:

如果您收到这封信,那么至少证明我还存在于这个您我都曾质疑过的“正常”世界——虽然是以一种破碎的方式。我此刻在一艘名为“伊阿索”的医疗船上,窗外是南中国海静谧的月光,但这光亮无法无法照亮我眼前的黑暗,甚至还加深了它。

我相信您了。

不是出于血缘的信任,而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条河,那片营地——那片白骨铺就的空地,白的、黑的、绿的、蓝的,虫子在其中蠕动,像地狱的蛆虫。我看见了那轮月亮,威廉叔叔。它就在我眼前,从亏凸到满月,灰绿,然后是蓝紫……它像一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悬在雨林上空,扭曲着时间本身。我们的手表……指针永远停在了那一刻……

我遭遇了它。您故事里的那个东西,那个长着鹿角、虫口、鳞片和虾钳的噩梦造物。我们称它为“米达斯”?多么讽刺,一个点石成金的名字,赋予的却是死亡与疯狂。照明弹打在它身上,弹开,燃烧……它比您描述的更……亵渎。它撕碎了杰森、汤姆、还有……(我的手剧烈颤抖,在信纸上戳出一个深洞)……我们付出了五条命,用光了枪榴弹,才让它倒下。或者说,我们以为它倒下了。

然后,那些“人”来了。穿着您提到过的怪异服饰,脸上涂着我看不懂的、令人作呕的图案。他们不是普通的越共,叔叔。他们……在驱赶我们,像牧羊犬驱赶羊群,向上游,回到那个诅咒之地。他们知道什么?他们崇拜什么?

我逃了出来,跳进了那条河。河水冰冷刺骨,像冥河的水。在失去意识前,我仿佛又听到了翅膀的拍打声,在变色的月光之上……是“梅涅斯”吗?它在监视?

威廉叔叔,您当年在石碑上看到的“神”……它叫什么?它沉睡在哪里?那两个侍从,米达斯和梅涅斯,它们仅仅是野兽,还是某种……更可怕意志的延伸?您从未提及的后续是什么?我迫切需要知道。这不再是一个疯癫的故事,而是我亲身经历的、正在啃噬我理智的现实。我感觉……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跟着我回来了,就在这艘船的阴影里,在我闭上眼睛后的黑暗中……

我的战友……只剩下我了。军医说我需要心理医生。他们不懂。他们怎么可能懂?那月亮……那月亮……

请回信。告诉我一切。任何细节都可能……我无法有效的回忆起我向上游走后的一切事情,您的故事可能会成为我回想事情的一把钥匙,我毕竟要回复军方一些事情。

您惊恐万分的侄子,

亚瑟

信纸被汗水浸湿了一角。我重重地放下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我盯着自己扭曲的字迹,那些描述怪物的词句让我胃里一阵翻搅。我将信纸仔细折好,塞进枕头下。这封信能否寄出?寄出后,年迈的叔父会作何反应?我不敢深想。

次日下午,军医带着一个表情严肃、穿着笔挺军装的男人进来了。男人胸前的情报徽章闪着冷光。

“麦当斯中尉,这位是哈珀上尉,想了解一些你任务的情况。”军医的声音带着安抚,但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哈珀上尉拉过椅子坐下,打开一个笔记本。“中尉,请复述一下你们小队进入雨林后的遭遇,细节越详细越好。”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我尽量保持平静,描述遭遇越共、追击、在河边击毙目标将军、发现那个怪异的“桌摆”。当我讲到那片白骨营地、变色的月亮时,哈珀上尉打断了我。

“等等,中尉。你说月亮……变色?从下弦月变成了满月?还变成了绿色、蓝色?”哈珀的笔停住了,他抬起头,眼神锐利,“你当时的精神状态如何?疲劳?脱水?或者……吸入了雨林中某些可能致幻的植物孢子?”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很清醒,上尉。我的战友们都看到了。我们手表的时间停滞就是证据。”

“设备故障在恶劣环境中很常见,尤其是老式机械表。”哈珀的语气平淡,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性,“请继续。你提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

我强压着怒火和恐惧,描述了米达斯的形态,与它惨烈的战斗,战友的牺牲。他讲到那怪物扭曲的肢体、燃烧时发出的非人嚎叫、子弹弹开的鳞甲……

“描述一下它的具体形态特征?类似什么已知生物?”哈珀追问,他的笔在纸上快速记录,但我感觉他更像在记录一个精神病人的呓语。

“它……它无法归类。”我的声音提高了,带着一丝绝望的嘶哑,“它像是把各种生物最亵渎的部分强行缝合在了一起。鹿角,昆虫的口器,蛇一样的手臂末端是虾钳,覆盖着鳞片和毛皮,还有蝗虫的翅膀,这根本不是地球上的生物。”

哈珀上尉和军医交换了一个眼神。军医轻轻咳嗽了一声:“中尉,剧烈的战斗创伤、极度疲劳、热带雨林的特殊环境,加上失去战友的巨大悲痛,这些都可能导致感知扭曲,产生强烈的……幻觉。这在战场上是已知现象,我们称之为……”

“我知道PTSD是什么,医生。”我猛地打断他,腹部的伤口一阵剧痛,让我眼前发黑,“但这不是幻觉。那些追击我们的土著呢?他们穿着怪异的服装,战斗方式诡异,把我们向上游驱赶,他们也是我的幻觉吗?还有我找到的那个‘桌摆’,我把它扔进了河里。”

“‘桌摆’?什么样的?”哈珀捕捉到了关键词。

我描述了一下那石头物件上的蟒蛇图腾。“比例非常巨大,充满了……压迫感。”

“可能是当地某种原始崇拜的图腾柱碎片。”哈珀在笔记本上记下,“我们会留意相关情报。至于土著,越共游击队经常利用复杂地形和伪装进行袭扰,这并不罕见。将你们驱赶到特定方向,可能是战术陷阱的一部分。”

“战术陷阱?”我几乎要冷笑出来,“用一只神话里的怪物和会变色的月亮做陷阱?”

“中尉。”哈珀的声音严厉起来,“我理解你经历了可怕的事情,但我们必须基于可证实的事实进行分析。你的描述中存在大量……超自然的、无法验证的元素。这不利于我们评估敌情,也不利于你的康复。”他合上笔记本,“基于你目前的状况和心理评估报告,我建议你接受更全面的精神治疗,暂时停止一切任务汇报。你需要休息,彻底地休息。你所说的内容,将被记录,但需要进一步核实。为了你的健康着想,也为了报告的可信度,请暂时不要向其他人,尤其是媒体,讲述这些……经历。”

哈珀站起身,语气缓和了一些,但内容更令人窒息:“好好休养,中尉。战争已经在你身上留下了足够的伤痕,别让……想象力,再增添不必要的负担。”他点点头,和军医一起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的瞬间,我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了。冰冷的绝望像海水一样淹没了他。他们不信。他们永远不会信。他们用“幻觉”、“PTSD”、“想象力”这些理性的牢笼,将他亲身经历的、吞噬了他战友的恐怖,死死地锁在门外。他成了孤岛,一个承载着宇宙级恐怖的、不被理解的孤岛。

晚餐时分,艾琳·陈再次端着餐盘进来。舱内只开了一盏小夜灯,昏黄的光线让她的轮廓有些模糊。她默默地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动作依旧精准轻柔。我没有动,只是怔怔地望着舷窗外深紫色的海面,月光在海面上铺出一条破碎的银路。

“月亮……今晚是什么月相?”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艾琳的动作顿了一下,也看向窗外。“下弦月,中尉。快变成朔月了。”她的声音很平静。

“下弦月……”我喃喃重复,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它……是什么颜色的?”

艾琳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观察我的表情。昏暗中,亚瑟感觉她那双深褐近绿的眼眸似乎比平时更幽深了一些。“银白色,中尉。和往常一样。”她回答,语气没有波澜。

“银白色……”我转过头,目光第一次锐利地看向她,“在丛林里,我见过它变成灰绿色,蓝紫色……像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玻璃弹珠。他们说我是幻觉。”我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护士小姐,你相信……世界上有无法理解的东西吗?古老的东西……比我们人类的存在还要古老得多?”

艾琳没有立刻回答。她拿起纱布,示意亚瑟伸出手,为他擦拭手背上白天因激动挣扎而略微渗血的针孔。她的指尖带着薄茧,触感微凉而稳定。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亚瑟看到她腰间那条靛蓝色的粗织布带,在昏暗光线下,上面的纹路似乎更加繁复诡异。

“丛林里有很多传说,中尉。”她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舷窗外海浪的轻响淹没,“有些传说非常古老,古老到连讲述它们的人,也忘记了它们真正的名字和面目。人们习惯于用自己知道的东西去解释未知,有时解释对了,有时……”她抬起头,那双沼泽般的眼眸在昏暗中似乎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像深潭底部的某种生物反射的幽光,“……有时未知会反过来吞噬解释者。”

她仔细贴好胶布,动作依旧专业。“汤快凉了,中尉。你需要补充体力。”她退后一步,恢复了护士的平静姿态,仿佛刚才那低语只是我的又一个幻觉。但我的心脏却在她话语落下的瞬间,狂跳起来。她没有否定我。她没有像哈珀上尉那样用“幻觉”来搪塞。她提到了“古老的传说”,提到了“吞噬”。

在她转身走向门口时,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腰间那条靛蓝布带。在门打开、走廊灯光涌入的刹那,他似乎看到那布带上某个扭曲的图案,像是一只蜷缩的、长着蝙蝠与鸟类混合翅膀的生物影子,一闪而过。是错觉?还是……梅涅斯?

门关上了,病房再次陷入昏暗。我没有碰那碗温热的粥。我躺在那里,感觉冰冷的恐惧和一种奇异的、危险的吸引力同时攫住了他。艾琳·陈……她是谁?她腰间那条布带,仅仅是越南的民俗织物,还是……某种信仰的标识?她口中的“古老传说”,是否知晓“米达斯”与“梅涅斯”的真名?她是他绝望深渊中唯一伸过来的藤蔓,但这藤蔓本身,是否也缠绕着那不可名状的、来自远古的黑暗根系?

窗外的下弦月,散发着清冷的、银白色的光辉。但在我的瞳孔深处,那轮灰绿色、蓝紫色、不断变幻的、亵渎的月亮,正缓缓升起,无声地嘲笑着人类理性的渺小牢笼。他知道,他写给叔父的信,以及他在这艘名为“伊阿索”的医疗船上遭遇的一切,远未结束。真正的恐怖,或许才刚刚随波而至。

Ⅳ 回响与低语

威廉叔叔的回信在一个月后抵达,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诡异而冰冷的涟漪。信纸陈旧泛黄,带着老宅尘埃和硝烟混合的呛人气息。字迹潦草、痉挛,仿佛书写者正竭力对抗着某种无形的侵蚀。

亲爱的侄子,亚瑟:

信已收到。窗外阳光很好,但我的骨头缝里却像灌满了那条河的冰水。你能活着写信,是奇迹,也是诅咒。

你问那个“神”?我们当年在石碑上看到的那个名字……我从未敢完整复述它的音节。那发音本身就像毒蛇在颅骨内爬行。我只能告诉你,它的象征是“盘绕之蛇”——Mundis(蒙提斯)。它并非沉睡,亚瑟。它是在“愈合”。那条河……就是它古老伤口流出的血。米达斯与梅涅斯?它们是污血的具象,是蒙提斯用以清理“杂质”的爪牙,更是维系它沉睡不醒的活体封印……那些土著,是遗忘教团最后的残渣,他们献祭自身,用鲜血涂抹图腾,只为让蒙提斯继续它的“长眠”。那个石雕……是钥匙,也是毒饵。你扔掉它,或许打断了某种仪式……但也可能……惊扰了它。

至于我如何逃脱?呵……一个土著在临死前塞给我一块刻有同样蛇纹的骨片,嘶吼着“护身符。快走。”。我照做了,跳进下游翻滚的河水。醒来时已在河口,骨片化作了齑粉。

遗忘是唯一的解药,亚瑟。强行回忆上游的经历,等于撕开蒙提斯的伤疤,你会被它感知……被它标记。它会顺着记忆的裂隙……爬回来。

烧掉这封信。忘记这一切。永远别再提起那条河。

你已伤痕累累的叔叔,

威廉

信纸在我手中颤抖。“盘绕之蛇”蒙提斯……愈合的伤口……活体封印……遗忘教团……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蠕虫钻进我的脑子。我下意识地摸向胸口,仿佛能隔着病号服感受到那条河水的粘稠与阴寒。威廉叔叔警告我遗忘,可那些景象——变色的月亮、缝合的怪物、土著脸上诡异的油彩——却在我闭眼时愈发清晰,如同烙印在视网膜上。遗忘?那等同于否定杰森、汤姆他们被撕碎的真实,否定那吞噬了理性的恐怖本身。

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艾琳走了进来,手里端着药盘。她的目光扫过我手中紧攥的信纸,那双沼泽般的眼眸没有任何波澜,但我却捕捉到她呼吸极其细微的一滞。她看见了信纸上那个潦草的签名——“威廉”。

“该换药了,中尉。”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动作利落地揭开我腹部的敷料。伤口已经结痂,留下一条深红扭曲的疤痕,像一条盘踞的、缩小版的蛇。

她的指尖带着消毒药水的凉意,按压在疤痕边缘。就在她低头专注于换药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在她微微敞开的护士服领口内侧,靠近锁骨的地方,露出一角靛青色的刺青——绝非越南常见的花卉或吉祥图案。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蜷曲的蛇形符号,蛇头咬住自己的尾巴,构成一个首尾相连的环,与威廉叔叔描述的蒙提斯象征惊人地相似,却又微妙地多了一圈荆棘般的环绕纹路。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遗忘教团?她也是其中一员?监视?还是……

艾琳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她极其自然地拉高了领口,盖住了那抹刺青,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我惊疑不定的眼神。没有解释,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深不可测的幽潭。

“伤口恢复得不错,”她淡淡地说,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但里面的……可能需要更长时间。”她意有所指地停顿了一下,那双灰绿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光点闪烁了一下,如同深水下的未知生物睁开了眼睛。

“里面的?”我的声音干涩。

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新的敷料仔细贴上。“有时候,表面的愈合只是假象。真正致命的东西,往往盘踞在深处,等待时机。”她收拾好药盘,转身走向门口,靛蓝的布带在腰间轻轻晃动。“好好休息,中尉。夜晚……还很漫长。”

门轻轻合上。我靠在床头,冷汗浸透了后背。艾琳·陈的身份昭然若揭。她不是普通的护士。她是教团的人。威廉叔叔的警告在耳边轰鸣:遗忘是唯一的解药……强行回忆……等于撕开蒙提斯的伤疤……你会被它感知……被它标记……

标记?我猛地看向自己腹部那条盘蛇般的疤痕。它似乎……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搏动了一下?幻觉?还是……那条河、那污秽的神血,早已随着冰冷的河水,渗入了我的伤口,融入了我的血液?遗忘教团献祭自身维持封印,艾琳在这里,是为了监视我这个可能的“污染源”?还是……我这个被“标记”的祭品?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但在这极致的恐惧深处,一种扭曲的、近乎亵渎的“理解”悄然滋生。我明白了那些土著为何将我们驱赶向上游——并非简单的战术陷阱,而是要将我们这些闯入“圣地”、沾染了神血气息的“杂质”,驱赶到米达斯和梅涅斯面前,进行“清理”。我扔掉石雕,打断了某种仪式,或许暂时保住了命,但也可能……惊醒了某个沉睡中的恐怖意志的一缕意识?艾琳的暗示——“里面的东西”、“盘踞深处”、“等待时机”——像冰冷的毒针,刺入我的骨髓。

窗外,南中国海的夜空晴朗,下弦月清冷如霜。但在我的感知里,天空正被一层无形的、粘稠的灰绿色光晕笼罩。伊阿索号平稳的引擎声,此刻听来如同蒙提斯沉睡中缓慢而沉重的呼吸。这艘漂浮的医疗船,不再是安全的避风港,而是漂浮在无尽深渊之上的一座孤岛牢笼。而牢笼的看守者,腰间系着靛蓝的布带,口袋里别着扭曲的十字架,锁骨下藏着衔尾之蛇的印记。

遗忘?不。我已无法遗忘。蒙提斯的阴影,正顺着记忆和血液的河流,无声地漫上甲板。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我需要答案,需要武器,需要从这头看守的“蛇”身上,撬开关于蒙提斯、关于教团、关于我自身命运的秘密。艾琳·陈,她既是我唯一的线索,也是我身边最危险的谜团。
Ⅴ 蛇与钥匙

哈珀上尉的“精神评估”像紧箍咒,将我牢牢束缚在伊阿索号的病床上。每一次谈话,每一次问卷,都像钝刀子割肉,试图将我那些血淋淋的记忆强行扭曲、归入“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整洁文件夹。我成了他们眼中一个需要被矫正的、想象力过剩的可怜虫。

只有艾琳不同。

她沉默地履行职责,换药、送餐、记录体征。但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当哈珀或军医在场,她的目光低垂,是无可挑剔的专业护士。当他们离开,那层薄冰般的职业面具会微妙地松动。她会在我因药物昏沉时,站在舷窗边长久地凝视大海,侧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孤独而沉重。有时,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停留在我腹部的疤痕上,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专注,而非单纯的医疗观察。她腰间那条靛蓝布带,似乎从未离身,上面的纹路在昏暗光线下仿佛在缓慢地蠕动、重组。

机会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降临。猛烈的风暴袭击了海区,伊阿索号像醉汉般剧烈摇晃。警报声、物品坠地的碎裂声、人员匆忙跑动的呼喊声充斥船舱。电力系统在剧烈的颠簸中闪烁不定,最终彻底熄灭,只有应急灯散发着幽绿惨淡的光芒。

混乱中,艾琳冲进我的病房,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呼吸略显急促。“待在床上。固定好自己。”她急促地命令,声音在风暴的咆哮和船体金属的呻吟中断续传来。她快速检查了我的输液管和固定带,动作依旧精准,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就在她俯身调整我床头的固定扣时,船体猛地向一侧倾斜。

巨大的惯性让艾琳失去了平衡,惊呼一声向我倒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她,混乱中,我的手指无意间勾到了她腰间那条靛蓝布带的绳结。拉扯之下,布带竟松脱滑落。

艾琳反应极快,瞬间稳住身体,同时闪电般伸手去抓下落的布带。但在那应急灯惨绿光芒的短暂照耀下,我已经看清了布带内侧——那绝不是什么民俗织物。

深靛色的底布上,用某种暗红近黑的线绣满了密密麻麻、令人头晕目眩的几何符号和扭曲的生物轮廓。占据中央的,赫然是一条巨大的、盘绕成复杂螺旋的蟒蛇图案,鳞片细密,蛇瞳的位置镶嵌着两颗微小的、黯淡无光的黑色石头。蟒蛇周围,是无数微小扭曲的人形,似乎在痛苦挣扎,又像是在顶礼膜拜。而在螺旋的末端,隐约可见两个模糊的、形态扭曲的生物轮廓——一个有着鹿角和昆虫口器的影子,另一个则伸展着不对称的腐烂翅膀。正是米达斯与梅涅斯。

布带内侧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混合了陈年血液的腥甜、雨林深处腐败泥土的土腥,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非生命体的气息,如同深海淤泥或陨石尘埃。

艾琳已经迅速地将布带抓回手中,重新系好。她的动作快得惊人,脸色在幽绿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燃起冰冷的怒意,直直地刺向我,仿佛我窥见了不该触碰的禁忌核心。

船体在风暴中发出巨大的呻吟,又一次剧烈的颠簸袭来。但此刻,狭小病房内的空气比外面的风暴更加压抑。

“你看见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毒蛇吐信,不再是护士的平稳,而是带着一种古老而冰冷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我的神经上。

我没有退缩,腹部的疤痕在剧烈的心跳下隐隐发烫。“蒙提斯的看守者?”我直视着她燃烧着冰冷怒火的眼眸,“还是……祭品?”

艾琳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怒意如同被投入冰水,瞬间凝固,转而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疲惫。“都是,中尉。看守者,祭品,囚徒……我们生来就被那污秽的血脉束缚。”她抚摸着腰间的布带,指节用力到发白。“教团早已扭曲。他们崇拜那带来毁灭的‘沉睡’,只为苟延残喘。他们献祭活人,用恐惧和痛苦滋养那污血之河,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封印……也维持着他们扭曲的权力。”她的声音带着刻骨的憎恶,“我母亲……就是被他们推进那条河的‘杂质’之一。为了所谓的‘纯净’。”

风暴的咆哮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我震惊地看着她。叛逃者?复仇者?

“那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在这艘船上?”我追问。

“救你?”艾琳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目光落在我腹部的疤痕上,“因为你身上有它想要的东西,亚瑟·麦当斯。你扔掉的那个石雕钥匙,只是表象。真正的‘钥匙’……是经历过污血洗礼、被它标记过却还活着的灵魂。尤其是……流淌着威廉·麦当斯血脉的灵魂。”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教团在找你,蒙提斯……或者它那尚未完全苏醒的意志碎片……也在找你。你活着回到文明世界,就像一个移动的污染源,一个活体坐标。伊阿索号?它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祭坛。哈珀……你以为他真是来评估你精神的?”

我的血液瞬间冰冷。威廉叔叔的血脉……活体钥匙……移动的污染源……哈珀上尉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在我脑中闪过,他每一次关于“幻觉”的追问,都像是在确认“污染”的程度。

“那晚在营地……我向上游走之后……” 破碎的、被药物和恐惧压制的记忆碎片开始翻涌,带着剧痛冲击我的太阳穴,“发生了什么?”

艾琳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你终于敢问了?”她逼近一步,那冰冷的、非人的气息再次弥漫开来,“你被教团抓住了,中尉。他们剥光了你的衣服,在你身上画满了和这布带一样的符文,把你捆在河边一块刻满蛇纹的石头上……准备在月亮变成最深的墨绿时,把你的心脏献给那条河,献给它们扭曲的神。那是最高规格的‘安抚’仪式,用拥有‘钥匙’潜质的灵魂,去平息因石雕钥匙被丢弃而可能产生的‘惊扰’。”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几乎呕吐出来。那些模糊记忆中的冰冷触感、粘稠液体涂抹皮肤的恶心、喉咙被扼住的窒息感……原来都是真的。

“然后呢?”我嘶哑地问,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艾琳的眼神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东西,有痛恨,也有一丝……后怕?“然后,米达斯来了。”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仪式的血腥和灵魂的恐惧,对它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它撕碎了主持仪式的长老……场面一片混乱。我趁乱……把你推进了河里。”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我腹部的疤痕,“你腹部的伤疤……不只是米达斯留下的。教团在石头上刻下的那些符文……是活的。它们在仪式被打断时,有一部分……钻进了你的伤口,等待着时机。”

船体在风暴中发出最后一声巨大的呻吟,开始逐渐恢复平稳。应急灯依旧惨绿。艾琳后退一步,重新戴上了那副冷静护士的面具,但眼中的冰寒未退。

“风暴快过去了。但你的风暴,亚瑟·麦当斯,才刚刚开始。”她转身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教团不会放弃。蒙提斯的意志会顺着血脉和标记蔓延。而哈珀……他是‘公司’的人。一个对远古力量同样贪婪,却更加鲁莽的组织。他们想捕获米达斯或者梅涅斯,想研究、想控制……他们把你弄上这艘船,就是想用你当诱饵,或者……当开启下一阶段实验的‘钥匙’。”

门打开,走廊的光线涌进来,照亮她半边侧脸,冷静而肃杀。

“选择吧,中尉。成为教团的祭品,成为‘公司’的实验品,或者……”她的目光像淬火的匕首,“和我一起,在被吞噬或利用殆尽之前,找到彻底摧毁那条河、那个‘神’的方法。我们时间不多了。下一次满月……污血的气息会达到顶峰。”

门关上。留下我一个人在幽绿的应急灯光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腹部的疤痕灼热滚烫,仿佛里面盘踞的东西正因艾琳的话语而苏醒。祭品?实验品?还是……弑神者?风暴在窗外平息,而一场关乎灵魂存续的、更加黑暗的风暴,已在船舱内无声地掀起狂澜。艾琳·陈,这条危险的“蛇”,成了我唯一的盟友,也是我通往深渊的唯一路径。

Ⅵ 血月归航

伊阿索号终于靠岸了。不是预定的珍珠港,而是一个荒凉偏僻、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加州小渔港——Morro Bay(莫罗湾)。巨大的Morro Rock(摩罗岩)像一头沉睡的黑色巨兽,沉默地矗立在港口入口,俯瞰着寥寥几艘破旧渔船。咸腥冰冷的海风取代了热带雨林的闷热湿气,却吹不散我骨子里的阴寒和腹中那盘踞之物的悸动。

官方记录里,亚瑟·麦当斯中尉因严重战场创伤(PTSD)及伴随的躯体化症状光荣退役。哈珀上尉那张公式化的脸在码头出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好好休养,麦当斯。‘公司’会提供最好的医疗支持……和必要的‘观察’。”他的眼神扫过我,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保存状态。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我面前。

“不必了,上尉。”一个平静的女声响起。艾琳·陈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侧,她换下了护士服,穿着一件样式简单的深灰色大衣,围巾遮住了下颌,只露出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她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麦当斯中尉的监护权已由‘橡树岭疗养院’正式接管。这是文件,以及……‘公司’东南亚分部主管签署的特别调令副本。他需要的是专业的心理创伤治疗,而非贵方的‘观察’。”她的语气礼貌而疏离,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哈珀上尉接过文件,快速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盯着艾琳,眼神像毒蛇一样阴冷。“陈‘护士’?橡树岭?”他冷笑一声,“这潭水比你想象的要深得多。小心……被彻底淹没。”

“不劳费心,上尉。”艾琳微微颔首,拉开车门示意我上车。我坐进后座,隔着车窗看到哈珀上尉阴沉着脸,对着通讯器快速地说着什么,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远去的车尾上。

黑色轿车没有驶向任何疗养院,而是沿着海岸公路向北疾驰。艾琳沉默地开车,侧脸在窗外飞掠的海岸线映衬下显得冷硬。直到后视镜里再也看不到莫罗湾的轮廓,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橡树岭’是教团在北美的一个壳。哈珀的‘公司’和他们有合作,也有竞争,都想掌控‘钥匙’和‘样本’。我伪造了文件,争取到一点时间。”她瞥了我一眼,“你现在是双方争夺的猎物。教团想完成未尽的献祭。‘公司’想把你切片研究,或者当诱饵捕捉米达斯。我的身份暴露了,教团很快会找到我。”

“我们去哪?”我看着车窗外荒凉的海岸线,巨大的红木林像沉默的巨人,投下浓重的阴影。

“一个教团和‘公司’都暂时想不到的地方。”艾琳踩下油门,车子拐进一条通往森林深处的偏僻小路。“你叔叔威廉的旧宅,在俄勒冈海岸。”

威廉叔叔的旧宅坐落在俄勒冈海岸线一处陡峭的悬崖边缘,远离人烟。那是一座饱经风霜的维多利亚式木屋,巨大的落地窗面向浩瀚的太平洋,深色的木墙板在海风的常年侵蚀下显得斑驳而阴郁,如同一个蹲伏在悬崖边、凝视深渊的沉默哨兵。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盐味、湿冷的木头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陈年的尘埃和旧纸堆混合的沉寂感。

艾琳似乎对这里很熟悉。她打开尘封的门锁,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却异常整洁,仿佛主人只是短暂离开。壁炉冰冷,蒙着厚厚的灰。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一排巨大的书架,塞满了各种语言、装帧古旧的书籍、卷轴和用油布包裹的笔记本。

“他晚年都在这里,试图在古籍中寻找对抗蒙提斯的方法,或者说……寻找一种解脱。”艾琳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带着回音。她走到书架前,精准地抽出一本厚重的皮质笔记本,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枚压印的衔尾蛇标记——与她锁骨下的刺青一模一样,但更显古旧。

“这是他的研究核心。关于蒙提斯,关于那条河的本质,关于……如何摧毁那两个爪牙,甚至……触及那‘伤口’本身。”她将笔记本递给我。皮质封面触手冰凉,带着岁月沉淀的坚硬感。

腹部的疤痕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里面的东西被这本笔记的气息所刺激,开始剧烈地挣扎扭动。我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渗出额头。

“它感觉到了,”艾琳的声音带着一丝残酷的平静,“你体内的污血印记,和这本记载着毁灭之法的笔记……是天然的死敌。阅读它,理解它,就是在用精神之刃切割你体内的毒瘤。过程……会非常痛苦。但这是唯一能让你摆脱被吞噬或利用命运的路。”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地狱边缘行走。白天,我像苦行僧一样,在悬崖边面对咆哮的太平洋,强迫自己冥想,试图掌控呼吸,压制腹中那翻腾的异物感。海风的咸腥、海浪的轰鸣,都成了对抗体内污血低语的外在武器。夜晚,则是酷刑般的阅读。威廉叔叔的笔记字迹狂乱,充满了各种令人心智崩溃的古老符号、星图以及关于污血之河、缝合怪物、腐烂飞翼之物的详尽描述和推测其弱点的理论。每一页翻动,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神经上。腹部的疤痕灼热滚烫,剧烈的幻痛伴随着强烈的恶心和眩晕不断袭来。我时常在深夜因难以忍受的头痛和幻觉而惊醒,在冰冷的房间里蜷缩颤抖。

每当这时,艾琳总会出现。她不再掩饰,眼中闪烁着那非人的、灰绿色的微光。她会用冰冷的手指按压我灼热的疤痕,口中念诵着一种古老而拗口的音节,那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仿佛能暂时安抚我体内狂暴的污血印记,带来片刻的清明。她的触碰像冰,却能奇异地压制那来自血脉深处的灼烧。在那些痛苦稍歇的间隙,我们依偎在冰冷的壁炉前,裹着同一条毯子,分享着威廉叔叔留下的、少得可怜的食物罐头。沉默是常态,只有海风的呼啸和壁炉里偶尔噼啪作响的柴火(我们极少点燃它,火光会带来不必要的注意)打破沉寂。在这极致的寒冷、痛苦和随时降临的死亡威胁中,一种扭曲的、近乎共生的情愫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滋生。我们是彼此唯一的锚,在对抗同一个深渊时,从对方身上汲取着活下去的微温。

“教团崇拜蒙提斯的‘沉睡’,认为它的愈合过程就是世界的秩序。”一个暴风雨的深夜,艾琳看着窗外被闪电撕裂的海面,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威廉叔叔认为这是本末倒置。蒙提斯从未真正‘沉睡’,它的‘愈合’是吞噬,是污染。那条河是它渗出的毒血,米达斯和梅涅斯是毒血中滋生的脓疮和瘟疫飞蝇。所谓的‘封印’,不过是教团用牺牲和恐惧编织的蛛网,暂时盖住了脓疮,却让毒素在蛛网下更深地扩散。”她转过头,灰绿的眼眸在闪电的光芒下亮得惊人。“要终结它,不是加固蛛网,而是刺破脓疮,灼烧毒血,让那所谓的‘伤口’彻底暴露在……某种能真正杀死它的力量之下。”

“什么力量?”我追问,腹部的疤痕因她话语中蕴含的毁灭意志而微微抽搐。

艾琳的目光投向书架最高处,一个被黑布覆盖的狭长木盒。“威廉叔叔的最终推测……指向了‘星之引’(Star-Draw)。一种只在特定星象、特定地点才能引发的、来自宇宙深空的纯粹湮灭性能量。它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可以灼烧掉污血,撕裂那层‘愈合’的假皮囊,迫使蒙提斯真正‘暴露’……那时,或许才是它真正能被触及弱点的时刻。但引动‘星之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需要巨大的能量作为引导和祭品。一个被深度标记的‘钥匙’的灵魂……以及,一个教团核心血脉的彻底燃烧。”她的目光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

我明白了。这就是我们的结局。钥匙与看守者,共同点燃焚毁深渊的火焰。

平静是短暂的。教团的猎犬终究循着血脉和污血的低语追来了。那是一个接近满月的夜晚,月亮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浑浊的橙黄色。数条幽灵般的快艇借着夜色的掩护,悄然靠近这处偏僻的悬崖。引擎声被海浪掩盖,但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冰冷而污秽的气息,如同那条雨林之河的延伸,瞬间惊醒了我和艾琳。

腹部的疤痕如同烧红的烙铁,剧痛伴随着强烈的呕吐感袭来。窗外,几个穿着黑色防水服、脸上涂抹着暗红油彩的身影正如同壁虎般,敏捷地沿着陡峭的悬崖向上攀爬。他们动作无声,眼神空洞,身上散发着与米达斯类似的、令人作呕的亵渎气息——是教团用秘法催生出的“劣化爪牙”。

“他们来了。”艾琳低喝一声,眼中灰绿光芒大盛。她迅速从床下拖出威廉叔叔留下的一个沉重金属箱。打开,里面不是武器,而是几支装着粘稠暗绿色液体的玻璃管、一些刻画着复杂银色符文的金属片,以及……那柄被黑布包裹的狭长物体。

战斗在瞬间爆发。木屋脆弱的门窗被粗暴撞开。劣化爪牙嘶吼着冲入,他们的动作迅捷得不似人类,手指关节扭曲变形,指甲漆黑锋利。艾琳如同鬼魅般迎上,她不再掩饰,速度快得留下残影。她没有使用常规武器,而是将那些银色符文金属片精准地投掷、拍击在爪牙的额头或胸口。金属片触及皮肤瞬间,爆发出刺眼的银色电光,伴随着皮肉烧焦的滋滋声和爪牙非人的惨嚎。那暗绿色的液体被她涂抹在指尖,每一次划过爪牙的身体,都留下一道滋滋作响、无法愈合的腐蚀性伤口。她的战斗方式诡异而高效,如同在进行一场血腥的驱魔仪式。

我抓起壁炉旁沉重的铁钳作为武器,腹部的剧痛让我动作迟缓,每一次挥击都牵动着那盘踞之物的疯狂反噬。一个爪牙突破了艾琳的拦截,腥臭的爪子抓向我的面门。绝望之际,我腹部的疤痕猛然爆发出灼目的暗绿色光芒。一股冰冷狂暴的意志瞬间接管了我的身体,铁钳以超越我极限的速度和力量横扫而出,带着一股污秽的、撕裂空气的尖啸。

“咔嚓。”爪牙的手臂被硬生生砸断。黑色的、粘稠如沥青的血液喷溅出来。但那污秽意志也像毒藤一样,顺着铁钳试图反向侵蚀我的意识。千钧一发之际,艾琳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我身侧,她沾满暗绿液体的手指狠狠点在我灼热的疤痕上。

“以血还血,以咒缚咒,退散!”她厉声嘶吼,声音带着古老语言的威压。一股冰冷的清流与腹中狂暴的灼热猛烈对撞。我惨叫着跪倒在地,仿佛灵魂被撕裂。那侵入的污秽意志如同被烙铁烫到的毒蛇,尖啸着缩回疤痕深处。

艾琳趁机将一枚燃烧着银色火焰的符文金属片狠狠按在那断臂爪牙的额头。爪牙整个头颅在银焰中瞬间化为飞灰。

战斗惨烈而短暂。冲进来的几个劣化爪牙被尽数消灭,化作地上几滩冒着黑烟、散发着恶臭的粘稠污迹。但木屋也摇摇欲坠,窗户破碎,冷冽的海风倒灌而入。

艾琳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显然刚才压制我体内污血反噬和强行催动秘法对她消耗巨大。她迅速抓起那个黑布包裹的狭长木盒和金属箱,眼神决绝:“快走,这只是先头。真正的仪式执行者很快会到。去海边悬崖。”

我们跌跌撞撞冲出千疮百孔的木屋。悬崖边缘,浑浊的橙黄色满月已升至中天,月光将汹涌的海浪染上病态的光泽。悬崖下方,更多快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正高速逼近。更远处海面上,一艘没有任何灯光的、轮廓怪异的黑色大船如同幽灵般浮现。

腹部的疤痕疯狂搏动,剧痛几乎让我昏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庞大、冰冷、充满无尽饥饿和恶意的意志,正顺着血脉的链接,跨越空间,从遥远的雨林深处,从那污秽的河床源头,牢牢地锁定了我。蒙提斯的注视……降临了。天空中的橙黄满月,边缘开始渗出丝丝缕缕的、令人心悸的灰绿。

“就是现在。”艾琳的声音在狂风中如同刀锋般锐利。她猛地撕开黑布,木盒里是一柄造型奇异的骨质短杖,杖身布满螺旋纹路,顶端镶嵌着一颗鸽卵大小、内部仿佛有星云漩涡在缓缓转动的黑色石头——星陨石核心。她将短杖塞进我手中,那冰冷的触感瞬间与我腹中灼热的印记形成剧烈的冲突,带来撕心裂肺的痛苦。

“握住它,想着那条河,想着蒙提斯,用你的灵魂点燃它!”艾琳嘶喊着,同时快速地将金属箱里剩下的所有暗绿色粘稠液体倾倒在悬崖边缘的岩石上,液体接触岩石,瞬间燃烧起冰冷的、幽绿色的火焰,构成一个巨大而复杂的衔尾蛇图案。

悬崖下,快艇已近在咫尺,我能看到船上那些穿着华丽诡异祭袍、脸上涂满油彩的教团核心成员,他们高举着镶嵌蛇纹的法器,吟唱声汇成一股污秽的声浪,直冲悬崖。黑色大船上,几道刺目的探照灯光如同利剑般射来,伴随着扩音器里哈珀上尉冰冷的命令:“目标锁定!准备捕获,优先保证‘钥匙’存活。”

腹中盘踞之物在蒙提斯意志的加持和星陨石核心的刺激下,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毒龙,疯狂地扭动、膨胀,剧痛几乎撕裂我的意识。我死死握住骨质短杖,眼前闪过那条翻滚着污血的雨林之河,闪过白骨累累的营地,闪过米达斯缝合怪诞的躯体,闪过蒙提斯那盘踞在无尽黑暗中的、不可名状的蛇影……极致的痛苦、愤怒和毁灭的欲望在我灵魂深处炸开。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我喉咙里迸发,盖过了海浪和风声。

就在我灵魂被撕裂的顶点,手中的星陨石核心骤然爆发出无法形容的璀璨光芒。那不是阳光的温暖,也不是月光的清冷,而是纯粹的、冰冷的、仿佛能湮灭一切的幽蓝。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幽蓝光束,如同审判之矛,从我手中的短杖顶端激射而出。它不是射向悬崖下的敌人,也不是射向海面的黑船,而是……直刺苍穹。射向那轮被灰绿色侵蚀的橙黄满月。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幽蓝光束无声地没入月轮中心。下一刻,被灰绿玷污的月亮,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污浊水面,中心点猛地荡漾开一圈纯粹到令人心悸的幽蓝涟漪。这涟漪以超越光的速度瞬间扩散,覆盖了整个月面,橙黄与灰绿被彻底驱散、吞噬,整个天穹,被一种冰冷、死寂、蕴含着无穷毁灭意志的幽蓝光辉所笼罩。

星之引(Star-Draw)被点燃了。

幽蓝的月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莫罗湾海域。悬崖下那些正在吟唱冲锋的教团快艇首当其冲。被幽蓝月光照射到的瞬间,快艇上所有的人体、祭袍、甚至金属和木材,都像烈日下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湮灭。没有惨叫,没有爆炸,只有物质最基础的结构在绝对冰冷的毁灭性能量下被彻底抹除的细微嘶响。几艘快艇连同上面狂热的教徒,在幽蓝月光中如同被橡皮擦去的污迹,瞬间化为虚无。

海面上那艘怪异的黑色大船反应极快,船体表面瞬间亮起一层扭曲的、带着电火花的能量护盾。幽蓝月光照射在护盾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剧烈摩擦声,能量护盾如同被强酸腐蚀的塑料,迅速变薄、瓦解。船体内部爆发出刺耳的警报和绝望的呼喊。哈珀上尉的尖叫通过扩音器断断续续地传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不,这不可能!湮灭级能量……撤……快撤……” 但为时已晚。护盾彻底破碎的瞬间,幽蓝月光无情地泼洒在船体上,巨大的黑色金属结构如同沙堡般无声坍塌、消散,连同里面所有的野心、贪婪和生命,一同归于冰冷的虚无。

幽蓝的月光同样笼罩了我和艾琳所在的悬崖。那冰冷死寂的光辉触体的瞬间,我腹中那疯狂扭动膨胀的污血印记,如同暴露在绝对零度下的沸水,发出了凄厉到超越听觉极限的尖啸。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本源的剧痛席卷了我,仿佛我身体的一部分正在被强行剥离、湮灭。我清晰地“看到”,一条由污秽血液和扭曲符文构成的、盘踞在我内脏深处的暗绿色小蛇虚影,在幽蓝月光中剧烈挣扎、扭曲,最终像暴露在阳光下的阴影,发出无声的哀嚎,寸寸碎裂、消散——污血印记被净化了。

但同时,我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灵魂,如同被点燃的蜡烛,正在这冰冷的幽蓝月光下飞速流逝。星之引是无情的,它平等地湮灭着范围内一切“存在”,无论敌友。

就在我的意识即将被冰冷的虚无彻底吞噬的瞬间,一双手臂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我。艾琳的身体紧贴着我,她的脸颊贴着我的脖颈,冰凉一片,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别怕……”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解脱。我感觉到她体内涌出一股温暖而强大的能量流,如同燃烧的生命之火,通过紧密的接触,源源不断地注入我飞速流逝的身体。她在用她的生命、她作为教团核心血脉的力量,为我构筑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对抗着星之引的绝对湮灭。

“艾琳……不……” 我想挣扎,想推开她,但身体早已不听使唤,连发出声音都无比艰难。

“记住那条河……记住蒙提斯……”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渺,如同风中残烛,“活下去……找到它……真正的……弱点……” 她环抱着我的手臂力量在迅速减弱。

幽蓝的月光如同冰冷的潮水,持续地冲刷着悬崖。艾琳的身体在我怀中变得异常轻盈,仿佛失去了所有重量。她最后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深地看着我,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眷恋。她的身体轮廓在幽蓝的光辉中开始变得模糊、透明,如同即将消散的晨雾。她锁骨下那个衔尾蛇的刺青,此刻却异常清晰地闪烁着微弱的银光。

“亚瑟……”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个极淡、极温柔的微笑。

下一秒,她的身体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化作无数细微闪烁的银色光点,在冰冷的幽蓝月光中盘旋、升腾,最终彻底消散无踪。唯有那枚银质的十字架从她消失的地方落下,“叮”的一声轻响,掉在我脚边的岩石上,在幽蓝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芒。

怀中骤然一空,巨大的悲伤和虚无感瞬间吞噬了我。艾琳……用她最后的存在,替我挡住了星之引最致命的湮灭力量。

一声听不清楚是什么音节的悲吼终于冲破喉咙,却瞬间被冰冷的海风撕碎。腹中那盘踞的剧痛和灵魂被撕裂的感觉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荡荡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剧痛——失去她的痛。星陨石短杖顶端的幽蓝光芒在艾琳消散后骤然熄灭,变得黯淡无光,如同普通的黑色石头。

天空中的幽蓝月相并未持续太久。随着星之引能量的耗尽,那令人心悸的幽蓝光辉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浑浊的橙黄与灰绿重新占据了月轮,但颜色似乎黯淡了许多,透着一股虚弱和……惊悸?仿佛那冰冷的幽蓝审判,让这污秽的存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悬崖下,海面恢复了汹涌,但那些快艇和黑色大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如同宇宙冷漠的叹息。

我脱力地跪倒在冰冷的悬崖边,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残留着她一丝体温的银十字架,和那柄耗尽了她生命点燃的星陨石短杖。海风吹拂着我空荡荡的怀抱,吹不干脸上的泪痕,更吹不散心头那蚀骨的寒冷与沉甸甸的、以生命为代价交付的使命。

蒙提斯……盘绕之蛇……污血之河……

艾琳用她的灰飞烟灭,为我换来了自由,也换来了一个机会。一个寻找真正终结方法的机会。星之引证明了,那污秽的存在并非不可触及,它感到了恐惧。

我挣扎着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艾琳消散的地方,又抬头望向那轮依旧被灰绿玷污、却已不再不可一世的月亮。复仇的火焰在冰冷的灰烬中点燃,取代了绝望。这条路注定孤独,通往更深邃的黑暗,但我会走下去。

带着她的十字架,她的短杖,和她烙印在我灵魂深处的嘱托。活下去。找到它。摧毁它。

Ⅶ 月蚀彼岸

十五年光阴,足够太平洋的海水冲刷掉莫罗湾悬崖上那晚幽蓝月光的最后一丝痕迹,却无法洗去烙印在我灵魂深处的寒冷与那抹灰绿色的月光。威廉叔叔的旧宅在俄勒冈海岸的风雨中彻底沉寂,成为海鸟栖息的废墟。而我,亚瑟·麦当斯,带着艾琳的十字架和那柄星陨石短杖,消失在北美广袤的荒野和城市迷宫中。

我用威廉叔叔留下的遗产和一点不那么合法的手段,抹去了旧的身份。新的名字,新的面孔,小心翼翼地活在人群的边缘。我成了一个沉默寡言、有些孤僻的民俗学者,专注于收集那些散落在文明角落、关于古老河流、异变月亮和不可名状存在的禁忌传说。每一次接触那些扭曲的符号、每一次聆听那些语焉不详的低语,腹部的疤痕——如今只剩下一条淡淡的、银白色的旧痕——都会传来一阵冰冷的悸动,如同沉睡毒蛇的梦呓。那是艾琳留下的最后封印,也是蒙提斯在我血脉中残留的、被强行压制的回响。

我在内华达州的沙漠边缘,一个被红岩峡谷环抱的荒凉小镇安顿下来。这里干燥、空旷,远离丰沛的水系,仿佛能隔绝那条污秽之河的呼唤。我的小屋简陋,书架占据了半壁江山,上面堆满了世界各地关于失落信仰和远古恐怖的抄本、拓片和我的研究笔记。壁炉上方,悬挂着艾琳的那枚银十字架,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玻璃匣,里面静静躺着那柄星陨石短杖,杖顶的石头黯淡无光。

生活是单调的灰色。直到一个暴雨将至的黄昏,我结束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的查阅,驾车返回。收音机里滋滋啦啦地预报着暴雨和山洪警报。车灯刺破愈发浓重的暮色,雨点开始噼啪地砸在挡风玻璃上。转过一个陡峭的弯道,车灯猛地照亮了路边——一个纤瘦的身影正蜷缩在暴雨前的狂风中,栗色的头发被吹得凌乱不堪,沾满泥泞的旅行包丢在脚边。她徒劳地对着稀疏的车流挥手,脸上写满了疲惫和绝望。

我的脚几乎在意识之前就踩下了刹车。摇下车窗,冰冷的、带着尘土气息的风灌了进来。

“需要帮忙吗?”我的声音因长久沉默而显得沙哑。

她抬起头。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暴雨前的昏暗光线勾勒出她的轮廓,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栗色鬈发,粘在光洁的额角。她的眼睛——深褐色的眼眸,在惊惶疲惫之下,却仿佛沉淀着某种更深邃的东西,像……雨林深处未曾被阳光穿透的沼泽,在特定的角度,会折射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灰绿。

不是艾琳。艾琳已经消散在冰冷的幽蓝月光里。但那双眼睛……那种隐藏在温顺外表下、近乎本能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质感……如此熟悉。

我……我的车抛锚了,在前面弯道下面。”她的声音带着一点颤抖,英语标准,但某些发音的尾调,带着一种模糊的、法语般的滑音。“手机没信号……这该死的天气……”她无助地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空。

“上车。”我简短地说,推开了副驾驶的门。没有理由,只有一种近乎宿命的牵引,和腹部疤痕那突如其来的、冰冷的刺痛感。

她叫伊芙琳·杜邦,自称是法国来的生态摄影师,追逐一场罕见的沙漠风暴迷了路。她的解释合情合理,随身证件齐全,包里也确实装着昂贵的相机和镜头。但当她坐上副驾,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毒蛇吐信般熟悉的气息——混合了陈年血液的腥甜、雨林深处腐败泥土的土腥,还有一种冰冷的非生命气息——随着她湿透的衣角悄然弥漫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教团的气息……被稀释了无数倍,几乎难以察觉,却像针一样刺入我的感知。

是她携带的物品?还是……她的血脉?

暴雨倾盆而下,如同天幕被撕裂。我将车停在自家小屋前。屋内,壁炉的火焰驱散了寒意,也照亮了伊芙琳略显苍白的脸。她换上了我找出的干净旧衣服,捧着热茶,小口啜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壁炉上方悬挂的银十字架和玻璃匣中的星陨石短杖吸引。

“很……特别的收藏。”她轻声说,眼神在十字架和短杖之间游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纪念品。”我含糊地回答,递给她一条干毛巾。在她伸手接过时,她的袖口微微上滑——在她左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有一小块皮肤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环状的暗色痕迹,像某种古老的烙印褪色后的残留。位置与艾琳锁骨下的衔尾蛇刺青……隐隐对应。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巧合。遗忘教团的血脉,如同跗骨之蛆,跨越了太平洋,跨越了死亡的阻隔,再次以这种看似偶然的方式,缠绕到我身边。是蒙提斯意志的引导?还是教团残余力量的刻意安排?

伊芙琳在小镇留了下来。她说要等待道路抢修,也说要拍摄雨后沙漠短暂绽放的野花。她的镜头似乎总在捕捉那些扭曲的枯树、怪异的岩层、以及风暴过后天空中残留的、不祥的云涡。她像一只谨慎的鸟,保持着距离,却又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亚瑟先生”那些“奇怪藏书”的兴趣。她有时会坐在我的书架前,安静地翻阅那些布满灰尘的卷册,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上面的古老符号,眼神迷茫,仿佛在追寻某个模糊的梦境。

腹部的疤痕越来越频繁地传来冰冷的悸动,尤其在伊芙琳靠近时。那感觉并非纯粹的痛苦,更像是一种……共鸣?一种沉睡的污秽印记被同源血脉唤醒的低语。艾琳用生命构筑的封印,在血脉的牵引下,正承受着持续的压力。更糟糕的是,我发现自己开始失眠。每当闭上眼,不再是艾琳消散时的银色光点,而是伊芙琳那双深褐近绿的眼眸。一种复杂而危险的情感,在警惕与宿命的夹缝中悄然滋生——对艾琳的愧疚,对伊芙琳所代表的、可能无辜的血脉保护欲,以及一种被诅咒命运再次锁定的愤怒。

一天深夜,我被一种尖锐的、仿佛指甲刮擦玻璃的声音惊醒。声音来自书房。我悄然起身,握住了枕下的匕首。书房门虚掩着,昏黄的台灯光芒透出。

伊芙琳背对着门,站在我的书桌前。她手里拿着的,正是威廉叔叔那本核心的皮质笔记。她并非在阅读,而是……梦游?她的身体微微摇晃,双眼紧闭,脸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她的右手食指,指甲不知何时变得异常尖利,正无意识地、一下下地刮擦着笔记封面上那个压印的衔尾蛇标记。每一次刮擦,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同时,笔记封面那黯淡的衔尾蛇标记竟随着她的刮擦,隐隐散发出微弱的、污秽的暗绿色光芒。

更恐怖的是,她口中正用一种极其古老、扭曲的音节,无意识地低吟着。那音节破碎、粘腻,如同毒蛇在泥沼中爬行,充满了亵渎和召唤的意味。随着她的低吟,书房内的空气变得粘稠冰冷,壁炉上方艾琳的银十字架,竟开始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

她在无意识状态下,被血脉深处的污秽印记驱动,试图激活这本笔记中残留的蒙提斯力量。她在召唤。

“伊芙琳。”我低喝一声,一步冲入书房,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醒来。”

伊芙琳浑身一震,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深褐色的眼眸此刻完全被一种浑浊的、非人的灰绿色光芒充斥。她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尖利的指甲猛地朝我面门抓来,力量大得惊人。

我侧头险险避开,反手用匕首柄狠狠敲在她手腕麻筋上。她吃痛,动作一滞,眼中的灰绿光芒剧烈闪烁,仿佛有两个意识在她体内争夺控制权。

“艾琳……不……蒙提斯……河……”她口中发出混乱痛苦的呓语,身体剧烈颤抖。

腹部的疤痕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冰冷剧痛。仿佛封印下的污秽之物感应到同源的暴走,开始疯狂冲击。剧痛让我动作变形。伊芙琳——或者说控制她身体的那股意志,趁机挣脱,再次扑来,目标直指我腹部的疤痕。

千钧一发之际,我的目光瞥见书桌上那柄躺在玻璃匣中的星陨石短杖,来不及思考,我猛地抓起玻璃匣,狠狠砸向地面,哗啦一声,玻璃被摔得粉碎。

就在伊芙琳的利爪即将触碰到我腹部的瞬间,我抓住了那柄落出的、冰冷死寂的星陨石短杖。没有幽蓝光芒,但它本身的存在,就仿佛一个冰冷的黑洞,瞬间吸引了伊芙琳体内那股暴走意志的全部“注意”。

她(它)的动作骤然停滞,浑浊的灰绿眼眸死死盯住短杖顶端的黑色石头,充满了本能的、贪婪的恐惧。趁此间隙,我强忍着腹部撕裂般的剧痛和灵魂的悸动,将艾琳的银十字架狠狠按在伊芙琳的额头上。同时,用尽全身意志,将精神沉入腹部的疤痕,沟通艾琳留下的最后封印。

“以血还血,以光锁暗,沉寂!”我用艾琳当年使用的古老音节厉声嘶吼。

银十字架在接触到伊芙琳额头的瞬间,爆发出柔和的、却带着神圣净化力量的乳白色光芒。伊芙琳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眼中的灰绿光芒如同被强光照射的吸血鬼,瞬间退潮般缩回瞳孔深处。她身体一软,如同断线的木偶般瘫倒在地,彻底昏死过去。

我踉跄着后退,靠在书架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全身。手中的星陨石短杖冰冷依旧,艾琳的银十字架光芒渐熄。书房内残留的污秽气息在银光和短杖的压制下缓缓消散。腹部的剧痛和悸动也随着那股暴走意志被压制而慢慢平息,但封印的松动感却无比清晰地传来。艾琳的力量……在消退。而蒙提斯的阴影,正顺着血脉的丝线,悄然逼近。

我看着昏迷在地、脸色苍白如纸的伊芙琳,看着她手腕内侧那圈淡淡的烙印痕迹。保护她,就是保护艾琳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也是保护一道可能对抗蒙提斯的关键血脉。但靠近她,血脉的共鸣会不断侵蚀封印,唤醒她体内沉睡的污秽……这是一个绝望的死循环。

我艰难地将她抱到客房的床上。坐在床边,看着她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她凌乱的栗色鬈发。窗外,暴雨停歇,云层散开,一轮下弦月冷冷地悬在沙漠上空,边缘……似乎又染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灰绿。

时光在沙漠干燥的风中缓缓流淌,如同指间沙。伊芙琳手腕内侧的环状烙印,在星陨石短杖的冰冷气息和我腹中封印的持续压制下,颜色逐渐淡去,最终化为皮肤上一圈几乎看不见的苍白纹理。她眼中那深藏的灰绿阴影,也如同退潮的沼泽水,被深深地掩埋。她不再梦游,不再无意识地刮擦衔尾蛇的标记。威廉叔叔那本危险的笔记,被我锁进了小屋地下最深处的铅柜。

她留了下来。理由从“拍摄沙漠野花”变成了“研究当地地质变迁”,最后变成了……没有理由。她像一株在荒漠石缝中找到生机的植物,笨拙却顽强地学习照料我的简陋生活。她会在清晨煮好滚烫的咖啡,带着笨拙烤焦的面包;会在黄昏拉我走出堆满禁忌书籍的小屋,去看沙漠落日将红岩峡谷点燃成一片熔金;会在深夜,当我被腹中封印的冰冷悸动或艾琳消散的梦境惊醒时,无声地递上一杯温水,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安静地注视着我,驱散一丝彻骨的孤独。

一种无声的契约在死寂的荒漠里悄然缔结。我们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危险的词汇——雨林、河流、变色的月亮、缝合的怪物。我们谈论沙漠的星空,谈论内华达的历史,谈论她镜头下那些顽强生命的瞬间。在那些看似平凡的瞬间,在分享一块烤焦的面包时,在夕阳下并排而坐的沉默里,一种温暖而坚韧的东西,如同沙漠中罕见的泉水,在我们之间悄然流淌。它不足以浇灭深渊的寒冷,却足以让在黑暗中跋涉的人,感受到一丝活着的暖意。那是绝望土壤里开出的花,扭曲,却真实。

腹部的封印依旧在缓慢松动,每一次悸动都提醒着那悬顶之剑的存在。但我开始学习与之共存,甚至……尝试引导那残留的、属于蒙提斯的冰冷感知。在伊芙琳沉睡的深夜,我会独自面对浩瀚的沙漠星空,手握星陨石短杖,将精神沉入腹部的银白疤痕。不再是单纯的压制,而是尝试去“倾听”那血脉链接另一端传来的、模糊的“低语”——那来自污秽之河的、关于蒙提斯“愈合”状态的混乱信息碎片。痛苦依旧,却伴随着一种危险的洞见。

一年后,在莫哈韦沙漠边缘一个连地图都懒得标注的小镇教堂里,我和伊芙琳举行了婚礼。没有宾客,只有一位被沙漠风沙雕刻得如同老树根般的牧师。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简陋的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当牧师用苍老的声音问出“无论顺境或逆境……疾病或健康……”时,我和伊芙琳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她的眼中没有新娘常见的娇羞或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近乎悲壮的平静,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她看到了我眼底同样的东西。我们知道,誓言中那些寻常的“逆境”和“疾病”,于我们而言,意味着潜藏在血脉深处的污秽阴影,意味着那轮终将归来的灰绿之月。我们的结合,不是幸福的起点,而是两个被诅咒灵魂在深渊边缘的相互扶持,是绝望中对温暖的最后一次攫取。

“我愿意。”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我愿意。”我的声音与她重叠。

交换的戒指很朴素,白银的指环。在戒指套入伊芙琳手指的瞬间,我腹部的疤痕传来一阵清晰的、冰冷的悸动——不是痛苦的冲击,更像是一种……沉寂意志的微弱共鸣?仿佛蒙提斯那盘踞在无尽黑暗中的意识,隔着时空,感受到了这微弱却真实的人类联结。

婚礼后的生活,在沙漠边缘的小屋里继续。平静,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潜藏着令人窒息的张力。伊芙琳的镜头开始更多地聚焦天空,尤其是月相的变化。我们心照不宣地记录着每一次月亮的细微异常——那偶尔出现的、转瞬即逝的灰绿色光晕,那不合常理的运行轨迹。数据被加密,存入独立的硬盘。

直到那个满月之夜。

没有风暴,沙漠的夜空清澈得如同黑曜石。银盘般的满月高悬,清辉洒满无垠的沙海和嶙峋的红岩。我和伊芙琳并肩坐在小屋外的沙丘上,像往常一样沉默地望着夜空。

突然,毫无征兆地,月亮中心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针尖般的暗点。紧接着,那暗点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晕染扩散,纯净的银色月华被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粘稠的灰绿色所侵蚀。这灰绿并非均匀覆盖,而是如同活物般在月面上蠕动、蔓延,勾勒出模糊的、难以名状的纹路,仿佛一条巨大的、盘绕的蛇影在月球内部苏醒。

腹部的疤痕瞬间变得灼热滚烫。一股冰冷、古老、充满无尽恶意的意志如同无形的巨浪,跨越浩瀚的空间,顺着血脉的链接,轰然降临。比十五年前在莫罗湾悬崖上感受到的更加清晰、更加庞大,蒙提斯……它并未被星之引摧毁。它的“愈合”被打断,被重创,但它在漫长的沉寂后,正以更污秽、更饥渴的姿态……重新将目光投向这个世界,这一次,它的意志中充满了被蝼蚁冒犯的狂怒和吞噬一切的贪婪。

“亚瑟……”伊芙琳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指尖冰凉。她的脸色在灰绿月光下变得惨白,深褐的眼眸深处,那被强行压制的灰绿色阴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剧烈地翻腾起来,几乎要破瞳而出。

我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另一只手死死按住灼热剧痛的腹部疤痕。艾琳留下的最后封印在蒙提斯意志的冲击下剧烈震颤,发出濒临破碎的哀鸣。星陨石短杖静静躺在小屋内的书桌上,冰冷而死寂。

灰绿色的月光如同粘稠的油污,笼罩了小屋,笼罩了沙丘,笼罩了整个目之所及的沙漠。远方,传来几声郊狼惊恐到变调的嗥叫,随即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巨口吞噬。空气变得凝滞,带着浓重的、雨林腐河般的腥甜土腥气。

它回来了。

我们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我侧过头,看向伊芙琳。她的身体在灰绿月光下微微颤抖,眼中挣扎的灰绿与她本身深褐的底色剧烈冲突,但她的目光却异常坚定地回望着我,没有退缩,只有一种与当年艾琳消散前如出一辙的、近乎神性的平静与决绝。

不需要言语。深渊的闸门已经再次开启。这一次,不再有星之引的审判之光为我们争取奇迹。我们拥有的,只有彼此紧握的手,腹中那摇摇欲坠的封印,屋中那柄冰冷的短杖,以及……深入骨髓的仇恨与守护的决心。

月光下,两个渺小的身影依偎在沙丘之巅,如同惊涛骇浪中紧紧相拥的礁石。前方是汹涌而来的、不可名状的黑暗。但这一次,我们不再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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