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履冰
我是一名作家,如果每日拿着钢笔,在烟雾缭绕的房间中对着空白的信纸发呆叫做作家的话,那我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适合这个职业的人了。已经很久没有杂志社愿意接受的作品了,那些穿着西装的家伙总会在寄给我的信中告诉我我的作品与读者们喜欢看的东西是怎样的相悖,我周围的朋友也认为我的文笔太古典,如果不是认识我,他们恐怕会觉得写出那些东西的人是一具中世纪的干尸,我据理力争的反驳了他们:我这样的人在中世纪留不下能够写作的尸体,早烧死了,之后就和他们一起笑一笑,再喝几口某些神通广大的家伙带来的威士忌,醉成一团,各自回家,不在这漆黑的世界留下任何可察觉的痕迹。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放弃这份没用的坚持,就勉强尝试一下那些所谓的新东西,但最后还是一个单词都落不到纸上,「你需要一些新的灵感,多出去走走。」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上个月刚刚为了他所谓的灵感在街头被那些外来的意大利人开了一枪,我不觉得我想要冒这种风险。更何况波士顿这段时间的天气跟见鬼了一样,雨水像不要钱似的往下泼,气候也冷的要命,在床上盖不盖被子都没什么区别,出去都不知道往哪儿去。这段时间我的生活也糟糕无比,那群卖酒的家伙卖不了什么好东西,喝起来比水好不了多少,偶尔买份报纸,上面不是谁的电影要上映就是市长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荒唐话。晚上睡觉又得受着隔壁那几个女人和他们新带回来的男人在床上矫揉造作的叫声,第二天还不得不和那个一脸得意的蠢货一起下楼然后在忍受他那愚蠢的搭话,我还不得不假装很礼貌的样子继续忍受他的蠢话,然后在转角处分开去买楼下那家咖啡店的第一杯咖啡,因为那个吝啬的老板偶尔会用倒过酒还没来得及清理的杯子来给你装第一杯咖啡,虽然他店里卖的一切东西都很劣质,但是从那连泔水都不如的黑色液体里尝尝酒精的味道也算是一天的慰藉了,反正那个老葛朗台也不太会想到有人会为了这个理由大清早来他的店里,感谢他舍不得出那份雇佣店员的工资。恋恋不舍的告别那几滴微不足道的乙醇之后,随便拦一个报童,花几美分买一份报纸,草草扫几眼后就塞到大衣里用来保暖,然后在街道上走几步,深吸几口充满鱼腥味的空气让我想起我住在什么地方,走进商店买几瓶粗制滥造的廉价墨水和几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做的肉干,就径直上楼,推开冲我抛媚眼的女人,把钥匙插进那不知道多久没上油的锁扣,稍微用力地撞开那扇总是会完美卡住的门,然后侧身走进那刚好能过一个人的缝隙,再用脚向后一蹬把门关上,踩着略微翘起的木板走到写字台旁,拉开那把被虫蛀过的木椅,小心翼翼的坐下,在象征不稳固的噪音停息后拿出钢笔,拧开墨水瓶盖,满满的吸满墨,然后对着昨天晚上新的稿子开始了思考。被揉成一团的废稿被他的主人随意抛弃在房屋的各处,部分纸团上晕开的墨渍好像某种无言的讥讽,嘲笑我那早已枯竭的天赋。
波士顿的天气总是糟糕的,冻僵的手指在火柴的热量中稍稍舒缓,深吸一口前几天朋友来拜访时带来的劣质雪茄,在烟草点燃后带来的辛辣与尼古丁带来的短暂快感中暂时忘却平庸带来的苦痛,就这样在吞云吐雾中,白昼悄然流逝,当我回过神时,那根雪茄早已烧完,燃烧剩下的灰白色余烬洒满了那张浅黄色的稿纸,感叹又浪费了一天的时间,然后拿起来把烟灰抖落在地板上,天还没有完全黑掉,太阳还能通过窗户为我提供些微光亮,而在写字台外的区域,则已是黑暗的王国,透过窗户向天空望去,乌云依然笼罩在这片海湾上,暴风雨随时都可能倾斜而下。街角的那个巫师有段时间没见到了,在渔民不再向他询问天气的情况之后,就没有多少人去照顾他的生意了,现在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改行了,也许自己马上就要和他一样,离开这座城市,去寻找新的生存方法了。就算写出了新的东西,被出版商看上,自己又能怎样呢?稿费交完税还能剩多少?不过又是靠着临期食品和劣质鱼获撑到下一个灵感来找自己而已,然后再因为自己糟糕的生活习惯疾病缠身,在穷困潦倒的情况下,四十多岁就孤独的死去。自己的作品很快就会被彻底遗忘,那种建国时就在写的东西根本就不会有人记得。从未在世界上留下一点痕迹的死去吗?看着灰色的天空在狭小的窗户中被黑色一点点挤压,然后消逝,等待明天再来一遍,可自己的生活却不会再有重来的机会。这间屋子的隔音效果确实让人着急,连嫖客上楼时踩木板的声音都能在这间房里清楚的听到,隔着墙听他们商谈价钱,女人只是在笑,男人从声音能听出来是个新人,搞不好和自己一样还是个雏鸟,朴实,太朴实了,就像是一个刚刚来到大城市就被迷住眼镜的家伙,身上带的钱有多少?够他一个晚上的嫖资吗?哦,已经在讲价了,男人吵起来了,口音很严重,让人怀疑他真的知道英语怎么讲吗?太糟糕了,也许是那种深居内陆的家伙吧。我很好奇他真的能适应波士顿过于潮湿的空气吗?谈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没人感兴趣了,交给最原始的本能去解决吧。再抽一支吧,然后就上床睡觉,继续逃到那灰色的梦里,当作一切都好好的。等到第二天醒来,继续我糟糕的生活,直到那片海洋倾泄而下。
那场讨厌的雨毫无阻拦地穿越我的房顶,精准的击中我的床铺,以一种极度残忍的方式摧毁了我的梦境,虽然那场梦本身就和我的生活一样糟糕,但我还是希望能安慰地度过那场梦,更别提那些雨水中还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我几乎就无法在那间屋子中生存,空气中过于浓重的鱼腥味死死的扼住了我的气管,如果不是周围的环境还是该死的熟悉,我完全相信我将要葬身海底。隔壁的那对临时情侣似乎也被这疯狂的雨吵醒,女人不断的咒骂声似乎能够穿透我的耳膜,男儿的声音则表现的过度兴奋,不知是因为这场恐怖的降水还是雨中那足以杀人的海腥味,在那狂热的叫喊某种令人费解的语言。而当我从窗户向外窥去,才发现这场雨到底有多恐怖,暴雨在街道上汇集成洪流,裹挟着无数的杂物向海的方向冲去,狂风在世间毫无阻挡地肆虐着,将一切可视之物通通折损,我感觉整栋楼都在这场雨中摇晃,那不堪重负的承重结构在暴风雨中发出的痛苦呜咽声几乎响彻天际,那些居住在较低层数的人们正在用他们能想到最污秽的语言唾骂这不合适宜的暴雨,有人不幸被洪水卷走,还没来得及求救就被巨浪淹没,然后失去生命,我不知道天空此刻是何种样貌,即便闪电偶然间把夜空点亮,却也只能看见一片无比浓密的黑暗。雨水在我的房子内汇聚,形成积水,然后渗透那将要朽烂的木板向下袭去,却依然无法改变积水的扩大,渐渐的,我好像听见了地板不堪沉重的悲鸣,我竟然开始好奇我是会被淹死还是因为地板破碎然后摔死,一个在阁楼被淹死的男人,一个在室内摔死的男人,不管是哪一个,都是和我的人生一样荒诞的笑话。就在我抱有必死的决心和成为朋友们笑料时,那场雨停了,戛然而止,没有任何变小的前奏,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停下了。只有空气中令人绝望的恶臭和无处不在的积水能够证明刚刚那场不亚于灭世灾难的暴雨,确实的发生过。
生活变得更糟了,那家专门售卖黑色泔水的咖啡店在洪流中被摧毁,过于劣质的建材甚至无法保留它存在过的痕迹,那个吝啬的老家伙也不知所踪。而所有我买得起的报纸都因为过于恐怖的降水量宣布休刊,商店宣布暂时停业,等待这段见鬼般的天气彻底过去。当我终于整理好家中的一地狼狈,再次踏上那条乱石砌成的破旧道路时,我仿佛站在了波士顿湾的码头上,属于海洋的气息彻底充盈了我的鼻腔,过于浓厚的咸腥疯狂的挑逗着我的胃部神经,幸亏我已经很久没有摄入什么正常的食物,从我胃中奔涌而出的只有略带血丝的清水,我想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所在的街道才真正成为了一条海洋风格的街道,顺着之前雨水汇集的方向继续走下去,那些过去使得这条道路过于崎岖的坑洼已经被前天水流中裹挟的泥沙给填满,我相信这是它被建造以来第一次变得如此平整,街边的房子大多都在暴雨中被损毁,隔着一道被冲坏的木墙,能够隐约听见房子内女人充满怨恨的哭泣声,或者是醉鬼宛如失了智般的打骂声,偶尔还能透过被折断的木板看见那片晦暗空间中被泡发的尸体,天空依然被乌云笼罩着,完全看不见任何一丝曙光将至的希望,我们已许久未见阳光,自然也不曾感受到那来自天外的温暖,那份恐怖也因此无法散去。我不知道向何处祈愿,我所熟悉的生活已经被天灾所摧毁,也许在下一次的暴雨中,我就会成为那些丧生者当中的一员,死神只是暂时选择了放过我,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死神最终不会放过任何人。我再度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力,但是也无法为此做些什么,那些无赖已经开始打扫死者的家了,他们毫无尊敬的把尸体装进他们特制的袋子里,然后开始像垃圾场里的野狗一样翻找着一切有价值的物品,可能是一张渔网,一块手表,一只破旧的钢笔,一件缝补多次的大衣,一顶炸线的帽子。政府和黑手党默许这种事情发生,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背负任何道德问题,在简单修缮之后继续安排给下一个可怜的穷鬼住下,继续掠夺他们从那些有毒的工厂中赚来的带血的纸钞。继续向前走,海浪的声音已经能够穿透一间间房屋传到我的耳中,渔民们活的怎样呢?这个问题无端的出现在我的脑中,然后随着我的呼吸被排出体外,怎么会好呢?这段禁酒的日子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是好日子,可我们荒唐的政府却愿意把它执行下去,更何况这段时间的鬼天气足够让那些捕鱼为生的可怜人揭不开锅了,也没有多少正经船队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出海,至于那些走私的家伙,不知道他们到底走私了什么,在那些地下酒馆里我看不到任何值得一喝的酒。
海水的咸腥味比那压抑的灰蓝色海面更早接触我的感官,海风在我的耳边呼啸,发出刺耳的噪音,海水是咸的,是苦的,是涩的,天上的水也是这个味道,所以,天空,也是一片海洋。码头上没有多少人,意料之中,只有那些现代工业创造出的钢铁利维坦停泊在那,银灰色的表面肆意生长着棕褐色的锈疮,看上去就像是凝固的血痂。一艘木船刚刚归港,渔民的表情并不乐观,看来他不是 被海神眷顾的人,然后我看见了他此行的收获。「老葛朗台」,我压制下内心的吃惊,慢慢靠近那具早已失去生机的尸体,我在看什么?他已经死透了,我为什么还要凑上去,但我依然无视了我灵魂的警告,走进了……那件渔获。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那些能夹死苍蝇的皱纹被彻底泡开,那张令人讨厌的脸多了几个缺口,那双永远闪烁着贪婪的眼珠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挖走,应该是某种海鱼吧。那块假金表不见了呢,谁知道去哪了呢,不过也和我无关就是了。看着我过去生活的一部分就这样躺在我的面前,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是在什么时候被冲走的呢?是为了回来抢救那间咖啡店时吗?他死前在想什么呢?我从来没听说过他有孩子,好像也没有结过婚,看来是不会有人专门为了他来跑一趟了,那些尸体贩子也不会,他们在那些穷人身上捞到的好处已经够多了。我向渔夫解释了这个老家伙的处境,那家伙却说他并不打算利用这具尸体获利,细细端详了一会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稍微感叹了一下这个世界上还有善良的人,从大衣口袋里掏了 5 美分交给他,当做那个老家伙对他的感谢,也当做对过去生活的告别,然后向那片吵闹的海洋走去。
熟悉的一切在身后消失,直到现代文明的痕迹从感官中彻底消失,面前只有一片荒凉的乱石滩以及那片没有尽头的海洋。海水的颜色很深,即便有其他的颜色被排到里面,也很快就会被那深到发黑的蓝色给覆盖,最终呈现在我面前的,就只有那片无垠的深蓝和那些比雪还要白上几分的浪花。海风把我的脸吹得有些僵硬,刀割般的疼痛总是让我不自觉的去擦拭我的皮肤,试图擦去脸上那并不存在的鲜血。乌云比之前更加接近地面,灰色的天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有压迫感,令人难以呼吸,我却同时从中感受到了一份别样的自由感,仿佛我也长出了一对在科学上不可能出现的翅膀,能够摆脱一切压在我身上的压力,去到彼岸那无拘束的国度,可惜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的幻像。我仍然存在于这片大地上,严格遵守着英国爵士的三大定律,作为一名美利坚公民,站在合众国的土地上,继续着比机械还要精确严格的生活。而我双眼所注视的对象,她?它?还是祂?在我们的罪犯祖先到达这片土地之前,在印第安人出现之前,在基督降世之前,在那东方的古老民族成型之前,乃至于人类诞生之前,祂就存在于这颗年龄十五亿年的石块之上,所以祂才是应该是世界的主人。我们有什么资格把祂划分成大小各异形状不同的区域呢?走上前去,冰冷的海水已经可以淹没我的脚掌,过量的盐分刺激着昨天被木屑划破的伤口,强迫我从过分的抒情中清醒,让我正视我目前的处境。我过往的生活正被我抛在身后,转身望去,那座充斥着堕落与绝望的城镇是何等的扭曲,一片低矮的窝棚在天空施加的滤镜下显得病态,至于那些观测无法触及的黑暗处,谁知道其中到底埋藏了怎样的罪恶,只是单纯的倒卖尸体和贩卖私酒吗?那些黑手党不可见人的交易中频频出现的白色粉末难道只是提纯的面粉吗?那些深夜小巷里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难道只是醉汉的家暴吗?谁知道呢?我们是一群穷人,我们活该过着堕落的人生,是这样吗?远处工厂排出的浓密黑烟,看上去就像是这座海边小镇肮脏的吐息,其中到底藏着多少人的鲜血呢?是用多少人当做薪柴才烧出来的呢?这个国家,又有多少这样的聚落呢?一股莫名的恐惧攥住了我的灵魂,我开始对我所栖息的地方感到陌生,我好像看见那片贫民窟活了过来,不止它,我感觉整片大地正随着这名为国家的活物的呼吸而上下起伏,它向我走来,整个社会开始向我走来,它要我融入进去,然后成为它运转所需的燃料,我看见无数的人被它吞噬灵魂,然后身体在它内部被撵得粉碎,那些可怜人的血肉现在还粘在它的齿轮上,用作不同构件间的润滑,过去,他吃掉了那些印第安人,现在,他要来吃掉我们,然后是那些欧洲人,接着是那些亚洲人。不,我要逃开它,我必须逃开他们,我挣扎着向后退去,却被水底的乱石绊倒,投入那片压抑海水的怀抱之中。在窒息与冰冷的双重折磨中,我看见世界在旋涡中破碎,然后以一种过于扭曲的方式恢复平静。
又下雨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被那比海水腥臭至少十倍的雨水熏醒的还是被那再次汇聚起来的泥水呛醒的,在暴雨中挣扎着把脸从地上抬起来,避免被水淹死的可能,然后强撑着身体把自己摔到最近的屋檐下,靠着墙一点一点地把上半身从水中捞起,咬牙克制着全身止不住的寒颤,自己的大衣早就被水浸透,在蒸发的过程中残忍的带走我身上最后几丝珍贵的热量。颤抖着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那小的可怜的金属酒壶,手指僵硬的仿佛一根根木头,拼尽全力才把那该死的盖子打开,然后轻松地从手中脱落,消失在湍急的水流中,而酒壶则十分稳固的被冻在发红的手中,小心翼翼的把壶口靠近嘴边,然后猛的一仰头,把那最后几毫升液体倾注口中。口中辛辣的味道瞬间激活了这具身体,酒精如同输入内燃机的燃料,在我的身体内迅速爆燃,为我几乎冻僵的躯体贡献出弥足珍贵的热量,进而唤醒了我那几乎快失能的大脑。快速审视了一下我所处的环境,然后陷入更深的绝望,在暴雨之中,一切用以判断地区的方法都不再适用,世间的一切都被雨幕掩盖,看不见一点真正属于陆地的特征,黑暗伴随恐惧逐渐渗透我的心灵,直到那名为理智的高墙彻底倒塌,徒留无助的灵魂在这阴湿的地狱中等待死亡。就在我再次放弃挣扎并等待终结的命运降临时,一只触感粗糙的肢体从身后的黑暗中伸出,将我拽进了那片未知的黑暗之中。
眩晕,失重,恶心,以及温暖。当我再度从昏迷中苏醒时,迎接我的并不是恐怖的暴雨,也不是刻骨的寒冷,那令人不适的潮湿感好像遥远的噩梦,使人不快的鱼腥味在身上若隐若现,却不似当初那般强烈。明黄色的火焰在我身边旺盛的燃烧,干燥的木柴劈啪作响,迸发出带有安神效果的香气,我从未感受过这般舒适,以至于我完全忽略了那些超出常理的地方,也全然放弃了思考这片空间的情况,只是将自己平放在地面,安静的感受着火焰传来的温暖。我从未想过能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获得我梦寐以求的安宁,就像一个外出的工人,终于回到了家人身边,世界是那样的安静,平和。也许之前那些都是梦吧,我现在才是真正醒来,没有什么暴雨,没有什么怪物,世界上只有这样一间温暖干燥的房间,给人无与伦比的安宁。我多希望那就是我的世界,直到那象征现实的鱼腥味再次追来,我睁眼看向那气味的来源,那是一个高约两米的物体,上面披着黑色的布料,整体细节都被遮的十分严密。它好像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开始向我靠近,虽然勉强能看出来是双足行走,但也仅仅如此了,过于笨拙的动作反倒有一种类人的恐怖感,剧烈的上下起伏看上去更像是跳动而不是走动,躯体砸到地上时发出巨大而沉闷的响声彰显着它那惊人的重量,我不知为何,竟忘记了恐惧。只是僵硬的待在原地,等待着那庞然大物的到来。终于,当那令人厌烦的鱼腥味彻底接近时,那怪物开始了它的行动。一只柔软的墨绿色触手从覆盖它全身的黑色布料中穿出,然后分化成一双人手,强硬的掰开了我的嘴,紧接着那些分化出来的手指顺着我的脸爬进了我的口腔,顺着我的食道滑进了我那伤痕累累的胃袋,那种感觉虽然奇妙,却没有任何不适,更准确的来说,我感觉很舒适,就像是一股暖流从我的胃出发,然后传遍我的身体,在那份温暖中,我逐渐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沉睡。而当我再度醒来时,那温暖的巢穴已然不见,我正躺在那间狭小阁楼湿冷的地板上,我回到了我所熟悉的那个寒冷到坚硬的,令人不安的文明世界,那些脆弱的温暖与安宁就像是我昏迷时所作的梦一般。
我不得不重新面对我的生活。那些被暴雨毁灭了的区域在简单而又潦草的修缮后再次塞满了来自全世界各地的人,那间咖啡店的旧址又再次开起了一家同样糟糕的店铺,报童再次拿着用劣质油墨印刷的报纸在街头叫卖,商店的橱柜再次摆上了那些象征贫穷的商品,隔壁的妓女走了,接着很快就搬进了一位同行。社会今天依然在稳定运行着,一切照旧。直到那天在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房东把我寥寥无几的行李扔到了大街上,而那个时候我还在之前那片海滩上散步。当我终于赶到时,现场只剩下一片狼藉,被污水浸透的稿纸,被缝补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衬衣,还有我钱包里最后的几美元,这就是我现在唯一的财产,我不知道那个混蛋到底给我留了多少东西,也不清楚那些流氓到底从中捡走了什么,比起那些就算拿回来也没有什么意义的东西,为现在的自己找一个安身之地可能重要的多,毕竟,暴雨哪怕不再袭击这片街区,但是波士顿寒冷的夜晚也足以要了我的命(虽然死亡只是时间问题)。这没有什么困难的,那些遭过难的屋子还没有被那些巧舌如簧的黑手党们全部出手,只需要交上一笔小小的房租,就可以毫无阻力的住进你的新家,至于这间房子之前属于谁,相信我,除了上帝,没有任何人会在意这一点。在我常去的酒馆的老板介绍下,我甚至连房租都没交就住进了一间靠海的房子,只要我愿意,他们就允许我在这个地方待到死,或者等我有钱了再给我安排到更好的地方,当然,前提是我对在这个地方发生的一切事情都闭口不提,但是我本来就不在乎他们的勾当,尊贵的联邦探员们也不会在乎我这个小人物的一举一动,准确的来说,他们从来都不会自降身份,把他们那高贵的脚放在这里肮脏的地面上。就这样,我在没有付出任何代价的情况下得到了新的住所,虽然海边的环境较之前的「市中心」更加恶劣,能够轻易把桅杆折断的狂风,足以震碎内脏的波涛声,终年不干的衣服,轻易返潮的地板,挂上几分钟就能拧出水的毛巾,挥之不去的腥味,但是这些糟糕的条件对于我来说,远不如夜晚的寒风致命,我只需要一边裹着用碎布拼成的毛毯一边祈祷夜晚尽快过去就足够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我活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是,活着总归是高于一切的,吧。而且我的饮食习惯也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改善,终于摆脱了每个月依靠临期罐头生活的日子,只需要同样花上一笔小钱,就可以从渔民手上买到刚从船上卸下的渔获,虽然有点腐烂,但总归是优质蛋白,还能免费品尝海边独有的鳕鱼咖啡,海洋特殊的风貌也能提供特殊的灵感,比如在搬到海边的一周后,一家杂志社就以 25 美元的高价买走了我的作品,哪怕对我来说那只是一篇极度糟糕的愚蠢作品,这笔稿费给了我继续苟活下去的基础,我可以继续在酒馆里用水一样的酒买醉,继续和那些实际上根本看不起我的朋友聚会,继续在凌晨的海风中对着翻滚的海面发呆,然后在某种渴望被唤醒之前惊醒,一边催眠自己一边冲回屋内,因为我切实听到了大海的呼唤,听见了我灵魂的回应,以及无声的恐惧。
又是新的一天,海风准时的摇晃屋子,用刺耳的『吱吖』声把我从噩梦中唤醒,双手僵硬地撑起酸痛的身体,从躺在床上到站在门外,这个过程的每一步都充满艰辛,每一次的活动都伴随着关节处的剧痛,每一次的呼吸都仿佛被人扼住咽喉,开门,降临波士顿湾的众神依然保持着往日的愤怒,波浪依旧翻涌,天空依旧灰暗,寒冷也如影随形,如往日般浸润着这座文明的城市。看了一眼房门口被装满的酒瓶,我知道那些家伙今天要来我这边交易,于是把钥匙压在酒瓶下,随意的把门摔上。在无意识中跟随着无目的的海风前往风暴停息之所。又是熟悉的潮湿感,当我回过神来,那片我曾站立的乱石滩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只记得我上次在这地方发了疯,然后在癫狂中摔入了海水,至于之后的事情,我只觉得像是一场诡异的梦,也许我只是幸运地被浪花拍到岸上,然后在半昏迷的状态下走回住所,这可能是最符合理性的说法,那些篝火,怪物,只应该是我脑中的妄想,虽然我确实弄丢了我酒壶的盖子,虽然我的大衣确实是干的,但是到此为止,幻梦在这个时代是那些富庶人家才有的特权,所谓眷顾对我来说只是灾难的开场诗。照旧感叹了几句海洋的庞大,虽然没有观众,也依然矫揉造作的念了几句粗俗的短诗,感觉到有灵感在脑中孕育,无留恋转身离开,打算用最快的速度回家,把那个新生的想法记录在稿纸上,也许海边就是有这种魔力吧,海洋是一座灵感的宝库,就算是我这样的无能之辈也能从中捡到一些宝藏。也许是担心灵感稍纵即逝,也许是害怕海洋会追上我的步伐,我的脚步愈发狂乱,步调也越来越匆忙,先是快走,然后开始疾跑,到最后,我好像完全抛弃了理智,学起了那些平日追逐猎物的狗,开始在地上飞快的爬行,全然不顾地面的砂石到底会对我的膝盖和手掌造成怎样的伤害,我不清楚我当时我什么会变成那个鬼模样,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只有那从未在我身上出现过的对文学的热爱暂时控制了我的心智,操纵着我去创造新的故事。在全然失去时间概念的狂乱之中,我成为了大航海时代的一艘战舰,我的头则是那用来殊死一搏的冲角,义无反顾的向我家那扇虚掩的木门冲去,在一瞬间的阻力消失后,在两个刚刚结束交易的败类惊恐的眼神中,我发疯似的扑到那张略显拥挤的书桌上,全身心的投入了一场创作之中,世界在我的脑中被拆解,又在我的笔尖重组,我看见了一个古老的世界在我的眼前浮现,那是希腊众神还未死去的时代,伟大而神秘的亚特兰蒂斯依旧漂浮在海面之上,如神般俊美的人们在用大理石搭建的庞大建筑中往来,身披盔甲的勇士在酒馆里豪饮,头戴花环的智者在广场上辩论。海洋如同被驯服的宠物般温顺,无垠的海面像是最上等的蓝宝石,平静的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天地簇拥这群真正的盖娅之子,造物主毫无顾忌地将祂能想象到最美好的部分放在这群人身上,以至于深居在奥林匹斯山巅宫殿中的宙斯都不能相提并论,在这神圣的城市之中,最伟大的时代正式开场。停笔,那张稿纸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词汇填满,甚至已经看不出稿纸原先的米黄色。天色已晚,夜空早在我沉迷幻梦时就已到来,摸索着从抽屉里拿出装火柴的铁盒,用力的在火柴盒上滑动,却不见半点火星的影子,就这样浪费了三根弥足珍贵的火柴后幸运之神终究眷顾了我,在一声「嗤」的尖啸后,火苗出现在了那根短小的木棒顶端,小心翼翼的护着点燃了油灯,灯芯如同一座孤岛,周遭的黑暗就是无尽的汪洋,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供取用的光亮,不知有怎样的邪魔鬼魅掩藏其中,也不知有多少肮脏的灵魂与奸邪的诡计在其中酝酿,只好借着这随时可能熄灭的火光提笔,再次投入创作的舞台之上。而那辉煌的亚特兰蒂斯,此刻也将被诸神放逐,暴怒的雷霆在空中咆哮,狂躁的飓风在海面嘶吼,血红色的太阳在天际狂舞,不可名状的黏液生物自海中现出,漆黑的有翼生物在乌云中穿梭,高洁的大理石塔已然倒塌,残暴的战士拿起他们嗜血的刀刃向人群与怪物冲锋,却在惨叫声的结尾被巨力撕碎,虚伪的学士在他们的金堆里诘问天空与大地,终究抵不过风暴的嘶鸣。我再看不见那片美丽的土地了,现在在祂身上陈列的,是撒旦狂欢后的一片狼藉,鲜血代替河流在土地上横冲直撞,流淌过的地方皆生出形体扭曲的恐怖邪魔;尸体被堆砌成山,阿拉伯神话中丑恶的食尸鬼在上面大快朵颐,祂们口中骇人的尖牙能够轻易的切开人类那脆弱的躯体,那强有力的双手,如果那是手的话,敏捷的将一切出现在祂们眼前的食物送进那不知满足的血盆大口,再加上祂们那天生黝黑的皮肤,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祂们更适合去侍奉那位万魔之主呢?火焰从天空落下,附在万物之上,文明仅存的硕果也在烈火中被销毁,一切都在燃烧,连水面都燃起了一层微弱的火焰,那些侥幸从怪物手中逃离的人们此刻就变作了这天火的薪柴,哀嚎化作了独一无二的乐曲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回荡,而大快朵颐的群魔也应和这残忍的乐声肆无忌惮的屠戮着这片大陆上所有的生灵,直到一切能承载思维的载体都随祂们回到地狱,只有一片断壁残垣留在这曾诞生了那伟大的亚特兰蒂斯的土地,但不知是群神对这样的残忍不够尽兴还是要安葬这曾美丽的文明,那些潜藏在海底的墨绿色怪物应召爬上来陆地,开始用祂们粘液状的身体吞噬那些建筑留下的痕迹,在这个过程中,万物无声,就像是群神对这片大陆最后的哀悼。在那些特殊的食腐者吞吃掉地面上最后的残渣后,祂们便把那「入殓」的对象转向了那文明物理意义上的承载者:这片大地。我看着数量庞大的怪物将自己的身体融入地面,接着大陆毫无征兆的生出数道规模惊人的峡谷,然后不断加深扩大,彼此相连,炽热的熔岩在「裂缝」闪着暗红色的微弱光芒,天崩地裂的巨大声音传达着这片土地无止境的痛苦,可是那群贪婪的蛀虫却不曾为此停下祂们掠夺的行径,直到一整块大陆被完全撕碎,然后被那些残忍的恶魔带回祂们那肮脏的家园,只留下那些数量惊人年幼的孩子化作海水,去填补那规模惊人的洞窟。在这壮观而又残忍的葬礼之后,那片大陆在这世上就只有无尽的传闻。那位古希腊的智者曾在梦中借由意识之海短暂的窥见那方世界的毁灭,却不曾看见那些魔鬼给予亚特兰蒂斯人们的惩罚远超他们应承受的罪孽。那位沽名钓誉的作家只是浅浅的看见那些未被邪魔消化完全的遗迹,就不负责任的提出了完全错误的猜想。而那些在海边突然陷入谗妄的人中,到底有多少人是在突然的灵感中目睹了那场前无古人也不太可能有来者的审判,那些潜藏在海底的黏液怪物是否依旧存活于世?那场恐怖的灾难难道也会同样的发生在我们身上吗?在一阵战栗之后,我的意识终于从那上古的地球回归,浪声很大,仿佛我直接生活在海滩上,那接纳一切邪恶的海洋就在我的门口一样。稿子已经写成,虽然我对写作过程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但是不妨碍我把它寄给杂志社用来换稿费,盖好笔盖,吹灭油灯,起身走几步,然后被重力摔到床上,随即在摩尔普斯迎接下沉入梦乡,关于那一夜的梦境,我已经不记得许多,除了那完全可以称之为聒噪的海浪声,它几乎陪伴了我梦中的全部过程,直到我挥舞着四肢从梦中挣脱,却惊讶的发现自己正身处那片海边的乱石滩上,海水离我不过几公分。一种巨大的恐惧顷刻之间贯穿了我的灵魂,我相信在深夜无边的黑暗之中,一定正潜藏着某种未知的力量,打算把我拖进那罪恶的海水中溺死,呼吸不受控制的变得急促,心脏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活力跳动,双腿瞬间就做好了准备将身体带离这疯狂之地,刺耳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邪神的低语,海水暴力的拍打着黑色的礁石,恰似野兽的怒吼。我站在原地与黑暗中的恐怖对峙着,双方就像是持枪决斗的牛仔,都在等着对方露出致命的破绽,终于,在海浪向我扑来的一瞬间,我开始向着城镇的方向狂奔,不管前方的会遇到什么人,总之是人类就好,不管善意还是恶意,我起码能通过杀掉他的方式来逃避,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把我带到海边的怪物,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杀死祂。就这样不顾一切在黑暗中不知奔逃了多久,第一盏灯出现了,那是私酒贩子夜间营业的标志,轻车熟路的绕开那些专门用来欺骗禁酒局探员的障碍,直扑那扇隐藏在地表下的木门,就在我终于要走进那间酒店时,地面突然失去了实感,将我吞入腹中。
我也许是掉进了地狱吧,恶魔或许早就在我未注意的时候缠上了我的灵魂,我从未去过教堂,也不曾为那些富有的教士献上半个美分,更别说在工厂和街头为那些尊贵的老板贡献自己宝贵的剩余价值,或许这就是我犯过最大的罪。既然掉入地狱已成事实,那就张开双臂,迎接即将到来的烈焰,起码,灵魂自此有了一个归宿。然而大失所望的是,迎接我的不是地狱,我的肉体尚在,我的灵也依然坚固的依附其上。没有神责罚我的懒惰与不义,只有那些我曾在谗妄中看见的凝胶状怪物环绕在我的周围,我十分确信自己不在梦中,因为腿上隐隐约约传来的酸痛甚至是撕裂感绝对不是简单的梦能够模拟的。继恐惧之后,我再次成为了无力感的俘虏,现在,不管做什么,都只是在死亡的可能性上加减概率。那场疯狂审判的画面犹在脑中印刻,祂们吞吃大陆的邪恶力量依然难以忘却。在深夜把我带到海边会不会也是祂们所为,我不敢否定这种可能性,更不敢去揣测祂们此刻究竟怀抱着怎样的险恶用心。宙斯和祂的眷族不是早在潘神死去后就已落寞了吗?现在又是谁人握着这些恶魔的缰绳呢?我不能做出猜想,我也恐于去猜想那些隐藏在自然面纱之下的魔鬼,祂们开始向我聚拢,那股因为我每日在码头和海边闲逛所以早已习惯的鱼腥味再次突破了身体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屏障,化作一柄最锋利的剑笔直地插入那脆弱心灵的最深处,过于浓烈,以至于到了窒息的地步,再加上这方天地那过于潮湿的空气,我仿佛再次回到了那几夜的暴雨之中,只是,眼前之物,远比那些从天而降的雨水要更加险恶,我不可能像躲避雨水般躲避这些鼻涕虫的残害,我已无处可逃,只得闭上双眼咬紧牙关来忍受肢体断裂的锥心之痛,然后,我想象中的痛苦并未发生。我看着祂们从祂们那凝胶状的身体中伸出一只触手,径直钻进了我的腹部,而我却不曾感到有什么接触,仿佛那根连接我们身体的祖母绿色触手只是我的幻觉,至于我此刻置身的不过只是一个过分真实的梦境。就在我错愕于我的感官失灵时,那根触手猛地从我体内拔出,连带着一大块发育畸形的肉瘤,显然,这邪恶的寄生物在脱离它的母体时还未做好准备,一瞬间的环境突变让它不知道如何适应,导致在剥离的过程中连带着扯下来那些尚未畸变的组织,边缘处那些粉红色的细小碎块也证明了这一点,当然,也可能是它们也即将加入这蚕食宿主的盛大欢宴,但是就像是祂们进入时一样,在祂们把这些病变体从我身上扯下时,我依然没有任何清晰到能被感知的感觉,唯一的难受可能就只有看着那根触手时的略微不适感。我难以置信的用手检查着我的腹部,却不曾发现有任何能被称之为伤口的痕迹,那种完整自是最好的证明,要么我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疯子,要么那些违背规律的力量在我面前真实的显现着。没有任何犹豫,我相信我已经被生活摧毁了理智,只是还能虚有其表的伪装自己的正常,这或许是来自潜意识的自我保护来避免被送到精神病院,对于那些监牢的恶名我早有耳闻,所以会恐惧是正常的。我如释重负,就像是早就期待着这样一个解释来逃避眼前的混乱,也许在我清醒之后,我会躺在某条大街的正中央,被那些别有幽默感的家伙泼上什么东西当做生活为数不多的消遣,这很好。非常及时的,那该死的眩晕感终于姗姗来迟,再次裹挟着我的意识,跌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我是否相信过那些具有欧洲特色的巨龙神话?我相信我没有,作为一位纯正的波士顿人,我的父母从未讲述过那些东西,那么,我是否看见过什么和龙有关的图案?答案也是否定的,我见过最多的图案毫无疑问是鳕鱼,它们会出现在我幼年生活的各个角落。而且,我上一次听到有关那种四脚有翼大蜥蜴的故事,已经是 2 年前的事情,一位笔友在她的故事中描绘了一个穿着奇特黑色盔甲的人与巨龙搏斗并最终灭世的故事,之后不久那位女士就因为一些不便透露的原因自杀了。而写着那个故事的那封信也在「搬家」过程中遗失,那可能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吧,虽然自己连对方叫什么都不完全知道。而那篇几乎要被意识之海完全稀释的故事显然不可能留下什么痕迹来影响我的意志,那么,我该如何解释那些出现在我梦中的神兽?祂们的体型远超人类能制造的极限,一只便足以覆盖整块大陆,背上那些细小的银色的凸起比世界上最挺拔的山峰还要高耸,足以让人类中最优秀的登山者望而却步,令最勇敢的冒险家再不敢奢谈勇气。当祂们张开祂们那雄伟的双翼,世间便陷入持久的黑暗,就算是那位最杰出的物理学家在纸上提出的那个理论也不可能为这片黑暗带来任何光亮。祂们的巨尾就算只是轻轻放下,都能够创造出一道惊心怵目的峡谷,只需挥动几下,就足够荡平一条山脉。祂们的双眼闪烁着星辰的辉光,祂们的口中吞吐着来自群星的烈焰,征服的渴望在这些神明的血脉中流淌,当祂们彻底成为太阳系的主宰时,那突破群星的欲望终于不可遏制,一场规模浩大的远征就此开始。祂们强大的力量令祂们不必忍受光速的羁绊,以最自由的姿态在群星之间遨游,从万魔栖息的深渊到群星之主小憩的宫殿,祂们践踏着那些龌龊的群神,企图将宇宙的一切冠上「盖娅」与「龙」的名字;邪魔的污秽被在祂们的烈焰下无所遁形,于是邪魔向祂们屈服,时间的伟力在祂们的权能下扭曲,所以操弄时间的魔鬼被祂们屠戮殆尽,猎杀星球的王族拒绝向祂们俯首,因此那横跨数个银河的王宫被夷为平地,那些曾铭刻过伟大传说的黄金被重新熔炼,铸成龙族不朽的王冠。数不尽的群星被走投无路的古老者引爆,却不曾停下巨龙征服的脚步,规律异常的空间被塑作城墙,也不曾阻挡龙族践踏万物的野心。数以亿计的文明被它们信奉的神明当做炮灰投入永恒的战争,他们的哀嚎至今还在战争的残骸中回荡,在汇集所有生命意识的永恒循环中传播。若神明流血,那在战争中死去诸神的鲜血早已伴随祂们死去时的怨恨吞噬凡间的万灵,这怨念在无垠的空间中蔓延,直到那些在宇宙诞生之前便已出现的存在被唤醒,由祂们当中最弱小的一位去制止这场战争,之后轻而易举的瓦解了龙族的攻势,将那些珍贵的珠宝从祂们的宝库中剥离,为那些已死的世界赋予新的魂灵。最终的决战毫无悬念,「龙」所引以为傲的权能,却只是那些存在早已玩腻的把戏,万千巨龙的咆哮足以摧毁祂们面对过的任何一位敌人,却不曾引起此刻存在的一瞥,随即在无边的黑暗中彻底崩解。已征服的领土被褫夺,已稳固的统治被推翻,意欲千万年不毁的帝国连第一个万年都不曾度过便分崩离析。古老的荣耀熔铸成永世的枷锁,将那些骄傲的盖娅之子囚禁在这名为太阳系的不朽牢笼之中,直到对过往骄傲的回忆尽数消散,那吞天食地的伟岸身姿在循环中逐渐萎靡,直至与祂们的祖辈再无相似之处,我们也只能在祂们抢夺财富时才能在潜意识里勉强回忆起那上古时代的功绩。当最后一只巨龙对海洋发出独属于龙族的怒吼企图找回那份遗失的野心时,却只能在那些与祂同源的粘液状生命的幻光中缅怀那再无可能复现的时光。感受着海水在我身上律动,我仿佛可以看见那银色巨兽眼中的不甘与怒火,也目睹了那具覆盖冰晶的尸体在太空中分崩离析,就如同祂祖先的丰功伟绩一般。
我相信我那渺小的大脑不足以想象出那些过于宏大的奇景,也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属于这个时代的头脑能凭借他们的想象力创造出这些无人见过的奇迹。没有多少出版社能够拒绝这份故事,会有人愿意用一笔不菲的稿费从自己手中拿到这份稿子,但,真的有必要吗?有种未知的力量在我的心中作祟,让我觉得用这些稿子去换取那些绿色的纸片是一种极为愚蠢的行为,这些文字不应该交给任何还在尘世游荡的灵魂,他们狭隘的思维不足以支撑他们去窥视那些隐藏在世界之后的恐怖真相,事实上,这是一种恰当的保护,无知是独属于无知者的权力,这样他们就可以继续崇拜那些备供奉的圣象,继续驾驶那艘名为科学的破旧小船,在这个疯狂的宇宙中继续存活,直到循环带我们走进注定的终结。我不禁被自己脑中过于怪诞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些突兀出现的话语让我本能的害怕起来,却不知如何去反驳那些只会从疯子口中说出的话语。我目前的认知是什么?一场暴雨无缘无故摧毁了我早已习惯的生活,之后在海边陷入谗妄,险些溺水淹死,却又无缘无故的出现在陌生的街道上,然后被诡异的黏液生物搭救并送回自己的家中,搬家到海边,在半夜醒来发现自己出现在乱石滩上,紧接着向野兽一样在街上狂奔再被那些黏液生命抓住人,然后写下这个有关巨龙的故事?这一切荒唐极了!就像是那些三流作家用尽他们最烂的点子所构思出来的厕纸,是什么把我的生活变成了这个样子?是海,每次我发生什么荒唐事,那就一定是在海边,而我却还主动搬到了这厄运边上!还有那些海里的东西,亚特兰蒂斯也好,巨龙也罢,我的生活从未与它们产生过干系,可是还是被祂们主动缠上,这是什么?惩罚?诅咒?「这是恩赐。」那唐突出现在我脑中的话语如是说,文明会毁灭会衰落,可是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们伟大的总统傀儡和他背后的犹太佬们坚信着他们的繁荣与不朽不是吗?他们才是能左右文明走向的人,我只是,我们只是一群连吃饱饭都做不到的穷人,是身无分文的作家,历尽沧桑的渔夫,是背都直不起来的农民,是肺里吸满了有毒烟雾的工人,是被父母卖掉的妓女,我们是文明前进的垫脚石而已,为什么要找上我!我发疯般的向世界诘问,只有那自海洋诞生以来便不曾停止的海浪声回应着我的疯狂。刹那间,房屋开始摇晃,年久失修的木屋在狂风的摧残中发出痛苦的呜咽,海水穿透涂蜡的地板,淹没了我的小腿,雷霆在天空炸响,比那亚特兰蒂斯毁灭之时宙斯的矛尖所迸发的怒火还要强大,那不可名状的海妖自水中现身,那充满龌龊气息的绿色黏液从我的指甲间隙渗出,似有生命般的向那支注定腐朽的手臂扑去然后将它一并同化,连片刻的感觉都不曾得到,只能在视觉上知晓我的肢体像冰块一样融化。世界在我面前生长,直到海水覆盖我的面庞,而我却在这曾经可能带来死亡窒息的液体中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如同我数亿年的祖先在水中遨游般,房屋塌了。
时间在我面前略过,连同那些最伟大的传说和最阴暗的历史,我看见那名为「盖娅」的星球意志从岩石的襁褓中诞生,目睹万千邪魔从群星间的黑暗降临,见证大陆被海水淹没又自海中升起,观赏着那些曾存在于诗人梦中的奇妙生物在紫色的地球上无拘束的生活,直到被称为「dragon」与被称为「long」的神话生物用战争劈开天地,开始那场被冠满荣耀的永恒征服,最后被封锁在这片狭小的空间之中,至此,属于巨兽的时代结束,属于文明的时代开幕,无数虽有智能却无神力的生命轮番诞生,却因各种必然的原因走向相似的灭亡,直到如今的人类。这是海洋的记忆,我已然成为了那些海怪中的一员,随祂们的意志回归了最幽深的海底,一同分享这自地球诞生以来所有的记忆,前所未有的知识在我面前展开,我知晓了那些最杰出的头脑因何而启蒙,也知晓了那东方帝国将近上万年的奇妙历史。海洋给予了我真正的自由与唯一的归宿,我们随暴雨降下,从陆地上带走那些我们认为应该加入我们的个体,也带走那些和我一样恐惧文明的人类,用他们的知识来了推测如今的文明会因为什么而走向毁灭,那场改变我人生轨迹的暴雨就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那些暴雨中随水逝去的生命,我们取食他们的遗体来当做我们的缅怀,并期望他们能融入我们。我们就是海洋,千万年如一日的注视着那些陆地上的异类,直到他们毁灭,我们便吞吃他们的遗骸当做他们的葬礼,自古如此。我们也这样守望着这群名为人类的生物,等待着他们注定的毁灭,在此之前,我们就在海洋的怀抱中,注视这个文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