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迷航暴风雪

Aug 20, 2025  

作者:George G Canada

 

许多年之后,当他面对NSAA的探员的时候,卢卡斯·特拉弗迦·邦汉将会想起,他朋友把他送上捕蟹船的那个早上。

1969年11月13日的天气姑且算是不错,阳光在厚重的云层中勉力透出惨淡的热量和灰黄色的光芒,刚过完二十六岁生日的LT在他新认识的朋友汤米·李·史蒂芬逊,简称TL的陪伴下,登上了印斯茅斯港上一艘名为“暴风雪”的近海捕蟹船。

那是一艘红底、海军蓝船身的渔船,大约有六十二英尺左右,船头有高大巍峨的船舱,舱顶上有好几盏指向不同的探照灯,船尾则坐落着一座大约十英尺高的小型柴油起重机,船身中间摆着大约一百三、四十个空荡荡的尼龙化纤材质的蟹笼。船长是一个叫马克·科恩的高大汉子,足有六尺三英寸高,体重超过250磅,看起来就像一堵移动的红砖墙。他是个光头,蓄着浓密的暗金色的胡子,脖子上有一个非常明显的铁锚的刺青。科恩船长的皮肤黝黑,目光锐利,嘴很大,是他脸上最明显也最大的器官,几乎有一般人的两张嘴那么大,牙齿雪白而整齐。他说话的声音与笑声一样宏亮,他看见LT准备走上舷梯的时候,他在栏杆旁边大笑着说道:“年轻人,上船之前的第一课,要看着你的船长,大声问候,‘船长,请求登船!’”

就在年轻而羞涩的LT被船长的玩笑话唬得不知所措的时候,船长的老搭档,甲板长(Deck Boss)约翰·科尔瓦斯基(John Kowalski)走到船长的身边,挥着手说道:“小伙子,欢迎你上船。别担心这老糊涂开的狗屁玩笑,他总以为他是尼米兹在指挥企业号呢。”TL和LT相视一笑,TL拍了拍LT的肩膀:“老弟,一路平安,多抓点龙虾回来。我还等着听你跟我说海上见闻呢。”

LT轻轻地擂了TL肩膀一拳,向他挥了挥手,提起自己的帆布1961战地背包就走上了舷梯,一边走,一边对船长和甲板长说道:“老板,请求上船!”

科恩与科尔瓦斯基都大笑起来,科尔瓦斯基说道:“欢迎上船,你叫卢卡斯,对吗?”

“请叫我LT吧,所有人都这么叫我。”

“好的,LT。跟你的朋友道别吧,我们这就要开船了。”LT按照科尔瓦斯基所说的,向TL再次挥了挥手。科尔瓦斯基撤掉舷梯,“船长,该你了。”

马克点了点头,走进驾驶舱,拿起无线电报告了两句,得到出航许可之后,他拉响汽笛。巨大的船身轻轻震颤了一下,缓缓地离开了码头。

科尔瓦斯基是一个中年人,肥胖,有一个大肚子,笑眯眯的,四肢的肌肉非常强健,手掌满是老茧。他个子并不高,只有五尺五寸左右,比LT矮了一个多头;科尔瓦斯基的金黄色头发已经稀疏,脸蛋通红,有明显的雀斑。他的眼睛和鼻子一样,又圆又大,但是眼神极为犀利,在LT看来,像是独行的野狼或是寻找猎物的鹰隼。科尔瓦斯基的嘴也不小,牙齿焦黄,嘴里散发着浓厚的劣质烟草味道,肥厚的舌头就像盘踞在黄色珊瑚中的巨大粉红色章鱼。他穿着深绿色、厚实的亨利衫,外面套了一件羊毛对开衫,也是差不多的绿色,看起来很过时。科尔瓦斯基拍了一下LT的肩膀:“按照简历上说的,你是第一次上船?”

“是的,先生。”

“我叫约翰·科尔瓦斯基,你平时叫我约翰,工作的时候叫我科尔先生就可以了。我是甲板长兼机械师,船长管开船,我负责告诉你们什么时候扔笼子下海。你也不用太紧张,咱们这是一艘小船,也就在近海抓一抓螃蟹和龙虾,一个礼拜,至多十一二天就能回来了。” 科尔瓦斯基上下打量着LT,六英尺身高,大约140磅,看起来有些偏轻,肌肉结实,身材匀称而健壮;LT的头发浓密乌黑,眉毛锋利如刀,眼窝不深,榛子色的瞳孔现在充满了紧张和羞涩,粗大而结实的鼻子,嘴角微微向上微笑着,一望可知,是个相当清秀的年轻人。不过,LT的皮肤算是很粗糙的,一双手也是又大又结实,到处都是茧子、伤疤。

“好小子,会游泳吗?”

“算是会吧,可以在小河里面游上一两百英尺。”

“这不叫会游泳,这只是沉不下去而已。好了,上船第一件事,只要没有走进船舱里面,我们都必须穿好这个。” 科尔瓦斯基把一件亮红色的救生衣塞到LT的怀里,自己随便拿了一件鲜黄色的套上:“以后如果让我看见你在甲板上胆敢不穿救生衣就出来,我见一次罚你五元钱。”

“明白了,科尔先生。我记住了,甲板,穿救生衣。”

科尔瓦斯基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LT,你看起来也是经常做体力劳动的人?”

“我是威斯康星人,农村出来的,所有农活都干得不错。”

“农闲的时候,会去打猎吗?”

“不瞒您说,先生,我是我们镇里面第二好的猎人。”

“那么第一好的猎人肯定是你爹无疑了,哈哈。” 科尔瓦斯基低头看了一下LT的鞋:“这种鞋没用,等下我给你找一双防滑胶鞋,没上床睡觉之前,你随时随地都要穿防滑鞋。”他踏了一下甲板:“别看现在还算干燥,再过半个小时就滑得不得了了。”

“最后一项安全守则,你最好全心全意给我记住。如果你忘掉了,用不着我提醒你,上帝就会带走你。” 科尔瓦斯基拿起安全绳,晃了一下上面的金属三角钩,“只要我们开始工作,这根绳子就永远都要系在你的裤腰带上。你永远也想不到浪什么时候会来,什么时候会拍上船来。所以,这根绳子和你身上的救生衣,就是你的最后保险。听懂了吗?”

“听懂了,先生。只要离开船舱到甲板上,穿好救生衣、防滑鞋、安全绳套在裤腰带上。”

“很好,你学得很快,一定要记好。我不会时常去检查每一个人的安全设备,这是你自己的命。”

“是,先生。另外,这个……”LT从救生衣左肩上拿下一个哨子:“这是干嘛的?”

“如果你不幸落水还能飘起来的话,就吹这个哨子吧。顺便向上帝祈祷,风浪声不会掩盖这个哨子的声音。”

LT看了看这哨子,有些不安地把它又塞回原位。

“好,新手第一课基本学完了,等下我把你需要的鞋子找出来,你穿多大的鞋?”

“11号。”

“嗯,这个尺码有的是。” 科尔瓦斯基拍了一下LT的后背:“马克船长你见过了,我来介绍一下你另外两个同事,都是跟我们出过好几次海的棒小伙子。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可以问他们。对了,你简历上写的你会做饭,你会做什么?”

“常见的呗,汉堡三明治披萨、如果有烤炉的话,还可以做各种烤肉、意大利千层面,浓汤、奶油煎蔬菜,这些我都很拿手。”

“很好,等下我带你去厨房也看一下。你到时候跟杰克轮流做饭就行。忙起来的时候,有口热汤比什么都提神。” 科尔瓦斯基一边说,一边领着LT往船舱里面走:“甲板上那些东西,回头让杰克慢慢给你介绍用法,记住了小子,工作的时候叫你干嘛就干嘛,别跟娘们一样推脱,海上没那么些富余人手,一个人要当三个人那么用,明白吗?”

“是,科尔先生。”LT点头。

科尔瓦斯基指着驾驶舱里面最大的空间说道:“这里是驾驶舱,没有船长或是我的命令,你不能进这里。”

“好的,先生。”

“这里是厕所,小了点儿,总比对着海小便然后被海风吹回来弄得满身都是要强。上厕所记得跟你身边人打招呼。要是找不到你,又没人知道你去哪儿了,大概其就是掉海里了。”

“记住了,先生。”

“这里是两个舱房一共四张床,咱们是艘小船,永远得保持一个人清醒。你是个新手,晚上值班大概指望不上你,不过咱们工作起来也从来不分白天黑夜,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科尔瓦斯基指了一下床底下,“所有人的行李都塞在床底下,你的也不例外。”他又指了一下舱房里面的一个瘦小黑人青年:“这就是杰克,水手兼厨子。”

杰克·托马斯起身向LT伸出手:“你好,我就是杰克。很高兴有第二个厨子可以跟我轮班了。他们吃三天我做的饭就开始挑三拣四的,真是够了。”

“我叫卢卡斯·邦汉,中间名是特拉弗迦,大家都叫我LT。”

“这个确实好记,LT。有啥事都可以问我,在海上千万别客气,大家彼此照应。”

“谢谢,杰克。”

“杰克,路易斯去哪儿了?”

“卢乔(Lucho)去机械舱了,刚刚船长进来的时候,就让他最后检查一遍发动机。”

正说着,从底舱钻出来一个也不太高大的中年人,是个墨西哥裔,说话有浓厚的西班牙腔调:“约翰,我已经检查过了,一切正常,我填写了记录。你再去看一遍,帮我签字核实。”

“好,我等下就检查。这位是LT,这位是‘多面手’路易斯·费尔南德斯·冈萨雷斯·马丁内斯。咱们都叫他卢乔。他是咱们船上最资深的水手,出海年限比船长还要长。如果我不在甲板上,卢乔就是你们的头儿,知道吗?”

“是的,科尔先生,我记住了。”LT非常认真地点头。

卢乔只有五英尺三英寸高,非常壮实,方脸,黑色头发看起来很扎手,眼睛瞳孔是褐色的,脸上肤色黝黑,皱纹很多,看起来非常粗糙,显然是海风常年吹出来的。卢乔的手不大,但是关节粗大,手指扁平,手背上的皮肤更是粗糙得像鱼鳞一样。他脖子上挂着一条金色的项链,坠子是耶稣基督受难圣像。他向LT伸出手来:“路易斯,叫我卢乔就可以。我打鱼是把好手,也懂一点修船什么的。”

“卢乔,你帮LT找一双胶鞋,11号的。我现在下去检查。”

“好的,约翰,今天中午他们谁做饭?”

“我希望是LT,不过你去问问船长。”

因为舱房实在是不大,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在驾驶舱里面也听得到,科恩船长说道:“LT吧,我想试试看新鲜的菜色。而且从现在开始到下午两点都没有风浪,正好让LT习惯一下如何在船上做饭。”

“那就这么定了。” 科尔瓦斯基的声音从机械舱里面传了出来:“不要做鱼,看在圣母玛丽亚的份上,不要做鱼。”

卢乔一边找鞋,一边笑着说道:“我是天主教,他是东正教,杰克是新教。LT,你信教吗?”

“我家里常去的教堂是圣公会一派的。不过,我也没有那么虔诚就是了。”

“哦,杰克一开始和你一样,也不太信教,但是出海半年之后他就是一个非常虔诚的教徒了。”

“海上的风浪会让每一个人都远离无神信仰的。”杰克很认真地说道:“只有在海上,才知道我们的渺小,才知道上帝的伟大。”

“阿门。”LT即刻接了一句。

卢乔把鞋凑齐了一双,放到地上,又翻出一把连鞘的水手刀,指了指LT右腰上的直刀:“船上这玩意不好用,容易伤着人。换这把水手刀。”

LT接过塑料刀鞘、橡胶握柄的水手刀,抽出来看了一下,六英寸长的刀刃,羊蹄刀头,刀尖倒了圆角,刀刃上则是交错的锯齿,只有靠近护手的短短一小节刀刃才是常见的直刃;刀背很宽厚,有短短的假刃;护手和刀柄都是橡胶的,防滑纹路很深,不是常见的四方柄,而是圆柄。LT略微皱了一下眉头,把水手刀放回刀鞘,又把自己的猎刀丢进帆布包里面,换上了水手刀。

“这把刀不好吗?”杰克有些好奇。

“也不是,就是平时打猎的时候不会用到这样的刀。”LT放好行李:“杰克,劳驾你带我去厨房看看?”

马克·科恩确实是老练的水手,他说的非常准确,果然是在下午两点半的时候,北大西洋就开始向新人LT稍微展示了一点海洋的威势。从中午时分的小波浪开始逐步增强,两点半之后就变成了大浪、周围夹杂着小波浪和白头浪。空蟹笼随着风浪而不停滑来滑去,发出刺耳的声音。LT被杰克带到甲板上,雨衣外面套着救生衣,防滑手套和胶鞋,为了保险起见,LT主动给自己多加了一条安全绳。

下午的工作是放蟹笼。

每个蟹笼都是圆形的,上窄下宽,上面铝制框体直径约两英尺不到,下面的框体直径则有四英尺,单向门,能进不能出;蟹笼本体用半根手指粗细的尼龙化纤绳子编织而成,还挺密的。蟹笼上面都用塑料封条注明了“暴风雪号”,封条是明黄色的,很容易辨认。蟹笼穿在一条比较细的缆绳上,缆绳上有两个粗大的浮标,偶尔还会有一个浮标带有雷达反射器。

LT的工作,一开始是把死掉的鱿鱼和一般鱼类丢进每一个蟹笼里面,保证每个笼子里面至少有三条这种臭烘烘的东西。杰克和卢乔负责按照科尔瓦斯基指出来的方位,一个接一个地把笼子丢进海里。科尔瓦斯基一面在自己的手绘海图上记录,时不常地瞅一眼LORAN-C的无线电坐标读数,在另外一个小本上记录,一面还要督促LT抓紧滑溜溜的鱿鱼放进蟹笼里面。

在这片海域放下了大约四十个蟹笼之后,科尔瓦斯基回到船舱里面,大吼着告诉科恩已经放完一批笼子,然后把海图与LORAN-C的读数交给船长。科恩则气定神闲地在驾驶舱的海图当中记录下投放的位置、时间、洋流方向和速度。一批蟹笼丢进海里至少要摆上十二个小时,也许更长时间,才能有足够的收获。

接下来科恩开船来到另外一片海况更糟糕的海域。这下LT就开始难受了,他把中午饭吐了个干净。杰克还在打趣,说LT下次可以考虑把呕吐物直接吐进蟹笼里,引诱螃蟹龙虾的味道可能比臭烘烘的鱿鱼更好。LT的脸色惨白,但他还是坚持着在卢乔的指导下,学着如何把蟹笼扔到恰到好处的距离上。这一批蟹笼大约也有四十个左右。

“现在我们要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LT,我们要去一个你看不到岸的地方,听懂了吗?” 科尔瓦斯基顶着风大喊。

“明白……先生,呕……”

“新人真好玩儿。” 科尔瓦斯基哈哈大笑,“扶稳了,站稳。别想着回舱里,舱里面柴油味道重,你会更难受的。”

“谢谢……先生。”LT这才明白优渥的报酬确实不容易拿到手,他现在宁可在树林里面跟棕熊一对一单挑,也不想再看见那些灰白色、臭烘烘的、滑溜溜又粘腻的鱿鱼了。

脚步发虚归发虚,LT的手还是相当稳定有力的,他牢牢抓紧门口边的扶手,尽量把头探出去,任凭冰凉咸腥的海水被风卷起再重重地泼在他的脸上。这样确实能舒服一点。其实在海上最糟糕的并不是头晕,而是站不稳。相比起来,杰克、卢乔都在风浪之中稳如磐石,LT猜想,也许在晴朗、海况好的时候,他们这两人为了方便起见,恐怕连安全绳都不会系在腰上。LT是一个非常倔强又很要强的人,他决心尽快克服这个问题,只要能出两次海,他就能攒下足够的钱,从十二月初在密大混到圣诞节前,再想办法搭便车回威斯康星。

第三批蟹笼是在晚上九点半全部放完的,LT死撑着往海里扔蟹笼,不多不少三十个,扔到最后几个的时候,他的双臂都快抬不起来了。

晚餐当然是杰克做的,他特意没有给LT做肉菜,而是塞了一碗沙拉和两颗煮鸡蛋:“这是很容易消化的食物,吃不下也尽量往里塞,要不然等下半夜干活的时候,你可就没力气啦。”

“半夜……干活?”

“嗯,差不多再过一两个小时,我们就该返回第一批放下笼子的海域了,半夜三点左右就要起笼。全船一起都要干活,船长也要出来帮忙测量大小。”

“螃蟹如果太小呢?”

“扔回去呗。”杰克没敢去拍LT的身体,怕一把拍下去,LT又要吐出来了。

LT第一次觉得,吃饭居然也是这样难受的事情。他的味觉变得无比敏感,蔬菜沙拉的清脆口感和草香味还好,可是蛋黄酱的粘呼呼油腻的口感变得无比鲜明,鸡蛋白也能下咽,但是蛋黄的腥味一股脑儿地往头顶钻。

想吐……坚决不能吐。

忍。

LT想着威斯康星树林里面的郊狼在闲散地游荡着,从兔子身边经过,兔子受惊地跑开一次,两次,三次,然后就懈怠了,郊狼猛地扑上去,把兔子得意洋洋地叼在嘴里回窝。

忍。

LT想着头顶翱翔盘旋的老鹰,一圈,一圈,又一圈,仿佛它就是苍蓝色天空中固有的背景装饰一样。当老鹰俯冲下来抓住松鼠或是兔子发出清漓的唳叫的时候,人类早已忘记头顶上曾经还有一只自然界最强的掠食者存在。

忍。

树林之中的猎杀,残酷来自于不知道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会出现的一击必中。而海上的猎杀,残酷则在于猎人随时会被大海吞噬,会被惊涛骇浪卷入不可知的境地当中,悄无声息。树林中的血红色与大海上毫无血色的猎杀游戏,同是身为猎人的我们,其实也是更大更好更美味的猎物。

半夜三点半,在四盏惨白色的探照灯照耀之下,五个人都在全力以赴地把蟹笼拖起来——当然是用起重机,谁也没法拖得动兜满了海水的蟹笼,除非三四个人合力。

“这次起手就不错,这一笼就抓住了七八只龙虾。”卢乔眉飞色舞:“螃蟹也挺大的。”

“要是顺着洋流飘过来一些帝王蟹就更棒了。”杰克也很开心地附和道。

“做你的大头梦!” 科尔瓦斯基小心地操纵起重机又拖起一个哗哗流水的蟹笼:“发了,发了!这一笼一半都是龙虾!”

LT和船长忙着拿游标卡尺一个接一个地量螃蟹壳,凡是不满卡尺长度的螃蟹,立刻扔回海里;而比卡尺大的螃蟹,就扔进甲板上的活水池里。抓螃蟹对于LT来说是个不大不小的挑战。要从屁股的方向抓螃蟹,要不然肯定会被钳子掐住,很痛;同时如果从笼子里面抓不准螃蟹,旁边的螃蟹也不会坐视不理,顺势就来上一钳子。幸好,LT学习速度很快,被掐了两次之后就找到窍门了,测量速度变得快起来。

“三十九个,丢了一个笼子。” 科尔瓦斯基大叫道。

“OK啦,小事。”船长顺手把卡尺塞进杰克手里:“我现在开船去下一批笼子渔场。洋流比下午快了不少,估计又要飘出去很远了。”他一边说,一边往驾驶舱走去,过了片刻,船又晃晃悠悠地在浪峰和浪谷之间上下颠簸着前行。

LT越来越能适应这种完全没有节奏与方向的摆动了,仿佛他从林子中的顶尖好手一下子就转变成了不错的渔夫,他甚至能忍住呕吐的冲动,开始询问杰克怎么分辨螃蟹的公母。

“好小子,我看你能吃水上这碗饭。”科尔瓦斯基很满意地点了点头,LT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当LT跟船回来的时候,每一个人脸上都笑逐颜开,这次他们仅仅出去了六天时间,渔获就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如果不是鱼舱装不下了,科恩和科尔瓦斯基实在不想返航。

就在他们靠港之后,科尔瓦斯基对LT说道:“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下次我们再出海是两天之后,也就是21号上午。小子,有兴趣再来一把么?”

“当然,我就是奔着挣钱来的。”LT现在也知道该怎么跟这些水手们说话了,其实他们也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农民,只不过收获是鱼而非庄稼。

“那就这么说定了,小子,两天之后你来港上。喏,这是你这次的报酬,六天共一百二十元,渔获肯定还要给你分红,你两天后再来的时候我一起给你,可以吗?”

“没问题,约翰。两天后再见。”

“等等,你是不是着急回密斯卡托尼克镇啊?”

“是啊。”

“喂,杰克,你家在敦威治,对吧?”科尔瓦斯基对瘦小的杰克问道。

“我可以开车搭他一段路。LT,你是在密大上学的吗?”

“嗯,怎么说呢?我考不上密大,但这几个礼拜一直在密大蹭课听。这不没钱了么,就来船上挣几个钱,然后再回去听课。”

“真有你的啊,LT。行,你跟我走吧。”杰克点点头,率先走下舷梯:“我到时候把你放到密大门口,就不管了啊?”

“那你能不能两天后再接我一趟?约翰说上船,你也会来的吧?”

“没问题啊。”

“不让你白跑,我到时候顺一盒教授的香烟给你。”

“得了吧你,香烟有啥好抽的?找根雪茄就行。”杰克与LT两个人嘻嘻哈哈地下了船。迎面走过来一个看起来有些潦倒的中年男子,五尺七寸的身高,身躯肥胖,满脸都是胡茬,灰白色的头发也乱糟糟的,眼神略有些空洞。他皮肤有些青灰色,不太健康的样子,手很宽大,手和手指的关节都很凸出,手指末端显得很粗。科尔瓦斯基看了这人一眼,在船舷边上扭头叫道:“马克,你表哥来了。”

“哦,来了,来了。”马克很快从船舱里面走了出来:“卡森,有什么事情吗?”

“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看看。顺便给我爸买点东西。”卡森的声音听起来像两块木头互相摩擦所发出来的声音一样,干燥且迟缓,语速也有点像是特殊学校里面就读的学生,比一般人慢了一半。

“上船来,上来上来,我送老彼得一只龙虾。他还好吗?”马克热心地招呼着。

LT和杰克看了两眼,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缓缓离开了码头区。

“杰克,说起来,你以前见过船长这个亲戚吗?”

“有印象。不过他这次看起来比以前有点不一样,怪里怪气的。”杰克想了一下:“皮肤颜色看起来好奇怪。还有,你有没有闻到腥气?”

“整个码头都腥得要命好吗?”

“卡森身上挺腥的,而且不是鱼的那种腥气,更像是海水的腥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你在船上待久了就知道了。”杰克走到停车场,揭开一辆车上蒙的防尘罩:“嘿,看看我的宝贝儿。”

那是一辆1963年款的福特野马,流线型、柔和的车身外轮廓,巨大的车头,通红的车漆,翘起的车尾,隔热栅上镀铬的、醒目的大大的野马商标,无一不彰显着张扬的美国精神。杰克从后备箱里面找出收音机电线,插回电线座位里面,非常得意:“我花了一千九百美元买的,还有六百多元的贷款。”他拉开车门:“上车吧,让你感受一下我这宝贝儿的充沛动力。”

LT钻进车里。杰克扭动钥匙,发动机发出哒哒的点火声,排气管爆出一串突突声,他戴上墨镜,扭头看着后方开始倒车:“这玩意是我唯一留在陆地上的理由。知道吗兄弟,如果没有这辆机器怪兽,谁他妈的想留在陆地上?海上很刺激的。”

“就跟打猎一样,会上瘾的。”LT很平静地回答。

“没错,你真明白我的感受。嘿,LT,想不想体验一下推背感?”

“加速吗?”

“是啊。”

“建议你别这么做,看见没有,前面有警察。”LT的眼神非常好,“开慢点儿吧,别吃罚单。”

杰克有些不爽地慢慢蹭到警车旁边,两个白人警察在警车旁边打量了杰克一眼。LT摇下车窗:“警官,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命案。”一个看起来比较年轻的警察漫不经心地回答LT:“你们是水手吗?”

“是啊,今天刚刚下船。能问一句吗,谁死了?”LT问道。

“杰森·杜尔夫。”年轻警察听到LT两个人是刚刚下船的,也就断了盘问的心思,随口回答。

“我去!”杰克一个刹车踩住了,探身问道:“调度员?杰森·杜尔夫?”

“是啊。你认识他?”

“什么时候死的?”

“几个小时了吧。”警察来了兴趣,弯腰从车窗里面看着杰克:“有什么问题吗?”

“不可能的,警官,我们进港的时候,领航员还是杰森派的,那是一个多小时之前的事情啊。”

警察一个激灵:“啥?你确定?”

“确定。不信你可以问我们船长,就马克·科恩。我们船是暴风雪号。我听见船长跟杰森通话,请求入港领水。不会错的。”

那个年长的警察也走了过来:“出来说话,小子。”

“LT,你等会儿啊。”杰克给车子熄火,然后离开驾驶位,顺便把自己的水手证递给警察:“我叫杰克·托马斯,我在这里当水手差不多四年了,您随便找艘船的船长或是甲板长问问,他们都应该知道我。”

“唔,用不着,小子,我听说过你。这里黑人本来就不多。”年长的警察把水手证还给杰克:“你认识杰森?”

“没人不认识他吧?除了这个菜鸟之外。”杰克指了指LT:“第一次出海,是密大的学生。”

“哦?有点意思。小子,证件。”年长的警察面无表情地向LT索要证件。LT从兜里翻出钱包,再掏出驾照递给警察:“我在密大读书而已。”

“你这是威斯康星的驾照啊,小子。上船还习惯吗?”

“吐了几次。”LT老老实实地回答。

“没事儿别往海边跑,你们这种读书种子还是乖乖留在图书馆里面比较好。”

“没钱了,得挣点钱。”

“收获怎么样?”

“听杰克和科尔瓦斯基他们说,这次收获比以往都要丰厚。”

“船上还有什么人?”

“嗯,还有卢乔。”

“路易斯·冈萨雷斯是吧?我也知道这个墨西哥人。”年长警察看来真是人头熟得不行:“小子,刚刚你同事说,你们进港的时候,是杰森给你们派的领水?”

“我没听到船长和港上的对话,我在甲板上收拾蟹笼。不过进港大概是从九点半到十点多一点。”LT亮了一下手表。

“嗯,我知道了。”年长警察声音不大,“去密大找得到你吧?”

“当然。我在马尔通教授那边听课,在上区校园。如果找不到我,至少应该能找到我室友,TL,汤米·李·史蒂文森。”

“好,你们走吧。对了,嘴闭紧一点,懂吗?”

“明白,警官。”

年长警官挥了挥手,就让两人离开了。

从印斯茅斯前往密斯卡托尼克的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下来,平时话很多的杰克满脸悲伤,一个字都不像多说。

车子快到密大的时候,LT忍不住问道:“杰克,你和杰森关系很好吗?”

“他救过我一命。那时我刚刚学着上船,跟你差不多。不过我没你那么听话,而且负责领我的是个白人,看不起我,什么都不教我。进港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掉进海里了,一月啊,我操,掉下去整个人就彻底木了,要不是穿着救生衣,我就淹死了,冷得我整个人动都动不了。杰森大概是看见我掉海里了,赶紧通知船长把我捞起来。后来我大病一场。船长告诉我是杰森叫他派人捞我的,我就特别感谢杰森。”

“原来如此。杰森是个好人啊。”

“他从船上下来之后,也在港上干了十七八年了吧,不管白天黑夜,他手里就没出过事。”杰克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好人一个。谁会想着要害他?孤老头子一个,他那小媳妇前几年还跟人跑了。”

“杰森多大了?”

“五十,五十一?我不确定。他是印斯茅斯本地人,十五岁就上船当水手了,后来一直干到跨洋货轮的大副。后来应该是在非洲那边碰到了海盗,胸口挨了一枪,没死,但是肺叶烂了不少,切掉之后他身体彻底垮了,只能下船。他回家之后就在咱们港上谋了这个差事,他身体不好么,加官进爵没他的事。”

“他媳妇很年轻?”

“我听人说的,我没见过他媳妇。”杰克点了点头,终于有了点谈兴:“据说是1962年的事情,我那时候还没来港上呢。杰森跟一个女的结婚了,是个欧洲人。我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反正是结婚了,然后很快就离婚了,我猜啊,可能就是为了老头子的钱。他下船的时候,据说拿到了几万块的赔偿。”

“年轻媳妇,这么说还真有可能,捞金女呗。”LT附和地说道:“那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图杰森的钱,杀了他?”

“不知道。也许吧。”杰克闷闷不乐地说道:“杰森人很好,不知道我能不能赶上他的告别仪式。”

“警察总需要时间调查,也许我们下次回来的时候还不至于就那么快下葬。”

“操!”杰克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大骂了一句。

车子缓缓停在了密大的门口。

“谢啦,兄弟。两天后你几点能来接我?”

“后天早上八点吧。咱俩得提前一点到,还得擦甲板呢。”

“是了,那就后天早上八点,还是这里,我等你。给你找根雪茄?”

“有心了,兄弟。”

“喂,杰克。”LT见杰克准备离开,还是拍一下车顶,叫住了他。

“怎么了?”

“别太难受了,路上当心点,别开快车。”

“知道了,你这人真他妈啰嗦。”杰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雪茄,别忘了啊,我等着呢。”

“包我身上了。”

LT走在密大校园之内,感到非常舒适。他毕竟还是一个农家孩子,还是一个习惯于钻林越溪和动物们斗智斗勇的年轻猎人,他更喜欢用直刃带尖的猎刀,而非圆溜溜、满是锯齿的水手刀。而且,他的梦想已经改了,不想着再怎么去哈佛蹭课听,他想来密大听课——也许,在密大先从一个勤杂工做起也不错?

他回到TL的宿舍里,果然,这家伙不在。TL读书非常努力,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图书馆,在下区校园那边,三层楼的大型图书馆,除了浩如烟海的书籍之外,还有很多LT从来没听说、没见过的珍贵藏品。

不过,LT现在可不想去找TL,刚刚从船上下来,他累死了,小睡一会儿是个不错的选择。正准备脱鞋上床睡觉的时候,一个人探头进来:“LT?你回来了?TL去图书馆了?”

“嗯,刚刚回来,TL应该就在图书馆。赫伯特,今天你没课吗?”

赫伯特·约翰·施特劳斯跟奥地利那个施特劳斯家族没有任何关系,他祖上可能是德国人——至少赫伯特自己说不知道——他祖父母都是从英国苏格兰地区移民来美国纽约的,那是1894年时候的事情了。赫伯特的父亲是美国出生的,全家后来搬到了纽黑文,赫伯特的父亲参加了二战的欧洲战场,以上尉军衔退伍。他的母亲是来自路易斯安那州巴吞鲁日的法国移民,所以小赫伯特从小就能说流利的四国语言:英语和法语是母语,苏格兰高地语(盖尔语)以及西班牙语。他比LT和TL都小,1947年出生,今年刚满22岁,也是马尔通教授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之一。

赫伯特拥有典型的苏格兰人长相,脸型偏圆,线条柔和,眼窝没有那么深邃,鼻子很挺很翘,拥有一双令人一见难忘的绿色眸子。赫伯特是个非常快活的家伙,他嘴角永远带着微笑,从不蓄须,这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他每天需要刮两次胡子才能让脸蛋和下颌永保清洁。赫伯特拥有棕色的头发和眉毛,白皙的皮肤,五尺十英寸的身高和一百二十磅的体重让他看起来相当瘦弱,但是谁也不晓得这家伙非常擅长拳击。LT曾经好奇地跟他在拳台上较量过一次,不得不说,赫伯特的技巧非常优秀,只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干掉过任何猎物,LT有信心在任何地方五秒钟之内就做掉这家伙。

赫伯特性格很开朗、很快活,是个非常受到女生欢迎的家伙,他会选择古代生物学这种很偏门的主修,辅修的是阿拉伯语和日语,确实有点出人意料。

赫伯特看着LT:“今天没课,还有两份报告没写好,想着来找TL问一些具体难点。在船上怎么样?”

“吐了两天,然后就习惯了。后天我还要去船上,一次能挣一百多块钱,挺棒的。”

“那你不会继续蹭课了吗?”

“我明天去蹭一天,回来之后继续蹭到寒假之前吧?反正我也不用参加考试。哈哈。我到时候看看谁能让我搭便车到波士顿,我打算坐灰狗巴士回家。”

“从波士顿坐灰狗到威斯康星你家乡大概要多久?”

“我家在沃索(Wausau),坐车两天多三天吧?从波士顿出发,纽黑文、纽约、费城、匹兹堡、哥伦布、印第安纳波利斯、芝加哥、麦迪逊,然后还要好久才能到沃索。”

“船上好玩吗?”

“相当有趣,不过前提是你不会因为晕船而呕吐。我很喜欢大西洋上的波涛汹涌,还有压得极低的阴云,那真是前所未有过的体验。”

“听起来真不错,我下次也应该尝试去当一次水手。”

“拉倒吧,你又不缺钱。”LT笑了一声:“不过船上的人都挺不错的,很豪爽。”

“对了,我听说教授又招了一个新的硕士研究生。”

“哦?叫什么名字?”

“台湾人,姓谭。我也不知道具体叫啥名字。挺少有的,咱们学校招亚洲人很多的时候,还是在一战之前呢。从那之后,几乎就没有什么亚洲人了。”

“是不是我快没法住这个房间了?”

“跟你没关系。TL是博士生,他住的是单间,硕士生两人一间,我们才是三人一间。”赫伯特想了一下:“你觉得我应该留校继续读硕士么?”

“你还有其他学校可选么?”

“哈佛和普林斯顿都同意招我,但是他们都不肯给我奖学金。”

“为啥?”

“大概是嫌弃我目前这个专业太冷门吧?而且密大出来的学生几乎没有在母校之外留校任职的。”

“你也想留密大当教授么?”

“当然想喽。密大是全世界古生物研究最深刻的,行业前沿啊,哈佛这块也比不上密大。”

“那你就留呗,又不是成绩不够。教授会给你奖学金么?”

“就跟你说的一样,我不缺这个钱,我就是觉得藤校不给我奖学金有点看不起我。”赫伯特笑嘻嘻地说道:“你也觉得我留密大比较好?”

“哈,我就是个乡下人,你随便听。我是觉得做生不如做熟,你在密大都这么熟悉了,何必跑出去呢?”

“也对。我再想想。你明年会回来吗?我看总务处准备招聘明年的人手了。”

“真的啊?我去看看。”

“走,我陪你一起去。”赫伯特等LT穿好鞋,两个人勾肩搭背地一起往总务处走去。

“LT是吧?我认识你。”总务处的梦露女士从LT手里接过早就准备好的简历,“马尔通教授也跟我打过招呼,他觉得你是个相当不错的小伙子。明年一月六号开始上班,周薪70块,每周44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包基础的医疗保险,额外的保险需要你自己付钱,没问题吧?”她是一个五十多岁快要准备退休的黑发美丽女士,个子高挑,身材因为年龄的关系略微有些臃肿,慈眉善目,是学校里面著名的老好人。

“出乎意料地好啊,我能做夜班么?”LT本来就是奔着可以到处蹭课来的,打扫工作最好别影响他蹭课。

“你愿意做夜班?周薪85元。下午五点做到一点,可以在校办职工还空着的宿舍里面睡觉,要是都住满了那就没你的份了。”

“没问题,梦露女士。”LT喜出望外。

赫伯特替LT问道:“他听课能不能也拿学分啊?”

“这个不归总务处说了算,你得问招生办。不过,校内职工如果要正式上课,学费总归有减免优惠。不过,LT,我没恶意啊,你高中毕业了吗?”

“毕业了,需要什么学籍材料吗?”

“这个你真的就要去问招生办了。你等会儿啊,我帮你打个电话,要是凯伦在就好,你直接去就行,如果是埃德加值班,我建议你等明天再说。那人讨厌的很。”梦露女士嘴很碎,抄起电话拨了过去:“喂?凯伦,你在啊。对啊,我挺好的。嗯,我这边招到一个勤杂工,他想问问校内读书学费减免的事。你见过,就马尔通教授那边的,LT,对,就他。好,掰掰。”她撂下电话:“好了,你去吧,凯伦正好当班。她见过你,对你有印象。”

“多谢你了,梦露女士。”LT说得真心实意。

“祝你好运,年轻人。”

1969年11月21日,密大校门口。

清晨八点的天空透蓝,高远,风不小,没有一丝云。鸟儿们在空中来了又去,时不时掠过树梢。

LT等了又等,始终没有等到杰克的到来。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杰克可不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LT摸了摸口袋里面的雪茄铝制外壳,那可是他去感谢马尔通教授关照的时候,教授亲手送给他的雪茄。这次LT打算向船长买几只最好的龙虾,带回来送给这些帮过他大忙的好朋友们。

可是,杰克他……

已经八点半了,还是看不到人影。没办法,LT只好竖起大拇指示意搭车。很快就有一辆卡车停在学校门口,LT问他去不去印斯茅斯的码头。很巧,这辆卡车就是去码头进货的,不能比这个更顺路的了。LT背起包,跳上卡车后帮,直奔印斯茅斯而去。

等LT赶到码头的时候,是九点四十,差点儿就要赶不上了。LT背包狂奔到暴风雪号跟前,却没有舷梯摆出来,船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科恩不在,科尔瓦斯基不在,卢乔也不在。只有浪花轻轻拍打着船身的沙沙声。

LT楞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去找旁边船上的人询问。隔壁停泊的船也是艘捕蟹船,叫银色子弹号,船长是个肤色黝黑的葡萄牙人,口音很重:“你问马克·科恩?我昨天下午看到他上船了啊。其他人,我没看到过。”

“谢谢你,船长。如果我想上暴风雪号看一下,我该怎么做?”

葡萄牙船长上下打量了一下LT,“新人吧?”

“是,船长。”

“我看你还是别琢磨这个主意了。引水轮都出去了,没有小船给你用。暴风雪号也没有船侧爬梯。”

“我还是想试试看。”

“喏,那是系泊缆绳,好水手可以通过缆绳爬上船。你还是个新手,这样很危险的。”

LT二话不说,把肩膀上的桶包往码头上一搁,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双手抓住缆绳,单脚盘住缆绳,顺势一旋,很熟练地就攀援起来。

对面的葡萄牙船长看得连连惊呼:“你身手不错嘛,真的是个新手吗?”

LT花了三分钟就上了船,对葡萄牙船长挥了挥手:“谢谢你,船长。我是新水手,可我还是个老猎人。”

“哈哈,难怪了。你爬缆绳就跟爬树一样轻松吧?”葡萄牙船长没离开,就站在船舷,“你进去看看吧,我在这里也帮你看一眼。”

“谢啦,船长。”

“我还不是你的船长,叫我佩雷拉先生吧。”

“谢谢,佩雷拉先生。”LT往后腰摸了一把,猎刀老老实实地还在皮鞘里面。他也没收回手,轻轻地握着刀柄,提高嗓门叫道:“科恩船长,科尔瓦斯基先生?”

船舱里面黑洞洞的,没有人回应。

LT心里掠过一丝相当不安的感觉,他有点想掉头就走,但黑洞洞的船舱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的到来,LT想了几秒钟,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Zippo打火机,铛的一声点亮,左手擎着,小心翼翼地往船舱里面走。

驾驶室里面没人,至少驾驶台那里没有人。LT探头看了一眼,鼻端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不是鱼的腥气,而是……海的腥气。

LT用右手拉开厕所门,没人。他关上厕所门,然后往住宿舱的方向移动打火机,四个上下铺,空荡荡的也没人。他再往后走,厨房和餐桌,都没人。

上层就这些了,还就剩下机械舱。LT还是先退了出来,见佩雷拉船长还在对面等着,就喊道:“佩雷拉先生,我在上层没看见任何人,我现在去机械舱看一下。”

“好的!孩子。”佩雷拉点点头:“当心点!”

LT向他点头致意,随即又进入了舱室,打开唯一一扇通往机械舱的水密门。就在打开的一刹那,一股浓烈的臭味扑面而来。是粪尿的臭味。LT一瞬间就判断清楚,他大声对底下叫道:“有人吗?我是LT,有人就答应一声!”

底下传来一声极为微弱的呻吟声。

LT抄起宿舍舱的一柄拖布,在门底部卡住。他是个猎人,不是个对危险一无所知的小白,一旦有人想关门,要拆掉这柄破拖布可不是一伸手就能办到的事情,至少需要十几秒钟。LT侧身钻进水密门,左手探前,右手已经握住了猎刀的刀柄。

机械舱只有一条极为狭窄的通道,发动机和主轴、锅炉、泵、油水分离机塞得很满。除了臭味之外,LT又闻到了各种腥味,鱼的、蟹的、龙虾的、海水的、腥臭味裹于水滴之中,嗒、嗒、嗒,滴在楼梯台阶上,湿滑。LT就站在楼梯最后两级上,没敢轻易走下去,他叫道:“有人吗?我是LT,你受伤了吗?”

LT静静地等待了十几秒,舱里又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没错,肯定有人。

LT忍着恶臭,他本来很想深吸一口气镇定一下,但扑鼻的恶臭让他打消了这个主意,LT举高打火机,一点一点地照了过去。昏黄的火光把舱内盘旋曲折的管道耀出诡异摇曳的黑影,就在泵机和锅炉管道之间,他看到了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卢乔。

泵机和锅炉管道之间只有不到一英尺的宽度,LT完全无法理解卢乔是怎么被塞进去的。卢乔根本动弹不得,散发着浓重的臭味,他浑身潮湿,船舱里面永远都有从潮湿空气中凝结而出水珠,让他看起来像是一条即将被塞进蟹笼里面的死鱼。

LT尝试着用手拽了一下卢乔的衣袖,而卢乔的身体一动不动。卢乔似乎感受到了外来的刺激,他勉强睁开眼睛,眼神里面满是惊恐和惶惑,“LT?”

“卢乔,你别动,我这就去找人!”

“LT……快跑……”

这是卢乔说出来的最后两个词,然后他的头软绵绵地垂下去,胸廓再也没有起伏了。

LT第一反应就是奔向水密门,果然,一个矮胖的人影正在尝试推上水密门,但门底下卡住的拖把很好地阻止了他徒劳的无用功。LT飞奔上楼梯,重重一脚踹在水密门上。钢铁制成的厚重大门砰的一声狠狠将那矮胖人影撞开。LT大叫:“别跑!”他弯腰捡起拖把,来不及多想,顺势斜上刺向那矮胖人影正在挣扎爬起的身躯。这一下猝不及防,矮胖子又被LT捅倒,他连连挥动着手臂,咿咿呀呀地尖叫着。LT往前走了一步,这才彻底离开机械舱的楼梯,他已经暗自抽出来一截猎刀在手,“你是谁!”

那矮胖子勉强坐了起来,靠着驾驶舱的舱门。LT首先闻到了一股很明显的腥味,海腥味。然后他发觉这矮胖子浑身上下湿哒哒的,皮肤颜色是明显的灰白色,还透着青色,看起来就像被割下来丢弃在一边好几个小时的三文鱼鱼皮,被这矮胖子披在了身上一样。这矮胖子的头颅也很奇怪,额头、鼻子、嘴中央一线往前凸出,两只眼睛转向了侧面,看起来就像一条鱼一样。

LT上前照着矮胖子肋骨上又是一脚,把他踢得满地打滚。“说话,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要杀了卢乔!”一边说,一边又往矮胖子小腹来了一脚——这次他可是自备了一双钢头防滑的皮靴,要不是控制着力气,LT有把握踢得这家伙内脏出血。

那矮胖子捂着肋骨,痛苦得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我叫……卡森。你是谁?”

“卡森?卡森?”LT低声念叨了两遍:“你是船长的亲戚,是不是?”

矮胖子连连点头。

“船长呢?科尔瓦斯基呢?杰克呢?”

“不……不知道。”

LT直接又给矮胖子卡森的后腰上来了一脚,把他踢得惨叫连连。卡森连滚带爬地往驾驶舱里面躲避,LT却没有跟着进去,他反而离开了舱房。佩雷拉见他出来,大声问道:“怎么回事?我看见你刚刚在踢人啊。”

“卢乔死了,被人杀了。佩雷拉先生,报警!”LT已经想通,他才不打算进去,只要堵着舱门,那个卡森就跑不了。

“啥?冈萨雷斯?死了?”佩雷拉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跑回船舱里面用无线电呼叫港务局调度办公室,让他们赶紧报警。

过了大概十分钟的样子,一辆警车停在了码头木制栈桥前头。LT看见两个警察,一老一少,走下了警车。老的那个警察之前他见过,就是和杰克回密斯卡托尼克半路上碰到那位调查杰森命案的那位。不过另外一名年轻警察肯定就不是之前碰到那位了。老警察慢悠悠地走到两艘船之间,问道:“谁报的警?”

佩雷拉说道:“我报的警,是暴风雪号出的事。”

“我是本地警察局的大卫·鲍里斯警官,他是我的徒弟约翰逊·帕克。”老警察气定神闲地说道:“帕克警官,你去跟这位先生聊聊。我上暴风雪号看看。”

“还是我去吧……”

“你会爬缆绳么?”鲍里斯一句话把徒弟噎了回去,他从后腰抽出一副手套,手脚并用地爬上暴风雪号。“哟,这不是密大的学生么?邦汉,对吗?”

“警官您好。我想我已经把凶手堵在舱房里面了。”LT一刻也不敢大意,迅速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小声对鲍里斯警官说了一遍,“卢乔死了,卡森那家伙被我踢得半死不活。”

“小子,身手不错嘛。下次说话之前,先把你后腰上的破刀给我卸了,放一边儿去。”鲍里斯一边说,一边在甲板上快速溜达了一圈,“确实没人。那个什么卡森,是不是还在里面?”

“出入舱房就是这一个出口,我堵着呢,卡森肯定在驾驶舱里面。”

“行了,你给我下船去等着,待会儿还会有其他警察过来。笔录的事情,我徒弟帕克会给你做的。”

“我也能帮你抓人的,警官。”

“得啦,你现在还是嫌疑人呢,别让我说第二遍,赶紧给我下船乖乖等着。要不然我先给你上手铐。”

“别,别,警官,我这就下船。”

“提醒你一下,下去的时候别太臭屁,一点一点爬下去,滑缆滑到一半,手和大腿疼到忍不住摔进水里的不止一个人了。懂吗,小子?”鲍里斯站在较远的地方,能同时看着舱门和船尾系泊桩:“现在赶紧给我走人。”

“好的,警官。”LT看架势就知道这个老警察经验丰富,自己在人家眼里就是个小透明,玩不出什么花儿来。LT慢慢走到系泊桩那边,手脚并用地一点一点爬了下去,果然没敢滑下去。

鲍里斯嘴角微微一翘,似乎微笑了一下。他掏出左轮手枪,进门之前先看了一眼左手边那根已经裂开的拖布杆:“这小子,下手够狠的……”他又看了看驾驶舱门口那片黏答答的湿滑痕迹,喃喃自语道:“又是这帮人……操。”

LT被帕克警员带回了警察局,倒是没有被虐待,就是把他身边的所有东西都收走了,那把猎刀自然也被收缴之列。到了中午,鲍里斯疲惫不堪地走进单间里面,顺手丢给LT一个汉堡包,“凑合吃吧,小子。你他妈的有大麻烦了。”鲍里斯不到六十岁,花白的头发,六尺一寸的身高配上他一百八十磅的体重,至少在他这个年纪里,看起来非常匀称而矫健。鲍里斯是爱尔兰人,眉毛平直,在眉尾随着眼眶而下垂,眼眶并不深,眼睛细长,深棕色的瞳孔,显得顽皮并充满了男性魅力,仿佛随时随地都能说出催人泪下的动人故事一般。他的鼻子挺拔,但并不高,鼻翼很窄。他的嘴唇很薄,颜色健康且饱满,牙齿也很整齐。他没有留胡子,剃得非常干净,连胡渣都看不到。他把那身深蓝色制服拢成一束,随意地搭在肩膀上,白衬衫浆洗得非常干净,领口也束得很紧。

LT哪儿还有心情吃汉堡,急忙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杰克出事了嘛?船长呢?科尔瓦斯基呢?”

“杰克·托马斯,我们刚刚才知道,昨天他在敦威治的家里被人射杀了,不过杀他的人当场就被他的几个表兄弟乱枪打死了。”鲍里斯缓慢地说道:“约翰·科尔瓦斯基,这个波兰人是非法入境的,查出来他有间谍嫌疑。人,现在不知道去向。”

“至于马克·科恩,你的船长,也已经失踪了。我们推测,按照你们这帮人的下场,那他大概率凶多吉少。”

“杰克……怎么会?”LT有些失神地一屁股坐回椅子里面,用力搔了搔头皮:“谁会去杀他?”

“不信?这小子趁着出海的机会,曾经帮人带过货。”

“带货?”

“哦,就是海洛因和可卡因那些毒品啦。要不然你以为他一个狗屁小水手哪儿来那么多钱买野马?”鲍里斯哼了一声:“可能就是黑帮仇杀。杰克那几个表兄弟也不是什么好鸟,都是累犯,还有一个人手里有人命。”

LT仍旧不敢置信,双眼失焦地盯着桌子:“杰克……他告诉我,他刚上船的时候落海差点死在海里,是杰森救了他。怎么会这样?”

“哦,落海那个案子啊?”鲍里斯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我想起来了,是克里斯·雷德菲尔德经手的。那小子在船上打牌出老千,跟其他水手打了一架,他是个菜鸟,就被别人整了呗。杰森确实救了他一命,不过也就那样了。说到杰森,确实很奇怪啊。你们说是他派人给你们领的水,但是法医已经检查出来了,杰森在当天早上五点就没了,而且调度办公室的人都作证,杰森根本没去上班。杰克是不是在船上嗑药嗑嗨了?”

“不会。回来那天特别忙,每个人都忙得要命,根本没时间休息。也许是杰克听错了?我不确定。”LT揉了揉脸颊:“警官,我有什么麻烦?”

“我不知道你会有什么麻烦,小子,不过那条船上现在除了你之外,都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你也跑不了。”鲍里斯意味深长地说道:“印斯茅斯这个地方很邪性的。”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警官。”

“将来你会明白的。不想打听一下你的船长和甲板长的事情吗?”

“科尔瓦斯基还欠我渔获分红。”

“别他妈的要钱不要命,好么?”鲍里斯没好气地说道:“你今天差点把那个卡森活活踢死,知道么?要不是我拦着,你现在已经在号子里面了。”

“那家伙杀了卢乔!”

“那也不是你殴打他、差点把他打死的理由。”鲍里斯哼了一声:“卡森是本地人,你一个外来户跟本地人动手,还差点儿打死了人,你够能耐的啊。”

“他们家想怎样?”

“别逞英雄了,小子,算你运气好,卢乔身上都是卡森皮肤碎屑、还有唾液和血液,机械舱里到处都是他的指纹。卢乔死亡跟卡森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是主犯也是从犯。不过,你他妈的下手太狠了,肾脏出血、胃出血、肋骨断了两根,锁骨也被你用墩布捅断了。卡森现在进了医院急诊室,昏迷不醒。小子,你究竟是猎人还是刽子手?”

“他为什么要杀卢乔?”

“你跟疯子讲理由?卡森是本地众人皆知的半疯子,他爸他妈是近亲结婚,卡森和他姐都是半疯子。”鲍里斯罕见地叹了一口气:“你可以滚蛋了,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密大,有事我们会找你的。”

“我十二月要回威斯康星老家。”

“你做梦呢吧?你觉得我是在跟你商量么,小子?你只要敢离开密大,就等着FBI全国通缉你吧。”

“你不是说没我事儿么?”

“杀人案跟你无关,跟你有关的是科尔瓦斯基的间谍案子。”鲍里斯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去科尔瓦斯基家里搜查的时候,到了那里才发现一屋子的FBI,比印斯茅斯港湾里面的海水还他妈的蓝。FBI那帮人在科尔瓦斯基家里搜出来不少手绘的海图,还有一大叠手写的LORAN-C的无线电读数坐标。航海记录、洋流记录,装了好几个箱子才装完。”

鲍里斯把已经冷掉的汉堡推向LT,“吃吧。我们要留你下来,FBI更要留你下来。如果坐实了科尔瓦斯基是波兰共产党派来的间谍,你真就麻烦大了。我刚刚在暴风雪号看到你们船长的航海记录,你们总共丢了几个蟹笼?”

“我想想啊……第一批丢了一个,第三批也丢了一个,后来陆陆续续丢了四个,总共六个。”

“你们上船的时候,船上一共多少个蟹笼?”

“一百四十个。这个数错不了的。”

“小子,丢了六个笼子,还剩下几个?”

“一百三十四个。”

“船上只有一百三十二个,还有两个笼子去哪儿了?”鲍里斯脸色平静如常:“你别瞎扯淡是被拿下船了,那破玩意没人拿,就算拿,那么大的两个蟹笼也非常显眼,从暴风雪号泊位到停车场要经过好几处人多的地方,不可能没人注意到的。”

“数错了……也是有可能的吧?”

“这话就要看FBI信不信了。”鲍里斯懒得扯淡:“小子,吃完了赶紧带上你的东西回密大等着。我是跟你说真的,别耍小聪明想跑,也许印斯茅斯警察局逮不住你,不等于FBI也抓不到你。”

LT机械地把冷掉的汉堡一口接一口地啃掉。冰凉的肉饼吃到嘴里没有半点味道,又冷又硬,骚臭的味道直冲鼻腔。

鲍里斯有点怜悯地看着LT:“你就是个学生,怎么就裹进这些事情里面来了?好好在图书馆里面学习不成么?”

LT欲言又止,吃完了汉堡,他站起来离开单间,帕克警员把他的东西逐一清点后还给了他,看着那根铝管雪茄,“这可是好玩意儿,正宗古巴雪茄吧?”

“马尔通教授送我的,我答应过杰克,送他一根雪茄过过瘾。”LT有些失落地掂量着雪茄,“杰克就这么被人杀了,雪茄……到底没能送给他。”

“人各有命。大学生,赶紧走吧,要不然赶不上最后一班回密斯卡托尼克的公车了。”

“哦,哦,多谢了。”LT背起他的帆布桶包,把猎刀别回自己的后腰上,神色黯然地离开了警察局。

麻烦再度找上门的时候,是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LT刚刚蹭了马尔通教授的第一堂课,正准备去蹭古代语言学的大课的时候,两个穿着黑西装的彪形大汉在他面前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是个大约四十出头的中年人,他亮出FBI的工作证,“卢卡斯·邦汉?”

“LT。你们是FBI,找我有事?”

“耽误你几分钟的时间,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聊聊吧。”

“先说好,我没钱请你们喝咖啡。”

两个FBI闻言都被气笑了:“小子,你敢请,我们还不敢喝呢。行了,去我们车上聊几句就行。”

三人离开校园,上了FBI的车子,一辆福特Cortina马克2型;年轻一点的FBI坐到了驾驶座上,而中年FBI与LT坐到了后座上。

“你可以称呼我为伯纳德先生,他是我搭档,库西。我们是FBI的,找你就是为了问你一点有关科尔瓦斯基的事情。”

“约翰·科尔瓦斯基?他是我的甲板长。”LT反问道:“为什么是FBI来找我?难道不应该是印斯茅斯的警察局找我吗?”

“那帮废物没什么用,就把案子交给我们了。你对这人知道多少?”伯纳德面不改色地损了一句同行。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11月13日,一起出海工作了六天,仅此而已。”

“科尔瓦斯基是个波兰姓,你知道吗?”

“我只知道斯基、斯基什么的都是斯拉夫人的姓,至于具体是哪个国家的,我分不清。”

“嗯。”两个FBI交换了一个眼色,现在换库西开口:“LT,你之前参加过华盛顿特区的反战大游行吧?”

“是啊,我和几个朋友特地从威斯康星老家开车去华盛顿凑热闹的。”LT并不是傻子,他昨天想了很多——鲍里斯警官其实是个大好人,借着“审问”的机会,已经泄露给自己许多关键信息。无论如何,装傻是最好的选择。

“你们10月凑完热闹,你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们商量着,反正来都来了,干脆一路开到缅因去见识一下。我们先去了费城,又去了纽约,然后去哈特福德,之后就到了波士顿。我在波士顿跟我几个朋友分开,我喜欢哈佛、波大的校园和博物馆,就在波士顿流连忘返。钱花光了,我就在波士顿找了个加油的零工,过了两天就碰到了马尔通教授,我求教授带我来密大见识一下,教授同意了,我就跟着他来这里参观。我又跟教授的博士生TL成了好朋友,他劝我干脆蹭几节课听,我觉得也挺好的,就这么混下来了。”

“你抽烟吗?”伯纳德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不抽烟。”

“大麻呢?”

“有味道的东西我都不碰。”

“为什么?”

“动物嗅觉很灵,它们闻到了就会跑得无影无踪,没法打猎了。”

“嗯,是这么个道理。”库西点了点头:“你是个好猎手?”

“我是我们镇上第二好的猎人。”

“你老头子肯定比你强。”库西呵呵笑了出来:“我家也一样。”

“你在哪儿打猎?”

“离这儿不远,北边,新罕布什尔。你打过最重的鹿有多少磅?”

“我打过一千四百多磅的鹿,我爸干掉过两千磅的。”

“熊呢?”

“威斯康星只有棕熊,没见过黑熊。”LT滔滔不绝地回答:“我爸说再往北,去到苏必利尔高地那块儿,应该能看到更多的棕熊和黑熊,不过威斯康星那边山林到底还是少,小东西多一些。哎,你打过獾么?我们那儿一开始都是拿点二二学怎么猎獾。”

“还真没打过。那玩意儿好打么?”

“比狐狸稍微小一点,二十几磅吧,反正点二二威力足够了。动作挺灵敏的,瞄了再打不好使,得预判。”

“有意思,有机会得去试试看。”库西有些向往地说道:“跑题了,跑题了。不过说起来,你是个猎人,干嘛要上船?”

“没钱了呗。在印斯茅斯这边,只有当水手上捕蟹船才是挣钱最快的路子。”

“他们给你多少钱?”

“每天二十,然后从渔获里面还有分红。所以运气好了,几天就能赚几百块。我听人说,这边水手都不太指望日结的工资,都希望渔获好一些,这样挣的才多。”

“一天二十,一个月不得五六百啊?比我们都能挣钱啊。”

“海上的滋味可不好受。”

“也没错。你之前是打算跟科尔瓦斯基再出海?”

“是啊,而且他说渔获分红也要在二十一号出海的时候给我,结果现在我两个哥们儿都死了,他跟船长大概也活不成了吧。”

“你听谁说的?”

“我猜的。卢乔死在我跟前,杰克在家被人射死,上船的时候船长和科尔瓦斯基先生都人影不见,只有驾驶舱里面蹿出卡森那么个不人不鬼的玩意。我们肯定被什么鬼东西诅咒了。船长和科尔瓦斯基先生估计是没什么好结局。”LT振振有词地解释着:“一条船,五个人,死了两个,还有两个至少是找不到人影了,我还能怎么猜?”

“那你会不会就是那个凶手?”伯纳德阴恻恻地问道。

“我?我从21号回到密大之后,身边一直都有人来来去去的,那叫什么来着?爱丽丝?”

“不在场证明,还他妈的爱丽丝。”库西笑出了声:“你果然就是个蹭课的。”

“我连吃饭都费劲,哪儿有钱正经上课?这不,我应聘了密大的勤杂工,明年一月开始就上夜班,白天就可以听课了,蹭个几年课,混个大学文凭呗。”

伯纳德看了库西一眼,忽然问道:“协议是什么?”

“劳动协议?签了啊。他们给的周薪是85美元,包基本医疗保险,额外的就需要我自己付钱。额外福利就是学费打六折。”

“嗯?嗯,嗯。”伯纳德仔细打量了LT一番,“如果你还想起来任何有关科尔瓦斯基的事情,你给库西打电话。库西,你把名片给他一张。”

库西从西装内袋里面抽出一张名片,递给LT:“想起任何事情,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哦,行,那我先走了……哎,对了,还真有个事。”LT刚刚推开车门,忽然又坐回来了。

“想起什么事了?”库西问道。

“渔获分红。科尔瓦斯基先生答应给我的分红,他还没给我呢。你们知道这事儿么?”

伯纳德翻了个白眼。

库西忍着火说道:“我们现在连科尔瓦斯基的人影都没找到,分红就更别提了。你要是真那么着急,还不如认真想想这人能跑到哪儿去。”

“明白了,二位长官,那我先走,大课已经有点晚了。”

两个FBI在车子里面死死地盯着LT的背影。库西低声问道:“头儿,你觉得着小子是跟我们装傻,还是他真的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的可能性比较高,不过,还是多盯着他一点。协议……到底是什么协议?”

“这帮该死的克格勃。”库西喃喃地诅咒着。

赫伯特低声问LT:“刚刚来找你的是什么人?看起来好像是政府的人?”

“FBI。”LT实话实说。

赫伯特明显被吓了一跳:“他们来找你干吗?学校里面没听说谁在搞反战游行啊?也没听说谁准备参加马克思主义读书会啊。”

“给这些没关系。是我之前上船时候,两个水手都被杀了,甲板长和船长都失踪了。他们不找我,还能找谁?”

“夸张了吧?”赫伯特受到的惊吓越来越大:“怎么会被杀?”

“一个人可能是因为贩毒的原因,被黑道杀了;另外一个人是死在我面前的,他被人塞进机械舱设备的管道当中,非常窄,”LT用双手比划了一下距离:“就这么宽,整个人被塞进去,根本动不了。我猜卢乔是被活活挤死的。”

“怎么会有这种事?”赫伯特想了想,“我只听说过印斯茅斯那边经常有失踪的,不过港口嘛,这种事难免。但是杀人也太过分了吧?”

“我大概是没什么可能再上船挣钱了,但是也不能回威斯康星。赫伯特,你知道不知道镇上有没有哪里招工的?”

“我去帮你问问吧。”赫伯特看了LT一眼:“要不然周末的时候,咱们去新罕打猎吧,如果能打到一只麋鹿或是熊,卖给别人也有不少钱呢吧?”

“FBI不让我离开镇上。”LT闷闷不乐地说道,“我只能想办法在镇上找个零工。”

“明白了,这帮该死的家伙。说起来,你说的船长和甲板长失踪又是怎么回事?”

“船长叫马克·科恩,纽约州人。约翰·科尔瓦斯基是甲板长,波兰人。FBI怀疑他是波兰共产党派来的间谍。”

“我去,真的假的?”赫伯特到底是年轻人,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觉得他会是间谍么?”

“不太像。这家伙也是老水手。不过,谁知道呢?间谍么,伪装得好的话,我肯定看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卢乔死得让我特别难受,特别震惊。”

“你刚刚比划这么宽……一英尺?”

“还不到。反正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硬生生地被塞了进去。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还有呼吸,对我说了一句。”

“他说什么了?”赫伯特急切地问道。

“LT……快跑。”LT把脸埋进双手当中,显得非常痛苦:“我立刻就跑了,那时候凶手想把我也锁进机械舱里面。我狠狠地痛揍了那家伙一顿,警察说,我差点把他打死。”

“那家伙罪有应得。”赫伯特想了一下:“你确定那个波兰人没有跟你说过什么古怪的事情吗?”

“如果说命令我们把蟹笼扔进指定地点算是古怪的话,那古怪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LT摇头:“能说什么?我刚上船的时候就顾着呕吐了,之后就忙着干活、做饭,只有回航的时候还稍微轻松一点。”

“不干活的时候你们聊过吗?”

“基本没聊过除工作之外的任何事。大伙都累得臭死,能睡半个小时也是好的,而且船上总要有一个人值班。船长也是,最后两天我们收笼子,他就在舱房里面抓紧时间睡觉。”LT很仔细地回忆着:“科尔瓦斯基挺豪爽的,至少我认为他很豪爽,做事很认真很细致,每十二个小时一定会下去机械舱检查所有设备运转正常。总之,我不觉得他会是间谍。”

“但愿他不是。”赫伯特叹了一口气:“从古巴危机之后,我觉得美国国内越来越糟糕了。”

“苏联人挺厉害,他们比咱们更早上了太空,不过咱们也比他们更早登上月球。我想象不出来NASA的人是怎么做到的。”LT这些天来耳濡目染,也不再是对国际政治与科技一无所知的乡下男孩了,“但是苏联人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会对一艘捕蟹船上的甲板长和水手们下手啊,你说对吧?”

“也是,所以这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荒诞。”赫伯特宽慰LT说道:“反正你也对此一无所知,而且你家又是务农的。沃索那边没啥机密的地方。FBI顶多就是盯你几天,等出了别的事情,就顾不上你了呗。打起精神来,下午还有一节大课可以蹭呢。”

LT笑了笑,开始认真地吃起自备的三明治午餐来。

FBI来密大的事情,很快就在校园传开了。马尔通教授让TL把LT找来,大体问了一遍,也觉得是FBI神经过敏,安慰LT道:“别担心,你没做错什么事,他们也拿你没办法。碰到难关别憋着,我和其他教授都能帮你一把的。”

LT非常感激地点了点头,离开了马尔通教授的办公室。

一天很快过去了,LT跟着TL来到下区校园的图书馆——他没有学生证,不能借书,只能在图书馆里面读书——LT虽然高中毕业,但是很多比较专业的单词还是不认得,而且古代生物学里面有许多拉丁语的词汇,LT必须死记硬背下来,否则蹭课等于白蹭。虽说他不用参加任何考试,不过私下里他付出的努力一点也不比一般学生要少。LT一直苦读到晚上九点半,脑子都木了,跟TL打了声招呼,准备先回宿舍休息。正当他走出图书馆,四周路上灯火开始稀少的时候,一个低沉的男声在他身侧说道:“LT,我找你很久了。”

LT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把书包挡在胸前,右手已经抽出后腰的猎刀来:“你他妈是谁?”

“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LT?”男人缓缓从路边建筑物侧墙阴影中走了出来:“我是科尔瓦斯基啊。”

“声音不对啊,你他妈还想骗我?”LT右手提起,做好了战斗准备:“你跟卡森是一伙的,现在准备杀我了。”

卡当一声,对面男人点亮了打火机。摇摆不定的火焰光芒照在男人的脸上,还真是已经被FBI四处追捕的约翰·科尔瓦斯基。

LT仍旧保持着警惕,反而退了一步,略略弓起腰,沉膝,左手斜向挡在自己面前,手心对着自己的脸,右手正握猎刀,刀锋在火光下闪着寒光。

“你嗓子怎么了?”他问道。

“小感冒而已。”科尔瓦斯基的声音哑了很多,浑身上下裸露在外的皮肤也跟卡森一样,泛着青灰色的色泽。科尔瓦斯基的身材还是那么圆滚滚的,但是脸却异常地消瘦,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颅骨的形状,头发和胡须也极长,很难想象究竟在几天之内是如何生长得如此迅速。科尔瓦斯基的眼神仍旧犀利,看起来更加偏执而暴躁——也许是杀过人的原因吧,LT这样猜到。科尔瓦斯基身上的衣服肮脏而凌乱,即便隔着这么远,LT仍旧能闻到他身上那种特有的海腥气味。科尔瓦斯基在十一月底的天气当中,甚至于没有穿鞋,赤脚站在水泥路面上,仿佛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寒气。他眼神仍旧犀利,口齿却不像在船上的时候那么清晰了。

“别想着干掉我。你不是我的对手。” 科尔瓦斯基淡淡地说道:“你只是一个好猎人而已。”他一边说,一边摆了一下右手,他握着一把史密斯威森M27左轮手枪,烤蓝的枪管也同样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

“你是幕后黑手,对不对?”LT冷冰冰地说道:“你本来就认识卡森,是你让卡森杀了卢乔。”

“别紧张,如果我想干掉你,你在船上早就死了。在我看来,上了船的你就是条待宰的鱼而已。”科尔瓦斯基晃了晃手枪:“杰克的事情,我很抱歉,他对警察说得太多了。我只能让人干掉他。”

“杰森的死也和你有关?”

“有关。杰森挡了我的路,就跟你现在想干的一样。小子,放聪明点,我很欣赏你的聪明和听话,保持你在船上的机灵,这对你有好处。” 科尔瓦斯基自顾自地说道:“你想知道一切,没问题,但是当你知道了这些,就意味着你得加入我们。”

“谁?波兰共产党么?”

“什么?波兰共产党?”科尔瓦斯基楞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谁他妈的会为共产党卖命?老子全家逃出来不就是为了躲开斯大林和奥查布(Edward Mieczysław Ochab)那些王八蛋么?”他笑得如此激烈,以至于开始了一阵凶猛地咳嗽,手中的打火机也随着咳嗽声剧烈地晃动起来。

LT见状,反倒放下了一些警惕,耸起的肩膀变得松弛起来:“科尔瓦斯基先生,我是说,约翰,你真的不是共产党间谍?”

“不是,小子,我不是共产党间谍,也不是英国间谍,更不是任何政治势力的间谍。”科尔瓦斯基把手枪也收了起来:“我确实干掉了一些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小子,只要你别来惹我们,我们也不会找你的麻烦。如果你想追根究底打听那些牺牲者的事情,下场么,要么被我们干掉,要么加入我们。”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暴风雪号的甲板长,约翰·科尔瓦斯基,从波兰逃出来的共产主义叛国者,我也不是美国的爱国者——这两个国家都够烂,只不过美国能挣到更多的钱罢了——我还是你的导师,某种意义上的导师。”科尔瓦斯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年轻的LT:“小子,好奇心会让你陷入麻烦的。这个世道上,好奇心和追寻真理,是导致死亡的首要原因。”

“约翰,那边不远有个林子,没人去。”

“我不去那边。”科尔瓦斯基虽然没有了敌意,却也没有放下戒备心:“那里大概是你能施展身手的地方,我不会上当的。”

“那就去发电厂后面的煤堆仓库怎么样?十一点有一次巡查,之后就要等到两三点钟才会巡查了。”LT也猜到科尔瓦斯基轻易不会答应自己的条件,“各走各的,十五分钟之后碰头。我确实有事想问你。当然,你不去也行,我保证十点立刻给FBI打电话。”

“你真以为你能拿捏得住我?”

“你可以试试看。”LT很平静,就像他跟在爸爸身后,准备撂倒棕熊之前那样,临时变卦、恐惧、和逃跑都是徒劳的,要么干掉对手,要么被对手干掉。林子里猎杀游戏就这么单纯。

“小子,小子……你可以的。”科尔瓦斯基当的一声把打火机熄灭,就剩下圆滚滚的轮廓,逐步倒退着消失在夜色之中。

1969年11月23日,深夜10点,校办发电厂后场仓库。

科尔瓦斯基缓缓接近LT,在路灯下露出肥胖的身形来。LT不为所动,但是右手始终没有离开后腰上的猎刀刀柄,对于他来说,科尔瓦斯基目前就是一只随时可能反噬的野兽。

“小子,我真弄不懂,在陆地上你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

“科尔瓦斯基先生,还是称呼你约翰比较好?”

“随便你。”科尔瓦斯基挥了一下手:“你说过你是好猎人,但是能有多好?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鬼头而已。”

“你二十几岁的时候,大概参加过二战吧?”

“很可惜,猜错了。我爸有犹太血统,所以我们被关进奥斯维辛集中营里面,每天过着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一枪打死的日子。” 科尔瓦斯基冷冰冰地说道:“所以我痛恨所有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所有人,所有当官的、当兵的,他们都该死。”

“苏联人救出你们的。”LT以前从来没有与任何奥斯维辛集中营走出来的、活生生的人打过交道——在报纸和课本上他读到过奥斯维辛集中营,科尔瓦斯基现在却站在他的面前,用一种无法理解的平静语调叙述着这个世界上曾经最骇人听闻、最残忍、最灭绝人性的地方和他在那里的经历。

“1945年?你想说这个是吧?”科尔瓦斯基眼中闪烁着深沉的恨意,“苏联人比德国人没好到哪儿去。他们优先救助的是波兰人和匈牙利、保加利亚人,对于犹太人,他们不闻不问,爱死不死。”他声音冷得像冰:“所以,小子,我问你,你觉得我可能会做任何一个共产党的间谍吗?他们才是都该被关进集中营里面被纳粹毒死的混蛋。”

“那你怎么会逃出来的?”

“我爸是犹太人,又是水电工,所以我们一开始就被命令去建设莫诺维茨(Monowitz)三号集中营,然后全家被送去工厂里面生产钉子和水泥,直到战争结束为止。我爸在集中营里面认识了一个波兰人,叫约瑟夫·西伦凯维兹(Józef Cyrankiewicz),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不知道。”LT摇头。

“战后这家伙当了波兰总理,想不到吧?不过认识这种大人物也没什么用处,唯一的好处就是,他在1946年的时候帮我们家作证,保证我们从来没有投靠过德国纳粹,也没出卖过任何共产党员。我们被波兰共产党释放,去了波兹南投靠亲戚。亲戚也在战争中死了,我们就在波兹南留下来,我爸去煤矿上干活,我妈找了一份打扫卫生的零工。”科尔瓦斯基的声音低沉,如泣如诉,“我们一家三口人就这么凑合从1947年活到了1956年。小子,你知道十三年前,在波兹南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我……不知道。”LT觉得身边的空气变得寒意刺骨起来。

“工人罢工了,没工资,没粮食,没有煤,没有布,没有药,除了统一工人党那些书记和政委的空口高调之外,工人一无所有。可笑吧?工人阶级领导的共产主义国家里的工人穷得嗷嗷叫。他们罢工了。”科尔瓦斯基声音变得阴冷起来。

“这有什么问题吗?”

“在美国当然没问题,顶多是资本家找流氓来打架。但是在波兰统一工人党看来,这就是叛国。奥查布为了镇压工人罢工,他居然把罗科索夫斯基和他的部队都派来了,坦克,卡车,机枪,迫击炮,操,老子没亲眼看过二战,之后倒是赶上另外一场战争了。” 科尔瓦斯基紧紧握起了拳头。

“罗科索夫斯基?”

“苏联大元帅,是我们波兰人。” 科尔瓦斯基冷笑着回答。

“波兰人怎么能做苏联的大元帅?”LT感到莫名其妙。

“小子,你是不是以为苏联就是俄罗斯?”

“难道不是吗?”LT已经糊涂了。

“当然不是,苏联是一个总称,共产党吞并了东欧、近东、中亚很多国家,然后搞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大杂烩。这些破事,你将来可以找人详细问,我不想多说了。”科尔瓦斯基停顿了一会儿:“镇压死了上百人,士兵毫无顾忌地对罢工的工人开枪,对街垒发射迫击炮。他们是职业军人,工人连枪都没有。反正,很惨就对了。我好几个工友都死在这场镇压当中了。”

LT的胃在科尔瓦斯基的叙述中再次紧缩起来。尽管他在密大蹭了一些和历史有关的课程,但在脑海之中构筑一场军人对手无寸铁的平民的屠杀……LT在船上呕吐的痛苦反应几乎又要重复了。

“曾经被纳粹屠杀的共产党人那时又掉头来屠杀那些曾经支持他们的工人和老百姓,一个接一个,就像纳粹杀犹太人。甭管他们用的什么理由,反正至少在我看来,都是一枪俩眼儿,没有什么不同。”科尔瓦斯基的表情在路灯下根本看不清,影子覆盖了他绝大部分的面容,只有轻微的、冰冷的叙述,仿佛正在说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故事一样。而他说故事的声音,迅速被浓重的夜色大口大口地吞噬得一干二净,好似有一只以苦难为养料的怪兽无声地在其中栖息着。

LT忽然有些想同情眼前这个怪诞的男人——他的经历确实……

“所以,我也学会了杀人。”科尔瓦斯基像掸烟灰那样无所谓地下了一个合乎逻辑的结论,让LT心中仅存的一丝同情和理智都烟消云散。

“我想着这不行,我那时二十七岁,带着我爸妈跑到了什切青,那是波兰第二大海港,也是波兰和东德的边境。”

“你们逃去东德了?”

“找死啊,小子。东德的特务比波兰还要多很多。我们随便找了一艘海船,趁半夜的时候偷偷溜进货舱里面,熬了整整十一天的时间,才跟船跑到了瑞典。”

“那么容易就能跑掉吗?”

“圣母玛丽亚保佑。” 科尔瓦斯基在胸口和额头点了一下十字架,由衷地祈祷道。

“你是犹太人,为什么会信东正教?”

“谁告诉我是犹太人的?我爸是,我妈不是,所以我也不是犹太人。我们被扔进集中营是被老头子牵连的。”科尔瓦斯基见LT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只好解释道:“只有妈妈是犹太人,生的孩子才算是正宗犹太人。如果只有爸爸是犹太人,孩子不算正宗犹太人,只是混血,以色列人不给国籍的。”

科尔瓦斯基叹了一口气,“瑞典当时保持中立,准备驱逐我们,我们只好再想办法偷渡来了美国。”

“FBI说你们是非法入境。”

“确实,波士顿这边管得很松,我们也不是专门找那些蛇头偷渡,还是藏在货轮里面跑过来的。”科尔瓦斯基摇摇头:“跟你说这些干嘛?总之,你现在总能相信我不是共产党间谍了吧?”

“我可以相信你不是间谍。但你还是杀了三个人。”

“唔,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你确定你想知道吗?”

“随便你说不说。”LT紧盯着科尔瓦斯基,暗自下定决心,就算这家伙手里有枪,只要他不说或是试图撒谎,那就无论如何也要拿下他,交给FBI。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科尔瓦斯基侧了一下头:“有人来了,大概就是你之前说过,值班的家伙。避一避吧。”

两人很快地从路灯照耀范围之中消失不见,都静静地等候在黑暗之中,好像一匹孤狼和一条毒蛇,随时准备着在平静的对话当中抽冷子给对方来一下。

值班的人晃晃悠悠地从两个满是杀机的人藏身处走过,一点都没有察觉自己已经在死神手边转了一圈。

等那人走出去很远了,LT与科尔瓦斯基才各自戒备着又走了出来。

“你下一个是不是准备杀了我?”

“是。不过我没什么把握在陆地上弄死你。”科尔瓦斯基坦然承认:“否则,也轮不到你小子站在我面前问我这些事情。”

“先说你为什么要干掉杰森?那个调度员。”LT已经大致在逻辑上想明白了事情的因果顺序。

“不是我干的,根本就跟我无关。我是为了替那帮蠢货擦屁股才又干掉了杰克和卢乔。”

“我听着呢。”LT的右手暗自在裤子上蹭了蹭,长时间紧握着刀柄,掌心早已汗津津的了。

“杰森的那个匈牙利老婆,是被他卖掉的。”科尔瓦斯基语速平稳:“卖给我们的,五百美元。”

LT从后颈到尾椎骨,顿时掠过一阵恶寒,他立刻明白过来,所谓的老好人杰森,根本就是个假招子。杰森怎么死的一点都不重要,杀他的凶手就是这个匈牙利娘们,或是她雇来的、跟科尔瓦斯基一伙的人。LT的呼吸粗重起来。科尔瓦斯基笑笑,“小子,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没错,就是你猜到的那样。杰森不是什么好鸟,他嗜赌如命,欠了我们很多钱。他卖媳妇,就是为了还我们的钱。至于他是什么时候死的?我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毕竟调度室里面都是我们的人,警察和FBI查不出什么东西来的。”

LT微微吸气:“杰克跟警察说那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鲍里斯那天的搭档是霍华德,也是我们的人。”科尔瓦斯基哼了一声:“杰克前脚说完走人,我们半个小时之内就知道了。大家都觉得这人留不得,杰克必须得死,所以,他就死了。”

“你们还和黑帮有勾结?”

“准确来说,是黑帮有求于我们。”科尔瓦斯基笑笑,不以为然地说道:“你爱信不信,反正在印斯茅斯这地方,我们说话就和马什家说话一样好使。”

“那为什么要杀卢乔?他又没碍事。”

“卢乔手头有点儿紧,想找马克多要点儿分红。你明白我意思吧?可惜,他有点过于贪心了,惹恼了卡森。你也知道,卡森这里不太正常……”科尔瓦斯基点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他跟卢乔打起来了,两个人都滚到机械舱里面,弄得乱七八糟的,他一怒之下,把卢乔就卡进那个缝隙里面。”

“你和马克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卢乔死?”

“小子,你真以为卢乔跟我有多深的感情?别开玩笑了。海上各顾各的,船上尚且如此,下了船根本就是陌生人。”科尔瓦斯基声音在夜色中仿佛也染上了浓浓的蓝黑色,像毒蛇滴出来的毒液,“卡森走得慢了一点,结果被你打得半死。小子,你下手够狠的。”

“那家伙想把我关进机械舱里面。”LT寸步不让:“他找死,我就成全他。”

“得了,这些事情反正都说开了,小子,你想好了没有?是打算加入我们,还是准备跟我们对着干?”

“我可以向FBI举报你们。”

“你可以试试看……小子。”科尔瓦斯基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起来:“FBI能保你多久?要么你就跑得远远的,让我们找不到你,连威斯康星的老家都别回去;要么你留在马萨诸塞,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本事弄死你。”

“最后一个问题。”LT浑身绷紧,低声问道。

“说。”

“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什么意思?”科尔瓦斯基有些迷惑地问道。

“你们杀了两个人,船长……不,马克也是你们的人,总不会只是为了遮掩杰森他卖媳妇反被干掉的破事吧?这样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

“我倒没觉得有什么代价。”科尔瓦斯基冷漠地说道:“区区两个水手而已,在印斯茅斯,哪年不得死上十几个?”

“你们是为了钱?还是人口贩卖?走私?”

“嘁,你都想哪儿去了!”科尔瓦斯基啐了一口:“那些狗屁事,我们才不会干。小子,别费尽心思旁敲侧击了。要么加入我们,要么,就去死。”

“至少不会是今天,科尔瓦斯基,绝对不会是现在。而且……”话没说完,LT忽然甩出猎刀,寒光闪过,洞穿了科尔瓦斯基的咽喉。

科尔瓦斯基不可思议地用手尝试拔出猎刀,但那一刀彻底切断了他的颈椎,他手脚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倒在了地上。

LT听到了黑暗之中传来几声极为刻意的鼓掌声。

这次从黑暗里面溜达出来的,正是马尔通教授。施密特·马尔通博士(Dr Schmidt Márton Ph.D),1925年毕业于密大,留任从讲师做起,现在他是密大古代动物学(Cryptozoology)的唯一一个终身教授。

教授根本没理会LT惊讶的神情,他走到科尔瓦斯基的尸体跟前,一脚踩住科尔瓦斯基的肩膀,弯腰伸手将那柄猎刀抽了出来。跟着猎刀一起喷出来的,还有黑红色的血液。教授顺手把刀往LT和科尔瓦斯基的尸体中间一丢,说道:“拿着你的刀赶紧走。你惹了不该惹的人。”

“我给你添麻烦了吗,教授?”LT有些惶恐地问道。

“谈不上是什么麻烦,毕竟混血深潜者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复仇的习俗或情怀,只有纯血深潜者之间很在意复仇这种仪式。行了,LT,你在密大的学习过程到此为止了。你还有一百多块钱,足够你坐灰狗巴士跑回你老家了。听话,明天天一亮,赶紧走。”

“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我知道,孩子。简单来说,这家伙已经不再是你我这样的人类了。他是混血深潜者。”

“深潜者?”

“一个非人的古老种族,具有相当的智慧,他们一直在与马什家族和我们进行各种合作。他们需要我们,我们也需要他们。”

“具体不能说?”

“当然,孩子,有些事情知道了就意味着死亡。”教授意味深长地说道:“把你想问的一切都埋在心里,回家,然后离开马萨诸塞,越远越好。我会给你上一道保险,即便你运气糟糕透顶被这些深潜者及其追随者抓住,他们也不会立刻杀死你。”

“我……我不明白,教授,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谢谢您。”

“别想那么多了,现在回宿舍,明天也别跟任何人道别,从密大的校园消失,从印斯茅斯消失,永远别想着回来的事情。”教授很严肃地一再告诫着LT:“你已经阻碍了深潜者联盟、大衮邪教很多事,甚至于你的存在会影响到我们完成协议,所以于公于私,我都需要你明天一早就离开。”

“好吧,教授,我非常感谢您将我从波士顿带来密大,我还能有幸在这里听了不少宝贵的课,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少跟我绕弯子。”教授眼中带着笑意:“你现在用词已经文雅很多了,这很好。你就是想问协议究竟是什么,对吧?”

“什么都瞒不过您,教授。”

“协议是密大与联盟之间的合作协议,名字叫做求道协议(Doctrine of the True Path)。内容极度复杂,我所了解的也不过是其中的一点点而已。你无需知道那么多。”

“FBI当时套我的话,他们说的是协议的另外一个字,协议(Protocol)。”

“科尔瓦斯基的英文太糟糕了,他大致能猜出来协议(Doctrine)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只能自作聪明地把它拼写为他能拼出来的协议(Protocol)。我想FBI大概是从科尔瓦斯基家里搜到他那些航海资料里面提到了这个协议,所以FBI才会试探你。”

“也许吧,教授。”LT对此并没有把握——不管是教授现在吐露的还是FBI的真正用意,他都没有任何把握——“如您说的那样,我现在就回去收拾行李,明天一早立刻走人。”

“很好。”马尔通教授对此表示很满意,“今天晚上我们所谈的一切,最好你一切都能很快忘掉。可我也明白,这不可能。你会记住的,一辈子。如果你记住这些,那么一定也要记住我接下来的话。”

“我在听,教授。”

“这个世界上除了课本上教给你的那些东西之外,还有一些没有被提及、我们也很难靠现有理论去解释的现象与存在。求道协议就是为此而生的。同时,除非你真的想成为密大或是联盟的一员,否则不要尝试去探究这些事情。你可能会因此发疯,就像卡森那样——他当然不是近亲结婚导致的发疯,那是对外的话术——你也可能会因此发生变异,就像这个家伙。”马尔通教授轻轻踢了一下科尔瓦斯基的尸体。

“无知,有时候才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方法。”

“听着多少有些不爽啊,教授。”LT终于笑了出来。

“那就这样吧,LT,你是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学生,随时带着猎刀和杀气的学生无论如何都很罕见。”

“谢谢您,教授。”LT很规矩地、深深地、给教授鞠了一躬,然后拾起地上的猎刀,掏出手绢擦拭干净,放回皮鞘里面,然后快速地从仓库区离开了。

“祝你好运,孩子。”马尔通教授喃喃地祝福。

“就这些?”恩佐忿忿地盯着LT,“我大老远从欧洲飞来温哥华找你,不是为了听一个半吊子故事的。”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LT注视着火炉中跳跃的火焰,温暖的、暖黄色的火焰把他苍白而粗糙的皮肤衬得有些血色。他现在苍老,瘦削,头发花白。常年在山林之中的生活自然是很艰难的,哪怕有那些动物保护组织给他募款,让他救援野生动物。LT在几个月之前失去了很多东西,差点死在俄勒冈的森林当中,他显得疲惫而落寞,粗糙的双手互相搓了搓,发出树皮摩擦一样的声音。他摊了摊手:“总之,我从马萨诸塞离开之后,就跑到加拿大到处打零工,当森林救生员。你知道的,论追踪,我是北美数一数二的好手,一来二去,我也有了点在业内的小名气。军方找我教他们的特种兵,很不错的报酬。你知道吗?从我开始教学生,我就有点能理解当年马尔通教授为什么愿意带我从波士顿到密大。一个乡下男孩,穷得叮当响,他为什么?当老师就是这样,看到一个好学的学生,一个求道若渴的孩子,你忍不住会想帮帮他,也许机缘巧合,他就能成为一个很棒的学者呢?”

“这就是你教出安伦的原因?”

“我教任何学生都毫无保留,安伦毫无疑问是我最好的学生,也是我最糟糕的学生。愿上帝原谅他的灵魂。”

“阿门。”恩佐下意识地接了一句,随即他还是很恼火地问道:“你其实后来也没有遵守你与马尔通教授的诺言,对吧?你还是打听了教授给你上的那个所谓‘保险’,也就是大衮教祭司的职位。”

“是,我承认我违背了当初的承诺。不过,那也不是我自愿的。你该知道,只要与印斯茅斯、南极、或北极之类的地方打过交道,不管自愿还是被动,总之都一定会被裹进来,哪怕我躲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无济于事。黄印的事情会不由自主地找上门来,大衮邪教的事情,也跟着随之而来。”

“黄印的事情放到一边。不过你说的这个求道协议是个什么玩意?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知道也就这些。”LT把火炉中的木材调整了一下位置:“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三十多年了,密大还有多少教授知道这个所谓的求道协议,我也很怀疑。如果你真的那么有兴趣,不如直接去问他们,NSAA不是跟密大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么?”

“你确实知道不少。”

“我其实不该知道。如果我没去波士顿,没遇到马尔通教授,也许我现在还在威斯康星种人参,而不是躲在山里面跟动物打交道。”

“嗬,你阴阳怪气的本事是跟乌鸦学的么?”恩佐气笑了。随即他拿起桌子上的帽子:“LT,你也一把年纪了,还想着在山里待到什么时候?”

LT半晌没有回答。他有些迟缓且出神地看着炉火,心中却浮现出科尔瓦斯基在路灯下说过的那些幽微、阴暗、不可告人的真相,人性在光与暗之间反复被折叠、搓揉,最终碎裂为渣。他曾经以为他不会屈服、不会害怕,但是安伦灰色的眸子与他同样灰色的刀子,让LT再一次感受到了恐惧、窒息、与担忧。

深深的,深深的,深渊在无声地、永恒地凝视着这个世间,等待着每一个期待发现真相和人性本质的人与它拥抱,至死为止。

于是,LT有些释然了。他说道:“我不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个学生来把已经衰老的我干掉,一刀,一刀,接一刀。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宿命,也许是我最好的结局。你知道乌鸦那混蛋怎么说的吗?”

“不知道,说说看?”

LT的声音伴随着噼啪作响的木材燃烧的声音,显得格外平静:“他说:你觉得你能躲得过你灵魂之中的疯狂欲望吗?老家伙,是不是到了半夜,小木屋之外的寒风会为你带来喃喃低语的声音?

“你真的再坚持多久?半年?一年?

“人类鲜血的气息和白狼的鲜血气息一样吗?是不是嗅起来更甜蜜一点?当鲜血淋在你手上的时候,是不是恶心嫌恶当中还有点兴奋?

“你饿吗?

“你渴吗?

“你看到的血的颜色是红色的,还是灰色的?

“你现在呢?”恩佐忍不住问道。

“黑红色的,就像那条鱼一样,黑红色的,很腥,很腥,就像我刚上暴风雪号的那天、印斯茅斯港口弥漫的味道一样。”LT露出一个微笑,牙齿尖锐而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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