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枯荣结扎

Aug 18, 2025  

作者:疯狂盒子

青自出生起就有一颗名为“人生”的长钉,被狠狠摁进那未闭合的额头。一次次拥抱温暖,猥亵便旷日持久。

双腿微微叉开,她插手驻足在冰凉的柏油马路上。打量着这可怜的破烂尾楼,暗灰色的水泥的支撑梁像几个碾碎了自己膝关节的劳工,撑起了一沓沓的毫不相通的楼层,蜘蛛网随意的伸展,随意的攀着四角。从外面看,简直就像个鸟笼子,但是那闪烁灯光黯淡,如饥似渴的从宽大而透风的间隙逃逸着,挣扎出来的光子散华,随后又隐入黑暗,整栋楼房如同在进行一场长达几百年的缓慢爆炸。

三楼402……

“为什么会有人在这种破地方做生意?”青小心翼翼的踱步,生怕轻轻一踩到某个不安稳的地基,整栋楼房都会如纸牌屋一样崩溃,每个楼层都是镂空,望眼欲穿,自上俯瞰可以窥视楼里每人的笑容,从下仰视却只能望见一瓣瓣臃肿而肿大的屁股。不过只要再想想,这里的地皮大概似乎是不收钱,所以引来了像蟑螂般苍蝇般的生意人驻足。小商小贩们贩卖之物都不太能逃过法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算了,就这么说吧,你要在这里,如果只是买一些伟哥迷药都会遭摊主鄙夷的。

不过青坚信,他们在这里寄居可能是为了一个好玩的目的,即与其在装修精美,每日都能见到一些对未来不抱幻想的青年,在那里开一家咖啡厅,取个晦涩而富有哲学意味的名字,死尸的腐臭就引来一对如同豺狼一般的,要么谈所谓矛盾,要么谈将来,却一边鄙夷着占他们年龄中占了一半的中专职高生,一边对旁边的服务员小姐,保洁大妈避开视线,生怕引起他们的注意,更不用说什么嘘寒问暖。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无益的群交行为,消费与享受着规训的对抗,更不用说那些连他们都瞧不起,挥舞着社交呕吐物,在反叛反叛的水洼里自由的遨游,喝着鸡尾酒叼着雪茄,路过咖啡厅都会哀叹:

“我要真善美的世界!”

青即使讨厌他们的想法与作为,却又无路可走。因此青已衰老,而他们意气风发,春光满面正值青年。但建在烂尾楼之中就不一样了,虽说没有沿着海边,或许是为了每日几乎都能受到那季风吹拂轻轻亲吻脸颊。或许就是为了惊险而刺激,而在这里开商,谁知道呢。从远远看去,这楼里的人好像只认钱,但说他们贪财似乎不太恰当,说他们势利眼那更是隔靴搔痒。想总结一种更加符合他们的品质,却发现这品质可以形容任何……很抱歉,我的词汇量过于低下,跟那个啥似的。

总之,青觉得他们像舌蝇——比蚊子更低劣,更难让人熟知,也更恶心令人作呕的物种,即使牢犯见了他们都要捏着鼻子,灰溜溜的小跑着离开。

想了一阵,青紧贴着墙站立。果不其然,阴冷而粗糙,好似有些小昆虫在表面上蠕动匍匐,从领口钻进衣服中,磨蹭着同样粗糙而干涩的皮肤。深呼吸,缓缓抬起左腿屈膝向后踏着墙壁,不经意间牵动淡灰而平整短裙下摆,让那原本只能勉强遮住显得更加捉襟见肘,多带妩媚。合上双眼,让那饱蘸树芽与草籽清香的冰清威风多了一丝快慰。

倏地,双眼突然睁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趁着心跳还没有平息,青赶紧收起这幅矫揉造作的故作成熟的姿势,看她的面容,阴黄而惨白。仿佛刚从海底游出来似的。

青此时才觉得自己不用再那样畏手畏脚。感到庆幸之余,内心却淡淡地迸发出了一丝不服,似乎勾起了她的竞争欲与好胜心。这种感觉就像吹气球一样不断在内心积攒,突然爆裂。但在她又一次陷入自卑与自责之前,想破头皮找到了一个绝妙的理由,并非自己没有什么吸引力,不过这里没人罢了。

于是心安理得的走入囚笼,燃烧物的散逸味道和无处不在的奇奇怪怪像奶一般的令人神魂颠倒的气味混合劣质香水。竟出奇的令人放松,但这放松突然变成了一股愧疚和恐惧的混合情感,如同一束光亮,突然照亮青空洞的内心。“我为什么要有那种魅力,是不是应该避而远之才对?”青把手缩进袖口,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看起来更加诱人了,可这无形之中的取悦又吓到了她,“这是冷汗,冷汗!我就不该进入此地,与这些人为伍。看看吧,这里有放过火的,有杀过人的,还有……”

青一转头,看到一个小女孩在掏她的口袋。手法不太娴熟。或许这就是那让青打出寒噤的原因。那小女孩察觉到她的眼神,突然就像害羞似的,双手捂住脸蛋。一不小心触怒了老松树的森林精灵,还没来得及扑腾翅膀,羞涩地跑开,怪可爱的。

松了口气后,青便开始了“征程”。费了好大劲才上到三楼,走到角落推开颤巍巍的门。

“哦?”那个在402室工作的女人摆弄着磨得发亮手术刀,跷着二郎腿,“来了个新客人。”

三楼402室内更加寒酸,在一楼的熏肉香味被完全隔离,酒精的涩口招摇过市。油漆和墙壁只是貌合神离,轻轻一抹便是满手白灰。落地窗玻璃被打碎,一层层胶带糊在上面当作替代,只是让一丝丝西北风与秋意溜进这手术室,更别说那被刀划了一下又一下皮开肉绽的海绵垫,被一水平差了十几度的颤巍巍的病床竭力支撑着。青不敢相信她怎么在这种离无菌室隔了百里的地方作业,向上望望天花板,由于楼上的脚步而不断抖动,好像马上就要崩塌,落下的钢筋会直直贯穿青的脑袋,让生命随着脑浆慢慢流逝。

更不用说那个女人,现在不再玩那个可怜反光刀刃,刷起手机来。被磨损的透光的白大褂轻轻地披在她的皮肤上,前面的纽扣全部都被揪掉,仿佛抖落抖落就能掉下来似的,在齐胸的兜上,捆着一束橙色的发丝。褂子里面几乎什么都没穿,只是简简单单地遮挡自己的隐私,甚至没盖住肚脐,可在这快入冬的11月,这种穿着有点不太合时宜。

“我果真不该来这,”青只得这么心想,可现在木已成舟,如今只能以这种卑屈的姿态见这个“因纽特人”了。

“医生,我想……”

“想干什么都可以,我这可是万能的,”她站起身,拍了拍胸脯,“不过之后要小心谨慎,别被调查员发现就行。”

青摇摇手示意那个女人靠近,一阵耳语过后开口:“…不要跟别人说出来。”

“哦,”她看起来不太震惊,即使这并非一件常事,“那行,手术马上开始。”

又转过头,在摇摇欲坠的老药柜鼓捣好一阵子,过了许久才取出来一个药罐。

“这是抑制剂,”她像晃着怀表左右摆动这个药罐,时不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日二,7个月后你在这个地方找我要阻断剂。”

“嗯。”

她的眼神一下尖利而沉重了起来,

“可别忘了!”

“你是……”橙一屁股坐在了谈判椅上,作为一个调查员,她这一天都没有这么放松过,刚刚跟自己什么青春期后遗症的孩子大吵一架,现在拖着疲惫的身体,感叹着只是调查员与成年人的世界,心想她们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B崽子怎么会带来那么多麻烦,“……是男的女的?”

那个对面的人短发上面好像打了油一般锃亮,露出黑色的抛光的金属质感。有上个世纪风范的圆形半框眼镜,晃悠悠地在他的鼻梁上。仿佛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似的。瞳孔黑黢黢,眉毛里好像还有一颗奇怪的痣。打着一个死面微笑的扑克脸,仿佛有着刚入成年不该有的沉稳。更奇怪的是,胸脯平坦要命,像两座刚刚被移平了的山峰。不过唯一显示出有点女人味的地方便是扎的马尾辫。

“是白,是女的啊……”

“哦,白啊。”橙又吸了一口桌面上的香烟,让尼古丁和焦油浸润脑细胞,瞬间感觉平静了不少,“你是认识青的吧,能不能给我讲讲她的故事?”

“她呀……”白在那里思索良久,仿佛在酝酿着什么东西,好像藏着掖着一种脱口而出却令人羞涩的话,“不,没什么”

“有什么话就直接说,没关系的,真的。”橙抖落抖落灰,又吻了吻烟屁股,依依不舍的才把它丢掉,“如果你说的是实话,可能会让我对青有些改观,谁知道呢?”

“切,”白嘴巴一歪,挑了挑眉头。一阵不屑过后,又开始用巴结的眼神看着橙,“老实说,让我也来一根,我和青一样,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啊。”

“悉听尊便。”

“谢了。”

打火机的咔哒咔哒,印染了白烟缭绕。

“青为人气弱,我不太喜欢她。”白嘬了嘬烟屁股,像一摊软泥一样趴在桌子上,“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生病,脑子也不好使,学习也很差劲。每天被人欺负,听她说别人让她课间去喝厕所水。甚至已经成了一个自然规律和习惯似的,即使没人逼,她也会自己去喝,可笑吧?这就是她的“生存之道”。”

“唉,这种事情。”橙摇了摇头,“在这压力这么大的临池,再加上他们这样重情好动的年纪,唉,能不搞出这种事情才怪呢。但没人管她们吗?”

白并没有理会纯橙的提问,只是缓缓地吐出口中的烟圈:“你知道那个带头欺负青的人是谁吗?”

“……这个学校我印象中”

“没错,整个临池市的教育系统就是围绕着这个班形成的,全市2000多个学生,都在为这40人的班做陪衬。而这40个人中有几个能……”

“是堇啊……”

“没错。”

听到这个人名后,橙在一瞬间开始有点觉得青没那么可怜。或许是白,表述得过于干瘪,如同甘肃产的过期黄豆糕。甚至更加考虑起来白所言的真实性了。

“姑且相信你一回吧,”橙强忍住脑袋里冒出的各种疑虑,这并非今日的重点。只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花太多时间,“两个从来不该走近的人被死死绑定,这估计是一种悲哀吧。”

“是啊,”白闭上眼睛,点了点头,“青还跟我说过,她们的胜利一定会光明自己的前途。”

橙摆了摆手:“听你这么说,我还真觉得青挺讨厌嘞,要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都是这种人,估计没过几天就被别的地区的混蛋灭亡了。”

“你怎么不说如果世界是这种人呢?“

“你无法约束别人的,人们总是会被欺骗,挨打。所以一些人放弃这种幻想,转为实打实的抗争。胆小懦弱和无边的慈爱永远不会成为被夸扬的品质。就像《礼记》里所说的“君子之爱人也以德,细人之爱人也以姑息。”总的来说,你们还是吃太饱了。”

白扑棱扑棱那沾了灰尘的衣裳,没有打算给那些花做出什么回应:“人活在世不过要么跟青一样善心泛滥,要么跟你一样只在乎自己。跟疯狗似的集群撕咬,恐怕是觉得自己的发育不成熟,没脸见人的。好不容易找到块遮羞布,却振振有词的开始在那里大肆报道,怎么,真觉得是那块破玩意把你我联系起来了?”

“白,我真的没有必要跟你吵架,我可是考了大学要上研究生,考了公,有铁饭碗。再想想你的身份。现在你要是这么说,顺从,顺从。”

这氛围搞得橙有点心慌,虽说还差点意思,不过这正是她想要的状态,人在愤怒或者绝望的时候,什么都会说出来的。

“咱们先别聊这个,有些道理你还小,不懂。”橙向后一仰,躺到椅背,挤出色眯眯的眼神看着白,“我听说青也有一些感情故事,能不能讲一讲?”

“你要是对这个感兴趣,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了。”

橙微微一笑

“悉听尊便……”

鱼腥味和淡淡的咸苦,慢慢的、一点点的晕染后喷发。还有不少兴奋不已的令人作呕,夹杂着不成熟——青涩的爱意。

“你还好吗?”

青确实没被这冷不丁的提问吓到,没有理他,继续又仿佛是审讯一般,命令与旨意一样的工作。毕竟,以后的谋生要更加枯燥,更加没有逻辑。

赤的膝盖颤一下,终于起了点反应。喘息声开始重了起来,双颊也从平素泛出的淡淡的羞红。刚刚还不知怎么放置的双手也开始轻轻的,像摸着流浪猫一般的轻轻爱抚青的头顶。一场节奏逐渐加快的丢手绢与跳房子。

汗珠额头滑下。他的肚皮颤抖。轻轻抱住了青的头颅,但又沉重得像橄榄球手生怕让球从自己的手中被人掏去似的。就如在母亲子宫中一般温暖。

指针从刚刚无节律的赛跑,终于越过终点线,汗流了一身,扶着膝盖,时不时地向外吐一口吐沫,上气不接下气。让一切,霎时也停了下来。

向上望望,赤便慢慢蹲下,眯上眼睛。拍了拍青的肩膀。

“抱歉,有点太过头了。”

说罢,便扶起她的脸,吻了上去。

青从一睁眼就想起香烟,晚上还要偷偷与它幽会,唯独这时候才不需要尼古丁的加持。思绪才斜阳中缓缓化开,嗯,或许人们总是被各种东西赶来赶去。目标啦,钱啦,激素啦,这也是为什么需要一个懒惰或不再懒惰的借口,烟是这样,酒也是如此。能在百忙之中挤出点清闲,那可珍贵无比啊。回想着曾经的自己,轻而易举地得到所有,又把所有挥霍,闻着焦油的味道甚至会轻轻干咳。那甚至就是几年前,甚至几个月,几周前的……随后什么烟酒,性,货币和奇奇怪怪的政治思想一股脑地推推搡搡找上了她。

偏居一隅。

一切都太荒诞,太迅速了。但没有人拦住,就像走森林的小径仿佛是自然而然地被捕兽夹咬到,放出汩汩鲜血,无人跑过来拯救,也无猎手给个痛快,唯有豺狼与秃鹫,在静静等候,等待着毫无血色而干瘪的尸体。

过了一会,二人便缓缓放开。他的嘴唇翕动,在吐露着什么,然而自己却没听清。

“去天台吧,”青开口说,“现在这里马上要被老师检查了。”

他只是微微点点头。

斜阳在地平线上泡着半身浴,屋顶上的风也不算太大,吹起来暖暖的,爱抚着脸颊,对青的心尖瘙痒,但也足够熄灭打火机的火苗,随风飘起的灰尘也在这里成了主人。点根烟,嘬一口,依在满是瘢痕锈迹的金属栏杆。如果不小心跌落,让人感觉就如打扑克重新洗牌一般,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所以……”青不经意地向远方的红日望去,看着它怎么灼烧着云彩,“有什么事吗?”

“青,我以后不能再找你了。”

青心里微微颤一下,只是可惜,竟没有一点感到意外。又抿了口,含住那烟气,让它在口中沉淀,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啊,原来这样。”

又不只是,不,本就是青把这所谓恋爱玩成长期的嫖娼与性交易,再说如果遇到她这种人,别人可能躲都来不及吧。这人还能陪她,那么长时间也不嫌弃,倒也尽职尽责。可惜青不知怎么领情,怎么报答。

“我们已经高三了,学业的压力也……”

“学业压力”,切,直接说不好么……青心想,随意转过头,视线向下摸去,不错,好像跟向上没区别,不过多了点嘈杂和车水。那么从万米高空自由落体都能看到什么呢,无论是天空的穹顶,还是粗糙的地面都一样。如同包裹在一个混白蓝色的空间,是不是下落,也不清楚。只能等着最后时刻是粉身碎骨还是冲出大气层,不过冲出大气层的话,连氧气……

“你在听我说话吗?”

青突然感到一阵疲乏,于是将整个身体都挂在栏杆上,像条毛巾,双腿也无力的耷拉的下垂着。

“没……”与其说话,她只是把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吐出来,引起声带共振罢了,甚至无趣不想找个合适的原因,“只是你说话太无聊了。”

“好吧,我以后回来找你的,再见……”赤披上校服,扭头打开楼梯间的老木门,不一会,消失。天台,只剩下了青一人。

不用再装着若无其事地抽着烟屁股,装成熟,倒也是件好事。身体不自觉地滑下,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板,不知为何眼泪不值钱的掉下来,右手夹着快吃完的烟,左手无意往积攒的落叶仿佛想要感受温暖。

可最后只换来了手心的痒痒,红了将近半个月。

“然后呢?”

“前面的太无聊了,压根没必要讲,讲了也未必喜欢听”

“不是,我是说她……父母,不管她吗?”

“啊,原来是……她父母……”白跷起二郎腿,双手垫着脑袋,突然双眼瞪的溜圆,仿佛想起了什么,向后一靠,望着那好似摇摇欲坠的天花板。让歉意暂时占领这片地方,俯下身子,有意避开橙的视线。

“真的有必要说么……”

“你看,”橙微微一笑,把头低下摸着额头摇了摇,仿佛在嘲笑白过于幼稚,“你又在自言自语,这可不是我的义务。可既然你都想起来,憋在心里也是伤身,不如全部吐出来呐。”

“人是需要得到哀伤的……可那……”

正中下怀。

“干嘛,说说嘛。我跟你也不是一天两天见面的。”

“走投无路了,”白只能干巴巴地想着,与其说是尴尬,不如是恼怒。尼采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只是抱着那瘸子老马哭泣,一动不动。但橙就像粗鲁的马夫,只是一直拿鞭子抽赶,不知道是驱着马,还是那可怜的哲学家。老马直接挣脱他的怀抱,直直地冲出去。“不如完完全全地倾泻出来,让橙看看她脑中到底装着什么。若橙过于冷血,那就认了。安慰自己,获得精神胜利。”

“你是在说谎吧?”

这下完全失败了,否认就像小孩子胡闹,承认不过给别人展示伤痕。

“……”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让双颊泛出愧疚而不甘的紫。“只是遗弃了而已吧……”

“我看你的眼神,总是往左上角滴溜溜地瞥去。”橙得意地摇摇头,“但就算如此,这么样的早恋也是太过分了吧?”

“我曾可涉世不深……”白向外抖抖烟灰,“我求你,不要骗我。”

青摇摇头。

“没人有必要,没人会。”

青第一次开始感到世界只是一个奇怪荒诞的排列组合

她把吃饭的时间拿去回宿舍洗澡,然后发现自己所有衣服飞到了操场中间,被西北风卷着,翻滚。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是北方一月中旬,湖面都快结冰,手机也上缴了,就算没上交,那谁也联系不上。

实在太奇怪,也难以解释。欺负她的堇应该也不知道新的宿舍在哪。嗨,一定是他,傻呵呵的,什么也不知道,实在是过分。与其说是愤怒,憎恨。一股清冽而飒直的笑意就像决了堤一样涌来。好像事情本该就是如此这样,如果一个人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朝她诉苦,说自己洗完澡,然后衣服全没了。那青估计会笑个不停,这还带着一点对别人的悲悯呐。落到自己身上,仿佛怎么笑都变得正当了。好像刚走出自己特别爱吃的面馆,无意间看见刚才还在拉着面团的主厨在门口在撒尿。与其觉得恶心,笑意先占领心头。

冷风哞叫,青身上直直冒着水蒸气

没有办法,也没有出路。就等着吧,等着她们回来,不过那个时候自己的衣服估计早已被大风卷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索性……索性……

可是即使没有狂风,她们晚自习回来的时候也会帮忙吗。可是……

堇真的开这种别有新意的玩笑,青简直佩服得不行,每次都能把她调戏的团团转。让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让强加的情绪变得合理。

或许是自己有问题,或许她就是合理的。青应该反抗,应该不会原谅所有的人,可即使反抗,即使从头开始做相反的一切,真的会产生一丝丝的改变吗?

卑劣的集合体,假如是那被胁迫而戴上面具,而非自己的本性,不如让这角色扮演好好地运行下去。

你若让狗吠,照做便是罢

先把鞋倒过来,抖落抖落,不错,有几粒胶粒。穿上它,就如穿上了所有遮羞蔽体之物,走到操场,踩着那塑胶跑道和假草皮,发出悦耳而清脆的声音,如同在给这个大地母亲按摩。甚至要情不自禁地想跳跃,浑身散发着热气,感觉那双鞋是多么的不合适,不跟脚,不过个镣铐。或许会想到,人类在最初裸脚奔跑时会觉得鞋袜是多么臃肿而愚蠢,怎会料得自己的后代会因为失去它们而战战兢兢,没脸见人。或许并非希望自己能驻足,能够停歇缓步,不过朝着反方向奔行得太快……或许,这正是某些人正想着的。

“堇,我的衣服呢?”

她继续摇着笔杆,攻克着一道物理题目,似乎在模型构建上出了些毛病。写得磕磕绊绊,不过看着愈发简单的字母和消元,估计走对了路。只是压根没在听她说话。

青也感到再不必对她客气,一把抓起了她的额头,让她好好看看,自己的被糟蹋身躯,被侮辱,屈服于所有人的身躯,那个胃袋里盛着中水,脑袋里装着下三滥的身躯!

一丝不挂,尽是淤青!

可怜的80人大自习室,没人开口。

“堇!我的衣服呢?”

她的瞳孔发抖剧烈,但竟然不敢移动视线,也无一丝丝反抗的迹象。就这么顺从而乖戾,像军靴踩死一只乳猫,轻松,自然而然。终于,投向视线把她的身上烧得火辣辣的,再也无法忍受他人的议论,似疯子一样挣脱青的掌握,不协调的四条腿并用乱七八糟的滚了出去。

一股恶气就像积压在肠中的呕吐物,一股脑地喷了出来。因此一阵快意过后,青开始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大众的视线从未移开,反而更加剧烈灼人,射在她的皮肤与瘢痕。可如今连尊严都抛弃了,也没有理由不再忍受如此的折磨。不过啊,也不差这一步,她早认为自己完全就是个废物,甚至丧失了从头再来,迷途知返的资格。在堇的座位坐下,呆呆地望着前方,抛却所有的思虑,留下个空空的壳在那里坐着,转着笔玩。

学校紧跟着给青判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她没有父母,更不需要他们签名。然后堇得到了安慰与道歉,愧疚只好充满了青的心房,后悔,却不知悔改。现在什么错都是青自找的,都是她应得的罢了。

因为没了衣服,光着身子去复仇。怎么想都是件可笑而幼稚不能再幼稚的作为。青在写自己的事情经过时,在校长室,都忍不住发笑,笑个不停。

准备就绪

观众议论,小孩哭闹,人群小声骚动

灯光开启声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物理极乐马戏团,我是你们的主持小丑,橙!这里没有任何杂技,没有任何小聪明,更没有什么所谓的任何高超的表演,只有踏踏实实走路的机械,没有绝望席卷的天地!”

观众鼓掌,欢呼,舞台火花向四方喷出,礼炮的纸条四溅

“今日,我们找来了个新新新新成员。乃是毕业于呃……临池市第一中学……”

观众耻笑声

“肃静!此乃这里的最新的小丑面试,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青年人成年人,狗,猫,老鼠和麻雀,都是她的面试官。”

手杖叩地三次咚咚声

“有——————请——————!”

观众鼓掌声

“来吧,白,你会干什么?”

“我,我吗?”

“是的是的!所有人都在听你的呢!快说快快说出来!”

“我,我……啊,我会放屁。”

噗!(屁声)

观众小声地笑

“哦,我的天哪,那可真臭,真是个’馊主意’。”

噗!(特效白烟)

观众笑声提高

“嘿,停下,停下!白,停下!停下!”

屁声停止,观众继续嘲笑。

“白啊,白啊,你再想想你的所作所为,抱歉,我们实在无法录取你”

“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

橙快步离场,

“我没有能力,也没有好的家庭,我没法活下去了,我要死!额啊(窒息)”

钟声音效

“可我又好怕疼……有了,我现在开始骚我自己胳肢窝,直到我笑死。”

观众嘲笑

“哈哈哈,哈哈哈。”

“一切的意义,压根没有。就像我活着的意义,也没有!人们从我身边走去,又从我身边走来。人们发着疯像原始人一般,贪婪地吞噬,丢给我那些他们所摒弃的,又嘲笑我捡他们的垃圾,说你怎么不去抢。可照做的时候,他们又笑我无耻!”

“每个人都一样,嫌你贫,恨你富,怕你有,笑你无。见到人就先端详自己是该跪在们面前还是让他给自己下跪。横行霸道,无理无耻。装作受害者的样子,觉得所有人都没自己可怜,哭着喊着让别人帮他。然后呢?在街边冻死,甚至无人抬走尸体,就在北京的冬天冻死了,死了5个月!一直在去死,一直在!”

“你怎么能这样说别人呢?”

“可憎的上帝赋予的嘴巴和脚趾,到底是为了什么?解放我们的双手,又是为了什么?就如我们不是人类,是狗。猪狗,连狗都不如。”

“谁会生气的……算了,谁在乎……”

“你她妈妈的,别走,你个混蛋,你毁了我的一生,你怎能!你,你……我求你了,你快回来!我求你了,你快回来吧。不要躲进人群里!不要躲进人群!”

楼消失了,

它不见了,就是好似一周前的事。突然,什么都没了,那些钢铁支架,混凝土。镂空的房间,和熏肉味全部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东北风吹过的浮尘,带着一点点被裹挟的落叶,飘走了。只剩这一群群土色的沙粒,甚至没有凹凸。那些人也不知在哪里便被卷走,没有留下任何脚印。就在那一个月中,一切瞬息万变……

青呆呆地注视着,望着眼前的平原。嘴唇便不停地颤抖,一股极恶的寒意,便爬上脊背。望着那空荡荡的废墟,双腿竟然止不住地发软。

“别哭……”她对自己低语,不知是命令还是请求。

可是眼眶还是荡满了泪水,呼吸也慢慢变得沉重。脑袋如同被释放了芥子气一般。倏地,天地仿佛在加速旋转一般,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身上的衣物也在瞬间变得沉重如同浸满了水银一般。

“不许跪!”她呵斥着自己,“你在干什么?不许……”

那黄土卷着飞沙,像一个个刺刀一样的刮擦着脸庞,终于打入了虹膜,也让青找到了理由去哭泣。揉着自己的眼睛,想着怎么会这样,那明明不是我的错,所有的顺序都是按部就班,可就是出了问题,可就是太晚了。

“怎么办……”

青咽了咽口水,凝视着自己满是鸡皮疙瘩的肚皮。她想到了未来的三只蛆,互相咬着对方的尾。用圆形的口气吮着对面的排泄物去……

吸食。

“我能有什么办法?”白粗暴地甩了甩香烟上的灰,耸耸肩,“她这个人就这样,谁也管不了她。”

“你不觉得她很可怜?”橙皱着眉头,手肘支撑着在谈判上,俯过身去问道。

“没人会觉得她可怜。别人觉得她活该还不行呢,甚至别人嫌她的罪还受得少呢。”

“原来是这样。”

“就是,你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甚至都不会觉得她像个人,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气质,我怎么说呢?一种没有血色的,一种皮笑肉不笑。”白把那昨晚的烟屁股随手一丢,“真他妈柔,操。不是,甚至都不会觉得她已经进化完全,仿佛带着一种极端原始与愚蠢的东西来走到你面前的,像是一只猴子,一只母狒狒。”

“你就这么说她?我听她说,你可是她最好的朋友啊。”橙坐了起来,眉头紧的拧成了一个结,心想是不是有一些在提前的串通,只是为了让面前的不良少女洗白?

“那又怎么样,我当时就是这么觉得的,就是死倔,上辈子是头驴。”白又缓缓换了口气,“驴都知道吃草呐,就她刁个屎粑橛连麻花都不要。可做完事又后悔,就是……很怪的人吧。”

“你这小鬼,还真挺有心眼的。”

橙又想了想,眼前的人对青的概括简直神了,像是她的兄弟姐妹似的,

“行吧,此话有理,我敬你一根。”

橙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烟,可白吸了一口之后,又呛得不行。一口气咳了好几下,方才拍了拍胸口,平复下去。

青坐在监狱外的长椅上,身边并不嘈杂,没有多少人来探望自己的亲人或者朋友。白色的瓷砖贴满了整整四面墙。孱弱地支撑着这一片渺小的秩序。活脱脱像个浴室一样,凉意,只好传入耳中。蹦到指尖,让它微微发冷。向左望望,有一片薄薄的玻璃,隔绝了她和犯罪的世界,或者说隔绝了她与反省的机会。青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去探监,只好等待,微微抖腿,左右摇晃地搓着手指。

两名警员把曾经见过的女人夹在中间,像片肉夹馍把她押送了过来。青赶紧起身,可刚站起来就感觉血液腾了一下,涌了上来,短暂的眩晕之后,终于看清了那人如今的样貌。他的身形比那时瘦削了很多,但仍有一种不耐烦和不服气的嘴角。可是作为陪衬的衣服,却仍然比别的囚犯薄了一大截。隐隐可以看到她那淡白色的皮肤。如同蚕丝一般,覆盖着她的身体,那显眼的橙色也被稀释,化作变成浅浅的红,衬托了一层层赤青色,上面刻着看不懂字体的纹身,还有那皮下组织的一道一道的瘢。青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去,一把抓起了那听筒,但那名犯人只是无神地坐在那玻璃对面。似乎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肤,让所有的器官都从毛孔中流失似的。沟壑,两条从眼角留下的沟壑,刀疤一般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皮肤,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它戳穿,变成一个瘪瘪的气球。

“好好诉诉苦吧,”一旁的警员对她说。

端坐于此,头顶上几只飞蝇在她脑袋上盘旋着。

“你,你还好吗?”

那人一愣,死死地盯住青的面庞,但是回想不出来她到底是谁。估计是看有人能探视他,便随便签了几个字罢了。不知怎的,那双颊的沟壑又被河水冲刷的更深了一层。

“啊,我没事,挺好的……”她用到了肩膀的领口,蹭了蹭眼泪,“只是太晚了,都太晚了。我应该早点……”

“早点什么?”

“早点唉,你也知道我活不过30多岁。”那女孩微微地摇了摇头,“我最后还没有能做出那个决定。不然我就不会受这么大的罪了。”

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她用手腕挡住了自己的眼睑,但嘴上仍然挂着那一抹神秘而苦涩的笑容。露出的虎牙,悄悄地露着风。

“我,我,我只有五分钟。”青拿手盖着心口。

“哦,好的。”

她拿江州司马的青衫抹了下眼眶。又挂上了那副无论是谁都会喜爱的面容,嘻嘻哈哈地笑着:“好的,好的,什么事?”

“就是……”青支支吾吾地解释,“那个,那个,阻断剂的事……”

“阻断剂?”那女孩愣了愣,“我记得应该给你的量足够啊?你只要再用个两三年,之后就不用再吃了”

“可是……”青轻轻地敲着桌子,“就是,感觉有点不舒服,你知道吗,也不知道为啥,有时候感觉身子不听大脑的话似的。”

“正常,正常……”她扬扬嘴角,俯过身来,捂住了话筒,更显得那衣服蓬松了,偷偷地说道,“你可晓得阻谢坤,就是他们所说的那昆虫之神。”

“什……”

“你可以理解成那个超自然之类的东西……”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你看呐,对吧?我们现在男的是xy染色体,女的是xx染色体,但有些虫子呀是相反的,那为什么呢?这就是阻谢坤的小小副作用。”

“喂那边的,别不拿听筒说话!”

“好的好的。”她转过头去冲狱警咧咧嘴巴,又把电话贴在了嘴边,对着青默默咒了一句“操。”

“所以……”

“你知道神经元吗?”

她倒看起来有些得意,把双腿搭在对话的台子上,翘着椅子晃悠晃悠。

“这倒知道……”

“神经元是用来放电和什么接电的对吧?例如什么神经冲动啊,兴奋之类的。”她食指缠着电话线玩,慢条斯理的,“但只靠这些,构成我们的意识还是比较困难的。如果你把一坨神经元聚在一起,让它互相作用,那也是构成不了人的大脑。所以要构成我们的思想,那就靠诅谢坤发挥,又让每一个神经元和谐而有序地协同着。也可以让其他细胞变成神经元的样子,其本质是因为一些虫子和鸟类不甘于进化树给他们的安排,不愿没有意识地活着,这些愿望呼唤着他,便降下赐福,至于性转那部分……呃,或许就是一些他的恶趣味吧。”

“可我身体没什么变化呀,”青有点疑惑。

“这个原理不一样,我就做了一个神经元移植的工作,并不是让你智商提高了什么之类,这样的话,你也应该知道为什么要吃阻断剂了吧?

她缓缓把贴着玻璃的脚底板放下,手掌拍了一下桌子,慢慢直起腰,“我好像得走了,如果你想知道是谁的细胞,那你就不妨去看一眼一位英年早逝的2027年的江苏省文科高考状元。

“等一下,”青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你是说如果吃阻断剂的话,我是不是把一个人的意识杀死了?”

“唉,”那女人刚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你没有必要对自己那么严酷,都是一些枉死之人,如果能再看一眼这世界的生活,他们还得感谢天地嘞。”

“可是……”

“你可别他妈这么干。”她的眼神突然就像刀锋一般尖,“我从来没有试过,劝你也别这么样。不敢想象其中的后果。”

青双唇干涩的黏连在一起,如同被缝起来一般,难以张开。

“我还需要抽时间再探望你吗?”

“不必了,”她摇摇头,“但是如果到了要紧关头的时候,你过来也无妨。至于什么时候,猜你应该会知道的。”

她向青眨了下媚眼,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像个小孩子一样一蹦一跳的。

“还有,”她突然回头讲道,“以后叫我白就可以了。”

“我说啊,你啥时候开始抽烟的?”

橙咂摸咂摸嘴巴,缓缓开口。

“你不也在抽着……”白皱皱眉,“噢,那个烟啊……差不多五六年前了吧……当时真的什么都接,也不管什么安全什么,无滤直吸也有,有经济来源之后就抽得少了。嘶……”

“我操,臭瓢虫你也这么敢。你真没救了你。”

“没有斑点的瓢虫都还算好的。赚钱嘛,有什么?我还遇到过个男人,被朋友带过来玩,不想干有不好拒绝,说是什么以后都得靠他们呢……”

白从衣服兜里掏出砂条,跷着二郎腿磨指甲。

“那也是极少数的极少数了!你什么时候改掉你那个‘悲天悯人’的圣母心?那些人哪有你想得那么好!”橙跷着二郎腿盘着手,撇撇嘴,“啊?就干这种事,你还能光荣起来?”

“怎么了……不就是赚钱吗?有什么可寒碜的?”

“你这叫什么话,人都是有廉耻的,知道吗?”橙插着手,失望地摇了摇头,“这种东西跟去马戏团演猴子有什么区别?”

“害,我的家境怎么能比得上其他人啊,你以为我以前不起早贪黑地去打工?也不是赚多赚少的原因嘛。哪里像别人一样,有着无穷无尽的试错成本,就算摔得粉身碎骨,都有人在那里好心好意地给你把肢体的肉块拼起来再组装。只要我们拙劣地模仿你啊,会被同龄人和伙伴们嘲笑的,会被家里人瞧不起的,会被自己的父母视作废物,无能的。我们比你们更需要钱,比你们更需要精力,但从来没有比你们更需要梦想。”

自己的父亲亦是如此,她曾记得每日他清晨五点半就离开了床铺。穿上那皱的,不能再皱的深蓝暗色服装。在这个家里,谁都不知道他的本职工作是什么?白只是听说了,他是把人送到自己的应到之处去。前列腺炎与尿道结石。如同一个陶碗,在烈火炙烤下硬了,然后摔得粉碎,无人珍惜,甚至没有办法分辨出它与初生时泥土的区别。或许在那陶罐的最深处,一只无名的小跳蛛编织着他自认为的梦。他失去了男人的全部,失去了他在这个该死的无尽的传宗接代游戏中,最大的权力。

阴茎。

白自认为从来就没有妈妈,生出她的只是她的娘,她的母亲。两个人如同阴差阳错般结合,如同两片纠缠不清的落叶,然后缓缓地飘到了帝都。只有那母亲,她什么也不是,甚至都不是生物,只是父亲身上的一个附属品。一个生殖器上的附属品,但凡其掉落时,辱骂和殴打接踵而至,可惜父亲太过孱弱,软趴趴的卧在脏兮兮的床垫,身上铺满了货车染上的灰尘,无力地听着她那尖锐的嗓音席卷。她也带来了,5000年传宗接代下来的美德,那份蜂巢,蚁穴。如同猪一般多产,她总是讲述自己的母亲在,开放生育的时候生了他们那么多个兄弟姐妹,在白的那些睡前故事上,总是会出现如此的插曲。她会昂起高傲的头颅,眼睛上闪烁着骄傲的泪光。然后悄悄地在白的耳边说。

“来,把裤子脱掉让妈妈看看。”

仿佛那是让她青春永驻的唯一物品似的。

一切压抑的释放,一切请求的许可!一切幸福的处方!

她笑着,仿佛回到了自己的二十多岁,仿佛皱纹也随着而消失,那身棕褐色的皮肤,如同一切无奈的根源,或许父亲可能带着一点……

“妈妈,如果我是个女孩子呢?”

白带着好奇而问。

“你可别这么说,”母亲转过头去,“晦气,晦气。”

她在那里咯咯地笑着,笑着。仿佛白的身体缩小缩小缩进了那个小小的,不成熟的…

“白?”

她突然惊醒,鼻子上结成了一层厚厚的黏黏的冷汗。如同噩梦一般,走进了回忆。又被狠狠地拽了出来。

“我们逃不掉的,我们逃不掉的……”白的嘴中不断地颤抖,她哭着吼道,“我不想和他们一样,我不想和他们…身体是多么的不洁,不洁!你压根不知道哪个老鸨做了什么,骗了我多久!然后你就在这里高谈阔论,摆弄你的认知。你不明白,你不明白诅谢坤对我的意义!更不知道祂给予了什么。”

她仍记得父亲有那么一天,悄然与他谋生的事物融合。肌肤与铁皮粘连,血液与尿液和柴油混合在一起。翻飞的红色精灵在空中如同枫叶一般回旋着。仿佛在告诉那面前的孩子,讲述着他那生前不起眼的一点一滴。尚未冷却,轮胎也为之留下了汗水,悄然在柏油的马路上形成了一个不甚黏稠的湖泊。

好害怕,可双腿如同被钉在了沥青中似的,

母亲却不知什么时候从后边站住,使劲捏了捏他的肩膀。

白伏在桌上,背部一起一伏,时不时地流出几句哭声来。

“我能干什么呢……我能干……”

橙凝视着她那疵了几根的发丝,底部微微泛白。刚伸出的手如同观察着铁笼后的孔雀一般,停滞在半空,久久不肯放下。

青感觉是时候了。

也不知怎的,自从停了所谓的阻断剂之后,噩梦总是缠着她不放。与那些所谓的一细想就骤然消失的幻觉不同。那些情景似乎像被电钻打进了脑子中一般,如同丧失的记忆碎片,恍然而难以忘怀。

她曾看见了自己光着身子与几个裸女,站在一排。接受那眼前一个戴墨镜的男人的审查。如同教官检查军姿一般。不过他们大概是从各个班里揪出来那些“不合格”生。

“好吧,就是你了。”那个戴墨镜的年轻男人拍了拍青的肩膀,指指那边的门框,示意他进屋,“我说,其余的人,你们不穿衣服,等着干什么……”

“老,老板,”其中一个女孩,差不多比自己大一两岁,屈下腰来仰视着他,挤出那皱巴巴的微笑“可不可以……”

那戴墨镜的老板似乎没听见她似的,头也不转一下。使劲推了推白的后背,让她赶紧动身。

“老板!”那女人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抓住那男人牛仔裤的裤腿“再想想,再想想吧!”

“滚,自己长什么样你不知道?”那墨镜男甩开她那纤细而粗糙的手指,然后冲着她的面门一脚把她蹬开,“就你这样我们都得赔钱。”

她踉踉跄跄向后跌去,然后又挤出满面笑容,四肢不协调地爬了过来,嘴里还是一直默念着,“老板,老板……”

那墨镜男人撇了撇嘴,然后向那女孩的额头狠狠啐了一口。“我呸,他奶奶的,现在我看你的脸就恶心。我怎么救你啊?你连工作都不想找就想干这个?不是,你的脸呢,你的脸呢?”

他拿着自己的侧鞋面,轻轻拍打着她的面颊。

几个“老员工”看到这副模样,也在门后探出头来咯咯地笑着,像几只百灵鸟。

“oi,”那皮条客狠狠地拍了几下自己的大腿,“你们几个笑什么笑啊?给老子回去!”

那几个女孩也终于不再嬉笑,乖乖地又躲进了屋子。

他转过头来,皱了皱眉毛,“你这是……你还不……”

白能怎么办呢?

粉红色的灯光因而深沉夹杂那纯白色灯泡的刺眼。却看起来怎么也照不清这里是的。那装满弹簧的床垫是那么柔软。青却感到那一股硬硬的不知何处而来的气味刺进咽喉。地下室的暖风机吹得他身上满是鸡皮疙瘩,但还是很冷。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默默地哭,

“嗨呀,别伤心啦,还有我们陪着你呐!”一个比他还小的女孩走了过来,拧开自己的发锈而凹凸的保温杯,“诺,豆浆,早上还没喝完的,喝点吧……”

浓郁的半发酵的气味终于把那层鼻黏膜上的凝固化开,白一手托着杯底,握着那水瓶端到嘴边。

“我都喝了?”

“都喝了吧…”那女孩一边轻拍他的后背,笑眯眯地说。

可当她刚把杯沿贴上嘴唇时那女孩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真喝啊?”那女孩拿纤细手指遮住半边嘴巴,“喝完你嘴巴这个味,还怎么接客人?”

白想,这些人真的是蠢到没边了……

至少,至少不会再伤心了……应该……

再次从幻想中醒来时,青便游荡到了机场。如同是什么起乩一般的,临池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呼唤着她回去。尽管素来不相信所谓什么女人第六感。但或许混进了一些思乡之情罢,反倒现在这个想法过于显眼。

自不如大学已过7年,可毕业仍然是遥遥无期。况且自己还打着小时工,在寒暑假也知道了什么是两班倒,什么是所谓的“夜以继日”,但是青仍想做一些最后的挣扎,还是再想上爬一爬的。可随着酗酒次数的增加,那种酒精中毒带来的快感,总能让她一次次忘记所谓的“初衷”。不过,罢了罢了。就让那些整天泡在专有名词中的“现代青年”笑话吧,她还是要在酒海中沉沦。而青敢打赌,如今比以前幸福的多得多,当几个乙醇羟基被氧化之时,无人吟唱的失传之曲在耳边响起,咏叹着:快把那彩虹的原液和未来一同咽下,就像咽下那股从不属于你的自由。真是想象力贫乏,可怜的中国人,李白也不得不与明月对饮,而不是那昏庸而迷乱的酒神。

“女士,液体是不能带上飞机的,如果托运……”

“好,好。”

妈的,离登机还有三个小时,找个小餐馆把它喝了得了,但当务之急是去搞个毕业证书来,操,原来还打算什么,在这里看点儿什么资料,来搞学分呢。看来也是没什么戏了。算了,先来一口吧。

为什么会这样呢那该死的世界每天就是操你妈的真的一点意思没有轮子一样的轮子一样的都不停的重复回旋谁能看到车辙的行进临池唉北京他怎么了那不就是跟堇两个人跑了吗那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跟别人跑了吗那个人应该比我有钱多了学习也比我好读了研也考了公但公务员最近薪资不是下降了但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吗但我去你大爷的为什么不是我呢诅谢坤啊诅谢坤你个不讲信用的神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你就这么对待你的仆人我就应该什么高中辍学在厂子里打一辈子工至少也不用这样遮遮掩掩的就在临池浑浑噩噩混一辈子那样还好点不就是为了面子吗为了面子有什么用还不如学点真东西至少在社会算了你吃得了这个苦?

致亲爱的

小野洋子

自从那场变故,我想已经走到了草莓园的根,或许已经不会再折腾了。只是拜托你一两件事情,但愿希望能尽可能地做吧。首先,千万不要怀念我的一切存在过的痕迹,什么都不要。男人本就是一种卑劣的而低下生物,根植的生物本能让我们移情别恋,拈花惹草。因而任何人都会以自己特有的方法去遏制,但我从未掌握如此的窍门,要向你道歉。但在遭受一切过后,在一次次巡回都走马灯,我是多么想再用手指插入你的发丝,再一次品味那份充满褶皱,那残缺的脸庞,像一片牛皮纸般。或许,你我真的同时曾在爱河中漂浮,哪怕只有一瞬,如今也早已成为永恒。我想道歉,却什么都噎进了嗓子。如今我已溺亡。

其二,如果你实在想念,记得擦一擦那眼睛上的血迹。也莫让悲伤离去,去消化她,我也许就永远存在。

曾经记得所有的情人

约翰·列侬

“青,别想了,”

橙在旁边,从那还没开灯的阴影中缓缓走出,“你已经研究生毕业了。”

“我毕业了?”

青又啜了口酒,瞬间感到心情愉悦了许多,“你不是让我自己考吗??”

“再按你这么办是行不通的,所以我就帮你了。”

“啊,这倒是感谢。”青搓着那玻璃杯的边缘,叹息道,“可这是我的晚年了,请给我一点时间吧,让我去玩玩也好。”

“青,你是国家抚养大的孩子,”橙摇了摇头,“如今,你也该为国家出一份力了,也算是所谓报养育之恩吧。要是这么不在意自己身体,我接班会很难的呀。”

青把头一偏,想到了在羊毛金帐中的李陵,这香喷喷的羊腿,阔大地摆在自己面前,镶金边的酒杯中盛着那股温热。

单于与左贤望着,不禁叹道,“大将军乃神人也……”之类的奉承话,但是在大汉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奉承话。那里只有刀与血,那是谁的指使?

他的心情到底是怎么样的呢?

“来吧,将军喝吧,再喝一杯!”

“我不了,”青摆摆手,“我已经喝不下了。”

“你这种人还是远离历史好了,”橙长吁一口,“历史即使早已发生,但本来就是有对错之分的,才能教化人。你这种不是代入什么钱谦益就是李陵之类的,那还有什么教化意义?”

青什么也不说,只是感到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你看,”橙耸耸肩,“你又哭,又哭……”

“这个年龄的年轻人脆弱而满是情绪,”橙细细心想,转身就坐了下来,“要是不动真心,那可不行。”

“嗨,我告诉你吧,男人都是一个德行。”她缓缓开口,“无论有多么聪明,在异性面前就完全变成了直觉思考的生物。他们一直把爱当作一个终点而不是开端。与他们相处,最终如受奖励似的,会一步一步一点一点褪下,那伪装难以捉摸啊。倘若一开始便得知他们的本性,那是否可以少一些过于泛滥的情感?”

“你这也骗不到我呀,”青又把那酒瓶子勾了回来,“我又不是跟他们没有接触过。”

“那是还没到时候……”橙耸耸肩,把双手一摊,“都会这样,但毕竟是你自己的私事,谨慎点也算正常,我是说。而你大概就是被他耍了吧。”

“那只是偏见罢了。”

“你可真像我母亲,”橙自顾自地聊着,仿佛压根没听见青在嘟囔什么,“跟她一样傻。她也跟什么世界上所有女人一样。只会感觉,不会思考。所以总是以自我为中心,保持着那股无知的可恶去向。”

青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橙看到这情景,倒也释然:“我就知道会这样。”

“唉……”

“或许是少了一双慧眼吧,我父亲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赌徒,大概是压力太大,也不知道是什么工作上有什么失利。但把家里搞得一分不剩,也算是个神人了。可当我们明白后也太晚,母亲被那疯了似的,娘家人接走,唯独剩下我一个,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每日他让我躲在衣柜里,自己却被那催债的人拿着钢棒一下下地殴打。最后,那些人把他腿打断后,他连自己都放弃了,整日也不再去工作。在家里每天喝着闷酒,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几天几天的不出来。等那些催债的人再来的时候,他大概已经死了几天了。”

“……”

“那,的确是吧?”橙耸耸肩,向下撇了撇嘴角,“又怎么样呢?他已经死了,死得透透的,我恨他,那些催债的人看着我父亲死了之后,也把他草草埋掉,开始找我的‘麻烦’了。幸亏当时跑得早,不然也不知道他们能追到哪里去。”

橙自顾自地笑笑,缓缓站立:“不过这样也好,我至少能在上大学的期间躲一小阵子。虽说不是长远之计,但是至少也可以苟延残喘了。但当时就有一个小伙子跟我上同一个专业的。可能脑子出了点问题,说要是跟我这个人交往之类的话。我一看他长得其实还不赖,不过皮肤跟去了皮的土豆似的白灿灿。虽说是北京土著,却比我南方人还矮了一点点。跟他聊一聊,听说他家里好像也不是很好的样子,但也没仔细打听……根本可能是对他没什么感觉,但是听他说自己毕业后要去俄罗斯,我一想是能逃债,就赶紧答应。原本以为是假装假装完事,可他仿佛生而自带荒唐而忧郁的气氛,给予一种难以接近的感觉,反倒能勾起一些女人的兴趣。仿佛只有他可以敲破那脆弱的蛋壳,让人心贴着心,把一切都吐诉,再让苦楚把我们淹没,我倒也明白那种素未谋面的心情,只不过望见他的脸庞的时候,感觉身体里装着一片平静的湖。”

“真可怜呐。”

“你是说我?”

“是另外一位……”

“听完了,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之后或许就是可能是什么日久生情吧,那种意思也慢慢起来的。他也真是敢说敢做。毕了业后,他就说自己要去别的地方打工,等我读完研再接我去那里。然后说什么每个月都会给我寄钱。当时,他微笑着地顶住我的额头,问我自己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可是我脑子里什么都不知道。

再过了一会儿,他就走到我绿皮火车的地阶上了。拦都没有办法拦住,当时我在外面伸出手,想让他跑出来给我抱抱,可他那个钢铁直男,只是拿鼻子贴着玻璃窗,笑嘻嘻地冲我招手。‘好脏的,你别这样’,我也只好挤出一个军人般的笑容。护送着他平移而去,我多么想顺着那台阶上车,紧紧地搂住他,把眼泪蹭在他那塑料皮的风衣上,我哪算得上什么独立的女孩子,不过披着女强人的外衣,转过头,迎接那铁道沉闷的苦风。想着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们坐着欧亚大铁路,那鄂木斯克的雪,躺在那工业加热管道的之上,去看夜里那咖啡色的教堂尖顶,去听那在枝头上,夜莺的咳嗽。”

“为什么是鄂木斯克?”青心不在焉地问道,“为什么不去一些大一点的城市?”

“我们只能去鄂木斯科。坐完欧亚大铁路,还得坐个小班车呢。而且那些大城市,小偷特别多。嘛,学了俄语专业,不考公也只能这样了。”

青听着她忘我地描述着。不知名的羞愧,刺入了脑膜。只是为了填满胃袋而狼吞虎咽,之后却忘了用味蕾品尝。或许自己离那所谓爱意,正是少了那一份梦幻般的轻盈感吧。或许只是少了一些伪装,过度浸淫于交换躯干的欢乐?

“可之后呢?我当时真傻,我真觉得他会回来。读完研三个月,就是他答应接我的那一天,那些催命鬼就找上门来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晚上差不多十一二点钟,哐哐哐地敲门。躲不开,就是准备用身体撞。想要报警,警察却说,他们十分钟之后才能到。我拿个锤子,冲着窗户的四角一砸。一股脑地钻了出去。他们便在后面死命追,幸亏没有载具。晚上的街道也没有什么保安,空无一人的城中村摇摇晃晃的路灯。我跑到那约定的桥上,他却没有出现。那几个人也追过来,抓住我的头发,狠狠地打。腿也打折了,我便想要报警,可一看手机那屏幕全碎了。用都用不了。我在桥旁边的栏杆上靠着,那下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像是几个小小的海浪,等着他来。北京的冬天好冷,或许是我走得太急了吧,连羽绒服都没有穿。身体不知道哪个地方流了血,只是在雪花的烘烤下发出薄荷牙膏的味道。轻轻拂去那过多的情感,在耳语着布谷鸟都当归。当时啊,我打算过一会儿再睁眼的。可是还是没有见到人的影子。我强忍着,用手撑着坐起来,靠着桥边的栏杆四处眺望。只是感到意识从指尖落进了积雪,那干涸而冰冷的大地,把它悄悄饮去。

“他不会再来了,”我独自想着,最后想用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本以为能让我清醒一会儿,却再也没有合上。”

“他叫什么名字?”

“玄,”橙看着有些失落,“青,记忆只是你的自导自演罢了,你在脑中扮演着主角,又做着配角的提线人,甚至观众也只有你自己。臆想着过去的幻梦,操控他们步入自己所虚构的未来。倘若那是小说里的情节,那也是被过于浪漫主义而被饱受诟病的填鸭,目的便是满足现代人泛滥的情欲,可现实比它多了许多……”

“你有完没完?”青狠狠拍了下桌子,“会说人话吗你?死人还掺和什么活人的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青缓过神,抬起手,紧盯着那被发红的小指,泪腺又被塞满,“妈的,让我喝酒吧……”

“还有两个小时就要登机了啊。”橙背过身去,深深叹息,“你是醒不来酒的,还有那死活人的事,我先记你一仇。”

“记就记吧,我不在乎……”青趴在桌上,名师那瓶中半透明的液面,随着那余震摇晃,是一股永无止境的轮回,“我无所吊谓,无所吊谓……”

“你就喝吧,”橙也不再理会她的自暴自弃,“酒精只可以扭曲情感,只有时间才能磨去回忆。我真是,真是高看你了呢……”

橙看着那快要醉酒的学生,心里竟又想起。那死亡之后,莫名的温暖。

白虽说之后熟练了许多,但是每次都是心有余悸,好像自己不知道什么器官被捅坏了似的,不过听那个龟公,他说一个人一生的次数是固定的,超过了,人就会疯掉。所以又劝告那些女孩去记好自己的数字。

反正今天是白的最后一次了。可推门一看,竟是那皮条客自己的公寓,装修紧凑得奇怪,在那窄小的双人床旁边摆着大衣柜,上面坐着一个财神爷的塑像。公寓外面放着一摞烧烤的外卖,两人份的。

“快进来吧,”那男人冲她招招手,“顺便把外卖给拿进来。”

白把塑料袋放在桌上,缓缓打开。那孜然的香气,直冲脑门,却在一股不明的奶粉气味的裹挟下,没有勾起太大的食欲。

“先吃饭,来,吃饭吧。”皮条客拍一拍他身旁的塑料凳,示意他坐下,便抓起签子往嘴里送,“到时候记得刷牙哦!”

看着他大嚼特嚼,白方才放下了戒心,小心翼翼地吃起来。

“烤面筋好吃呢,”他拿个烧烤签子,在那比画着,“喏,拿着……”

“咱们什么时候步入正题?”

“你怎么那么着急呢?先慢慢吃呗,有什么大不……”

“你也该知道今天……”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男人抿着竹签上的辣椒面,“我只是想和你谈谈罢了。”

“跟我有什么可谈的,”白满脸不屑地斜视着他,“你要给我灌输你那些所谓价值观。”

“不是,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

白被问得一愣,支支吾吾地答道,“后,后悔的事情?”

“与人相处久了,便不免接近吧,”皮条客掀开的啤酒盖,“这便是人的本性吧,即使是对某个人恨得要命,你会在长年累月的接触中,冲淡这些情感的。”

“的确呢……”白不由得想起那自己的母亲,就算干出那么多事,她如今也是一个年老而干瘪的女人了,或许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吧。不过她现在大概率是跟着一个男人跑了,倒也不用担心。

“后悔的事……”白抿了下酒杯的边缘,“一定是太过软弱了吧。”

“我来告诉你吧,你自己最后悔的事,一定是跟那个高考状元处对象你知道吗?”他满脸苦笑地说着,“她父亲欠了一屁股债,找你就是为了让你接盘的。”

“不可能,”白一下就精神了起来,“她这么好的人,怎么会。”

“女人不就这样吗?都是装出来的啦。”皮条客摆摆手,“他们就是这个德行,只会骗你们这种纯情小男生。然后卷铺盖跑路,人家就是把这东西当成自己赚钱的工具,你看这来这里的人不都这样,所以说什么笑贫不笑娼吗,都是为了钱和生意,都是打工人,谁会搞上你这种什么都没有的男人?给了一点小利小惠,你还真相信了。”

“我去你的,能找上你的都是什么人啊?你还教育上我来了。反正我不信。”

“你不信?你可以问她,再不济你也可以问那些讨债那些人。他们现在都给我打电话问她在哪里,是我好心眼儿没说什么你知道吗。也不知道他爹惹的到底是什么当地大帮派,真的是服了。”

白看着皮条客插着手,不太像说谎的样子。回想起与她相处的时候,的确一直在回避自己的家庭,这事保不齐是真的。

“快让我变回去,”白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我回去问他,我自己去问。”

“你可以打电话呀。”

“我声音都成这样了,怎么打电话?快让我变回去!”

那皮条客倒显得一点儿也不急躁,坐在那里慢悠悠的点着烟,“不着急,不着急,”他慢条斯理的吐出那一寸寸烟圈,“我可以帮你呀。”

“你能帮我什么?我……”

啪!

还没等白说完,他就把两大捆纸币,依次拍在桌上,每一摞都比在身旁的白酒杯高出不少。

“点一点吧,70万,还想要的话床头柜子里多的是啊。你看你啊,真傻,谁能帮你不知道,太幼稚了啊,我还没给你过工资呢,对吧?你这工资就差不多能抵债了,对吧?”他把那两摞钱推过去,自由自在地嚼着剩下的几块肉,“只不过有个小要求。”

白扫了眼旁边的水印,不错,全是真币,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她缓缓开口。

“什么要求?”

“你想不想再继续给我干几年呀?想想你为什么来这里?”

“好吧……”

皮条客撇撇嘴,啧了一声,“哎呀,别那么没有干劲。”转过身去,从衣柜里掏出一个满身血亮的婚服,随手扔在床上。

“还有,先把它穿上吧。”那皮条客一脸狡黠,“趁你还没病的时候,我得好好享受享受才行。”

这身衣服是真的轻薄,红色的丝绸虽然遮盖住了全部的皮肤,却都隐隐地透着光,轻盈的与什么都没有穿似的,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习俗。

“果然是男人好啊,没那么冲动,也不讲什么贞操乱七八糟,那么能干,要是以后也多来点男人就好啦。”

“我操死你娘……”白默默念道。

盯着那厕所中的镜,在婚纱的烘托下,白有如那壁画上的仙女,淡淡地望着那人影,才明白自己好像扛着这副身躯,是多么受人怜爱。他整整自己的头发,把那刘海打开,撩到自己耳后。浴霸从头顶上照下,在嘴上留下长长的鼻子的影。

“该死的反射!”她默默念叨,指着镜面中的另外一人,“你有什么权力让我无法移开视线?凭什么把污秽都赐予我,却让我带着改变不了的容颜,倒映着,这天杀的外壳!”

白挥起拳头重重地砸在那块特殊的玻璃上,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剩下指关节的肿痛,要是以前他一定能把它弄碎的。

“喂,弄好了没?”那门外传出嗡嗡的说话声,“然后快把药吃了!”

粉色的药片轻轻地躺在那,纸杯的底端,像一个蛹。不知道孕育着的是蝴蝶还是苍蝇,他好像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时机。

白完全不知道最终发生了什么,但是但凡吃下那个药片,各种各样的想法就从脑子里长了出来,噼里啪啦的。

这片药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曾经只是让人头脑发热,然后想睡觉。可现在也变得,怎么说,奇怪了起来。倒不是那种有偏向的,向着一个方面,促长一个欲望的奇怪。而是所有的思维都被激起,所有神经元都兴奋了似的。

什么都不知道,白从浴室走了出来。听见那酒杯相碰的声音,看见那欢笑不止的人们。他们乐呵呵地把白推到皮条客面前。嘴中还散发着肉味和鱼腥。血色像是真菌般爬满了整个房间,整栋楼就像跳动的心室一样剧烈地搏动。倏然,人影猝灭。只剩下白和他二人。心里就像是着了火一般,双腿不停地颤抖,身躯像是在等待什么。可眼泪也不自觉地泵出,所有情绪仿佛在争夺着大脑的控制权一样的。像是五彩斑斓的颜色争先恐后地跳入,混成一股黑。像是把河边的一切都要吞噬,浸染。像是气球不断膨大,没有停止的迹象。

“白,你真的在害怕吗?”

一转头,橙裸着身子,坐在她身旁,围绕着她,那飘散的布料在空气中浮沉。如同敦煌壁画的人像。她的指尖像是几只暗黄色蚯蚓,搔着白的手背。

她眯上眼睛,笑笑。

“白,你真的在害怕吗?”

“是……”可刚说完,白又摇摇头。

橙突然凑近身,死死贴住白的前额。又牵起她那发凉的手掌,摩挲着,像是要磨去她手上的茧子。

“手真冷……你果然在害怕什么吧。”她双手扣住白的掌心,想要把它捂热似的。

瞥到从她脚底下染出的洁白,就要把血色全部洗脱。一切因此也释然了。

“我怕我见不到你了……”白故意避开她的视线,“我现在实在没办法……”

“要是害怕,那就真的不要再见我好了……”

橙似乎没听见她说的话似的,自顾自地注视着白的掌心,用食指描着爱情线。

“那怎么可能?”白一下子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回答,“我肯定还……”

“你是不是想让我说出一些安慰的话来呢?”

白这下彻底“屈服”了,像是羞愧一般地点了点头。

“唉,你这个人就是心思那么重。”橙放下手,贴着白的肩说道,“这谁猜不出来呢?”

“所以呢,我到底该怎么办呀?”

“没有事的,”橙反倒龇起牙来,“你可是被我祝福过的孩子,我们两个,从来都不会有事的……”

橙又向她身旁凑了凑,闭上眼,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一样。那轻柔而顺滑的皮肤,象牙一般和煦,曾经未留长过的头发也自然的起了缓缓的波浪,垂到她的肚脐眼。白的脸一下子羞红起来,他这才知道,那个眼前的女人,早就不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戴眼镜,满脸都是雀斑和青春痘,套着牙箍的柴火妞了。

青推开ICU的门,顺着此起彼伏的心电图声,踱步进了最里面的病床。她努力低着头,不去审阅那些其余人的模样。

最里面的病床上装着一个特别的病人,好似她出生便在此一直躺着似的,杂乱而姹紫嫣红的管道交织,如同一条条水蛭钻进他的身体,维持他残存的生命。一动不动地卧在那里,如同未破壳的小鸟,又像放弃了挣扎,躺在蜘蛛网上的天牛。

床铺洁白,仿佛在衬托什么。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呆呆凝望着脖颈旁的纹身,仿佛把一切曾活过的部分完全缩进了那一处,其他的不过是尸体。

青突然感到心里一紧,双腿也只是不自觉的发软,她努力撑起身体,悄悄地跪倒在身侧。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什么都明白了……”青小声默默。

可怜而无助的孤独啊。

泪水也在此时失去了意义,青只感觉眼眶干涩。上下牙床在不停地打颤,她缓缓站起,向那光线充满的门外行进。耳边心电图的旋律渐渐地放缓,像是交响乐的最后几个小节,所有声部一起合奏,拖出那长长的尾音。

脚步声,几声急促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从青身边掠过,像是台下那久久无法停息的掌声。又有几个激动地喝彩。耳鸣既不停止,又不消失。

“能救回来吧?”青默默想着,“不,还是算了。”

真是受累了啊……

踏出了医院的门扉,仿佛一切都得到原谅。青找到路旁的一个石头墩子缓缓坐下,把头埋进双膝之中,让自己的发丝顺着重力,一缕一缕地落下,垂到自己的面前。

“青?”

她在此时,听见了平生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白已经忍不了了。

她受够了,受够了那个眼前的男人像昆虫一样在自己的肌肤上蹭来蹭去,像是要让她沾满自己的气味。她受够了,以前所有的客人,望着自己那被提着的嘴角。她也受够了,那份谎言为最底色的性交。

他完全沉浸在交媾的快感之中,在一开始可能还稍微掩饰一下,过会儿就乱套了,伟哥的作用也不消失。只是让那个男人跟狗一样吐着舌头喘粗气。白几度想要站起来,可全被他压了下去。二人就如缠在一起的海带与水藻,像个连体儿一样的从床脚顶到床头。“难道在橙眼里我也就是这个样子?”

白突然怒吼一声,可又被那皮条客嘴堵住。泥鳅一样的舌头在口腔里窜来窜去。带来一股浓浓的烟味。

那是白自己的,吃完药后忍不住抽了一根。

皮条客仍然自顾自地机械般重复着,让白靠在柜子,然后压上自己的身体。分明向后一撞,那衣柜不倒翁似的晃了两下,上面本就不安稳的财神哧溜一下掉落。擦过白的脸颊,狠狠地砸在皮条客的脑袋上。一下子就倒了下去,也没了动静,鸡蛋饼一样从锅中滑到盘子,也从白身上滑了下来。

几次大喘气过后,白感到自己的心跳慢慢放缓,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日历,离自己离开的日子还有两三天。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再顾虑的了。

扑棱扑棱身子,白上前去检查心跳,可却发现他的头骨凹了一大块。脸上已经被砸穿,完全看不清他原本的样子。

扭头,没洗干净的钱从柜子里流水似的,漫了出来,散落一地。

“这下可真……”

白从地上抓了三四沓。又打电话叫自己的姐妹们去处理后事,嘱咐她们悠着点花钱,以免被发现了什么的。

死了啊,死了啊,终于死啦!

转头一看,柜子后面的一个小角落,一本不起眼的古书被嵌进了夹层之中。拂去上面的灰尘,上面明晃晃地写了几个大字:“阻谢坤纬”。

“笃笃笃…”

还没等查看,一股敲门声骤然袭来。赶紧把书一扔,半裸着身子去把门开了个小缝。

“不是,你们这出啥事了?”带着一个大姐看起来刚过中年的样子,“怎么那么大动静?”

“没有,啊,没事的。”白慌忙摇头,“那只是……”

“啊,我明白了……”那个大姐笑了两下,用邪魅的眼神瞥着她,“小两口子吧?”

“不是,”白突然感到一阵反胃,“走吧,对不起,走吧,我要吐了……”

砰的一下关上门,白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把他的手机和所有证件全都替换成自己的,想起他的狰狞的面部,白便放弃了给尸体毁容的想法。

如今,躺在床上的“玄”早就咽了气。只有白自己从这个地狱中逃了出来。

白又小心翼翼地把钱和那本书塞进了背包。脸上还是红彤彤的,刚才那股毫无根据的自我怀疑,全然消失,一股烟似的。

从外面把门带上,没有上锁,狂奔而去。仿佛要赶往应允之地的撒旦。

堇那尖锐而刺耳的说话声伴了一路,一股同态复仇的念头在青脑中油然而生,向她,也向着那曾经蠢得不行的自己。堇又说着什么来她家吧,叙叙旧之类的。青也知道她心怀鬼胎,可是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推开门,一股难以言说的温热扑面而来,奇怪而糜烂的肉食风味。但房子是真的宽敞,电视,冰箱,所有电器都是能大则大。被擦得反光的落地窗,能够俯视那踩到脚下的,中关村全貌。

堇快步走到灶台,端起烧好的水,沏上茶叶,又示意让青坐下。

“茶过会儿就好,你稍等啊……”

青见状,也乖巧起来,把手放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

沉默

“房子好大呀,哈。”

“男朋友的啦……”堇头也不回地倒着水,“马上就去订婚,就在下周。”

“哦……”

这温馨的气氛搞着青心里有点发怵,她实在难把眼前的女人和六年前那个畜生做关联。这真的是一个人吗?

堇斟好茶,四平八稳地端坐于对面,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下摆。

“我们来谈谈正事吧。”

离开那里之后,白感到全身都轻飘飘的,是杨树绒一样的感觉。逃出了火车站,还未入深夜,白骑着单车顶着雪,风儿也在耳边咆哮着,便突然想到,要是有一束花就好了,反正离约定还有大半个小时,于是车头一拐,进了还没关门的花鸟鱼虫市场。

“啊,是送给爱人的呀,”花店老板一下就起了兴趣,“这年头了,真罕见呀,啧啧。”

老板勾勾手指示意白向深处走去。路旁的花朵们见到这个不速之客,也纷纷探出头来,把他们身体包围。像是墓地一样,又像是做梦,白头晕目眩,快要咽了气。

“快过来。”花店老板把白带进了一个温暖的小房间,墙壁上面铺满了报纸,几团花儿肆无忌惮地吞并着周围的空间。但在最里面有一盆,仿佛有什么拘束似的,把双手夹在了股间,摇摆不定地开着那淡蓝色的小花瓣。

“雪见花,花语是永恒不变的,真心呐……”花店老板摸了摸自己青色的胡茬,“这是我最中意的花,原本的花期是5到6月,可这盆倒奇怪,一月便开了。我一想,诶?肯定是什么事在等着她吧。我自己啊,还是比较迷信的。我想一定是什么好运要降临,便赶紧加了班。可我问了好久,都没有给恋人买花的客户,这不,你是本月第一个。看看呐,今天,她格外的艳呢。”

白半蹲下去,与她相互对视,那花好像是害羞似的,抖落抖落身子。好像是要赶快把那几点蓝色藏在叶里。

“行吧。”白半信半疑地开口,“我要了,帮我打包吧,多少钱,老板?”

“我不收钱。”

“哎呀,那怎么行?”白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粉红色的纸,“一盆花好贵的,我良心也……”

“这朵花是有故事的,我不会去卖它。”老板若有所思,抿了一口,挂在脖子上的电子烟。

“那更不行了,我可承受……”

“不行!”老板眼神突然坚定起来,“这朵花在等你呢!这可是老天爷安排的事,你要接受她的回应。”

白被这一番话弄得心头一紧,一身热汗不由得发了出来,在这短短的前半生中,白第一次感到好像有什么人在靠在自己的背上,紧紧地贴着,搂着自己的腰,而无法回头看望。

“好的,”她微微点头,“我收下了。”

“那请稍等,我去给你打包。”

微信上的最新消息留在了昨天,点开一看,那是自己发的小作文:

“橙,明天我就会回到北京了。我们在老地方集合(就是那个小桥)。进门之后,我希望能与你谈一下关于未来的琐事和规划之类。大概会是很重要的事。然后我们就出发吧,在晚上12点的机票。见面之后,我会给你的。切记,最近几天千万不要干出什么蠢事,也莫要大肆宣扬。”

“好了好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知道了!”

白向前翻着以前的聊天记录,一条一条的审阅,她简直不敢相信两人到底是怎么就到一起的,看着自己向橙发出的短信,每一条都是手笔稚嫩,而隐藏痕迹过于明显,就连傻子都能看出他的真实用意。想到这,便不禁笑出了声。

“怎么了呢?”花店老板问道,继续自己的工作。

“没有,”白应激似的把手机屏幕扣在大腿上,“只是觉得懂花语的男人还挺帅的。”

老板大叔突然停下那手中的工作,直勾勾地盯着白,如同冰雕一般。

良久,老板又开始了捣鼓:“看来这花,我真是送对人了,呵呵。老天爷灵验啊!”

“唉,看来这个花的故事我也能猜出八成了。”

老板微笑着点点头:“剩下那两成,需要一瓶啤酒。喏,包完了。顺便给你把剪子,到时候插花的时候方便,这花能存好久呢。”

白夹着那束花,一路狂奔到了河边,心脏总是耐不住性子的,砰砰的上蹿下跳,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停下啊!”白不断喘息着,任凭西北风吹走了所有声音,连讲话都听不清,雪花也从头上落下,坐在那靛蓝色的花瓣上,让整个世界都变得晶莹剔透了。

“不对,”白狠狠地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心脏怎么能停下呢?你还是跳吧,还是跳吧。”

向前探去,白望到了那在桥的边缘,一个小身影上积满了雪。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如同水晶球里边的塑胶小人儿。

白也放慢了脚步,可那颗被下了咒的心唉,一直跳,一直跳着。

城就像一个没有上发条的木偶一样,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膝盖那里流出的血在一片洁白中晕染。半圆形,如同一个缓缓升起的旭日。

上前去检查鼻息,没有。可是自己的那颗心呐,要告诉他什么似的,一直都没有停下的痕迹。

突然,橙的视线好像缓缓上移,眼神慵懒而迷离地盯着白的脸颊。

在那一瞬,白突然感到,橙的生命从未消失,而是在缓缓褪壳,羽化。与他对视,身体竟没有产生任何退意,甚至也感觉不到任何悲伤。

花束中的雪见花,也与橙相视着,像这片大地上的萤火虫。

白悄悄地站起,丢掉那份染红的雪花,铺上了新的。又把花散开,一支一支地编着花环。然后轻轻地放在橙的头上,脱下她的羽绒服,又剪掉垂到地下的,多余的发丝,捆成一束,放在了兜里。

白感到自己好像着了魔似的,仿佛脑中所有的情感都融化成了一滴水,橙的神态,她的身形,全都被一瞬间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在火车顶灯摇曳下,照在自己身上的影子,她那柔顺落在自己额头的几束头发,她……白终于明白,那原本自己的感觉,不过是各种肢体碎片的拼接,如今消失它们悄悄淡去,就剩下她的皮肤,死亡从未降临过世间,只是自己困在了时光的暂停。而自己面前的,悄悄地摆渡了过去。

“她现在到哪里了呢,”白突然心想。

白只是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锁住,而她却轻轻松松地挣脱开。到了明天,她的灵魂摆渡去了哪里,自己便完全不知了……

她什么也没带走。

白把橙飞出的发丝束好,又揩了揩脸上的雪。

“不会有事的,橙,不会有事的。”眼泪还是不自觉地滑落下来,“要相信,要……”

“相信我肚里的孩子。”

“什么正事?”青起了疑心。

“就是,关于我们之间的,”堇顿了顿,“纠葛。”

纠葛?青现在更糊涂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是说上学的,那些事情吗?”

她点点头,语气也虚弱许多。

“我觉得很不应该……”

她只是要逃避自己的愧疚感罢了,怎么可能真心道歉呢。

但就算是逃避……愧疚感也是发自内心的啊……

“我没什么想法,你走吧……”

青摆摆手,自己都觉得吐出的字词可笑至极,但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或许只要她足够健谈,二人也有重归于好的可能吧,尽管也不是内心想要的就是了,青只是完全想远离,她甚至不希望自己内心记住堇的名字。甚至自己的高中生活,也随便抹去才好。所谓什么铭心刻骨之恨,不原谅让她此生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如此种种人际关系的坑害复仇,自己是想都没想过。可是无论她干什么,如今早已木已成舟。高中之后,自己的身体越长越高,比堇大了不少了。

像噩梦惊醒一般,青终于知晓,眼前的混蛋压根面对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名为青的躯壳,她一直希望自己在面对的是那一个皮囊,而不是该死的个性。像是收银员和顾客,像是白和那个拉皮条的。

可世间的所有交互,何尝不是如此呢?

内心向来就是应该完全封闭的,看看吧,世界是多么痛恨失态的酗酒者,看看他们是怎么诓骗荼毒孩童和青年,高谈阔论着:“你的内心只有野兽般的性欲!”他们自私地活着,连所谓爱情也成了长期的你不干涉我,我不干涉你的长期互相嫖娼罢了。

他们做的梦是什么呢,他们真的有过吗?

到底谁是可怜的那个。

“青。”堇小心翼翼地提醒,“你还好吗。”

“我没事,”青强行把自己从白日梦里拽出来,“你想让我干什么呢?”

“不是我想让你干什么……我才是该道歉的那个,有什么能帮助你的吗。”

“我打你一顿怎么样?”青类似打趣地说。

“好吧……”

青直接抄起椅子,想都没想,朝她砸去。堇一下子就晕在地。

茶水缓缓地从茶几上滴落。

还没等她爬起,迅速地补了几拳,她就又晕过去。

“哈,哈。”青攥紧双手,闭上眼,极力感受复仇的快感,可是,除了手上的一阵胀痛,什么都没有。反而是觉得胸腔空落落的,是堇太柔弱了吗?青朝下望那状如死尸的堇,心里甚至萌生一股罪恶感。

那落在地上的茶水扩散成了一水洼,深棕色的木色地板,反映着她的充满泪痕的脸。又几次激起一层层涟漪。

自己什么时候哭的呢。

“救救我吧……”

青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一股恶寒,又爬上脊背。她捡起茶壶的碎片,冲着堇的脸就刺了过去。

可当尖刀剐蹭她的汗毛的时候,那股无边的空虚感又涌上了心头。

仿佛是无意识似的,那碎片竟朝着自己左手掌心。狠狠的划了一刀,突然的痛觉又让整个身体一哆嗦。汩汩的流着鲜血,溯赶紧那凉掉的茶水洗净。所幸没什么大碍,那原本平直的伤痕也折了下去,构成了个暗红色的“人”字。

青从来没有这么样恨过自己。但此时反倒平静了下去。她拿起旁边的电话,报了警。倏然感到浑身疲乏,瘫倒那“尸体”身边。

“橙,”白突然低下头,“我有件事想要告诉你。”

“好啊,”橙把烟一掐,回去拿眼前的白雾,“什么事?”

“你真的知道你是怎么来到青的脑中的吗……”

“不知道啊,”橙看起来不太在意,“你也不是这样吗,或许我们两个只是幻想出的多重人格罢了。”

见橙一无所知的样子,白的脸更凝重了。

“橙,”她抬起头问,“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

“不是,你突然这么……”橙被她的语气整得有点懵,可当那视线不自觉的移到白的胸前,那与自己一样的发束插在口袋中时,自己的身体却又犹如触了电。

“蓝……”橙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嘴巴,“是你吗?”

白点点头。

“这不胡说八道呢吗?”橙气得想笑,“这这这,我,我记得你不还是去干过……”

橙突然觉得自己说过了头,不应该就这么把伤疤揭出来。

“抱歉……”

“我才是该道歉的那一个,”白又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她的双眼。

她把自己的经历,一股脑地讲了一遍。自己是怎么被骗到去性转的,自己怎么是跟阻谢坤扯上关系的,又是怎么在青的脑中植入自己和橙的细胞的。

“我原本是想让她吃什么阻断剂,然后和你一块醒来的。”白低着头像个打碎了瓶子的小孩,“可她不听劝,我也……”

“这都是小事,”橙紧盯着白天脑袋,可她低下了头,所以只能看见头皮,“你怎么能干那个行业?你真是疯了吗?难道你不知道……”

“因为钱啊。”

“什么?”

“因为钱啊。”

橙抬起头来,瞪着他。

“你真让人丢脸。”

“我有什么错?我要的是钱!你以为我是那种好吃懒做的人吗,不然我怎么能被他们骗了去,不就是为了钱吗?”

橙还是一言不发。

“不是,我怎么了?”

“你别给我喊,”橙重重地拍了下桌子,“你简直就是脑子有病。”

“你觉得我没吃苦吗?”白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橙的眉心,“你以为进社会就是过家家吗?你觉得我少吃了苦,少出了血吗?不都是因为你!”

“那就现在就给我滚!你不是为了我吗?我不认识你,也别想给我解释你跟他是什么关系,给我滚!”

一阵死寂。

橙缓缓转过身去。

“操,你又哭了……”橙开口,“别这样,我们两个已经不是小孩了。哭有什么用?”

玄望着她那背影,像是望着一堵墙,刚刚砌好,水泥仍未干透。

他只好轻轻的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门外走,留下了木板的吱嘎声。

“然后怎么办?”橙问,“你就这么走了?”

“那能怎么办,再跟你吵下去,有什么意义。”

“要你觉得是真的没有意义的话,那还会来找我吗?”

那个霸凌者警察没来之前就醒过来,打量着自己的身体,像是麻雀用鸟喙来整理羽毛似的。

见状,青便慢悠悠的起身,回到那椅子上,坐着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地板,什么都不干,时而望向刚苏醒的堇,在沙发上鸭子蹲着自顾自地刷着手机。

“你不走吗?”她问,脸却都不抬一下。

“我报了警。”

“哦。”

警察来了之后也没说什么,问到是可以调解,就带着青离开了。

青便顺着那条马路一直走,也不知道能去哪里,也不拐弯,就这么走。我想夸父追日似的,只不过自己追不上太阳。走到一半,肚子却又忍不住地哼起来。她四处望望,发现马路牙子上的烧烤摊。

“为啥是这东西呢?”她不禁心想,“要是什么拉面汤汤水水的,心情可能就会好多了。”

青撑着自己的腿,进了店,要了腰子,几串面筋和烤韭菜。外加七瓶啤酒。

“不是燕京也行,青岛的也能接受。”

老板把他请到了露天的座位,大概是怕他弄脏地板吧。望着那进店的玻璃门,上面的灯光闪烁着曾进入又不得不离开的温暖。

“七瓶啤酒,你可是真能喝呀,姑娘。”

“要不,先结账吧。”青赶紧坐得笔直,摆出一副拘谨的模样,“我怕到时候忘了。”

“哎呀,那有什么大不了,没关系。”

老板娘的那份热情的确点燃了部分斗志。可过了一会儿,青发现自己实在是配不上这样乐观的人们,要是自己喝酒耍酒疯,弄坏了什么东西,估计会愧疚一辈子吧。多么令人敬佩的一类人。

“对了,这笔饭钱还是奖学金里掏出来的吧?”啊啊,奖学金?

记得一直在领着,可是除了第一学期是自己学的,其他的全是代考。不是因为太难,说白了,毫无兴趣。每次听到什么数学符号就开始发怵,更不用说那些冗杂的思政提纲了。学习之时,青感到脑中所有细胞都在排斥,像是磁铁的n与n极,要费老劲才能让他们靠近,更不用提驻留了。可是橙却完全不一样,对于专业课得心应手。其他必修课也毫不落下,毕竟是就业面最广的专业,其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上进的人上进。

一想到自己会在这小酒馆里耍酒疯,心里还是会跳出一股无名的悲伤感。再说,用奖学金,胡吃海塞也是可够不要脸的。可一闻到那后厨冒来的阵阵腰子香味(在自己的嗅觉系统中,香味比臭味多得多),便打消了退单的念头。

吃完饭,青才明白自己无处落脚,便溜进公园的长椅上开了第一瓶酒。

橙果然没说错,原本自己心情好好的,被那么一激,反倒感到阵阵恶心。

发动机上的齿轮像时针一般转啊转,却又晕了车,呻吟被允许。崩溃,被擦出了火花,它便自己愧疚地掉落下来,把尊严摔得粉碎。他躺在地上,望着那一排跃跃欲试的新同行,放弃了任何挣扎。像是自己滚过去似的跑进垃圾场,沾染一身臭味。他希望着什么呢?有些渴望重见天日,有些乞求着赶快被遗忘。可等待他们的,只有更深一层的填埋。

垃圾场把全部的希望,丢进了自己的孩子,于是,赤和青便在临池出生了。

他们苏醒,然后相爱,不像人,像虫子。

白和橙坐在那拼好的椅子上,乖巧而拘谨地落在两边。

“我要走了,”白苦笑着说,“真的要走了。”

“走吧……”

“一个大脑为三个意识服务,已经是极限了,”白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向橙身旁靠了靠,“但也撑不过24小时,再这样下去的话,青会精神错乱的。”

“我没让你解释。”

橙把椅子向后挪了挪。

“我原本也只想给你交代些后事,然后就走的……”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呢?我待在这里烦死了你知道吗?每天都得看青那个他奶奶的臭脸。”

“不行……”

“怎么不行?”

“我已经看不得你再离开我了……”

呜咽声,从她的嗓子中传来。

“对不起,对不起……”

橙看着她的嘴唇颤动,恶心像是苍蝇的双翼,快要脱落了似的。

“操你妈的,你他妈能不能像个男人,你怎么……”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累。好像再骂下去,什么用都没有。玄就是这样,一点骨气都没有,什么都怕,像条路边的流浪狗,这才是他啊。一切都没有办法,连接受都是无奈之举。

说到底,不还是自己不会识人么,怎么看上这个狗日的。

操蛋。

咚!

一阵使劲的敲门声把她们二人从睡梦中敲醒。

咚咚!

白大跨步冲出去,可是突然……

那房门轰的一下倒了下来,青无趴在那木板上一动也不动,手上还拿着半瓶啤酒。

“坏了!”白冲了过去,奋力地把青扛在肩上。

“操。”

橙斜眼看看,头也不回的向门外迈去。

“你干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

白仰视着她的皮衣,怎么叫她都不回来。

良久,白又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青撂在椅子上。

橙已经走了,被自己逼得,走了。

可唯一的亲人,只剩下眼前的……

她把自己身体撑起,迈开步子去倒了杯冷水,顺着青的嘴唇灌了下去。看见青缓缓睁眼,又轰的一下趴在桌上,如同倒了一座矮山。

刚想伸手去扶起,视线却无意间飘到她的脖颈。方才发觉她的每一个头发,都被细细地梳理好,丝毫看不出马虎。但隐隐约约,却觉得勒的有些太紧,泛起一丝丝不适。

过了好一会儿,青伸伸懒腰,看见了身旁的白,愣了一会。

“我是,死了?”

“更糟糕……”

青望着周围的墙壁,跟一块块牛皮藓拼成的一样。一层套着一层,暗黄的隔音棉像血管一样连接,抽离。

“什么叫更糟糕?”青徐徐坐下,“我觉得……”

“青,我很抱歉。”

“怎么?”

“让橙陪在你身边,她是很糟糕的一个人吧。”

青把视线放在桌上,点了点头。

“我讨厌她,可,我又得感谢她。是她让我上了大学的。”

“她就是那样子,脑子里满满当当的都是钱。你可要理解……”白拍拍溯的左肩,“她可受了很多的苦呐。”

白顿了顿。

“就算你不上大学,你也能好……”

“我不是不理解她。”

“那你不会变成她那样子吧。”

“会的啊,”溯抽了抽嘴角,“这可是烙印,一辈子都逃不掉。”

“那也没关系。”

“我有点羡慕你们了。”溯握住半满的水杯,好像要把它挤热,“你们想死就死,真他妈幸福,我甚至羡慕能自杀的人了。可自己却得为好多人活着。”

“你果然是最棒的,”白卷着青的发尖,说到,“我就说,我应该相信你啊。”

几滴盐水,从青的眼角溜了出来,不能去拿脏手去蹭。

“已经结束了,”白环着她的肩膀,把溯抱进怀里,“别想了,青,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啊,”青啜泣着,“终于结束了啊……”

文章的版权归原作者与克苏鲁公社所有,未经授权禁止转载与二次创作,侵权必究。

5 1 投票
文章评分
0 评论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