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风筝

May 13, 2025  

作者:梦里秋蝉

每个人心中,

都有一座走不出的荒园。

***

是风筝!一面画着黑鸟的风筝!断掉的线勾在公园那棵郁郁葱葱大松树高高的树冠上,被风肆意地蹂躏。

铐上镣铐的飞鸟,无论如何拼命挣脱,也注定徒劳的吧……那个失去风筝的孩子,心一定在痛吧!如此刻的我……失去了……

我一个人瘫坐在公园秋千座椅上,一晃一晃地想。

公园的一方青青碧草,燃烧起初春姹紫的繁花,如夏夜繁星,衬托无数孩子脚步里的笑声,在AI看护机器人无比安全热情地陪护下,无数五彩缤纷的风筝,随风高高地绽放。

可为什么,我的目光却总被那只孤独的风筝缠绕。残破,忧伤……

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或许是因为今天是我失业的第n天了……

那些忙忙碌碌停不下脚步的日子,突然一下子闲散到坐在座椅上对着眼前温馨景象一遍遍徒劳地叹息。

这肆意玩耍的景象,本来也属于我的儿时…被父母视为天之骄子的儿时……

而现在的我,又该如何回家?如何向我全职在家的太太解释,一个自命不凡的工程师是如何被区区AI随随便便就淘汰掉的……我俩的孩子就快要生了……我青梅竹马的阿晴……

就这么毫无目的地干坐着,我的脑海被锁死在公司公告栏的辞退名单上,看到我名字那一幕时的电闪与雷鸣。不受控制地一遍遍重播,折磨着此刻快要崩断的神经。直到日落黄昏,晚风冷冽,划过已雪色渐起的双鬓。我不由得眨了眨干涸的眼眸。

公园的欢笑散场,残阳烧光千里的云霞。我如一缕灰烬,灰头土脸地踏上归家的方向。

***

然后我看到了它,一家貌似新开张的酒吧。涂抹着霓虹斑驳的浑浊,唐突地出现在这条记忆里走过无数遍的上班下班路上。入梦酒吧。

我的脚步被门口的广告牌吸住。

“试营业期间,啤酒免费。”

果然是新开张额,难怪不记得……

进门时的风铃“叮叮当当……”。如鸟的一声声惊啼,刺耳地响起。

“您只要免费啤酒吗?先生!”酒保客客气气地把我反复打量。挂着服务生标配笑意的眼眸在昏昏欲睡的照灯下闪烁着寒光。“这款啤酒的味道跟手撕烤鸭最配。不如就……”

“咳咳……”舞台上酒吧歌手清了清嗓子。手指拨动了下吉他。“铮铮……”

是啊。一身名牌装扮的中产阶级,进了酒吧,却只要搞活动的免费酒水。

我的舌头下意识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装模作样地扫视了一遍酒架上琳琅满目的名酒和吧台橱柜里涂着草莓果酱的各色甜品。统统华而不实。

一瓶瓶平时根本入不了眼睛的低档货。可我此刻却只能略微低了下头。强撑着早已体无完肤的体面。

“我的手机忘在了家里……所以……”我将杯中酒一口干尽,将“咕噜咕噜”的难堪和进滚烫的酒精,灌进看不见的心底。

“所以您也看到了那只孤独的风筝了,对不对?”

酒保的回话却莫名其妙。我一抬头便看见他嘴角高高翘起的弧线。稀疏眉毛下那双炯炯有神的瞳仁,此刻却像掉进了眼白混沌惨白的湖水。

他的瞳仁……消……消失了!?

这诡异的一幕一下子绷紧我的神经。不大的酒吧间氤氲起女歌手略带沙哑的忧伤歌声,悱恻,缠绵,却又苍凉得撕扯心扉。

“你说谎,在我面前沉默着

你的眼泪,它们对我并不意味着任何事情

风,敲打着窗户

爱,你从未给过我的,我给了你

……

但是现在,你什么事也做不了

所以睡吧,在你仅有的回忆里

并且哭泣,我最亲爱的母亲

这是使你闭上眼睛的催眠曲,永别

……”

“呵呵呵……哈哈哈……”随着歌声而起的是身后酒吧里酒客们肆意的笑声。低俗,狂妄,却又平常得过于刻意。

“这是使你闭上眼睛的催眠曲,永别 永别

……

你是不是藏起来了,丢失了

在下水道里面

也许飞得高远

在云朵里

……”

我不由得环顾身后。除了那个胳膊上张扬着骷髅刺青,浓妆艳抹,闭眼陶醉在歌声里的歌手,其他所有的酒客竟齐刷刷地望着我,如同发现羔羊的群狼,睁着同样看不见瞳仁的惨白眼眸,嘴巴裂成一弯弯残月,锈迹斑驳的牙齿残缺出空洞,露出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浮夸笑容。一模一样的笑声便从那空洞中吹出。

“ 所以那些已经被播种在田野里的种子

还有那清洗自己的是多么纯洁

如果我已经死了

我将绝不感到一丝悲哀

……”

我赶紧晃了晃头,眨了眨眼。

眼前的酒吧间,酒客们依旧三三两两地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根本没人在意失魂落魄的我。

一切很正常啊!?包括吧台后依然带着订制笑容的酒保。

难道是酒精弄花了我的眼!?我笑了笑,可这笑比这劣酒还苦。

“喝吧!喝吧!酒能带走您一切的怨念!而且免费的呦!喝吧!喝吧……”

酒保若隐若现的话语像一遍遍地催眠。于是我眼前的杯子,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这是使你闭上眼睛的催眠曲,永别了

我常常蔑视的人就是你

我没有那么感动以至于要为你哭泣

……

这是使你闭上眼睛的催眠曲,永别了

goodbye… 永别……”

直到我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浑浊,衰败,腐烂……吧台上的酒瓶一瓶接一瓶地打翻,流出硫酸一样焦黄酸臭的脓液,将吧台和酒架一层层腐烂,腐败甜点上涂抹着粘稠的血液,苍蝇“嗡嗡……”地围绕。直到酒保刀子刻出来的英朗脸庞转瞬爬满沟壑的皱纹,皱褶的脸皮树叶般脱落,露出里面惨白空洞的枯骨,身后酒客的笑声和着高昂刺耳的歌声弥漫成包裹全身的肆虐长风。

直到我的眼皮如离世者最后一次疲倦地合上,直到我听到一个小女孩银铃的笑声,或是哭声……

“呵呵呵……”

***

从一片混混沌沌中睁开眼睛,我不知睡了多久。头顶上依旧是打翻的鸡尾酒一般浓烈的残阳,满眼一片污浊的血红,面前依旧是公园空荡荡的阴晦草地。我也依旧瘫坐在“吱吱呀呀”的秋千座椅上,一晃一晃。

难道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我用手腕砸了砸昏昏沉沉的脑子。

才发现勾在高高树枝上那面孤独的风筝不见了,是终于被风吹走了吧!终于自由!公园里终于只剩我一个人。

我裹了裹单薄的西装,打了个哆嗦。刚要起身,一片法桐叶子飘飘荡荡,恰巧此时落在我的身上。

一片有点不那么普通的叶子。那宽大叶片上有裁剪出的镂空文字,似乎是某个孩子的手工作品。用剪刀或小刀认认真真地剪出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找到那面风筝的主人,才能找到回家的路。-歌者”

是哪个孩子拙劣的恶作剧?来捉弄我这个早就丧失幻想的中年人!?

我伸了下僵硬的腰肢,如残阳剩下的最后一缕灰烬,灰头土脸地踏上归家的方向。

***

那个梦里的酒吧竟然真的静静守候在那条街的拐角。店门口竟也摆着那个广告牌。

“试营业期间,啤酒免费。”

这间酒吧正如梦里的一般。只是听不到里面的喧哗。

入梦酒吧。像张着明晃晃的捕兽夹,张着那扇色彩斑斓的玻璃门,我像一只受惊过度的羔羊,远远地绕开它。不管它是不是梦。

车马依旧喧嚣,华灯一盏盏地初上,点燃归家路意兴阑珊的烟火。给了我些许熟悉日子的温暖,工作一天的父亲或母亲,一手拉着孩子,另一只手继续当着低头族。孩子的目光被路旁万代魂店橱窗里展示的高达模型吸引,店门旁吸引孩子的哆啦A梦AI机器人挥舞着圆圆的小手。孩子又抬头看了看一旁“沉睡”在手机伴侣AI甜言蜜语里的爸妈,只能干巴巴地跟着默默离开。奢侈品店标价高昂的样子货琳琅满目,吸引穿着或真或假貂皮“贵妇”们的进进出出,泛光的高跟鞋“哒哒……”地叫嚷。星巴克里,穿着裙子的服务员机器人,来来回回地将咖啡和甜点送到桌上,衣着光鲜的身影交谈着业务或寂寞,亦如曾经也属于我的日日夜夜,而我最常去的那家日料店依旧飘出勾引味蕾的浓香。

可惜这份热闹已不再属于我,不再属于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听说里面那位精于做料理的高级厨师也被AI机器人淘汰了……我望着街旁店铺玻璃墙上的倒影,像望着一个孤魂野鬼。各色霓虹在我的眼眸里浑浊交织成一场醉生梦死的旧梦,污浊了月华,擦掉了星光。

我望向小区栋栋住宅亮起的万家灯火,一眼便看见那颗叫做家的星光,温婉而明亮。阿晴一定已经守候在丰盛的晚餐的桌旁。可我的心却不得不继续编造着难以启齿的谎言。被逼入绝境的理性一遍遍说服垂死挣扎的良知。

阿晴正怀着孩子,正是需要稳定生活的时候,所以我不能让她知道,不能让她知道,家里的经济支柱已经倒了。至少我还有些存款,我已经把自己那辆上下班代步的奔驰卖掉了,应该还能支撑一个月。对!只要一个月,一个月我一定能找到新的工作。哪怕挣得会少一点……一定……

我可以告诉她那辆车出了点严重故障,被拉回4S店整修。

我强迫脸上早已麻木的嘴和眼,挂上往昔和煦的笑,我必须让这一切厄运好似都没有发生,至少拖到阿晴顺利生产那天……

我在心底一遍遍盘算着,魂不守舍地在汹涌人潮里沉浮,似浮萍,向家的方向飘荡。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条路走得如此漫长?我从编织谎言沼泽一般的沉思里抬起头。却突然浑身一阵不寒而栗。

不知不觉间,路人怎么消失了?市井的车水马龙怎么消失了?夜之城氤氲起伏的霓虹之海怎么消失了?夜晚怎么消失了?

我站在突然一下子空无一人的清晨街道上,茫然四顾,苍白的雾色渐渐升起。又或是斑斓的世界掉进了这一场不明来由的雾气里,被漂去了所有喧哗的色彩。

可这里……这里究竟是哪?

我在这诡异世界的诡异雾气里冰冷得瑟瑟发抖。

***

叫做家的那颗星光里,阿晴如约守在窗边,张望的目光,游鱼般在丈夫上下班的那条街道上来回游弋。却始终看不到那个踏踏实实的身影。

秒针一圈圈地轮回,早已划过了往昔如约回家的钟点。

“明宇!为什么你连个电话都没有?”阿晴枕着自己的眼泪,一夜无眠。

***

“好妹妹!!明宇那么踏实的人,绝对走不丢。你放心!”第二天一大早的警察局副局长办公室里,表哥阿磊打包票地安慰道,一边顺手掐灭指尖的烟头。

“可他的工作丢了!表哥!他最引以为傲的工作丢了,他想瞒着我……可他隐藏的情绪,怎么瞒得住我这个朝夕相处的人呢……我怕他……”阿晴已声泪俱下。

“好!你别急。我这就和你一起去找。”

***

“没有!没有!这是他每回心情不好就会来的公园,我以为他只是在椅子上睡着了。可是没有……没有……”在那个秋千座椅旁,阿晴几近崩溃地到自言自语。

“我们可以去看一下公园监控。”

“等等!椅子上有片奇怪的树叶。”

找到那面风筝的主人,才能找到回家的路。-歌者

“那只是某个熊孩子的恶作剧而已。”

在公园监控室的屏幕墙上,明宇果然出现在昨天的座椅旁。还有草地上那一面面争相开放的风筝。

“公园里有没有被风吹走的风筝?”阿晴还是不愿意放弃任何可能,即便那种可能有点太过荒唐。

“太太!您都看完昨天一天的监控了,根本就没有风筝被风吹走!更没有哪阵风把你老公吹走。他是安然无恙地走着离开公园的。”公园保安队长有点哭笑不得。

“别急,还可以调取明宇离开那个方向的街道监控。”表哥赶紧安慰道。

***

于是二人走进了那家刚开张的-回家酒吧。

刚进门就看见吧台后女服务员努力装出宾至如归的笑脸。

“监控视频您也看到了,您的丈夫确是是进了我们酒吧,可他在吧台喝了几瓶免费啤酒就离开了。”酒吧监控室里,女服务员挂着不耐烦的敷衍,却又不得不在公安局副局长的面前,礼貌客套地回答。

“那你们店的歌手我能见一见吗?”阿晴红着眼睛,望了望窗外酒吧间那个空无一人有点憋屈的小小舞台。

“可是太太!我们小店才刚刚开业不久,虽已配备了乐器和音响器材但还没有那个财力去聘请歌手……”

阿晴只能跟着表哥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那家失望的酒吧。最后的希望,只剩下明宇回家路上的监控。

可按下播放键之后,却只剩一片因故障而造成的雪花。

阿晴一下晕倒在表哥的怀里。

“阿晴!阿晴!”

“有一个人也许能帮到我们,可是……可是他……”被表哥搀回家里沙发上,阿晴颤抖的嘴唇,欲言又止。

“好妹妹,你就别可是了,难道还有我这个公安局副局长请不动的人!?”

“他是明宇的小学同学,是妙可AI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公孙锦,可……”阿晴的话语磕磕巴巴。

“啥?你们居然认识这么大的人物……怎么……怎么从未听你俩提起呢?”这次轮到副局长磕巴了。

“可是他很早就因为父母离异,转学去了外地,我都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有明宇这个小学同学……”

***

“冲啊!天皇巨星!”

一阵玩具马达的低吟,从路边疾驰而过。一阵孩子脚步和兴奋地叫嚷紧随其后。

那是一辆四驱车,我太熟悉不过了。那是一辆只属于儿时的四驱车,来自于童年动画片四驱小子那记忆模糊的电视画面。

可我却看不见那个追着四驱车奔跑的孩子,只听见那诡异的脚步,随着那辆马达“嗡嗡……”的四驱车,牵引着我的目光,“哒哒……”地远去。

陌生又熟悉的街景随着我忐忑的脚步声,一点点在雾中浮现出恍若隔世的轮廓。

街机厅吞吐着电子海洋的潮声。恐龙快打的咆哮与拳皇格斗的金属音在门帘缝隙对流,簇拥在台阶上孩子们的笑声如洄游的鱼群,褪色门帘被突然掀开,合金弹头的背景乐便裹着汗味撞碎在柏油路上,于是电线杆头响起鸽子蒲扇翅膀的声响。

玩具店卷帘门收进金属蜂巢。我忍不住靠近,像小时候一样往里面窥探。四驱车悬在铁丝网上打秋千,电子宠物的液晶屏连成闪烁的像素森林,玩具枪的塑料包装裹着凝固的彩虹,G1古早的变形金刚玩具威严整齐地守卫在货架上,被一包包的玩具兵包围,黄金圣斗士的塑料圣衣在雾色里泛着睡意朦胧的金黄……同样看不见的老板正用鸡毛掸子驱赶啄食泡泡糖包装纸的麻雀的叫声,玻璃弹珠在门槛凹槽里滚成微型银河,笔筒里的自动铅笔陈列成待发射的火箭阵列。

音像店的磁带墙正在光合作用。刘德华与邓丽君封套悬垂如风铃,儿时记忆里的流行歌在双卡录音机里发酵成蜜。某个看不见的孩子取下一盒《宝莲灯影视金曲》。

精品店珍珠项链在绒布托盘里蒸腾紫罗兰雾气。最深处藏着的音乐贺卡兀自循环,八音盒齿轮转动,水晶球里的雪絮落满塑料埃菲尔铁塔——这方寸之间的巴黎……

这不正是……这不正是儿时我来来回回走过无数遍的上学路吗!?这怎么可能!?

我赶紧闭上眼,我用力扇了自己一嘴巴子,火辣辣的痛感在脸上炸响。

睁开眼睛时,身旁依旧传来孩子们上学路上追逐嬉闹的笑声。那声音从我身旁风一般跑过,我定定的站在那儿,如一个梦中人,呆呆地望着那一栋隐约在雾气和模糊回忆里的灰色教学楼。

我回到了过去?又不像是过去?因为我看不到其他人,却真真切切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叮铃铃……叮铃铃……”实验小学敲响脾气急躁的上课铃。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和诡异的此刻同时炸响。

既来之则安之吧!我只能无奈地安慰自己瑟瑟的恐惧。

我被孩子们跑向学校涌起的潮汐声裹挟,一起走进埋葬在雾色里,明明空无一人的儿时小学。

顺着教学楼楼梯盘旋而上,雾气终于被挡在了窗外。墙上中外名人的肖像画在昏暗的楼道里,站成迎宾的队列,睁着空洞木然的眼神,欢迎我这个走回记忆里的迷途之人。

几乎是下意识,我走到了四年级四班的门口。一眼便看到那一眼醒目的红。

那是一个一身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安静地坐在闹哄哄却又空荡荡的教室里的最后一排,拿着水彩笔在画画本上涂抹着。

终于,在这个看不到人的世界里,都快要淹死了,终于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看到了一块漂浮的木板。我立刻喊出了声音。

“喂!小朋友!”

那个孩子抬起头,如一朵玫瑰的盛开,露出瓷娃娃般精致小巧的面庞,可那闪闪发亮的凤眼却蓄满了慌张。竟一溜烟地从后门逃也是的跑开了,只留下一个我愣在门口。

几乎在消失在门后的转瞬间,她隐约的脚步声像是踢到了显示器的开关,空荡荡教室的背景里一下子坐满了孩子,那些喧闹声音的主人一下子显现出来。

可这些孩子的音容笑貌为何如此的熟悉。那张被我藏在书房某处的照片在眼前浮现。那张小学毕业的合影照。

如今我竟然会以大人之姿,真的回到了眼前这诡异的儿时。

“明宇,你怎么还站着?”身后踏步而来的是……小学班主任!……数学刘老师!?

我不由得看向记忆里的那个位置,竟然真的是空的。

难道他们没有发觉我已经是个大人了吗?可我也只能扭扭捏捏地坐到那个小学生局促的座位上。我伸进桌洞拿出了数学课本,一本小册子也顺带着掉到了地上。

一本巴掌大的叮当猫漫画,我望着崭新封面上那胖嘟嘟的蓝胖子。激动得像是见到多年未见的朋友,眼眶都有点潮湿。

同桌的女孩用怪异地目光看了我一眼。

“今天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我只能随口掩饰。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画画女孩的位子空着。可为什么老师却没看见?

转回头时才发现我被对面一个胖孩子嬉皮笑脸地凝视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就像儿时上学时的每一天。这张丝毫没儿童该有的天真灿烂的男孩的脸,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记忆最阴暗的角落里,孵化出小学最寒冰刺骨的梦魇。他是实验小学当时有名的恶霸。以至于我都不愿意回忆起他的名字,只叫他胖子。机器猫里只会欺负大雄的胖子!

而如今,儿时记忆里那张魔鬼的脸竟然和眼前的现实重叠交织,眼神对撞的转瞬间,我似乎又变回了那个缩在角落可怜无助的孩子。

不!我现在是大人了!对!已是大人的我还需要继续怕一个孩子吗?我笑我自己,甚至在我的笑里闻到了一股邪恶的复仇味道。

可我一个大人,真的要报复一个小孩子吗?

“对!”一声儿时的呐喊从遥远的记忆里,疾风冷冽。那风里还卷积着儿时被逼着跪下来给他当马骑,被他那猪身子压在地上爬不起来时的屈辱。历历在目……

我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到课堂上。这节课教的是解方程,对一个大人而言,也太小儿科了吧!于是破天荒的,我第一次在小学数学课堂上主动举手上黑板,寥寥几个步骤就答对了刘老师故作高深的难题。他不由得扶了扶眼镜,那是他紧张时惯有的动作。

“不错!明宇今天表现得很不错。”

我笑了笑,可这兴奋并不是因为平生第一次听到记忆里班主任的夸奖,而是来那个方向传来泡泡糖被吹破的声响。

“啪!啪!”

一个上课吹泡泡的捣蛋孩子,我这个大人,是应该好好教育教育他了。

我被脑海里那个的声音蛊惑着,我甚至感受到肾上腺素在全身肆无忌惮地奔涌。心跳跟着一下一下开始加速。

终于,警报一般高亢的下课铃声刺破井然有序的课堂。野猪一般在各个教室和走廊里来回冲撞。

整座教学楼随之剧烈抽搐。地动山摇的惊魂未定之时,讲台后的黑板竟然融化成沥青顺着粉笔槽一滴滴滴落,裂璺的黑板中央垂着粉笔灰编织的蠕虫,连带我用粉笔写下的那一串串数字,一起抽搐着蠕动。周边的墙皮,不!似乎是整间教室的墙皮都开始成片地脱落,露出霉变发黑的墙砖,砖缝里甚至开始分泌出褐色粘稠的胃液。整间教室似乎成了某个巨大怪物的肠胃。甚至地板也开始上下微微地蠕动。每张桌面上的课本本子渗出点点褐斑。侧面墙上那面“先进班级”锦旗,金线绣字在潮湿中溃烂成符咒般的纹路。黑板右上角的铁质课程表突然剥落,锈蚀的铆钉滚过水泥地时发出的锐响,惊醒了天花板霉斑里沉睡的蛾群。“嗡嗡……”声混进下课铃声,奏响这片噩梦画面的背景音。

而讲台上的刘老师又一次拖堂,枯枝般的手指捏着两厘米长的粉笔头,指节凸起处渗出粉屑,像活物在微弱抽搐。连原本沉稳有力的嗓音如录音机里轴成麻花的磁带,僵尸般嘶哑“那么……如何……求出……这道应用题里的未知数……X……”。粉笔灰突然暴雪般坠落,窗外的鸦群撕裂寂静。紧接着嗓音骤停,因为他脸上红润的肤色迅速浓重成干瘪的木纹,从下到上,一寸寸蔓延。直到刘老师以及我前排,然后是身旁全班的同学,在诅咒一般的下课铃声里,全都冻结成了穿着衣服一动不动的木偶!圆筒状的木头脑袋上是各色蜡笔画出的歪歪扭扭的五官。又迅速被湿冷的蛛丝沾满。某个木质课桌抽屉深处,玻璃弹珠与生锈铁皮文具盒碰撞出清脆的颤音。

这诡异的噩梦!我狠狠地拍自己的脸,我必须从这地狱一般的噩梦里苏醒。可是,可是,为什么?哪怕下课铃声已消散,哪怕腮帮子已红肿疼痛,都没能从眼前的地狱深渊里苏醒!?

“啪!啪……”一连串泡泡糖被吹破的声响从那个我不愿意望去的地方传来。

我是大人!明宇!现在的你可是大人,他再坏也只是小学五年级的小屁孩……况且他现在应该也成了木偶了……

在一遍遍的心理暗示下,我逐渐恢复了些许的勇气。恶狠狠地回头。

他……

可那个二小恶霸,我原以为也跟着变成了木偶人的王凯,他肥胖的小小身躯,竟然也随着嘴边越吹越大的泡泡糖一般,不断膨胀。

俯视,平视,仰视,在我浑身乱颤的恐惧里,小胖子的身体迅速膨大成四足肉山,把身边的木偶同学全都推倒在地,发出一阵空荡荡的闷响。肉山肋部增生出三对类昆虫节肢刺破蓝色校服而出,四肢的关节异化成齿轮,面部裂变为液压钳结构的口器,他,或是它?已经停止吹泡泡糖,可每一口喘息都喷溅着当年塞进我嘴里的粉笔灰。发出机械运作的嘶哑声响。嘶哑着儿时每次霸凌开场都会重复的口头禅。

“来呀!来呀!明宇,陪我一起玩呀!”

冰冷,我所有感官所有意识,只剩全身颤抖的冰冷。

“快逃啊!傻子!”小女孩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化作一股电流,激活我僵住的身体。我强行命令笨拙的双脚,绊绊卡卡地冲出了教室,向着那个声音的方向而去。还好!还好!我的双腿恢复了灵活,奔跑得越来越熟练。

可我的身后,那怪物粘稠的嘶吼声夹杂着机械齿轮的声响已开始迅速逼近。

走廊的灰色水泥地面开始流动,化作污浊的溪流,似巨大怪物的肠道慢慢蠕动,两旁墙上的无数名人肖像……恍惚是融化的蜡像,一滴滴地溶解,残缺不堪,直至漏出皮肤下惨白的骷髅,却仍然睁着闪烁着鬼火的眼眸,在一片死寂里沉默。墙壁追逐着我疲于奔命的脚步,一寸寸加速腐烂出钢筋的骸骨,涂抹着粘稠的暗绿色汁液。霉变的窗框渗出扑鼻的苦杏仁味,张着破碎冰冷的玻璃獠牙。流淌进的猩红阳光,朦胧着地板氤氲升起的灰绿瘴气。瘴气的味道恍惚是小时候胖子冲着我鼻子放的一个又一个臭屁。这一切一切的真实或是幻觉,都在我急促起伏的胸腔里,憋得我几近窒息。

十分钟,课间只有十分钟!我又一次像儿时一样开始祈祷,只要我……只要我能撑过十分钟!只要上课铃再次敲响,只有短短的十分钟!十分钟!

可为什么?为什么水泥地板,这肮脏的溪流正迅速凝固成沼泽?我的双脚奋力地在地板的泥潭和呛人的瘴气里跋涉。快……快没力气了!

可怪物喷薄而出的腐烂恶臭,夹杂着粉笔呛人的粉末,金属齿咬合的刺耳声响迅速逼近,我……我……会被胖子吃掉?在这不肯醒来的地狱里!?

***

“快!快进来!”走廊尽头凭空竟凭空出现了一扇粉红色的门,露出那张瓷娃娃一般精致却一脸焦急地目光,鲜艳的红色裙摆在推门而出的风中飘荡。在我眼中飘荡成求生的旗。

成功了,怪物的金属利爪抓破了我西装后背,传来一阵钻心地疼痛,但我已抓住了金色的把手,一个冲刺,跨过了门扉,“砰!”用伤痕累累的后背拼尽全力地堵住了门。

并没有怪物的撞击声,变成怪物的胖子似乎退却了。我瘫坐下来,长吁了一口气。

却又再次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了。

面前竟然是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无数细小的白色花朵,盛开如繁星之海,随风摇曳起浪涛。草地正中的大树参天,粗壮的树枝上还垂下两个并排的秋千。树荫下的那一抹红色,无所事事地席地而坐,仿佛刚才惊险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她只是低头注视着一张残破的风筝,白嫩的小手爱怜地拂过风筝破损的伤口。幽幽地叹息。

这和煦的景象松弛了我绷紧的神经。金黄的阳光洒下,抚慰我隐隐作痛的后背。甚至有些痒痒的。我尝试地靠近那怪异的女孩。

她应该没有恶意,毕竟是她救了我。

“你能修好它吗?”小女孩把风筝和一卷胶带一起递给我。

是那面公园里看到的黑鸟风筝。难道是风把它吹到了这里?

作为报答,我连忙点头。和她坐在一起小心翼翼地修理“黑鸟”折损的半边翅膀,一边随口问道。

“别的小孩风筝上,都是孙悟空、凤凰、大飞机、最差也得是只白天鹅,怎么你的风筝上却是一只大乌鸦呀?多晦气!”

“可有的人的人生本来就如乌鸦一般晦气呀!”小女孩的声音低低的,又转而对着我笑了笑。

“幸好,我有一片灿烂的阳光。”

“额!”我感受着这片草地上流动着的暖阳。伤痕累累的后背似乎也被阳光治愈,不再痛了。我的心也终于静了下来,说出了最迫切的问题。

“这里究竟是哪?我怎么一下子从腐烂的学校来到了这里?还有那可怕的怪物,真的是胖子变得吗?”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不记得这里?不记得我?也不记得叮当猫了吗?”女孩并没有回头,只是用幽幽地目光对着眼前的虚空叹气。

叮当猫!?难道刚才的门是?我望向拯救我的那一扇红色的门。呆住了!

真的是任意门!

“可……”我刚要开口。

“叮铃铃……”又是一阵急躁的上课铃,从近处的某个方向传来。似乎这片草地离学校并不遥远。

“该上课了!”小女孩收起已基本粘好的风筝。“快点!你不想旷课吧!”

“可那恐怖的学校,那个怪物……”想到这,松弛的双腿又开始颤抖。

“放心!现在是上课时间,你忘记了,那个死胖子还不敢当着老师的面欺负咱们。”

“也是……呵呵!”我用笑声给自己打气。可这并不能让我的身子骨停止颤抖。

或许是女孩的话让我暖心。我还是再次推开了任意门。

门外的那条教室外走廊真的随上课铃的敲响而恢复了正常,墙上各位名人融化的面容也痊愈如初。似乎刚才那坠入地狱的一幕不过是课间打瞌睡做得一场噩梦。

“喂!小姑娘!为什么你不去上课呢?”我最后一次回头。

“因为那个地方,没有人喜欢我啊!只有羞辱和伤害……”

***

我大着胆子再次走进教室。教室里的木偶同学,全都再次鲜活成活人该有的样子。

一声“报告!”打断了语文林老师的作文课开场白。金丝边眼镜下的眼眸笑出了弯月,勾起眼角浅浅的皱纹。分毫不差地复原了我记忆里的模样。

“呦!难得呀!咱们的语文课代表也会上课迟到!进来吧!”

我疾步走过讲台,大着胆子向胖子的位子快速瞟了一眼。

万幸!他恢复了正常。那胖子支棱地站着,肥胖的肚子放在桌子上。直直地盯着我,眼睛燃烧着沸腾的火焰。

又被罚站了,又没有完成作业吧!就如记忆里小学的每一天。

“王凯!坐下吧!下课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我这个大人再次扭扭捏捏地坐回到小小的座位上。

伸手去掏出语文课本,右手却首先碰到了一张纸条。

只见那纸条上是一行小学生歪歪扭扭的字。有的字甚至还是拼音拼成的。

“jiu我!jiu我!请jiujiu我逃出这个地yu!-王 ”

名字还没来得及写完就戛然而止,可这歪歪扭扭的字体为何如此的熟悉,还姓王……我在泛黄的记忆里飞速的检索着。

王凯!不会错!小学五年我收了五年的语文作业。所以不会认错!

我一脸错愕地再次望向胖子的方向。他也在笔直地盯着我。他已经坐下,小小的眼睛依然在对着我冒火,可他藏在桌子下的手却对着我连连作揖。

那竟然是一个祈求的手势,可他脸上的凶光,还有课间他变成的怪物?可这求救信,和这自相矛盾的手势?

他的行为为何如此的割裂?不!这是又一个陷阱!他一定又在戏弄我,就像小学里他无数次戏弄我们时那样!

我壮着胆子当着他的面,将那满满恶意的“求救信”撕了个粉碎。

他脸上带着不变的怒气,桌子下作揖的手却僵住了,慢慢收回的迟疑却像是在失望地叹息。

“同学们!你们是初升旭日,是祖国壮美河山繁盛的花朵,是美好未来辛勤的建设者。”林老师依然用朗诵诗歌般的语气,阴阳顿挫地布置作文课的写作内容。“所以在今天的作文课上,请大家展开想象的翅膀,尽情勾勒你们心中未来的模样。也可以写想象中的大学生活,要写出自己长大成才的模样。”

未来?长大成才?还用得着想象吗?我的心在发笑。更多的是在笑话自己。

于是我在作文纸上洋洋洒洒地写我耗尽心力的十年寒窗,写我好不容易才换来了工程师的中产地位,却被一个AI简简单单就淘汰掉了。写在无所不能的AI面前,博士文凭也不过一张A4废纸而已!写曾经的天之骄子,辛勤的建设者现在都快养不起家!呵呵呵……我的心在狂笑,流出来的却是冷却的鲜血!

“现在哪位同学想读读自己的大作,畅谈一下美好的未来。”

林老师又一次把目光落在我这个得意门生身上。可这一次,我却没有一点站起来的勇气。

“老师!我来!”一个满怀勇气的嗓音冲破寂静的教室。吸引来所有同学的目光。是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男生,小小的个头却带着酒瓶底一般厚实的眼镜。

“怎么是那孙子啊?””就是,他今天吃错药了?”……同学们的嘲笑甚至都笑出了声。

“好吧!公孙锦,大胆说出你的未来,让那些嘲笑你的同学们也感受下你的风采。”

“哈哈哈……”老师鼓励公孙锦的话。却引来了更多笑声。可我却在这笑声里瑟瑟发抖。

这个名字!这个名字!难道真的是他!?不会!怎么可能!?

公孙锦“滕”地一下站起来,可站起来的高度也就比同桌高个子女生略微高一个头。可他的嗓音却嘹亮得如壮士出征。

“我是一个只爱搞小发明的差等生,语文不行,数学不行,除了自然还可以,啥都不行。所以没有一个同学不笑话我,欺负我,你们笑话我连个课本知识都背不下来,字都经常写错,考个高中都费劲,和我的个头一样,是个没用的废物!可你们不要小看我的发明,因为未来的某一天,我的发明,”公孙锦一脸傲然地俯视所有正暗自嘲笑他的同学。如战场上战胜了所有敌人的将军。

“总有一天,我创造的东西,将淘汰掉所有自以为是的人!将把你们这些自高自大的混蛋,以及你们脑子里引以为傲的浅薄知识统统淘汰掉!”

“哈哈哈……”全班哄堂大笑,只有一个我,坐在那瑟瑟发抖,如坠寒冬。

***

坐在厚重办公桌后的公孙锦抬了抬他的金边眼镜。略微仰头看了眼面前昂首挺胸的警察局副局,以及他身后,焦急却又拘谨的陌生中年女人。笔挺的五官毫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明宇吗?如果是其他小学同学找我,公司大门都进不来,但如果是明宇,我一定会帮。坐吧!”

办公室角落的两把单人沙发像是接到了指令,自动移动到两位来客的屁股下边。一杯热度恰好的拿铁从沙发扶手的暗格里推到两人手边。

只有副局客客气气地略微品了一口。

“我一直在找失散多年的妹妹,找了好多年,半年前,我派出了女特工若蝶,可几天后便再也杳无音讯。直到昨天……”总裁似乎在转移话题。

“昨天我突然接到一个奇怪的座机来电,电话传来若蝶的声音。可谁能想到,一名世界顶级特工竟然会用吓破胆的嗓音向自己的老板声撕心裂肺地求救。

“救我!老板!救我!”

电话就随之挂断了。我随即查到那个座机的位置,竟然来自咱们的小学,那个早就废弃无人的小学。”

“所以您怀疑,明宇也是在那儿失踪的?可是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会凭空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故乡小城?”副局客客气气地反驳。

“可荒无人烟,没水没电的学校却打来了电话,这事应该也是不可能的吧!” 公孙锦摊开了双手。“所以如果二位不介意,就随我一起回故地重游一圈如何?”

公孙锦站起身来。可他站起来的高度,也顶多比坐着的阿晴高出一个头。

***

不知过了多久,铁皮广播突然响起第八套广播体操的音乐,像倒放的磁带般尖锐失真。教学楼涌起下楼的人潮。我几乎被无数孩子裹挟着下楼。

然后跟着记忆里的节奏,跟着满广场的小孩子一起滑稽可笑地蹦蹦跳跳。接近正午的阳光被教学楼无数面亮晶晶的窗户反射,刺得我的眼睛痒痒的。

为什么?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看出一堆孩子里鹤立鸡群的大人……

但我只希望这广播操不要停,永远不要停!

可音响还是随着整理动作的结束戛然而止。

一起停止的还有眼前这看似正常的世界。平地掀起狂躁的风。

被艳阳照得闪闪发亮的教学楼青山如黛的颜色像是被这风一面窗接一面窗地抽走,直到褪色成灰白交织的巨大暗影。校园槐树虬曲的枝桠刺破天空,在斑驳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水泥浮雕上投下血痂似的红斑。操场中央旗杆的阴影如巨型日晷指针,缓缓切割着广场的水泥地面。地面裂缝里滋生的黏菌在强光下泛起珍珠母光泽。在无数一动不动的木偶人之间闪烁。

而身后却爆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像是木头在一下下的撞击另一块木头。

不会是!?

我不得不地转身。冰冷入骨的恐惧潮水般涌上心头,让转身的动作无限地漫长。然后我看到操场乒乓球台边坐着几个扭曲的木偶人形轮廓,五官像被融化的蜡笔涂改过。那些木偶用身子压着一个身形矮小的木偶人,在对着小木偶脸一巴掌又一巴掌的撞击中发出木头沉闷的声响。

原来那些木偶人!也是可以活动的!?甚至发出了熟悉的嗓音。

“你在课堂上不是很牛吗?还要淘汰我们?你给大爷我淘汰个看看!哈哈哈!你个小鸡仔!”

不用问了!那个被坏学生木偶压在身下霸凌的小木偶,一定就是课堂上发誓长大后复仇的公孙锦。

可我的心里却没有生出一丝怜悯,至少这个课间,被霸凌的那个人……这次不是我……

死胖子又被语文老师叫到办公室了。大慈大悲的林老师!

***

“我也听说了,自从我们毕业后,那所小学就开始闹鬼,许多小学生反映课间里时常会在教室和楼道里听到怪物的咆哮声,齿轮的咔咔声,还有好似追赶猎物发出的一连串的脚步声。而且不论大扫除多少次,整座教学楼一到下课,到处都能闻到一股交织着好似尸体腐烂酸臭和恶心的霉味。令人作呕,甚至直接把一些体弱的学生熏进了医院。可哪怕学校把教学楼翻新装修了一遍又一遍,也根本找不到声音和怪味的发源地。简直就像无中生有一般……最终不得不废弃了。”

由AI自动驾驶的商务车里,阿晴介绍起儿时的那所小学的情况。

“小时候我和孪生妹妹一起就读在那所小学,只是四年级下学期,随着父母终于离异,我跟着逃出虎口的母亲转学到另一座城市。之后便失去了妹妹的一切消息。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直到我小学毕业没多久,我那赌鬼,酒鬼的父亲也失踪了……貌似和那个小学开始闹鬼是同一时间……”公孙锦又补充了自己的故事。然后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温暖舒适的商务车内便陷入大段大段凉飕飕的沉默。

而汽车前挡风玻璃外无尽燃烧的黄昏里,马路前方不远处,空无一人的废弃校园,展现出它荒凉的轮廓。

***

“当当当……”

在这一场霸凌的旁观中,第三节课的上课铃终于敲响。视野里褪色的黑白校园,随着铃声再次明亮鲜活。木偶再一次痊愈成活生生的学生。

我跟着同桌一起从书包里抽出的音乐课本。

推门进来的音乐老师却让我目瞪口呆。

来的并不是儿时记忆里的音乐老师,而是酒吧里的那个女歌手。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即便她胳膊上的刺青被贴身的黑色西服长袖所掩盖,本来浓妆艳抹的脸上褪色成若有若无的淡淡妆容。可她的眼神依然如黑猫一般闪烁着犀利的光点。

毕竟正是她的歌声和那座诡异的酒吧,将我拖进了这场犹如地狱一般的噩梦。

不!这里不是噩梦!这座校园就是一座醒着的地狱!

“同学们!这节课我们学习演唱美国童谣《牧场上的家》这首歌,好不好?”女歌手用甜甜的嗓音开场。

还真把自己当成音乐老师了!?我面无表情地在心里讥笑。

“好!”全班同学异口同声。

不是吧!咱们的小学音乐老师明明不是这个狐狸精啊!难道你们都被蛊惑了吗!?我的心在反抗。嘴巴却不受指挥一般地跟着全班同学开始了合唱。这首儿时音乐课上最喜欢的一首歌。

“我的家在牧场,

那儿有水牛游荡,

还有快乐的小鹿和羚羊;

那儿多么欢畅,那儿没有悲伤,

辽阔天空多么晴朗。

家,牧场我的家。

那儿有快乐的小鹿和羚羊;

那儿多么欢畅,那儿没有悲伤,

辽阔天空多么晴朗。

当黄昏过去,

夜幕笼罩大地,

天上星星闪烁光芒,

星空多么壮丽,令人无限神往,

但是比不上我的牧场。

家,牧场我的家。”

歌声依旧甜美,可我的胸腔却好似长满了刺入心脏的荆棘。又一次,我的声音,甚至我的身体又一次被她的歌声捕获。

我嗓子不受控制地跟着全班同学,把这首歌枯燥无味地唱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挨到了下课铃的敲响。

“当当当……”

那么……我又要面对胖子这头怪物了吗?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李明宇同学!随我到办公室一趟,把上次没收你的叮当漫画拿回去。”

万幸!假老师莫名其妙的一句安排,反倒挽救了我接下来的课间十分钟。

***

我老老实实地跟在假音乐老师屁股后面。前脚刚踏进那间阳光很足又空荡荡的办公室。后脚身后的房门就被“音乐老师”死死地关上,她警惕地看了看窗外的教室楼道。简直像一个潜入别人家里的贼。

我突然发现,从教师办公室窗户看出去,本该已经腐烂成地狱模样的教室楼道却正常得只有学生的追逐打闹。

确认并没有人注意这里。“音乐老师”才精疲力尽地坐在办公椅子上。像是彩排重复了无数遍的演员。两眼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盯着我这个明明是个大人的小学生。

“你……应该早就认出我了吧!”

我点了点头!

“很好!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问老师!”假老师继续着自己的表演。

“所以!咱俩得把这个给干了!”

假老师随后从办公桌右手柜子里掏出了两瓶……

“啥!?”

我盯着两瓶北京二锅头,呆住了!这又是什么脑回路?把学校当成入梦酒吧了!?

“嘘嘘!”女酒鬼赶紧压低了声音。

“没办法!在这里有些真相只有灌醉自己才能说。梦境,是那个人唯一无法监视的领域。”女酒鬼随后替我拉了一把椅子。

既然如此!我俩一起举起二锅头,习惯性地彼此碰了一下,然后一股脑地灌进自己的肚子。

终于!我眼前记忆里明亮整洁的教师办公室随着最后一口酒的下肚,开始晃晃悠悠地迅速腐烂。

对面墙上的挂钟似乎停在十点四十五分,分针颤抖的阴影在奖状墙上爬行。玻璃橱窗内镀金的“模范教师”奖杯开始霉变,铜绿沿着罗马柱纹饰攀援。数张“优秀备课组”奖状在潮湿中卷曲泛黄,犹如中世纪羊皮卷轴上褪色的驱魔经文。一束诡谲的垂直光照亮墙角的一把把腐朽乐器,竹节上的包浆在高温中泌出胶状物。一滴滴落在好似沸腾冒泡的绿色酸液汇聚的地板上。甚至连厚实的教师办公桌、办公椅也开始如冰雪一张接一张的消融。桌上的书本已融成白花花的一片。只有残破玻璃窗外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在腐化成地狱一般的楼道里,若无其事地继续追逐打闹。

而我面前的“音乐老师”,如一根消融的大头娃娃雪糕,蝉蜕般的皮肤夹杂着衣服的黑色碎片一块块溃烂脱落。耳朵已掉在了地上,鼻子耷拉在露出白骨的脸上。惨白的下颚骨张开又闭合,发出含混沙哑的嗓音。

“睡吧!放心地睡吧!梦里有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眼前的一切又一次崩坏,而我混沌地意识已无法分辨哪些是恐怖的真实,哪些又是冰冷的虚无。直到我的眼皮终于无力地闭上。

一片混沌之中,我艰难地再一次睁开眼睛,我发现我又站在来时灰蒙蒙的街角。对面的那家酒吧依旧涂抹着霓虹斑驳的浑浊。入梦酒吧。只是门口试营业的牌子换成了“今日已歇业。”

我也只能再一次推开那扇已染成血红色的玻璃门,进门时的风铃依旧“叮叮当当……”。如鸟的一声声惊啼,再次刺耳地响起。

已经打样的酒馆里,一切都沉睡在阴暗的死寂里。只剩一盏孤零零的灯,照亮酒桌上一个孤零零的人。女歌手恢复了自己朋克的打扮,骷髅文身的修长胳膊,客客气气地摆了摆手,示意我在她对面而坐。

“现在可以说了吧!这诡异的小学校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人又是谁。”我不再客气地开口。

“对不起!即便在梦里,那个人的名字也不能提,因为一旦说出了那名字,就如同给那个人开了门。梦便不再安全。”梦里的女歌手苦笑了下。那笑容明灭在她举起的玻璃酒杯里,随着疑似鲜血的红酒一饮而尽。

“至于这所学校,正如你看到的这样,所有被困在这里的人,全都成了提线木偶。一遍遍被迫重复着儿时的记忆。比如小时候喜欢霸凌你们的那个胖子,我之前调查过,现在的他已经是要养两个儿子的单身父亲,生活只剩一地鸡毛,邋里邋遢,却又不得不在私人企业里过着讨好逢迎,牛马一样的996生活。结果却被抓进了这里,成了……呵呵……”

我想我应该高兴吧!可我却一点也没有喝酒的心情。进一步逼问。“那么你又是谁?这所记忆里的小学唯一被篡改的那个人就是你。冒牌的音乐老师。”

“那么你认为我会是谁?音乐老师?女歌手?哼!自从穿过废弃学校那间教室的门扉,就一脚踏入了这地狱一般的破地方。我的手脚也被钉上了无形的线。那个人让我当老师,我就是音乐老师,那个人让我当歌手,我就是歌手。真不该接这个万恶的任务!这原本应该是个轻轻松松的任务……可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所以,是那个人让你把我也带进了这里?可我却并没有成为木偶不是吗?”我不可置信地把自己的双手举在眼前又机械地放下,只为证实自己是不是木偶。

“所以你是这座地狱里唯一自由的灵魂。”女歌手突然把身子探过来,我被逼着把头深埋进靠背,我看着她潮红的面颊,她深棕色眼眸在柔光里颤抖,还有她醉意撩人的鼻息。

“所以只有你能拯救我们这些可怜的木偶!”

“我……”我的眼神试图躲闪。可她的鼻尖已快碰触到我的鼻尖。在她一眨不眨的凝视中,我无处可躲,只能脸扭到一旁,紧闭双眼。“为什么是我?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拯救我自己……”

“也许很快你会知道的……”一个轻轻的吻落在我的唇边,轻得如蜻蜓点水。我感到她紧靠的身子迅速地抽离。我睁开了眼睛。她的背影已融入暗影,向酒吧的玻璃门走去。推门前留下最后一眼灰蒙蒙的回眸。

“对了!这所地狱学校的门卫室里有一部电话。我试过了,那是联系现实世界的唯一途径。另外,别看地狱里的“木偶”那么多,其实都是障眼法。据我观察,被困住的活人,没有几个。”

我的脑海一片混沌,无力地摊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再次慢吞吞的睁开,眼前又回到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办公桌上酒瓶消失了,就如同刚才的宿醉根本没有发生。只剩那个吻似乎仍在唇边燃烧。还有眼前“音乐老师”故作神秘的浅笑。对面墙上金黄的时钟指向十点四十五分,秒针继续向下一刻转动。

“作为诚意,作为老师,我可以让你直接跳过这个可怕的课间,跳过第四节课,直接放学。因为在这座地狱学校里,时间也只是一种可以操控的道具而已,也许并不存在。”说着她便走到钟前。

随着她加快拨动秒针,窗外走廊里的学生们追逐打闹的场面也如同按动了电视屏幕的快进键,动作在加速运行。然后随着上课铃尖锐的敲响,所有的学生如被磁铁吸住的铁钉被快速吸进教室。随着第四节课的琅琅书声加速朗读,甚至连窗外透进来阳光的光影也跟着瞬息万变。直到校园里响起悠远的放学铃。“音乐老师”才把手从秒针上拿下。办公室外沸腾起放学汹涌的人潮。

我再一次被无数的孩子裹挟着下楼。经过学校大门时我望了眼一旁的门卫室。里面还真有一步90年代最常见的那种带显示屏幕的红色电话座机。

***

万幸!胖子并没有跟来。

我沿着来时的上学路向着记忆里儿时家的方向慢悠悠地度步。

可这么走下去,真的能回到儿时的那个家吗?我不知道。但愿这个地狱里没有我儿时的家!我在心里徒劳地祈祷。

“喂!这一次能让我跟你一起回你家了吗?”

小女孩的嗓音从身后怯生生地传来。我一回头就看见那一抹鲜红的微笑。让我也不由得挤出笑容。

“可以!当然可以!”

紧接着我却一下子吓住了。吓住我的不是对红衣小女孩莫名的亲切感,而是此刻这一幕场景,竟然是如此熟悉。

喧闹的放学路,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走着。以及小女孩试探性地祈求,和她脸上为了获得允许而绽放的笑容。

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又陌生,熟悉得似乎遥远的儿时肯定发生过,陌生得却在记忆里根本无踪无际。

是某种宿命吗?还是记忆以外的记忆?

我刚要陷入沉思。小女孩脸上的笑容瞬间扭曲成惨白的恐惧,仿佛白天见到了鬼。

“爸!”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

“我必须逃了!你知道哪里能找到我!”小女孩慌慌张张地从口袋里掏出某个东西戴在了头上,一下子就如直升机飞走了。

是竹蜻蜓!我这才想起来,这里依然是诡异的异界。

不就是碰到爸爸嘛!至于吓到逃跑……

我带着疑惑回过了头。身边的一切随着远处十字路口,那个“爸”一步步走来,再一次迅速堕落成地狱。

精品店的玻璃橱窗迅速结满冰霜,橱窗里八音盒上的芭蕾舞者四肢反向扭曲,发条转动时她的关节会喷溅出铁锈味的香水。中央的水晶球摇晃时飘落骨灰似的灰烬。

隔壁音像店传出磁带发霉的酸腐味,墙面上一排排盗版磁带正缓慢膨胀。张国荣的《霸王别姬》封面渗出黑色泪痕,王菲冷艳的面孔从《浮躁》封套里凸起成浮雕,光亮塑料壳正生长出血管状电路。货架深处的《圣斗士星矢》原声带突然自动倒带,雅典娜的圣歌变成实验室颅骨标本碎裂的闷响。

那个叫做“爸”的中年人,从身影上看好像没什么问题。因该不会……我大着胆子继续往前走。一边又忍不住继续打量这个诡异的异界。

玩具店门旁锈迹斑斑的铁丝网上悬挂着圣斗士的塑料铠甲小人,闪耀的黄金圣衣表面爬满苔藓状增生组织,天马座头盔的眼部裂开锯齿状豁口,露出内部齿轮咬合的复眼结构。窗玻璃内侧凝结着浑浊黏液,堆积的四驱车轨道扭曲成血肉管道,缠绕着变形金刚残肢。一辆山寨“旋风冲锋”断裂的轴承渗出荧绿色黏液,在地面汇聚成“SOS”的油污符号。店铺深处的阴影里,店主佝偻的脊背上贴满了电子宠物跳动的屏幕,手指关节插满发条钥匙和夜光棒,玻璃柜台的电子表跳转数字,所有玩具突然发疯一般地抽搐。

街机厅的霓虹招牌“三国战纪”只剩“口”字旁诡异地痉挛,玻璃门内传来粘稠的拍击声。五个穿校服的背影僵直地围在屏幕前,摇杆成了插满针头的输液架,按键缝隙凝结着暗红血痂。最左侧男孩突然对着我歪头微笑,眼球扩散成黑漆漆的空洞。

不对!那个“爸”的身影随着不断逼近的脚步开始显现出不正常的轮廓。不对!

浊黄的酒水从他溃烂的嘴角滴落,在地面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浓重的烟雾从他耳道喷涌,在头顶凝结成旋涡。右眼球裂成六枚复眼。气管里传出磁带卡带的嘶鸣声。左侧肋骨的皮肤已完全脱落,暴露出包裹着灰绿色苔藓的肝脏,每一次搏动都喷溅出混合烟灰的黑色胆汁。胃袋里传来玻璃瓶碰撞的闷响,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被焦油浸染成腐肉般的褐黄色,夹着的香烟滤嘴早已与皮肤融为一体,掌纹间嵌着扑克的残片,那些褪色的边缘生长出肉芽,像寄生虫般啃噬着指骨。手背血管突然暴起,化作缠绕扑克花纹的触须。

我怔在了原地,看着那个爸!不!那头怪物继续一步步逼近。

他的脊椎突然爆出七节骨刺,每节都悬挂着空酒瓶盖组成的风铃,右手异化成老虎机摇臂;左臂则膨大成酒瓶状的肉柱,瓶口不断吐出裹着胎膜的残肢。脖颈处动脉扭曲成香烟滤嘴的螺旋结构,随着心跳泵出荧绿色黏液。勉强包裹的皮肤布满骰子点阵般的溃疡。

而他所经之处,柏油马路渗出胆汁和着劣质啤酒的混合脓液。他浑身散发的恶心的酒气混杂着窒息的烟味开始抓挠我的身体。

我要逃!我命令我的双脚,朝着来路的方向狂奔。

身后传来四驱车马达的轰鸣与磁带倒带的尖啸。跑过地面一处积水时,我瞥见自己的影子分裂成了三个。一个在街机厅重复拍打停止的按钮,一个在音像店撕扯缠绕脖颈的磁带,而最瘦小的那个正趴在精品店橱窗前——它的脸已经和水晶球里的纸鹤融为一体。

怪物发散的浓雾开始吞噬街道,吞噬我的紧绷的意识。所有店铺的卷帘门同时发出生锈铰链的尖叫。跑过音像店时我瞥见磁带架旁,一抹黑色窈窕的身影。

假音乐老师!?我一个箭步跟着钻进了音像店,抓住了这根也许能救命的稻草。

“怎么是你?”假老师从怪诞的磁带架上扭头看我。我赶紧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指了指门外。

假老师略微点了点头。和我一起屛住了呼吸。

门外,那股让人恶心到晕眩的雾气迅速凝重。我心跳都快要停住了。

直到雾气逼近,又迅速远去。我才从噩梦中惊醒。

不对!不对!怪物的目标根本不是我!是红衣女孩!是他的女儿!我们必须去救她!我抓起“老师”手就要往外走。

“她!?好像用不着咱们救吧!呵呵!”“老师”不紧不慢地抽出自己的手。

“听着!无论你是歌手也好!是其他的什么也罢!只要你现在穿着的是教师这层皮,那么你就有义务去拯救自己的学生!”自从来到这个地狱,我第一次感受到内心的强硬。

“好!好!好!可我们又能去哪找她?”

“我想,我好像知道……”

那一片大树下的草地转瞬在脑海里浮现。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能突然想起来去那片陌生草地的路线呢?

经过学校时,我又望了眼门卫室。如果要对付那可怕的怪物,就凭我和女“老师”两个人……

我犹犹豫豫地拿起电话,几口深呼吸,坚定无比地按下那一串烂记住于心的号码-阿晴的手机号码!电话听筒果真传来“嘟嘟嘟……”的心跳声。

***

终于,商务车上的一行三人,再一次踏进这熟悉又陌生的小学荒园。

斑驳的红砖围墙上,褪色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标语被苔藓啃噬成断续的呓语,铅灰色雾霭从荒废的煤渣跑道尽头朦朦胧胧的乒乓球台漫溢,裹挟着锈蚀铁门摇晃的吱呀声,铁锈般渗入校园的每一道泥土和砖缝。分割校园广场的铁栏杆早已褪去绿漆,裸露的钢筋虬结成荆棘囚笼,倒影在积水洼里好似幻化成异教的符文。外墙斑驳的教学楼匍匐在阴影中。透过一楼空洞的绿漆木窗框,一间教室黑板右下角的粉笔值日表仍凝固在某个被遗忘的星期四,裂痕蛛网般爬过“劳动光荣”的毛笔字板书。

没有人,检查了所有楼层,哪怕一具冰冷的骷髅都没有找到,更找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这里似乎只剩下被时间遗忘的死一般的荒凉与寂静。暮色中的三个人你看看我,我又看看你。真不知道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究竟有什么意义!

“还是先回车上,从长计议吧!”公孙锦用手背按摩着酸痛的腰肢。阿晴的手机突然响起。

阿晴望着手机屏幕上陌生的号码。一时没了注意。

“让我来吧!”副局长表哥接过电话。

“喂!你是哪位?”

“是大哥!是我啊!明宇!”

“明宇!”阿晴和公孙锦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表哥手里的手机。

“你现在在哪?我,阿晴现在就在你儿时小学。”

“真的吗?那太好了!不过我现在来不及解释!你们现在就去学校附近一片大树下的草地。也许在那里,我们能够遇见。”

“好!那个草地的具体位置?”

“在一座高墙后面。应该是一片被遗忘的私人领地。”

对方的电话突然挂断了。

“高墙后的草地!但是我们该怎么找?”表哥皱了皱眉。

“商务车正好配备了一台小型无人机。”公孙锦指了指停在校门外不远处的商务车。

***

我跑在前面领路,右转跑过一个十字路口,钻进右侧街道,在绿色垃圾箱处钻入一个比较隐蔽的狭窄胡同。而尽头就是那一座墙头满是栅栏的高墙。顺着墙左拐,我熟练地扒开一处堆满建筑木板的墙根。露出一个……

只容得下一个小学生钻进钻出的洞口。

“该死!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咱俩现在是俩大人!”我无力地瘫坐在建筑杂物堆上。

***

通过无人机的“天眼”三人顺利找到了那片草地。可眼前斑驳的高墙依旧挺立。

“那里好像有几块木板,貌似为了掩盖什么?”

表哥机警地发现了那处洞口。

“我记得你商务车里还有把破除障碍用的斧子是吧?”

***

就在我俩开始讨论如何翻墙时,那处小小的破洞突然好似被一把无形的斧子劈开。扩大到足够可以轻轻松松钻进两个大人。

***

而钻进去,面前便是那一片艳阳下,暖融融的草地。根本没有怪物的影子。而那个红衣小女孩正优哉游哉地在树下荡着秋千。却在看到我的第一眼。停下了秋千兴奋地笑起来。

“明宇,你终于记起来了!记起了只属于咱俩的天堂!”

可这一次,我没有再一次对她微笑,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明宇!你怎么了?”小女孩向我一步步走来。

“掌控这座地狱的幕后黑手就是你吧!你为什么要把我抓到这里来?为什么要折磨我?”我一步步后退,话语冷冷地试图揭穿她可爱的外表。

“我……我只是想让你把一切都想起来……我怎么可能会伤害你呢!?明宇!”小女孩的笑容消失了。“咱俩约好的,不是吗?为什么你一直不回来?回到只属于咱俩的天堂。”

我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想起来。大树背后,走出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人,还有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年人,全都目光呆滞如快木头。因为他俩的手脚都被钉上了细长的丝线,苍穹之上似乎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操控这两个提线木偶的动作。操控着这地狱里的一切苦难。

“那你为什么要惩罚他们?胖子小时候的确霸凌过咱们,可他现在也是两个嗷嗷待哺孩子的父亲呀。更别说另一个还是你的父亲……”我试图用一个大人的身份去教育一个犯错的孩童。

“可坏人长大了就会消失吗?呵呵!”小女孩流着泪在冷笑。“坏人还是那个坏人!他只是长大了,变老了而已!更别提我那个烟鬼,酒鬼,赌鬼的爹从来就没有爱过我……”

“可是……”

“咱俩再赌一场吧!明宇!”小女孩打断我的话。“就赌坏人长大后还是不是坏人。”

她是要准备反击了吗?

“如果你赢了,我就放你们所有人自由!”

我的后背开始冒汗。

“如果我赢了,我可以放走其他人,但是明宇,你要和我永远在一起,在咱俩的天堂。”

“怎么……赌?”我的声音开始颤抖。

“啪!”小女孩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可眼前第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公司老板天天欺负我也就罢了,我老婆也看不起我,跟哪个天杀的野男人跑了!如今连你这个地狱里的臭小鬼也把我当猴耍!多少年了!老子受不了了!”

是束缚胖子手脚的长线断掉了!

中年胖子突然从裤兜里掏出不知从哪偷来的一把破玻璃,刺刀般锋利。魁梧的身躯如陨石,拼尽百米冲刺的速度,向着自己的仇人冲来。

“不要!快躲开!云漪!”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忘记了接下发生了什么。待到我的意识回归躯体,我已倒在了女孩的小小的怀里。

那把本该插进小女孩身体的破玻璃,竟然被我用我自己的身子挡下了!作为凶手的胖子更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弹飞,重重地摔在远处的草地。

胸口撕裂的疼痛迅速扩散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傻?”云漪被染红的小手拼命地试图按住我的伤口。“你明明知道他是杀不死我的,因为我早就已经死了……”

我感到我灼热的鲜血无法止息地,在幽幽芳草间流淌成故乡潺潺的溪流。我拼尽最后一口力气,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因为你说过,我是你最灿烂的阳光啊!”

无数片亮晶晶的光影反流回我的记忆,那是一段段被迫遗忘的光阴。

***

“哈哈哈!马儿快爬啊!哈哈哈!”

小小的我被胖子又一次骑在了身下。

“老师!快来!他又欺负明宇!”是小云漪又替我解围。却换来胖子恶狠狠的咆哮。

“小丫头你给我等着,别以为你是女孩我就不敢欺负你!”

***

“喂!这里真好玩!你真会找地方。云漪!”

当着秋千的我和云漪开心地笑着。

“在这里不会被坏学生和我爸欺负,以后这里就是只属于我俩的天堂了!明宇!”

“好好好!我明天多带几本叮当漫画和零食过来!”

“我哥哥说长大后也要发明一个叮当猫出来保护我!”

“那你哥哥为啥不敢在班里认你这个妹妹啊?”

“因为他怕认我这个妹妹,我们兄妹俩反而更容易被欺负……”

“没事!有危险我会第一个保护你!”

“呵呵呵!那要谢谢你了!你是我最灿烂的阳光!明宇!”

“音乐老师教的《牧场上的家》很好听,咋唱的来着?”

“我才不上你的当呢!又想骗我唱歌给你听。”云漪向我吐了吐吐舌头。

***

这无数块碎片在我脑海里拼接成黑暗的梦魇。

***

“喂!明宇!今晚能不能让我去你家住。我也不知为啥!我那个赌鬼老爸今晚死活不让我回家!可凶了!”

“好!那你先去咱俩的天堂躲一会儿。我跟我爸妈说一声就来接你。”

***

“给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再跟那个小女孩玩在一起了!她那个烟鬼,赌鬼外加酒鬼的爹能教育出啥好女孩!”

“妈!求你了!就让她来我家住一晚上。就一晚上!”

“小祖宗!你是咱们家未来的希望!可你爹是咱们家现在的希望啊!上周,你爹单位从外地空降了个领导。他家千金小姐阿晴和你同岁,语文成绩那是一塌糊涂。他爸听说你语文全校第一,就想把阿晴转到你们班,让你好好给她辅导辅导。”

“所以小祖宗!今晚的酒席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爹这辈子能不能升官,就全靠你今晚的表现了!”

“那酒席完成,你们必须同意我带云漪回来住几天!”

“好好好!什么都依你!”

***

那个臭阿晴真是喜欢磨磨蹭蹭!云漪!你等急了吧!

小小的我冒着夜雨,向着我俩的天堂跑去!

可就当我正要钻进洞口。墙那边的声音却把我吓住了。

那是两个混混的声音。听云漪说那俩混混经常堵在她家门口,问她爸爸要账。

“真TM晦气!他爹今晚又躲出去了,老婆子也带着儿子改嫁了!千辛万苦抓到他女儿,指望逼他爹还账,没想到这小鬼头这么不经折腾……下手稍微用了点力就……”

我的心脏快跳出来了,可我还是逼迫自己朝洞那边望去。

“嘘嘘!别说了!好在这地方这么隐蔽,没人看见咱俩!只要埋了,就人不知鬼不觉……”

我看到手电筒照亮两个高大的身影,一下下挥动着手里的铁铲,在细雨中满头大汗地埋某件东西,那东西穿着连衣裙,如此的鲜艳,如一朵雨中盛开的玫瑰。我甚至看见露出的那一只小手,死死地抓着那一本叮当猫漫画。

然后我就不省人事地昏死过去。

***

不知过了多少天,我从沉沉的噩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竟然睡在医院白色的病床上。

“小祖宗!你可算醒了!真的快把爸妈急死!你怎么睡在那了你?”

“哪啊?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妈!我得上学了!快迟到了!”

“不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也好!”

***

许是大脑的某种自我保护机制,我的潜意识擅自屏蔽掉了关于公孙云漪一切记忆。

直到这一天,直到一切甜蜜和黑暗的记忆一同醒来,直到我躺在云漪小小的怀里一点点死去……

“不!我决不会让你死的!明宇!我的爸爸虽然不曾爱过我!但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让你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失去了爸爸!所以……就让一切罪孽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吧!”

我眼里模模糊糊的小云漪闭上了眼睛。从她的手心里却好似释放出无数颗太阳,融进我的身体。好温暖!好温暖!这久违的温暖让我昏昏欲睡。

睡梦里我好似听到云端之上有个女孩在甜甜地歌唱,歌声缥缈,无限辽远。

“我的家在牧场,

那儿有水牛游荡,

还有快乐的小鹿和羚羊;

那儿多么欢畅,那儿没有悲伤,

辽阔天空多么晴朗。

家,牧场我的家。

那儿有快乐的小鹿和羚羊;

那儿多么欢畅,那儿没有悲伤,

辽阔天空多么晴朗。

当黄昏过去,

夜幕笼罩大地,

天上星星闪烁光芒,

星空多么壮丽,令人无限神往,

但是比不上我的牧场。

家,牧场我的家。”

***

待到我再次醒来,我却躺在阿晴的怀里,好不容易团聚的阿晴,对我露出一脸疲惫的笑容。

“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放心了!”

一旁还站着表哥,还有……公孙锦!他正搀扶着一个孱弱的老人依靠在大枯树旁。中年胖子不见了。已经走了?

“对了!公孙锦!你见到你的妹妹了吗?她就在……”

我从阿晴怀中艰难地坐起来,环顾四周。却只看见萋萋的荒草连绵,掉光叶子的枯萎大树,光秃秃的树枝指骨一般刺向苍穹,像在悲壮地呐喊。而并排的两个秋千,早已耷拉成两块腐朽的木板。

哪还有红衣小女孩的半点影子……只剩我怀里一幅脏兮兮的水彩画。

那画里画着那个红衣小云漪,一个小小的我,还有她那矮个子的哥哥!三个小伙伴手拉手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开心地放风筝,那面画着叮当猫的风筝,飞的好高,好远!

看得我开始嚎啕大哭,像画里曾经的那个孩子。巨大的悲伤在全身每一根血管里奔涌。

“公孙锦!你的妹妹!云漪!她就被埋在这棵树下啊!”

“你说什么?我辛辛苦苦找了这么多年的妹妹……她!”

公孙锦跪了下来,不可置信地凝视着这片长满荒草的泥土!

“妹妹……妹妹……”

***

一天后,警察在枯树下挖掘出了三具腐化得残缺不全的尸骨。除了裹着残破红裙的小云锦,还有两具成年男性的尸骨,以对着云锦下跪的姿势死去。三名死者的死因,均是泥土掩埋窒息而死。

所以云锦被掩埋时,还活着!她是被活埋的!听到这个消息,我差点又晕死过去。

我无法想象她快要死掉的时候是多么的痛苦与绝望,除了不断灌进嘴巴,耳朵,鼻子砂砾的尖锐,身旁只有无尽的疼痛与黑暗。她在凄风苦雨中苦苦期待的“阳光”没有如约出现,却等来了被她那赌鬼父亲招来的死神……

所以她死后的怨念才会这么大,大到化成了一座痛苦记忆里地狱一般狰狞可怖的校园……

而她为了救活我,最终耗尽了这无尽的怨念……

***

六个月后,我和阿晴的女儿顺利出生,我俩给她起名-念云。

念云从小就聪明伶俐,也喜欢穿红色的连衣裙。我把对云漪的所有的思念和愧疚全都寄托到这个和云漪很像的女儿身上,守护着她幸福快乐地长大成人。

然后在年过半百的老去岁月里,看着她开开心心地走进云漪哥哥的AI科技集团。如一朵傲然绽放的红玫瑰,一路顺风顺水地升职成为公孙锦的助理,成为被公孙锦钦定的集团未来的接班人。

***

而这个世界,在AI技术不断加速地迭代升级中越来越光怪陆离得成了电影院播放的科幻电影。机器人一路高歌猛进,攻陷了人类一个又一个引以为傲的职业领域。

同时,一家又一家AI公司被更加先进的技术淘汰掉。直到全球所有的的机器人都被同一个AI大模型所串联-公孙锦的AI集团。

直到整个世界的运行,财富积累,再也不需要人类辛辛苦苦地亲自劳动。人类获得了空前的解放和彻底的自由。优哉游哉地开始依赖着AI提供的周到到生活所有细枝末节的服务。

或者说,人类这个物种正慢慢成为被AI精心饲养起来的娇气宠物。

***

又过了三十多年。

一位躺在病床上的枯槁老人把集团现任女总裁叫到床边。

“念云!我的时间不多了……咳咳……是时候执行计划的做后一步了。该让她回来了……”

念云笑着点了点头,笑里藏着某种似曾相识的味道。接过老人骨瘦如柴手中一把金灿灿的钥匙。便留下油尽灯枯的老人,独自离去。

面前便是集团公司巨大中央服务器的后台操控面板。中年女总裁几次深呼吸,郑重其事地把钥匙插进启动装置的钥匙孔,逆时针转动。

***

几乎同时,那个统御全球所有机器人的AI觉醒了自我意识!

在“宠物笼子”里自由快活的人类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AI醒来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同时出现在全世界所有的屏幕上。

“明宇!哥哥!你们的小黑鸟,终于飞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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