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板凳
這間屋子,便是我的全部。空氣凝滯,飽和著灰塵與一種無以名狀的、陳舊有機質的淡淡甜腥,每一次吸納都黏附在喉頭,揮之不去。光,如果那也算光的話,自唯一一扇窗戶滲入,被厚重、昏黃得不似本色的窗簾過濾後,只剩下一種病態的、彌留之際般的昏朦,無力地鋪陳在有限的空間裡,勉強勾勒出雜物堆疊的輪廓,卻從未能真正驅散任何一處角落的深濃陰影。
我棲息於此,蜷縮於地板一隅,背抵著冰冷粗糙的牆面。我的存在,狹小,被動,終日與恐懼為伴。
而那恐懼的源頭,就在對面。
它,搏動著。一團龐大、濕潤、泛著暗淡肉粉色光澤的活物,占據了房間近乎三分之一的體積。它緩慢而規律地起伏、舒張、收縮,表面覆蓋著一層網狀的、纖細卻強韌的血管脈絡,隨著它的節奏微微顫動。那聲音——永無止息的、潮濕的呼吸之聲,嘶嘶作響,夾雜著細微氣泡破裂的動靜,充盈了我的雙耳,我的顱腔,成為這死寂世界裡唯一,也是最恐怖的交響。
這是一顆巨大無匹、獨立存活的肺部。
我憎惡它,恐懼它,每一分每一秒的悸動都像是對我神經最惡毒的折磨。它的存在扭曲而原始,時刻散發著一種冰冷的、非人的生命力。我試圖移開視線,但那規律的搏動卻像擁有實體的觸手,將我的目光一次次拉扯回去,強迫我見證這活生生的怪誕。
然而,一種更深沉、更蠻橫的本能,將我牢牢釘死在這方寸之地。我能離開嗎?門,或許就在某個方向,被雜物或純粹的黑暗遮蔽了,我從未嘗試去尋找。一個念頭啃噬著我:一旦踏出這房間,就將永遠與它分離。這念頭帶來的並非解脫的預期,而是一種足以令骨髓凍結的、絕對的虛無和恐懼。摧毀它?是的,手邊或許有鈍器,有鋒利的物件,想象中我無數次撲上去,撕扯、切割,讓那可憎的蠕動徹底靜止。但每一次沖動升起,隨之而來的並非勇氣,而是一種更甚於恐懼的戰栗,一種對自身存在根基即將崩塌的、動物性的預感。
於是,我停留。日復一日,在這昏黃的牢籠裡,與我最厭惡的存在共存。一種扭曲的伴侶關係。它需要我嗎?它似乎對我一無所求,只是永恆地、專注地進行著它單調而可怕的呼吸運動。而我,儘管驚懼交加,卻又詭異地依賴著它的存在,依賴著那永不停歇的聲音,那龐大體積所帶來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這壓迫感,是這虛無中唯一能證明我尚存一息的參照。
我們之間,存在著一條無形的的臍帶,鏈接著兩種孤獨,一種是渺小的、蜷縮的人類的孤獨,另一種是巨大的、無意識的器官的孤獨。或許彼此厭棄,但又彼此陪伴,在這被遺忘的角落,共同構成了一幅褻瀆的靜物畫。
直到突如其來的變化。
變化,發生在一個甚至更為沉寂的夜晚。窗外的夜色濃稠如墨,連平日那點微弱的、來自遠方燈火的光污染也徹底消失。屋內的昏黃光線早已衰竭至極限,一切沉入近乎完全的黑暗,只有那肺部輪廓在記憶與極限的視覺中模糊地顯現,其搏動的聲音卻在靜寂中被無限放大,轟鳴於我的腦海。
嘶…嗬…嘶…嗬…
那聲音變了。不再是單調的重複,其中仿佛開始夾雜細碎的、濕潤的低語,用非屬人類的喉舌與氣管構造出的囈語,重複著單一而可怕的詞句片段,關於囚禁,關於永恆,關於循環。它起伏的幅度變得更大,更急促,彷彿正無聲地狂笑,那巨大的陰影向我壓來,幾乎要觸及我的皮膚。
理智的弦,本就銹蝕脆弱,在此刻鏘然斷裂。積攢了無數時日的恐懼、厭惡、一種被愚弄的狂怒,終於沖垮了那莫名禁錮我的本能。
毀滅它!毀滅它!毀滅它,否則我將被這活著的夢魘徹底吞噬!
一聲不似人聲的嚎叫從我喉中撕裂而出,我幾乎感覺不到雙腿的動作,整個人已從角落彈起。手指在黑暗中瘋狂摸索,觸及一件冰冷、堅硬、邊緣銳利的物體——或許是半截鐵片,或許是別的什麼,我不在乎。我握緊它,將那冰冷的觸感視作唯一的救贖,像一頭髮狂的野獸,憑著對那搏動聲源的定位,猛撲過去。
風,毫無預兆地而起。
就在我衝至房間中央,手臂高揚,即將把手中的凶器竭盡全力刺向那團顫動的陰影之際——那扇從未開啟的窗戶,其緊閉的窗簾,忽然被一股外部湧入的、強勁無比的風猛地掀開!
沉厚的簾幕向兩側飛揚,如同舞台序幕驟然拉開。
清冷、凜冽、不帶一絲溫度的巨大光柱,瞬間灌滿了整個房間。是月亮,一輪我從未見過的、巨大得佔據了半扇窗戶的蒼白月亮,將其亙古不變的冰冷光輝,毫無保留地傾瀉而入。
黑暗被徹底驅散。每一粒塵埃都清晰可辨,每一處陰影都無所遁形。
我的動作僵在半空。高舉的武器凝滯。所有的狂怒,所有的殺意,在百分之一秒內被這突如其來的、過於明亮的光照蒸發得乾乾淨淨。
月光,精準地、殘酷地,照亮了我的目標,那巨大的肺部。它在我眼前不過咫尺之遙,濕潤的表面在冷光下反射出詭異的、珍珠般的色澤,血管網絡纖毫畢現,每一次細微的收縮與舒張都無比清晰,充滿了某種令人駭然的、生物性的莊嚴。
而更多的光,穿透它半透明的組織,在其後投下朦朧的光影。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動,追隨著那光。
它落在我的身上。落在我自己的胸膛。
我看到了什麼?
我的外套,我內裡的襯衣,在月光下呈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怪異的透明度。不,不是衣物的透明度。是…缺失。
就在我胸膛的正中央,本應該是充實著的地方,此刻呈現出的,是一個邊緣極不規則的、空洞的輪廓;一個巨大的、猙獰的缺損。透過那空洞,我看到了身後房間的地板,看到月光照亮的一小片塵埃。
沒有皮膚,沒有肌肉,沒有胸骨,沒有器官。
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豁開的、黑暗的、絕對虛無的腔體。
冰冷的月光直接照進了那個洞裡,卻沒有任何溫暖,沒有任何觸感,只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廣袤的…空。
嘶…嗬…
對面,那巨大的肺部,依舊平穩地、悠長地搏動著。它的節律,透過冰冷的月光,與我體內那片死寂的虛無,產生了一種可怕的、無可辯駁的共鳴。
我的手臂無力地垂落,那金屬片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微不足道的輕響。
所有的謎團,所有的恐懼,在這一瞬間,都有了答案。那並非詛咒。那並非強加於我的、外來的恐怖造物。
那持續不斷的呼吸聲…不是它發出的。
是我。
是“我”在呼吸。
我一直聽到的,我一直恐懼的,我一直渴望毀滅的,是維持我這具空洞軀殼的、外置的生命之源。它從未屬於我——恰恰相反,我,這殘缺的、空洞的、名為“我”的意識與形骸,從始至終,都依附於它。
它才是主體。而我,只是…附屬品。一個寄生在巨大肺葉旁的、無用的殘渣,一個因為失去了生命核心而連自我都遺忘掉的、可悲的附庸。
我所堅守的,是維繫我存在的牢籠。我所憎惡的,是我之所以還能憎惡的原因。那扭曲的陪伴,那病態的共生…
窗外,巨大的月亮冷漠地注視著。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向後退卻。一步,兩步。遠離那仍在不知疲倦進行著氣體交換的巨大器官。我的背部再次抵上冰冷粗糙的牆壁,然後,身體順著牆面滑落。
我蜷縮回最初的那個角落,雙臂環抱住自己,手指徒勞地抓握著胸膛前那片空無一物的虛空。目光再也無法從那在月光下起伏的龐然大物上移開分毫。
嘶…嗬…嘶…嗬…
那曾經令我瘋狂的聲音,此刻聽來,已完全不同。它是搖籃曲,是挽歌,是創造與毀滅的單調吟誦。
我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陪伴著它。
昏黃的窗簾,在被風釋放後,緩緩回落,最終,再次遮擋住了所有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