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我本羔羊

Jul 16, 2025  

作者:布鲁斯赫

粗砺,恶臭——那是陈腐的霉烂,是动物巢穴经年累月积攒的污浊气息。阿莱斯特·沃德的脸颊就死死压在这片令人作呕的冰冷之上。每一次费力的呼吸,都如同被迫吞咽了一口混杂着灰尘、朽木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物的浓稠泥浆。他猛地呛咳起来,肺部火烧火燎地抗议。沉重的眼睑如锈蚀的铁门,在挣扎中,被他艰难地撑开了一道缝隙。

昏黄,摇曳,极其有限的光线。

阿莱斯特趴在地上,视线模糊地扫过身边。深色、厚重、布满划痕和深陷凹坑的木板,年代久远得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漆色,只余下一种被时光反复蹂躏后的黑褐。目光艰难地上移,触及的是一面墙壁——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墙壁的话。粗砺的灰石裸露着,巨大的石块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角度相互挤压、咬合,缝隙间填塞着深不见底、仿佛在缓缓脉动的阴影。几缕湿冷的空气从那些缝隙里渗进来,带着地底深处的寒意。墙壁向上延伸,隐没在浓稠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黑暗中,只有几点微弱的烛火,在高不可及、形如巨大野兽肋骨的穹顶轮廓边缘飘忽着闪烁。

阿莱斯特尝试移动身体,但每一块肌肉都像灌了铅,又像是被无数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剧烈的头痛如同铁箍般勒紧了他的太阳穴。记忆?那根本就是一片混沌的泥沼,唯有几个名词碎片漂浮其上:阿莱斯特·沃德……法医……然后便是彻底的黑暗。

他喘息着,用尽全力翻过身,仰面躺在这片陌生而诡异的空间里。天花板的阴影如同活物般蠕动,压迫着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摸索身上的口袋——手机?对讲机?任何能与外界联系的设备?空空如也。只有那件常穿的深色夹克,此刻也沾满了地上的污迹,散发出更浓烈的霉味。

“我在哪?”阿莱斯特的声音嘶哑干涩,在空旷的沉寂中激起微弱的回音,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噬。

他双手撑地,挣扎着坐起,环顾四周。这是一个极其宽敞的大厅,看样子,或许是某个古堡的主厅。支撑穹顶的石柱异常粗壮,扭曲盘结,不似任何他认知中的古典柱式,倒像是某种古老巨兽石化后的肌腱。巨大的壁炉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黑洞洞的,里面堆积着厚厚的、不知何年何月柴火焚烧完留下的灰烬。壁炉上方,一个硕大的、被烟熏火燎得漆黑的山羊头骨空洞地凝视着他,弯曲的羊角狰狞地刺向黑暗。头骨的眼窝深处,似乎沉淀着某种比黑暗更幽邃的东西。

“出口……”阿莱斯特喃喃自语,扶着冰冷粗糙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眩晕感再次袭来,他不得不靠在那面仿佛活着的石壁上喘息片刻。墙壁的触感冰冷而滑腻,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类似皮肤下微弱搏动的错觉。他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职业法医勘查现场时那种近乎冷酷的专注扫视整个空间。

正对着壁炉的方向,是两扇巨大的、紧闭的橡木门。门板厚重得令人绝望,上面钉满了粗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铆钉,如同中世纪城堡的壁垒。门中央镶嵌着一个巨大的黄铜门环,造型是一只狰狞咆哮的兽首。他踉跄着走过去,双手抵在冰冷的门板上,用尽全力去推、去拉。门纹丝不动,如同与山岩浇筑为一体。他又抓住那黄铜的兽首门环,用力转动、下压、上提。除了门环本身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外,没有任何锁舌松动的迹象。绝望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不断爬升。

他喘息着退开,背靠着门,目光再次扫过大厅。除了那两扇不可能撼动的主门外,也没有窗户,似乎别无出路。但职业法医的观察力不容许他轻易放弃,尽管脑海里仍旧混乱不堪。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大厅右侧一个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角落。那里的阴影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加浓重,墙壁的轮廓也显得……不太自然了。

阿莱斯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感,走向那个角落。随着靠近,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霉菌、湿土和某种隐约腥膻的气息钻入鼻腔。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墙壁上那些巨大石块。触感冰冷依旧,但其中一块……一块颜色略深、边缘线条似乎与周围石块接缝略有错位的石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用手用力地按了下去,石头纹丝不动。

他又尝试沿着接缝抠挖那些年代久远的填缝泥灰,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指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指尖似乎勾到了石头侧面一个极其微小的凹陷。他心中不觉欣喜,于是集中精神,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仔细摸索。那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指肚大小的浅坑。他尝试着将指尖探入,用力向内按压。

“咔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中清晰可闻的机栝弹动声响起。紧接着,那块沉重的石头,竟悄无声息地向内陷进去寸许,然后平滑地向侧方滑动开来,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幽深洞口。一股更加阴冷、陈腐、带着强烈羊膻和蜡烛油烟混合气息的气流,猛地从洞口涌出,扑在他的脸上,让阿莱斯特几乎窒息。

洞口之后,是一段陡峭向下延伸的石阶,消失在令人心悸的黑暗中。他站在洞口,那黑暗如同有形的物质,带着冰冷的压力。回去?除了那扇不可能打开的主门之外,只有这处处诡异的大厅。他别无选择。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回到壁炉附近。壁炉架上,一支粗大的黑白两色的蜡烛插在简陋的铁烛台上,烛泪堆积,烛火昏黄摇曳。不知道这支蜡烛的制作材料是什么,竟然能呈现黑白两色,阿莱斯特暗自嘀咕。他小心翼翼地取下烛台,不经意让蜡油烫了一下手指,这点微弱的痛感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真实。烛光在手中跳跃,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那些同样扭曲的石柱和墙壁上,仿佛有无数怪物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阿莱斯特举着这唯一的微弱光源,再次走向那个洞口。昏黄的光圈只能照亮身前几步的石阶。台阶狭窄、陡峭,边缘磨损得厉害,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苔藓,一不小心就能让人摔入黑暗。他一手紧握烛台,一手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小心翼翼地向下挪动,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之上。脚步声在狭窄的通道里被无限放大,又迅速被下方深沉的黑暗吞噬。空气越来越冷,越来越浊重,那股羊膻味混合着陈年灰尘和更深沉的、类似停尸房福尔马林溶液挥发后的气味,浓烈得令人作呕。石阶似乎永无止境,螺旋而下,通道的墙壁也开始以一种违反欧几里得几何的方式向内微微扭曲、挤压,仿佛整座古堡的实体正在他周围缓慢地收缩、呼吸。

不知下了多久,石阶终于到了尽头。烛光勉强照亮了眼前的空间——一个巨大的、堆满废弃物的地下室。

这里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巨型垃圾场。朽烂的木箱、断裂的家具腿、蒙着厚厚灰尘看不出原形的金属部件、破碎的陶罐瓦片……各种杂物如同被飓风席卷过一般,杂乱无章地堆积着,形成一座座摇摇欲坠的小山。蛛网如同破败的裹尸布,在杂物间隙和低矮的穹顶间层层叠叠地悬挂着,捕捉着烛光下飞舞的微尘。偶尔还能听见啮齿动物穿梭其间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微弱声响。然而,在这片废墟的正中央,却存在着一个极其突兀、极其不协调的“干净”区域。

一张异常宽大、古朴的长桌被安置在那里。桌面覆盖着厚重的黑色天鹅绒布,布面异常平整,没有一丝褶皱,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如同凝固的午夜。桌面纤尘不染,与周围堆积如山的垃圾形成刺目的对比。难道这里还有人来打扫?阿莱斯特心中不觉起了疑问。

桌面的左上角和右上角,各自摆放着一个擦拭得锃亮的银制餐盘。盘子中央,并非珍馐美味,而是一只被精心清理过、只余下惨白骨骼的羔羊头骨,那空洞的眼窝直直地朝向地下室幽暗的穹顶——之所以是羔羊,是因为阿莱斯特认出了额部长而窄、鼻孔大而高的山羊头骨特征,却没有角。左边羔羊头骨的颅顶,稳稳地插立着一支凝脂如玉的白色蜡烛,烛火稳定,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右边羔羊头骨同样的位置,则插立着一支漆黑如墨的黑色蜡烛,烛焰同样是昏黄的,却似乎比白蜡烛的光更冷、更幽暗,在银盘的映衬下,投射出跳跃不定的、更加深长的阴影。两支蜡烛的光晕在长桌中央的上方交汇、融合,形成一片朦胧的光域。如果没人来打扫,这两支蜡烛又是谁点燃的?阿莱斯特的疑惑更深了。

在这片光域笼罩的桌面中央,静静地放置着一个同样古老、色泽深沉的木质方盒。看到这个木盒,阿莱斯特的心脏便开始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肋骨。他举着烛台,如同穿越雷区般,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那些可能发出声响的杂物,生怕引来什么未知的危险,一步步走向那张散发着诡异仪式感的长桌。越靠近,那两只羔羊空洞的眼窝似乎越具有穿透力,仿佛在无声地质问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烛光下,他看清了木盒的细节。深褐色的木质,纹理细密,边角包着磨损严重的黄铜。盒盖中央,赫然镶嵌着一个古怪的纹章——倒置的五芒星,尖锐的角刺向下;五芒星的线条并非规整的几何直线,而是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如同痉挛般的扭曲感,像是活物痛苦蜷缩的肢体;围绕着五芒星的,是一个由更粗重、更不规则的线条构成的圆环,那线条同样扭曲盘绕,好似无数条首尾相噬的怪蛇纠缠而成;而在五芒星的正中心,是一只刻画得极其精细的眼睛,却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空白。眼睑的线条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冷漠的、非人的凝视感。

这纹章似乎散发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力量。阿莱斯特感到胃部微微抽搐。他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只“无瞳之眼”的凝视。除了这诡异的纹章,木盒本身朴素得过分。他犹豫了一下,伸出了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黄铜搭扣,轻轻一拨。

“咔。”搭扣弹开了。没有锁。

阿莱斯特屏住呼吸,缓缓掀开了沉重的盒盖。里面并非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骇人的遗骸。盒子里铺着同样黑色的天鹅绒衬垫,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副塔罗牌。牌背朝上,同样清晰地印着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纹章——倒五芒星,扭曲的圆环,无瞳之眼。那个烙印般的纹章在烛光下微微凸起,如同某种活物的鳞片。

阿莱斯特·沃德,至少目前在他本人心中,作为一名职业法医,他的理性思维建立在严谨的观察、逻辑推理和可重复验证的科学基础之上。死亡对他而言,仅仅是一种生理现象,是细胞活动的终结,是可以用手术刀精确剖析的客体。然而,在法医这个身份之外,他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近乎隐秘的爱好——神秘学。尤其是塔罗牌,那套古老的象征系统,那些充满隐喻和原型的图像,曾无数次在他结束漫长而压抑的尸检工作后,为他提供一种奇特的、非理性的慰藉和思考角度。他研究过韦特体系、马赛体系,甚至一些更冷门的流派,对牌义有着相当深入的理解,虽然他一直将其视为一种心灵投射的工具,一种解读潜意识的符号语言,而非真正的预知。

此时此刻,在这个弥漫着腐朽与死亡气息的诡异地下室,面对着这张铺着黑天鹅绒、摆放着羔羊头骨的仪式长桌,看着盒子里这副背印邪异纹章的塔罗牌,他内心那属于法医的绝对理性堡垒,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无声的裂痕。

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他。不是好奇,不是探索,更像是一种被召唤的宿命感,一种必须在此刻、在此地,进行一次占卜的迫切需求。仿佛只有那些古老的符号,才能穿透笼罩着他的记忆迷雾,为他指明方向。阿莱斯特深吸一口地下室冰冷浑浊的空气,那气息刺激着他的肺叶。他放下自己带来的烛台,将手伸向木盒。

指尖触碰到牌背。那纸张的质感异常特殊,不像是现代塔罗牌常用的光滑卡纸,更像是古老手绘牌的粗糙羊皮。它异常的光滑柔韧,带着一种……近乎皮肤的细腻纹理。他小心翼翼地用右手捻起整副牌。沉甸甸的,远超普通纸牌的重量。他笨拙地尝试洗牌——笨拙并非他手艺不精,而是因为这副塔罗牌古怪的手感——牌与牌之间的摩擦发出一种奇特的“沙沙”声,不像纸张摩擦,倒像是无数细小的沙粒在流动,又像是某种节肢动物在干燥的落叶上爬行。这声音在死寂的地下室里异常刺耳,敲打着他的神经。

他需要答案。关于过去发生了什么,关于现在身处何地,关于未来……他不敢深想。大阿卡纳,二十二张蕴含核心原型的塔罗牌,它们象征着人生旅程的重大转折和深层精神议题。这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

阿莱斯特闭上眼,努力驱逐脑海中翻腾的混乱图像。他需要集中精神,将问题投射到这片混沌的虚无之中。一个清晰无比的问题自动浮现在意识的表层,带着冰冷的重量,如同解剖刀尖的寒光:

“我是谁?我在经历什么?”他在心中将这个问题默念了七遍。

阿莱斯特放弃了复杂的洗牌手法,只是简单地切牌后将牌叠整齐,放在黑天鹅绒桌面上。他睁开眼,烛光在两只羔羊空洞的眼窝里跳跃。他伸出手,指尖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他屏住呼吸,从整齐的牌叠最上方,缓缓地、郑重地抽出了第一张牌。

他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将这张代表着“过去”的牌,牌背朝上,轻轻放在了铺着黑天鹅绒布的桌面上,位于自己与那两支燃烧的蜡烛之间。然后,他抽出了第二张牌,代表“现在”,放在第一张牌的右侧。最后,他抽出了第三张牌,代表“未来”,放在第二张牌的右侧。

三张牌,整齐地排列在他的面前。牌背上的无瞳之眼在烛光下幽幽地注视着他,等待揭示命运的轨迹。

他伸出手指,指尖悬停在那第一张牌——代表“过去”的牌上方。冰冷的触感仿佛透过牌背传递上来。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牌翻转!

XII,第12号牌,逆位的倒吊人。

牌面背景是深沉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画面主体是一个男人,被倒吊在一棵扭曲枯槁的、仿佛由痛苦本身构成的灰白色古树上。他的右腿膝盖弯曲,与左腿交叉形成一个“4”字形,绳索紧紧捆缚着他的脚踝。男人的表情并非痛苦,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是觉悟。他双手反剪在背后,头部微微下垂,金色的光轮环绕着他的头颅。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超脱的微笑。整个画面弥漫着一种自愿牺牲、等待启示的悬置感。

“In nomine Dei……nostri……Satanas Luciferi……excelsi……”

一个古老的、断断续续的如同梦魇般的呓语突然在阿莱斯特的耳边响起,那不是由外界物体所能够发出的声音,那是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回响。呓语从微弱的低吟开始加速,不断地加速,直到逐渐疯狂,宛如一大群渎神的妖僧在齐诵邪典,宣扬他们堕落之主的降生。

就在阿莱斯特看清牌面细节的瞬间,一股锐利的意识流如同高压电般狠狠刺入他的大脑!地下室并非消失,而是被瞬间冻结在一种黏稠的琥珀之中;摇曳的烛光不再跳动,凝固成一根根细长、扭曲的金色尖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颗粒如同被钉死在半空;甚至是他自己因恐惧而急促呼出的白气——所有色彩、光线、动态,都在万分之一秒内被剥夺了“活性”,变成一幅死寂的、超高精度的静态全景画。

紧接着,冰冷的石墙、堆叠的杂物、拱形的石顶、奇异的长桌,他周围大大小小的事物都开始在他面前倒退而去——他能感受到这并非物理过程,而是一种维度的坍塌——地下室的空间感被彻底扭曲、拉伸。阿莱斯特感觉自己脚下坚实的地面如同流沙般向下陷落,仿佛悬浮在一片失重的、不断收缩的虚空边缘。视野骤然拔高、旋转。阿莱斯特看见了一个真实得令人窒息的犯罪现场。

老城西区,废弃的“红钩”屠宰场。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杂着牲畜粪便的陈腐气息,瞬间塞满了人的鼻腔。光线昏暗,只有几缕惨淡的月光从破碎的高窗投射下来。巨大的、锈迹斑斑的屠宰挂钩从熏黑的横梁上垂落,在风中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一具赤裸的男性尸体被粗糙的麻绳头朝下、脚朝上地倒吊在中央的横梁上;出血量极大,在地面形成一大片半凝固的暗红色血泊。男人的脚踝被绳索紧紧地绑缚着。因为重力,绳索深深地勒入了皮肉,周围是紫黑色的淤血和明显的表皮剥脱伤——生活反应清晰可见,证明是生前被强行吊起。尸体头部因血液沉降而呈深紫绀色,出现尸斑。颈部皮肤完整,未见索沟,排除缢死。致命伤在左胸,那是一个边缘整齐、深窄的创口,精准地穿透了第三与第四肋骨间隙,直抵心脏。创口周围组织收缩明显,形成星芒状撕裂的生活反应。凶器推测是单刃、细长尖锐的利器,比如解剖刀或冰锥。

最令人惊恐的是,男人的腹部被残忍地撕开了。那不是锐器造成的整齐切口,而是一种粗暴的、撕裂般的巨大创口,自剑突下延伸至耻骨联合上方;边缘翻卷,呈现出暗红色和深紫色交织的淤血与坏死组织。从那个敞开的、如同地狱之门的创口里,体内的主要脏器——暗红色的肝脏、盘曲的小肠、粉白色的胃囊——被野蛮地拉扯出来,一部分垂落着,黏糊糊地滴着深色的液体,另一部分则被胡乱地塞了回去,以一种极度扭曲、违反解剖结构的方式挤压在创口的边缘。那些脏器呈现出一种极度不新鲜的灰败色泽,甚至能看到局部的腐败绿斑和气肿现象。

在幻象中,阿莱斯特的手指仿佛戴上了乳胶手套,指尖隔着橡胶触碰到尸体正在逐渐僵化的皮肤,按压检查脚踝的勒痕深度和周围皮下出血的范围。他用戴着无菌手套的手指探入胸前的创口,感受着创道的方向和深度,测量着创缘的收缩程度以精确判断受伤时间。他拿起相机,镁光灯刺眼地闪过,记录下尸体倒吊的姿态和创口的细节。他小心地用镊子夹取绳索末端的纤维样本,放入证物袋。

“腹腔内容物暴露。肝脏左叶被暴力撕裂,断面不整齐,有大量凝血块附着。部分小肠袢被拖拽出腹腔外约二十厘米,肠管表面浆膜层破损,有粪便污染迹象。胃体前壁可见一处穿透性破裂口,边缘组织收缩。大量脏器被强行塞回腹腔,包括破裂的肝脏部分、脾脏、部分胃和大网膜,并在创口处形成一种怪异的填塞状态,组织严重挤压变形。塞入物之间可见腐败产生的早期气泡,即尸绿现象。不过这些创口都没有生活反应,应该都是死后造成的创伤。”

“但既然是死后伤,他为何会如此痛苦?”阿莱斯特有些不解。男人的头无力地下垂,面容扭曲,嘴巴大张,似乎在发出无声的、永恒的惨叫。他的眼睛圆睁,瞳孔扩散,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茫然。血液从他撕裂的伤口、口鼻,甚至眼角渗出,沿着他倒悬的身体向下流淌,在额头、发梢凝结成暗黑色的血痂。

“如此残忍……倒吊……自愿牺牲的意象?凶手在模仿……某种仪式?还是单纯的扭曲展示?目标选择……是否随机?创口位置如此精准,避开肋骨,直击心脏……凶手对人体结构极其熟悉……近乎专业……”阿莱斯特本着法医的职业反应,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幻象。他的嘴角不经意地上挑,仿佛对凶手一击毙命的精准手法带点欣赏的意味。

没等他分析完,幻象就如镜子破碎般就此幻灭。

“呃……”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从阿莱斯特的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从幻象中抽离,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差点撞翻桌上的烛台。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他双手死死撑在黑天鹅绒桌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大口喘息着,经过这一场幻境之旅,感到很是疲惫。

这不是幻觉!是记忆!是“红钩屠宰场倒吊男尸案”!他在潜意识中为幻象中尸体做的分析,好像每一句话都似曾相识,似乎自己曾经在白纸上书写过一般……每一处细节……他阿莱斯特·沃德都亲手书写过!

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缓缓收紧。为什么?为什么这张代表“过去”的逆位倒吊人牌,会如此精确地触发他以前曾经历过的记忆?这仅仅是巧合?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指向性的启示?

逆位倒吊人的牌义在他混乱的脑中翻腾——牺牲变得毫无意义,徒劳无功的挣扎,被强迫的视角,停滞不前,殉道者心态的幻灭,自我束缚……对应着那个被倒吊、被剖腹、脏器被亵渎的受害者……这简直是对塔罗牌最黑暗、最字面意义上的扭曲诠释!

阿莱斯特强迫自己抬起沉重如同灌铅的头颅,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向那第二张牌——代表“现在”的牌。烛光下,牌背上的无瞳之眼仿佛带着一丝嘲讽。不安催生了疯狂的好奇,或者说,是绝望的求证。他必须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指尖颤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无法控制。他猛地将第二张牌翻转!

牌面展现的瞬间,一股比地下室寒意更凛冽的阴风仿佛凭空而生,吹得两支蜡烛的火焰疯狂摇曳,拉扯出鬼魅般的长影。

XVI,第16号牌,逆位的高塔。

牌面中央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大石塔,它矗立在嶙峋的黑色山巅。塔顶的金色皇冠被一道锯齿状的、惨白耀眼的闪电狠狠劈中!烈焰与浓烟从被击穿的塔顶和窗口喷涌而出,碎石如同暴雨般崩裂飞溅。两个渺小的人影正从塔顶坠落,他们的四肢在空中徒劳地挥舞,脸上写满极致的惊恐和绝望。其中一个头戴王冠,象征着世俗权力在灾难前的脆弱。下方是翻腾的黑色海水,仿佛张开的巨口,准备吞噬一切。

“In nomine Dei……nostri……Satanas Luciferi……excelsi……”

古老的低语再次回旋耳畔。阿莱斯特拼命地捂住耳朵,想摆脱这令人狂躁的声音,怎奈这好似来自地狱深处的靡靡之音久久不肯散去。

幻象如同狂暴的潮水再次涌来,猛地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

圣玛格丽特教堂钟楼。

这一次,是狂风呼啸的山巅!狂风卷着冰冷的雨丝抽打着一切。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尖顶钟楼矗立在悬崖边缘。塔身斑驳,爬满枯藤。构成钟楼的巨大砖石并非严丝合缝,而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许多砖块已经崩裂、错位,甚至脱落。

崖底嶙峋的乱石堆中,躺着一具扭曲变形的女性尸体。与其说是“躺”,不如说是被硬生生地、粗暴地“砌”了进去!尸体呈半坐半嵌姿态,就像一块不合时宜的填充物,腰部以下被大量沉重的砖石碎块掩埋、挤压。暴露出的上半身和头部被强行塞入一个狭窄的、由内部结构崩塌形成的“V”字形裂口。

女子的尸体被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一条手臂怪异地向上伸出,五指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另一条手臂则被沉重的石块死死压住,只露出几根僵硬的手指。她的头部和上半身的大部分被挤压在裂口内部,只有部分侧脸和肩膀从碎裂的石块边缘露出来。那张侧脸极度扭曲,眼球因巨大的压力而爆凸出来,几乎要脱离眼眶。口鼻处涌出大量混合着气泡的暗红色血液,那血液如同黏稠的油漆,从乱石堆的缝隙间、从她身体被挤压的各个部位、从乱石堆的缝隙间,缓缓地渗出。

阿莱斯特看着眼前那些像是自己同事的人,一点一点地搬开石块,清理杂乱不堪的现场——要是不先清理一下,估计这尸体根本无法被辨认出来。等乱石被完全搬开后,女子瘫软的身体好似只剩一张皮肤包裹着体内的肉酱。典型的高处坠落伤特征触目惊心——下肢多处粉碎性、开放性骨折,斑白的骨茬刺破皮肤;颅骨严重变形,如同被砸碎的陶罐。

阿莱斯特敏锐的观察让他瞬间抓住了关键异常!死者的颈部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边缘极其整齐的横切创口!创口几乎环绕整个颈部,深度足以切断气管、食道和主要血管,并在颈椎骨上留下了清晰的刃痕。创口边缘皮肤收缩,但无任何生活反应迹象——没有皮下出血,没有组织收缩带起的细微皮瓣!证明这是死后伤!不完全的斩首——也只剩下一些脆弱的皮肉粘连——只是受害伪装的一部分!此外,尸体周围散落着一些焦黑的石块,似乎是刻意摆放,衣物局部也有烧灼炭化的痕迹。

“伪造事故?雷击?火灾?太刻意了……颈部的切口……这种精度,这种干净利落……只有最锋利的刀,最稳定的手……才能做到。凶手在‘构建’一场灾难,一场符合‘高塔’意象的毁灭……仪式感……又是仪式感……”就在阿莱斯特分析的时候,一个极其突兀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猛地蹿出:“这手法……为何……感觉如此……熟悉?”这念头一闪即逝,令人心悸。

幻象来得快,去得也快。阿莱斯特睁开眼,看见的只有那张被他翻转过来、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塔罗牌。

“呃啊!”阿莱斯特发出一声短促的、野兽般的低吼,身体猛地向后踉跄,撞在身后一个堆满破烂木箱的杂物堆上,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他靠着那堆杂物,勉强站稳身形,冷汗如同小溪般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

刚刚的那是“圣玛格丽特教堂钟楼坠尸案”,和“红钩屠宰场倒吊男尸案”如出一辙!全都带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那些幻象历历在目,他沉浸其中,经不觉有丝毫的陌生,甚至还能说出案发的地点的细节——究竟是诡异的幻象,还是亲身所历的记忆?

“逆位的高塔!灾难被压抑或延缓,但根基已被动摇,恐惧的囚笼,固守崩溃的旧有模式,剧烈的内部冲突即将爆发……”阿莱斯特喃喃自语道。不过,这牌义不正是他此时此刻、所处境地的真实写照吗?被困在这座违反常理的活体古堡里,记忆崩坏,根基动摇。

“还有,凶手到底是谁?这两起案件看似没有共通点,但前者被贯穿心脏形成的边缘整齐的深窄创口,和后者被斩首造成的极其整齐的横切创口,无疑都指向了相似的作案工具;再者,一个被撕裂脏器倒吊于横梁,一个则被扭曲填塞进乱石堆,这个犯下如此骇人、如此具有仪式感罪行的恶魔,到底是谁?”

还剩下最后一张牌,或许这张牌就能揭示这些秘密,包括前两次幻境的真相,以及帮助自己逃出古堡的启示——阿莱斯特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那张代表了“未来”的塔罗牌之上。他就像是溺水者扑向漂浮于水面的稻草,猛地伸出手,一把将最后那张牌狠狠掀开!

XVIII,第18号牌,正位的月亮。

牌面笼罩在一片病态的、散发着不祥磷光的靛蓝色月光下。背景是连绵起伏的、如同巨大坟冢般的黑色山丘。前景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土黄色小路,消失在画面深处的黑暗中,仿佛通往未知的疯狂。小路两旁,蹲伏着一只狗和一只狼,它们仰着头,对着天空中那轮巨大的、畸形的、散发着令人不安光晕的月亮疯狂嚎叫,涎水从咧开的嘴角滴落。月亮本身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非自然的形态,光芒冰冷而充满恶意,它的光芒仿佛实质的触须,扭曲着向下探入人间。月亮中央隐约可见一张扭曲痛苦的人脸。整个画面充满了幻觉、欺骗、潜意识的混乱、未知的恐怖、疯狂的前兆以及被隐藏的真相即将暴露的强烈不安感。

“In nomine Dei……nostri……Satanas Luciferi……excelsi……”

每一次翻牌,这段可憎的嗡鸣都会出现在阿莱斯特的听觉里。不,不是听觉!更像是某种蠕动着的、腐烂的思绪碎片,沿着意识的缝隙,如同冰冷的油质缓缓地渗入他的颅骨。这些诡异的音节,化作无数黏稠的、带着细小吸盘的触须,直接附着在阿莱斯特的大脑皮质的褶皱之上,然后扭曲地爬行,留下滑腻的黏液轨迹。

幻象如期而至,但和前两次的体验不同,阿莱斯特的视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拽向上方——地下室的穹顶正在旋转。那不是单纯的物体在空间中的旋转,而是构成它的物质本身、连同其上的空间概念,在一种难以理解的维度里疯狂地搅动、撕裂!它如同一个巨大的、污浊的旋涡。旋涡中心,那所谓的穹顶如同腐朽的皮肤般片片剥落、蒸发,显露出其后……令人崩溃的黑暗。倒五芒星的诡异纹章在黑暗中一个又一个地浮现出来,无数只无瞳之眼投射而来的注视,令阿莱斯特汗毛乍起,突然觉得自己也开始跟着旋转起来——好像倒着身体在坐旋转木马,也好像倒着身体在坐飞速旋转的摩天轮,感觉下一秒自己就将被甩飞出去,大脑里装满了疯狂的晕眩和恶心。

等旋转逐渐停息,阿莱斯特强忍着难受,隐约瞧见地上躺着一个身影。男性?女性?在晃动的视野和斑驳的月光下难以分辨。只能看到那人身体痛苦地蜷缩着,双手徒劳地抓挠着颈部血肉模糊的豁口。深色的衣物被大量的、在月光下呈现为黑色的液体浸透。那人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越来越微弱,抽搐的幅度也越来越小。

那人的脸,在幻象中似乎被刻意模糊了,但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惊恐万状、充满哀求的眼神,好像在朝他呼救。这是哪儿?阿莱斯特环顾四周,看到的只有一片树林当中的空地。这种空地有何其多,显然他没有判断出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此外,他能见到的只有一双戴着沾染暗红血迹的黑色橡胶手套的手,还有一柄闪烁着银光的解剖刀——不对!这是凶手的视角!

冰冷的金属刀柄紧贴掌心,沾染污浊的血水后显得有些滑腻。沉甸甸的,带着令人心悸的重量感。刀锋……他能感受到凶手正在切开某种致密而有韧性的组织时产生的细微阻力,以及随之而来的温热喷溅,他还能感受到凶手将刀尖精准地刺入身下那个可怜人的心脏,一击毙命。

凶手俯下身,竟然开始用牙齿撕咬起死者身上的血肉……这是在模拟野兽的撕咬?在印证月亮塔罗牌上狼和狗的元素?后槽牙咀嚼皮肉、软骨、筋膜的黏腻声响,清晰得可怕。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新鲜、滚烫,混合着泥土的腥气、青草被碾碎的汁液味,还有一种……受害者极度恐惧时分泌的汗腺气味,微酸而刺鼻。

这是月亮塔罗牌给自己的未来预言吗?阿莱斯特心中想道,让自己以凶手的视角体验这场谋杀,是为了让自己查找其中的细节,然后前去阻止这场罪恶的行径吗?这时,他感受到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兴奋感如同电流般在凶手的神经末梢窜动!那不是愤怒,也不是仇恨,而是一种纯粹的、对完成某种至高仪式的渴望!一种激昂的、亵渎神明的快感!

做完这一切,凶手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开始擦拭手中的解剖刀。就在凶手借助月光查看是否将血迹全部擦拭干净的时候,阿莱斯特无意中扫过了解剖刀那光滑如镜的侧面刀身!刀身如同一面明亮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一张脸——那张脸,异常苍白,到处沾染着飞溅的血点;鬓角几缕棕褐色的头发被汗水黏住;脸颊的肌肉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扭曲、紧绷;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嘴角还有一道刮胡子时不小心留下的细微血痂;瞳孔因极度兴奋而扩张得极大,几乎吞噬了虹膜的颜色;眼白上布满了狰狞的血丝,如同蛛网般虬结。

这……这是他自己的脸!他阿莱斯特·沃德的脸!如假包换!那双平日里充满理性探究光芒的眼睛,此时此刻却充盈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彻底陌生的、扭曲的、狞笑的、闪烁着非人恶意的疯狂光芒!

“不——!!!”

一声凄厉得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了地下室的死寂!阿莱斯特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整个人猛地向后弹飞出去,重重撞在身后堆积的杂物上。腐朽的木箱“哗啦”一声碎裂坍塌,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他瘫倒在冰冷的垃圾堆里,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双眼瞪大到极致,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惊骇和崩溃。

“不……不是我……不可能……不是我……”他蜷缩着,双手死死抱住脑袋,指甲深深抠进头皮,发出语无伦次、破碎不堪的嘶鸣,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调。“幻觉……是幻觉……是那张该死的牌……是这鬼地方……我是法医……不是凶手……绝对不是凶手……我怎么可能是凶手……”泪水在阿莱斯特不知道的情况下夺眶而出,打湿了胸前的衬衣。

等气息稍许平复,神经略有舒缓,阿莱斯特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展开了自我的分析:正位的月亮,象征着潜意识、幻觉、恐惧、迷惑、欺骗、未知的危险、直觉的警示、被掩盖的真相即将浮现……无论是“圣玛格丽特教堂钟楼坠尸案”还是“红钩屠宰场倒吊男尸案”,只要是由利器造成的创口,都与幻象中自己手里的那把解剖刀出奇的吻合;凶手制造致命伤的手法干净利落,一定有着大量的人体解剖学知识,并且训练有素,而且自己的内心深处似乎对凶手的手法还有着一定程度的欣赏和赞叹;还有那骇人的仪式感,撕裂受害人的腹部、拖拽脏器并倒吊,尸体坠亡后斩首、填塞入碎石堆,模拟野兽的噬咬,啃食受害人的血肉,这一切都在仿照塔罗牌的画面,而自己又对神秘学有着深入的研究……

“我……遗忘了?”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击中了他——精神分裂?多重人格?在某个不为自己所知的人格状态下,他化身恶魔,犯下血案,而作为主导意识的“法医沃德”对此一无所知?他精通法医理论,对伤口形成机制、尸体现象、毒理分析烂熟于心……这些知识,是否也成了他完美规避侦查,甚至误导调查的工具?

“我是法医……我不是……”阿莱斯特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自我怀疑的颤抖。法医的身份,此刻不再是荣誉的徽章,反而成了最沉重的枷锁、最有力的“证据”。谁能比他更了解如何不留痕迹?谁能比他更懂得如何解读现场,从而反过来布置现场?

“In nomine Dei……nostri……Satanas Luciferi……excelsi……”

这一次,邪恶的低语被无限放大,如同雷鸣般隆隆作响,与空气共振,与地下室共振,与整个古堡共振!

阿莱斯特再也受不了了,一把扯落面前黑天鹅绒的桌布,连带着两盘羔羊头骨、木盒和塔罗牌,散落在地。他用双手抓住桌子的底沿,猛地将其掀翻。诡异的是,滚落在地的烛火顽强地跳动了几下,却没有即将熄灭的迹象,反而将地下室映照得更加鬼影幢幢。而在木盒落地的瞬间,一小块指节大小的金属物质从盒内的暗格里掉了出来——那是一把黄铜钥匙,顶端刻着他此生再也不会忘却的恶魔纹章,锐利的倒五芒星,扭曲不规则的圆环,带给人不安的被注视感的无瞳之眼。

“或许……这是打开古堡大门的钥匙!”阿莱斯特欣喜若狂,他认为现在的第一要务是逃离这座如地狱般的古堡,只要离开这座古堡,那纠缠他的晦涩难懂的咒文大概率就会消失,就能获得至少暂时的耳根清净。他捡起黄铜钥匙和滚落在地面上的烛台,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之前下来的石阶。逃离!必须立刻逃离!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那道陡峭、湿滑的石阶。身后地下室浓稠的黑暗仿佛拥有了生命,如同黏稠的沥青般追随着他,墙壁上那些扭曲的阴影似乎长了眼睛一样,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那低沉混乱的耳语声更加清晰,如同跗骨之蛆。冰冷的石壁摩擦着他的手臂,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和绝望。钥匙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齿缘硌得掌心生疼。上方的入口透下极其微弱的光,那是他唯一的灯塔。

终于,他气喘吁吁、浑身被冷汗浸透地爬回了那个阴森的大厅。壁炉里的灰烬依旧冰冷,巨大的山羊头骨在昏暗中投下更显狰狞的阴影。他连滚带爬地冲向那两扇巨大的橡木门。

钥匙!他颤抖着手,摸索着巨大的门板。在门板中央偏下的位置,兽首门环的下方,他摸到了一个隐蔽的、冰凉的黄铜锁孔。形状与手中的钥匙尾部完美契合!他将钥匙用力捅了进去。严丝合缝。

“咔哒……咔……咔咔咔……”一阵沉重的、仿佛来自远古的机栝转动声在厚重的门板内部沉闷地响起。声音缓慢、艰涩,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啮合。阿莱斯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尽全身力气扭动钥匙。

“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仿佛巨兽的叹息。那两扇如同山壁般沉重的橡木大门,终于向内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冰冷、潮湿、带着泥土和腐烂植物气息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在阿莱斯特汗湿的脸上,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凉意。手中的烛火瞬间熄灭,门外是深沉无边的夜色——浓重的雾气如同惨白的裹尸布,低低地压在扭曲怪诞的树影之上;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如同巨大坟丘般的黑色山峦轮廓。

自由!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门缝,踉跄着扑入外面的黑暗之中。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自由的味道。他贪婪地呼吸着,头也不回地向前狂奔,只想离那座如同噩梦之源的巨大阴影越远越好。然而,仅仅跑出不到二十米,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不是因为疲惫,不是因为障碍。是他的腿。阿莱斯特的双腿,仿佛突然间拥有了独立的意志,完全不再服从大脑的指令!一股冰冷、蛮横、不容抗拒的力量,如同无形的铁钳,攫住了他的下肢。狂奔的惯性被这股力量硬生生扼杀,他整个人如同被钉在原地,上半身因惯性猛地前倾,差点扑倒在地。“不……动啊!快动!”他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它们在颤抖,肌肉紧绷,膝盖僵硬地挺直,脚掌死死地抠进冰冷潮湿的泥土里,如同深深扎根。无论他大脑如何疯狂地发出“逃跑”的指令,神经如何尖叫着传递信号,双腿却像两根冰冷的石柱,纹丝不动!

紧接着,那股控制了他双腿的冰冷意志,竟然开始驱动它们。不是奔跑,而是一种僵硬、机械、如同提线木偶般的迈步。左腿抬起,落下。右腿抬起,落下。而前进的方向,也不再是远离古堡,而是……古堡侧面,那片在惨淡月光下显得更加幽深、更加不祥的密林深处!

“不!停下!给我停下!”阿莱斯特发出凄厉的惨叫,双手疯狂地捶打、抓挠自己的大腿,试图用疼痛唤醒它们的“忠诚”。指甲撕裂了裤子的布料,在皮肤上抓出深深的血痕,但双腿毫无反应,依旧迈着那种冰冷、精准、如同丈量过的步伐,拖着他的身体,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向那片黑暗的森林。

月光穿过稀疏的云层,惨白地洒落,照亮了前方那条被荒草和灌木掩映的、几乎看不清的小径。这条小径的轮廓,竟与他抽到的那张“月亮”塔罗牌面上蜿蜒曲折、通向犬牙般山峦的小径,惊人地重合!

他拼命扭动上半身,试图用身体的重心改变方向,或者干脆摔倒以阻止前进。但那股控制双腿的力量强大得超乎想象,轻而易举地平衡了他的挣扎,稳定地拖着他前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塞进自己身体里的囚徒,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早已注定的刑场——代表着未来的塔罗牌“月亮”给出的第三次凶杀的预言。

“In nomine Dei……nostri……Satanas Luciferi……excelsi……”

从离开古堡到现在,这段不断重复的邪异的音调从未消失过,甚至开始萦绕于天际,萦绕于土壤,萦绕于花草树木,萦绕于那轮带着诡异微笑的惨白色的月亮,无孔不入地纠缠着他。

雾气越来越浓,如同冰冷的白色触手缠绕着阿莱斯特。树木扭曲的枝丫在雾中伸展,如同鬼爪。脚下的地面变得崎岖不平,布满湿滑的苔藓和盘结的树根。他的身体以一种僵硬而高效的姿态在林中穿行,精准地避开障碍,仿佛对这黑暗的路径烂熟于心。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阿莱斯特已经来到了幻象中看到的那片林间空地。他隐约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就在正前方。他的右手——那只曾经握过解剖刀、触碰过无数尸体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痉挛般地猛地抬起!和他的双腿一样,手指也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狠狠插进了风衣右侧的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狭长的物体轮廓——可是……他从未放过任何利器在这个口袋里!

一股巨大的、纯粹的恐惧瞬间冻结了阿莱斯特的血液。他想尖叫,想提醒面前的那个可怜人赶快逃离他,逃离这个受诅咒的鬼地方。哪怕各种细节和分析都将“圣玛格丽特教堂钟楼坠尸案”和“红钩屠宰场倒吊男尸案”的罪魁祸首指向他,哪怕他已经对法医的身份认同崩溃到逐渐接受自己就是凶手的事实,哪怕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将再一次手刃受害者的真实得不能在真实的预言幻象,至少现在的他心里还存在着良知,至少现在的他不愿再当残忍的刽子手或屠夫。

不!停下!!阿莱斯特在内心疯狂嘶吼,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想要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他试图将右手从口袋里拔出来,手臂的肌肉却纹丝不动,反而将口袋里的解剖刀攥得更紧。如果自己无法阻止这一切,或许,或许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终结这一切——自杀,在出刀的那一刻,将刀刃对准自己。杀死自己……也没什么可遗憾的……毕竟自己已经十恶不赦了,无论是自首还是被抓,等待自己的无非是万人唾骂,无非是死刑,倒不如先避免了眼前的这一场即将到来的罪孽。

就在这些念头产生的那一刻,对身体的控制权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交还”给了他一部分。他的右手,那只一直死死攥着口袋中解剖刀的右手,缓缓地、僵硬地、如同提线木偶般,从风衣口袋里抽了出来。解剖刀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惨淡的月光下,刀刃反射着幽冷的微光。

这一次,手臂的动作不再完全违背他的意志。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在收缩,骨骼在运动,驱动着手臂缓缓抬起。他微微低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戴上了一副黑色橡胶手套。看着那冰冷的刀尖,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的、混合着极致恐惧与解脱般狂热的怪异表情。属于“法医”的理性在这一刻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回归,好像冥冥之中要确保这一刀完美符合他阿莱斯特的“专业标准”——避开肋骨,直抵心室,瞬间致命。至此,他的手臂高高举起,解剖刀的刀尖向下,对准了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第三与第四肋骨的间隙,那个他曾记忆犹新的“红钩屠宰场倒吊男尸案”中最精准致命的刺入点。

手臂猛地向下刺落!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刃穿透织物和皮肉的闷响。

冰冷的金属瞬间深深地没入胸腔。鲜血,滚烫的、属于阿莱斯特他自己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下一刻,剧痛如同爆炸般席卷全身,如同高压电流,击穿了那无形之力的控制——那股盘踞在他身体里的邪恶意志,还有那折磨得让人发疯的低语,仿佛被这自毁般的剧痛和汹涌的鲜血灼伤、驱散,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骤然消失……

阿莱斯特的右手失去了所有力量。解剖刀“当啷”一声掉落在他身侧的草地上。他的身体也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下来,重重地摔倒在一边。他仰面躺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左胸的伤口如同婴儿的小嘴般狰狞地咧开,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土、青草和落叶,形成一片不断扩大的、深色的污迹。生命正随着温热的血液飞速流逝。

剧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但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平静感,却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淹没那无边的恐惧和疯狂。结束了。他阻止了它。阻止了第三场谋杀。阻止了自己再一次成为凶手。只是……代价……是他自己。

视野开始模糊。惨白的月亮在视线中分裂、重影,化作了无数只无瞳之眼,冷漠,又好似嘲弄。灰雾的范围逐渐在缩小,在风的吹拂下,隐约“凝聚”成两头粗犷的野兽,向他奔袭而来。灰雾里的那道人影逐渐散去,应该是走远了吧。阿莱斯特心中有了些许安慰。

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着无底的深渊飘落。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最后一丝朦胧的感知,并非来自身下冰冷的泥土和胸前刀伤和下腹被撕扯的剧痛。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森的古堡地下室。

那张铺着黑天鹅绒的长桌依旧矗立在中央。

桌面的左上角,银盘中,羔羊头骨顶着燃烧的白蜡烛。

桌面的右上角,银盘中,羔羊头骨顶着燃烧的黑蜡烛。

而在桌面的正中央……不知何时,多出了第三个同样锃亮的银盘。盘子里,赫然摆放着一只全新的、他没见过的羔羊头骨。而这只新头骨的颅顶,稳稳地插立着他曾使用过的烛台——黑白两色交织的蜡泪滴落流淌,好像在为他悲伤,在为他哭泣。

原来……我本……羔羊……

最后一个念头如同叹息般消散。阿莱斯特涣散的瞳孔,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光彩,倒映着头顶那片冷漠的、无瞳之月。

翌日清晨,《阿卡姆纪事报》头版头条:

知名法医阿莱斯特·沃德惨遭毒手!冷血仪式杀手再现!除了一处致命刀伤外,下腹撕裂、脏器丢失,疑似被野兽分食!现场未找到凶器和第二人在场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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