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清明活动】祭祖

May 3, 2023  

祭祖

作者:利堪

直至闻到空气里四下弥散的草腥,兴许这样一趟旅程竟不像我预想得那么糟糕。我对村庄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唯独记住了那些生长于斯的小孩子的讪笑,这为“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那两句诗多增添了几分危险的味道。他们和我年岁相仿,到了现在理当也是俨然青年人的模样,但我能预感到自己无法融入他们,这似乎是注定的——我不属于村庄,我在此出生却未在此成长,不存在同脚下土地和解的选项。可是我的先祖被安葬在此,终有一天那间阴恻恻的祠堂里也会刻下我的名字。

城市把我吃了进去又吐了出来——钱包,还是灵牌?哪一个才真正重要?十八岁的我生活在废止了货币的世代,他们或许会认为我一般幼稚——经济游戏确实令人疯魔着迷,惟其遭到禁绝淘汰,才更受年轻人欢迎;我想象不出我们究竟能还原几分先民为之奔走劳碌的疲态——但他们以为凭此就能对我发号施令,掌握了我的生死?如果我不想像个幽灵一样在此徘徊,又有谁能驱使我拥吻这被文明放逐了的土地?

然而,不仅在于心思敏捷,我比任何人能察觉出来的都更加老成——二重身,他们从未接触过这个概念,我不怪他们。是他告诉我要对得起自己的名字,不负己名就是不负神名,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就是对得起神。啊,他的名字叫利堪,可是他说他已经遗忘了这个名字的内涵。他说他曾写过一些故事,现在只甘愿做一个影子。我的影子。唯独我能看见、听见。他说话的方式,仿佛一个穿越千年而来的幽灵——今天,再没有人会讲那种用所谓字母组合而成的语言。

我们曾遗忘时间,遗忘点别的什么自然不意外。植物却没有遗忘的脾性。可惜那株银杏,它的命运从一棵幼苗开始便与这村庄绑定,见证着颇具古调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凋零腐败……倒也不一定,或许是移栽,在它的青葱岁月,它该呈现出一副怎样的姿态?会是这般直挺挺,任酸涩黏腻的细雨打遍蟾蜍皮肤色的枝叶?还是另一种病恹恹,直到历经某场浩劫才赢得一片浊臭的清平?要是有一位伙伴,彼时在它的身边,歌喉低回婉转,以自己悲苦生活之泔水作羹相灌,俯仰间其知音涅槃,曾经目光灼灼的青年,会成为现在它的脚下那山包似的怪形?

这位身上肥肉几乎要涌出宽松膨胀黑袍的持坩埚者发出了夜鹰般的啸叫,他已经久等,几乎划破长空。是我让他久等。然而他很谦恭:“阿明,你要随我走……”一面呼号,一面招手,隐约露出臂膀上的大疣。大疣抖动。侧漏的天风,催我接过他递来的如出一辙的臃肿黑袍。这位叔公!我自然是窥不见他上扬可否的嘴角,只听他声气里那贪婪的引诱,便知他的阴谋至少有半数已经得逞。

“阿明,再近点,让我瞧瞧!个子真不小!”老爹把我放下来后,自己早已躲远,我也只能任他把我全身上下打量个遍——肮脏的硕鼠!别用你那霉变的爪子狎昵地揉捏我的肩胛骨!若是袖子底下藏有一柄短刀,我定在他填满脂膏的肚皮上扎满窟窿,流血五步——

“是,叔公。”噗。

他灵敏的嗅觉不至于闻不出石楠花里藏着的这股厌憎,然而却幽默地甩下一滩油汗。我大概心里有数,他要我做点什么事情,明说却又不敢,担心我身后跟着城市里大人物的眼线,只消把我赚进村庄内部,我便任凭他们惩处。看来说的村庄里还养着吃人的虫,果然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他要摘了我的什么器官?不。不,他还是不敢。他知道村庄还是野蛮。野蛮若触怒了文明,他们的村庄要顷刻化成灰烬。我的村庄会顷刻化成灰烬。我就是文明,我不能让那样的悲剧在我的村庄上演。他们把老爹——把父亲视作耻辱,我就要证明父亲给不了他们的我能行。硕鼠。老臭虫。想要什么尽管取用。你黑袍遮挡的脸,又皱起了几层皮?我不怕你,就像不怕村庄里每一条血盆大口的恶犬。你们要它们死死咬住什么东西?

“阿明,你可知道今天是清明?”那坩埚黑色的纹路,绘的饕餮。

难道我还会不清楚?我的名字是李明,清明是我的时令。如果我可以被杀死却无法被祭献,这样我同老爹便无甚区别。老爹还未尝亏缺,我却要全然加倍地掳掠,挖出不属于城市的秘密。他很急,我也很急。谅必他会以为老爹把尚未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已都向我坦言。我怎么也像他一般聒噪。总想入非非确实是我的恶习。就像噙饱了雨水的蒿草,排布成某种邪性非凡的形状。可是,在城市,甚至无法找到如此亵渎的形状。所有事物的发展都遵循着既定的轨迹。不能这样。我不是杞人忧天,只是隐约感觉,城市里的所有人都在以一种兴奋而又惶惑的心情期待着一场狂欢的浩劫。城市的生活太无聊,食谱里被划去了荤腥,不是咖啡就是芝士蛋糕,只有生肉才能拯救我们早已被迷幻剂麻痹的神经。屠戮到村庄的危险,和村庄本身的致命性相匹,也和硕鼠向外探头的野心相匹。

“我知道,这是我们村庄才有的传统,城市不该背弃,更没有资格臧否。”只要比他更谦恭,他便避无可避。

一通嘘寒问暖,村庄人特有的愚鲁。他愈加松弛,我也就愈加自如。他明白自己是野蛮,在介绍柏油路两侧的各色植物时,措辞严谨得令人感到滑稽。我说要是有条件,我其实很情愿钻进一条雨巷,可是他反驳哪怕村庄,雨巷也成为了一个被历史遗忘的地方。没有人会欢迎那样的罅隙。我欢喜。但是我的欢喜无足轻重,对于这群蛰伏在村庄的老古董,他们所图的不是李明的欢喜,而只要李明在场,连李明是不是李明都无甚所谓。他们无疑是这么想。而且早有准备。要不,怎么那些讪笑的小孩子向我投来毒辣辣的目光——城市来的两脚羊!饕餮走到哪里,两脚羊就吃到哪里。两脚羊尸横遍野,数量却不见下降。那是饕餮只挑拣精华的位置品尝。野蛮消化不了文明,文明却能排泄出野蛮。谁又比谁高贵?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同龄人跃跃欲试地主动贴近,不合时宜地朝我身上乱摸一气,有一个被我好客的叔公擎过头顶,重重摔在地上,我忙不迭将那倒霉鬼扶起,恶狠狠地瞪视施暴者。老人无可奈何,只好惺惺作态地赔礼,霎时我才看清,那个几乎要瘫软在我身上的坏种生着一副怎样狰狞的面貌——他的眼睛几乎长在脑袋的两边!正咒骂着什么的阔嘴一开一阖,隐约露出白厉厉排着的分不清牙齿还是匕首。这儿我们顿时分站成三角,难怪老爹没心思同他们产生什么瓜葛——若咬我一口,我还要替这凶徒声辩?一时间鼓足的勇气也打消,叔公嘎吱作响的骨节仿佛在暗示村庄里代际间的鸿沟。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否同质的丑陋。然而对峙并未持续多久,侵犯者便落荒而逃。假使他无法成为村庄里人们的写照,那么怎样的群体才能吸纳如此污秽之造像——他们究竟还有多少?再罕见的花草,也难以消弭那诡丽危机的症候。全身的肥肉都在颤抖。那座祠堂,就在视野的边缘,我的步子迈得比他雄健。老爹说他的眼睛正变得干涩,不得不睁圆。村庄就三面环水而建。不必多想,我根本没见过我的爷爷。一声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吠叫,从来未曾止歇……

偌大的祠堂,古朴的电灯光,不及城市一毫,却焚着定神的香。几扇大窗,实在看不出是否有洞开的必要。不及被屡次凭空出现的台阶绊倒,也没能在脑海中酝酿出这幢建筑的结构,便被塞到我该占据的位置。仪式开始……

……

恍惚间,我听见了战场的亡魂最后一次擦拭宝剑,看见了残酷的帝国在火海里灰飞烟灭。如果我们曾忘记时间,那不妨就从这里开始。每一段历史都要造一个神。不负己名就是不负神名,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就是对得起神。村庄似乎留下了那段空白历史的残页,不然这字里行间,怎么还要写着“吃人”?

……

也会有人从城市逃离,在村庄颐养天年,牲祭,寄生,有人的历史就要有剥削。城市把我们的传统剥了个干净,村庄就要剥我们的皮。城市要广筑高墙,村庄却敞开门户迎接四方来宾。当城市百废待兴,村庄却坐怀高楼林立;而当最后一条全息的街道从城市的一头蜿蜒到另一头,村庄还是只有这么几座高楼。

……

而当高楼失其高,村庄还享有什么呢?秘闻、诗歌、五味杂陈。家庭。所有人都要生活在一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高楼失其高,他们再也不配享有文明。我们只消说文明是个好,但当我们想道出为什么我们的生活成了这样的时候我们竟再也不能脱口而出另一种可能性何其可笑何其无聊……

……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三闾大夫,已难觅春兰之倩影,又毋谈秋菊之落英……小子,醒醒,《礼魂》都已奏毕,现在不是你由他们摆布,而是他们都得听你的命令。”

头还晕晕的。我不理解他语调里的喟叹之意由何而出,但我只关心一件事——

“为什么?”

“你现在是神巫。他们要的就是一个神巫——当然是被神附身了的巫——交感天地,融会日月!你说的话他们必须相信——因为这是我的设定。”

这个影子,这个二重身!我懂,他只消说我无所不能,我便无所不能?他要我扮演这么一个角色,我便必须为他所勒。我不都得咽了咽唾液,但登时便感到后悔——这绝对不是什么口水!那什么那是什么!什么东西一直在被我咀嚼,变成了碎末?该死,它还攀着我!光线再微弱也能看见那是我自己咬过的印记,该死!它就吸在我胸腹,盘在我腰间,缠在我两股,该死!一圈一圈细细密密地嘬,别是滑了下去又不住地蠕行,留下一道绵绵的墨迹——不说也知道那是什么,该死的。那是什么?谁来告诉我我吃下去的究竟是什么?我不敢用力,它要是受了惊,把我斩成两截,我岂不死得太冤?可是,那东西好像不知道何谓餍足。我该说我咽得一点儿也不轻描淡写,它被浇遍呕吐物后又凑了近,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天知道这样的污秽吃进肚子人会长出什么烂疮脓疱……

但是所有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不可能坐以待毙。城市里可不会有这样的威胁。既然这诡异的造物还想同我游戏,我便遂了它的意。来呐,狮子。来呐,shark。管它是什么。但它却安静了,想必是四下里穿着黑袍、手里各执花草的村庄长老准备好了腔调,要来发问:

“大人,这刚长成的人牲,您可还受用?”

轰。说话人的脑袋被捻成浆糊。没有人敢动,他们只是嘀咕——“要叫上神。”潜台词自然这仪式是成功。

原来是这种感觉。欢欣的快意流遍了我的全身,我也就在这祭坛上恣睢排遗。我甚至都没习惯这无敌——我是说我都来不及反应,那饶舌者便被枭下了首级。现在我来得及反应,他们一个都别想跑,我也看得清,我把他们杀光,流血漂橹,就在祖宗的灵台前面,他们甚至都没有反抗。一路上我没有问叔公,清明的传统,到底需要仪式还是单纯祭祖,或者说仪式只是为祭祖而服务——现在他的嘴永远闭上了,隆起的大腹便便溅了一地的肠肚,我们就用这种方式来祭祀我们的先祖。但是我仍然不知道我身上的可怖生物到底是什么。如果我想知道,我就会知道。我遵循了我的传统,我回到了我的村庄,这是我应得的,它都不该被称作奖励。

脑海里响起了利堪的声音:“去登基,去复辟,赞禅帝国的余烬未熄,让覆灭的轮回重新开启——你的传统滋养了你,现在轮到你将你的传统食肉寝皮……”

于是,我看到了一面镜子,现在我知道了,被我吃掉的神秘生物到底是什么——那是我的一部分,我的附肢,它已经,与我融为一体。我这被我的传统滋养的罪恶之子。但我知道我的传统永远生生不息,我的村庄永远巍巍屹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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