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野有遗贤

Dec 7, 2025  

作者:George G Canada

周敬王三十一年,公元前489年,孔子和他的学生们周游列国,行至陈、蔡之地,适逢蔡国与楚国交战。蔡国国君因为恐惧孔子携学生去楚国,会送去情报且会为楚国提高声望,于是派军将孔子和他的学生们围困在野外,七日不得脱身,直到孔子派他的学生子贡去楚昭王的大军之中求援,这才得以解围离开。

孔子和他的学生们没有在前线多做停留,而是进入了楚国境内,寻访贤人,拜见王侯将相。有一日,孔子和学生们在乡野之中遇到了一名长者,年逾七十,比孔子还要年长一些。孔子见老人一家独居于乡野之间,不禁很是讶异,前往拜会,一谈之下,才知道这位老人堪称贤人。所谓野有遗贤,大致就是这样了。

孔子向老人问道,老人只笑道:“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孔丘啊,你只要再去掉矜持和为人师表的架子,你就是真正的君子了)。”

孔子肃容再拜,问道:“业可得进乎(如何才能精进我的学问呢)?”

老人说道:“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非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你不忍心伤害一代人的利益,却给后世万代留下祸患,你是愚蠢呢还是没有决断呢?讨别人的欢心却留下终身的耻辱,只有普通人才会这样做啊。相互标榜,相互包庇,夸奖尧又批评桀,还不如闭门细思自己的言行。违背自己本性就没有不遭殃的,饱受诱惑就没有不心生邪念的。圣人都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出来做事,所以才能成功。你啊,到处乱跑宣传自己的思想,这是骄傲的人才会做的事情啊)!”

孔子听到之后,大为惭愧,回想自己自五十一岁出仕鲁国之后的所作所为,又联想到周游列国所遭到的冷遇,最后反思自己的思想,不禁越发感到自己的不足。孔子起身施礼,请问老人姓名。老人自称叫做老莱。孔子一再拜谢,羞惭而退。

孔子与学生们说了老莱对他的批评,十分感慨,自认自己德行不足,与这位贤人相差太远。他反思了自己这些年来的言行,决心回鲁国继续学习。他身边最亲近的学生们都觉得这样很好,但一些依附孔子和他学生、想就此飞黄腾达的人则议论纷纷,有些人颇为生气。他们打听到了原委之后,便打算找老莱算账。

这些人当中,有一个手脚便捷的人自告奋勇,取了青铜刀与绳索,趁黄昏前后潜入了老莱一大家的院子之内。

他手脚伶俐,很快就爬上了正屋的房梁,躲藏起来,准备半夜时分刺杀老莱泄愤。还不到晚间,这人有些困倦,不由得睡着了一段时间。等他醒来时,正屋之内已经点燃了油灯,昏暗而跳跃不停的灯火,让这人心里觉得很是古怪。明明在室内,为何还会有风,吹得灯火明灭不定?

他侧着头,抱紧房梁,试探着往下窥视。他看到堂屋里面坐着两人,衣裳俨然,端然跪坐在屋内,两人目光都望向房门,不知道在等谁。

过了片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仆役陪侍之下来到房门前,只有老人一人走了进来。室内实在太暗,梁上君子用力睁眼,仔细看去,见那老人身着五颜六色、万紫千红的衣衫走进房门,他转身关门,旋即趴伏于地,口中咿咿呀呀的叫唤,抬头微笑,满脸的皱纹更深了,灯火光影在他脸上和身躯扯出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斑驳。他对着房间里面的两人伸出手来,树皮一样枯瘦、指节粗大的手指一摇一摆,口中继续含混不清地叫道:“阿父,阿姆,抱抱,抱抱。”

老人嘴角边流出涎水来,也不擦一擦,继续在地上爬来爬去,速度不快不慢,背脊一耸一耸,时哭时笑,一声声叫着阿父阿姆,恍若婴儿一般。

梁上君子屏息凝气,再不敢有半点动静。

堂屋之内的两人也没有什么动静,就如泥胎木雕一般,就那样含笑看着一副天真烂漫、婴儿姿态的老人在地上舒展、蜷缩、四肢弯曲、半身拱起、扎丫着双手去摸两人的脚踝、小腿、大腿、腰肢、小腹、胸口、脖颈、以至脸颊。梁上君子似乎能听到那双粗糙枯瘦的手与旁人肌肤摩擦所发出的唰唰声,如同春蚕吐丝一般,让他浑身又痒又燥。老人一声声深情呼唤着“阿父、阿姆”,声音时高时低,忽大忽小,乍冷还热,变幻多端。

如是片刻,老人玩得够了,便站了起来,从屋角的小水缸里面取了两盏水,正要奉与两人,却故意将手侧了一侧,将水洒在自己面前,顺势倾倒,仰面朝天躺在两人脚边,瞑目皱鼻,老脸憋得通红,挤出泪水,哭号不止,四肢弯曲缩起,向虚空之中一阵乱舞乱蹬,不时大声呼吸,仿佛真是一个被摔疼了的婴儿,正在等待父母抱起安抚。

梁上君子将双眼闭了起来,心中祷告,只愿不见。

老人终于疲倦了,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施礼道:“阿父、阿姆,儿莱请安。明日再奉。”

两人不言不动。老莱躬身倒退至门口,自有仆役为他开门。梁上君子仍旧紧紧闭着眼睛,他没有发觉,老莱离开之前,一双浑浊暗黄的眼睛略微睁大了一些,轻轻往梁上君子的藏身处扫了一下。仆役将油灯也一并取走了。

夜深了,梁上君子终于敢下来了。他用绳索牵引,溜下房梁,屋子里面黑乎乎的,梁上君子走了两步,隐约看到老莱的父母仍旧端坐在榻上,几乎将他骇死。梁上君子觉得极为古怪,他高来高去、昼走百家夜行千户,房内有没有人停留,一听呼吸声音就能辨明。屋子里面老莱的父母却没有半点呼吸之声,故此刚刚吓了他一大跳。梁上君子忍不住伸手去两人鼻子下面试探,毫无气流动静。他想起晚上看到的那一幕,他不禁怀疑这二老到底是何等样的活人?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门前月光越过门口那人的肩膀,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声音老迈沧桑,略带笑意地问道:“岂不闻‘太康尸位,以逸豫滅厥德’乎?”

梁上君子骇然转身,正欲夺路而逃,双臂却被不知是什么物事扯住,动弹不得。

门口来人缓步而入,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端详着梁上君子,说道:“祭乎?牲乎?尸乎?”他慢慢摇着头:“俑矣。”

 

当孔子一行人离开楚国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到,车队里面少了一名梁上君子。

 

老萊子至性孝奉養二親備極甘脆。行年七十言不稱老。常著五彩斑斕之衣為嬰兒戲於親側。又常取水上堂詐跌臥地作嬰兒啼以娛親。

《二十四孝·彩衣娱亲》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末偻而后耳,视若营四海,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抑固窭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

《庄子·杂篇·外物五》

 

文章的版权归原作者与克苏鲁公社所有,未经授权禁止转载与二次创作,侵权必究。

5 1 投票
文章评分
0 评论
内联反馈
查看所有评论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