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等风停再哭泣

Oct 26, 2025  

作者: 浮尘染轻墨

**以下内容截取自1967年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工凯文·泰勒于加拿大皇家骑警总部监听的通讯:

 

[通讯开始]

 

纳维斯撒临时分部,1967年2月27日,19:03

这里是加拿大皇家骑警特遣队指挥爱蒂安·布沙尔警官。由我和我的搭档芬恩·奥赖利为核心的调查小组已抵达最后两名失踪者被目击的位置,即位于林莱克市(Lynn Lake)东部数百公里余,南印第安湖西南岸的纳维斯撒镇。这个小镇人烟稀少,交通闭塞,现代化程度非常低,但当地的楼房和建筑却异常的多,常常一个社区里只有几十户人家;当地的人种以印第安混血为主,大多保持着一部分野蛮原始的宗礼俗。

当地的一对夫妇声称在2月23日晚接待了本杰明·罗伊和卢卡斯·莫罗。他们描述“是两个神色匆匆的男人,40岁上下,看起来神情很憔悴,面色惨白,穿着蓝色的羽绒服大衣,没带什么太多行李。”随后,夫妇报告说目标在凌晨结伴走出了小镇,神情紧绷,只开走了一辆雪地车。

当地的临时调查分部已经设立,由于受到强暴风雪天气影响,我们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在镇中休整并寻找更多线索。

等不及洗漱,穿着便装,我和芬恩·奥赖利造访了当地的警察局。我们发现了一处值得注意的地方:当地的骑警力量异常薄弱。至今我们只看到了一位实习警官——亚历山大·麦克唐纳——这与皇家骑警规制全然不符。麦克唐纳声称纳维斯撒镇自十年前开始就再也没有新的警官入驻,所有向温尼伯方面发出的质询信息都石沉大海。

在前往纳维斯撒镇的路上,奥赖利调查了罗伊和莫罗的背景信息。怪异之处在于,本杰明·罗伊和卢卡斯·莫罗在2月20日不约而同的启程前往巴尼托巴省林莱克市前,他们的生活并无任何交集。罗伊在过去的三十五年里都生活在萨斯卡通一带,而莫罗在此前甚至根本没有入境过加拿大。他也并未发现两人有任何通讯或远程联系。

有什么东西,能让两个毫不相干的人走到一起,并一同以身试险,最终销声匿迹呢?

 

渥太华加拿大皇家骑警总署,1967年2月27日,19:51

已收到特勤队任务报告。

案件的办理务必尽快。不惜一切代价,尽全力找到卢卡斯·莫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近日民众舆论愈发激烈——24个人的失踪简直骇人听闻。《环球邮报》、《多伦多明星报》等头条都刊登了相关报道。民众正在痛斥政府和警署的不作为。舆论已经完全失控,愤怒的民众正在充斥大街小巷。倘若不尽快查明真相,大批政府和皇家骑警的官员可能不得不下台或被免职——其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由于莫罗的敏感身份,近日国际局势日益恶化。美国方面正在不断引动国际舆论,对我国施压,要求“找到走失的美国公民”,并声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受地缘政治影响,此事件很可能成为美国入侵加拿大的导火索。现在,只要能找到莫罗,美国就没有借口干涉加拿大的主权。

因此此事至关重要——请务必拼尽全力,你们在为加拿大的国家安全而战。

我们查阅了关于纳维斯撒镇的人事调动档案,发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在过去的十年内,纳维斯撒镇分署的警员职位一直处于空缺状态,但包括系统在内没人发现。换句话说——纳维斯撒镇从来都只有一个警官——就好像有什么人篡改了系统一样,这显然是极不合规制的。我们的情报部门分析可能是自十年前中央系统转移至电子设备时输入的参数错误导致的,具体信息仍在进一步调查中。

我们发现麦克唐纳警官的人事档案十分古怪。我们似乎只能查询到他在5年前突然成为了维纳斯撒镇的皇家骑警,而他人生前20年的经历完全是一片空白。但同时,总部的信息技术专家向我们保证,麦克唐纳的档案完全是真实的,没有一丝伪造的痕迹存在。无论这其中有什么谜团,麦克唐纳显然已经无法被信任。

此外,从你们的描述来看,维纳斯撒镇本身似乎也存在异常。在国家档案中,维纳斯撒镇1963年登记的人口是19230人——这个数据同你们的描述恐怕大相径庭。

 

纳维斯撒临时分部,1967年2月28日,11:48

       反馈信息已确认。

       昨夜,我部已派遣两名队员控制了麦克唐纳警官,待总部进一步调查之后再决归属。麦克唐纳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但也没有反抗,进一步的审讯仍在进行中。

       经过连夜排查和审问,一名叫洛根·威尔逊的清洁工宣称他于24日凌晨目击了罗伊和莫罗。他声称”在大约凌晨三点的时候,他刚刚结束位于纳维斯撒镇东北郊的工作,正准备回家,突然看见一辆雪地车从他身边飞驰出城,车上的两人穿着蓝色的羽绒服——他们向东北方去了。”

       我的团队在奥赖利警官的帮助下获得了失踪者的更多信息。本杰明·罗伊是萨斯克彻温省萨斯卡通的一名统计学家,已婚,并育有二子;而卢卡斯·莫罗则是美国一位画家——这又证实了昨天的观点,他们毫无瓜葛。据旅店夫妇提供的进一步证词表示,罗伊在22日晚就抵达当地并住下,但他仍等到莫罗于23日抵达维纳斯撒镇后才动身——这完全不合常理。

       另外,奥赖利警官整理了一年内24名失踪者的身份信息,发现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征——他们都是社科艺术类工作者。这可能是个突破口:这些人可能是被什么特定的东西吸引过去,并且如果他们确实遭遇了不测,凶手似乎存在一种古怪的作案偏好——心理侧写师索菲·勒菲弗女士如此推断。

但问题就在于:它们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过去的?我不相信这单纯是因为镇子里残存的印第安文化。这片雪原小镇中一定藏着些我们不得而知的、神秘甚至骇人的东西,那东西甚至足够吸引无数学者前仆后继、抛妻弃子的去追寻。

       我们的队员走访了维纳斯撒镇所有的补给品供应店,根据各证人的描述和当地的消费记录,罗伊和莫罗两人购置的补给品最多支持三天。鉴于他们在前往镇外之后就再没有返回,勒菲弗女士说,我们必须考虑他们已经死亡的情况。至今前往维纳斯撒镇的24人全部失踪,无一例外,因此基本可以认定这是一场人为案件。考虑到发生范围概括上百公里,极大可能是有组织的团伙作案,只是现在线索过少且疑点重重,我们无法进行下一步分析。

       暴风雪强度逐渐减弱,我们计划即日起向纳维斯撒镇东北方展开搜查。我担心肆虐的暴风雪可能会破坏寥寥无几的线索,而且极端天气将给队员的生命安全造成极大威胁。

愿上帝保佑我们。

 

渥太华加拿大皇家骑警总署,1967年2月28日,12:26

       已收到任务报告。请求批准。

       加拿大皇家骑警巴尼托巴省分署各地将会协同支援。我部已责令丘吉尔港、拉克布罗谢、布罗谢、南印第安湖镇、斯普利克莱克方面的骑警支队分别沿西南方向、东南方向、正东方向、西北方向、正西方向展开搜查。

       祝好运。上帝保佑你们。上帝保佑加拿大。

      

纳维斯撒临时分部,1967年2月28日,1:48

       命令确认。

       我将亲自带领特遣队展开调查,在当地向导托马斯·加尼翁先生的随同下,沿着纳维斯撒镇东北的冷原探索,并计划在冷原边缘驻扎。

       当地人对我们的搜查展现出了奇怪的消极态度,即使重金聘请也只有加尼翁先生一个人愿意为我们带路,并且他还有一个条件——绝对不能踏上冷原的土地。

       他声称冷原是“被神厌弃之地”,其中有着可怖的诅咒,所有进入此地的人再也没有出来过,因此也警告我们不要去。传说,冷原是印第安神话中北风之神的居所,所有惊扰神明沉眠的人都将遭到神罚。

       这些神话传说显然是不可信的。但在某种意义上,也展现出了冷原气候之恶劣。当地终年积雪,且多暴风雪和极端低温天气,给我们的装备造成了极大的损耗。冷原地属高原,空气稀薄,且多冰层裂隙,被冰雪覆盖,难以察觉,但稍有不慎就可能葬身万丈深渊。此外,这也对警员的心理状况造成了很大负担——我们必须每三天进行一次心理评估以确保搜救队员自身各方面正常。

       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深入冷原,显然是一个愚蠢的主意。我们会先在冷原四周的交界地进行搜查,倘若一无所获,再冒险进入更深处。

       先遣队已经出发。时刻保持联系。

 

渥太华加拿大皇家骑警总署,1967年2月28日,17:23

       报告已收到。请务必立刻展开行动。

       根据皇家骑警总署情报科调查推断,华盛顿方面一直向我们施压寻找的卢卡斯·莫罗可能是CIA的间谍或特工。随后情报科行动处人员的调查似乎更加增大了卢卡斯·莫罗的嫌疑。我们查阅了莫罗的入境记录,发现负责审查他签证的海关签证官于三天前因受贿罪被查处;同时,目击莫罗的海关人员和监控显示他并没有携带任何跟绘画有关的物品——这对一个画家来说是完全不合常理的。我们有理由怀疑,莫罗在入境时盗取或持有了我国或他国的机密文件——无论如何,务必找到它。

 

纳维斯撒临时分部,1967年2月28日,21:06

       特遣队在冷原的边缘一处雪原上发现了一辆被废弃的雪地车。在车上,我们发现了本杰明·罗伊的尸体。在被发现时,车门处于半敞开状态,其中的制暖器早已停止工作。

       尸体没有任何外伤。根据法医推断,罗伊死于严寒。从尸体的新鲜程度来看,他大抵死于26日晚上。由于暴风雪和零下的低温,尸体表面已经开始结冰——这也帮助我们完好的保存了尸体。可惜的是,大雪完全掩盖了任何足迹和车辙印,我们无法推断他原本的目的地和莫罗的去向。

我们猜测,罗伊和莫罗在前往城外后可能迷失了方向,随后贸然进入危险地形,又因后勤物资不足,通讯被突发的暴风雪切断,从而导致了二人的死亡。我们没有找到莫罗的尸体,但不排除他在罗伊死后于绝望中弃车求生的可能。

这将是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应当足以应付媒体的质询。

但更多疑点仍未解开。

我们随行的工程师检查了雪地车,发现油箱里还有半箱油,制暖器也是完好的,剩下的食物补给也足够再支撑一整天。但这怎么可能?如果一切状况如常,罗伊又为什么会死?排除种种不可能,无论事实有多么离奇,我想我们不得不承认,罗伊极有可能是自杀,是他自己关闭了制暖器,然后冻死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冰原。

但为什么?是什么让一个家庭美满、事业昌隆的人在绝望中自杀?莫罗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些都不得而知。

我们恐怕不得不深入冷原。

 

纳维斯撒临时分部,1967年2月28日,23:51

       由于时间紧迫,我们计划即日起前往冷原搜查。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没有从麦克唐纳手中获得任何有效情报——事实上,他对我们的任何问题都保持缄默,有时甚至让我们怀疑他是否已经失去了同外界交互的能力。

我们将留下一支预备队在纳维斯撒临时分部作通讯中转站和后勤保障基地,我的老伙计奥赖利将留守那里,顺道继续对麦克唐纳的审问。

稍后这个老顽童会来同你们接洽。

       祝我们好运。

 

冷原先遣队,1967年2月29日,3:32

       万幸,暴风雪于昨夜停止了,我们也得以深入冷原调查。

       当地自然环境的恶劣程度远超我们想象。巨大的峡谷、隐蔽的暗河遍布这座白雪皑皑的高原,严重拖慢了我们的行进速度——至今,我们只向前了大约35公里。

       我们暂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这里似乎只有择人而噬的风雪和坚冰。

       我调查了先遣队的各成员,大家的心理状态都还在正常范围内——我不知道这样的稳定还能持续多久。

 

 

冷原先遣队,1967年2月29日,5:47

       冷原的暴风雪突然加剧。先遣队的行动速度被严重的减缓——我们对此毫无办法。更诡异的是,冷原上突然出现了阴森的大风——请原谅我用“阴森”这个不大贴切的词语来形容它。我确信这突如其来的风至少有七级,甚至更强。它冷的刺骨,像是在极地最阴暗的冰川罅隙中沁染了千万年那样的冷,冷中透着横冲直撞的恶意,从高空中掠来。

       开始有队员报告说感到身体不适,主要症状为头晕、恶心、不安、行动迟缓、四肢无力——老实说,我自己也隐隐有这样的症状。我们的医疗顾问艾莉丝·杜贝女士认为,这样普遍的症状很有可能是因为队员面对长期单一的冰雪景色和极端低温而产生的应激反应——就像受心理暗示影响的暂时性雪盲症。

       我相信这是集体不适的主要原因——冷原单调的景色确实在逐渐摧毁我的神志。我看着天空的风在雪花的堆砌下化形成杂乱无章的线条,还有极地繁星透过天穹映出的几缕微光,都被地上的坚冰染上深蓝的华彩。我有时能看到两颗格外明亮的星辰,用冰冷的光划破夜空——就像两只眼睛在注视着我,让我想起加尼翁神神叨叨的警告。我询问了其他人,他们也坦言有一种诡异的被窥探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们,在某个阴暗的,不为人知的,无法理解的角落。

       杜贝女士正在努力为我们提供心理疏导,尽管那聊胜于无——但不用担心,我们尚有继续搜查的毅力。

 

纳维斯撒临时分部,1967年2月29日,6:03

       这里是芬恩·奥赖利。我们第一次目击了麦克唐纳的异常举动。在昨夜凌晨两点钟左右,看守于麦克唐纳拘留室外的警员杜伊波斯报告称他听见了一阵若隐若现的呜咽声。他感到吃惊,于是开门进入拘留室检查麦克唐纳的情况。他看见一个身影在黑暗中蠕动,仿佛在死死的盯着什么东西看。他打开了手电筒,发现麦克唐纳正像个石像鬼一样蹲在地上,面对着拘留室的小窗。让杜伊波斯感到毛骨悚然的是,麦克唐纳,这个25岁的年轻警官,正双目血红的盯着窗外,眼中的仇恨与暴虐仿佛要溢出他的身体。

他立刻将情况报告给了我。我立刻派人检查了窗外和建筑四周,但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泥泞的街道、下着小雨的乌云和令人作呕的黑暗。但麦克唐纳在看什么呢?接着,我跟着杜伊波斯试探性的接近了看上去濒临崩溃的麦克唐纳。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尽管麦克唐纳的胸口在呜咽中近乎抽搐式的上下起伏,泪水不断自他血红的双眼中奔涌,脖颈间收缩的气管似要从他松垮的皮肤中破体而出——我们依然没有听到一点声音。某种令人惊惧的静默正笼罩着这个房间,它是如此的强大,以至于不光让面前这个男人的疯狂缄默无言,甚至还一道湮灭了窗外淅沥个不停地冷雨。

那里没有任何哭声。我们也听不到任何哭声。似乎这个失去过去、身份成谜的男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样——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杜伊波斯走上前去试图跟麦克唐纳搭话,尽管我们中没有一个人期待从这个安静的疯子上得到任何回应。但出乎意料的,也骇然的,麦克唐纳,这个自从第一次见面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怪人,颤抖着拖着身子转过了头——他那猩红的眸子同我对上视线,一瞬间我感觉好像有一股冷气穿透了我的身体。在所有人震惊以及惊醒的目光下,他,开口说话了。“.…..别让他们去……求你……”他的声音像是老旧的吹风机一般刺耳,让人想起金属摩擦时发出的尖啸,还带着因长期沉默后嗓音特有的滞涩感,与他先前同我谈话时浑厚圆润的嗓音简直天差地别。“只要一朝沾染暴雨……潮湿的气息……注定无法挣脱……”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从最开始的正常谈话声,到后来近乎于只抖动自己的嘴唇,发出的声音小的让人想起羽毛划过地毯的摩擦声。到了最后,我们只能看着他的嘴唇无意义的翕动,片刻后这样的动作也逐渐消失——他又是那只不详的石像鬼了。

麦克唐纳!”我试图再度唤醒他,“你在说谁?为什么说‘不要去’?你到过冷原吗?我们不是在逼迫你,但这一切真的很重要——我会保证你的安全的——相信我……”

没有任何回应。那憔悴的石像鬼仍然静静地蹲在那里,皱着眉头,凝重的审视着黑乎乎的窗户,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我们的臆想。那种令人不安的沉默再度主宰了这间囚室,它甚至让我原本问询的话语都形同耳语,最终归于沉寂,就像麦克唐纳本人一样。

不知怎地,我突然对这份寂静感到毛骨悚然。我们一行人踉跄的退出了这个房间,就好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在关上门前的最后一刻,我的目光落在麦克唐纳面前的那块玻璃上。

窗外空无一物,只是一片漆黑,还有随着玻璃倒影浮现出的——我自己。

门终于合上了,大家都呼出一口气,但空气中还是显得寂静。

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这样安慰自己。那里没有任何东西,甚至没有任何哭声。

原谅我在报告中流露出的失态。在经过这样一桩午夜惊魂后,所有警员都希望回到温暖的被窝里去。我们让为人最豁达、最胆大的杜伊波斯继续守夜(这甚至是他自己的要求,他似乎对这份活计乐此不疲),我在办公室里写完这份报告,接着终于能让自己紧绷的精神放松一下了——尽管麦克唐纳那血红的眼睛和扭曲的面容仍然在我脑海中打转。

但幸好我再没有听到过哭声。我是说,那里什么都没有,不是吗?

 

冷原先遣队,1967年2月29日,12:14

       我们有了惊人的发现。今日(29日)11:41,我们在一处冰川裂隙的边缘发现了一辆荒废已久的雪地车。其上已经被冰雪覆盖,目测至少已经被弃用了20年以上。由于舱室内裂隙结冰,我们无法进入其中——我的队员正在尝试破门。

       是什么人将雪地车开到这里呢?他们又是为何弃用了它?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纳维斯撒临时分部,1967年2月29日,12:17

       这里是纳维斯撒临时分部主管芬恩·奥赖利警官。我们在废弃的雪地车外又发现了新的线索。在罗伊尸体的底下,我们发现了被他压住的一张名单。我们比对了两人生前的字迹,是罗伊自己的笔迹。这份名单里一共有二十五个人的姓名,其中二十四个是这次案件中的失踪者,也包括莫罗和罗伊本人。而唯一多出来的那个名字,是亚历山大·麦克唐纳。

       这可能预示着什么——警方明明在失踪事件发生后封锁了消息,为什么罗伊会拥有这份绝密的名单?是他见到了这些失踪的人,还是说……我不再敢继续想下去。还有麦克唐纳,这个忧郁的石像鬼,难道罗伊和莫罗同他见过面?也许这份名单可以成为唤醒他的契机…….我不知道这是否会是一个好主意。

       我们将会对现场及周边进行更细致的调查。

 

冷原先遣队,1967年2月29日,14:01

       冷汗爬满了我的脊背——我从未如此动摇过——上帝啊。我们的发现…….诡异到无法形容。

       车内有三具遗体,他们就这样沉浸在冰天雪地的环境下,保存基本完好。他们身上穿着已经风化的军装,似乎是加拿大某军队的士兵,具体部队番号已经不可考究。一旁的武器架上还放着两把二战时常见的老式李-恩菲尔德栓动步枪。还有一把步枪掉在地上,四周散落着三个弹壳。

       我们查阅了雪地车的型号——确实是20年前的产品。这简直……难以置信。

我们检查了尸体——冰原的极端低温很好的保存了这些二十年前的死难者——三具尸体都是非自然死亡。

第一具尸体死于胸前的枪伤。一颗0.455英寸口径的子弹贯穿了士兵的胸膛,将那颗本该炙热跳动的心脏绞成碎末。第二具尸体也是一样——一枪毙命。他们都是趴在地上,猜测是背后中枪。由此观之,枪手应当是他们的同伴或者相识的人,不排除内部哗变的可能性。第三具尸体的胸前血肉模糊,似乎是被什么大口径枪械正面命中导致的,其中嵌满了钢珠——我依稀辨认出那是温彻斯特M1897或M12泵动式霰弹枪近距离开火后造成的创口。

奇怪的是,在二十世纪四五十年代,使用0.455英寸子弹的只有韦伯利 Mk VI 左轮手枪。但加拿大军队在1945年左右就基本换装了威力更大的9mm勃朗宁手枪,到1946年以后韦伯利左轮基本从军用武器变成了警察的制式装备,而霰弹枪更是根本不在加拿大陆军的补给名单上——这种枪械倒是在那时的加拿大皇家骑警中广泛列装。

如果是军队哗变,那绝不可能使用这样的警用或半民用武器,这三名士兵的死因可能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而且还存在另一个疑点——为什么从来没有士兵失踪的报告或档案?我在出发前查阅了有关冷原的所有档案和卷宗,出去最近一年以来的人员失踪报告,再无任何文件。

在战争时期,一队士兵在自己国土上消失,军方绝不可能毫无表示。同时,这次查询让我想到一个问题:加拿大建国以来的几百年里,竟然没有一份关于冷原的地质研究报告或巡逻报告。

难道是军方掩盖了消息?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被废弃的雪地车、死因成谜的士兵、迷雾重重的失踪案……这里在20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疑问在不断堆积,搅成一团乱麻,沉入思绪浑浊的死水中。

我依然感觉有一种奇怪的被窥伺感,心中隐隐不安。这种不安在我看到这辆消失了20年的雪地车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我的身体状况逐渐好转,也许刺骨的寒风唤醒了我行将就木的意识?但队伍中约1/3员的身体状况持续恶化,杜贝女士评估认为可能对任务造成负面影响甚至出现减员,故请求临时分部后备队增员并撤离生理不适者隔离观察——稍后我会分享车队现在的经纬度坐标和预估行进路线。

 

渥太华加拿大皇家骑警总署,1967年2月29日,14:16

       致奥赖利警官。

       很高兴知道纳维斯撒临时分部已经建立。对于你所提及的人手不足的问题,总部已经从马尼托巴省各地抽调的3支支队前往支援。无论如何,在国际局势日益紧张的当下,搜查任务必须尽快——深入冷原探索是必要且必须的。我们的增援将在20小时内到达,届时立即开始探索任务,找到卢卡斯·莫罗,并将他带回,生死不论。

 

纳维斯撒临时分部,1967年2月29日,14:18

       命令已收到。我们在这36个小时内会再次审讯嫌疑人和查证相关事件,并在罗伊的雪地车附近进行地毯式搜索——待到支援一到,便立即组织先遣队出发前往冷原。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曾询问了当地人,即使在重金聘请下,也只有加尼翁先生一人愿意担任向导,他还向我们声明,他绝对不对踏上冷原的土地。他声称冷原是“被神厌弃之地”,传说其中有着可怖的诅咒,所有进入此地的人再也没有出来过,因此也警告我们不要去。尽管心中百般不解,我们恐怕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我们的先遣队不得不在失去向导的情况下探索冷原这片未知的土地。

       现在传统的指南针是我们唯一的依仗——希望冷原的暴风雪早日停歇。

       愿上帝保佑我们。

 

冷原先遣队,1967年2月29日,14:20

       抱歉,这里是纳维斯撒临时分部指挥兼冷原先遣队队长爱蒂安·布沙尔,我不明白上两则通讯的内容。

       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奥赖利。我的队员现在正处于不明的危险中,急需增援——请总部给出批示并协调工作,而不是跟这个操蛋的单身老男人一起说笑。

 

渥太华加拿大皇家骑警总署,1967年2月29日,14:21

       致奥赖利警官。

       当地的状况我们已经了解。关于总部系统的秘密调查也正在进行中。

       当地临近的天气观察站显示暴风雪从今日下午就将完全消失,保持原计划不变,20个小时后立即派出先遣队。

 

冷原先遣队,1967年2月29日,14:22

       别搞笑了,辛格。我知道你是接线员。把我们的情况上报总部,立刻!

       还有奥赖利,婊娘养的玩意,看老子回去不把你的烂屁股打开花!我最后重申一遍,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

       你们是在拿人命开玩笑!你们这群混蛋是要上军事法庭的!

 

冷原先遣队,1967年2月29日,14:54

       纳维斯撒临时分部?总部?你们能收到我们发出的通讯吗?重复,这里是冷原先遣队,纳维斯撒临时分部?总部?你们能收到我们发出的通讯吗?

 

冷原先遣队,1967年2月29日,15:20

       尽管觉得不可思议,我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冷原先遣队,因为不明原因,已经彻底单方面失联。

       我一遍又一遍的确认每一条信息,它们都显示的是“成功发送”状态,我们也能看到纳维斯撒临时分部和总部的实时消息。可是,我们的存在好像悄无声息的被从世上抹去,就像橡皮擦去白纸上几处笔迹。无论是纳维斯撒镇还是渥太华都看不到我们的任何消息——他们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们失联。

       不。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曾组建了一支冷原先遣队——这背后蕴含着的东西让我不寒而栗。

       辛格在通讯里说今天下午开始冷原的暴风雪就会停止,可冷原内部的暴风雪愈演愈烈。他为什么要说谎?或者说,结合我们遭遇的一系列诡异事件,其实他没有说谎呢?我不敢再思考下去。

       我们现在孤立无援,仅剩能维持两天的补给,被冰冷的气温和崎岖的地形包裹,还肩负着可能永远无法完成的任务。所幸,队员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自发现那辆20年前的雪地车起就有所好转,这也是我唯一得到的慰藉了。

       恐怕我们遇到了最坏的情况,恐怕上帝永远无法再保佑我们——恐怕我们将不得不被永远困在这片邪恶的土地里。恐怕那个在看着我们的东西……是真实的。

       无论如何,我们一定会逃离这处被认知远离的大陆。我们将即日起原路返回,向纳维斯撒镇前进,或者说撤退,亦或是逃亡。我们会走出来的。一定会。

       我知道你们收不到这份报告,但我还是想把这些东西写下来,哪怕仅仅作为我们存在过的证明。

不管怎样——祝我们好运。

 

纳维斯撒临时分部,1967年2月29日,17:23

       我们有了新的发现。在雪地车向东8英里处,我们找到了一本遗落在地上的黑色记事本,扉页上写着本杰明·罗伊的名字。整本书共120页,前85页被粗暴的撕下,下落不明;后二十五页几乎都是白纸,只在其中第107页的位置上潦草的写着一句话。

       “请别回头。世界上不存在两朵相同的花——枯萎后既是永恒的终结。”

       我们的心理侧写师认为罗伊生前的精神状态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糟——他认为也许是冰原单调的色彩引起了罗伊的焦虑和不安,因此在求生过程中自杀。这是个站得住脚的说法,但我们没有在罗伊的个人资料里面发现任何心理疾病的病史。

是什么能让这个家庭美满、乐观开朗的中年男子毅然选择以冻死的方式自杀?这句不明所以的话背后有无其他隐喻?我们恐怕得等深入冷原后才能找到真相。

此外,在先遣队进入冷原之前,一次对亚历山大·麦克唐纳的秘密审讯也正在筹备中。我们为此请来了心理学顾问科伦菲尔博士。无论如何,至少在我们以身试险之前,要从那个木头人嘴里问出些情报来。

 

纳维斯撒临时分部,1967年2月29日,19:02

麦克唐纳自杀了。就在我们的审讯结束不久后。他毫无征兆的走了,他囚室里的窗帘成为了绞死他的凶手。一切都静悄悄的,直到20分钟前才有人发现。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我会附上审讯的视频记录。

先遣队会在3个小时之后出发——无论发生什么。

 

[视频开始]

[科伦菲尔博士坐在背对摄像机的位置上,面对着一间光溜溜的囚室。随后,亚历山大·麦克唐纳被两个荷枪实弹的皇家骑警抬到面对博士的一张椅子上。两人中间隔着由铁栏杆构建的围墙。]

[麦克唐纳双眼空洞无神的倒在座位上,用没有聚焦的眼睛盯着铁栏杆瞧。两名警卫在他身后站定]

科伦菲尔博士:[咳嗽声]好的,亚历山大·麦克唐纳警官。我想我们可以试着开始今天的谈话了?

[沉默]

科伦菲尔博士:请你务必相信我没有恶意。这儿没有人在怀疑你的身份,你的履历干干净净。我们从来没有把你当做嫌犯来看待,我们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停顿]这些问题能帮助我和我的同僚——你的同僚,很多很多。

[沉默]

科伦菲尔博士:[叹气]好吧,那么——[于罗伊尸体旁发现的名单被取出并展平在麦克唐纳面前]麦克唐纳先生。能否容许我提问,为何你的姓名会出现在这张名单上?

[沉默]

科伦菲尔博士:你知道这份名单是什么吗?

[沉默]

[科伦菲尔博士摇摇头,走出了画面。3分钟后,他重新回来,手里拿着一块精致的梳妆镜。期间,麦克唐纳始终保持原姿势不变]

科伦菲尔博士:为了应对今天特殊的状况,我从外面特意给你带来了一份礼物。能请你看一眼我的镜子吗?

[沉默]

科伦菲尔博士:[习以为常的叹气]好吧,随你开心。但看样子你并不太在意。不过没事,我总是有很多耐心的——

[科伦菲尔博士将镜子卡在麦克唐纳的目光前]

[麦克唐纳的眼神骤然凌厉,身体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用恐惧的眼神盯着镜子,却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科伦菲尔博士:你在害怕?为什么?镜子里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东西吗?

麦克唐纳:[粗重的喘息]不……这一切就该是这样……

科伦菲尔博士:呃——你能说的稍大声些吗?

麦克唐纳;[声音骤然放大]不。

科伦菲尔博士:好吧,好吧。麦克唐纳。那我们先不深究这个。上帝啊,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回神了。那么,我希望你能回答:你见过本杰明·罗伊和卢卡斯·莫罗吗?

麦克唐纳:[短暂的沉默]不。我从没有听说过这两个人。

科伦菲尔博士:[停顿]那么你去过冷原吗?

麦克唐纳:[长时间的沉默]我不能说。

科伦菲尔博士:为什么?请放心,我们能充分保证你的安全——

麦克唐纳:[粗鲁的打断]不。不是这个问题。我实在不能说,求你——[他开始试着撕扯自己的指甲]我没办法…….这是保护。对,是保护。你们不应该来这里的。

科伦菲尔博士:你说什么?

麦克唐纳:[情绪越发激动]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这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地方!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科伦菲尔博士:抱歉,先生。我不明白,我希望你能为我即将出发探索冷原的同僚提供些许情报——如果你可以的话——

麦克唐纳:——你根本不明白你在干什么!那片极地……那片雪原……根本不是你们所能涉足的。让他们不要去!我能感应到……[抽泣声]……满足……空洞的满足……已经有祭品牺牲了。[抽泣声]你们不应该成为下一个,先生。你的生命很美好——它不应该在这里被浪费。

科伦菲尔博士:什么叫做……你感应到?你感应到了什么?

麦克唐纳:[癫狂的大笑]哈哈哈哈——你还在探寻,还在探寻!没用的!冷原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你我肉体的灰烬。在灰烬中,一个个魂灵被擢升入孤寂的高天,随后随风瓦解消逝——永不复现。我本来应该能忍受的,本来可以的。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有这么强大,没人有这么强大!那些感觉…….在不断袭击我。孤独…….我像是条孤魂野鬼,不,我本来就是了。

科伦菲尔博士:我不是很理解。[停顿]能跟我讲讲你二十岁之前的经历吗?

麦克唐纳:我在纳维斯撒镇长大。镇子是我的家。就是这样。

[沉默]

麦克唐纳:你们已经派出过一支特遣队了,是吗?

科伦菲尔博士:[困惑]不。我们没有。纳维斯撒临时分部在一天前刚刚成立。

麦克唐纳:[亲切的笑]不,你们有。

[沉默]

科伦菲尔博士:[叹气]好吧。最后一个问题,麦克唐纳先生。[他起身向麦克唐纳展示那本黑色笔记本]这上面有一句话。[做作的咏叹调]“请别回头。世界上不存在两朵相同的花——枯萎后既是永恒的终结。”你能告诉我它是什么意思吗?

麦克唐纳:[短暂的沉默][冷冷地]我已经回答过了。

[长久的沉默]

科伦菲尔博士:[从座位上起身]谢谢你,麦克唐纳警官。我想我没有更多的问题了。感谢你的配合,之后——

麦克唐纳:——你们知道一个叫做艾丽莎·伊斯万特的人吗?

科伦菲尔博士:[迟疑]我不知道。如果你需要,请稍等一会儿,我们的系统很快就能给你结果。

麦克唐纳:不。不用了,博士。就这么结束吧。

[麦克唐纳在两名警卫的搀扶下离开]

[视频结束]

 

冷原先遣队,1967年3月1日,0:15

       这里是冷原先遣队指挥芬恩·奥赖利。我们的车队正在按原计划深入冷原。今日(3月1日)0:03,我们有了重大发现。

       在一处山崖的背风坡上,我们发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熄灭的篝火、焦炭、骨头和不远处人类的排泄物。从规模上看,至少有20人,甚至更多。

       我期望这些人是我们寻找的失踪者,更希望莫罗也在其中。但在确认失踪的24人里,最早失踪的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376天。没有人能在缺乏补给的情况下在极端低温、危机四伏的冰原生活一年多的时间。可如果这些人不是失踪者,那么又是谁呢?

       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好像什么重要的线索被忽略了,但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无法回忆起来。

可惜风雪掩埋了先前宿营者的行迹,我们无法依靠脚印追踪他们。但根据排泄物的新鲜程度来看,他们应当走不远。

 

冷原先遣队,1967年3月1日,0:45

       我们从刚才发现的营地出发,继续前进,在向北15英里处发现了让我们瞠目结舌的东西。

       起初,雪地车遇到了某种障碍物,我们仔细观察发现模样不对劲,于是便派遣队员下车查看。

       是6具尸体。6具加拿大皇家骑警的尸体。

       这六位殉难者似乎已经死去多时,他们的血肉都被冷原刺骨的寒风剥夺殆尽,只留下在时间腐蚀下晶莹剔透的骸骨和破烂的红色制服。从他们身上古朴的红色制服和卡其色裤子不难看出应当是几十年前的骑警——显然即使在天寒地冻的冷原,被保存的如此完好的尸体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信号。

       由于尸体破坏程度过于严重,尸检无法进行。这几位RCMP的前辈究竟为何而死也无从得知。但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十足诡异。

       我们收敛了前辈的遗体,继续上路。

 

冷原先遣队,1967年3月1日,1:18

这里是冷原先遣队指挥芬恩·奥赖利。总部,你们能收到我的通讯吗?总部?

 

冷原先遣队,1967年3月1日,2:23

       这里是爱蒂安·布沙尔。我们的车队在撤退途中再次遇到了诡异的事件。一条冰川峡谷悄然分割了我们与外界。但我们来时这条35米宽的峡谷根本不存在——那时这里只是一片冰原。

       我竭力让我的队员们保持镇静,但收效甚微——几乎每个人包括我自己都处于惶恐不安中。

       冷原里绝对有什么东西——这里很不对劲。我仍能感受到:那个东西,在盯着我们,用灼灼的、亘古不变的目光。

       是它在阻拦我们吗?

       漫天的飞雪仿佛凝聚成无形的囚笼,将我们困于其中,如笼中之鸟,无可挣脱,无可逃离。

       我也通过通讯听到了外面奥赖利的报告——“别回头。”这是句警告吗?我不知道。还有麦克唐纳的疯狂…….我心中已经有一些猜测了。

       凝视着冰川下阴冷漆黑的深渊,我仿佛置身存在的边缘,咫尺便是湮灭。

       我们的补给只能支撑最后两天了。恐惧正如野火般在队员里蔓延——也许我们再也走不出这个地方。

       我们会沿着裂隙前进,行走在万丈悬崖的边沿,去为了出路而奋斗。

       愿在这众神厌弃之地,会有奇迹保佑我们。

 

 

冷原先遣队,1967年3月1日,4:51

       这里是冷原先遣队。我们正在逃亡的路上。裂隙还是一眼望不到头。

       我们的队员在方便时发现了几张被撕下的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诡异的笔迹。

 

1942年11月21

今天是在冷原的第32天。

       好消息是,我不再感到头晕恶心了,似乎前日直面那个东西的后遗症已经消去。坏消息是,那种诡异的被窥伺感已然没有消失——它还在某个地方盯着我,用满腔怨恨的眼神。   我仍然试着研究那些诡异事件之间的关系。在三周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我明明看到了五具诡异的英帝国龙虾兵尸体——而我现在却什么都看不见。12天前我亲眼目睹的鬼城,在一觉之间就消失无踪。我试着说服自己那只是蜃楼幻影,是我疯狂的臆想,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一个月内,我尝试了无数种方法逃离这里——但是这似乎都无济于事。我试着原路返回向南边走去,却被不知何时突然出现的裂谷挡住了去路。我试着向北走,可花了14天都没有走出冷原。

       明天我会试着朝东南方向走,看看能不能找到出路。

       也许,我再也回不去家了。

 

1942年11月22

       也许我真的被冷原连绵的风雪折磨疯了,我的幻觉在不断加重;又或者那根本不是幻觉,我正置身于奇异绚丽的地狱中。

       我在风雪中找到了一个村落,一个住着人的村落。本地的居民十分排外,他们差点杀死了我。所幸我随身带着武器,才逃之夭夭。但我也旁敲侧击的打探到一点消息。

在我刚遭遇他们时,他们对我只是感到警惕和堤防,却并未将我驱散。当地人以印第安人为主,但他们的皮肤要比我见过的印第安人白不少看着反而更像混血儿。他们几乎完全与世隔绝,科技水平还停留在原始社会。他们的语言竟然能跟我们互通——他们会讲英语、法语和一点点西班牙语。

但随后我似乎触犯了什么天大的忌讳。我向当地的族长询问了冷原的事。族长的脸色在听到我问题的瞬间“刷”的一下变白,接着他结结巴巴的问我:

你曾在天空中遇见什么东西吗,外乡人?”

在得到我肯定回答的一瞬间,他就骤然换上了一副惊怒的神色,二话不说就试图向我发起攻击。我试着制服他,问清楚缘由,可我们扭打的声音却引来的外面的警卫。我走投无路,只能鸣枪示警。所幸他们对枪声似乎很敬畏,我才能逃离那里。在那之后,我仍能隐隐感觉到有人在跟着我,直到我走出15英里开外。

 

1942年11月26

       我已经彻底弹尽粮绝了。尽管先前意外的发现我虽然是孤身前往这片神弃之地,可却颇有先见之明的在雪地车里携带了足够20个人消耗一周的补给。可现在它们也消耗殆尽了,走出冷原的目标离实现仍然遥遥无期。

       我逐渐感到自己越来越困倦,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这片被黑夜侵袭的冻土似乎有某种魔力,让我安然睡去,永不醒来。风依然跟着我,它的咆哮已经出卖了它。冷原里的东西也是。

       我不得不迫使自己接受一个事实:我可能永远也逃不出这里了。

       我想回家。回家。不要天寒地冻。不要冰川。

       我还是个孩子家人?我的父母还好吗?还有艾丽莎?

我不想死在这里这是一场梦让我醒来吧求你醒过来

不求你。救救我!!救命

我足够坚韧。我意志如钢。我不会屈服。

我累了太累了无谓的挣扎

我会坚挺。

我逐渐意识到了。冷原里有什么东西在游荡——它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它在吞噬我们的记忆,咀嚼我们的认知——那是它是食物。我们正如被蒙住双眼的猎物一样在冷原的黑夜里龋龋独行,供肆虐的寒风取乐。它有意识吗?或许只是凭借本能行动?我不知道——我忘记了太多事情,数量异常的补给只是其中一项,但我已想不起来更多了。我曾拥有过同伴吗?为什么我对他们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没有?为什么我还活着?他们…….又去了哪里?

我会用尽我全部的力气试着向东边走。那里应该有个村子。祝我好运。

 

我不知道这份日记是谁写的,更不知道它为何出现在这里——即使过去二十多年,这些纸张仍然光洁如新,好像被寒风特意眷顾似的。但这恐怕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沿着裂隙向东走,追寻着那位先辈的足迹,希望他口中的村庄是真的,也希望我们不会在那之前耗尽补给。

在这份线索外,日记里似乎还隐晦的提及了一些别的事。那位不知名的落难者也遭遇了那个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如果他提及的东南方向的印第安人属实的话,他们似乎对那个东西忌讳莫深。我不由再次想起加尼翁先生说过的话:冷原是北风之神的居所。它难道真的是神明,或是某种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高维生物?

关于我们进入冷原以来遭遇的那些诡异事件,看着日记上那人的仿徨,我已经有了些头绪——那将是一个可怕的猜想。希望它永远不要到被印证的时候。

 

冷原先遣队,1967年3月2日,19:07

       致渥太华总部、纳维斯撒临时分部。

这里是爱蒂安·布沙尔。如果没有任何意外,我即将死去。请别为我感到悲伤或惋惜。这是我的结局,我的终结,仅此而已。

这篇通讯毫无意义。你们不可能收到它。但无论如何,在我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里,我不希望我的努力付诸东流——哪怕它注定不为人知。

冷原里有东西。我对此早有猜测,而如今,当我猛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的在冰原上行走,孤苦伶仃的即将死去时,我心中最后的犹豫也被确信掩盖。是的,先生们,冷原里有东西,有个超出人类所掌控科学范围之外的诡异玩意。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也永远无法知道。是风神,或者是怪物,都无所谓。它就是它,它在那里,在冷原,不知道多少时光。

那个东西——它在进食。我们的记忆就是它的食物。但它吃的不是我们这些受害者的记忆,而是除去受害者以外所有生物的记忆。它是个慷慨而守底线的商人,从来不在乎自己的信息被窥伺。但它的信息,它的存在,是有毒且致命的。你知道它越多,它知道你也越多。接着,就在我暴露在它的污染中时:它吃下了我,或者说,某种被我们相信是自己灵魂的东西。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我发现那个20年前的雪地车开始,我的存在被抹除了。只要短短一瞬间,在这颗星球上的任何生物,对我的认知都被扭曲、瓦解。从那一刻起,在你们的认知中,加拿大皇家骑警警署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叫爱蒂安的警官;我从来没有出生,我的父母至今膝下无子;我从来没有结婚,那位只有我知道的妻子只不过是一位单亲母亲。我不存在。我在物理意义上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从来没有被抹除。我的电子档案现在就在系统里躺着,我的照片现在还在我的住处,甚至在我妻子的面前;只是你们看不到罢了。它是一种隔膜,隔离了我与世界。倒不如说,它让我坠入一个极致孤立的世界中去。当它盯上我时,哪怕我有再多的队友(我不确定我有没有,我想应该有吧),再多的后援,也毫无作用——他们很快就会完全忘记我。哪怕我就在你的面前大喊大叫,猛扯你的衣领,向你开枪,或者死在你面前,你也察觉不到我的存在——你甚至看不到我的尸体——你甚至听不到我的哭泣。

冷原就是它的食道;我已经被咽下去了,再无挽回的余地,希望你们不要。它就是纳维斯撒镇警署力量如此稀少的原因——因为那帮原来的警察全他妈被那东西吃了!还有那些镇民,恐怕也是……冷原从古至今都在这里,它也是,从人类还未诞生的太古时期起。有多少人在这里无声的死去?几万、几十万、几百万还是上千万?我不知道,但绝对不止我们收到失踪报告的这24人。这座雪原可能早就堆满了尸体——那些被遗忘的尸体。它们可能就在我脚下,想象一下,我正踩着一具爱斯基摩人的骷髅,不远处还躺着一位大英帝国的海军。而我甚至感受不到这一点。而现在,我将成为它的一部分。

我的记忆至今仍是残缺的,这毋庸置疑;但我记忆的残缺不是它带来的。它不直接伤害我的记忆,只不过那些存在在我残缺记忆中的人,那些我本来应该记得、应该熟悉的人,也同样是它的猎物,而且他们比我更不幸罢了。冷原的众多空间异常其实是因为层层记忆抽离的结果。当我关于某个人的记忆被篡夺时,有关于他的一切造物也在我认知中隐形了;于是这篇小小的冰原好像变成了无数个维度的重叠;每个维度都是一层里世界,每个猎物凭借自身和同伴存在被抹除的层层叠加坠入不同的维度中,哪怕走在同一个位置都看不见彼此。那雪地车是这样,日记中提到的鬼城是这样,那片阻断我生机的大裂谷也是这样。因为不光是记忆,你的五感同样是认知的一部分——一切由大脑决定的东西在这里都不可信任了。

在我死前还有一个疑点尚未得到解答。为什么我们会知道罗伊和莫罗的失踪?为什么我们关于那24个失踪者的信息没有被扭曲?我原本不知道答案,但当我看到奥赖利在2月29日早上和晚上的报告,真相就悄然若揭了。罗伊与我不同。他的运气足够好,好到不知怎地,他成功走出了冷原,甚至自始至终没有直面在它的污染下。毫无疑问,罗伊的存在肯定也被它吃掉了,不然他不可能得到关于那24位失踪者名单的能力。但他却硬生生把自己从地狱里拉了回来。他,带着那份名单,在冰天雪地里逃出了冷原,也逃出了它的影响范围。于是他的存在重回那个世界,连带着那份名单上的其他24个人一起。皆大欢喜的结局,不是吗?

我原先也这样想,但随后罗伊诡异的死状和那句语焉不详的话给了我启发。在这片死人之国里,逃是没有用的。我想自我们一开始进入它阴影中的那一刻起,某些被确信成为我们灵魂的东西就已经被抽离、抹去、吞噬,而在冷原中上演一幕幕滑稽戏剧的我们,不过是我们意识的残余,一串串荒诞的电子信号而已。而这些东西是永不复还的。我们生命的花朵在踏入冷原的那一刻起就已然枯萎,我们只不过并未死亡。当罗伊带着他那24个同伴存在的证明重回世界时,迎接他的不是“罗伊”和其他24人这个个体的回归或复活,而是一个崭新的,名为“罗伊”或者其他什么别的的空壳。一个崭新的人,没有接触过社会,没有真正的活过的个体。新生的他们就好像世界运行逻辑上的漏洞,被上帝凭空编造出来。而这些新个体唯一的模版,就是那些还没有被它夺走的信息。这些信息不是罗伊脑中的记忆,因为它从不伤害猎物的记忆,而是杀死暴露在大众中的认知——幸存者不是罗伊,是那张名单。于是新生的罗伊也只剩下一条属于他自己的痕迹存在于世:“本杰明·罗伊”,这个名字。所以他才会在绝望中自杀——因为他本人在很早以前其实已经逝去了。剩下的,不过是如同植物人一般苟延残喘的肉体而已——罗伊是这样,麦克唐纳想来也不例外。

我想,决定人是一个人的是他们的记忆,是他们的灵魂,而不是他们是活着或死去。它没有将我们推向终末的大渊,只是凭着寰宇热寂的哀嚎和末日的啼叫,将我们的终结之相完完整整的呈现给了我们。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我们亲眼见到这片焚燃的灵魂之海。

有些事情我其实不明白……我本来不至于这样的……它没有伤害我…….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在伤害我……这里没有任何东西。可我无法知道我无法活着走出这里了,也许是我还不够强大,也许只是我太过弱小。这里的每个死难者都是这样。这里实在太冷了,我无法忍受。我孤身一人,一切都是那么的寒冷刺骨,而且空无一物。太冷了,冷到我的知觉都从麻木中被刺痛唤醒。我是谁呢?是那个叫爱蒂安·布沙尔的人吗?我不知道。我的记忆是完好的,我确信。它从没有在我的记忆上添油加醋,这是我自己做的。如今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正不断流逝……..我能感觉到那些痛苦与封闭……我想我明白了。那从头到尾不是我自己的情感。

冷原没有伤害我们。是我们自己心中那颗名为“自我毁灭”的种子在这片贫瘠邪恶的土地上开始生根发芽。我是听说冰原恶劣的自然环境能使人类的抑郁率直线上升——但这不是原因。冷原,这片土地有种可怖的魔力,能让你试着去体验你从未体验的体验,试着去经历你从未经历的经历。可正因如此,尽管你的体验还是你的,你的经历还是你的——但你却不再是你了。你体验未曾体验的体验,可最终只会把原有的体验一并失去;你经历你从未经历的经历,可最终只会把你的经历弃之如履——就像你对你本人做的那样。它的存在使一种真理得以被彰明: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是如此的脆弱,以至于当你无法只为自己而活的时候,你便注定伤痕累累。

它什么都没有做。是我们自己的被相信是灵魂的部分抛弃了自己的肉体,毅然奔赴这条毁灭之途。我们已经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了,也无法相信自己,甚至更无法表达、无法发声、无法哭泣,甚至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于是我们就像薛定谔的猫,只能永生永世处于半死不活的状态,徒劳的等待着有第三者来观测我们,帮我们验明自己的生死——可那位第三者永远不会出现了,于是我们的灵魂也永堕地狱,再不复现。这就是它对我们做的一切,也是它将会对你们做的。

它无可对抗,无可阻挡,无可撼动——因为打败敌人的第一步是理解敌人,但它……根本不是人类所能理解之物。它没有形体,它只是一股风,一片空气,一处虚无,一块黑域。它只是一团概念,一团活的概念。数千万年来,它在人类社会的罅隙中栖息。我听到它的嚎叫了。它在接近我。我能感觉到——它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我身后,讥讽的看着我,看着一个自以为解明了一切的、命不久矣的、失温将死的、手无寸铁的、弱如微尘的猎物。

可能我已经疯了,可能我还没有——这些也都不再重要了。这就是它,一种终极绝望,终极徒劳,存在于认知中的黑域,没有实体的怪物。

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了。我缅怀我的家人,可我知道我跟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关系。在生命的最后,我甚至没有同他们对话的资格。可是,我也没有哭泣的资格啊……在这片雪地的寒风里,怎么会有哭声呢?

在最后的最后,我想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被解决,那就是这份电台。我知道这是我向外界通讯的唯一渠道。哪怕你们收不到,哪怕你们看不见,这是我能进行联结的唯一方式了。但我不能留下它。过去的那些人,那些军人,那些警察,那些民众,所有的受害着=者,他们可以一了百了的死去,但是我不行。这台电台,如果就放在这里,将会成为一个媒介,一个中转站,它将借此把可怖的影响传入每一个跟互联网产生关联的人群中——届时冷原的地理范围将被打破,随之而来的是人类文明的毁灭。

从古至今,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不是蒸汽、电力、网络,而是最原始的语言和文字。失去交流的社会,失去交互的文明,什么也不是,同博物馆里摆放的塑料小人模型没有分别。

我知道毁掉这台电台之后,我将彻底堕入这绝望的炼狱,再没有一丝翻身的余地。

我好……孤独。我曾读过那些畅想世界末日的科幻小说,最后一个人类看着满目疮痍的大地,再没有一个他的同类能同他谈话,与他见面,似乎世界上只剩下渺小的他和他脚下那颗浩瀚无垠的死寂星球…….我曾以为那将是最绝望的孤独。但现在我发现我错了,错得离谱。世界上最绝望的孤独是:亲眼看着嬉笑怒骂的众生、安居乐业的人们,然后在阳光的照耀下,在不为人知的黑暗中,静静地,静静地,腐朽枯萎,而求救甚至都成为一种奢求,这样无言的压抑,胜过千万重苦难。

看来就是这样了。不过好在,我的终结之兆早已被宣判。没什么好担心的,让一切都结束吧。这就是永别了,呆子们。这里可真是安静,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这里甚至连哭声都没有。可是应该有哭声才对啊?——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冷原先遣队,1967年3月2日,23:15

       致渥太华总部、纳维斯撒临时分部。

       别来无恙。我是利亚姆·杜伊波斯,奥赖利警官的副手。如果你们还记得我的话——我就是那个负责看守麦克唐纳的倒霉蛋——我确信奥赖利一定向你们提起过我。

但你们不记得我了,对吧?

好吧,看样子就是这样,因此这条信息也永远不会收到回复。老天啊,你们意识到我们的通讯频道究竟静默多久了吗?

不过我无所谓了。也许我注定就是书中的配角,甚至自始至终也只有这一次登台的机会,而这还是一场注定没有观众的演出。让这些都见鬼去吧。我现在正独自一人走在这片雪原上,手里拿着奥赖利随身携带的电台,而且看样子,嗯……我好像是迷失且出不去了。

在冷原里,有个什么不知名的东西。我相信那些被我遗忘的前同僚一定在无数份永远不可能收到回信的电报中描述了它的存在,他们中也一定有比我更敏锐者意识到了它的一部分本质,因此我也不再赘述这些内容——反正你们也看不到哈哈。

我知道我要在不一会儿之后把这个电台毁掉,防止它在社会中蔓延开来,我会这么做的,不过不是出于什么民族大义,只是觉得,呃,无所谓了吧。

唉——说起来真是讽刺。当初对家人思念最深的就是我,为此我还偷偷在背包里藏了一个私人的电台用来与家人通讯。现在这个背包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反正绝不是我现在背的这个。

老实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写下这份文件。大概是无聊吧,毕竟雪原的景色总是很单调。我已经不太记得我是因为什么跟队友走散的了,我推测八成是我把他们都忘干净了。

然后我便懵懂的走在冰原上啦,在这片梦幻般的地方,孤身一人的走着。

我知道它的存在,也知道它对我做的一切。我不时的会仰望头顶的星空,看着风雪在湛蓝和深灰交错的幕夜中扭曲变形,勾勒出它投向大地的阴影。那阴影遮天蔽日,庞大到几乎将太阳和群星的光芒一同吞噬殆尽。

我有时也会想起那些问题。关于灵魂与肉体、存在和虚无、死亡与终结。那些虚无缥缈的、抽象的事物,此刻仿佛也被冷原亘古不变的低温所压制,逐渐凝结成型。

我想,人类的生命已如尘埃般渺小,倘若宇宙也不外如是,那些未免也太过残酷了些。也许人类是很小很小,小到我们只能在自己划定的天地里狂热于”理性”的宗教;而宇宙很大很大,大到有太多隐秘注定无法被解明,太多遭遇注定无法被知晓——可这也正是世界慈悲之处所在。它的存在这样无声的教诲我们:我们的世界,其实从来只允许”自己”一人存在——那里也只有这一人。也许我们都活在各自的世界中,在夏天以冬的岁月里独自跋涉,等下一场遭遇、赴下一场邂逅。它告诉我们,一切除去自己的存在都不值得我们倾注感情。它告诉我们,一个人有多痛苦,不是看他身上有多少伤口,而是看他究竟落了多少泪、流了多少血,又赎了多少罪。

你看,我此刻孤身一人的走在这里,并将永远得不到任何陪伴,成为游荡在天地间的电子幽灵。但没关系啊——总有人注定要在阳光下热烈生长,也总有人注定要待在阴影中腐朽。我知道我熟悉的一切始终都在那里,哪怕那些事情于我不再有任何关系,也就够了。只要我相信他们都在那里——那他们就在那里了,永远陪在我身边。我们的灵魂都注定只能由自己来主宰,也只能由自己来放弃、由自己来毁灭。它将我们引向的并非是通向毁灭的道路,而是涅槃重生的小径。无数年来,它陪伴着我们,陪伴着人类,也许在无数个黯然神伤的夜晚,你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随着寒风所向,拜谒它的居所。

谁知道呢?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也许它知道。它有意识吗?我更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会一直在这里走下去,直到我遥远的终结到来。

冷原没有哭声。但也许,我们从来不需要为此而哭泣。

      

[通讯终止]

 

1967年3月3日1:24,位于渥太华加拿大皇家骑警总署的接线员加布里埃尔·辛格意外发现了自2月29日开始的异常通讯记录。总部陷入震惊。同日6:51,加拿大马尼托巴省宣布进入紧急戒严状态。辛格同时还报告称他在警署的数据档案库中发现了数十个异常的警员档案,他们大多拥有完整且可信的记录,可从未有人注意过他们。

其档案包括:

       爱蒂安·布沙尔(1967年2月29日更新)

       芬恩·奥赖利(1967年3月1日更新)

       艾莉丝·杜贝(1967年2月29日更新)

       利亚姆·杜伊波斯(1967年3月1日更新)

       ……

       亚历山大·麦克唐纳(1962年5月10日更新)

同日,一支临时小队被派往维纳斯撒镇稳定局势。另一只先遣队进入冷原。他们报告称在冷原四周发现了大量尸体,遗体十年囊括几百年。经过核实,我们确认有部分尸体系原维纳斯撒镇的镇民与驻地骑警。

       艾莉丝·杜贝的尸体被发现与一处冰川罅隙中,经法医检验死于全身粉碎性骨折与失温,档案显示她曾是“冷原先遣队”的医疗顾问。

       爱蒂安·布沙尔的遗体被发现与一处山脚下,在他右手边有一台被摔的粉碎的电台,地上还散落着一把左轮手枪。他饮弹自尽。

       利亚姆·杜伊波斯失踪,被认定死亡。

       我们的队员还在冰原的一处角落意外发现了几张白色便签,内容如下:

       致我的前同僚们:

                     展信佳。

       我是芬恩·奥赖利,如果还有任何人记得我的话。我来不及详细的说明情况了。原先一直有很多谜团困扰着我,但现在我想我搞明白了。我想我搞明白了。冷原里有什么东西,在腐蚀我们的记忆。我不可能孤身一人来到冷原,我不可能孤身一人来办这样的大案。我一定有队友、有搭档。可我把它们都忘记了,就像你们忘记我。我不可能找到增援的。

我看到繁星在夜空闪烁,冷冽的风在虚无的空气中卷曲,勾勒出惨白的人形,那是它的步履踏足神国。我看到熵和时间的碎片在我身边划过,寰宇的热寂挣扎着在眼瞳中熄灭,破碎的记忆随着风在大地上铭刻出万道沟壑。

麦克唐纳癫狂的遗言不断在我的大脑中回响。这地方静寂的可怕,我甚至无法发出哭声。我现在理解他了。它是一种顺着信息传播的病毒,而现在这病毒正逐渐流入我的五脏六腑中,将我炽热的魂灵燃成灰烬。

冷原不是人类可以触及的地方。任何涉足冷原的人都会从认知上与社会隔离,他们将永远不会被世界记住。从古至今,这座荒原已经吞噬了不知道多少鲜活的生命。但我别无选择,正像是过去无数死者那样。我们只能在沉默中沉沦,沦为寂静中的一员。——在自然的伟大与恐怖之下,人类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似乎都无关紧要。无论我们掌握了多么便捷的科技,多么可怖的力量,都无济于事。因为它瞄准的始终是人类社会最底层、最直接、最重要的东西。交流、语言、载体、社会性,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来指代这个概念。这是无论科技如何发展,人类如何进步,都永远无法改变的。

可事实真的如此吗?在那一刻,我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以往的人们没有选择的权力,因此他们只能消极的以自身的殉葬作为故事的终结。但我不一样。我所生长的这个时代,已经孕育出了与先前决然不同的东西。通讯。网络。我有了第二个选择——一个可以打破这层隔膜,使冷原这个天杀的地狱永远成为传说的机会。

我知道我的队友肯定也来到了这个鬼地方。但他们不会这样做的。我知道。如果我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同僚得知了此事,他们也不会支持我的,我也知道。

我是叛徒。你们大可以这么说。但你们从不明白——

你们以为是我放出了魔鬼?不,你们错了——那魔鬼早就栖息在我们之中了。我们今天所遭遇的一切,都是我们自己创造的,是我们自己咎由自取。它不是一个生物,不是一个神明,更不是一个传说。它是一种现象,一种概念,由某种人类亲自创造而出的东西。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冷原,也根本没有什么失踪案。这里只有它,它无处不在,这就够了。它存在的意义就是昭示我们的终结,可那终结绝非死亡。

它不是自然对我们的审判,而是某种人类内部所固有的倾轧。它早已投入人类社群的每一个孔隙之中,而我所做的,只不过是将那些该还到人类身上的果从我们这些受害者头上取下而已。

说了这么多,我还是只有这样的思想,却没有实现如此伟业的能力——我们队伍唯一的电台并不在我手上。我不知道它被那个我已遗忘的队友取走了。但没关系。在这片认知变为骗子的大陆,只要你有想法,物质绝不会成为阻碍你的条件。我用手摸摸背包,那里有一台微型的电报机,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这可能也不是我的包,不过不重要了。

我能感受到它在看着我。来吧,就这样,哪怕我即将死亡。

说了那么多,我想我难免是个自私的人。就像日本的武士在拔刀前总要想好自己的辞世句,或卑微或伟大的人们也早早在墓碑上刻下自己的墓志铭——也许我们从来都不愿被遗忘。人类啊,耗尽他的全身力气,只不过是为了在世上哪怕留下一点点划痕而已,为此,哪怕生命也微不足惜。

可能我是卑鄙的,我没资格替全人类做出决定。但人类总是傲慢的生物,无论我选择就这么死去还是将一切公之于众,这都是我的选择,我的意志将成为主宰人类命运的砝码,这是它赋予我的权力,也是它存在的意义。

我想,变革总是需要勇气,尤其是在这片没有哭声的雪原。

我没时间了——我永远无法告诉你我的思想是如何转变,那些我在冷原身处感受到的、最离奇、最诡异、最无可名状的经历——我也永远不想讲述它们。就让他们随我一同逝去吧。在这片邪恶的土地,仅仅是一段残缺不全的信息,便弥足珍贵了。

它的传播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只会让那些潜入阴影中的人再度浮出水面、享受蓝天——再度享有哭泣的权利。

此刻,纵使心怀千般理想,祈祷万种天意,此刻,有一处真理已被阐明——我们的终结远在死亡之前。

愿有朝一日,你我的哭声将不再归于沉寂,那时,自当有繁星从云翳中升起,为你带来,温润的潮汐。

——芬恩·奥赖利

 

       我们在这份文稿附近发现了一台完好的电报机。

       我们在附近没有发现芬恩·奥赖利的遗体。

这里没有芬恩·奥赖利。

芬恩·奥赖利从来没有存在过。

极地的寒风吹过粗糙的冰面时发出的声音像极了有人在哭泣——但这里没有哭声。

       这里空无一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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