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来自远方的问候

更新: Jul 20, 2025  

作者:George C. Guan

 

“接下来呢?你会吻我吗?”

说真的,对于艾比盖尔·督瑞尔这种赤裸裸的挑逗,我还是有些吃不消。就在三四个月之前,我们才在她工作的俄勒冈FBI地区办公室相遇。进展或许真的……不慢?

特瑞萨已经离开美国有一段时间了,我很想她。问题在于,工作太多,意外的事件一件接着一件,我没法脱身去巴黎找她。我昨天花了四十分钟和杨(Jen)讨价还价,她终于准许我在星期五请了一天事假,我想好好睡上一天。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这一天,艾比从波特兰大老远地飞来见我,事前完全没通知我。

她中午一点多出现在欧文(Irvine)我租住的公寓门口的时候,我吓了一跳:“你是来这里给我开超速罚单的吗,警官?”

“如果你确实缺一张罚单的话,我会的。”她暧昧地笑了起来,然后就对我说了刚刚那句让我接不住的话,趁我目瞪口呆的时候,她理直气壮地走进我公寓里面,然后反脚将大门踹上。

尼玛(Nermal)慢悠悠地从卧室里面踱了出来,有些好奇地看着大摇大摆走进客厅的艾比,圆圆的眼睛里面充满了慵懒和不屑,然后轻轻地跳上满是抓痕的沙发。在她的眼里,艾比五英尺九英寸的身高像个小巨人,身躯健美而协调,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感;她留着齐耳的金色短发,眉毛修得整整齐齐,健康而富有活力的小麦色肌肤光泽诱人,榛子色的瞳孔明艳得不可方物,鼻子中平,鼻翼略大,和她的嘴唇一样,很难让人忽略过去。她涂着蔷薇红色的唇彩,破天荒地戴了耳环和项链;她在有些发白的浅蓝牛仔外套之内套了一件浅粉红色的吊带背心,裤子也选择的是同色的牛仔裤,裤腿长度略微露出一些脚踝;她穿的是一双新百伦的球鞋,浅灰色间着银白,步履轻快敏捷。她看起来像是一个神采照人的大一或是大二学生,和那个浑身尘土泥沙和血迹斑斑的FBI顽强女探员的形象天差地别。我还记得她后背上那道又长又深的伤痕,连脊椎骨都暴露在求生的战场之中。

“哇哦。”艾比一屁股坐进沙发里面,然后伸出颀长的手指,开始挑逗尼玛。尼玛是一只银灰色的美短猫,今年两岁,是个性格难以捉摸的家伙——说起来好像随便哪只猫都这样。

尼玛嗅了两下,尝试着在她的手指上蹭了蹭,然后很快就躺进艾比的怀里,仿佛找到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新猫窝一样。

“没想到你会养猫。”艾比轻轻用手指肚蹭着尼玛头顶的一小撮毛,“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会养猫的人。”

“没错,我看起来像是狗党吧?”我赶紧回房间把睡裤换成牛仔裤,探头一看,艾比右手撑着她的脸颊,正在笑眯眯地看着我鬼头鬼脑的样子。

“你平时忙的时候,谁来照顾这只小可爱?”

“房东太太每天会来帮她换水添加食物,倒一次猫砂。”我挠了挠脑袋:“说起来,我们已经两三个月没有联络了吧?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撩这只小猫?”

“她叫什么名字?”

“尼玛。”

“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猫。”艾比立刻能接住我的话头:“阿琳(Arlene)呢?”

“跟加菲出去约会了,而且还是双重约会哦,乔恩(Jon)和丽兹(Liz)也一起出去了。”

“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艾比笑得特别狡猾。

这时我家里的电话座机响了起来。

“你不打算接电话吗?”她眉毛翘了翘,望向那台叫个不停的电话。

“那就抱歉让你多等一会儿。”我走过去拿起电话,是老妈打来的,我转用国语说道:“喂,老妈。难得你会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仔啊,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你同事说你今天生病在家。你怎么了啦?发烧了吗?”

“呃,就是偷一天懒,我已经连续工作三个礼拜没好好休息过了。”

“最近有没有机会回阿凯迪亚啊?”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大妹碰到点儿麻烦,她想见你一面,聊聊这事。”

“我力争吧。如果是跟官方有关的话,我可以提前跟大姐通个电话。”

“还是回来一趟吧,我看她蛮紧张的。而且我们一家人也好久没有聚聚了。”

“我试试看请假,不保证。”

老妈又叮嘱了我两句照顾好身体,少吃麦当劳之类的话,就挂掉了电话。

也许是在提及杰奎琳的时候,我的脸色有些变化,艾比虽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她很敏锐地感觉到了有事发生。“乌鸦,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大事。我大姐杰奎琳有点事情,我妈也想我了,叫我回一趟洛杉矶。”

“趁周末回去一趟呗?”

“我明天一早就要去新泽西那边,有任务要出。”我叹了一口气:“倒是你,FBI就这么闲吗?”

艾比只花了几分钟就跟尼玛混得非常熟悉了,她已经可以把尼玛抱在肩膀上玩了:“来达拉斯参加一个行业会议,明天开会。”

“又是什么卧底行动啊?”FBI的老把戏嘛,一听就知道,毫无新鲜感可言。

“保密。”艾比笑眯眯地让尼玛在她胸口上踩来踩去:“看来你已经适应杨做你主管的日子了嘛。”

“说正事吧。比赛兜圈子说废话,我能聊到天荒地老。”

“正事?就是很久没见到生死之交的老朋友了,顺便过来看看你是不是仍旧是囫囵个。”

“行吧,就当你是过来特意看我的。”我对尼玛嘬嘬地叫了两声,她压根儿不理我,这只忘恩负义的猫。

“我跟她玩会儿,你换身衣服,然后请我吃饭吧。”

“理直气壮啊,妹妹。”

“你甚至不想叫我一声亲爱的。”艾比是个报复心极重的家伙,我对此十分确定。艾比眨了眨眼,笑容危险。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然后我赶紧跑回主卧室,关门,换衣服,去卫生间洗脸刷牙刮胡子,十二分钟之后我精神抖擞地走出卧室门口,看见艾比正在熟练地帮尼玛清理猫砂。

“你在FBI屈才了。”我由衷地称赞道。

艾比瞪了我一眼。

 

山崖上的风凌厉得像刀一样。低矮的植物只能在岩石的掩护下勉强生长。

我趴在悬崖的旁边,探出头,看着下方数百英尺远的谷底,像是要把我的灵魂吞噬进去。我可以看到,谷底有一个小小的人影,他在望着我,我能看见他脸上焦急的神色,能看见他脸上的泪痕,能看见他身上青一道紫一道的瘀伤。山谷的狂风从耳边怒号,裹挟着碎石拍打在脸上。我紧张得浑身僵硬,括约肌一紧,强烈的尿意差点让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猜我的脸色肯定煞白。在这里,我无处可去。

哗啷——

我开始寻找手边的卵石,随便什么都好,石头、沙子、树棍。没有,什么都没有。太大的石头我根本搬不动,小的石头像是水一样从我手指之间流走。

哗啷——

“你在哪里?”

我忍不住想尖叫起来,刚刚张开嘴,凌厉的山风塞满了我的口腔和喉咙,把尖叫声堵在了里面,变成了怪异而扭曲的呜咽。

哗啷——

我仿佛能看见长柄消防斧与岩石地面摩擦碰撞出来的火花了。

还有那冷冰冰、满是铁腥味的味道,把我紧紧地包围住,甚至连山风都吹不散。

他穿着一身手工西服,衣冠楚楚地走向我,只有眼中闪着疯狂而仇视的目光。

“Here’s Greg.”

哗啷——

哗啷——

 

我陪着艾比盖尔参观了达拉斯艺术博物馆,中午饭——或者应该说是下午茶是在塔梅尔·乌鸦公园(Trammel Crow Park)的热狗小摊贩那里解决的。艾比似乎对于吃什么真的不太在乎,她很喜欢户外的感觉:“比起波特兰的阴冷潮湿,我下次应该申请调动到达拉斯来,这里的阳光值一百万美元。”

晚餐订在了连姆牛排馆(Liam Steakhouse),这家馆子是三代传承的老馆子了,在达拉斯是口碑一流的牛排馆首选,因此位子很难订到,我还是拜托了狐猴找了她朋友才弄到了一个位置。

我点了一份他家最有名的牛排土豆汤,加上一大份花园沙拉;艾比选择了16盎司的肋眼肉,五成熟;我选的是T骨牛排(Porter House),七成熟,我的牙有点跟不上了。艾比本来还想点杯红酒,我不禁好笑:“这里可是德克萨斯,妹妹,你在这里找到红酒的难度跟打劫银行差不多。马提尼?或是威士忌?”

“怎么都是烈酒?”

“欢迎来到孤星州。这里可不是装腔作势的北部州,大瓶烈酒,大肉,大妞儿,大皮卡,枪也很大。”

老实说,这顿晚餐的丰盛程度超过我的预期。艾比喝了两杯马提尼,两杯纯波本威士忌,我还要开车,所以只喝了一杯马提尼。艾比的酒量一般,已经有点醉意了。

就在我们结账后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有些歉意地看了艾比一眼,让她在车里等我,我接起电话:“喂?”

“阿伟,你能不能尽快回家一趟?”我的老姐杰奎琳的声音里带着些哭音,“我好害怕。”

“是格雷戈又来找你了吗?”

“不,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碰到一些怪事……不是官面上的麻烦事,而是真的……那种怪事。”她听起来真的很害怕,我很清楚她真害怕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尽管她小时候能一爪子拧开我的天灵盖,她碰到真正害怕的东西时候就是这样,十分无助。

“阿姐,这几天我好忙的。”我颇有些为难,想不到艾比落下车窗,笑眯眯地一直指自己的鼻子,无声地说:“我可以帮你,求我啊?”

“这样吧,阿姐,我让我一个朋友去帮你看看?放心,她是我的同事,也很专业的。”

“她?”我姐的关注点瞬间变了:“你交女朋友了?”

“拜托你,阿姐,你的关注点错了吧?齁,真是够了。”

“你告诉我你朋友什么时候可以来,我去机场接她。”杰奎琳的声音陡然兴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你凑什么热闹?”我挂上电话,没好气地说道。

“反正就是一个周末的事情,我明天下午参加完会议就飞红眼班机去洛杉矶。”

“我帮你订票订酒店。”

“有FBI啦,你操个啥心?”艾比有些骄傲地说道:“我现在差旅预算可高啦。”

“行,你厉害,行了吧?我送你回酒店。”

 

第一天

周日凌晨四点半,飞机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艾比打着呵欠,拖着行李箱从机舱里面走上摆渡车,摇摇晃晃地跟一群同样睡眼惺忪的家伙穿过取行李的大厅。洛杉矶凌晨四点多的天空也是黑沉沉的,透着一抹深蓝色,即便没有云,也几乎看不到什么星星。艾比拖着行李去租车行提车,FBI给她订了一辆毫无特色的金牛座。有时候艾比自己都怀疑,FBI是不是福特背后最大的股东?为什么所有的公务车都是福特、福特、福特?金牛、远征、E系列的面包车?唯一的好处就是,所有FBI的探员对于福特的汽车非常熟悉,上手就能开出非常极限的防守式驾驶,从而尽快逃离危险。

艾比向租车行多要了一份洛杉矶地图,很快找到了阿凯迪亚的位置,然后不断翻页,规划好了行驶道路——这年头的GPS是要额外花钱去租的,艾比的差旅预算里面没有包括这一个小玩意,只能靠翻厚厚一本的纸质地图。艾比找到她租的车,把行李放进后座,熟练地倒车,然后驶出室内停车场,一脚地板油窜上了105高速公路,二十五分钟后转上605高速公路,最后转上210高速往西开,从Santa Anita出口下来向南。艾比看了看表,五点五十,现在找谁都不合适,于是她决定在下一个路口做了个调头,拐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Danny’s吃一顿早饭。艾比点了一份法式松饼配双蛋香肠的传统丰盛早餐,双倍浓咖啡,然后掏出手机给乌鸦发了一条已经抵达的短信,也不知道那家伙能不能收到。

艾比吃完早餐也才六点半,她索性多要了一份晨报,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着地区花边新闻,无外乎就是市议会如何如何,前几天交通事故的肇事者已经被抓住,马上要来临的夏天气温会出乎意料的高所以要如何节水等等。忽然,艾比的注意力被一条短短的新闻抓住了,是阿凯迪亚一家睡眠诊所的叫杰奎琳·谭的华裔医生接受采访,说她发现最近出现睡眠障碍的患者比同期增加了很多,患者说屡屡做噩梦、或是被鬼压床等等,她呼吁患者要多运动、多吃素、保持精神愉快等等。正在艾比阅读这段新闻报道的时候,她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你看到了吧?保持精神愉悦。如果我有个几百万美元的话,我随时可以保持精神愉悦。”

艾比侧头看去,发觉是一位六十好几将近七十岁的华裔长者,他面前摆着一份同样的报纸和一杯咖啡,大概是点的餐还没到。因为是坐着,艾比只能盲猜他的身高大约是五尺五、六寸。长者的身形瘦削,精神很好,穿着一件有些旧但是很干净的白衬衫,没系领带,戴着一副玳瑁色的老花镜,手腕上戴着一块款式非常古老的机械表。长者头发几乎已经全白,脸型现在看起来很圆润,年轻的时候应该是张国字脸;他额头上没什么深刻的皱纹,双眉之间同样也没有深刻的皱纹,圆圆的、深褐色的眸子充满了勃勃生机和老年人少有的好奇神色,面色红润,颧骨微微凸出,下颌与脖子上能看到一些老年斑,胡子刮得非常干净,正在笑眯眯地打量着艾比。

“很高兴见到您,老先生。”

“我每天都在这个时候来吃早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年轻的女士。”老者的英语非常流利,带着浓厚的波士顿口音,R是几乎不发音的。“欢迎来阿凯迪亚。”

“谢谢。我确实是第一次来这里,很漂亮的小城,对吧?”

“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从帕萨迪纳搬过来之后,我就觉得这里更适合老年人的步调。说起来,我叫劳伦斯,请问您怎么称呼?”

“艾比盖尔,您叫我艾比也可以。劳伦斯,我听您的口音相当的东岸,波士顿?”

“全美国只有波士顿口音是最容易分辨的吧?”老人劳伦斯爽快地笑了起来:“我在那里读了几年书,英语也是在那里学的,所以么,这个口音一辈子都没改过来。”

“这个报道,您也知道吗?”艾比抱着无所谓的心态开始随便闲聊。

“当然知道,这个医生,就是我女儿。”劳伦斯笑眯眯地说道:“她自己的睡眠质量也不怎么样,现在还要教别人保持好心情。实在是很讽刺啊。”

艾比心中一动,从手机上调出乌鸦发给她的短信,“劳伦斯,请问您知道这个地址吗?”

“这是我女儿家的地址嘛。”老人有些惊奇:“艾比,你怎么知道的?”

“好巧啊,老先生。乔治,是您的儿子吧?”

“哦?你认识乔治?”

“算是他的战友吧。”艾比还真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与乌鸦之间的关系——同事肯定算不上,隔着部门呢;勉强算是朋友,而且也不知道那个混蛋当时求婚的话是真还是假;唯独在领域之内并肩作战是实打实的。

“哦,我家那个混小子没少给你添麻烦吧?承蒙你包涵他了。”老人似乎也很清楚自家儿子那张破嘴到底能有多烦人:“这次来阿凯迪亚,是来找他的吗?”

“我是受他所托来见见杰奎琳的。”艾比忽然觉得有点局促,赶紧转移话题:“我前天在达拉斯碰上乔治,他接到杰奎琳的电话,一时脱不开身,只能拜托我来看看情况。”

“哈哈,原来是这样。说起来这个臭小子差不多也有大半年没有回洛杉矶看我们了,连圣诞节都忙得不可开交。联邦政府部门有这么忙碌吗?”

“他们那个部门特别忙,没办法。”艾比也不知道乌鸦有没有跟他父母说过NSAA的名字,只能糊弄过去:“干脆您先跟我说说这事吧。”

“大概就是这一片的居民,已经两三个礼拜了。”老先生想了想:“范围大概就是鲍德温大街(Baldwin Ave)到圣安妮塔大街(Santa Anita Ave)之间的居民区吧,很多人都说做噩梦、鬼压床、梦游什么的,跑去杰奎琳的诊所。具体情况你得问她才行,我就是吃饭的时候听她抱怨过。”

“很严重?”

“相当严重。”劳伦斯点点头:“这不,连报纸都报道了,至少也有两三百人受影响,而且还有去其他诊所问诊的。”

“杰奎琳她也睡不好?”

“连续做噩梦,什么掉进大海里啊,什么在沙漠里面啊,我觉得是不是她看国家地理频道看多了?”老人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后来大概觉得拿自己女儿调侃似乎也不太好,只能不再多说——现在艾比很肯定,乌鸦说话气人这事,绝对是家学渊源。

老人忽然问道:“你信教吗?”

“嗯,算是信吧。怎么了?”

“现在快七点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可以八点钟一起去我家固定做弥撒的教堂礼拜,杰奎琳会接我老伴过去的。”

“哦,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这时餐厅服务员把老人的餐点送了上来。老人指着艾比对女服务员笑着说道:“萨曼莎,这是我儿子的战友艾比盖尔,她特地跑来这里看望我们老两口。你把她的账单跟我的合在一起,我来付。”

“没问题。”萨曼莎笑了起来,她是个白人与拉美的混血,非常漂亮,“要不要给朱迪阿姨打包一份早餐?”

“那就干脆给杰奎琳也打包一份吧。”老人点点头。

“这可让我很不好意思啊。”艾比有些脸红。

“我们华人有句老话,远来是客。请客人吃一顿早饭也不错嘛。”

谭家常去的教堂是浸礼会的,全名是阿凯迪亚华人浸礼会堂(Arcadia Chinese Baptist Church),就在阿凯迪亚高中马路对面。劳伦斯靠在车身上,指着高中说道:“乔治和杰奎琳都是这所高中毕业的,他成绩可没有他姐优秀,体育倒是不错,是学校游泳队的。”

艾比有些好奇地看着对面的高中,有点想象不出来1982年的乌鸦是个什么样子——她是1977年出生的,和1965年生人的乌鸦差了整整十二岁。

正在这个时候,一辆白色的奔驰E300驶入教堂的停车场,就在劳伦斯身边停下。一个高中生从驾驶座下来,后座则下来一位中年女士和一位年龄与劳伦斯仿佛的老夫人。劳伦斯站直身体,把艾比介绍给自己的太太和女儿、以及他的外孙皮特认识,杰奎琳也有些意外艾比居然会在Danny’s餐馆与父亲巧遇,急忙和艾比握手,上下仔细地打量着艾比,眼神里面充满了欢喜和满意的意味。她扭头对老夫人用国语说了两句,老太太顿时也笑了出来,那种欢喜的神色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

艾比顿时明白过来,误会了。而且还是没法解释的那种误会。

劳伦斯这时从车里面拿出两个饭盒,递给杰奎琳:“给你和妈妈买的早饭。我不知道今天皮特也会来,没给他买。”

杰奎琳眉开眼笑地把饭盒转手递给自己的儿子:“我和妈妈都是在家吃过早饭的,正好给皮特吃。现在七点四十五,八点才开始弥撒,来得及。”皮特是个十七岁的大男孩,在艾比面前非常腼腆。他大约有六尺左右,身型很匀称很健美,显然是个运动好手;皮特一头浓密的黑色头发,深褐色的瞳孔,但整个面部特征似乎更倾向于高加索白人的脸型,鼻子、颧骨、下巴尤其高挺,眼窝很深,一看就知道是个混血儿。皮特接过饭盒钻回车里,大口大口地咀嚼食物,两盒早饭眨眼之间都全部下肚了。

杰奎琳和老夫人一看就知道是母女。老太太身材不高,气质很优雅,她穿着一身并不多见的宝蓝色旗袍,领口围着一条爱马仕的浅灰色丝巾,左胸口还别着一朵乳白色、珐琅材质的小梅花别针。老太太的鹅蛋脸上的皱纹可比她先生要多不少,可见平时为这一家人没少操心,圆圆的眼睛,鼻子很大,嘴唇略薄,花白的头发烫成一个老式的蓬松卷发。她双手交叠在小腹处,左手也和老先生一样,戴着一块非常老式的手表,椭圆形表盘,款式非常典雅,表带已经很陈旧了,满是斑驳的划痕,大概很久没有换过了。

杰奎琳个子高挑,身材保持得非常好;她大约五尺七寸左右,跟乌鸦差不多高,大约四十出头的样子,精明干练,浓密乌黑的中长发随意地散落在肩膀处。她也和母亲一样是鹅蛋脸,她的脸色可不好,几乎没什么血色,而且显出一股疲惫的感觉。她的眉毛很宽,精心修剪过,眉峰平直,眉脚微微下落;眼睛圆圆的,看着艾比的时候,眼神明亮而热情,非常灵活;她的鼻子不高,但是鼻头挺大的,显然也继承了母亲的特征,嘴不大,嘴唇略厚,这一点倒是更像老先生一些。她的牙齿非常洁白,而且很整齐。杰奎琳化的淡妆,口红颜色很浅。到底年纪摆在那里,她的脖子上法令线还是比较清晰的。杰奎琳没戴很夸张的首饰,钻石耳环和项链都很含蓄,但是非常闪亮。杰奎琳的手保养得非常好,洁白细腻,手指不算长,手背上能看得出有几个小凹,像是名贵的瓷器一样。她穿着一件薄薄的大象灰色的呢子短风衣,里面穿的是一件乳白色毛衣,黑色的紧身长裙,直到脚踝,把她的身材比例凸显得淋漓尽致;脚上是同色的半高跟鞋,锃亮。

今天艾比换了一身还蛮庄重的衣服——并不是为了参加弥撒特意穿的,仅仅是为了凸显自己的专业而已——浅蓝近白色的正装衬衫,灰色的西装和同款西装裤,平跟黑色圆头皮鞋。有时候很难想象女生的行李箱里面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的衣服。她今天除了项链之外,没有佩戴任何首饰,那是艾比很喜欢的一根银项链,有一个菱形的吊坠,里面是一张她和父母的照片。

女人们仿佛在几分钟之内就可以变得很熟悉,就在皮特狼吞虎咽的时候,三位年纪各异的女士很快就融洽起来;劳伦斯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弥撒是一位华人牧师主持的,时而用浓厚台湾腔的国语,时而用英语,可能是他也注意到了谭氏夫妇身边今天多了一位光彩照人的金发女郎,所以在朗读圣经段落的时候,特别改用了英文。等一整套弥撒流程下来,艾比看看手表,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众位教友各自寒暄,杰奎琳决定让皮特留下来陪伴外祖父母,她单独先与艾比回家去讨论问题。

杰奎琳坐上艾比租来的车,忍不住好奇问道:“艾比,你在哪个政府部门工作?”

“我是FBI的。”艾比决定实话实说,反正这事并不保密,“曾经与乌鸦,哦,就是乔治合作过。我们联手抓住了一批坏蛋,当中也吃了不少苦头。”

“我那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那张破嘴嘚嘚嘚的说个不停,很招人烦,有时候连我都想揍他一顿。”杰奎琳听到艾比在FBI工作,仿佛变得很轻松,“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几个月吧。去年十一月他去波特兰公干时候,我们认识的。”

“那你现在FBI做什么工作?这方便说吗?”

“没什么不方便的。说起来还是乔治跟我解决的案子的缘故,我刚刚升任波特兰FBI督察,差不多管着七八十号人。”

“看不出来,真的看不出来。”杰奎琳轻轻发出惊呼,然后指点艾比走哪条路。

不到五分钟,她们就到了杰奎琳的家里。那是一栋位于艾尔蒙蒂街(El Monte Ave)和娜欧米路(Naomi Rd)交界的两层小别墅,地中海风格,红色的屋瓦在四月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门前还有一小片草地,院子边上有一棵十几米高的棕榈树。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De Ville。杰奎琳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艾比立刻意识到了,根本不停,一下子就从别墅门口掠过。开出去很远她才在路边停下车,低声问道:“那辆车不对劲?”

“唉,让你见笑了。我前夫的车。”

“这人威胁你?”

“监护权的事情,还有……家庭暴力。”杰奎琳叹了一口气,露出非常苦恼的样子来。

“你申请过禁制令么?”

“申请了,可是格雷戈根本不在乎。”

艾比很认真地看着她,“信得过我的话,让我来帮你处理这破事如何?”

“你?”杰奎琳很惊讶。

艾比点了点头,然后开门,走到后座,打开大行李箱,掏出携行枪带和防弹背心,还有FBI的棒球帽,穿戴完毕之后,她又打开随身的背包,把那柄老式柯尔特1911放进枪套之内,两个弹匣直接塞进防弹衣侧面的Molly夹带里面。她最后拿出一个对讲机,别在防弹衣左肩上,然后将FBI的徽章,明晃晃地挂在防弹衣的左胸口上。艾比钻回车里,掉了一个头,把车子开回杰奎琳的家,堵住入口的车道,对杰奎琳低声说道:“你待在车里别动,别出来。对了,这家伙全名是什么?”

“格雷戈·凡蒂诺。”

她戴上墨镜,推开车门,右手按在手枪柄上,左手探了一下凯迪拉克的车尾,还在发动。

艾比慢慢走近驾驶座的车门,提高声音叫道:“格雷戈·凡蒂诺,FBI。把你的手伸出来,慢一点,让我看到,别耍花招。”

车里的男人显得十分错愕,他猛然往外推开车门。艾比一脚重重地踹在车门上,把他弹了回去;艾比立刻掏出枪来对着男人,“最后警告一次,把双手立刻摆在方向盘上,让我看见,否则我就射击了。”

男人脸色青白,乖乖地把手摆在方向盘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说,你来这里有什么企图?”

“我是回自己家。”

“放屁。你已经和谭女士离婚了,她对你申请了禁制令。你接近她家属于违法行为,而且你意图袭击联邦政府雇员,我现在就可以逮捕你。”

“别激动,警官,别激动。我就是……来这里想跟杰奎琳聊一下监护权的事情。”

“这事你必须通过双方的律师,而不是自己过来。”

“好的,好的,我明白了。不过……为什么FBI会出现在这里?”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情。”艾比不再保持射击姿势,将枪口朝天,略略退开两步:“现在你立刻给老娘滚蛋,要不然我就逮捕你,把你交给LAPD处理。”

“好好,警官,我这就离开。”

格雷戈驾车灰溜溜地离开了,艾比将手枪收起,目送这辆车远去,这才回到自己的车上,将车子驶入院子里面,在车道上停好。

“多谢你了,艾比。如果你不在的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艾比为惊魂未定的杰奎琳打开车门:“小事一桩。我看乔治拜托我来,估计他也预料到这个情况了。”

“说的也是。”杰奎琳勉强笑了笑,打开房门,两人走了进去,一条白色的马尔济斯小狗闻声滴滴答答地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汪汪地叫着,她的小爪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显然抓地力不足。艾比单膝跪倒,左手伸出去,用手背对着马尔济斯,“好可爱啊,她叫什么名字?”

“安娜。”杰奎琳关上大门,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今年三岁了。”

安娜围着全副武装的FBI女探员转了一圈,狠狠闻了闻艾比的手和身上的装备,这才心满意足地走到杰奎琳身边打转。

“她很喜欢你啊。艾比,你也养狗吗?”

“小的时候养过好几条,上大学离开家之后没条件养,FBI的工作时间也乱七八糟的,没法养狗。”

“难怪安娜这么喜欢你。”

“你知道乔治在达拉斯养猫吗?”

“知道啊,尼玛。”杰奎琳笑眯眯地说道:“银灰色的小东西,可爱极了。上次乔治把她带回来,我妈都舍不得让她走了。”

“乔治其实应该把尼玛放在这里的,有自己人照顾。”

“听说他的房东太太每天都会去照顾那只小猫。”杰奎琳打开冰箱:“你想喝点什么?无糖可乐还是苏打水?”

“无糖可乐吧。”艾比趁机把安娜抱进怀里,安娜似乎对亮晶晶的FBI徽章很感兴趣,开始舔徽章。

“真是抱歉,我也没想到格雷戈今天居然会来找我。”

“这些事情没人说得准。杰奎琳,乔治说你很焦虑,很紧张;今天早上我读报的时候,劳伦斯告诉你也有睡眠问题,做噩梦?”

“唉,这事糟透了。”杰奎琳给自己也拿了同样的无糖可乐,然后娓娓道来。

我做噩梦已经三个多礼拜了,每天做的噩梦内容大同小异,都是梦见自己出现在一个绝境当中,惊涛骇浪的海上,或是无边无垠的大沙漠,要不然就是好像大峡谷那样的悬崖峭壁上。格雷戈总是狞笑着逼近我,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我就知道是他。他的笑声很恐怖,很阴森,没有那种得逞的意思,好像就是准备要伤害我那样地笑。

我拼命躲,拼命跑,但是海里、峭壁周围,我根本躲不开。他一下子把我推下海、推下山崖、埋进沙子里面……反正就是这些事情,然后我就惊醒了,浑身都是冷汗。很难再入睡,入睡又怕做类似的梦。总之,就是特别焦虑,整个人每天都是软绵绵的,脾气很糟糕,天一擦黑我就害怕。

那些病人也都差不多,大概一半左右都有鬼压床的经历,这些人当中还有一部分会做清醒梦。做噩梦的那些人,经历也往往和我做的噩梦内容很类似,大同小异,都是非常危险的环境下,这辈子最讨厌、最不想见到的人,或者是最害怕的人就会出现在梦境里。追杀啊,或是直接伤害他们啊,总之,非常糟糕。

安眠药?抱歉,我不敢吃安眠药。尤其是我听说很多被鬼压床的患者都是安眠药服用者之后,我绝对不敢碰那玩意。我自己也求教过心理医生和精神病学的专家,他们的答案基本上就是我在报纸上说的那些,毫无用处,对吧?

皮特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好,不做任何噩梦。他是大小伙子,每天光是在学校里面打网球、参加各种俱乐部,就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回来还要写作业、还要跟同学联网玩射击游戏,他是沾枕头就能睡着。

我爸妈?他们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尤其是老头子,就我爸啦,我妈说他呼噜打得震天响,我以前给他安排的睡眠呼吸机,他也从来不用。他们老两口精神好得很,我爸每天十点准时上床睡觉,五点起来做操、散步,然后就去Danny’s吃早饭,然后去图书馆读书看报。我妈是十一点睡觉,六点多一点起来,祈祷,然后给我爸做午饭,她就搭车去朋友家打麻将,或是去教会做义工什么的。晚上吃完饭,只要天气好,他们就去散步。乔治回来的时候就住在他们那里,陪他们散步、买菜什么的。

我开始做噩梦的具体时间?我可能要去翻一下日记。大概啊,大概就是三月中旬左右,十二三号吧,就那个时候。今天是四月四号,差不多就那个时候,三个多礼拜了。

在此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唔,让我想想,好像没什么。我每天生活很规律,早上六点起来做瑜伽,七点半送皮特去学校,然后我就直接开车去诊所,八点开门,我四点跟约翰逊医生交班之后就去健身房,然后去买菜回家做饭,有时候皮特跟同学出去玩,我自己就买点饭盒什么的对付一下,晚上十一点休息。周末的话,我周六一般会去小东京或是比佛利山庄那边跟几个好朋友逛街,皮特大了,已经不用我操心了,他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孩子,安娜是他全部负责的,遛狗、喂食、陪她玩,都是皮特在照料。礼拜日的话,我肯定会陪爸妈他们去教堂,除非我生病。弥撒结束之后,我一般会带他们去吃一顿午饭,然后跟他们去不远的华人超市买菜,晚上我会在他们家里做一顿饭,陪他们散步,再回家这样。

男朋友?我现在哪儿有心情交男朋友。去年秋天开始打离婚官司就很一波三折的,我根本没心思谈新的男朋友。格雷戈找麻烦倒不是为了财产的事情,他也是医生,胸外,挣钱比我狠多了。这栋小破房子他看不上。他就是很计较皮特的监护权归了我,而且他以前几次打过皮特,所以法官才判给我的。不,他没对我动过手,他对女人很克制,各方面都很克制。你今天吓到他了,估计他这辈子都没被人用枪指着过脑袋。

乔治本来想帮我解决这事的,不过你也知道,他这人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绝。所以,我根本不敢让他插手。而且他要是一张嘴,估计法官就要改主意了,所以他还是少插手为妙。他一直就不喜欢格雷戈,大概跟学历有关吧,我猜的啊,哈哈哈哈。格雷戈也看不起乔治,说他大学都没毕业就去当兵了,根本就是个文盲;乔治说格雷戈是个虚张声势的自大狂。反正他俩一直不对付,只有圣诞节的时候这俩人见面能不吵架。

皮特倒是跟乔治关系很好,大概这俩人都是运动健将吧。乔治游泳特别厉害,皮特网球和篮球都打得不错。皮特小的时候,乔治从海陆回家的时候,总是给皮特讲他在部队里面的段子和笑话,皮特就特别喜欢他。乔治特别会打牌。啊?你不知道?对,他特别会打牌,各种牌都玩得很溜儿,他管出老千叫变魔术,还教过皮特两手。格雷戈就看这个很不顺眼,为这点破事他们还吵过。

我的朋友?她们基本不住在东边。她们主要都是住在圣塔莫尼卡、拉古纳海滩、比佛利山庄那边,哦,还有一个住在帕利塞德(Pacific Palisades),她们之间聚得更多,我只有周末才有时间去找她们。她们很好,从来没有噩梦或是睡眠障碍。对,就在我家这一带,病人特别集中,阿凯迪亚北边都没什么患者。患者的比例?哦,你是问得病的是华人多还是西人多?这一带主要住的都是华人,台湾人居多,也有一些来自大陆的,香港的不多,他们住得更南一些,圣盖博、蒙特利公园那边。阿凯迪亚和蒙罗维亚(Monrovia)主要还是台湾人多一些。

艾比听完这些之后,“现在是一点左右,我尝试睡一会儿?”

杰奎琳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地点了点头:“没问题,需要上楼去休息吗?”

“没事,我在沙发上打个盹儿就行。你是医生,如果我也做了噩梦或是出现什么不对劲的话,一定叫醒我。”

“好的。”

艾比在家庭间宽大柔软的黑色皮沙发上伸了一个懒腰,闭上眼睛,头一歪就立刻睡着了。

艾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没有光源的山洞之内,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有灰白色的光芒隐隐浮现。她左右环视,没有看到乌鸦的身影。

她正在大声呼唤乌鸦的时候,山洞洞口飘进来一个黄袍人影,没有面目,只有一身肮脏、破旧、臭气熏天的黄袍,胸口上有大大小小的血污。

“你在做梦,FBI的探员女士。欢迎来到我的梦中。”

“是,我在做梦。我知道我在做梦,梦境之中是我最害怕的地方,你就是我最憎恨的人。黄印兄弟会的会长。”

“你知道你在做梦,但是你醒不过来……乌鸦不在这里。他飞走了,飞到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山洞里面。他原本可以帮你离开的,现在你只有一个人了。”

“我从你的领域、你给我们编织的幻梦当中逃脱过,你个该死的家伙。上次没能打你一枪,实在是很遗憾……”

“看看你的武器。”

艾比掏出自己的柯尔特1911,瞄准了黄袍人。

“好好看看你的武器……”黄袍人的声音开始飘忽起来。

艾比正想扣动扳机的时候,发觉黑洞洞的枪口却是对着自己。

“乌鸦离开你了……你的乌鸦已经不属于你了。特瑞萨把他的翅膀,把他的灵魂带到巴黎去了……乌鸦飞走了,嘎,嘎,嘎。”黄袍人的声音低沉,如泣如诉,在艾比的耳边呢喃,他的气息就盘旋在艾比的耳垂旁边。

艾比反手就是一拳擂了过去。

挥空了。

“你在怕什么?我可怜的女士,你怕我吗?还是说,你渴望那个真相,又怕知道那个真相?别颤抖,别颤抖,咬紧你的牙关,装作无比的坚强……每个人都爱你,每个人都爱你,小艾比,每个人……都爱你。活着的,死去的,在虚空中飘荡着的,都爱你,都想你。为什么不呢?放弃你的坚强,放弃……放弃……回应她们的拥抱,回应她们在你头顶爱怜的触摸,只要放弃就能得到回报。更多的爱……”

艾比拿起手枪,对准黄袍人,用力扣动扳机,不管枪口到底指的是哪里。

“王八蛋!乌鸦——”

艾比惊叫着从噩梦中醒来,杰奎琳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我没事,姐妹,我没事。就是个该死的噩梦而已,也许是这几天没休息好的缘故。”艾比故作轻松地笑着:“我去给乌鸦打个电话。”一边说,艾比一边走到室外去尝试着给乌鸦拨了个电话,她原本也没敢指望能打通,谁曾想,居然还真打通了。“喂,乌鸦,是我。”

“收到你的短信了,看看时间,洛杉矶那边快两点了吧?和杰奎琳见面了吗?”

“嗯,见到了。跟你说啊,我在Danny’s吃饭,居然碰上你爸爸了。”

“哦,就是那家在圣安妮塔和科罗拉多两条街交口的Danny’s吧?够巧的啊。”

“还陪他们和你姐、你外甥去教堂做了一次弥撒。”

乌鸦在另外一头吹了一声口哨。

“你正经一点行不行?”

“我很正经啊,妹妹。说正事吧,我姐怎么了?”

“连续三周多的睡眠障碍,做噩梦,梦里都是格雷戈杀她。”

“我就知道,这事少不了那个混蛋捣乱。我忙完手边这点事儿之后,说什么都得跟杨请假,我得回去替我姐出气。”

“别折腾了。”艾比嘻嘻哈哈地把她智取格雷戈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乌鸦显然也松了一口气:“还得是你。”

“你早就盘算过了,对吧?”艾比一边笑眯眯,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咱们伟大的乌鸦探员早就算无遗策了,可怜的小艾比只能被你当作木偶一样从这里扯到那里,对吧?”

“没有,根本没有算计过你。”乌鸦义正词严地否认:“艾比,说正格的,我姐罗里吧嗦肯定跟你说了不少,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哪儿都不对劲。”艾比皱着眉头:“区域太集中了,受影响的人也以女人、老人、幼童为主,壮年人、年轻人、男性受影响的也有,但比例非常低。最不对劲的事情就是他们梦到的内容都差不多。我刚刚自己也尝试了一下,感觉非常之诡异……”艾比把自己的梦境内容大致讲了一遍:“你说,会不会是类似于黄印兄弟会在这里搞什么仪式导致的?”

“阿凯迪亚?听起来不太会啊。”乌鸦倒抽一口凉气:“你还别说,你的直觉很对,不过下次你千万别这么干,特别是身边没有我们NSAA的探员的情况下,你几乎就是等于是在和死神调情。这类情况确实可以归纳到我们的管辖范畴了。我想一下啊,你等等。”他也没挂电话,直接对那边喊道:“狐猴,咱们在洛杉矶那边的办公室撤了没有?”

“没有。”

“谁在负责?”

“现在是蜻蜓在负责。他上次行动当中两条腿断了,行动还是不方便,那边挺消停的,特瑞萨离开之前就把他派到那边了。”

“我去。”乌鸦嘀咕了一句:“听到了吧?有人,但是这人现在估计瘸了,而且之前就是情报组的,要打架是指望不上了。”

“经验如何?”

“我第一期把他招进来的。他更擅长处理那些超自然事件,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他确实一般。你需要我找他来帮一把手么?”

“如果不麻烦的话?”

“不麻烦。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管的范畴。我看一眼啊,办公室电话是这个,你记住了吗?”

“再重复一遍,626,然后是多少?”

“这个,记住了吗?”

“抄下来了。我今天能找他吗?”

“妹妹,今儿星期天,生产队的大牲口也不能这么使唤啊。明儿吧。”

“好。我住在蒙罗维亚的双林希尔顿酒店(Doubletree Hilton Hotel),我先去入住。晚上要不要干脆让你姐跟我住一晚试试看?”

“也是一招啊,我跟她说吧。”乌鸦听起来挺开心。艾比走进门把手机递给杰奎琳,“乌鸦在线上。”

杰奎琳怔了一下,“谁?”

“哦哦,乔治啦。我叫他代号叫惯了。”

“喂,阿姐,素偶啦。艾比今天晚上住在双林酒店,明天她会跟我在这边的同事好好调查一下。你今儿晚上去她那边跟她住吧,应该能好好睡一觉。这娘们非常彪悍,能辟邪的。”

“乌鸦,我听得见!你给我等着!”

杰奎琳忍不住笑了出来,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定了。”

艾比接到俄勒冈FBI地区老大肖恩·科尔德的电话:“督瑞尔警官,我听说你现在洛杉矶的阿凯迪亚?”

“是的,长官。”

“告诉我你出现在那里的原因。”

“NSAA临时提出的一个合作要求。”

“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个事情?为什么没有通过我向你转达相关的任务?”

“很抱歉,长官,也许是NSAA方面忘记了,毕竟是周末。”

“好吧,这事到此为止。记得,你目前的辖区不包括洛杉矶和加州,别在别人的地盘上瞎搞。”

“长官,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如果你想知道是谁向我报告的话,就干脆别问了。”

“不,长官,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我会尽快赶回波特兰的。非常感谢您对我临时任务的包容。我会向NSAA那边说明此事,敦促他们向您进行解释的。”

“我很期待在周二看到这份报告。”

“您会如期看到的。”艾比向肖恩道别之后,杰奎琳有些不安地看向艾比:“是不是因为我的事情,给你添麻烦了?”

“小事一桩。”艾比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我去外面给乔治打个电话?还是有些手续需要补一下。”

“好吧,艾比,我真的很抱歉。”

“没事,没事,姐妹,这都是朋友之间应该做的事情。”艾比轻轻拥抱了杰奎琳一下:“别担心,我就在走廊上打电话。”说完,她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开始给乌鸦拨号。

“喂,艾比,现在是新泽西半夜一点。”

“我知道。我遇到一点小麻烦,你得帮忙。”

“唔,等我一下,稍等啊。”乌鸦大概是翻身坐了起来:“说吧,是不是我姐那边又出事了?”

“跟杰奎琳没关系。格雷戈肯定向本地警方报警了,然后这边警察向FBI在洛杉矶地区办公室查证。”

“他们来找你麻烦了?”

“他们肯定查到我的机票记录,我和他们老大平级,他们只能从上面找到我的新老大施压。”

“你居然没跟你老大打招呼?”

“我哪儿知道会碰上格雷戈的事情?行了,你明天能不能帮我写一份东西,就是你临时拜托我来洛杉矶这边帮你们处理超自然事件?”

“我早上给杨打电话,我昨天就已经把报告发给她了,我拜托她快一点发给你的老大吧。需要不需要我直接给你老大打个电话?”

“如果不麻烦你的话。我等下把他手机号码发给你。”

“行,立刻发,我跟他聊完了还能睡一会儿。”乌鸦打了个呵欠:“我姐怎么样?”

“挺好的,你放心吧。”

我忍不住捶了一下睡袋旁边的地面,地面很凉,粗糙得扎手。

“乌鸦,怎么了?”狐猴的声音在我头顶轻轻地响了起来。

“没事,没大事。洛杉矶那边出了点岔子,我一时没考虑周全。”

“能弥补么?”

“不确定,FBI取代戴夫的人据说不太容易打交道,恐怕我要为此多答应几个条件了。”

“需要跟杨报告这事么?”

“跟她说了也没用,她不是特瑞萨,权力有限。”我很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帮我警戒一下,我打完电话,咱俩就换班。”

手机上发进来艾比的短信,是肖恩的私人手机号码。

“百密一疏啊……他妈的格雷戈。”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肖恩给艾比发了一条短信,一共就两句话:“你暂时留在洛杉矶帮他们处理案件。我会拜托洛杉矶地区办公室多盯着格雷戈凡蒂诺的。”

艾比把手机递给杰奎琳:“看看这个。你弟挺能耐的,半个小时就说服我老大帮忙,格雷戈肯定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杰奎琳看了两遍,又惊又喜地说道:“我真的没想到。”

“乌鸦总是能出人意料。”艾比伸了一下懒腰:“我去洗澡了,你先休息吧,晚安,姐妹。”

第二天

蜻蜓是一个五尺五寸高、体态略显臃肿的中年男人,大约五十岁左右,白人。他自己开着一辆丰田佳美,车窗挡风玻璃上还插着一张蓝色的残疾人特许停车牌。他慢慢走下车,在前臂拐杖帮助下走到艾比面前,伸出右手:“很高兴见到你,督瑞尔督察。”

艾比和他握了一下手,很大,很温暖,很干燥,很有力。蜻蜓略有些谢顶,头和脸都很方正,眼窝并不深,天蓝色的眼睛非常迷人,眉毛和头发都是金黄色的,鼻子很大,两侧的法令纹非常深刻。他的嘴巴不大,嘴唇很薄,牙齿略有些发黄,大概是喝了过多咖啡的原因,但是仍旧很整齐。蜻蜓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装,白衬衫,没有系领带,左胸口别了一枚美国国旗的别针。他的皮鞋是深棕色的牛津鞋,非常干净,也很闪亮。

“我的情况,想必乌鸦已经跟你说过了。上次我们在内华达和亚利桑那遭到麦克凯伦手里的雇佣军袭击,我的腿都断了,只能离开第一线,来后方坐办公室了。我擅长的领域就是情报分析和超自然现象,虽然没法在战斗方面帮上你,情报和超自然这边你可以交给我,包你满意。”他的声音低沉,充满磁性,语调缓慢。

艾比微笑着点头:“能够与你合作,是我的荣幸,蜻蜓先生。”

“这个代号很快就该用不到了,你称呼我凯文就好,我全名是凯文·史坦利。”

“哦?NSAA不会为你保留蜻蜓这个代号吗?”

“是我向杨提出要离开一线的,只有一线人员需要代号。我这种坐办公室的文职人员没必要占这么一个代号。”

“看来有代号就有福利啊。”

“相当不错的福利,但是玩游戏就是要公平,公平竞赛嘛。好了,督瑞尔女士……”

“艾比,乌鸦一向都这样称呼我的。”

“艾比,和我具体说说都发生了什么?”

“我建议你还是直接跟乌鸦的姐姐聊一下,毕竟她是当事人,我转述可能还是有偏差。”

“你刚刚说,乌鸦的姐姐是当事人?”

“是。”

“乌鸦的老家居然就在这里。”凯文·史坦利有些不可置信地左右看了一下,“我真没想到。”

“乌鸦肯定把你当成死党了,要不然他不会暴露自己老家的地址。”艾比笑嘻嘻的,完全没想到自己刚刚这句话里面明显带有歧义,还是她看到凯文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才意识到不经意之间又说了一句使自己很被动的话。她赶紧打开Danny’s的大门:“杰奎琳就在里面等着咱们呢。”

一阵必要的寒暄之后,三人终于落座,杰奎琳帮凯文叫了一份无麸质的早餐煎饼配咖啡,然后徐徐地将昨天与艾比说过的事情又说了一遍。

凯文啜饮着咖啡,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似乎能确定问题所在。杰奎琳,你介意我和艾比再去你家转一圈吗?”

“我家?当然没问题。不过,为什么是我家呢?”

凯文拿过一张餐巾纸,随手画了三条平行的线,“首先,你昨天在双林酒店休息得很好,说明只要摆脱那个区域,你就不会受影响,所以这事跟你这个人是没有任何关系的。再来看,这是鲍德温路,这是艾尔蒙蒂街,这是圣安妮塔路。”

“哦,正好在中间嘛。”艾比立刻发现了其中窍门——她就是不熟悉阿凯迪亚的地形而已,凯文稍微一提醒就看透了。

“这是东西向的边界,南北向的边界呢?”凯文点了点餐巾纸,“其实很好算。大致来说,东西边界相隔一英里。这就是直径。南北边界,大概就是亨廷顿大道(Huntington Blvd)和拉斯图纳斯大街(Las Tunas Ave),可能稍微不到一些。”

“其实噩梦的散播范围并不是一个方形,而是一个圆形。”艾比点了点头。

“单纯按照街道来界定的话,自然会有一个预先的思维定势,噩梦的传播范围是四四方方的矩形。自然界当中几乎没有什么天然生成的东西是方形的,圆形、三角形之间组合居多。当然,目前我也仅仅是推测而已。”

这时他们基本上已经用完了早餐,艾比看了一眼手表:“你今天不用去诊所吗?杰奎琳。”

“我昨天已经给约翰逊医生打过电话了,他同意我们今天交换一下班次,而且我今天预约的病人其实不多。”杰奎琳抢着把钱付了,“我们现在就去我家看看吧。”

刚刚走进大门,安娜摇摇晃晃地冲了过来,艾比顺手一把将她抄了起来,抱在自己怀里。凯文用力在空气之中嗅了几下:“有趣。”艾比抚摸着安娜的毛,若无其事地问道:“你闻到黄印的味道了?”

“看来乌鸦没少教你这些事情啊。”凯文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考虑一下,转来我们这里吧。”

“我在FBI做得还不错呢,暂时没有转业的想法。”艾比把安娜还给杰奎琳:“杰奎琳,三周之前,也就是你开始做噩梦之前,凡是你能想起来的人事物,买的租的捡的别人送的,只要是从外面进入到你房子里面的,你仔细回忆,非常重要。”

“所有外来的东西吗?”杰奎琳有些吃惊。

“对,你当垃圾已经扔掉的就无所谓了。现在还留在你房子之内的东西——对哦,还得把皮特的东西算在内。”

“我得问问这孩子。对了,他中午就会回来,下午没他选的课程。”

“最好不过,他的部分可以放到回来再说,我们先从这个房子的公共部分开始。”凯文的声音很沉稳,充满了让人信任和依赖的感觉,“杰奎琳,不用太过于紧张。这件事情看起来很严重,其实只要能找到关键点,要解决并不是多困难的事情。请你仔细思考,任何东西、任何可能性都包括在内,是否与案件有关,请交给我和艾比来考虑。”

“我明白,完全明白。”杰奎琳先是去冰箱给艾比与凯文拿了饮料,然后上楼回房间拿了一本厚厚的日记本下来,“幸好我有天天晚上写日记的习惯。嗯,3月12日是我第一天做噩梦的日子,我从这一天往前找,对吗?”

“是的,任何不寻常的人事物。”艾比点了点头。

凯文问道:“我是否能在房子里面转一下?”

“没问题,就当成自己家好了。艾比,你能不能陪凯文转一圈?”

“OK,你慢慢回忆。”

艾比与凯文从大门开始仔细检查起来。这是一栋很典型的90年代初的别墅,进门是个大约五十平方英尺的小玄关,杰奎琳在此处摆了一张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台面的玄关台,桌脚并非是常见的四条腿,而是两道形成柔和曲线盘旋交错而成的铸铁空心柱形成了一个X型,相当有品味的一张玄关台。杰奎琳在玄关台上摆了一盆低矮的插花,后面墙壁上则是一面现代风格的装饰镜。玄关台对面是一个嵌入式的壁柜,被拿来当作鞋柜,还摆了不少皮特网球拍和网球之类的杂物。正对大门的就是宽约六英尺的走廊,地面也是乳白色大理石拼成,没有墙围,踢脚线清洁得很干净,墙面用浅米灰色油漆,很典雅,走廊两侧交错挂着现代艺术画作,上面还有恰到好处的射灯,有些是原本,有些则是印本,总体来说,主人显然对简·佛莱里彻(Jane Freilicher)的作品情有独钟,尤其是她的《花束》(Bouquet)系列。艾比低声问道:“这张原版大概值多少钱?”

“三千到五千美元,拍卖起价就是这样。”凯文驻足欣赏了片刻:“相当令人难忘。”

走廊中间右手是一间客厅,还特地做了一个假壁炉——在洛杉矶实在用不着这玩意——挑高天花板上悬垂下来一盏巨大的、金碧辉煌的水晶吊灯。走廊的尽头右手是一楼的化妆间,左手则是通往二楼的楼梯,纯木贴皮的扶手,楼梯约有五尺宽,材质则是白橡木,浅灰色的花纹看起来非常舒服。走廊通往家庭间和厨房,左手侧是家庭间,黑色真皮沙发,配上一台巨大的索尼落地背投电视,旁边的McIntosh三件套HIFI前后级和CD转盘显然是男主人曾经的最爱,喇叭用的是Bower & Wilkins的Nautilus 800,在喇叭到沙发之间铺着巨大的波斯地毯,看起来又软又厚。屋角养着一棵高大的铁树,几乎可以蹭到天花板,生机勃勃。沙发前面的茶几上零散地摆着几袋薯片和几本电脑游戏杂志,显然是皮特留下的。厨房是开放式的,与储藏间和餐厅连在一起,中间是一个特大的中岛,也是大理石的台面;冰箱是嵌入式的Sub Zero冰箱,炉头则是Wolf牌,洗碗机和抽油烟机选用的都是Miele,所有厨房电器都擦得精光瓦亮。在靠近落地窗、阳光特别充足的早餐区域,杰奎琳摆放了一张用整块原木手工打磨出的早餐桌,算是不规则的椭圆型餐桌吧,正中还摆着一盆旺盛、色彩缤纷的天竺葵,虽然是小草花,在阳光下显得如此夺目。

凯文慢悠悠地在家庭间转了一圈,窗户对面有一扇小门,凯文推开,应该是可以当作家庭办公室使用,也就一百平方英尺的大小,不过现在被当成是一个杂物储藏间,摆了四个大铁架子,上面满满当当堆着许多纸质的文件箱(Bank Box),还有一些透明的塑料储物盒,都是一些杂物。这里还有一扇门,凯文推开一看,通往车库。车库是双车库设计,不过只有单车库门,里面只停了一辆白色的奔驰E300,墙角摆着两个黑色的垃圾桶,还有一个绿色的回收垃圾箱。除此之外,就是墙上的配电箱与室外草地喷淋控制盒比较显眼了。

“没有园艺工具?”凯文嘟囔了一句。

艾比探头看了一眼:“也许杰奎琳找的是园丁。像她这么有钱的医生,应该不会自己剪草地的吧。”

“也许。”凯文拨动了一下墙壁上的电灯开关,“至少车库里面没有太多可怀疑的东西。”他关上门,指着那些铁架子:“这里的味道特别浓。”

“你能具体说明一下,到底什么是味道?”艾比揉着自己的鼻子:“我怎么就闻不出来呢?”

“准确来说,黄印的味道并不是真正的气味,而是一种氛围,一种感觉。有点很诡异的阴冷感,还有一些让人觉得昏昏沉沉或是脑子不清醒的感觉。你有类似的感受吗?我是说,你站在这里,有没有这种感觉?”

“完全没有。我是不是这辈子也体会不到这种感觉了?”艾比有些懊恼地说道。

“其实这是一件好事。乌鸦以前管这个叫什么来着?对,辟邪。有这种对超自然事件无感的体质,其实挺不错,可以免去很多让人不安的感觉。皮特大概和你一样,都是这种根本不在乎超自然力量的体质。”

“艾比?凯文?”杰奎琳在厨房轻声呼唤道。

两人对视一眼,从杂物间退了出来。艾比问道:“想到什么了吗?”

“主要是我买的一些书啊、衣服啊、还有化妆品什么的。还有一幅画,其实你们刚刚在走廊已经看到了,是一张罗伯·罗森博格(Robert Rauschenberg)的复制品,苏(Sue)。不会是那幅画吧?”

“不是。”凯文很利落地予以否定。

“书呢?需要检视一下吗?”

“有没有那种老书?”

“没有。”杰奎琳摇头,“二月和三月初,我一共买了四本书,《深夜小狗的神秘习题》(The Curious Incident of the Dog in the Night-Time),是精装本,我很喜欢这本书。《追风筝的人》(The Kite Runner),《达芬奇密码》(The da Vinci Code),这本书是给皮特买的,他说要看,图书馆里总是借不到。还有一本《在天堂遇到的五个人》(The Five People You Meet in Heaven),也是精装本。我不喜欢看老书,读起来蛮吃力的。”

“化妆品直接可以跳过去吧?”艾比问道。

“最后再说化妆品。衣服呢?也没有那种在复古服饰店里面买的吧?”

“没有,我买衣服一般都是在小东京买的,日本款式的衣服剪裁和材质都比较适合亚洲女性,比佛利山庄那边只适合买鞋和珠宝首饰什么的。”

他们正聊着,大门被推开,安娜一下子从厨房冲到门口,欢快地围着皮特叫唤。“妈,我回来了。外面有两辆车子……”皮特正在用国语念叨,看到艾比和凯文,于是明白了什么。

“皮特,这位是凯文,他是你乔治舅舅的同事,帮我来家里看看。正好,宝贝,你回忆一下,三月十二日之前,你有没有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老东西之类的?”杰奎琳用英文说道。

皮特的母语其实是英语,他想了一会儿,“我没买过什么老物件,电子游戏机卡算吗?”

“超级任天堂的卡带吗?”凯文饶有兴趣地问道。

“不是,是世嘉Mega Drive的卡,我从eBay上淘到的二手稀缺藏品。”

“基本上可以排除这个可能。皮特,家庭间旁边的储物间里面有没有什么不太对劲的东西?”凯文很认真地问道。

“嗯……我没往那里面摆过什么东西,好久都没进去了。不过有一次老爸回来,往里面放过一些东西,你们知道的,就是那些文件箱什么的。我想想,大概就是老妈你开始睡不安稳之前吧,反正不久。”

三个成人闻言交换了一个眼神,宾果。

“宝贝,你这就去储物间,把你爸放进去的文件箱都找出来,好吗?”杰奎琳很急切地问道。

“没问题,爸就用那两个架子而已,东西都在那边。有不少箱子都积灰了,估计他很久都没动过了。”皮特一边说,一边走向杂物间,打开灯,房间里面还是有些阴森森的。皮特指着左边靠近车库的两个铁架子,满满当当都是文件箱,“就这些。这里地方太小,我能不能把东西放到车库,这样你们比较好找?”

“暂时不必搬那么多。”凯文用前臂拐杖指了指架子:“你能确定格雷戈放进来的箱子是哪些吗?”

“那我不确定。不过,可以看灰尘的,没积灰的都是最近倒腾过的,积灰的肯定很久都没动过了。”皮特看了看凯文:“先生,你不方便,我来搬吧,其实没多少。”他打开通往车库的门,用门楔顶住门,再打开车库门,外面炽烈的阳光一下子就晒进阴暗的车库里面,灰尘飞舞,那种令人不安的感觉一下子消退了很多。

艾比和皮特一起动手,五分钟就搬空了一个架子,一共是二十七个文件箱。艾比蹲下来,揭开一个文件箱的盖子:“看起来都是病人的病历档案什么的,哦,这个箱子里面是诊所的财务纪录。”

“文件不重要,不会是那些文件。箱子里面肯定有些不是文件的东西。”

“呃,先生,您说的是这个吗?”皮特一边说,一边从文件箱里面掏出一个颇大的、用泡沫防撞布包裹住的物件,“它上面还盖着几份文件。这个箱子挺轻的,我是说,比其他箱子都轻,所以我就试着先查看这个箱子了。”

“小伙子很不错啊。”凯文笑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一些:“和你舅舅一样,都很敏锐。”

“先生,我要把这个东西放在哪里?”

“叫我凯文吧。皮特,请把那东西放在院子里面。艾比,麻烦你了。”四个人都从车库走到了前院里面,皮特把那包裹得十分严实的东西放在阳光之下。

艾比接过凯文递过来的蜘蛛Para2折刀,抖开,两三刀就把泡沫布切开。里面是一个精美的、十九世纪风格的首饰盒,椭圆形,高度大约40厘米,分为三层,红木质地,色泽黯淡,整体风格偏于法式;首饰盒顶部装饰有精美的、黄色的珐琅花纹,看起来像漩涡一样;首饰盒边缘用铜鎏金的工艺包边,每一层的侧面还用白银錾刻出精细的嵌纹,只是年代久远,现在看起来跟铜鎏金的包边一样,都有些雾蒙蒙的了。在强烈的正午阳光下,这个首饰盒仍旧显得有些阴森而怪异,和这房子、与所有围观它的人都显得格格不入。

“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确定,就是这玩意了。”凯文哼了一声:“艾比,你看看那个黄色的花纹,有没有让你想起些什么?”

“黄印?”

“没错。这个是亚洲版的黄印。”凯文决定就说到这里为止,他望向杰奎琳和皮特:“请把这玩意交给我来处理,你们从今以后就不用再担心噩梦之类的事情了。”

“就是这个?”杰奎琳眼神中露出十分愤恨的神情来,“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安啦,姐妹,恶有恶报。”艾比笑了出来:“这东西你就安心交给凯文,格雷戈的事情交给FBI,实在不行,还有乌鸦在压阵呢。我猜格雷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无意之中得罪了这么多他惹不起的家伙。”

“呃,艾比阿姨,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不过我爸不是什么坏人……”皮特嗫嚅地说道。

“他打过你好几次!”杰奎琳握着儿子的手臂。

“其实……我不会因为他打过我而恨他。妈,格雷戈出轨这事没话说,你要跟他离婚我也没话说,我也跟法官说过,我更喜欢和你、和姥姥姥爷他们生活在一起。不过……他到底是我爸,我不想他陷入什么麻烦当中。艾比阿姨,你能就当没这事吗?”

“皮特,你知道这个是什么玩意么?”凯文非常严肃地指了指那个首饰盒。

“我不知道。”

“这东西如果处理不好,可以让很多人精神崩溃。这是一个邪教的诅咒品。皮特,也许你现在不相信,不过,乌鸦,也就是你乔治舅舅,他带领我们在全北美清扫这类邪门玩意已经长达八年时间了。我这两条腿,也是在这类任务当中断掉的。我想不会有人拿自己的两条腿来跟你开玩笑吧?”

“是的,先生,我是想说……我爸,他……他真的不是一个坏人,不是那种电影里面的天生坏人。他是个好人,做错了事的好人,普通人,上帝会原谅他的那种普通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皮特。”凯文有些吃力地弯下腰,打算包起那个首饰盒,艾比见状赶紧先替凯文整理好首饰盒,抱在怀里。就在她密切接近这首饰盒的一刹那,她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她顿时明白了凯文和乌鸦说过的那种“味道”究竟是个什么感受了。

皮特忽然惊呼起来:“艾比阿姨,你流鼻血了。”

“艾比,把那个东西给我,快点儿!”凯文不由分说地伸出右手。艾比脑子昏昏沉沉的,很机械地将首饰盒递给凯文,用右手很自然地一抹鼻子,果然满手都是鲜血。

杰奎琳让儿子立刻回去拿湿纸巾和棉球,她扶着晃晃悠悠的艾比在她车子那边站稳,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需要去医院吗?”

“她没事,歇一会就好了。”凯文已经把首饰盒扔进自己车子后备箱里的一个隔离箱当中。

“会不会是放射性物质导致的?”杰奎琳担心地问道。

“不是放射性物质,就是很邪门的诅咒罢了。艾比就是恰逢其会,她体质很健壮,没问题的。”

“我要不要带她去趟教堂?”

“圣水吗?只有心理作用罢了。”凯文摇头:“这里的事情基本就解决了。杰奎琳,如果你还担心的话,也可以再把剩下的文件盒翻一遍,确定没有这类奇怪东西就可以。”

“我会认真找一遍的。”杰奎琳很认真地保证:“如果再找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第一时间会联系你。”

凯文从西装内袋里面取出自己的名片和圆珠笔,在名片背后写了一个电话号码:“这是我的手机号码,24小时开机。有事随时打这个电话。我是乌鸦的好兄弟,你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我是认真的,任何事,包括你要换灯泡在内。”

“我去,你跟乌鸦就不能学点好的吗?”艾比叹了一口气:“一开始说得那么认真,最后一句就跑偏了。”

“我就说我是乌鸦的好兄弟么。”凯文笑了起来,笑容很温暖,“有事随时说,NSAA在本地还是有些能量的。”

“NSAA?”杰奎琳问道。

“看来乌鸦没跟你们说过。别放在心里,照乌鸦的话说,就没这么一个狗屁部门(Not such asshole agency),杰奎琳,有任何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就对了。”

杰奎琳很珍重地接过名片,双手握着。

这是皮特已经把湿纸巾和棉球都拿过来了,杰奎琳让儿子拿好名片,她开始为艾比清理血迹。

艾比现在觉得已经好多了,头晕目眩的感觉基本消失了,“皮特,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会盯着格雷戈,只要他不来找你和你妈妈的麻烦,我们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只有一件事,你给我记好。”

皮特见艾比说得很严肃,赶紧点头:“我听着呢。”

“不许他走进这个房子一步,他带来的任何东西立刻丢掉。如果他再来纠缠,你立刻替你妈妈报警。”

“我……明白了。”皮特看着艾比上唇隐约的血迹,也明白这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只好答应下来。

“杰奎琳,我们走了。这邪门东西让凯文带回去处理,我也跟他回去再看看。如果没大事,我今天晚上就坐红眼回波特兰,如果还有事,我会多待两天的。你也有我的手机号码,也是那句话,有事随时打电话,别不好意思。”

“明白,艾比,我会的。”杰奎琳现在的笑容变得很轻松,非常真诚,她张开双臂,用力拥抱着艾比:“我就不跟你道谢了,艾比。没事常来这里转转。”

艾比略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发,“会的,会的。替我问劳伦斯和凯瑟琳好,很高兴见到他们。”她又张开双臂轻轻拥抱了一下皮特,拍了拍他的后背:“照顾好你妈妈,OK?”

“哦,哦,我一定会做到的。”皮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艾比和凯文分别上车,她跟着凯文的车,离开了阿凯迪亚这座小城。

凯文和艾比回到NSAA在洛杉矶的办公室,其实不远,就位于西科维纳(West Covina)市一处很不起眼的四层办公楼里面。艾比把车子停在楼下停车场里面,下车后四处打量着,问道:“你们的办公室都这么不起眼么?”

“全国总共就六处地区办公室。洛杉矶是西岸唯一的办公室,丹佛有一处,纽约、新墨西哥的阿尔伯克基(Albuquerque)、亚特兰大、芝加哥。总部就在达拉斯。我们部门预算有限,而且全得花在看不到的地方,办公室就只能这么寒酸了呗,唯一的好处就是,办公楼必须是我们一家使用,里面存了太多邪门的玩意儿。一般人遭不住。”凯文用前臂拐杖捅了一下残疾人开门按钮,打开大门:“乌鸦跟我说过了,只要不是最高密级的资料,都可以开放给你知道。那东西先留在车里,我让同事给你做个必要的体检再说。”

“很荣幸。”艾比笑嘻嘻地回答:“不过,你确定我刚刚没有被诅咒到吗?”

“理论上不会。”凯文按了一下电梯按钮:“你觉得格雷戈把这破玩意放在乌鸦他姐姐家里是出于什么目的?”

“让杰奎琳精神崩溃,他好拿回抚养权呗。”

“他就一点都不担心他儿子也受影响么?”凯文一针见血地点出了关键所在。

“哦,对哦。”艾比一拍脑袋:“这怎么保证呢?”

“首饰盒一开始就是个被加以诅咒的老物件,格雷戈肯定得知了一些什么邪门儿的法门,让这个诅咒专门针对杰奎琳,或是更宽泛一些的对象。”凯文走出电梯,用拐杖敲了敲门:“具体是什么法子,这就要我们的研究人员下功夫了。不过我之前也见过类似的东西,虽然跟黄印兄弟会无关,不过原理上应该是相通的。”

“大衮邪教的吗?”

“看来乌鸦还真的跟你说了不少啊。”凯文面前的门被打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寒暄道:“蜻蜓,回来了?这位就是FBI的合作者艾比盖尔·督瑞尔督察吧?”

艾比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叫我艾比就好。”

男人笑了笑,用力在身上先擦了一下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有点汗手,别在意啊。我叫金,金·透纳。”

两人握了一下手,凯文慢悠悠地进门:“金,你安排珍妮和艾薇儿帮艾比先做一下检查。她刚刚不留神,非常近距离接触了诅咒物,流鼻血了。”

金点点头:“她们都在等着艾比呢。艾比,请跟我来。”

大概四十分钟之后,艾比在珍妮陪伴下来到凯文的办公室,敲了敲敞开的门:“凯文,多谢了。”

“怎么样?”

“身体非常好,没什么不良影响,非要挑剔的话,睡眠不足勉强算是一条吧。”珍妮看了一眼手里的检查记录板:“我额外用寄生探测器给她也查了一遍,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寄生。这笔额外花费我要怎么记啊?”

“写在部门合作的条目下吧。反正也就几千块钱的事儿,杨那边让乌鸦去解释。我们不用操这个心。”凯文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艾比,坐吧。你要喝点什么?”

“咖啡就行,黑咖啡。谢谢啦。”

“乌鸦跟我说了,你们波特兰总部茶水间的咖啡糟透了。珍妮,拜托你给她露一手。”

“现煮咖啡要等一会儿哦。”珍妮笑着半掩上门,离开了。

“寄生探测器是什么?”

“密大帮我们开发的一种仪器,专门针对古老者——就是旧日支配者——的一种仪器,保证它的残留气息或是它眷属的怪异能量没有作用在人类身上。乌鸦应该跟你说过,有些人在接触这些残留物之后会变成血肉怪物。这仪器就是预防这种情况的。”

“你们跟密大有合作?”

“我们跟好几所大学都有合作,密大、哈佛、耶鲁、史丹佛、UC、芝大,都有合作。”

“我听乌鸦说过很多次密大,那是个什么学校?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密大建校时间跟哈佛差不多,都是十七世纪就有了。具体的来历,对外么,你上他们网站都能看到。内部消息就是,他们在神秘学上的研究非常深入,尤其又靠近印斯茅斯,所以他们私下里经常性会从马什家族那里搞来不少深海的东西。”

“拉莱耶的纪念品?”

“嚯,乌鸦到底跟你说了多少啊?”凯文大笑起来:“你干脆转来NSAA吧,起手就能当个地区负责人了。搞研究或是负责行动都足够了。”

“这些东西的密级很高吗?”

“这么说吧,副总统的密级要查这些资料也需要征得我们同意。大衮邪教的人非常保守,他们很少离开马萨诸塞,最远也就是到缅因州和纽约为止,连费城都到不了。但是黄印兄弟会就不一样了,他们是全球性的邪教组织,无远弗届。”

“这么夸张吗?”

“他们最早是在西班牙出现的,很快就传到了欧洲、近东、北非一带。公元八世纪的时候,已经传到了中东。”

“死灵之书?”

“你来坐我这个位子吧,艾比。”凯文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乌鸦这个该死的混蛋到底和你说了多少不该说的事情?”

“从黄衣之王到克苏鲁,从死灵之书到拉莱耶,我们当时想从伊塔库亚的领域当中脱身,什么法子都尝试过了。”

“那倒是可以理解了。”蜻蜓——凯文点了点头:“我可以确定,乌鸦那家伙肯定看上你了——各方面都看上你了。”

艾比脸顿时红了起来:“他一开始就算计我?”

“他对你有好感。”凯文双手抱在后脑上:“特瑞萨吊了他快十年,虽然是有规矩约束的原因,他俩其实并不合适。乌鸦看起来是个十足的疯子,其实他内心挺细腻、也挺需要呵护的。特瑞萨就是天生的政客。至少我们这个层级的人,喜欢特瑞萨和恩佐的人不多。”

艾比敲了敲桌子:“继续。”

“我们部门内八卦的事情基本就到此为止吧。乌鸦可能真的被你煞到了,所以才会破天荒地说了这么多实话。”凯文摇了摇头:“这家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行了,艾比,哪儿说哪儿结,你也别放在心上。乌鸦嘴里实话不多,他的心思,我们这些跟了他八年的人也不敢说能猜得透。你们俩的事儿,你们俩自己搞定。至于NSAA么,我们永远缺人,缺最厉害的人。”

“FBI也一样。”

“有关FBI缺人的事儿,我还听过一个笑话。”

“说来听听?”

“FBI就跟手纸一样,能擦干净屁股的面积就只需要5%,剩下的95%是免得沾到手上。”

“我咧个去。这么恶心的玩笑,大概还是乌鸦编的吧?”艾比爆发出震天的大笑。

“应该是海陆当年嘲讽海军的段子改头换面。”凯文也乐得前仰后合:“其实哪个部门都差不多。大多数人都是数字罢了。如果真的在FBI干得不顺心了,NSAA的大门随时为你打开。”

“谢了,有心了。”艾比很认真地说了一句:“你们也跟FBI一样,干的全是玩命儿的活计。”

“不说那些为国为民的瞎话了。这次的事情,我还真想听听你的意见。”

“很麻烦?”

“如果单纯是这个诅咒物品的话,我们处理起来倒是很简单,包括格雷戈在内,也有的是办法。问题在于,这人是乌鸦的姐夫,还扯到他姐姐和外甥。照章处理也不是不行,不过,法律之外总要讲讲人情。”

“你们平时会怎么处理这些物品持有者?”

“找个由头让本地警察圈他们一下,然后我们的人过去冒充心理医生给他们做评估,无意识催眠呗,从头到尾这些人都不会知道的。基本上都能草蛇灰线地找出源流来。如果是地地道道的邪教徒,那就不客气;如果就是个边缘的小玩闹,我们也犯不着下重手。”

“主要是为了找出兄弟会在各地的分会么?”

“这么说吧,不怕他们跳出来闹事,就怕他们潜伏下去秘密发展教徒,到时候要是人多了酿出祸来,就肯定是大祸了。”凯文有些忧心忡忡地说道:“你大概也能明白,邪教祭祀这玩意相当唯心,不是一般科学理论能解释的。一旦参与进去的人多了,指不定能闹出多大的乱子来。那个人民圣殿教(The Peoples Temple of the Disciples of Christ),你还有印象吧?”

“1978年在圭亚那的那个?知道,不过从来没研究过。”

“琼斯镇,死了918个人,惨透了。对外公布的消息,这是个邪教,其实根子上这是黄印兄弟会的一个编外狂信徒搞出来的玩意。吉姆琼斯打着基督教和左派的幌子,在旧金山拉出来三五千人,对外说有两万人的规模,很多政客都需要跟他合作。吉米卡特都知道这人。他对教徒实施人身控制和精神虐待,有些教徒醒悟了,逃出来之后举发,吉姆琼斯就带着核心教徒,大概一千人,逃去了圭亚那。在那里,我们根本没有执法权,只能看着他发疯。如果不是里昂·瑞恩(Leo Ryan)被他们在圭亚那杀害了,我们只能干看着。吉姆琼斯知道他这个邪教弄出来的祸事太大了,就在圭亚那军队赶到之前,逼迫九百多名教徒服毒自尽。”

凯文叹了一口气:“从那以后,就有人提出要针对这些邪教、超自然力量组织和个人成立一个应对的部门。里根上台之后忙着对付苏联人,这个计划一直被搁置,直到苏联解体之后,才又被提上日程。这就是政府从意识到有问题直到成立NSAA的历程,十七年、九百多条人命啊,真他妈的颟顸。”

“只有欧洲和美国有这类部门吗?”

“日本也有类似的政府部门,大概是1995年3月东京爆发奥姆真理教在地铁沙林投毒的大案之后,日本人才有所动作,跟我们学,成立了一个叫做JSA的秘密行动部门。规模没我们那么大,大概四五百人而已。”

这时珍妮把一个大托盘送了进来,一大壶热气腾腾的新鲜咖啡,还配有六个各色新鲜的Krispy Kreme甜甜圈:“下午茶时间。”

“一起来点儿?”凯文邀请道。

“减肥,头儿,你自便吧。”珍妮盯了一眼色泽诱人的甜甜圈,吞了一口口水,扭头走了。

凯文拿起一个巧克力口味的甜甜圈,“艾比,别客气,你自己来。”

艾比笑笑,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找了个蜂蜜甜甜圈,小口小口嚼着:“黄印兄弟会除了想降神之外,是不是还想打入政坛?”

“从来就没断绝过这个念头。就像我刚刚说过的人民圣殿教,也可以视为兄弟会的一种尝试,一种投资。如果他们和某些政客拉上关系,资金、资源、更多的政商关系、还有更大的影响力。他们很在乎这个。”凯文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要说明:“这部分密级虽然不算高,不过你听了就真的要保密。原因……挺敏感的。”

“和JFK被暗杀有关么?”艾比笑着反问。

“没关系,当然跟那事没关系。JFK被暗杀是CIA和美联储联手干的好事。黄印兄弟会这个组织很邪门,说紧密吧,各地分会各干各的,算不上紧密;可是说他们分散吧,他们的整个体系又非常有传承。”

“怎么说?”

“乌鸦跟你说过麦克凯伦和麦金尼斯的事情吧?”

“说过一些。”

“我们内部有个推测,麦金尼斯这个大富豪之所以当初会去银瀑,他一个菜鸟猎人,不在家里想赚钱,跑去林子里面找乐儿,他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必须要去。”

“必须要去的任务?”

“黄印兄弟会号称有三条可以通神的职业路线,就跟那些什么光明会啊、共济会一样,一级一级往上升那种。不过共济会光明会都是骗人骗钱的俱乐部组织,黄印兄弟会是玩真的。”

“我大概能明白你的意思了。麦金尼斯是为了上升级别,所以必须要接受兄弟会派给他的任务?”

“更准确一点来说,目前黄印兄弟会能颁发的任务就没多少,麦金尼斯不接银瀑的任务,恐怕很长时间都接不到适合自己的任务。”凯文把甜甜圈吃完,舔了舔手指头,用纸巾擦干净:“咖啡的味道怎么样?”

“确实很棒。”艾比放下杯子:“继续吧。”

“黄印兄弟会的高层确实是有邪门能力的,你愿意叫它超能力也没问题。总之,他们的能力是由他们所谓的神灵赏赐给他们的,而取悦邪神,就必须完成一些危险而疯狂的任务,从弄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器物,甚至于到杀死特定的人,都在内。当教徒完成一定任务之后,就可以利用兄弟会里面的那些神秘学物品为他们摆一场晋升仪式,请邪神赐福,赏给他们一定的邪门能力。”

“包括那个什么领域能力吗?”

“包括。”凯文很肯定地说道:“我也从那个领域里面逃脱过一次。艾比,我很清楚你们在里面的遭遇,你们很了不起。我是认真的。你是这个。”他对艾比比了个大拇指,“尤其是你从来没经历过什么超自然事件。”

“要实现那个领域,一定非常困难吧?”

“人祭,至少四条人命,”凯文说得轻描淡写,艾比听得心惊胆战,“才能引动伊塔库亚的降神,把人囚禁进去。”

“除了乌鸦和你之外,NSAA还有哪些人逃脱过?”

“没你想得那么多,能被囚禁进去的都是顶尖的好手,否则根本没必要这么干。邪教徒也不是批发来的西兰花,引动一次领域就要好几条教徒的性命,代价很大。”凯文眉头挑了一下,“黄印兄弟会的高级祭司才能拥有这样的能力,凡是这类人,手上的人命肯定少不了。顺带一提,这也是他们个人的末日。降神是一次性、不可逆的过程,用这个能力的教徒会被伊塔库亚同化,整个过程相当痛苦,但教徒也能短暂拥有伊塔库亚的一些能力。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觉得那些教徒怎么会死心塌地地为兄弟会效命?邪门能力都是实打实、亲眼得见、亲身体会的。所以说,什么共济会光明会,在黄印兄弟会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那格雷戈弄来的这个首饰盒呢?”

“金已经在着手研究了。他是黄印这个领域的专家。你体检的时候,我问过他一句,他说我猜得应该差不多,可以理解为一个放射源,现在被黄印兄弟会套上了一个壳子,把放射线集中在一个方向上进行定向杀伤。至于怎么做到的、谁做到的,金迟早能弄明白。”凯文喝了口咖啡:“又扯远了,还得聊聊怎么给这事结尾。”

“既然你们都有流程,干脆就照流程来吧。杰奎琳和皮特都是受害者,应该不至于影响到她们吧?”

“不会。”凯文挠了挠头:“如果皮特对他那个倒霉老爹没那么在乎就好了,照章办事就行;问题是如果挖出来格雷戈是个人物的话,我们就要处理掉他。很难说皮特会有什么反应。”

“明白了。”艾比也开始挠头:“确实有点棘手了。”

金这时拿着一叠厚厚的数据报告来到凯文办公室的门口,敲门:“蜻蜓,有结果了。”

凯文请金坐下:“详细说说。”

“盒子顶部的花纹,毫无疑问是亚洲版的黄印,”金把几张彩色打印出来的文件逐一在凯文的桌子上摆开:“你们看,这是盒子上原本的图案,花纹相当复杂。这是我们利用电脑扫描之后,根据原始线条走向分别拆解出来的图形,很明显,是由四个亚洲版黄印从四个不同角度重叠而来。”

艾比认真打量着这些图案。单一的亚洲版黄印是从正上方按顺时针向右下四十五度切出第一笔,到三点钟位置,转向左下,几乎仍旧保持着四十五度切出第二笔,笔迹在六点的位置微微上提到七点位置,几乎以九十度的垂直角度提起到约十点的位置,仍旧是笔直的一笔呈十度左右向内切出到两点左右的位置,最后用一笔柔和的弧线圈出中央点来。

“四个图案的起笔位置不同,而且拼的角度也不同,分别是三十度、七十五度、一百五十度和三百三十度,所以看起来相当的眼花缭乱。只是工匠非常精细地尽可能将中央点重合在一起。”金用粗壮的手指点了点首饰盒顶部原本的纹饰,艾比看了一眼,简直就是一团乱麻似的漩涡状纹路,盯着的时间略久,那纹路仿佛就会自己转动起来,把观察者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进去了。

凯文把手遮在原本纹路上:“嘿,别死盯着它,这是个陷阱,专门催眠或是操纵精神意识的。”

艾比醒悟过来,用力揉了揉眼睛:“多谢啦,凯文。”

凯文问道:“金,为什么一个欧洲的首饰盒上会有亚洲的黄印?”

“谁告诉你这是欧洲的首饰盒了?”金很得意地笑了起来:“这是阿拉伯人造的首饰盒,仿的法式风格而已。你看这张图片。”他又从厚厚的文件当中翻出一张彩色打印的照片,“我们用电脑把这部分放大了。原本这是雕刻在首饰盒第三层抽屉底部上的文字,扫描的时候电脑判读为大概率污渍、小概率文字,我们就把它放大了,这是整整一句话,阿拉伯文写的:‘可敬的若波特W钱伯斯,XXX向您致以问候。’”

“那个名字明明就是……唔,唔!”艾比的嘴一把就被凯文堵住了。凯文连连摇头:“绝对不能念出那个名字!”

艾比拍了拍凯文的手腕,等凯文松手,才没好气地说道:“知道了,知道了!我哪里晓得那个名字不能念,还以为金含糊过去了。”

“陷阱。这就是陷阱。如果你念出来了,黄衣之王就会有意志投射过来,这栋楼里面的人大概都要因此发疯或是倒霉。”金也心有余悸地解释:“这算是我们研究过程当中比较常见的陷阱了。”

“听起来比拆炸弹还恐怖。”

“各有各的恐怖之处。”凯文坐了回去,“金,还有吗?”

“我们查了一下数据库,密大那边有一条记载,大概是1870年之后到1882年之间,就这个时间段之内,南欧一些地区确实流传过神秘首饰盒导致全家人发疯或是变异的传说。我们又对照了一下ESA在那段时间的文字记录,在蒙彼利埃确实发生过一次他们主持的驱魔行动,报告就是说那家人从旧货市场买了个首饰盒,然后出现了各种怪事。宗教裁判所奉命去驱邪,不过很不幸,失败了,全家六口人都变异或发疯了。”

“也就是说,这东西可能就是当年的那个神秘首饰盒?”艾比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知道,只能说有这个可能。”金无所谓地回答:“当时也没有什么照片或是绘画记录,所以姑妄听之吧。蜻蜓,你觉得这东西应该怎么处理?”

“你辛苦一趟,开车送回达拉斯,回来之后给你一个礼拜的带薪假。”

“包在我身上了。能不能多带一个人去?”

“你自己去跟艾薇儿说,她答应不答应跟我无关。她要是跟你走一趟,也有一个礼拜的带薪假。”

金斗志昂扬:“太好了。”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其他需要告诉我或艾比的吗?”

“到目前为止就这些结果。我拿到这东西也才两个小时左右,已经算是进度不错啦。”

“还会不会对之前那一家人有什么影响?”

“不会。这玩意的主要影响范围半径就是六十英尺左右。更广的范围差不多半英里?大致就这样了。只要不在这东西附近停留太久或是靠得太近,也就是心神不宁、疑神疑鬼、或是注意力难以集中而已。要说杀伤力,没什么大不了的。”

“诅咒呢?”艾比很好奇地问道。

“问得好,艾比。诅咒这个说法是我们人类独特的说法。你知道挪亚的诅咒吗?”

“就是挪亚诅咒含的小儿子迦南做闪的奴仆吗?”

“没错。这大概就是有史以来最早有关诅咒的文字记录。”金点点头:“诅咒可以理解为,用言灵对人事物的判决。这个判决能不能成真、能不能改变,完全取决于言灵本身结构的强度以及使用言灵的那个人意志的强度。当然啦,如果要让我找出一个函数来给诅咒做一个数学定义是办不到的,不过姑且这么理解吧,类似于电流瞬息功率等于电压乘以电流强度,诅咒的危害性基本就是言灵结构强度乘以施法者本人的意志强度。”

艾比看了看金,问凯文:“你们现在研究神秘学都已经这么硬核了嘛?函数公式都拿出来了?”

“基本上他们现在利用电脑和各种仪器做分析是常事,有些我们内部的超自然能力者也会配合他们做实验,寻找某些超自然能力的现代物理学解释。金,我记得你们有一些成果的,对吧?”

“嗯。如果不超过旧日支配者这个强度的话,热力学第二定律仍旧适用,但是广义相对论能不能完全匹配就很难说了。”

艾比听得一头雾水:“你们也太赛博朋克了……”

第三天

艾比回到波特兰联邦大楼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左右。她跟同事们稍微寒暄了一下,随即去面见肖恩·柯尔特。

肖恩让她坐下,点了点面前的文件:“非常准时,昨天晚上四点四十分NSAA转来的报告。首饰盒?诅咒?”

“长官,这事挺……挺超出咱们理解范畴的。不过,我亲身体会了一次,都是真的。我处置失误导致整个人差点陷入昏迷,流了很多鼻血。NSAA的人帮我做了必要的处理和检查,目前没事了。”

“你确定不是放射性物质导致的吗?”

“确定不是,他们也为我特别做过放射性检查,我身体和当地的放射性本底值基本一样,可以确认没有遭到任何放射性污染。”

“诅咒……这玩意居然是真的?”

“这么说吧,长官,诅咒不是人人都能用、或是能让诅咒成真的。NSAA的人还拿这个当研究课题导出来一个计算公式,什么结构强度乘以意志强度之类的,听着是那么回事。”

“这帮人……如果他们没实打实干出过一堆功劳的话,恐怕圈子里面都要把他们当疯子了。”肖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次你去达拉斯的任务执行情况怎么样?”

“进展很顺利,目标已经同意与我们的空壳公司开始初步接触。长官,我继续跟下去还是换个人来?那老小子看我的眼神不对。”

“那就换个人吧。你写个备忘录给我,今天下班前送过来。”

“没问题,长官。”

“你和谭文伟是什么关系?”就在艾比准备离开办公室之前,肖恩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

“谁?谭文伟?我不认识这个人。”

“哦,那没事了,你出去吧,离开的时候帮我把门关上。”

晚上七点多艾比回到自己的公寓里面,决定晚饭就给自己煮点意大利面,发觉桌上的电话答录机正在闪着黄光。艾比一面煮水,一面随手按下了答录机的重播按钮。出去了整整五天,乱七八糟的电话录音不少,只有老爸的留言还值得一听,主要就是说他星期日在农贸市场上找到了一盆很少见的兰花,还给艾比买了一大罐本地农场做的混合口味水果酱,里面没有加任何添加剂,让她这个周末记得去拿。艾比洗手,从冰箱里面翻出一个洋葱,把剩下的沙拉米香肠跟洋葱一样切碎,再打开一个番茄酱罐头,起锅热油,洋葱和香肠煎出香味,倒入番茄酱和稍许水,转成小火,盖上锅盖焖煮;她又拿出所剩无几的长意大利面,看看到底是不够了,有些无可奈何,换成螺旋粉,扔进开水锅里面煮,还倒进去了大约一盎司的粗盐。八分钟之后,艾比尝了一下番茄酱的味道,加了一些盐,捞出螺旋粉,放进番茄酱的锅里面炖了两分钟,盛出来,满满的一大碗。正在艾比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艾比透过猫眼一眼,居然是乌鸦,手里还拿着一大束鲜花和一个牛皮纸袋。

她随手打开门,龇牙笑道:“Here’s Abby!”

乌鸦把花和牛皮纸袋放在地上,双手张开,微微抬头,报以微笑。

两个人随即发疯一样地大笑起来。

“很高兴见到你,乌鸦楚门。”

“小猪,小猪,请让我进去。”

两个人又开始大笑起来。

“快点给我进来吧,要不然邻居们都该以为我们俩疯了。”

乌鸦弯腰拿起鲜花和牛皮纸袋,彬彬有礼地说道:“希望不会太冒昧。”

“不会,我正好煮了一大碗意大利面。”

艾比等乌鸦走进来之后,关上了大门。

乌鸦将一大束鲜花送到艾比面前:“为你的。”

“好美。”

“谢谢……”

“闭嘴。”

艾比紧紧抱住了乌鸦,用力吻了下去。

别从我身边飞走。

“面条凉了怎么办?”

“用微波炉转一下呗。”

“算了……我只想来一杯。”

“我去给你拿。”乌鸦套上裤子,赤裸着上身走出卧室,从大门口走廊的牛皮纸袋里面拿出葡萄酒。“你的酒杯放在哪里?”

“厨房橱柜的架子上,你一眼就能看见。”

“收到。”过了片刻,乌鸦左手拿着打开的酒瓶,右手倒拎着两个玻璃酒杯走了进来,他看着鬓发蓬松的艾比:“你好美。”

“谢谢……”

“闭嘴。”乌鸦也是个小心眼的家伙。他把酒杯递给艾比,给她倒了小半杯,给自己倒了更少一点。“干杯。”

“待会儿你又要走了?”

“明天还有一个任务要做。”

“在哪儿?”

“我姐家。”

“路上当心一点。还有……”

“什么?”

“替我问杰奎琳好。还有劳伦斯和凯瑟琳。”

“好。”

“别太让皮特伤心。”

“跟格雷戈无关……至少我不会亲手做什么。”乌鸦又给艾比倒了一点儿酒,“那东西很邪。我是去给我姐她们当最后一堵墙的。”

“不会有……算了,肯定有危险,否则你也不会去。”

“是啊。”

“那我能做点什么?”

“你已经做了很多了,艾比,比我需要的多得太多了。”乌鸦眼圈有点红。艾比从来没见过乌鸦感性的一面,她甚至知道乌鸦在密大执行任务的时候尿过裤子,但是她没想到乌鸦会真的动了感情。

乌鸦没再说什么,不轻不重地拥抱了艾比一下,然后开始穿衣服。

过了几分钟,乌鸦已经穿戴完毕,“我该走了。”

“嗯。现在开过去,早上正好能赶上和劳伦斯吃早饭。”

乌鸦唇边滑过一丝微笑,向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卧室,随即又传来关上大门的声音。

第四天

我在家庭间的沙发上坐着,身边是两把格洛克17手枪。我随意地浏览着电视节目,其实真没什么好看的。皮特有些局促不安,而杰奎琳则慢悠悠地在烹制着晚餐,准备等下上桌。

现在是洛杉矶时间傍晚七点十分,一切都很宁静。

有人按响了门铃。

我没动,皮特也没动,杰奎琳仿佛就跟没听见一样。

门铃响了三次,换成了急促的敲门声。

杰奎琳看了皮特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没作声。

敲门声变成了砸门的巨响,哐哐的巨响,疯狂而蛮不讲理。

我叹了一口气,把两把格洛克17放到腋下枪套里面,站了起来。皮特见状,像是被火烫到了一样,从餐桌旁边蹿了起来,抢到我的前面:“舅舅,让我开门。”

我在那幅蓝色画面的《苏》(Sue)旁边停下了脚步,射灯在我头顶将光线几乎垂直地洒下来,我的眼睛隐藏在黑暗之中,影子变得很奇怪。

皮特打开了大门。

格雷戈双手撑着门框,脸色惨白,呼吸粗重,原本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现在满满都是青灰色的胡茬。他的双手死命撑着门框,静脉凸显,指尖变成了惨白色。我甚至不想多看一眼他的眼神,那是一双多么疯狂的眼睛啊,乳白色的巩膜上布满了血丝,瞳孔几乎集中成了一个足以扎死人的、锐利的小圆点,怒火与疯狂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名为仇恨的火焰。

他身上的名牌西装现在看起来已经染了不少污渍,白衬衫也有些发灰,领口有明显的汗渍。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失意、潦倒的流浪汉,而非一个文质彬彬、曾经嘲笑我是个半文盲的胸外科医生。

“还给我!”他叫道,声音撕裂而沙哑,“还给我!”

皮特看着如同半疯的野兽一样的父亲,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倒退了半步。

格雷戈立刻逼近了一些:“还给我!”

我仍旧靠着墙站着,抱胸的右手已经悄悄拨开了左腋下格洛克17的保险。

杰奎琳关上了炉火,走到我身后,“阿伟。”

“让皮特试试。他该长大了。”

“阿伟?”

“有我在。”我瞥了阿姐一眼,不再说话。

“爸……你要什么?”皮特的声音有些颤抖。

“还给我!”

“你要什么!”皮特的声音开始坚定起来。

“快点还给我!”

“我可以跟你走,你不要吓到妈妈了。”

“把首饰盒还给我!”格雷戈大吼着逼近儿子,牙齿几乎要咬穿皮特的喉咙,粗重而臭浊的气息和唾沫一道喷到皮特的脸上。

“爸,你不要再喊了!你已经吓到妈妈了!你现在就离开这里,你不该违反禁制令!”皮特血液之中的勇气也被激发出来,他寸步不让地顶在门口。他比格雷戈要高大一些,年轻而健壮的身躯像一面光洁的、刚刚步入战场的鸢形盾。

“还给我!”格雷戈仿佛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和疯狂之中,来来回回就是重复着这句话。

皮特从裤兜里面掏出手机,拨出了911的报警电话。

“911紧急呼叫中心,请说明情况。”

“我叫皮特·谭,我家住址是娜欧米街XX号。我爸爸违反禁制令来到这里,我无法叫他离开。”

“他有没有进行暴力威胁?”

皮特顿了一下,看着父亲扭曲的脸庞。

“喂?你还在线上吗?”911呼叫中心的女警显然提高了警惕。

“我在。是的,我爸爸意图使用暴力闯入我家。”

“明白了,警车会在两分钟左右抵达。你不要挂断电话,保持通话,直到警察抵达为止。”

“我了解了,女士,谢谢你。”

皮特拿着手机,反而向前推进了一步。

我微微笑了。

格雷戈举起了拳头,正要砸向儿子的时候,蓝红交相摇曳的警灯已经亮起,一辆警车停在了格雷戈开来的凯迪拉克前面,堵住了去路。

两名警员走出车厢,一名留在司机驾驶位置,副驾那名年轻女警察则小心翼翼地走向格雷戈,右手已经警惕地按住了随身配枪的枪柄。

“警察!都给我退开。”

皮特闻言后退了半步。

格雷戈猛然向前冲去。

皮特双臂架起,按住了父亲的肩膀,却没想到他的力气如此之大,竟然被格雷戈逼退了两三英尺,屁股顶在了玄关的墙壁上。

警察见状立刻从侧面一个锁喉,向外猛抡,将格雷戈重重地撂在地上。

格雷戈还在叫唤着:“还给我!还给我!”

皮特的眼中充满了悲哀和怜悯,看着倒在地上的父亲,说道:“爸,我可以陪你待到明天早上,你清醒为止。”

“我要的不是你!把首饰盒还给我!”

我从皮特的背后看到年轻人的肩膀耸了起来,他用双手捂住了脸,发出了压抑的、怪异的哭泣声。

女警给格雷戈戴上手铐,轻轻拍着皮特的肩膀,低声安慰着他,又轻轻拥抱了皮特一下。她把格雷戈从地上拖了起来,像一袋垃圾一样塞进了警车后座里。她又回到门口,这次她看见了我和杰奎琳。我走向女警,亮出了胸口的工作卡。她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我腋下的两柄手枪,又紧紧地盯着工作卡上NSAA的字样,“我没听过这个政府部门。你为什么会武装出现在这里?”她非常严肃地问我。

我将双手微微摊开,不再做出防御姿态:“我为NSAA这个联邦部门工作,这是我姐姐的家。如您所见,警官,格雷戈违反禁制令接近我姐姐和她的家,用武力威胁我的外甥。我没有使用武器自卫,已经是非常克制了。”

“先生,我需要查核您的身份。”

“我现在要把工作证交给您,警官,我的动作会很慢,然后我会把工作证交给我姐姐,让她递给您。”

“好的,先生,多谢您的配合。”

我把工作证从脖子上解下来,交给杰奎琳,让她转交给女警。

女警接过我的工作证,走回警车那边,请她的搭档去核实我的身份。她第三次走到大门口:“那个首饰盒是什么?”

皮特低声说道:“那是我爸爸前些日子放在文件盒里面带过来的东西。我觉得很不吉利,就把它当垃圾扔了,昨天收垃圾,您知道的。”

“哦,对,昨天是这里收垃圾的日子。”女警点了点头:“谭女士吗?”

“是的。”杰奎琳很冷静地回答,顺手递过了自己的驾照:“你们不是第一次来了。”

“的确不是第一次。”女警叹了一口气:“万幸没有出事。”她低头看了一眼驾照上的照片,又看了一眼我姐:“下次可别再开门了。直接报警。”

“明白了,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杰奎琳也叹气:“你们会怎么处理他?我是说,格雷戈。”

“放在单人间里面晾他一夜,也不能怎么样。”

这时她的搭档吹了一声口哨。女警有些抱歉地点点头,走回警车旁边。她的搭档低声说了两句,又将我的工作证交给女警。女警有些讶异,第四度回到门口,把工作证还给我,有些敬意地说道:“长官,刚刚抱歉了。”

“没事,警官,我都理解。疯子太多确实是个让人精神紧张的事情。”

“的确如此。”女警也松了一口气,“我们先走了,等下会有另外的同事过来帮你们做笔录,本来应该是明天你们去警察局的,不过,长官既然在这里,我们就稍微特事特办。这个人,我们会慎重对待。”

“我个人建议,”我清了一下嗓子:“给他做个额外的第三方精神评估吧。这次确实挺吓人的,不是吗?”

“我们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长官。祝您晚安。”

尾声

我翻来覆去地打量着那个首饰盒,当然是隔着厚厚的单向镜。

“这玩意要是拿来阴人,确实挺好用的。”我看向瓢虫:“你们用得上吗?”

瓢虫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需要情报,不需要疯子。”

“也对。蛋头们对这玩意有什么更多的解释?比如它是怎么做到定向影响特定人群的?”

“赫伯特教授对此的解释是,这是一个三重诅咒物。黄印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诅咒,可以让观察、接近它的人恍惚、意志崩溃、甚至于变得疯狂起来。第二重是那句刻上去的阿拉伯铭文,增加了原本诅咒的威力。教授说他根本想不出来那句话、那个名字是怎么被刻上去的,难道不是想到就会意志崩溃吗?”

“好吧,也许那位伟大的工匠是个相当坚毅的人,也说不定?第三诅咒呢?”

“那就是个小把戏了。不知道是哪些兄弟会的祭司,让格雷戈不断思考谁是他最恨的人,把这个首饰盒跟他放在一个房间里面,作为第三重诅咒就这么诞生了。基于等价交换这个原则,格雷戈的所有人格就被他自己的诅咒,与这个首饰盒联系到了一起。蜻蜓把盒子弄到达拉斯来之后,相隔太远,格雷戈的理智就彻底崩溃了。”

“杨决定把这东西处理掉吗?”

“应该不会。反正仓库里面这类东西汗牛充栋,不在乎多一件少一件了。”瓢虫忍不住还是问道:“你姐的事情解决了吗?”

“格雷戈疯了嘛,他的归宿就是疯人院。还能怎么样?”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射灯照耀之下的首饰盒:“这些怪里怪气的东西,还是少打交道为好。”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我掏出来看了一眼,是艾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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