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梦寻秘境卡达斯

更新: Mar 9, 2021  

原著:The Dream-Quest of Unknown Kadath

作者:H.P.Lovecraft

竹子

本文译者

克苏鲁爱的战士,多篇文章翻译者。

 

伦道夫·卡特曾三次梦见那座精美绝伦的城市,但每次他都只能在城市上方高处的露台上稍作停留,旋即便被某种力量紧紧攫住,从梦境中拖离开去。一连三次,皆是如此。他记得,在夕阳的照耀下,整座城市——那些高墙,那些庙宇,那些柱廊还有那些由带纹理的大理石修筑起来的拱桥——全都闪耀着金碧辉煌而又美妙动人的光辉;银色底座的喷泉在在宽阔广场与芬芳花园里喷吐着泉水,散发出棱彩光芒;优美雅致的树木、繁花锦簇的花坛以及象牙色的雕像排列在宽阔的街道两侧;层层叠叠的红色屋顶与老旧的尖型山墙爬在北面的山坡上,为下方草绿色鹅卵石铺筑的小巷提供一份遮蔽。这座城市是诸神的宠爱;是天国喇叭吹奏出的仪仗乐曲,是神界铜钹碰撞发出的洪亮音符。神秘的气息笼罩着这座城市,就仿佛阴云笼罩在一片无人造访、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山脉上一般;而当卡特屏住呼吸,满怀期待地站在修砌着栏杆的矮墙前时,各种情绪纠缠着一同涌了上来,其中有几乎快要褪去的记忆所带来的辛酸与焦虑,也有因失去所爱事物而感到的苦痛,还有那强烈得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渴望——渴望想要再度出现在那个令人敬畏而又非同寻常的地方。

他知道这座城市对他来说一定曾有着非凡的意义;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循环,或哪具躯体里时[1]知道这个地方的,也说不出当时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它模糊地唤起了一些片段,一些有关某段遥远的、几乎已被遗忘的幼年岁月的片段——在那个时候白昼中的一切神秘都充满了奇妙与愉悦中,而不论黎明还是黄昏都在预兆般地大步向前,走在鲁特琴与歌唱交织的渴望之声中;打开仙境的大门,迈向更多令人惊讶的奇迹。但每次当他站在高处有着奇怪瓮坛与雕栏的大理石露台上,俯瞰着这座肃穆、美妙而又超脱俗世的夕阳之城时,他总能感觉到梦境里那些暴虐专横的诸神所施加的束缚;因为他永远都无法离开那个高台,也不能走下那条宽阔的大理石阶梯——虽然它一直无穷无尽地延伸到下方那些铺展开来、诱人心动同时也充满了古老魅力的街道。

[1]在梦境系列中,洛夫克拉夫特认为入梦者会以不同的身份出现在梦境之地中

当他第三次从这样的梦境里醒来时,他仍旧无法走下那些阶梯,也无法横穿那片被夕阳照耀着的肃穆街道。伦道夫·卡特花了许多时间向那些躲藏起来的梦中诸神祈祷——这些神明总会反复无常地徘徊在无人知晓的卡达斯峰上方的阴云里,而那座山峰则位于杳无人迹的冰冷荒野上。可即便如此,那些神明仍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也没有展现出丝毫的怜悯与慈悲。卡特也曾试着在梦境里向他们祷告,甚至通过蓄着胡子的那许与卡曼-扎进行了带有牺牲性质的祈求——这两位牧师所掌管的那座矗立着火焰立柱的洞穴神庙就坐落在距离通向清醒世界的大门附近不远的地方——但那些神明仍没有因此展现任何有帮助价值的神迹。不过,他的祈祷似乎传达到了诸神那里,并引起了相反的效果;因为从他第一次祈祷开始,卡特就再也不能俯瞰那座精美绝伦的城市了;就仿佛前三次从高处得到的短暂一瞥仅仅是缘于某种意外或勘漏,违背了某些诸神制定的隐秘计划或意愿。

直到最后,卡特厌倦了继续缅念那些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街道与那些隐藏在古老瓦檐间的山地小巷。可他既睡不着,也不能将这些念头赶出脑海。于是他决定带着自己那大胆的愿望前往那片从未有人去过的地方,不惧结冰的荒野,穿过黑暗,前往无人知晓的卡达斯——这座被云雾遮罩的山峰环戴着常人无法想象的星辰,而梦境诸神所居住的那座永夜的神秘缟玛瑙城堡就坐落在这座山峰上。

在浅睡里他向下走过了七十级台阶,来到了火焰洞穴中,向长着胡子的牧师那许与卡曼-扎谈论起了他的计划。两位牧师摇晃着他们带双重冠[1]的头,发誓说这将是他灵魂的死亡之旅。他们告诉卡特,梦境诸神已经表达了他们的意愿,而他们不会因为卡特坚持不懈的祈愿而感到愉快或决定退让。他们还提醒他,不仅没有人去过无人知晓的卡达斯,甚至没有人能够推测出它到底在哪里;它可能坐落在围绕着我们世界的梦境之地里,也可能坐落在那些围绕着北落师门或毕宿五[2]的未知梦境里。如果它在我们的梦境之地里,那么卡特还有可能抵达那里;如果不是,那么从太初至今,只有三个完完全全属于人类的灵魂成功地穿过亵渎神明的漆黑深渊抵达其他梦境并折返了回来,而在这三个人中,有两个回来时已经彻底疯了。这种旅途中的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无法估量的危险;而且在旅途的最后,旅行者还需面对那个只有在无人胆敢于谈及的胡言乱语中才会被提到的最终危险——它存在于有序的宇宙之外,一个任何梦境都无法触碰到的地方;这股没有确定身形的毁灭力量存在于最深的混沌里,待在一切无垠的中央,翻滚冒泡,亵渎着一切神明——那就是无所限制的恶魔之王阿撒托斯。没有哪张嘴唇胆敢高声言及它的名讳。在那些超越时间之外、让人无法想象的黑暗巨室里,污秽巨鼓敲打着隐约而又令人发疯的回响,邪恶长笛吹奏出的空洞而又单调的哀嚎,而在这一切之中,它饥饿地啃咬着。那些巨大的至高神明缓慢笨拙而又荒诞不经地伴着那令人憎恶的敲打与尖啸翩翩起舞。他们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神明,盲目痴愚而又阴暗无声,而他们的灵魂与使者即是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

[1]原文为pshent,意思是埃及统一后法老所佩戴的特殊王冠。相传法老美尼斯统一了上下埃及后,为了表示埃及成为一个整体,于是用将上埃及的红色王冠与下埃及的白色王冠组合成了新的王冠,也就是后来的pshent,双重冠。
[2]Fomalhaut or Aldebaran,二者分别为南鱼座的主星(南鱼座α星)与金牛座α星

这就是牧师那许与卡曼-扎在火焰洞穴里对卡特所做出的警告。但即便如此,卡特仍决心要找到那些居住在无人知晓的卡达斯城中的诸神,不管这座城市在哪里;同时他还要从他们的手里赢回与那座美妙绝伦的夕阳之城有关的一切记忆,并重新看到这座城市,甚至行走居住在这座城市里。他知道这趟旅程将会离奇而又漫长,而梦境诸神也将对他百般阻挠;但他已经在梦境之地里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因此积累了许多将会有助于他的经验与设备。所以在向两位牧师祈求过道别的祝福后,卡特机灵干练地规划好了自己的旅行线路,然后勇敢地向下走过七百级台阶来到沉眠之门前,准备出发穿越那片被施加过魔法的树林。

在这片被施加过魔法的树林里,无数低矮巨大的橡树扭曲盘绕,编织着自己向外摸索的粗壮枝干;奇异蕈类散发出的磷光昏暗地点亮了这个地方。那些隐秘而又鬼祟的祖各就生活在这些由纠缠扭曲的树木构成的通道里。这些小东西知道许多梦境世界里的隐秘秘密,也知道些许有关清醒世界里的事情——因为这片林地中有两处地方与人类的世界接壤,不过要是说出这两处地方在哪儿肯定会引起灾难性的后果。祖各出没的地方总会出现某些无法解释的流言、怪事与人口失踪案件,万幸的是它们并不能离开梦境世界太远。但是,它们的确能自由地出入那些靠近梦境世界的地方,它们的棕色身影会在不被人发觉的情况下悄声一闪而过,然后带着许多有趣的故事回到它们所钟爱的森林里,在自己的灶台边为这些故事陶醉上几个钟头。它们中的大多数都住在地洞里,但也有一些住在巨大树木的枝干上;虽然它们大多数时候都靠蕈类为食,但也有传闻称它们对肉食亦有些许兴趣——不管那是实实在在的血肉还是精神上的躯体——因为有很多入梦者在进入了树林后便再也没出来过。不过,卡特对此并不在意;因为他早已是个老练的入梦者了,不仅学会了祖各那种使用的拍打来表达意义的语言,而且也曾与它们订立过不少的条约。他曾在它们的帮助下找到了塞勒菲斯——这座辉煌的城市位于塔纳利亚丘陵另一侧的欧斯-纳尔盖山谷里。在一年中,它有一半的时间是被伟大的库拉尼斯王统治着。不过,卡特知道这位君主在现实世界中的另一个名字。而这个库兰斯正是那三个穿越群星深渊然后又折返回来的灵魂中的一个,而且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因此而疯掉的。

在昏暗的磷光中,卡特一面快速穿行在那些由巨大树干组成的复杂通道里,一面按照祖各的方式发出拍打的声响,并时不时停下来聆听它们的回应。他记得有一个由这种生物组建起来的村落就坐落在靠近树林中央的地方,他还记得那里有一个由许多长满了苔藓的巨大石块所围成的石圈——这显然说明那里过去曾生活着某些更加古老也更加可怕的居民,但它们早已被遗忘了——而卡特此刻正飞快地赶往那里。那些生长在林地里的怪诞蕈类为他提供了有利的指引,但凡靠近那些古老存在曾舞蹈与献祭过的地方,这些奇异的真菌就会生长得格外茂密。很快,茂密的真菌所散发出的微光便汇聚成了一片广阔而又不祥的灰绿色,沿着森林的根部弥漫铺展开来,一直蔓延到视线之外。这里便是最近的巨石圈了,而卡特也知道自己离祖各的村落不远了。他重新发出了一阵拍打的声响,然后耐心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他便感觉到有许多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这就是祖各了,在看到它们怪异的眼睛之后,人们往往还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分辨出它们那细小且皮毛光滑的棕色轮廓。

它们从隐匿的地洞与蜂巢般的树干中蜂拥而出,拥挤在这片区域里,直到整片被微光点亮的区域都充满了它们活跃的身影。某些较为野化的祖各在卡特的身边令人不悦地摩挲着,甚至还有一只还颇为讨厌地在啮咬他的耳朵;但这些无法无天的精灵很快便被更加年长的祖各管束了起来。在认出了来访者之后,贤者议会为卡特提供了一瓢发酵后的树汁——这种树汁是祖各们从某棵与众不同的大树上提取出来的,据说过去某个月亮上的存在扔下了一颗种子,后来这颗种子便生长成了这棵它们用来酿造汁液的大树;当卡特按照仪式隆重地喝下树汁之后,一场非常怪异的谈话便开始了。可不幸的是,祖各们并不知道卡达斯峰在那里,也不知道冰冷荒野究竟是在人类世界的梦境之地上,还是在别的梦境之地上。关于梦境诸神的传说各式各样;只能说人们更可能在高耸的山脉上找到他们,而不是在河谷里,因为当月亮升起、云层下沉时,他们会在这些山脉的高处缅怀往事般翩然起舞。

接着,一只年纪非常大的祖各回想起了一件其他祖各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它说在斯凯河对岸的乌撒还保存着最后一本根据那些古老得不可思议的《纳克特抄本》[1]而制作的副本。一群生活在某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北方王国里的古人在清醒的时候制作了这份副本;但后来当身披长毛、吞食人类的诺弗刻[2]征服了满是庙宇的奥拉索尔城[3],屠杀了洛玛大陆[4]上的所有英雄之后,这份副本便被传到了梦境之地里。那只年长的祖各告诉卡特,这些手稿讲述了许多有关诸神的事情;而且,在乌撒还曾有人看见过诸神的神迹,甚至还有一个老牧师曾攀登过一条巨大山脉试图目睹诸神在月光中起舞的情景。虽然他失败了,但是他的同伴却成功了,并且因而招致了无可名状的毁灭。

[1]Pnakotic Manuscripts,Lovecraft最早虚构的一本史前典籍,最初的原版分为数册,以卷轴的形式记录,具体书写者身份不明。由于Pnakotic 一词,目前均认为其与伟大种族有很大关联
[2]克苏鲁神话中一种出现在寒冷地区神秘生物。这种生物生长着六条腿,头部有一角,全身多毛。
[3]洛玛大陆上的一个城市,曾出现在《北极星》中
[4]Lomar,在克苏鲁神话中,这是远古时期从海里升起的一块土地。

于是伦道夫·卡特对这些祖各表达了他的感谢,而它们则友善地拍打回应,并再次送给他一瓢用月亮树汁液发酵而成的美酒供他随身携带。稍后卡特便再次出发,开始继续穿越这片遍布磷光的树林,前往它的另一侧——在那里,斯凯河的流水从勒瑞安山的山坡上奔涌而下,而哈提格、尼尔与乌撒就坐落在山下的平原上。当卡特离开村落时,几只好奇的祖各鬼鬼祟祟地悄然跟在他的身后,因为它们想知道卡特会遇到些怎样的奇遇,并将这些故事带回给它们的族人。在离开村落后不久,巨大的橡树林开始变得茂密起来,于是卡特停下来敏锐地寻找那些树木较为稀薄的地方——那些矗立在稠密得极不自然的真菌群落中、已经死亡或垂垂将死的大树,以及那些腐坏的沃土,还有那些橡树倒下的兄弟们所残留下来的长满苔藓的原木。他得拐一个急弯,因为在那边林地的地面上铺着一块极大的石板;而那些胆敢靠近这块石板的人回来说那石板上面摆放着一个三英尺宽的铁环。祖各们还记得那个由长满了苔藓的巨石所组成的古老石圈,也记得它可能是用来做什么的,所以祖各们绝不会在那个摆着巨大圆环的石板附近多做停留;因为它们明白并不是所有被遗忘了的东西都必定是已经死亡了的,而它们也不希望看到那块石板在某个时候缓慢而又从容不迫升起来。

卡特选择了一条合适的道路,绕开了那个地方,同时他也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了几只比他更加胆怯的祖各受惊时所发出的拍打声。他知道它们会跟着自己,所以他并不在意;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好打探的生物所表现出的怪异举动了。当卡特来到林地边缘时,他看到天边正泛起微光;而那逐渐变亮的微光让他意识到这是清晨的曙光。他能看见农舍烟囱里冒出来的烟雾正从斯凯河奔流着的肥沃平原上缓缓升起,各个方向上都是一片平和的景象——树篱、耕作过的田野、以及用茅草铺盖的屋顶。他在一家农舍前的井口边暂作停留,讨了杯水,与此同时,所有的狗都在对着他身后那几只爬在草地上、毫不起眼的祖各恐吓性地吠叫。在另一处人群忙碌的农舍边,他试着向农夫打听一些关于诸神的事情,以及他们是否经常在勒瑞安山上翩翩起舞;但农夫与他的妻子仅仅只是划了个旧印然后给他指出了通向尼尔与乌撒的道路。

等到中午的时候,卡特已经走在尼尔城内一条宽阔的主路上了。他曾经来过这里一次,而且这也是他在这个方向上到过的最远距离;中午过后,他便来到了那座横跨斯凯河的雄伟石桥前——一千三百年前,修建这座石桥的时候,他们还曾将一个活人当作牺牲封进了这座石桥的中央桥墩中。穿过这座石桥之后,猫的身影便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周围(这些猫咪无一例外地对着尾随在他身后不远的祖各充满了敌意地弓起了背)。这些猫咪的出现说明卡特已经距离乌撒的近郊不远了;因为那个地方存在着一条古老但却非常重要的法则:在乌撒,没有人能杀死一只猫。乌撒的近郊是片让人颇感愉快的地方,因为那里有着浅绿色的农舍与被整洁的篱笆圈出来的田野;但更让人感到的愉悦的还是那座古雅的小镇本身——这里有着古老的尖形屋顶;也有许多从小楼中突出悬挂在道路上方的楼层;还有不计其数的烟囱管,以及狭窄的山地小巷——大群的猫咪游荡在这些街巷上,透过它们之间的空隙,卡特能看见那些铺设在小巷上的古老鹅卵石。那些若隐若现的祖各让乌撒的猫咪纷纷散开,藏了起来,但卡特并不在意,而是径直走向了那座供奉着旧神的庙宇——据说牧师与那些古老的记录都待在这座简单而朴素神庙里;期间,他爬上了乌撒最高的山丘,在这座山丘顶上坐落着一座庄严的圆形高塔,而在这座攀绕着常青藤的石头高塔里,卡特找到了大长老阿塔尔。这位年长的牧师曾爬上了砾石荒漠中被视为禁忌的哈提格-科拉峰,并活着折返了回来。

阿塔尔坐一张象牙色的讲台上,而这张讲台则被摆放在神庙顶端一个饰以彩花的圣祠里。这个老人已经足足有三百岁了;但却仍有着极其敏锐的思维与清晰的记忆。卡特从他那里了解到了不少有关诸神的事情——他们事实上只不过是一群尘世里的神明;只能软弱无力地统治着我们的梦境之地。倘若离开了我们的梦境之地,他们便既没有居所,也没有力量。阿塔尔说,他们在心情愉悦的时候也许会留意凡人的祷告;但凡人绝不该去尝试寻找他们位于冰冷荒野上的居所——那座矗立在卡达斯巅峰的缟玛瑙要塞。没有人知道卡达斯的位置实在是件极为幸运的事情;因为攀登这个地方必定会招致极其悲惨的后果。艾托的同伴,智者巴尔塞,仅仅因为爬上了那座人们所熟知的哈提格-科拉峰,就在尖叫中被某种力量拖进了天空。如果有人找到了卡达斯,那么等待他的后果要比发生在巴尔塞身上的悲剧糟糕得多;因为,虽然一个睿智的凡人可能会在某些时刻胜过那些俗世里的神明,但这些神明却被来自宇宙之外的另一批神明保护着,而凡人们最好还是不要讨论有关那些神明的事情。这些神明曾将他们的力量烙在了地球上的原始花岗岩中,而且这种事情在历史上曾发生过两次:其中一次发生在上古时期,人们猜想说那本古老得已经无法去解读的《纳克特抄本》上有一张绘画正表现了这件事情;另一次则发生在哈提格-科拉峰,当智者巴尔塞试图窥探俗世诸神在月光中舞蹈的情景时,这些神明将他拖进了天空之中。所以,艾托说,除了在进行机智委婉的祈祷外,人们最好还是不要去理会所有这些

虽然阿塔尔的劝告令人泄气,而《纳克特抄本》与《玄君七章秘经》也没有提供有利的帮助,但卡特却并没有完全绝望。起先,他向老牧师询问起了他在带栏杆的露台之上所看到的那座精妙绝伦的夕阳之城,希望能不通过诸神的帮助独自找到这座城市;但艾伦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阿塔尔说,这个地方可能存在于他独有的梦境里,而不在大多数人所熟悉的普通梦境世界中;可以想象,它也可能存在与另一个星球上。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便那些俗世里的神明愿意协助,他们也对此无能为力。但这不太可能发生,因为卡特梦境的嘎然而止似乎非常清楚地说明梦境诸神并不希望他知道这个地方。

接着卡特耍了一个邪恶的伎俩,他拿出了祖各们给他的月亮酒,请坦诚接待自己的神庙主人喝了不少,结果让这位老人开始变得不负责任地健谈起来。可怜的阿塔尔开始毫无节制地嘟嚷起那些被人们视为禁忌的事物,一点儿也没有保留;他谈到旅行者们曾报告说在南方海洋[1]里的奥瑞巴岛上的恩格拉尼克山脉中看到过一座雕刻,一座被凿刻在山脉坚实岩床中的巨大雕像;同时阿塔尔还暗示说这幅图画可能是一幅模仿之作——当初俗世里的诸神在这座山脉顶端伴着月光翩然起舞时,曾将他们的容貌精巧地描绘在了天空中,而某些力量将这些画像摹刻在了石头里。同时,他还打着嗝说那副图画里的画像都非常奇怪,所以任何人都能轻易地认出它们,而且他们肯定可信地表现了诸神所属的族类。

[1]the Southern Sea,梦境之地中的一片海洋,为了和中国南海区分,特意翻译成南方海洋

有了这些消息,寻找诸神的目标对于卡特来说变得近在咫尺了。据说梦境诸神中那些较为年轻的神明经常会披上伪装迎娶人类的女子,所以那些在卡达斯坐落的冰冷荒原附近居住生活着的农夫们肯定全都承载着他们的血脉。这样一来,想要找到冰冷荒野就必须去看一看那些凿刻在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的面孔,并且记下这些特征;然后他只需要仔细在活人间寻找那些特征。这些特征表现得越明显、越密集的地方也就距离诸神们越近;而那铺展在这些村落之后的砾石荒野就肯定是卡达斯坐落着的地方。

卡特肯定能从这些地方了解到不少有关梦境诸神的事情,而那些体内流淌着诸神血液的居民或许也能从祖先那里遗传到一些有利于寻神者的记忆。他们也许不知道自己的血统与祖先,因为人们对于诸神的容貌众说纷纭,大相径庭,因此也无法确定谁曾有意观察过他们的容貌;事实上早在卡特寻找卡达斯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这些诸神的子嗣可能有着会被其他人误解的、古怪而又高傲的思想;也许还会吟诵某些遥远的景致与花园——这些景致和花园可能会与人们所了解到的其他地方,甚至包括梦境之地里的景色,都完全不同,以至于普通人可能会把他们称为傻瓜;但也正是从这样的言语中,人们也许能了解到一些关于卡达斯的古老秘密;或者搜集到一些有关那座诸神想要隐藏起来的夕阳之城的信息。而且,凡人也许还能因此抓住某个诸神所喜爱的子嗣当作人质;甚至可能俘虏到某个年轻的神明——尤其是当他伪装起来与自己的新娘,某个标致的乡间处女,一同生活在凡人之间的时候。

可是,阿塔尔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找到奥瑞巴岛上的恩格拉尼克山脉;不过他建议卡特沿着石桥之下欢唱的斯凯河一直走到南部海洋边去看看;乌撒的自由人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是那些坐着船、或是驾着骡拉大篷车队推着两轮货车的商人都是从那个方向上过来的。那边有一座巨大的城市,狄拉斯-琳。不过在乌撒,这座城市的名声并不算好,因为会有满载着红宝石的黑色三层多桨大帆船从说不清是哪里的海岸航向这座城市。那些从这些帆船里走出来与珠宝匠进行贸易的商人都是人类,或者基本上是人类,但却从来没有人见过那些划动这些帆船的桨手;而在乌撒,商人们若是要与这些从未知海岸航行过来却从不展示自己桨手的黑色大船进行贸易的话,也都会被认为是不正常的。

当他说出这些事情时,阿塔尔早已昏昏欲睡了,于是卡特温柔地把他放躺在由黑檀镶嵌成的睡椅上,并彬彬有礼地将他的长胡子摆放在他的胸口上。当他离开神庙准备继续前进时,卡特突然发现再没有隐约地拍打声跟在他身后了。他不由得奇怪那些祖各为何会在追求新鲜事物时变得如此松懈倦怠起来,然后他便注意到所有那些生活在乌撒、皮毛光滑得意自满的猫儿都怀着非同寻常的嗜好舔着自己的下颌。接着,他回忆起在与老牧师对话的时候,曾听到神庙下端传来过吱吱的声音与猫咪的打闹声;同时,他也回想起鹅卵石街道边曾有一只特别大胆放肆的年轻祖各对一只黑色小猫表现出过极为邪恶的渴望。因为他喜爱黑色小猫胜过世上的一切东西,所以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那些舔着自己下颌、皮毛光滑的猫儿,却并没有多做哀悼,因为那些好寻根探底的祖各们不会跟在他身后了。

这时已经是落日时分了,于是卡特在一间坐落在陡峭小巷上方、能够俯瞰小镇低矮部分的旅舍里安顿了下来。当他走上自己房间的露台,俯瞰下方的景致时,他看到了由红色屋顶组成的海洋,看到了铺设着鹅卵石的小巷,还看到了更远处令人愉悦的田野。当他看着这一切在倾斜的阳光中变得柔和与魔幻起来时,他敢发誓,如果不是记忆中那座更雄伟的夕阳之城在不停刺激着他前去探索未知的危险,那么乌撒不论如何都是一个非常适合居住的地方。接着,暮色渐暗,用石灰糊刷的山墙由粉红色逐渐转变成了充满神秘氛围的紫色,微亮的黄色灯光开始一盏接一盏地浮现在了古老的格子窗之后。神庙高塔上传来了悦耳的钟声,而入夜的第一颗星辰也开始在斯凯河对岸草甸之上的天空中静静地眨起了眼睛。当夜晚开始轻声低吟时,卡特也附和着轻轻地点着头,仿佛鲁特琴手正在金银丝装饰的露台与棋盘格局的纯朴乌撒之外的地方传唱着那些古老的岁月。甚至就连乌撒众多猫咪所发出的声音中也可能会流露着甜美的感觉,但它们大多数都很饱足,而且闭口不言那顿奇怪的餐宴。它们中的一部分偷偷离开了乌撒,前往那些只有猫儿才知道的神秘国度——乡村里的人们说这些王国都在月亮的暗面,而猫儿们则会从高大的房屋顶端跳向那个世界。不过此时有一只黑色小猫从楼上悄悄匍匐爬过,跃上了卡特的膝盖,一面打闹着一面发出愉快的呼呼声。当卡特最后躺在小小的睡椅上,靠在用具有催眠作用的芬芳香草填充起来的枕头上,沉沉睡去时,那只黑色小猫也跟着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方蜷起了身子。

早上的时候,卡特加入了一只由商贩组成的车队,与他们一同前往那座名叫狄拉斯-琳的城市。车队的货物主要是乌撒出产的纺织羊毛与从乌撒那忙碌的农场里收获来的卷心菜。一连六天,他们摇晃着叮当作响的铃铛,走在斯凯河一侧平坦的马路上;有几个晚上,他们停留在一些古雅奇异的渔镇上,并在那儿的旅舍里落脚;而在其他几个晚上,他们则在繁星之下扎营,听着平静的河流上不时传来片刻船夫的歌声。田野的风光非常漂亮,卡特看到了不少青绿的篱笆与树林,还有如画的尖顶农舍和八角形的风车磨坊。

第七天,前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了一片烟雾般的朦胧事物,接着出现的便是狄拉斯-琳那高耸的黑塔。这座城市与那些大多由玄武岩修建起来黑塔从远处看起来有些像是著名的巨人堤[1],而那些黑塔间的街道既阴暗又无趣,毫无魅力可言。在数不清的码头附近挤满了阴沉的海员酒吧,整座城镇里挤满了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的水手,其中一小部分甚至说不上是从地球上来的。卡特向城市里那些穿着古怪长袍的居民问起了奥瑞巴岛上的恩格拉尼克山脉,随后便发现他们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城市里的一些船就来自那座岛屿上的巴哈那港,其中有一艘船预计会在一个月内返回这里;进入那座港口之后,骑上斑马,再花两天的时间便可抵达恩格拉尼克山脉。但是,很少有人见过那些描绘着诸神容貌的石头雕刻,因为它位于恩格拉尼克山脉中非常险峻的一侧,从上面俯瞰下去只能看见险峻的峭壁与充满了险恶熔岩的山谷。过去诸神们曾迁怒于居住在山脉那一侧的凡人,并将这些事情告知了那些外神们。

[1]the Giants’Causeway,指英国北爱尔兰安特里姆平原边缘大约由四万多根巨柱组成的贾恩茨考斯韦角。这些石柱是玄武岩熔流涌出地面,冷却后收缩形成六边或四边、五边形的棱柱。因为形状整齐体积巨大,所以被传说为巨人修建的堤道。

在狄拉斯-琳的海员酒吧里向那些商旅与水手打听消息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更倾向于去偷偷地谈论那些黑色的多桨大帆船。根据日程的安排,不出一周就将会有一艘黑色桨帆船载着从某块无人知晓的海岸上带来的红宝石停靠在码头上。可镇子上的居民却很害怕看见它停靠在这里。那些从船上走出来与其他商旅进行贸易的人都长着宽得不同寻常的嘴,而他们缠头巾的方式也格外地难看——那些头巾会在他们的前额奇怪地隆出两个小包。这些人所穿的鞋子也是他们所见过的,整个六王国中,最短、最奇怪的。但最让人感觉害怕的还是那些看不见的桨手。那些三层长桨划动得太过轻快,太过有力,太过协调准确,反而让人感觉不太安心;而且,若是有一艘船在码头边停上几个星期,期间只看见船上商人往来贸易,却从未见过任何一个船员,那么这事情多少都让人觉得有些蹊跷。对于那些在狄拉斯-琳开酒吧的业主们,以及那些食品商与屠夫们来说,事情多少有些不太公平;因为从来都没人往这些黑色桨帆船上送过一丁点儿补给。那些船上的商人只取走了黄金与从河对岸的帕格送过来的矮胖黑奴。他们没有从食品商和屠夫那里买走任何东西,仅仅只带走了黄金与他们用黄金买下的来自帕格的矮胖黑奴——这就是那些模样让人颇不愉快的商人与那些看不见的桨手所需要的一切。当南风从码头那边吹过来时,会把这些帆船上的气味带到港口边,而这些被南风带过来的气味完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就算是海员酒吧里最能忍耐异味的常客也只有通过频繁地用浓烈的塞格草[1]进行烟熏才能忍受这种气味。事实上,倘若有人能从其他地方弄到那些黑色桨帆船带来的红宝石,那么狄拉斯-琳就绝不会容忍这些黑色桨帆船在码头上靠岸;但实际上,在属于地球的梦境之地里,没人知道有哪种矿藏能开采出这样的宝石来。

[1]thagweed 一种虚构的梦境之地的香草。

狄拉斯-琳里那些四海为家的人们闲聊时的主要内容就是这些东西。在此期间,卡特一直都在耐心等候着从巴哈那港开过来的航船,因为那艘船也许能把他载到奥瑞巴岛上,而那贫瘠荒芜但却雕刻着诸神面容的恩格拉尼克山脉就高高地耸立在这座岛屿上。与此同时,他也没有放弃在那些游历得很远的旅行者们所出没的地方搜寻任何有用的故事——任何可能与冰冷荒野上的卡达斯,或是与那座他在夕阳之中、从露台上看到的有着大理石墙与银色喷泉的辉煌城市有关的故事。可是,他却没有打听到任何有关这些东西的事情;不过,当他提到冰冷荒原的时候,曾有一个非常年长的斜眼商人看起来奇怪地像是掌握着一些相关的消息。据说这个老人在与一些可怖的石头村落做贸易,而这些石头村落就坐落在荒芜而又覆盖着冰雪的冷原上——没有哪个正常的人类愿意造访那个地方,而且晚上的时候,人们还能在远处看见那片高原上面放射着邪恶的火光。但是这个老人的非凡之处不止如此,有传闻说他还与那个难以描述的高阶祭司打过交道——这个脸上遮盖着黄色丝绸面具的祭司独自居住在一座非常非常古老的石头修道院里。这样一个人无疑曾与许多在人们的想象中应该居住在冰冷荒原上的生物进行过小规模的贸易,可是卡特很快便发现向他发问毫无结果。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所说的那艘黑色多桨大帆船安静地驶过了高大的灯塔与玄武岩修筑的防波堤,轻巧地滑进了港口里,带给人以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接着,南风便为镇子带来了一股奇怪的恶臭。这在滨水区的酒吧里引起了一阵飒飒的骚动与不安。过了一会儿,那些脚掌短小、肤色深暗、长着一张大嘴的商人头戴隆起小包的头巾,鬼祟笨拙地走下了船,开始寻找那些聚集着珠宝匠的集市。卡特靠了过去,打量了一会儿,可他越看这些人就越不喜欢他们。接着,他看到他们驱赶着那些来自帕格的矮胖黑人走上踏板,嘟嚷着坐进那艘古怪的桨帆船。这让卡特不禁有些好奇这些肥胖可怜的人将会被送到哪片陆地上去——或者他们是否会被送到陆地上去都是个问题。

接着,在桨帆船停泊进港口后的第三个夜晚,那些令人不安的商人中的一员与卡特攀上了话。他邪恶而得意地讪笑着,向卡特暗示说他在酒吧里听说了卡特所追寻的东西。他似乎知道某些不宜公开谈论的秘密;因此即便他的声音可憎得让人无法忍受,但是卡特仍旧觉得不应该轻易忽视这样一个远道而来的旅行者所讲述的见闻。因此他邀请这位商人作为自己的客人到楼上上锁的小房间里坐一坐,并倒出了最后一点祖各们送给他的月亮酒,想要撬开客人的口。那个奇怪的商人醉得厉害,可月亮酒并没有改变他脸上的讪笑。随后,他掏出了一个奇怪的瓶子,那里面装着自己带来的酒水。卡特发现这个瓶子是由一颗中间挖空的红宝石做成的,而且瓶子上还雕刻着一些难以置信甚至于都无法理解的图案。那个奇怪的商人邀请他的主人一同喝一杯,于是卡特非常谨慎地啜了极小的一口。可虽然他仅只抿了那么一点儿,但他仍感觉到了天旋地转的晕眩与难以想象的燥热。这期间,客人脸上的笑意变得越来越明显,当卡特滑进一片黑暗时,他看到的最后一眼便是那张黝黑可憎的脸颤动着邪恶的大笑,甚至他额前那两个由桔黄色的头巾所隆出的小包中的一个也在他癫痫般的大笑中被弄乱了。

当他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卡特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极度可憎的恶臭中;一张帐篷样的雨蓬立在船的甲板上,将他整个遮挡在下面;而南方海洋那美妙绝伦的海岸正在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迅捷速度向后飞去。他并没有被锁链锁着,但却有三个面带讥讽的商人咧着嘴站在他身边。当卡特看到他们头巾下的鼓包时,几乎就和闻到从邪恶船舱里渗透出来的恶臭一样昏厥过去。而后,他看到了许多辉煌的土地与城市从他身边飞驰而过:在过去的时候,曾有一个来自地球的入梦者——一个居住在古老的金斯波特港里的灯塔看守人——经常谈起这些土地与城市。在那些土地与城市之中,卡特认出了扎尔的梯台群庙,那里是忘却之梦的容身之所;同时,他也看到了恶名昭彰的撒拉伦,并且认出了那些矗立其中的尖塔——一个名叫拉西的精魂统治着这座有着一千个奇迹的恶魔之城;另外他还认出了那些修建在夏阿,那个欢愉不曾光临的地方,上的阴森花园,还有它那一对双生的水晶海岬——它们在上端交汇成一座辉煌灿烂的拱门,而这座拱门则守护着索纳-尼尔港,被祝福的幻想之地

这艘散发着恶臭的黑船以一种远非正常的速度飞驶过那些绚丽夺目的土地。而所有这些土地都在提醒他那些待在甲板下那些看不见的桨手正在以一种极不寻常的快速节奏划动着那些长桨。在那一天结束前,卡特看到舵手一直在保持船正对着西面的一片玄武岩石柱航行。那些单纯愚笨的人们声称在那片玄武岩石柱林之后便是光辉的克修利亚;但那些更加睿智的入梦者则很清楚地知道那片玄武岩石柱林其实是许多扇大门,它们都通向一座可怖的巨大瀑布,而这座出现在地球梦境之地的海洋里的瀑布会翻滚奔腾向深不可测的虚无,倾倒过空洞的空间,流向其他世界与其他星球,甚至流向有序宇宙之外的恐怖虚空。在那片虚空里恶魔之王阿撒托斯在混沌中饥饿地啃咬着。而在他的身边,那些来自世界之外、盲目痴愚而又阴暗无声的神明与他们的灵魂和使者奈亚拉托提普一同狠狠地敲打着,尖啸着,让人毛骨悚然地翩翩起舞。

在此期间,三个面带讥讽的商人没有对他们的意图做出任何的解释,但卡特很清楚,这些人肯定与那些希望让他停止追寻卡达斯的存在们是一伙的。生活在梦境之地里的人们都知道:那些来自世界之外的另一批神明有着许许多多的代理人,而这些代理人就行走在人群之中;他们有些是完完全全的人类,有些则与人类有些许细微的不同,但不论如何他们都热衷于去实现那些盲目痴愚的东西所提出的一切意愿,并借此换取这些东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灵魂与使者——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的恩惠与宠爱。所以卡特推断,那些带着鼓包头巾的商人们在听说了他正狂妄地打算寻找那些居住在卡达斯城堡里的梦境诸神后,便决定将他带走,然后献给奈亚拉托提普来换取某些无可名状的恩惠作为奖赏。可是,卡特猜不出这些商人来自哪片土地,也不知道他们的家园在我们所熟知的宇宙之内,还是在外面那些怪异的空间里;他也想象不出这些商人打算在哪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与伏行之混沌会面,好献上自己来索取他们的奖赏。但是卡特知道,这些像是人类一样的家伙中,没有谁胆敢接近那存在于无形的中央虚空中、属于阿撒托斯的终极黑暗王座。

当夕阳西下时,商人们舔着他们极为宽大的嘴唇,表现出了饥饿的神色。其中有一个商人向下走进了船舱里,然后从某个隐秘而又令人作呕的小舱中拿出了一个小罐与一篮筐盘子。接着,他们在雨蓬下相互靠紧蹲了下来,相互传递起了熏肉,开始晚餐。但当他们递给卡特一份晚餐时,卡特发现这份晚餐的在尺寸与模样上有着某些非常吓人的特征;所以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于是他在没人看着他的时候将晚餐丢进了海里。接着,他又想起那些待在甲板之下始终看不见身影的桨手,想起了那些能为这些桨手提供如此强壮力量的可疑补给。

当桨帆船穿过西面的玄武岩石柱林时,天色已经黑了。终极瀑布发出的巨响仍在船的前方不祥地咆哮着,而瀑布激起的浪花与飞沫则一直向上攀升,甚至遮掩住了天空中的星辰。甲板变得愈发地潮湿起来,瀑布边缘那汹涌澎湃的浪潮卷绕着将船身围在当中。接着,在一阵古怪的呼啸声中,整只船向前跃了出去,一头栽向了深渊。当整个世界突然转折,陡峭地向下坠去时,卡特感觉到了只有在梦魇里才体会得到的恐怖。整只巨大的帆船像是彗星一般无声地射向行星空间中。而在此之前,他还从不知道会有怎样一些无定形的漆黑之物在这片以太之海里潜伏、雀跃与挣扎;这些东西待在这片可怕的空间里不怀好意地睨视着那些可能从此经过航海者们,对着他们咧嘴嬉笑,有时甚至会用它们满是粘液的爪子触碰感受那些激起他们好奇心的移动物件。这些东西是外神们那无可名状的幼体,它们与外神一样盲目痴愚,同时还拥有着不同寻常的饥饿与渴望。

但这艘无礼的桨帆船并没有如卡特所恐惧地那样航向以太之海深处,因为他很快就看到舵手在调整路线,把船头对准了月亮。这时的月亮还是一轮新月,随着他们不断地接近,它柔和地闪耀着变得越来越大,同时也逐渐向船员们展现出它上面那些奇异的环形山和令人有些不安的尖峰。帆船逐渐航向月亮的边缘,这让卡特很快便清楚地意识到它的目的地正是月亮那总是背对着地球的神秘一面;也许除了入梦者斯尼瑞斯-寇之外,没有哪个人类曾目睹过月亮的这一面。当帆船靠的更近些时,月亮的近貌让卡特变得非常不安起来;他不喜欢那些散落在月亮表面各处的破败遗迹,它们的尺寸与形状都让他觉得有些恐惧。那些散落在群山上的神庙遗迹全都矗立在特定的位置上,这让它们不可能用来供奉和赞美那些理性正常的神明;而那些耸立在神庙里的残破立柱所遵循的对称法则中似乎也潜伏着某些内在的、并不愿引人去破解的邪恶意味。至于那些过去在这些神庙里顶礼膜拜的崇拜者究竟生得一副什么模样,卡特则坚定地拒绝再去揣测。

当帆船绕过月亮边缘,航行在那些人类从未见过的土地上时,大地上出现了一幅奇异的风景明确地显示出那上面有生命存在的迹象。卡特看到了许多低矮、宽大的圆形小屋散布在由发白的怪诞蕈类组成的田野里。他注意到这些小屋并没有窗户,并且觉得它们的形状让自己想起了爱斯基摩人修建的临时小屋。接着,他瞥见了一片在迟缓呆滞的海面上扬起的油腻波浪,同时也意识到他们的航行将再次回落到水面上——或者至少是某种液体上。船体冲破液体表面时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响,而那些波浪接纳船体时表现出的那种古怪而又充满弹性的状态也让卡特觉得颇为迷惑。接着,他们开始以一个极快地速度在这片油腻的海洋上滑行,并且经过了另一艘有着类似模样的桨帆船,还与它打了个招呼。但粗略地看过去,除了这一片奇怪的海洋与头上天空外,什么也看不到。虽然此时太阳正灼热地照耀着天空,但天空仍旧是黑色的,而且撒满了繁星。

不久之后,桨帆船的前方便逐渐抬升起了一条由犬牙交错的群山构成的嶙峋海岸,与此同时卡特也看到了一座城市。那座城市里簇集着令人不快的灰色高塔。这些高塔倾斜弯曲的外观,还有它们抱团聚簇的情形,以及塔上完全没有窗户的建筑方式都令这个囚徒觉得颇为不安;他不禁为自己愚蠢地啜了一口那个带着鼓包头巾的商人拿出来的怪酒而感到苦涩和悲伤。当海岸线拉得更近些时,那座城市所散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恶臭也跟着变得强烈起来。同时,他还看见那些犬牙交错的群山上生长着大片的森林,而那些森林中的某些树木与地球上的魔法森林里那棵形单影只的月亮树明显出自同一祖先。那些细小的褐色祖各们正是利用这种树的汁液酿制出了它们那奇异的美酒。

这个时候,卡特已经能分辨清楚前方恶臭码头上移动的人物了。可他看得越清楚,就越觉得恐惧和嫌恶他们。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类,甚至一点儿也不像是人。它们是一些巨大而又黏滑的灰白色生物,能够自由地膨胀与收缩。而它们的模样——虽然经常改变——大致类似于无眼的蟾蜍,并且在它们那轮廓模糊的钝吻前端生长着一丛古怪颤动着的短小粉红色触手。这些东西忙碌地蹒跚行走在码头周围,并不时用它们的前爪抓着长桨跳上或跳下已经下锚的桨帆船。偶尔也能看到一个这种生物赶着一群脚步啪哒啪哒直响的奴隶。那些奴隶事实上很像长着一张宽嘴的人类,和那些在狄拉斯-琳里做生意的商人们非常相似;只有那些没有头巾、衣物和鞋子的人群才看起来不那么像是人类。那些生物会把一些奴隶——工头们会试验性捏一捏,挑出那些更肥胖的——从船上运卸下来,然后再将他们装钉进巨大的板条箱里。而工人们则会将这些板条箱推进低矮的仓库或是装进巨大而笨重的篷车上。

当一辆篷车拉上挡板缓缓驶离时,卡特才看见拉动整辆篷车的竟是一只令人难以置信的生物。虽然后来他还曾在那个可恨的地方见过其他许许多多的怪物,但那只拉车的生物仍让他惊讶得倒吸一口冷气。不时会有一小群穿戴得像那些黝黑的商人们一样的奴隶从某艘帆船上被驱赶下来,而跟在他们身后的则是一大群那种蟾蜍一般灰色、黏滑的生物——它们有的是军官,有的是领航员,有的则是桨手。卡特看到那些几乎和人类长得一样的生物都被保留了下来,用于执行那些不需要太多力气但却更不光彩的工作,例如烹饪,拿取与搬运,以及与地球及其他星球上人讨价还价。这些生物在地球上活动起来肯定非常方便,因为只要批上衣服,仔细地穿戴好鞋子与头巾,他们看起来就和人类没什么两样,足够他们在人类的店铺里讨价还价而不需要感到任何窘迫,或是作出任何奇怪的解释。除了那些或瘦削赢弱或疾病缠身的奴隶外,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穿任何衣物,而且都被装钉在板条箱里,被由令人难以置信的生物拉着的笨重篷车拖离港口。偶尔卡特也看到有一些其他的生物被卸载下来打包装箱;其中有些非常像是这些类人生物,有些则不那么像了,还有些则压根一点儿也没有相似之处。于是,他不禁好奇是不是也有一些来自帕格的可怜矮胖黑人也会在这儿被卸载下来,打包装箱,搬运到那些可憎的货车上然后被拉进内陆地区去

接着桨帆船在一处由海绵状岩石修筑起来、看上去颇为油腻的码头前靠了岸,接着一大群像是从噩梦里跑出来的蟾蜍般生物从船舱里蹒跚地走了出来。两只蟾蜍模样的生物抓住了卡塔,并把他拖上了岸。那座城市的模样与空气中飘荡的气味都难以用语言去描述,连卡特自己也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画面——例如铺设着地砖的街道,黑色的大门,由无窗的垂直高墙组成的无尽峭壁。最后他被拖进了一个低矮的大门,并被迫在沥青般的黑暗中爬上了无数级阶梯——对于那些蟾蜍般的生物来说,有没有光亮似乎都是一样的。这个地方弥散着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而当卡特被锁进一间小囚室,留下来一个人独处时,他已几乎没有力气再爬动与探知整座囚室的形状与尺寸了。但后来的摸索告诉他,这是一间圆形的囚室,直径大约有二十英尺。

从这时起,时间似乎就停止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食物被推进来,但卡特却更本不愿去碰。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走向何方;但他觉得自己被囚禁在这里是为了等待身处外神们那可怖的灵魂与使者的到来。最终,在不知道多少小时,或多少天之后,那扇巨大的石门再次打开了。卡特又被推挤下了楼梯,带到了那座可怖城市被红光点亮的大街上。这时是月亮上的夜晚,整个城市里都部署着手持火炬的奴隶。

接着看守们在一个可憎的广场上组成某种队伍;队伍中包括十个蟾蜍般的生物和二十四个类似于人类的火炬手——两侧各十一个,前后各一个。卡特被它们安置在了队列的中间;五个蟾蜍般的生物站在他前面,五个站在他后面,同时在他的两侧还各有一个火炬手。某些蟾蜍般的生物拿出了上面雕刻着恶心图案的象牙长笛,并吹奏出了令人作呕的声响。在邪恶可憎的笛音中,这列纵队向前走过铺着地砖的街道,进入了那生长着污秽蕈类的漆黑平原,接着很快便开始攀登位于城市后方一座较为低矮和平缓的山丘。卡特敢肯定,伏行之混沌就在在某面让人恐惧的山坡上,或是某块亵渎神明的高原上,等待着;他由衷地希望这种充满悬念的等待将很快过去。那些不敬的长笛吹奏出的哀嚎让人觉得骇然,他几乎愿意献出一切来换取一点而哪怕是接近正常声音的声响;但那些蟾蜍般的生物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奴隶们也缄口不言。

这时,从闪亮着点点星光的黑暗里的确传来了一点儿普通正常的声音。它从更高一些的山丘上传了过来。与此同时,所有那些围绕着山丘呈犬牙交错状的山峰抓住了这声音,将之回响成为一股喧嚣嘈杂而且不断膨胀的大合唱。那是猫咪在午夜时分的叫声。直到此时,卡特才意识到村子里的那些老人们对于那些只有猫儿才知道的神秘王国所作出的低声猜测是正确的——那些猫儿们中的年长者会在夜间悄然潜行,并从高大房屋的屋顶上跳跃进那些神秘王国里会合。的的确确,它们跳进了月之暗面,并在这里的山坡上雀跃嬉戏,与那些古老的阴影交谈。此时,在那恶臭的队列之中,卡特听到了它们平凡、友善的嘶叫,同时想起了陡峭的屋顶,想起了温暖的壁炉,想起了家中那被微光点亮的窗户。

卡特知道不少猫儿们的叫声,而在这个偏远而可怖的地方,他也能发出合适的叫声。但他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因为在他嘴唇张开时,他听到猫儿们的合唱变得更大也更近了。对着星光他看到许多优雅细小的身形所留下的迅捷阴影从一座小丘跳到另一座小丘上,仿佛逐渐组成了一个军团。亲族的召唤已经发出,在这只污秽的队伍有时间恐惧之前,一片由皮毛与致命利爪组成的令人窒息的方阵已犹如潮水般狂风暴雨似地扑向了队伍。长笛的声音嘎然而止,黑夜中传来了尖叫。那些垂死的类人奴隶在大声的尖叫,而那些蟾蜍般的生物在它们恶臭的绿色脓浆致命地汩汩流出落到生长着污秽蕈类的多孔土壤上时,仍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在火炬的照耀下,卡特面前出现了一幅令人震惊的景象。卡特从未见过如此之多的猫。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虎斑纹、杂色的;普通家猫,波斯猫,马恩岛猫,西藏猫,安哥拉猫,埃及猫;所有这些猫咪都置身在这片狂暴的战场上,而它们的身上都环绕着一丝深厚而又纯洁的神圣光辉,也正是这种圣洁的光辉让它们的女神在布巴斯提斯[1]的神庙里备受尊崇。它们以七倍的力量扑向那些类人奴隶的咽喉,或是蟾蜍般生物那长着粉红色触须的钝吻,将它们野蛮地扑倒在长着真菌的平原上。接着由无数同伴组成的大军便会涌向它们的敌人,在神圣的战斗怒火中用狂暴的爪子与牙齿撕扯它们。卡特从被抓伤的奴隶手里抓过一把火炬,但很快便被他忠诚的守护者所组成的汹涌浪潮扑倒了。于是他躺在完全的黑暗里,听着战斗发出的铿锵声响与胜利者嘶叫,并在援军们于他身边前冲后突展开战斗时,感受着他朋友们那柔软的脚垫。

[1]古埃及的一著名城市,历史上此地为猫神的顶礼膜拜的中心,猫女神巴斯特的圣城,曾出土过巴斯特女神的铜雕像。同样Lovecraft也将巴斯特写进了克苏鲁神话。

直到最后,卡特在敬畏与疲惫中阖上了眼睛,而当他再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一幅非常奇异的景象。他看到地球变成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圆盘,比我们看到的月亮还要大上十三倍。而此时此刻,这个明亮而巨大的圆盘正从一片泛滥在月球风景上方的诡丽光线中冉冉升起;而眼前那方圆无数里格的高原旷野与犬牙交错的群山顶峰上,队列整齐地蹲伏着无数的猫儿,构成了一片辽阔无际的猫咪海洋。它们一圈又一圈地抵达这里,两三只离开队列的首领正舔着他的脸,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抚慰着他。而那些死去的奴隶与蟾蜍般的生物则没有留下太多的痕迹了,卡特仅仅觉得他看到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在他与那些小战士们组成的坚实圆圈之间的空地上——有一小块骨头还残留着。

这时,卡特用那种猫儿们使用的柔和语言与几个首领们开始了对话,并从中了解到他与整个猫咪族群之间的古老友谊早已声名远扬了,猫咪们经常在它们聚会的地方谈论起这段友谊。不过当他从乌撒经过的时候,它们并没有立刻注意到他。那些皮毛光滑的年长猫咪还记得在它们对付了那些邪恶盯着一只黑色小猫的饥饿祖各们之后,他是如何轻轻拍打抚慰他们的。它们也记起了他是多么友善地招待了那只前去旅店看望他的小猫,而且,他离开的那天早晨还留给了小猫一茶碟奶油作为款待。那只小猫的祖父便是这只军队的首领,因为它看到那只从遥远山丘上走过来的邪恶队伍,并且认出了队伍中的囚徒是一位与它那在地球上以及梦境之地里的族类起誓结交过的挚友。

这时从一座远方的山峰上传来了一声呼嚎,而年长的首领听到呼嚎后突然中止了谈话。发出呼嚎的是大军的一支前哨,它们驻扎在最高的山峰上,监守着地球猫咪所恐惧的仇敌——一群来自土星、非常奇怪而又巨大的猫。它们没有忘记月之暗面的魅力,并且与那些邪恶的蟾蜍生物签订下了条约,结成了同盟。它们对于地球猫咪的敌意众所周知;所以这次碰面将会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

在猫咪将军们进行过短暂地磋商之后,猫咪们起身采取了一种更加紧密的编队,保护性地围绕在卡特身边,并且着手准备进行一次长途跳跃,穿过星空回到那些位于地球和地球的梦境之地中的房顶上。年长的元帅告诉卡特,在这个过程中他需要让自己平稳、顺从地迎合猫咪们的动作,让大队有着柔软皮毛的跳跃者把他驮在身上。同时年长的元帅还向他说明了当支撑他的猫咪跳跃时,他该怎样跳跃;而当支撑他的猫咪们着陆时,他又该怎样优雅地着陆。元帅答应它们将会把他放在任何他想去地方,所以卡特决定要回到黑色桨帆船启程离开的狄拉斯-琳港;因为他想要从那里航海去奥瑞巴岛以及恩格拉尼克山脉的顶峰,同时他也想要警告那座城市里的人民不要与黑色桨帆船再进行任何交易——如果他们真的能机智而审慎地中止这些交易的话。接着,随着一声号令,猫咪们将它们的朋友安全地包裹在中央,然后优雅地高高跃起;而与此同时,在月球山脉上某座遥远不洁的尖峰上的黑暗洞穴里,伏行之混沌奈亚拉托提普仍旧在徒劳地等待着卡特的到来。

猫咪们跳跃穿过星空的过程非常地迅速;在同伴们的围绕下,卡特这一次并没有看到那些潜伏、跳跃、挣扎在深渊里的巨大黑色无定形体。事实上,在他完全反应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他便已经返回了狄拉斯-琳港,并且回到了旅舍中那间他熟悉的房间里。来自乌撒的年长领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当卡特摇晃着它的爪子时,它告诉卡特他将会在鸡鸣时分回到自己的家里。接着,当黎明到来时,卡特走下了楼梯,并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自从他被俘虏并被带走之后,已经过了足足一个星期的时间了,不过他还需要再等上两个星期才有船从当地折返航向奥瑞巴岛。而在等候的这段时间里他说了一切他能说的东西,向人们揭露出那些黑色桨帆船的真实面目与它们污秽的行径。城里的大多数居民都相信他的话;可是他们仍对那些珠宝商们带来的大块红宝石异常痴迷,所以没有人敢完全担保不再与那些长着宽阔大嘴的商人们进行贸易。不过,即便是这样,如果狄拉斯-琳将来因为这种交易最终召来任何邪恶之事的话,那么这也不能算是卡特的过失了。

大约一个星期后,卡特所期盼的那艘航船终于穿过了黑色的防波堤与高大的灯塔,滑进了港口里。卡特很高兴地发现她是一艘漂亮且满载着正常人类的三桅帆船,有着刷过油漆的船侧与黄色的大三角帆布,还有着一位穿着丝绸外袍头发灰白的船长。她的船舱里装着从奥瑞巴岛上小树林里开采出来的芬芳树脂,还有着用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的火山岩雕刻出来的奇怪小塑像。他们用这些东西来买下了那些产自乌撒的羊毛,以及从哈提格来的七彩织物,还有河对岸帕格城里的黑人们雕刻好的象牙。船长与卡特达成了协议,答应载他去巴哈那港,并告诉他这趟行程要花上大约十天时间。所以,在他等待帆船启程的这一周里,卡特与船长谈论了不少关于恩格拉尼克山脉的事情。船长告诉他,其实很少有人见过那些雕刻在山脉上的石头容貌;实际上,绝大多数旅行者都乐于从那些生活在巴哈那港的老人、火山岩收集者以及雕像艺人们那里了解这些有关石头容貌的传说,并且满足与此——而等他们回到自己那遥远的家乡时,他们则会声称自己真地见过那些山脉上的雕刻。甚至就连船长自己也不敢确定是否有哪个现在还活着的人曾见过那些雕刻在石头上的容貌,因为恩格拉尼克山脉的背面非常艰险贫瘠而又凶恶不祥,而且还有谣传说那些山顶的洞穴里居住着夜魇。但船长并不愿意说夜魇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因为人们都知道,若是谁太过频繁地想起这些牲畜,那么它们就会极其坚持不懈地频繁侵扰那个可怜人的梦境。后来,卡特还向船长问起了有关冰冷荒原中无人知晓的卡达斯的事情,还有那座精美绝伦的夕阳之城, 可对于这些东西,这位好心的船长的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一个清晨,潮水转向的时候,卡特搭上了三桅帆船,起航离开了狄拉斯-琳港。他看到清晨旭日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在这座阴沉的玄武岩城市那稀疏怪异的群塔上。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他们在绿色海岸的陪伴下,不断向东航行。他们经常能看到一些讨人喜欢的渔村,看到它们那红色的房顶与烟囱从只会出现在梦境里的古老码头边陡峭地向上延伸,层层叠叠地攀附在海岸上;还有那些沙滩,那是渔民们晒网的地方。但在第三天,他们转了个急弯向南方航去。这个方向上的水流要急得多,而他们很快便失去了陆地的踪影。等到第五天的时候,水手们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不过船长为他们的紧张做出了解释与道歉,他告诉卡特帆船将要经过一座沉没的城市上方。这座城市里满是生长着水藻的石墙与破碎的立柱,当海水足够清澈的时候,人们甚至能看到许多移动的阴影出没在那个幽深的地方——而那些纯朴的人们是不会喜欢这样一个地方的。同时,他还承认有许多船在那里失去了踪影;有人曾在那个地方附近与那些失踪的船只打过招呼,但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这些船。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地明亮,他们甚至能看到一条宽阔的大路正在水下铺展开去。当时的风很小,所以船航行得并不快,整个大洋一片平静。从船栏边向下望去,卡特看到在几寻深的水下有一座巨大神庙的穹顶,而在神庙的前方则是一条旷阔大道。这条两侧林立着古怪狮身人面像的大道一直通向一处过去曾是某种公共广场的地方。海豚们愉悦地在这些遗迹里进进出出,而另一些鼠海豚则分散在各处嬉戏欢闹,偶尔也游到水面,甚至完全跃出海面。随着船继续向前飘去,海床上隆起了一片丘陵。而人们可以清晰地认出一行行盘山小道以及无数小屋被冲垮后倒塌的墙壁。

不久,这座沉没都市的近郊出现在了帆船前方的水底,最后,卡特看到了一座修建在小山上的巨大建筑。比起这座城市的其他房屋,这座孤零零的建筑有着更加简单的结构与风格。它是一座低矮、四周都被覆盖着的暗色方形建筑。在建筑的每个角上都耸立着一座尖塔,而在整个建筑的中央则是一个经过精心铺设的庭院。建筑的各处都开着奇怪的圆形小窗。整座建筑可能是用玄武岩修建起来的,但水藻悬挂遮盖住了它的大部分区域。这应该是一座神殿,或是某种修道院,因此它才会被孤单而又毫不起眼地安置在这座边远的小山上。一些散发着磷光的鱼类在建筑物里来回游动着,让那些奇怪的圆形小窗看起来似乎正在散发着光亮,因此卡特并没有对水手的恐惧心理多加责怪。接着,在如水的月光中,卡特注意到在那座中央庭院的中心还矗立着一块高大的独石。他看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绑在这块石头上,于是他回到了船长室里拿来了望远镜。透过望远镜他看到那个被绑在石头上的东西是一名来自奥瑞巴岛、身穿丝绸长袍的水手。他被倒着绑在手头上,并被剜去了双眼。这幅景象让卡特由衷地庆幸渐起的微风正在把船推向这片大洋中更加正常普通的海域。

接下来的第二天,他们碰上了一艘有着紫色风帆的大船。这艘船的船舱里满载着能生长出颜色怪异的百合花的球茎,准备驶向扎尔——那个属于忘却之梦的国度。之后,等到启航之后的第十一天的入夜时分,他们看到了奥瑞巴岛的风景,同时还看到恩格拉尼克山脉那覆雪的尖顶参差不齐地耸立在远处。奥瑞巴岛是一座非常巨大的岛屿,而它上面的巴哈那港也是一座非常雄伟的城市。巴哈那港的码头都是用大块的斑岩修建起来的,而整个城市就耸立在码头之后的巨大石头梯田上。城市里有着许多由层层阶梯构成的街道,而在这些街道上方常常还横跨着建筑物,或是连接着不同建筑物的天桥。而在整座城市的下方还有着一条巨大的运河。这条运河奔流在一座有着花岗岩大门的巨大隧道中,并一直流进一个名叫亚斯的内陆湖泊中。在亚斯湖的远岸有着一座远古城市最后留下的巨大泥砖遗迹,而这座城市的名字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入夜的时候,帆船被拖进了港口里。码头上,双生的两座灯塔,索恩与索尔,正闪烁着欢迎的光芒。与此同时,在巴哈那港的梯台上,千万窗户也都逐渐安静地隐约闪现出温润柔和的光芒,仿佛头顶上的群星正在黄昏中闪烁。最后,整个陡峭攀爬在山坡上的海港变成了一片灿烂闪烁的星群,悬挂在漫天繁星与平静港湾所映射出的星辰倒影之间。

登陆后,船长邀请卡特去他自己位于亚斯湖岸上的小屋里去作客。这座小屋坐落在小镇背面的山坡上,在那里,船长的妻子与仆人拿出了奇怪但却美味可口的食物招待了卡特。在之后的日子里,卡特在酒馆及其他那些火山岩采集者和塑像艺人聚集的公众场合打听起了有关恩格拉尼克山脉的谣言与传说,但却发现没有人曾爬上更高处的山峰,也没有人见过那些刻在岩石上的容貌。恩格拉尼克是一条险峻的山脉,而在它后面仅仅只有一段被诅咒了的山谷而已,所以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况且,也没有人敢确定那些有关夜魇的传闻完全都是无根据的猜想。

当老船长再次启程航向狄拉斯-琳时,卡特在一家开在城市老区一条台阶小径旁的古老酒馆里住了下来。这家酒馆是用泥砖修建的,和亚斯湖远岸的古老遗迹有些相似。在这里,他制定好了攀登恩格拉尼克山脉的计划,并汇总了一切他能从火山岩收集者那里打听到的、有关前往那里的道路信息。这间酒馆的主人是个非常年长的老人,曾听说过许多对卡特大有帮助的传说。他甚至将卡特领到那个古老小屋的上层房间里向他展示了一幅粗糙的图画。在古老的过去,曾有一个旅行者将这幅画画在泥墙上——那个时候的人们比现在要勇敢的多,也不像现在这样不愿意去攀登恩格拉尼克山脉的高峰。年长的酒馆主人的祖父曾从他的祖父那里听说,那个画出这幅图画的旅行者曾爬上过恩格拉尼克山脉,而且还看到了那些雕刻在岩石上的容貌,后来他把那些情景画在这里,好让其他人也能看见;但卡特对此深表怀疑,因为那些巨大粗糙的雕塑看起来画得既仓促又粗心,而且还笼罩在一大群很小的东西所投下的阴影里。而那些陪伴着雕塑的小东西有着最让人嫌恶的模样,它们长着犄角与翅膀,还有爪子和卷曲起来的尾巴。

最后,当卡特在巴哈那港的公共场合与酒馆收集了所有他能收集到的信息后,他租了一只斑马,于一天早晨沿着亚斯湖滨岸的小路出发了。在那内陆的地区耸立着的就是乱世嶙峋的恩格拉尼克山脉。一路上,在他的右侧一直都是起伏的丘陵、令人愉快的果园以及整洁的石头农舍,这让他总是想起斯凯河两岸肥沃的土壤。等到入夜的时候,他已经接近了亚斯湖远岸那处古老的无名遗迹了。虽然,那些年长的火山岩采集者警告过他,让他不要在入夜的时候扎营于此,但卡特并没有将这些警告放在心上。他把斑马栓在了一根位于破败泥墙前的奇怪柱子上,然后在一处避风的角落里铺开了毛毯。在这处临时庇护所的上方雕刻着一些奇怪的塑像,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这些塑像到底表达了些什么。在躺下来之后,他往身上包裹住另一条毛毯,因为奥瑞巴岛的夜晚依然颇为寒冷;他在中途醒来过一次,并感觉似乎有某些昆虫的翅膀正在刮擦着他的脸庞,于是卡特把自己连头蒙住,然后再度平静地睡了过去。他就一直安稳地睡着,直到最后,远处芬芳小树林里麦格鸟的叫声将他吵醒了。

这个时候太阳刚刚爬上巨大的山坡。而在那片山坡上,方圆数里格的原始泥砖地基、风化的墙体、四处散落的破碎的立柱与基座等诸多远古城市的遗迹一直荒凉地铺展到亚斯湖的滨岸上。但当卡特看到自己那只温顺的斑马一动不动地伏倒在那根栓它的奇怪立柱边时,他感到颇有些惊慌。而当他恼怒地发现这匹斑马已经死了时,更加强烈惶恐笼上他的心头。斑马的咽喉上有一个奇怪的伤口,而它全身的血液都被某种东西吮干了。他的包裹也被翻乱了,丢失了几样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在周围满是灰尘的土地上,卡特找到一些他完全无法解释的巨大有蹼脚印。这时他想起了那些火山岩采集者们的警告与传说,不禁开始怀疑夜晚的时候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他的脸庞边骚动。接着他看到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大道,这条大道穿过了一座古老神殿墙上那开裂的巨大拱门,然后变成级级台阶向下延伸到他望不见的黑暗深处;这让他感到一阵战栗,于是卡特迅速地背上了包裹,飞快地大步向恩格拉尼克山脉走去。

他向上穿过了更加荒凉、部分已经变成树林的乡野,一路上他只看见一些烧炭人的棚屋与从树林里收集树脂的工人所安扎的营地。整个空气里弥漫着香脂的芬芳,所有麦格鸟都在欢乐地歌唱着,让它们七色的身躯在阳光中闪闪发亮。直到接近日落的时候,他才遇到一个火山岩收集者建立起来的营地。这些火山岩收集者不久前才从恩格拉尼克山脉上较低矮的山坡上折返回来,每个人都带着沉重的麻袋。于是,卡特也在这里扎了营,听着那些工人们的歌唱与故事,同时也偷偷探听到了他们私下的讨论。这些采集者们在这次开采过程中走失了一个同伴。据说那个工人爬得很高,试图去收集一堆上好的火山岩,但直到入夜时分也没回来与其他人汇合。当第二天他们出发寻找失踪的同伴时,他们只找到了他的头巾,而悬崖峭壁上也看不到他跌落下去的迹象。于是,其他的火山岩采集者便放弃了,因为他们中的那些老人说继续搜寻下去也无济于事。没有谁能再找到那些被夜魇带走的失踪者,不过没有人敢肯定这些野兽是否真的存在,它们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卡特询问他们那些夜魇是不是会吸血,喜欢闪亮的小东西,并会留下带脚蹼的脚印,但他们都统一地摇了摇头表示否定;而且当他询问起这些问题时,他们似乎变得有些害怕。当他看到他们变得沉默寡言时,他没有再多说话,而是缩进了毛毯里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与那些火山岩采集者一同起了床。他从火山岩采集者手上买下了一匹斑马。而当他们骑着斑马向西走去时,卡特也骑上了斑马准备继续向东行进。他们相互做了道别,而他们中的年长者祝福了卡特,同时也警告他不要在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爬得太高。卡特由衷地感谢了他们,但却决计不愿就此被说服。因为他仍觉得自己必须要找到那些居住在无人知晓的卡达斯之上的诸神们,并且还要从他们那里赢得前往那座引人入胜、精美绝伦的夕阳之城的方法。中午时分,在骑着斑马走了一长段上坡之后,他遇到了一些山地人废弃的泥砖村落。这些山地人曾居住非常靠近恩格拉尼克山脉的地方,并且在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的光滑火山岩中雕刻了许多的图案。上溯到那个年长的酒吧所有者的祖父还健在的时候,这些山地人还居住在这里,但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他们渐渐感觉到自己开始变得不受欢迎了。他们的家园曾经一度延伸到山脉的山坡上,但是他们发现自己越往高处修建房屋,在日落之后就会有越多的人失踪。最后他们觉得最好还是完全离开这块地方,因为总有某些东西在黑暗中盯着他们,而却又没有人能做出合理的解释;所以他们最后迁移到了海边,住进巴哈那港里。直到现在,他们还居住在港口中的一个非常古老的城区里,并一直在向他们的子辈传授那些至今仍然在用于制作雕刻的古老技艺。当卡特待在港口里,成天在巴哈那的古老酒馆里收集消息的时候,他从这些背井离乡的山地人的子孙那里打听到的有关恩格拉尼克山脉的传说总是最可靠的。

当卡特逐渐接近巍峨的恩格拉尼克山脉时,它那巨大而又荒凉的山坡则一直在狰狞地向上延伸,变得越来越高。他看到在山地上较为低矮的地方还散布着稀稀拉拉的树木,而在那之上则是些低矮薄弱的灌木,再向上就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岩壁——这些可怖的岩石如同幽灵般直插进天空中,而覆盖在它们上面的只有冰霜与亘古不化的积雪。卡特能清楚地看到山坡上崎岖险峻的地貌,也能清楚地望见那些分布在阴沉岩石间的裂缝,因此他一点儿也不愿意去想接下来的登山之旅。已经凝固的熔岩流与大堆的火山渣胡乱地散布在山坡与岩架上。在九百亿年前的亘古过去,甚至连诸神都还不曾在它那尖锐的顶峰上翩翩起舞时,这座山脉曾口吐炙热的火焰,并从内部爆发出如同雷鸣般的咆哮声。但时至今日,它只是沉默而险恶地矗立在这里,遮挡着自己背面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巨大隐秘图案。在这些山脉上有许多洞穴,这些洞穴也许是空的,孤独待在更加古老的黑暗中;也可能——如果传说所言不虚的话——居住着人们根本不敢去猜测模样的恐怖存在。

大地倾斜着往山脚下延伸过去。地面上覆盖着茂密的胭脂栎与白蜡树,偶尔也可以看到一些石块、火山岩与古老的火山渣。一路上卡特看到了许多堆篝火余烬,这些地方都是火山岩采集者们习惯停留扎营的地方。他甚至还看到了几个由工人们修建起来的粗陋祭坛——那些攀登上山的采集者们试图通过这种方法来平抚取悦梦境诸神;或者保护自己,避开那些他们所想象的出没于山脉高处与迷宫洞穴里的东西。入夜的时候,卡特抵达了最远的一堆篝火余烬,并在那里扎了营。他把斑马拴在一株小树上,然后裹好毛毯,睡了过去。整个晚上,有只乌尼斯[1]一直在远处某个隐秘的水塘岸边嗥叫,但卡特并不惧怕这只两栖怪物,因为人们曾非常肯定地告诉他,这些东西根本不敢接近恩格拉尼克山脉的山坡

[1]原文为voonith,梦境之地里一种生活在水塘边的生物。

在第二天清晨明亮的阳光中,卡特开始了漫长的攀登之旅。他尽可能牵着斑马往前走,一直走到这匹颇为有用的牲畜再也爬不上去的陡峭坡地前。最后当细细的羊肠小道变得实在太过陡峭时,他把斑马拴在了一株矮小的白蜡树上,然后开始独自向上爬去。起先,他经过了一片森林与一些坐落在杂草繁茂的林间空地上的古老村落废墟,接着他又翻越了一片点缀着矮萎灌木的顽强草地。树木越来越少的局面让他有些遗憾,因为山坡已经变得非常陡峭了,而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让人觉得头晕目眩。再后来,当他环顾四周时,卡特发现在他身后铺展开的乡野村落也开始变得清晰可辨起来。他可以望见那些雕塑艺人抛弃的小屋,生产树脂的小树林,还有些收集树脂的工人们建立起来的营地,以及那些七彩的麦格鸟所筑巢歌唱的树林,甚至他还能隐约看见非常遥远的亚斯湖滨岸,以及那些人们视为禁忌、已遗忘了具体名字的古老遗迹。然而,卡特发现最好还是不要四处张望,一心向上攀爬。最后,他爬到灌木非常稀少、时常除了些顽强生长着的野草外就再没有任何东西依附在山坡上的高处。

这里的泥土已经变得贫乏而稀少了,山坡上时常会露出大片的裸岩,卡特偶尔还能看到一些修筑在裂缝里的秃鹫巢穴。当他继续向上攀登时,他终于来到了一片只有裸岩的区域。幸好这里的岩石都非常粗糙,而且风化得厉害,否则他几乎就无法再进一步向上攀登了。那些突出的原石、岩架以及小尖峰都提供了莫大的帮助;他偶尔也能看到一些火山岩采集者在易碎的岩块上笨拙抓擦后留下的痕迹。这些痕迹让他颇为欣慰,因为这让他知道还有某些正常普通的人类曾到过这样的高处。在某一个高度之后,人类留下的痕迹开始进一步地以开凿出来的落脚点与支撑点等形式逐渐显露了出来,有时甚至还会出现一些沿着岩脉或熔岩流分布的小型采石场与挖掘场。在有一处地方,远离攀登主要路线的右侧,有一条狭窄的岩架被人工凿开了,似乎曾有人在那里寻找格外富集的火山岩脉。有一两回,卡特壮着胆子望了望四周,但铺展在下方的景色几乎让他要晕眩过去。整个岛屿都在他脚下,而岛屿的海岸线在他的视线里徐徐摊开。他看到了巴哈那港的石头梯田,也看到港口烟囱里冒出来的轻烟在远处神秘地拂动着。而在这些景色之后,则是无边无际的南方海洋,以及那埋藏在海洋之中的一切古怪秘密。

到现在为止,卡特走过的路都还是在山脉这边蜿蜒曲绕,所以他并没有看到那被山体遮挡住的遥远背面。但他很快便看到一处岩架正往左上方延伸过去,似乎正领向他所希望去的地方。于是他暗自记下了这条小路,并由衷希望它不会突然中断。接着,在十分钟之后,他发现这条路的确不是死路,它陡峭地通向一处弧弯。如果那条弧弯不突然中断或临时转向,那么他便只需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就能爬到山脉那不为人知的南侧,并俯瞰到那些荒凉的峭壁与那条被诅咒的熔岩山谷。随着他进一步攀登,下方逐渐展现出了新的景色,他发现这些地方要比他经过的那些靠海的地区更加地贫瘠与荒凉。与此同时,山坡的表面也开始有了变化;山体上出现了奇怪的裂缝与岩洞,在他之前攀登过的那条较为笔直的路径上都不曾见过这些东西。有一些裂缝与洞穴出现在他上方的岩壁上,但也有些位于他的脚下。但不论如何,所有的裂缝与岩洞都出现在完全垂直的峭壁上,仅凭人类的双脚根本无法触及那里。山上的空气也变得极为寒冷起来,但由于攀登的过程非常艰难,所以他并没有在意不断下降的气温。唯一让卡特感到烦恼的问题是空气正在变得越来越稀薄。他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其他旅行者才会就此调头下山。而且稀薄的空气也可能让旅行者们构想出了那些有关夜魇的荒谬神话,然后他们又凭借这些神话解释为何会有些登山者的失踪不见了——事实上他们只是从危险的山道上跌了下去。他并没有把旅行者的传说放在心上,但仍准备好了一把上好的弯刃刀以应付任何形式的麻烦。想要去看一看那些石刻容貌的念头让他忘记了其他次要的考量——因为前者可能会带给他某些线索,去寻找那些居住在无人知晓的卡达斯上的诸神们。

最后,在高处可怕的严寒中,卡特绕过了山脉的一侧,来到了恩格拉尼克山脉的背面,并且看到了他下方那无底的深渊。较小的峭壁与荒芜的熔岩深渊都还清楚地彰显着梦境诸神曾在此地洒下的怒火。同时他还看到有一块非常宽广的荒野就铺展在南面的方向上;但那是一片不毛之地,完全看不到任何的农田或小屋烟囱。这片区域看起来无边无际,所以在这个方向上完全看不到海洋的踪迹,不过这并不奇怪,毕竟奥瑞巴岛是个非常巨大的岛屿。在完全垂直的峭壁上仍分布着不计其数的黑色洞窟与古怪裂缝,但没有哪个能供登山者涉足一探究竟。在他头上更高的地方有一大块巨大的突出,阻碍了向上仰望的视线。卡特不由得产生了片刻的动摇,惟恐自己发现没有办法翻越那处障碍。他现在正站在数英里的高处,努力试图在危险的多风环境里保持平衡。在这小片仅有的空间中,他的一边是死亡,而另一边只有岩石组成的光滑墙壁。在一刹那,卡特意识到了那种另人们刻意回避恩格拉尼克山脉背面的恐惧。他没法转身,然而太阳却已经开始低垂了。如果没有继续向上的路,那么当奥瑞巴岛的夜幕降临时,繁星将会发现他蹲伏在原地动弹不得;而当奥瑞巴岛的黎明到来时,曙光也许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所幸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看到一条险峻的小道,只有一个非常老练的入梦者才能爬得上那些几乎察觉不到的落脚处,不过对于卡特来说,这已经足够了。在战胜那块突出在外的岩石后,他发现上方山坡的路要比下方的路好走得多,因为一处巨大的冰川融化后留下了一片满是沃土与岩架的宽大空间。在他的左面,一块巨大的峭壁从未知的高处一直延伸到了望不见的深渊里,峭壁上有一个黑暗的洞窟就坐落在他恰好够不到的位置上。不过,在其他的地方,山体呈现出极为明显地向后倾斜,甚至给他留出了一块可以依靠与休息的地方。

刺骨的寒意让他觉得自己肯定已经接近雪线了。他抬起头看了看闪闪发亮的尖峰,想知道那些尖峰会在夕阳红润的光芒中闪烁出怎样的光芒。自然,积雪仍在数千英尺的高处,而在那下面则是一块突出的巨大危岩;就和他刚爬上的那块一样,以这样醒目的轮廓悬挂在峭壁上,用黑色的岩石映衬着封冻尖峰的雪白。而当他看清楚那块突出在外的危岩时,卡特喘着气大声尖叫了起来,并不由得充满敬畏地死死抓住了身边参差不齐的岩石;因为那块巨大突出物并没有保持它在尘世之初时所被塑造出来的形状。它在夕阳闪烁着红光,显得巨大无比,而它的表面被雕刻、并精心打磨出了一位神明的容貌。

夕阳的火焰将那副面容照耀得即严肃又可怖。没有哪个心智能够估量它究竟有多么巨大,但卡特在一瞬间便意识到这绝对不会是人类的作品。它是一位被诸神之手雕刻出来的神明。它傲慢而威严地俯视着寻神者。传说称它的模样有些奇怪而且绝不会弄错,而卡特觉得的确如此;因为那长而狭窄的眼睛与长叶状的耳朵,以及那细瘦的鼻子与尖尖的下巴,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他不属于人类,而是诸神中的一员。那张充满威慑力量的面容就依附在危险的巅峰峭壁上,但这也正是卡特所期盼并前来寻找的景象;因为这是一张神明的面容,比一切预言所能讲述的更加充满奇迹。凭借着神的力量,他在古早时期被雕刻进了这个巅峰世界的暗色火山岩中;而当亲眼目睹这样一张甚至比整座雄伟神殿更加巨大的面容在夕阳中从那个巅峰世界的诡秘死寂中俯瞰着下方的一切时,这种见证奇迹的感觉变得如此强烈,乃至没有人能逃脱避开它的力量。

接着,在卡特辨认出那张脸之后,他又感到了额外的惊讶。尽管他曾计划要搜索整个梦境之地寻找那些与这幅面容相似的人,并将他们看作诸神的子孙,但现在,他知道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很显然,对于卡特来说,那张雕刻在山脉上的巨大面容并不陌生,他经常在海港赛勒菲斯的酒吧里见到与这张面孔有着血缘关系的容貌。那座海港城市就在坦南雷恩丘陵另一侧的欧兹-纳尔盖山谷里。库兰斯王统治着这座城市,而卡特曾在清醒世界里认识这位伟大的君王。每年都会有长着这种面孔的水手乘着暗色的海船从北方航行到赛勒菲斯港里,用他们的缟玛瑙来交换雕刻好的翡翠、金丝以及一种生活在赛勒菲斯、会唱歌的红色小鸟。很显然,他要寻找的正是这些半神。在他们的故乡肯定有一片冰冷的荒野,而那无人知晓的卡达斯以及它上面那供梦境诸神们居住的缟玛瑙城堡肯定都位于这片荒野里。所以他必须到赛勒菲斯去,但那里距离奥瑞巴岛非常遥远,因此他要回到狄拉斯-琳港沿斯凯河逆流而上回到尼尔的大桥边,再次深入居住着祖各的魔法森林,然后从那里转向北方穿过奥克诺斯河岸边的园地,抵达索兰的镀金群塔,而在那里他也许能找到一艘桨帆船穿过瑟瑞利安海。

但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而在阴影之中,那张雕刻在岩石里的巨大面孔向下俯瞰的目光变得愈发的威严。寻神者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在这块岩架上过夜了;因为在黑暗中他既没法向上攀登,也没法下山,只能站着依附在那块狭窄的小地方颤抖着等待黎明的到来。他由衷地祈祷自己能保持清醒,不至于让睡意松开了紧抓的握手处,进而穿过令人晕眩的数英里空气,跌进那诅咒山谷的岩架与尖锐石块中。不久天上的繁星就开始逐一显现了,但除了天上的星辰之外,他只能看见一片黑色的虚无;虚无与死亡搅合在一起不断引诱着他,而为了对抗这种诱惑,他只能紧紧粘附在岩石上,向后靠着远离那条看不见的边界。他在黄昏中最后见到的东西是一只秃鹫,那只猛禽在远处翱翔着,逐渐贴近了西面一处离他不远的峭壁。接着,当它靠近那些敞着开口、就坐落在卡特触及范围之外的洞穴时,那只猛禽又尖叫着从空中掠过,匆匆飞走了。

突然,在没有任何声音示警的情况下,置身于黑暗中的卡特感觉到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悄地从他的腰带上拔出了那把弧形大弯刀。接着,他听到弯刀跌落在了下方的岩石上。与此同时,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轮廓出现在了在他与银河之间。那个东西瘦得不同寻常,同时还长着犄角、尾巴与蝙蝠一般的翅膀。接着其他一些东西也开始遮住他西面的星光,仿佛有一大群模糊不清的东西拍打着翅膀,密密麻麻而又悄无声息地飞出那些位于峭壁之上无法触及的洞穴。这时,某种冰冷、仿佛橡胶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脖子,同时另一些东西抓住了他的脚,接着他被轻易抬了起来,摇摆着飞向了空中。接下来,群星消失不见了,顿时,卡特意识到自己被夜魇们抓住了。

它们无声无息地带着卡特飞进了峭壁上的岩洞里,穿过了洞穴中那巨大而又错综复杂迷宫。起先他出于本能地挣扎,但每当他挣扎时,夜宴们便从容不迫地搔弄他,打乱他的挣扎。它们不发出一丝声音,就连那双皮膜翅膀扇动起来也毫无声响。这些东西全身光滑而且冰凉潮湿得吓人,它们的爪子可憎地抓捏着自己的猎物。在飞了一会儿后,夜宴们开始骇人地俯冲向下。四周的空气阴冷潮湿,仿佛置身墓地一般,在这样的空气所汇聚成的令人头昏眼花的回旋气流中,它们俯冲穿过了不可思议的深渊;这让卡特感觉它们正在飞快地射向那回荡着尖叫与恶魔般疯狂的终极漩涡。他一次又一次大声尖叫,但不论什么时候,每当他开始尖叫时,那些黑色的爪子便用愈发轻微的动作搔弄他。不久,他看见某种灰色的磷光出现在前方,于是他猜想它们甚至有可能会进入那个装满了地底恐怖的内部世界。有些隐晦的传说曾提到过这个世界——它被苍白的死亡之火点亮,里面充满了散发着腐尸恶臭的空气与从地球核心深渊里涌上来的原始迷雾。

直到最后,他看到在自己下方很远的地方出现了一行模糊而又不祥的灰色尖峰。卡特知道,那肯定就是传说中的撒克山峰。它们可怖而又邪恶地耸立在不见天日的永恒深渊中,从那闹鬼的幽暗里探出头来;这些山峰比人类所估计的还要高,它们守护着那些骇人的深谷——而在那些深谷里,无数的巨蠕虫正缓缓地蠕动着,污秽地掘地钻行。即便如此,卡特仍更愿意望着它们,而不去看那些紧紧抓住他的东西——他身边的这些东西根本是一群粗野而又令人骇人的漆黑怪物。它们长着鲸鱼般光洁油滑的外皮,一对讨厌的犄角向内对弯着,蝙蝠般的翅膀拍打起来毫无声响,还有丑陋但却颇为适合抓摄物件的爪子,以及毫无意义地甩来甩去、让人心烦意乱的倒刺尾巴。但最让人感觉厌恶的是它们从不说话,也不大笑;它们从不会露出任何笑容,因为它们根本就没有用来微笑的脸,在那本该是脸的地方,它们只有一片象征性的空白。它们所会作的只有紧抓、飞行、搔痒——这就是夜魇们的作风。

当大群夜魇飞得更低些的时候,撒克那尖锐的山峰灰暗地耸立在各个方向之上。到了这个时候,卡特能清楚地看到没有什么东西生活在那些笼罩在无尽微光中、冷漠而又贫瘠的花岗岩上。当他们飞得更低些时,空中的死亡之火已燃烧殆尽,所能遇到的只有一片虚空里的远古黑暗,只有在高处,那些尖细的山峰还如同小妖精一样耸立在那里。但很快,那些尖峰也远去了,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奔涌着的猛烈狂风与风中那来自最底层洞穴的潮气还围绕在他们身边。直到最后,夜魇们降落在了一层看不见但却摸起来像是厚厚骸骨的东西上。而后,夜魇们又飞走了,将卡特独自一人抛在黑暗的深谷。将他带到这里,就是那些守护着恩格拉尼克山脉的夜魇所需完成的任务;当它们完成这项工作后,夜魇们又拍打着翅膀无声地飞走了。卡塔努力试图追寻它们飞走时的迹象,可他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因为即便是撒克那尖锐的山峰也早已淡出了他的视野。他的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恐怖、死寂与骸骨。

此刻,卡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正置身在那些巨蠕虫蠕动钻行的潘斯山谷里;可是他却不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巨蠕虫,甚至都没有人去猜想过这些东西长成什么样子。只有那些晦涩的谣言才会提到那些巨蠕虫,提到它们在成堆骸骨中弄出的沙沙声,以及它们蜿蜒爬过身边时所感受到的黏滑触感。没有人见过它们,因为它们只会在黑暗中蠕动爬行。卡特一点也不希望遇到一只巨蠕虫,所以他专注地聆听着任何从身边骸骨堆深处传来的细微响动。但,即便是在这可怖的地方,他仍制定好了一个计划并明确了自己的目的,因为一个过去经常与他交谈的人知道那些关于潘斯的谣言,也知道如何抵达那里的方法。简单来说,这里很可能是所有清醒世界里的食尸鬼丢弃他们食物残渣的地方;因此只需要有一点好运气,他也许就能爬上那些甚至比撒克山峰还要高大的峭壁——而这些峭壁就标志着它们领地的边缘。一阵阵如同大雨般落下的骸骨会告诉他该望向何处,甚至有一回他发现他还能让一只食尸鬼放下条梯子来;因为,说来奇怪,他与这些可怕的生物有着一种非常古怪的联系

卡特认识一个生活在波士顿的人——一位创作怪异图画的画家,他在一条靠近墓地的污渎古巷中拥有一间秘密画室[注1]。据卡特所知,这个人曾的的确确与食尸鬼们成为了朋友,而且他还教会了卡特一些这类生物所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咪呯声与咕呤声[注2],但主要都是那些比较简单的音节。这个人后来失踪了,而卡特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在这个时候遇上他,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将第一次在梦境之地里用上那些他已觉得颇为遥远、只有在模糊的清醒世界才会使用到的英语。不论如何,他觉得自己应该能说服一只食尸鬼带他离开潘斯;况且,遇上一只能看得见的食尸鬼总好过遇上一只看不见的巨蠕虫。

[1]参见《皮克曼的模特》
[2]原文为meeping and glibbering,两词均为Lovecraft创造用来描绘食尸鬼语言的词汇

于是卡特在黑暗里开始行走,并且在觉得自己听到脚下的骸骨里有某些东西在响动时开始大步奔逃。期间有一次,他撞上了一块满布岩石的山坡。他知道这肯定是撒克那几座山峰的山脚。后来,他听到从上方的半空中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咯咯声与哗啦声,于是他开始确信自己已经接近那座有食尸鬼们出没的峭壁了。但他不敢确定自己的声音是否能从这几英里深的谷底传上去,不过他也知道在这个内部世界里有着非常奇怪的法则。当他反复思索时,一个抛下来的骨头击中了他。那个骨头很沉,肯定是一只头盖骨。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确已经距离那座决定他命运的悬崖很近了,于是他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发出了那种类似于咪呯的叫喊——这是食尸鬼的呼唤声。

声音传得很慢,所以他得等上一段时间才可能听得到一阵作为回应的咕呤声。所幸,那声音最后还是传了下来,不久他便被告知它们将会放下一条绳梯来。等待的过程让卡特觉得非常紧张,因为没有人能告诉他自己的叫喊会在这些骸骨堆里激起怎样的反应。事实上,在不久之后,他便确确实实地听到远方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声响。当那意味深长的声音逐渐接近时,他开始变得越来越焦虑和不安;可是他不想离开这块地方,唯恐错过了接他上去的梯子。到了后来,紧张逐渐扩大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就在他准备惊慌失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