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无题

更新: Apr 8, 2022  

火球

噩梦生物活动作品。

 

我登上台阶,去天台取我的饭盒与牛奶瓶。快入夏时,南方的天总是很闷热,昏黄的夕阳给一切都蒙上了老旧的沙砾,仿佛轻轻挥挥手就能拂下一层呛人的灰。

我不喜欢星期六,因为上了高中后,每个星期六我都要在补习班里待上整整一天。补习班包下了一栋三层的小楼,从下往上分别建了大厅、教室和天台,因为没有设置食堂,我只能每次带上饭盒,在冬冷夏热的天台上解决我的午饭。半凉的饭菜捂在饭盒中,被水汽浸得糊成乱糟糟的一团,已经吃不出原本的味道。

妈妈总是在我的书包里塞一瓶牛奶,丝毫不顾瓶身上的水珠会把我的课本弄湿,粘在一起,变成凌乱又卷翘的样子。

她也从不在乎我的午休只有短短一小时甚至更少,毕竟老师们总喜欢拖堂,得知我的教室顶上有个天台,她便要求我中午吃完饭把餐具洗干净,晚上回家时带回去给她检查。

我不喜欢在天台吃饭,也不喜欢洗碗。那些黏稠变形的饭粒死死地嵌在缝隙中,仿佛肥白的蛆虫,在我手指间滑动的感觉就像是呕吐物,让我止不住地想到它们在我的胃里也是这副模样。我也同样不喜欢奶腥味,但瓶子里的牛奶会凝出一层奶皮,把这种令我作呕的气味留在我的手上,一整天都无法消散。

我打开了天台的门,有些生锈的门轴发出衰老的惨叫,吃力地展开,浑浊的光线争先恐后地从缝隙钻入,围绕在我身边。我抬起手遮了遮眼睛,往晾着饭盒的边缘走去。今天的课我一点都没听懂,回去也许又要挨骂了,我只能祈祷自己把餐具洗得够干净,这样才不会被暴怒的妈妈找到理由发作。她总是很喜欢借题发挥,从我差一点及格的成绩无限延伸,一直说到断言我六十岁时会得癌症。

我小心地,像做贼似的叹了口气,然后把饭盒摆在一边,趴在栏杆上。离太阳完全下山还有一会,这种昏光会让我完全看不清路,我想等到天黑再回家。

我真的很讨厌黄昏,所以我又叹了口气。也许天黑了再回家能让我妈妈心生恻隐,不再纠结于我的功课……吗?

粗糙的栏杆硌着我的手肘,我便放平手臂,把脸贴在上面。手臂上的汗水与头发黏在了一起,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抬起头,看向楼下的小巷。

再等等就好了,无论如何,家里有空调。我这样想着,轻轻哼起了歌。

我在别人看来一定狼狈又可笑,但这里只有我,不会有人看见……吗?

我猛然停下哼唱,转过头,看着我踏进天台时竟完全没注意到的人影。

太尴尬了,太尴尬了!我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掩盖一下自己的窘迫,偷偷地观察着这个存在感稀薄的人。

他看起来比我小些,像是快要上初中的样子,短短的碎发和侧脸流露出一种十二三岁的男孩特有的气息,那种自以为是的巨大心脏膨胀得无法安稳地待在细瘦的身躯里的气息。说不定是隔壁入学班的人,我腹诽着打量他,他安静地站在角落,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着远方的什么,完全没有注意我的动静。

也许是像我一样考不好担心回家挨骂的差生吧,我这样想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里什么都没有,我穷尽目力也无法看清到底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入神的东西。落日的余晖熬得人眼珠生疼,我收回视线揉了揉眼睛,也许他只是在发呆吧。天渐渐黑了,我拎起饭盒和瓶子,离开天台。

 

成绩不好的孩子会想什么呢?

成绩不好的孩子在看什么呢?

成绩不好的孩子要做什么呢?

 

我渐渐惊恐地发现,天台上的那个男孩好像跟我有一样的习惯。

迎来了暑假,更是每天都要去上补习班。这里打着艰苦奋斗的旗号,除了老师办公室以外的地方都没有安装空调,只有吱吱嘎嘎的风扇有气无力地送出一丝温热的风。

天气越来越不好,空气中的潮热像层保鲜膜一般将我紧紧包住,也让我的心情变得越发郁闷低落。下课后的天台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地盘了,一连三周我都在那个固定的位置发现了他。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也没兴趣跟他搭讪,充斥我内心的只有愤怒。

你为什么要来抢我的地盘,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碍眼?我自己也清楚天台并不是独属于我的地方,这种抱怨看起来像极了无理取闹,我对自己的纠结感到焦躁,与被陌生人侵入的恐慌一起,在心里纠缠成毫无头绪的一团。

我的脑子并不灵光,我想到的自我排解的方式是尝试把这个男孩划分到不是陌生人的范畴。这当然不是说我要去主动和他攀谈,也不意味着从侧面打听他的来历,我只是默默地打量他,观察他,强迫自己习惯他的存在。

他喜欢站在远离台阶的角落,双手搭在栏杆上,眯起眼睛,有时微微低头,更多的时候则是把头扬起少许,像是看着远处的天空。中午吃饭时他不会来,我也曾经走到他惯常的位置试图搞懂他在看什么。

目光所及只是一片普通的居民楼,被纷乱的小巷层层叠叠地围在中间,空调机箱的轰鸣声带起一股股热浪,将那片地方烘烤得摇曳不已,面目模糊。我抬起头,看见变形了的电线杆,像胡乱缠在上面的黑色电缆,已经褪色的机电表,还有远方微微起伏的山丘。

他在看这些吗?他的家住在那里吗?我晃了晃被汗水打湿的刘海,琢磨着。他看起来不像是会住在这种老式小区里的人,八月初时我看见他穿着新买的校服,那是离这里很远的重点中学校服,簇新的衣裳笼罩在他身上,透出一股干净而又优越的气息。如果他是按学区分进去的,那他就住在我家一辈子也买不起的高档学区房,如果他是走后门进去的,那他也一定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公子哥,更恐怖的是,万一他是破格被学校招进去的竞赛天才,那他的身份一定已经是我想都不敢想的高度了。

在他眼中,也许我看起来卑怯又低劣,打扰了他散心的雅致,反正我永远也不可能理解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以及他将会有多么光明耀眼的未来。更何况,我这么渺小,他可能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就像没注意到路边被豪车压扁的死老鼠。

我就像一只脏兮兮的麻雀,从落脚的电线上被挤开,让位给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参赛信鸽。

怀着莫名其妙的想要碍他的眼、破坏他心情的想法,我更加坚定地留在了天台上,绝不让开,绝不。

 

八月中旬,我的牛奶瓶在阳光暴晒下碎裂了,被巡视的老师发现,我只好提着扫把和拖把,顶着狂暴的烈日打扫整个天台。夏天的夕阳来得更晚也更隐晦,日头高悬,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脚下缩成谨小慎微的一团。看见他依旧站在那个角落,闲适地搭着栏杆眺望,心性旷远的样子让我的烦闷达到了顶峰,我用力地把肮脏的簸箕顶住他的白球鞋,让他的新鞋上留下一道灰痕。他稍微偏过头,看着我。

你让开点,我要打扫。我很想这么说,但面对着不认识的人我忽然地惊慌起来,嗫嚅着,“对不起,我没看见你,能不能让我扫一下这里。”

他轻轻地往旁边挪了挪,腾开地方。我低垂着头胡乱地把扫把往地上戳了几下,说了声谢谢就跑开了。

憋屈和沮丧,加上弄碎牛奶瓶妈妈的诘骂让我头疼了一晚,第二天的傍晚,我趴在滚烫的栏杆上,叹着气。肩膀耸起又重重落下,反复了好几次。我又看见了他。

他还是站在那里,也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抬着头,又稍稍垂下,就好像我昨天根本没去打扰过他似的。

不知为什么,我朝他走了过去。

“你在看什么?”

他明亮的眼珠转了过来,像是被我的话逗乐了,弯了弯眼睛。但他没有回答我,也没有无视我的话收回视线,只是这样一直看着我。

“……我打扰你了吗。”我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他摇了摇头,依旧看着我,似乎在等我的下文。

“那个,我看你也经常在天台上的,”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捏紧了我的饭盒硬着头皮往下说,这种对话看起来太像一头热的搭讪了,“呃,呃……”

在他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我已经找不到能往下接的话了。我转开视线,好巧不巧地投向他原本看着的方位,我打定主意,如果他还是不理我,我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走开。

“鸟。”

“……啊?”

仿佛过了一万个世纪那样长的静止,也仿佛只过了一眨眼的瞬间,他开口回答,而我摸不着头脑。他吐出了一个单音又迅速收回,在我听懂并理解之前,他就再次闭上了嘴,只是对我微笑。他的笑容浅淡而善意,浑浊的夕阳镀在他的侧脸上,竟然也显得金光灿灿,高贵得不行。我梦游一样掉头走了,没有问他的名字,也没告诉他我的。这太像一场失败的搭讪了,互报姓名只会让它更像。

第二天,第三天,他没有在他惯常的位置,而是站在我平时趴的地方,手扶栏杆,微眯着眼眺望远方。我搞不懂他是什么意思,鬼使神差地,我去了他的那个角落。那里的栏杆锈蚀痕迹和我所熟悉的那段不一样,并且有一小块隐约的凹陷,我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地方,尝试以他的姿势去看他所看到的风景,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我曾偷偷看过的山丘、电线杆和居民楼,在令人目眩的昏黄色阳光与蒸腾的热气中摇摆不定,显得影影绰绰又忽近忽远。我还是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也没有自大地认为他是想通过这种行为来表达友善,或者跟我这样一个不愿意回家而在老旧天台流连的差学生达成什么粉红色的默契。

我只是隐约觉得奇怪,并且希望他赶紧结束这种试探般的行为回到他该在的地方,不要再抢走我的容身之处了。

我渐渐忘记,他看起来只是个比我还小上几岁的男孩,在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也不喜欢和人交流的我看来,他脸上恬淡的笑容慈祥和蔼得像升上高三就被保送的长辈。

我看着他曾眺望的远景,脑子一片混乱。没有什么鸟,连可以看见的行人都寥寥无几,我开始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他只是随口胡诌来打发我。还有很多作业要写,开学就要分文理科,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理由在天台浪费时间,但我就是不想回家,不想转身走进昏暗无望的现实。我急切地寻找着鸟,就像追赶着他的步伐,仿佛只要能看见他所看见的风景,我就能够变成崭新而优秀的自己。

但是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看不见。

他也没有再跟我换过位置。

 

假期的最后一周,补习班要加紧结束课程了,从我的作业来看,这个补习班并没有什么成效,也许开学之后我就要换到其他更好更贵的补习班去。妈妈念叨不已,从我洗不干净饭盒一直说到我在明年五月一定会被迫辍学。

早知道会过得这么艰难,当初就不应该出生。烦死了,毁灭吧。不想回家,不想写作业,不想开学,不想再一遍又一遍地被强调我是个坏孩子、赔钱货了。

我趴在已经习惯的新位置的栏杆上,一口又一口地叹着气。不管怎么样,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个天台上磨蹭时间了。日光就像我第一次来时一样消沉,闪着昏昏欲睡的黄光,宛如一枚年久失修的巨大灯泡,将一切或明或暗的影子稀释,几乎和远处融为一体。

我最后一次极目远眺,想找到他口中的鸟。

然而我酸涩的眼眶只捕捉到夕阳缓慢的坠落,它跨过峰峦,离我看了无数次的居民楼越来越近。啊……它落下来了,于是灼热的高温将散落在周围的行人融化又粘合,就像一只沾满灰尘的糖球,把那些支离破碎的躯体全都黏在自己身上。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它的滚动,松松绕在电线杆上的电缆被扯落,带着劈啪作响的电流缠绕在人们的手臂上,把还裸露在外的肢体烫得皮肉翻卷,燎出一串串水泡。然后那些残肢断臂在高压电的余威下抽搐抖动,将水泡挤破,往四处挥洒着浑浊的黏液。

黏液肆无忌惮地带着高温,落在尚未消融的残垣上,仿佛流下了泪水。它似乎有腐蚀性,经过的地方尽数被摧毁,只留下一些顽强的残片零零碎碎地插在其中,越滚越大。

山呼海啸般地吞噬着一切,啊,刚刚拖堂下课走出小楼的物理老师也在其中。十来根其他人的手指插在他的眼眶中,毫无节奏地抠挖着,把一切可掏的东西翻出来,挂在他脸上,将那张脸扩张成一个深红的血洞。

我看得很清楚,因为那团巨大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倾轧过楼房,把原本狭窄的巷道粗暴地拓宽,带着不可一世的惯性与七零八落的手脚,哭喊着往这边来了。

我在做梦吗?我是出现幻觉了吗?我应该逃跑……吗?

我拼命地催动着自己的身体,然而手指离开栏杆的动作像被放慢了无数倍,当我终于垂下手臂,那个男孩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以不容置疑的果决重新摁在了栏杆上。

“鸟。”他以奇妙的笑容冲我,抑或是冲已经临近天台的巨型火球点了点头,笃定地说着。

我疯狂地摇着头,咬住嘴唇试图把手从他的掌心下抽出来。那团东西近在咫尺,我看见遮天蔽日的手与足向四面八方展开,毫无节奏地挥舞着,我听见濒死的疯狂惨嚎在脚底炸响,似乎有几滴滚烫的脓液泼洒在我四周。啪嗒、啪嗒,我刚洗好晾干的牛奶瓶溅上了污秽,那是我的呕吐物吗?席卷而来的火焰与气流冲天而起,栏杆也变得发烫,我同时看着他的头发与衣角在狂风中飞扬,以及那块长着手脚的火球哭嚎着朝我伸出了残缺的节肢。

呲啦一声轻响,在狂雷般的震动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我的手掌终于逃脱了禁锢,掌心的皮肉死死粘在栏杆上,火舌一卷,将我的血肉舔舐殆尽。“你在干嘛啊!你在说什么鬼话啊!放我走啊,我要回家啊!”我失去理性地嚎啕大哭着,把已经被烘烤着发软变形的饭盒与牛奶瓶一股脑地朝他扔去。

我听说人在死前会有走马灯的,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脑子太笨,我什么也想不出来,充斥在脑中的只有“我把饭盒扔出去了,晚上又要挨骂了”这样荒唐的念头,和妈妈使劲往下拉扯的嘴角。严厉的话语,无边无际的责骂,多么正常的事,与眼前这种乱象格格不入,恐惧到极点的我向四周抛洒着泪水,又哭又笑。

下辈子,做一个好好学习,乖乖听话的好孩子吧。

“鸟,我在看鸟。”

他如影随形地跟着逃窜的我,带着好整以暇的笑容与我一同被火焰吞噬,在我耳边不住低语着。

 

“你在看什么?我问你话,把头抬起来!你怎么睡得着的啊,你自己数数还剩下几天,我要是你这时候就……”

我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手脚抽搐着。这是在哪?我怎么了?发生什么了?我茫然无措,四下环顾着。周围的人看着我,小声地交头接耳,发出恰到好处的嘲笑声。

窗外是惨黄色的夕阳,南方的初夏总是这样死气沉沉,令人烦闷。

我找不到实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睡醒了还是在梦里,讲台上的物理老师依旧数落着我,而我头痛欲裂,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被脑袋压得红肿发麻的手掌。

还剩下几天了?今天几号了?手机在上课前就统一交到讲台前,我没有任何确认时间的工具,墙上的挂钟为了方便拖堂早就坏了,也没有人修。

我被轰出教室罚站,但我依旧没有任何实感,也许我是在做梦吧。

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我凭借身体的本能,登上台阶,去天台取我的饭盒与牛奶瓶。快入夏时,南方的天总是很闷热,昏黄的夕阳给一切都蒙上了老旧的沙砾,仿佛轻轻挥挥手就能拂下一层呛人的灰。我不喜欢星期六,因为上了高中后,每个星期六我都要在补习班里待上整整一天。补习班包下了一栋三层的小楼,从下往上分别建了大厅、教室和天台,因为没有设置食堂,我只能每次带上饭盒,在冬冷夏热的天台上解决我的午饭。迎来了暑假,更是每天都要去上补习班。这里打着艰苦奋斗的旗号,除了老师办公室以外的地方都没有安装空调,只有吱吱嘎嘎的风扇有气无力地送出一丝温热的风。天气越来越不好,空气中的潮热像层保鲜膜一般将我紧紧包住,也让我的心情变得越发郁闷低落。

我打开了天台的门,有些生锈的门轴发出衰老的惨叫,吃力地展开,浑浊的光线争先恐后地从缝隙钻入,围绕在我身边。我抬起手遮了遮眼睛,往晾着饭盒的边缘走去。

天台的角落站着一个人,背对着我,像在眺望着什么。落日的余晖笼罩在他身上,他看起来稀薄得几乎与远处的天空融为一体。

他也是来罚站的吗?我的脑子还沉浸在被火吞没的噩梦里,我摇摇晃晃地踩着虚浮的脚步,走向我的饭盒。

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响动,那个男孩转过头来,明亮的眼睛弯了弯,冲我露出浅淡而善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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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结
成员
1 年 前

不是很惊悚但更加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