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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灯一破

更新: Oct 22, 2021  

夜灯一破

租界的码头上,静静杵着一盏路灯。
这路灯再普通不过了,灰黑色的灯杆高约四米多点儿,杆顶上挑着一只圆圆的灯罩,里面是一枚昏黄的灯泡。
别看这灯虽然长得其貌不扬,却是这座城市乃至这个国家的第一盏电灯。安装完成之后的那半个多月,无数人甚至暂时放下了对租界的憎恶也要来一探虚实,看看传说中的“电灯”究竟是何方神圣。
耀眼的金色光芒让蒙昧中的人们看得如醉如痴,狂热地举起手掌,想将那些光芒握在手中,仿佛这样就能握住什么与未来挂钩的事似的。

“它比月光还要神圣,简直是暗夜中的太阳!”

在一片闹哄哄的赞誉声中,我诞生了。
以簇拥在路灯边人们的情感为媒,与天空和海水的意志相连,我突兀地诞生了。
被寄托着情感的存在将会拥有知性,无论意愿如何,我就这样诞生了。
——我是这盏灯。
从诞生的瞬间我就明白了这件事。
这盏路灯催生了灵魂,变成了我。
我舒展了一下身体,从灯柱上下来,不小心蹭下一小片油漆,坐在不远处堆得老高的集装箱上翘着腿,模仿着他们大喊的样子尝试喂喂地发出声音。
他们似乎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
我厌烦地站在集装箱顶上,俯视着他们。
莫名其妙地,通过亘古不变的海水与空气,我能知道很多事情。
你们知道吗,大洋彼岸已经出现了会很快取代电弧灯的白炽灯哦?
你们那无知的狂热,造出了注定会被时代抛弃的我。
不觉得很过分吗?

或许因为有了知性,这灯泡好用得违反常理,六十多年间竟然从没有坏过。
然而岁月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痕迹,曾经耀眼到让人难以直视的金色光芒早已毫无生机,老眼昏花的灯泡打着瞌睡,杵着油漆斑驳的拐杖沉重地挑着这个国家摇摇欲坠的未来
那些在白炽灯的狂潮席卷而来的时候也没有打算换掉我的工人,他们的想法我也无从得知。
但我猜测,一定是“反正没坏,就那样吧”之类的心情吧,一如往常地不负责任。
我也早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没有人会来这个码头了。

暗夜中的太阳。
我回忆着那些泛黄的话语,嗤笑起来。
我与太阳是相悖的,无缘的。每天白天我在呼呼大睡,夜晚到来的讯号是乌鸦的惨嚎。
太阳落下,我亮起,或是相反,我们在晨昏的分割线上简短地打个照面。
本该如此。
但这片土地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
白天与黑夜逐渐变得没有差别,我睡眠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整日无聊地坐在码头发霉的木板上。
只有远处树上的乌鸦依旧守时地每日报丧。

纷飞的战火改变了一切,这盏孤零零的灯却与世隔绝,一成不变地亮着。
我坐在空荡荡的码头,废弃港口独有的腥臭气息裹挟着我,我抬头仰望着夜空,眼角瞟过不远处的不夜城。
不夜城里的灯火照亮了很多年未曾散开的低沉阴云,仿佛将天空刺破一个巨大的渗血窟窿,那里空无一物,看不到星星和月亮。
到了白天,那个被戳开的伤口草草愈合,也看不见太阳。
远处的乌鸦又叫了两声。
早晨快到了,我揉了揉早已不会困倦的眼睛,心想着如果能离开这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让这些聒噪的鸟儿永远闭嘴。
我太久没见过阳光了,身处在永远都是灰黑一片的废港,独自面对翻涌的黑潮。
被遗忘的,终究都会消失。我也一样。
那么那些被遗忘的日月星辰呢,它们也终有一天会消失吗?
我们就这样待在灰尘遍布的角落里,在消逝之前毫无长进地枯度着光阴。
看着昏暗破败的自己,我总是笑得很难看。
我无法做出像人类一样发自内心的快意笑容。
漫长的岁月里,我也曾为了打发时间无数次地回想着,当初那些围观者。
他们冲我伸出手来时,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们对我寄托了什么样的情感。
我虽然凭依在人类的情感中拥有了无法被看见的人的外形,但终究不是人类,我无法与他们交谈,人类所想我亦无从得知。

某个阴冷的春日,在乌鸦的喧闹声中,我忽然知道新型的电弧灯诞生了。
和如今成为主流的白炽灯相比只需要消耗六分之一的电力,却能发出三倍于它的耀眼光芒。
想必又会掀起一阵新的时代浪潮吧。
我两腿悬空地坐在码头边缘,随手从身边拾起一枚石子,将它丢进脚下发黑的海水中。扑通一声,掩盖了我自嘲的无法被听见的低语。
我还真是已经彻底过时了啊……

“那边的姐姐,光顾着自言自语是会被人捉弄的哦!”
也就是在同一天的晚上,我遇见了那个孩子。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正是这片被战火熏得焦黑龟裂的大地上再常见不过的难民模样。
然而他会笑。
面对这冰冷无情的世界,还能露出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容。
“姐姐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姐姐你头发好长,为什么这么长啊,是不是一直没有剪过啊?”
“姐姐,自言自语会被捉弄的哦?你看你看,啪——”
我对海水里的石子失去了兴趣,偏过头看了看他。
你好吵啊。
像只瘦骨嶙峋的小乌鸦。
“我才不是小乌鸦呢!”
他突然反驳道。
我忽地一愣,又冷淡地撇开眼。
好吧,那就小麻雀吧。
但在作为掩饰的冷淡背后,我感受到的是困惑,还有随之而来的胸腔中的一点鼓噪。
我无法发出声音,也无法让人看见。
为什么他能看到我,为什么他能听到我,为什么与我搭话。
为什么会笑。
对着夺取了自己双亲性命,马上也可能带走他的体温的世界,为什么还会笑?

我随着习惯在心里排出这些疑惑,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些都能通过某种奇迹般的方式被他听到。
面对我堆积如山的困惑,他有些腼腆地笑了。
他很珍惜地抱着什么,好像是一捧被煤烟熏黑的花束,漆黑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不懂那么复杂的事啦,不过能够保护别人,一定是没有错的,是很好的事情吧?”
明明是十六岁,却因为营养不良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大小的他,对着我展露笑容。我愣了愣,竟像在黑夜里猛然见到强光似的抬手挡住了眼睛。
好耀眼,太过耀眼了,他那两排明亮的白牙齿。
早已经习惯昏暗的我被他的明亮照得慌了手脚。
他看着我的动作,就如同在海港上遇见了初次飞翔的海鸥,咧嘴笑得更欢了,怀里的物什随着他的动作铮铮响了一声,他便伸出手指小心地擦了擦怀里抱着的“花束”,我从他的指缝里看去,才发现那是一把狰狞的步枪。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从那天起,他就经常出现在这个废弃港口,和无所事事的我聊天。
他总是不顾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尘土与腥味,在我身边席地而坐。自认为跟我熟悉之后,他每次都远远地就把手高举过头顶冲我打招呼,打过招呼便跑过来,大大咧咧地把步枪放在一旁。
小麻雀在我身边盘旋一圈,敛起瘦弱的翅膀盘腿坐下,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开始告诉我今天的故事。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话无人应答,自顾自地聊着笑着,说到高兴的地方,脏乱的码头上空结出一颗颗饱满的圆球,承载的他爽朗的笑声四处滚个不停。
“那边的乌鸦,你们吵死啦,快安静一点不要打扰到我跟姐姐说话!”
他一拍大腿,跟那群乌鸦吵起架来,乌鸦们似乎从没有被人呵斥过,窸窸窣窣一阵竟然破天荒地闭嘴了。
幼稚鬼。
我学会了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与他交流,也逐渐习惯身边有这样一只会笑的小麻雀。

我的年纪真要算起来不知比他大出多少岁,可他固执地叫我姐姐。
姐姐长姐姐短地,要不是他无法触碰到我,也许他会不管不顾地蹭过来,把瘦弱的肩膀跟我并在一起,与我分享他的体温。
我一成不变的日子像一道笔直延伸的线条,突然被他的笑容撞得打起了弯。
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然了解过去,知晓未来,是被困在港口的全知神,唯一搞不懂的只是人类的情感。
而我现在却逐渐困惑起来,我开始想很多不曾思考过的事,开始意识到很多风和海水不曾告诉过我的东西。
我开始整理那些被乌鸦的嚎叫声一次次打乱的思绪。
虽然他知道的东西往好里说也算不得很多,却偶尔能说出一些让我在意的句子来。
有时他能解决我的疑惑,有时不能,每当他离去,新的疑问又在我的思考里诞生。
奇怪的是,这种困惑并没有使我的心情变糟,正相反,它莫名其妙地使我越来越期待每一次他的到来。

有一天,我向他抱怨起这个死气沉沉的国度。
这里战火连天,毫无生机,坟墓建起的速度比新生婴儿降生更快——一个国家的坟墓。无数蠢蠢欲动的藤蔓觊觎着根基已经腐烂的枯树,快要烂透了。
“你真觉得这里没救了?”他惊奇地转过大半个身子认真地看着我,“我身边都是些很棒的人,改天带你去认识一下?”
虽然有些好奇,但很遗憾,无法离开作为本体的那盏破灯太远的我是做不到的。
我拒绝之后,他不但没有介意,反倒兴致勃勃地说起那些“很棒的人”的事情来。
那个怀中揣着卷发姑娘的旧照片的男人。
那个蓄着乱糟糟胡子的老大。
那些他们在出海时见过的彩虹。
那些他们在丛林里追逐过的野兔。
说到兴奋处,似乎是想让寡味的我也身临其境地感到有趣一般,他迎着湿得发黏的海风站起身来,手舞足蹈地朝我比划着。
最后擦着满头的汗水,用这句话做了总结:
“有一点是相同的啦,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国家。为了她,就算是死也值得了。”
……喜欢?一般来说不是应该憎恨才对吗——面对这种苟延残喘,堪称可怕的现实。
面对我的疑惑,他笑着挠了挠头。
“正是因为我们爱着的国家不够完美,我们才更要把她变得美好起来。”
这是并非人类的我永远无法拥有,也不会理解的思考方式。
但有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些光点,像是久违的被遗忘在角落的阳光。
我努力地想跟上这些思维中的光点,想抓住它们,它们却蓦地又消失了。
我眯起眼睛,莫名地觉得如果是他的话,说不定能明白过去创造出我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啊,刚刚那句话是我们的口号来着,不是我想出来的。”
刚想开口,他却吐了吐舌头,匆匆向我道别跑走了。
算了,倒是不急。
我放下刚抬起来的手,打消了叫住他的念头。
反正已经困惑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两天。

然而他就这么消失了。
昼夜更替,春花落去变成碧叶,他依然没有出现。
此时我发觉似乎有些事已经悄然改变了。
不论是这片土地,还是我。
似乎有什么正在改变。
远处的乌鸦沙哑地叫着,又是一个安静的夜晚过去了,漆黑的雾气逐渐散去,露出灰白的天空。
海风阴冷,我第一次察觉到,没有他在的夜晚竟然如此肃杀和寂寥。
他像一只麻雀,去过高远的天空,到过我知晓却无法踏足的地方。
他一头撞进我昏黄的灯光里,给我带来我不曾听过的讯息。
我还有更多想问他的事情,也有更多更多想要听他说的事情。
我无法离开这里,只能抱着越积越多的想要倾诉的疑惑无声地等待着。
在这个不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见不到太阳的地方。
等待着。

“太好了,你还在这里。”
幸好我的等待并没有持续太久,初秋的某个深夜,他再次回到这里找到我。
只不过满身是血,一只胳膊往奇怪的方向弯曲着,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那支步枪也早已不翼而飞。
他的衣衫变得比以往更加破旧脏污了,血沿着肿胀发黑的小腿,滴滴答答地淌了一路。
“没有绷带和药了,在路上全给了逃难的人。想着反正也撑不了多久,还不如来跟你道个别。”
这样下去真的会死。
“没关系,这次虽然死伤惨重,但是我们赢了。”
他一贯白净的牙齿此刻正带着血,又露出那种太阳般的笑容,吃力地抬起还算完好的另一条手臂,指了指远方。
“那边的城市不会被破坏了。老大说过,我们胜利的那天,她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心脏。”

他艰难地曲起腿,靠着路灯在我身边坐下,血液逐渐在身下扩散开来,被昏黄的灯光照成不详的黑色。
他会死的。
他呼吸微弱,他气息紊乱,他咳嗽不止。
他似乎撑不住了,缓缓地放下支撑的腿,歪着身体仰面倒下。像是久违地躺倒在家中的小床上,疲惫的身躯把床架压出吱嘎一声响。
他就要睡在这里了。
那在最后的时刻,让我问吧。
这盏灯是这个国家的第一盏灯,你说从前特地来看这盏灯的人,他们抱着这样的心情,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我也是听说这里有这样的灯才会来看的……咳,如、如果那些人,的想法和…我一样……”
他似乎并不惊讶我突兀的问句,咳出涌进肺里的鲜血勉强吐了口气。
“……‘就算是这么个落后的国家,也是在不断地追赶,不断地……前进’……这样吧。”
世界已经变化,我也同样。
事到如今对错早已无所谓了。
我只是想去相信这件事。
没错,漫长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地设想过,揣摩过,猜测过。
与他相处的这些时间里,我早已得到了结论。
最后的最后,我只想向我的小麻雀讲述一件事情。

我生于光明,与世界相连,
如果我是象征,我要替像你这样的人们呐喊。
滋生并喂养我的情感名为——希望。
即便我与你终将湮灭于时代的洪流,无数更替的灯火与微光中都依存着千千万万个我们的希望。

他瞪大了眼睛。
“这是…梦……?”
不,是过期不候的礼物。
乌鸦的啼叫撕裂了黑夜的死寂,狂风在吹散压抑的阴云后静止了。暗沉的幕帘缓缓拉开,无数光点从云的口袋中飘落。
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在翻涌的黑潮上空汇成光的洪流。
流淌着,分散着,驱散了暗夜的寒冷,无休无止地将光明送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
这盛放的光芒连不夜城的灯火也无法匹敌。
“这光……究竟是……”
他努力地眨着眼,嘴张成惊讶的圆形。
光流还在汇集,金色的巨龙仰头发出振聋发聩的怒吼。
结束了。战争停止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们一定会获得胜利,你们所爱的这个国家也一定会从废墟中站起,如你们所愿变得越来越美好。”
我蹲下身看着他,第一次发出了人类的声音。
强行描述和促成未来的痛楚几乎把我的身体撕裂成两半,而我只是平静地,毅然决然地,坚持把想告诉他的事说了出来。
“是吗……太好了……”他绽出一个恍惚的笑容,伸出手想触摸那些已经来到他眼前的光斑,随即又讶异地停住了。
“怎么…太阳竟然……”
没错,这才是我的礼物。
我握住他快要脱力垂下的手,将光芒送进他手中。
久违的朝阳像是凯旋的战神,划开多少年来未曾散开的灰暗雾霭,静静地驻剑微笑着。

“……谢谢你,姐姐……”
“不客气,小麻雀。”

港口的灯再也不会亮了。
浑身血污的少年带着欣慰的笑容沉沉睡去,手指合拢像紧握着什么似的。
一如那些曾经簇拥在路灯周围,想要抓住光明的人们。
承受了天罚而身形碎裂,逐渐在晨曦的明光中淡去的我第一次露出了人类般的笑容,站直身躯朝着炫目的光芒伸开双臂。
黎明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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