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冕
当高耸而险峻的山峰弥漫着如同海浪般起伏,并且变幻出众多奇幻的盛景的迷雾时,古老而疯狂的北极星将发出骇人的红光,在连绵的山峰上投下诸神的剪影。尽管只是意义不明,模糊不清的黑影,但散发着穿越穿越亘古的威严,令人不寒而栗。
在寂静无声的神秘森林中,在幽暗曲折的诡异洞穴中,在缓慢流动的宁静河流中,请你安然入眠——然后将在梦中看见我的国度——琉璃树与真理之都——萨斯科润(Southcrown)。
来自布莱克峰(Black)的三月融化的春水,在翠绿欲滴的树荫下奔腾,混合着燃烧着的太阳的温暖与茂盛草地上的清新的芳香,绕着萨斯科润的街道,如同随着粗布帆船归来的闪烁着迷人微光的丝绸。
萨斯科润坐落在扎尔(Zar)①,因此不需要任何城墙。居民们的房屋由光滑而冰冷的大理石堆砌而成,屋子周围环绕着芬芳的玫瑰,不谢的果树。蝴蝶与蜜蜂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发出吵闹的“嗡嗡”声,却没有人驱赶它们。屋子里堆满了或大或小的书籍,大多数都已经十分陈旧,书页的边缘磨出了绒毛,两脚则有一些卷起,这些珍贵的抄本,每一个字都被不同的手指抚摸过,都被不同的人,像虔诚的信徒遇见最初的神谕一样,轻声吟诵。
这些抄本没有尘世所谓的忌讳,因为所有的居民绝不会阅读超出自己能力的不详文字。书架的最高层有着保存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的由阿拉伯疯子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所编撰的《死灵之书》的抄本②,这本书由我从超越时间之种族③交换而来。恕我直言,这一伟大种族与灭亡的命运的对抗固然使我钦佩,然而终究无法逃离毁灭的命运。下一层则有着关于西布莉的教义总和与思考笔记《关于弗里吉亚人的母神崇拜》④,其中引用内容的摘录大多数出自清醒世界的伊克姆修道院,还有诸如《撒督该教徒的胜利》《恶魔崇拜》⑤《纳克特抄本》《玄君七章秘经》⑥。
沉默寡言的居民是如此地热爱知识,但他们对这些令人抓狂的知识也保持着极大的尊重,从不妄言。这是因为在萨斯科润有着可怕的传说,有居民在月亮如盘的无云之夜里,透过狭小而隐秘的门缝,看见书中的文字离开暗黄的书页,如同阳光中的灰尘,飞落在冰冷而空无一物的地板上,最终编织出一个高大沉默的鬼影,漆黑至极,无法洞穿分毫,倘若你看见它,便再也无法挪开目光或者移动分毫,除非等到它自己离开你的视线范围,这就是真理的致命的吸引力。鬼影将会灵敏地翻越窗台,漫步在如水的月光里,来到妄言者的家中,重新化为文字,如同皮肤一样,紧贴在妄言者的身上,啃食嫩红色的肉,吸吮鲜红色的血,骨髓流淌在床单上,浸润其中,像是古代法老陵寝中数不尽的圣甲虫,用短小的触肢,在你皮肤下爬行。在第二天新生的阳光重新照耀在大理石上之前,妄言者就已经在世界上失去了踪影。
因此萨斯科润的居民们说话十分谨慎,绝不会在家中妄言真理,但在琉璃秘境中则大为不同了。
从万米的高空俯瞰萨斯科润,会呈现出精妙绝伦的同心圆,有三层,最外层便是居民们的大理石房屋。中间层则树立着直径一米,高三到五米不等的如同夏日夜空中星辰一样繁多的琉璃树,当宁静的黄昏温和地走进萨斯科润时,玫瑰色的光覆盖了每一寸土地,大理石壁仅仅能映射出居民们祥和的人生,而那些表面粗糙的琉璃树则爆发出了崭新的光辉,营造出惊人的幻境。周遭的环境渐渐向遥远的过去推演,日月春秋替换不休,就连时间中也带有了太古的气息。幻境中的世界雄奇而古怪,伟大而美丽,可惜都早已消失在漫漫长河中,只有人们的记忆的深处,自血脉中流传而来的些微记忆里还有着些许留存。这就是琉璃秘境,真理幻影的留存之地——任何人如果没有追求真理的永恒之心,却进入其中,则必然永远困死,无法逃离。在这处时间与空间都已经混乱不堪的秘境中,萨斯科润的居民们高谈阔论,口若悬河,争论不休,用利剑般的语言宣告自己的思想,论证着过去,现在乃至遥远未来的真理。当他们无足轻重的生命走到尽头时,他们绝不会像清醒世界里的老人一样:躺在床上,望着泛黄的天花板,无力地等待死神到来。他们仿佛早就感召到了真理的呼唤,于是会在死亡前的第七天,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在鬼影尊敬的注视下,走到琉璃秘境的最深处,化为无名的白骨。当最后一抹意识消失之后,在森森白骨中会生长出一株高大的,如同不死鸟张开双翼时一样盛大灿烂的琉璃树。不详的死亡气息此刻却格外圣洁,使人觉得不可侵犯,不可动摇。
但萨斯科润之所以是琉璃树与真理之都,绝非仅仅因此。在萨斯科润的最内层是一处平缓的山丘,绿色的草坪如同教皇的法衣,草坪之上是墓碑,都是简单的石板,棱角锋利而尖锐,剑一样地指向这个充满错误和疑问的世界,每一块石碑上都有我刻下的名字。我以名为“苦痛”的钢凿和名为“思考”的铁锤,挥舞千次,在微微闪烁的空气中留下诡异的幻影,每一次碰撞都要以截然不同的角度进行击打,而名字下是他们临死时仍然在思考的疑问,这些疑问各不相同,有些深邃,有些幼稚,但透过这些疑问,我将看见一个个高贵的灵魂。
尽管各个墓碑的内容截然不同,但这些墓碑都有着相同的特点:它们都面朝山丘的最高处——一棵直入云霄的巨大琉璃树。
它的树干、树枝、树叶是如此的逼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在树干、树枝、树叶上却有着深浅不一而细微的刻痕,内部有着繁杂古朴,具有难以言说的美丽的花纹,让人觉得世界运行也应当如此。我敢说即使是被世人最为推崇的工匠,使用最为精巧的仪器也不会复制这棵琉璃树的百分之一。这不仅是因为这刻痕与花纹的古老,还是因为它们有着令人震惊的设计——无论何时,从何处向这棵琉璃树射去一束足够强大的光芒,它必然能够通过刻痕的反射,花纹的轻微调整,在草地上投影出一行发光的文字,这一行文字就是现实存在的真理之一,并且我从未见过这些真理有重复的时候。
这棵琉璃树是我从梦境诸神——那些在恐怖蕃神的庇护下的弱小神明的手中抢夺来的东西变化而成。
我所抢来的东西并非物质,而是权柄,是一个词——“真理”。
当我接近那冷峻而神秘的卡达斯⑦时,我感觉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吸引力,仿佛在我诞生之初便被人偷走了一块灵魂的碎片。那时的每一秒都是如此煎熬,我几乎是无意识地挥手,用比古神还要古老的失落语言说出了这样一个词:“真理!”下一秒,周遭的空气像是熔化了一样,乳白色的液体从幽深的空间缝隙里流了出来,像是伺机而动的毒蛇,缓缓绕行在我的身旁。卡达斯中传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在我过去的人生里从未听过这样的尖叫,说实话,我认为任何恐怖的事情都不可能引发这样的尖叫。
一颗流星从卡达斯中冲出,融入了我周身的乳白色液体,这些液体包裹了我的身体,从我的毛孔钻进我的身体。尽管说来如此之长,但是一切其实都发生在瞬息之间。卡达斯的上空出现了众多乌云,乌云逐渐变化,形成了一幅幅威严而庄重的面孔,看见这些面孔真容的,在梦境世界里仅有两个人:令梦境诸神流连忘返的夕阳之城的主人兰道夫·卡特⑧和大贤者,梦境世界的半神巴塞尔⑨,其中巴塞尔因此而死。这些面孔愤怒而恐惧的扫视周围,口中积蓄着闪电,想要消灭造成尖叫的源头。
我立刻逃离了这片危险的土地,行走在广阔的大海之上。但在一天之内,我就从海平面的尽头,在逐渐陨落的月轮和充斥着不详的海雾里听见了低沉的喇叭声,其中带有最为原始的旋律——蕃神们无意识的翻滚和转动的声音。喇叭声里还潜藏着微弱的诡异长笛声,这长笛声似乎可以磨洗人的意识,以至于我此刻仍然不能清晰地回忆完整,但我将清晰地记住。在这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乐曲中,一个高大消瘦,长着古代法老年轻时候的面庞的身影踏海而来,他身上的长袍如此夺目,似乎整个梦境之地都刺绣其中,他头顶上的金色双重冠如此闪亮,似乎偷走了初生之日的光辉。
“伏行之混沌,蕃神之灵魂,深渊虚无之倾听者——奈亚拉托提普⑩!”我几乎要使用平生最大的力气控制自己不至于颤抖发疯,并且不把自己的牙齿咬碎。周遭的空气令人不安,我怀疑那无形而柔和的空气之后,是昆虫的复目,是蕃神的无光邪恶之目,是伏行之混沌在窥视我!
我观察周围无边无际而深暗幽邃的海洋以及零碎的陆地,扎尔便映入我的眼帘。
我急速下坠,想要寻得一片安身之处,但在急速下坠的途中,处于难以抑制的惊恐与好奇,我回头看了一眼。奈亚拉托提普仍然在海天光泽交汇之处,既没有前进,更没有后退,它仅仅是站在那里,海水都向两边退去,紊乱的气流也都绕它而行。他冷漠地看着我,就像他身后的冰冷月轮。
但这一瞬间,似乎有什么被永久改变了。
火焰在燃烧,剧烈地燃烧!那无形之火在我体内的每一处微末里放纵地燃烧,这火焰膨胀收缩,与我粗重痛苦的呼吸共舞。我恍惚中似乎以为体内诞生了一轮不详的永恒烈日,持续地散发着辐射,以至于发生了严重并且未知的变异——每一处细胞都叫嚣着,每一处身体部分都在逐渐脱离我的意识,最终我失去了知觉,重重地坠落在土地上。
当我醒来时,我躺在山丘的草坪,身旁是参天的琉璃树。
这就是被众神诅咒,嘲笑的萨斯科润。真理时刻变幻,岂有穷尽之时?那盘踞遥远星空中的终极黑暗虚空里的无人敢言及其名讳的恶魔之王,终极混沌——倘若我写出它的名讳,我的身体必然消亡,我的意识必然崩溃,我的灵魂必然湮灭,我的国度必然沉沦——可以穷尽吗?而萨斯科润的居民们却将永恒地,悲哀地寻找真理,可憎的真理。
我在萨斯科润不知居住了多少个日夜,在这样一个几乎永恒悲哀的国度里,时光的流逝似乎已经没有了分毫的意义,但是我对清醒世界里的东方故土的记忆却随着时间一同远去,越发稀少得可怜了。那柔和的春雨,炽热的夏日,连绵的秋风,宁静的冬雪逐渐被萨斯科润的悲哀所代替。当我不再记得故土的任何美丽时,我已经被送离了扎尔,我痛苦地明白了:我已经不得不与萨斯科润做一次长久的离别。
这时有大恐怖降临在我的面前——是奈亚拉托提普!
“有智慧的大入梦者,琉璃树与真理之都——萨斯科润——的主人,弑神者,梦境之地的新半神,‘真理’的具象化身。”奈亚拉托提普的声音浑厚而克制,我能感觉到他冰冷的审视的目光。
“你在清醒世界的降生是诸神无法预言的意外,在第七个无形维度里,‘真理’选择了你作为降生的容器。弱小的梦境诸神从第七位独立汲取力量,而其中有一位并不重要的存在……或许在这里我仍然有必要提到他的名字——真理之神阿尔里(Ariel),选择了‘真理’作为自己力量的要素,他以此为锚点成为了梦境之地的神明。”
“与其说你注定将进入宽广的梦境之地,不如说是梦境之地注定将你纳入其中,这一件事情母庸质疑,从你降生起就被已经写在了命运之树上。当你进入梦境之地时,那位神明便预感到了自己无可避免的死亡,因为与其说是汲取,不如说是偷窃来的力量。当你们足够靠近时,他必然会崩溃,世间所有的真理必然重新聚合成一个整体。”
“那位神明的意志因此受到了日复一日的折磨,为了逃离你,逃离死亡的命运,逃离命中注定的结局,他甚至不惜教唆其他的梦境诸神离开位于冰冷荒原上的卡达斯,夺取了另一个大入梦者兰道夫·卡特的无人能够找到的夕阳之城。所幸,一切最终都复于原位。”
“当你受到‘真理’的指引,经过永恒的卡达斯时,命运的对决由此展开,你成为了梦境之地的第一位弑神者!”
“这件事情事实上对于蕃神来说微不足道,但他们在长眠中的呢喃里提到了你的名字,他们已经透过厚重的虚空障壁,看见了在萨斯科润发生的一切——你来到梦境之地的原因除了命运,还有你对于真理的不懈追求。”
“当你在萨斯科润中长久沉醉时,你在清醒世界的脆弱身体早已在时间长河的冲刷下土崩瓦解。你全身的骸骨被一位大人物留存,留作私用,至于他的名讳我不必再提。但同时在这样一段时间里,梦境世界的运行也出现了目前微不足道,而日后却有可能被一些界外神明,或者是那几位旧日支配者所利用的漏洞,因此我在这蔚蓝海洋上等候,尽管扎尔从来都无法束缚我,但在你的全新的神国中,在那有序而悲哀的萨斯科润,我不愿意立下任何保证。”
“那些细微的漏洞只能够由你来填满,以你的灵魂与力量,受到幽暗虚空中无尽之物的啃食,最终你也将与世界合为一体……”
随着奈亚拉托提普那低沉而原始的嗓音,似乎有什么东西钻进了我的身体,像是泥土深处的蠕虫一样的可憎的东西,而我的脑海中,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快速展开。我将从幽暗无声的第七维度穿过层层遥远的障壁看见自己,我将从冰冷荒凉的卡达斯穿过层层厚重的迷雾看见自己,我将从永恒悲哀的萨克斯润穿过层层时间的碎片看见自己——恍惚间,我的意识不再仅仅属于我自己,而是逐渐脱离了腐朽的肉体,然而我又能感觉到一种极为宏大且冰冷的存在接纳了我。
我在空中,看见从我的体内析出了一个又一个光点,连成涓涓细流,最终消失。
然后我不知所踪。
然后我无处不在。
奈亚拉托提普回望萨斯科润,然后远去,带走了一切诡诞的气息。
有人在参天的琉璃树上观望一切,连同萨斯科润发出无可避免的叹息。
注释如下:
①扎尔(Zar):出自H.P.洛夫克拉夫特的《白船》,保留着所有人类产生并且忘却的美丽梦想和思想,踏足这里的人将永远不能够返回故乡。
②密斯卡……的抄本:该大学,作者,书名皆为H.P.洛夫克拉夫特虚构,出现在其多部作品。
③超越时间之种族:详见H.P.洛夫克拉夫特的《超越时间之影》。
④伊克姆修道院:详见H.P.洛夫克拉夫特的《墙中之鼠》,而《关于弗里吉亚人的母神崇拜》是笔者虚构。
⑤《撒督该教徒的胜利》《恶魔崇拜》:现实生活中存在,H.P.洛夫克拉夫特在《魔宴》中有提及。
⑥《纳克特抄本》《玄君七章密经》:H.P.洛夫克拉夫特虚构,在《蕃神》《梦寻秘境卡达斯》中有提及。
⑦卡达斯:梦境诸神居住的场所,详见H.P.洛夫克拉夫特的《梦寻秘境卡达斯》。
⑧兰道夫·卡特:详见H.P.洛夫克拉夫特的《银钥匙》《梦寻秘境卡达斯》,他是这两篇文章的主人公。
⑨巴塞尔:详见H.P.洛夫克拉夫特的《蕃神》,他是该文的主人公。
⑩奈亚拉托提普:详见H.P.洛夫克拉夫特的《奈亚拉托提普》,“伏行之混沌”“蕃神之魂魄”是H.P.洛夫克拉夫特对于奈亚拉托提普的附加称谓,本文中的“深渊虚空之倾听者”是笔者根据《奈亚拉托提普》首段“倾听虚空”而想出的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