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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梦地

Mar 20, 2022  

眠梦地

 

这座城市与我见过的无数座蛮荒之城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但我作为一名传教士的使命告诉我,这不过又是一座亟待拯救的城市。

在神学知识和教牧素养上,不骄傲地说,上主给了我巨大的恩宠,世人称之为“天赋”,于是我自然而然地放弃了优渥安稳的堂区神父一职,走上传教这条荆棘之路。一路上,许多未曾认识主的人听了我的讲道泪流满面,请求我为他们施洗的人不计其数。当然,我也被驱逐,谩骂甚至殴打过,但我知道那不是他们的错,只是因为上主的光明尚未投射到那些可怜人身上而已。

与我同行的还有克拉拉,一只体型硕大的牧羊犬,除了我的守护天使之外,它也是上主赐予我的护卫。在我每一个风餐露宿的晚上,它都恪尽职守,为我守夜,吓跑那些试图抢走我身上为数不多钱财的可怜人。事实上很多时候我身上没有一个钢蹦……是的,一个也没有,但乌鸦有巢,狐狸有窝,上主不会让他的子民受苦挨饿。或许我看起来有些消瘦,但多年的传教经历给了我强劲的意志和不受病痛困扰的肉体,虽然我不愿那么做,但倘若有两三个人试图围攻我,我还是可以轻易把他们打倒,脱离险境的。即使情况更危险一点儿,还有我的克拉拉不是吗?

我试图在这座奇怪的城市中找个住处,只要是个容身之所,我不在乎它是否舒适,如果你也常常奔波在旅途中,你也会忘记躺在床上的滋味,更不用提在阴雨天点个火炉什么的。幸而我很快就遇见了一家好心人,那是一对住在老房子里的年轻夫妇,还没有孩子,因此他们慷慨地把为孩子准备的卧室让给了我,至于克拉拉,则被安顿在房子后院的杂物间旁。虽然我早已不在乎人世间的快乐,但偶尔能像一个定居者一样生活还是让我感到由内而外的放松。我先用井水为克拉拉冲洗一番,又洗了个热水澡。等我收拾停当,主人已经坐在餐桌前等我共进午餐了,这种珍贵的幸福让我对这屋子的主人无比感激。

“先生,您要来一些火腿或者炖鸡肉吗?”女主人安娜谦逊而温柔地问我。

“谢谢,但今天是周五,我吃些蔬菜就好。”我看着盘子里的土豆和花椰菜。男主人乔伊则为我递上一大块面包:“请尝尝吧,大家都说安娜的厨艺是镇子里数一数二的。”

这话不错,即使我旅途中的饮食通常极为粗陋,但我在学生时代尝过许多佳肴,对于菜品的口味,我想我是有发言权的。

“确实不错,这对一个流浪者来说太奢侈了。”我又一次表达了感激。

“这没什么,先生,我们为你的狗……叫克拉拉对吧?准备了一些狗粮和生肉,希望它也能补充些体力,可怜的小狗,它那么瘦。”安娜应该是非常喜爱小动物的,连克拉拉这种大型犬,都被她亲昵地叫做“小狗”。

“实话说,当我告诉你们我是个传教士的时候,并没有指望你们能如此大方地收留我,毕竟我没有在镇子上见到教堂。”我必须时刻记得自己的职责。

“或许我们的信仰与您不同,但我相信所有虔敬的人都会善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乔伊的声音温和却有力:“我们这里来过逃荒者,吉普赛人甚至军队的逃兵,与他们相比,您会更受欢迎的。”

“但愿如此。”我心中向上主祈祷,希望他给我更多的智慧和勇气,毕竟驯服异教徒,比归化野蛮人难得多,很明显这镇子上的人属于前者。但我似乎并未在这家人的屋子中发现什么神祇的肖像或者神龛,也没有看到这家人在供奉什么东西。想来这也不罕见,或许他们的信仰中不需要这些东西。

相比于询问夫妇二人,我更乐意先自己探索一番,于是午餐后我暂别了主人,把克拉拉留在家中,一个人在镇子上闲逛,出门前我看了看克拉拉,它正在阳光下边晾晒未干透的厚厚皮毛,边惬意地打着盹儿,或许应该让我这位忠实的伙伴好好休息一下了。

午后的小镇极为静谧,似乎这里的人都有午睡的习惯,街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即使偶尔路过一个人,也是行色匆匆无暇他顾。他们应该还没有发现我这个“不怀好意”的异乡人。我沿宽阔的街道走着,这里连商铺中午都不开门,真是个安逸的地方,我恍然间萌生了一种在此定居的冲动,这里布满高大的树木,丛丛鲜花错落其间,还有一条河穿城而过,连风都极尽温柔,或许是太久没有在这样安静舒适的环境中行走了,我感到深深的沉醉,虫鸣低语,鸟啼啁啾,处处是人间的烟火气。我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和负担,忘记了往来的辛苦,仿佛回到孩提时代,烂漫而自由。

当我回过神来,日光已呈现出迷人的橘色,行人也多了起来,杂货店,酒馆……各色门面纷纷开张营业,小镇热闹起来了,但那种安闲还在。我忽然记起自己游荡的目的,感到深深的自责,人果然无法摆脱俗世的罪恶,但我又确实没发现什么祭祀场所或者神像一类的东西。我用身上不多的钱买了些水果,店家细心地用纸袋包好,在得知我是个寄住在乔伊家的外乡人后,还特意多给我拿了几个。这里的居民果然如同那对夫妇所说般友好而善良。

这一晚我睡得格外安稳,想到明天就要开始街头布道,我并未感到紧张或者不安,反而很期待这座小镇的人接受福音,或许我就留在这里做一个堂区神父也不错。

“亲爱的孩子们……”我站在街头一棵大树下,不久身边就围了一群好奇的居民,男女老幼都对我报以好奇而期待的目光,我熟练地翻开经书:“凡未亲眼看见而信从我的人有福了,我们的主曾这样说,因此今天我在这里,是引领你们的灵魂接受来自上主的话语,要知道……”知道什么?我突然忘记了我要说的话,虽然那种短暂的,一瞬而过的失语我也曾遇到过,但我还算灵活的大脑很快就能将布道圆满地接续起来,但现在我突然间确确实实地忘记我想要说什么了,好像我要说的话就这么多,再多也没有了。

“小伙子,然后呢?”一位老人谦逊地问道,紧接着他身边的孩子,或许是他孙女,也睁着水灵的眼睛望着我:“是呀,亲爱的先生,然后呢?”

“然后……呃……抱歉,请原谅我这迟钝的头脑吧,或许是你们太过迷人了”我笑着说:“我的这位上主也是如此喜欢开玩笑,有时他也会让自己忠心的仆人变成哑巴,但这是为了他一开口,就能说出最有用的话,我们这位掌管天地万物的主就是如此。”我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这不过是一次小小的失误而已,我继续说着早已准备好的布道词,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我身边的人像约定好似的齐齐离去了。

“先生,我们还会来的,只不过我们要按照传统进行午休,或许您也可以试试,这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一位青年向我解释道,事实上我并不怀疑他这番话,毕竟那么多人聚精会神地听了一整个上午,这个镇子里的人接受福音,也只是时间问题。

或许我应该回去午休,但我并没有跟乔伊说中午要回去,所以还是不要回去打扰他们比较好。我拿出安娜为我准备的午饭独自坐在树下吃着,享受着依旧温柔的风和不算炽烈的阳光。吃完饭,我打算倚着树小憩一会儿,但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或许是心情激动难以平复,又或许是心中有一些杂乱的思虑,总之,我无法入眠。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之前我布道时,克拉拉都是跟在我身边的,今天我怎么忘记带上它了呢?这种事情从前一次也没有发生过。我赶紧起身,快步往乔伊家走去。

为了不打扰主人休息,我打算先从后院的栅栏处看一眼克拉拉。如果栅栏不是那么高,它被我一唤,定会越墙而出跑回我身边。

克拉拉果然在后院,看到它还在开心地用餐,我安心了不少。

“克拉拉!”我轻唤了一声,它却没有回头,照旧吃着。或许是太久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我凑近栅栏,几乎整个人都贴到了栅栏上。

“克拉拉!”我又喊了一声,这次它回头看了我一眼,却把头扭过去继续吃它的午餐,我没办法再任由它继续吃了,因为它扭头时,我看到它的唇齿间都是鲜红的血!我把目光转到它的餐盘里,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他们喂给克拉拉的“生肉”,竟然是还在蠕动的,鲜活的白色虫子!那些虫子体型肥大,一口下去血汁四溢,它们似乎还互相黏连着,绝不是我曾经见过的任何一种生物。

“过来!克拉拉!”我忍住恶心,提高声音呼唤我的伙伴,这次它回头,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如梦初醒般飞快地越过栅栏扑到我身上,那些虫子的血也蹭到了我的衣服上。

“哦!恶心!克拉拉,你在干什么!”我又怜惜又愤怒地看着克拉拉,它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一点儿也没变,这应该是最值得庆幸的了。

我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绝不会在这时带着克拉拉从这座镇子离开,但现在贸然回到住处,也未必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我回头看了一眼餐盘,那里只剩下虫子黏腻的残躯。

我必须心无旁骛地完成今天的布道,或许他们只是不喜欢我的狗,或者这里有用虫子喂养宠物的习惯,这一切都要等布道结束之后再搞明白。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惴惴不安地回到住处的,安娜已经做好晚饭等着我了,乔伊甚至提议一起做餐前祈祷,我不能拒绝这样的请求,只好先把心中的疑问压下去,跟他们分享他们想要知道的,关于我信仰的一切。

“或许我们真的很需要这个”乔伊认真地看着我:“先生,我觉得我已经开始认同您的信仰了,这位上主听起来确实是我们需要的。”

“那太好了,感谢上主。”我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心中还在想着中午的那件事。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发现了我的异常,总之,随机应变的能力我还是有的。

这晚我又睡得十分安稳,长时间的辗转让我不得不练就一种本领:无论白天发生了什么,都要保证自己能够拥有良好的睡眠。

所以夜晚发生的事情,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知道。

“很好,约书亚。”我面前坐着的警官打断了我的陈述,一位约摸六十岁的神父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

“虽然我们没办法调查出你是如何对安道尔神父了解得如此知根知底,但你所有的资料都告诉我们你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你的父亲叫乔伊,母亲叫安娜。”警官似乎厌倦了我的喋喋不休:“或许你真的可以成为一名神父,但这绝不是你报警就能解决的。”

“可是你们怎么解释呢?如果我不是安道尔,安道尔又去哪里了呢?”

“安道尔一向热衷于传教,他现在或许在某个无名的小岛上,或者某个已经被福音光照的镇子上,总之,他至少已经像我这么大了。”老神父对我说:“而且安道尔是不会相信有什么白色的虫子会吃掉人的记忆这种事情的。”

“孩子,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这些幻想是来自于你做牧师的父亲?”

“他只是个无耻的小偷而已!他偷走了我的知识和智慧!”我无力地辩解道:“我知道你叫安德烈,我知道我们曾经是同学,我知道很多!”

“好了好了孩子,不要激动,或许你曾经见过安道尔,但他的学识和虔诚,比你所讲述的这些深厚得多,你不过是听了他一天的布道而已。”老神父试图安慰我,但我脑中一片混乱。

或许这是一种幸运,正如我曾经想的那样,定居在这个舒适的镇子里,只要我恢复午休的习惯,慢慢就会忘掉我曾经是个怎样的人,至少我家没有一只叫克拉拉的牧羊犬。

“抱歉,安德烈神父,您不要为这种情况而惊讶,我们这里的人之所以有午休的传统,就是因为不午休,你就会吸收一些别人的记忆,这种病很令人头痛,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午休。”警长无奈地对老神父说:“我小时候还曾经以为我是个吉普赛人呢,那种不被人欢迎的滋味儿真不好受,第二天我就乖乖午休了,你看,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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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抽象の张六六
成员

这篇厉害

浮元子
成员
2 年 前

这篇好有意蕴啊

公社编辑
管理员
2 年 前

这篇很棒,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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