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芝士柠檬猫
有两件事物我越是思考,就越觉得神奇,心中也越是充满敬畏,那就是头顶的星空,和我内心深处的道德法则。
——引子
一、骸
1996年11月4日,我在山东潮城海洋研究所中午睡片刻,不久后却被我的助手匆匆唤醒,说是收到一份给我的包裹。美梦不成的我本有些不悦,但当我注意到包裹上的署名时,我明白事情非同寻常。
包裹来自国家考古档案局的陆九生教授。当年七月,我曾在一场研讨会上还见过这位德高望重的考古学家,当时我们对东南沿海居民的宗教信仰和妈祖崇拜做了一番有趣的探讨。每次与其相见,我都惊讶于陆教授渊博的知识与见闻,没想到再见时已是天人永别。陆九生教授在数日前溘然长逝,依照遗嘱,丧事从简,他的遗孀则将这个包裹寄给我。
打开包裹,竟是一个包装严密、上有铁锁的铁质容器,与钥匙分开包装,很难想象其中是怎样的秘辛值得如此工夫。但出乎我的意料,里面不过是一封简短的信、一些资料和一份传真。
“张潜渊先生,当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当已经离开人世。如果说这世间有什么让我难以安心的话,那无疑是这份传真了。我年事已高,很难动身前去调查,又难以放心将其交给任何组织甚至国家。或许交给您会是一个合适的选择。请您务必注意保密,绝不可将其中的信息流露于世间。相信您能用您的知识解开这个令我后半生寝食难安的谜团。”
而等到我真正拿起传真时,更是不得不承认陆教授堪称胆识过人,而我本人已是吓得瞠目结舌,冷汗直流。传真上是几张图片,以沙滩为背景,横卧着一只可怖怪物的遗骸。不,那简直是地狱中渎神的恶鬼。它的血肉早已高度腐烂,看不出本来的形状,暴露出森森白骨,而那扭曲的肋骨更是让人联想到纤长的指骨。
更为惊人的是它的颅骨。在残缺的苍白皮肤之下,它的嘴宽而短,眼眶却硕大无比,近乎占去面部的大半,而眼眶后方的颅骨则形成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圆弧,不像任何已知的海洋生物,倒像人或猿的某个远房表亲。
在过去数十年的研究生涯里,我从未见过如此狰狞的生物。它更像是人类潜意识中恐惧的象征,或是从某人噩梦中爬出来的妖怪。我甚至有些庆幸照片上的生物已经死去多时。
传真的最后附有简短的笔记:崖渊村。那不是陆教授的笔迹。
我的助手,同时也是我的学生,此时颤声道:“张老师,您觉得…这是什么?”
我沉吟片刻,犹豫地说道:“我不确定。或许是鲸豚类的某个新物种,也有可能只是尸体腐烂程度太高导致面目全非。可是这个眼睛的大小…”
这时,助手向我指出照片左下角的一片阴影,我这才注意到,在那些杂乱礁石之间笼罩着一片如丝如缕的阴影,似乎是什么相当粘稠的液体。
思虑再三,我决定和助手一同前去调查,说不定能填补中国生物种类的一个空白。但无论是我还是我的助手都未曾听说过崖渊村这个古怪的名字。我甚至怀疑这个名字是否来自于某个古老的朝代,或是这个不知名的村子早已淹没在茫茫东海之下。
但教授给出的资料显示,崖渊村位于渤海湾的一个隐秘角落,或许是由于某种自然条件不适合船只停泊,又或是地处偏僻海湾,人迹罕至。在近一个世纪内村内想必很少经历外人的到访。当地居民以渔业为生,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那张照片的来历早已无法考证,几经辗转来到陆九生教授手上时,下方已经留下了崖渊村的字迹。
我和助手立刻动身前往。
我们坐上一辆破破烂烂的大巴,那是前往崖渊村唯一的交通工具。司机是一个干瘦的中年人,或许是因为甲亢之类的疾病,他的眼睛凸出眼眶,脖子上也青筋暴突,让人联想到僵死的鱼类。
大巴上除了我们再无他人。空荡荡的车厢飞驰在沿海公路上。我向窗边望去,只见公路边的悬崖下方,一片铺满黑色礁石的海滩展现在眼前。巨大的石块应是从山崖之上剥落而成,并坠落到悬崖之下的滩地上。浅灰色的雾气萦绕海边的礁石,为每一处尖锐的石牙笼罩上神秘的面纱,黑色的礁石有的半埋在水中,有的则突兀地挺立在滩地上。那些荒芜的石头可能已经在这里矗立了数百年,对它们来说,人类与海中怪物的生命或许都太过短暂。更远处,则是近乎漆黑的海水,与阴云密布的天际融成浑浊的汤。
广阔的海面上波涛起伏,铅灰色与深沉的蓝灰色翻滚不息,
司机沉默不语,僵硬的侧脸映在挡风玻璃上,模糊成一片暗沉的阴影。我们亦无心打听。助手不知何时已沉沉睡去,而我则是被那阴暗的天际压得喘不过气来,竟陷入某种异常的梦魇。
在那似梦非梦的幻觉中,我仿佛置身于一片浓稠昏黄的液体中,目不能视,耳不能听,所触皆是无尽的浓稠,唯独呼吸不受阻碍,仿佛生来如此。
然后我惊醒。后颈爬满汗珠,好似梦魇诞下的子嗣。
车窗外已是黑夜。
二、肺
水知道答案,这不是一句笑话。
人类至今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水赋予的,不,或许说是从水那里夺来的。
鲨鱼在两亿年前早已出现在温暖辽阔的原始海洋里,至今仍保持原始的模样。古老的头足类动物也未能发展出任何文明——尽管诸多无知之徒声称章鱼是外星生命或是即将成为智慧生物,他们显然忽略章鱼及其祖先在脊椎动物出现后的数万亿年的岁月中甚至没能征服一条食物链。反倒是那孱弱的鲸豚祖先,那个在陆地生存竞赛中失去游戏资格的弱小物种,在返回海洋后一跃到达生态链的顶端。
水,水孕育了一切,它保护生命不受有毒的原始大气毒害,它保持恒温,隔绝气象灾害,它是生命诞生的必然条件……也是扼杀文明的刽子手。
水能承载的氧气有限,少量的溶解氧意味着较为原始的大脑,从水中获取氧气的鳃难以支持发达的智慧,因为大脑会消耗大量氧气与能量。对于生物来说,较大的大脑是生存劣势:这意味着更多的能耗,更多的捕食需求,更大的生存难度,也意味着传承自己基因的概率更小。显然对于那时的生命来说,更大大脑的基因难以延续。
水限制了脑的规模,也限制了肢体的功能。它限制了过长的肢体出现,因为血液难以将本就稀少的氧气输送到远处。它限制了体表的形态,决定柔韧而亲水的鳞片与鳍。它决定了流线型的身体,决定了用于抓握的肢体不被允许存在,因为它们只会增加阻力。
水塑造一切,束缚一切。水是摇篮,水是锁链。水生生物的一切都为迎合水的需要。水潜移默化地引导生物变成它想要的模样。
按照自然选择的理论,发达生命形态的诞生本应是个不可能的奇迹。
但是肺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那片薄薄的鼓动着的肌肉,夹杂氧气奔流在血管中的红细胞,将文明的曙光输送进大脑。生物走上陆地,长出强有力的呼吸器官,吸收足量的氧气,于是它们进化,掀起风与尘,直到不断膨胀的脑创造出它最宝贵的造物——人类。
直到陆上生物将它们的海洋祖先遗忘在脑后。
能用于直接呼吸空气的肺是造物主最伟大的发明。它让鲸鱼的祖先回到海洋后在短短数万年之间彻底击败古老的鱼类,它让弱小的猿猴拥有举起炬火与石斧的能力,它让一切人类引以为傲的奇迹得以发生。
有人问海洋能否孕育文明。有人质疑那生命的摇篮难道注定是智慧的荒漠。
我想说,是的,水不可能诞生智慧生命。
要么肺,要么鳃。要么水,要么氧。从鱼到人,一切地球动物只有这两种选择。或许在别的星球的温暖海洋中仍有文明的种子,或许来自其他世界的某种呼吸器官能高效利用水的力量。但对于地球生物来说,唯有鳃和肺两种选择。呼吸海水,文明绝迹。呼吸空气,文明兴起。
我想说,海洋有广阔的发展空间,深渊中有未曾发现的神秘,人类或许有一天会像鲸鱼一样回到大海,回到生育自己的摇篮,去寻觅广阔的发展天地。
但是我必须警告,海洋不适合人类,海洋不适合任何智慧生命。水让人类窒息,也让文明窒息。
水知道答案。水知道答案。
——摘自张潜源教授《海洋之恶》
三、崖
幻觉转瞬即逝,似乎从未存在过。我的助手早已醒来,有些不安地望向窗外变换的景物。
渤海的潮声很快被抛在身后,我们来到到达崖渊村前的最后一个站点,司机将我们放下之后便告知明天一早会启程返回。在这个小小的货物集散地,我们设法找到一个当地人作为向导,在付出高价之后终于得以前往崖渊村。我们跟着向导拐入山中。这一段路程异常艰难,有时两旁的山崖遮天蔽日地压过来,以至于头顶的岩壁几乎擦到车顶。那些由石灰岩凝成的山体见证地球的剧变。它们在古老的海洋中形成,被流水冲刷侵蚀,然后再次被渤海的潮水淹没。
潮水一浪接着一浪,石灰岩生长不止,不论人类的历史是单调的直线还是狂热的舞会,不论一个个物种在历史舞台上怎样来去匆匆,海水都周而复始地来往,冲刷这片凝固的海岸线。
而此刻,那压抑的岩体难免带给我不安的感受。在夜色掩映下,山体上被流水冲刷出来的痕迹近在咫尺,扭曲遒劲的岩块仿佛某种古老生物的躯壳,沉默地伏着。而我们正处在这生物的腹内,被它吞进肠中,向那更深更黑处疯狂疾驰。
接近崖渊村,公路被崎岖的土路替代,有时竟拐入森林之中。在阴暗狭小的海湾中,温带树木被青苔与真菌覆盖。而在拐出一片树林之后,眼前豁然开朗。那海湾前坐落着一座古老渔村,奇怪的是,海边没有一艘渔船。
我和我的学生,两个忐忑不安的异乡人,从车窗向外端详这个被时间遗忘的村庄。
我们曾设想过崖渊村的情况,在我们最糟糕的想象中,这里或许是一个早已荒废的“僵尸村”,或是充满了不友好的本地人,但眼前的景象仍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此时已近黄昏,本就不明朗的天穹洒下昏黄的浊光,勾勒出每一处檐角的轮廓。的由石块、木板与铁皮搭建成的房屋错落有致,在村内勾勒出大大小小的轮廓,石墙上生满苔藓与藤蔓,那潮湿的海风为其提供绝佳的滋养。远处,木板码头在水波掩映下遥望几片黑色的礁石。屋檐下悬挂着的鱼干分明指向人类活动的痕迹。然而,随着我们渐渐深入其中,无以言表的不安感逐渐加剧。在这个昏暗的渔村里,我们没有看见一艘渔船,一张渔网,甚至是一个居民。无声的恐惧笼罩,仿佛某种有形的生物爬上脊梁,那墙边的青苔仿佛都掩盖着不为人知的隐秘,我们甚至一度怀疑这是个早已废弃的鬼村。
然而这里分明有居民的存在。当我们在逐渐暗沉的天空下走过土路横穿村庄时,总有一双阴沉的眼睛从木门背后注视着我们,随后快速消失在门后的黑暗中。
而那种恐惧在我们目睹那盘踞在村落一隅空地边的雕塑时达到顶峰。我和助手——此刻早已惊慌失措地在村中乱撞——竟误打误撞踏入地狱的前庭。那空地被一面石墙半包围起来,而石墙上则是雕刻这一个接一个浮雕,那粗糙的雕刻手法显示这不过是乡民所为,但浮雕的内容却让我们的呼吸在瞬间凝滞。那丑恶的颅骨,巨大的眼睛,苍白的躯壳,分明是传真上的海中异物!此刻我们也得以窥见那怪物未腐烂的真正模样。那怪物有着异常修长的身体,尾部的末端则是类似海豹鳍脚的肢体,这彻底推翻了我们之前鲸豚目的假设。即便那模糊甚至近乎原始的雕刻也无法掩盖它们的狰狞。
在那空地的中心,燃着一堆火炬与木柴,火中燃烧着一个巨大的木制品,仿佛某种雕塑,又似什么古老的象征符号,一个扭曲的螺旋,由方向相反的线条咬合纠缠而成。而那些鬼魅般的村民,竟沉默地站立在火堆周围,一时间除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之外一片死寂。这诡异的景象无疑显示出某种异教崇拜的迹象,我们屏住呼吸在远处观望。突然,一只干枯的手刺向夜空,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恐怖的死寂爆发出狂热的呼号,所有人都在嘶哑地呼喊某些难以捉摸的音节:
Oh nos nie’sa dzqan raur tcneze buocs rdauxohv!tcneze!tcneze!!
在下一秒,在摇曳的火光之下,所有人都同时转过头来,将可怖的目光投向我们。那几乎刺骨的寒意浸透我们的灵魂,我和助手再也不敢停留,亡命般向村外无尽的夜色逃去。
四、生诞
人类的历史不过短短160万年,这段时间对地球来说不过一瞬,却让一个孱弱的猿猴物种进化成万物之灵。地球的历史约有46亿年,而它不过是银河系旋臂上的一块小小岩石。
人类花了百万年才从石器时代走入工业时代,而第一次工业革命到第二次工业革命不过数十年,而科技革命紧随其后。人类的发展历程是逐渐加速的。我们不禁发问,如果人类历史开始得更早呢?如果人类提前哪怕百年出现,现在是否已经迎来新的一次科技革命和工业革命?
如果有个文明比人类早出现百年,是否意味着它此刻也拥有了人类难以望其项背的文明水平?
然而,哪怕人类已经经历多次工业革命和科技革命,仍旧无人能说出人类飞跃的关键标志是什么。有时一件不起眼的发明就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有时连续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科研攻关也未能让人类跨越真理与虚无之间的鸿沟。
古埃及和古玛雅都不约而同地建造了金字塔,世界各地都有着类似的传说神话,几乎每一个宗教都包含神明灭世的故事。相隔甚远的文明走着共同的发展道路,这是否代表着人类的基因深处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隐秘,让我们殊途同归?
或许,人类文明的进步不取决于科技发明,而在于某种节点的打通,仿佛人类这个物种注定走过一条进化的通天之途,每一步都被预先设定。
在这里,我有一个古老而荒诞的传说,仅供各位稍作参考。
在海边的一座小渔村里住着一个渔民。渔民每天清晨去海上打鱼,在出门前他都会向家中的海神雕塑祈祷,祈祷风平浪静、满载而归。
第一日他的网中空无一物,回家后他向海神哭诉:“海神啊,为什么你让鱼儿聪慧敏捷,能逃脱我的渔网?”海神沉默不语。
第二日他的网捞上来一堆海草和浮木,回家后他向海神哭诉:“海神啊,为什么你让大海携带厄运,填满我的渔网?”海神依旧沉默不语。
第三日他遇上了狂风巨浪,为了求生不得不将渔网扔回海中。回家后他向海神哭诉:“海神啊,你为什么让狂风肆虐,毁了我的渔网?”这位贫穷的渔民再也承受不住生活的重压,跪倒在海神像前痛哭起来。
这时,他的木屋门口想起一阵敲门声,打开门一看竟是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此女自称是今天渔网中的一尾鱼,因渔民将渔网扔掉而侥幸求生,特来报恩。渔民又惊又喜,赶紧邀其留宿。
交谈之间,渔民抱怨自己运气不济,打不到鱼。渔女沉默片刻,说道:“好心人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但答应我一件事,千万别在我睡觉时揭开我的面纱。”渔民很快答应下来,第二天他的渔网里竟然真的装满了渔获。
渔民回到家中,看着一网的渔获,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的小鱼儿啊,不是我贪心,但我同村的邻居们也在忍饥挨饿,能否让他们的渔网里也装满鱼?”渔女沉默片刻,说道:“好心人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但答应我一件事,千万别在我睡觉时揭开我的面纱。”
隔天,整个渔村的收获都很不错。渔民看着大家的笑脸,却对渔女说:“我的小鱼儿啊,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我能否看一眼你面纱下的美貌?”渔女沉默片刻,说道,“好心人啊,唯独这件事我答应不了你。请答应我,千万别在我睡觉时揭开我的面纱。”
然而当天夜深时分,渔民再也抵抗不住诱惑,悄悄揭开沉睡渔女的面纱。就在面纱掀起的那一刻,渔女竟变成一条巨大的白鱼,惊慌地向屋外窜去。渔民赶忙追出屋外,却发现在煌煌明月之下,整个村子的人都变成了一条条白鱼,跟着渔女消失在海中。
在中国古代,有关人救助动物、动物化作人形前来报恩的故事为数不少,但此则传说却尤为吊诡。它暗中承认了一件完全反常的事,即原先身为人类的渔民们也转变成另一种生命形态,而前文出现的海神则在后文避之不谈。我无法解释其中的逻辑,也难以考证这则传说的起源。
我只是想说明一个问题,那便是即使在先人的世界观中,人类也并非唯一的归宿。在人类之外更有别的进化道路,在人类之上有更高的主宰。人类并非是最优的选择,海洋深处有更伟大的存在。
顺便提及一个有趣的流言。世界各地的神话中都有着大洪水的存在,以圣经为例,上帝引发大水淹没整个世界,人类和众多陆地动物尽皆平等地受到影响,唯独所有水生生物似乎受到上帝的偏袒。或许上帝是一只章鱼不成?
——摘自张潜渊教授《章鱼上帝》
五、海生
幸运的是,理智旋即返回我们两人的身体。我们也并未彻底远离文明掌控的领域。在沿着海岸线狂奔数里之后,我们发现一处小小的码头,与一艘刚停稳不久的渔船。船主人是一个面容黢黑的干瘦渔民,面孔经历海水与盐风的洗礼,如同树皮一般。他友好地邀请我们一道上船,去他家歇息一晚。显然他把我们当作是迷路的游客,或是脱离大部队的驴友。待他收起下在附近的蟹笼之后,惊魂未定的我们坐在这艘烧柴油冒黑烟的小渔船上,踏上重返常理世界的归途。
渔民的家即便距离我们上船的地方仍有一段距离。他是个沉默的家伙,一路上几乎无话,只是抽着烟斗,望向远处铅灰色的海面与阴沉的云团。我仍沉浸在那个诡异万分的符号上,而我的助手则与渔民攀谈起来。
他叫刘海生,一个人住在海边,过着独居的生活。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他都出海打鱼,到镇上卖掉一部分,再买来必需品。数十年的经验让他知道最偏僻的渔场,这次也是来到这片人迹罕至的海域收回蟹笼,才碰上我们二人。
我们随他回到他的家中,一所有些简陋的小木屋。墙上仍挂着干瘪的鱼干,空气中的鱼腥味和盐的气息让我回想起那个多少有几分诡异的古老传说。活生生的人变成白鱼,这般大胆的想象比起我们刚刚见过的鬼村,不过是一场廉价的恐怖电影。很难想象那般令人心神震悚的场面竟出现于现世。
交谈之间,我们向他提起这个古怪的村落。刘海生的神情显得有些凝重。他表示自己不常前往那片海域,也从未听说过崖渊村这个名字。他建议我们不要深究那个村子的事情,因为海上的古怪不是人类应当触及的。
“海神有过应许,她会保我平安。”刘海生说着,向房间角落的一尊神像低头,做出祈福的手势。出于对信仰的尊重,我没有选择深究是哪一位神灵,而是给他看了那张狰狞怪鱼的图片。
不料刘海生竟低声说道:“我见过这种东西。活的。”
我们赶紧问起其中故事,刘海生却三缄其口。在我们再三求情下,他只好讲述起那天他乘船出海遇到的奇事。
那一日,刘海生驾着自家渔船去稍远的海域,却见远处海面之下有一个苍白的形体。他以为是少见的海牛或是某种海豚,正准备靠近船舷看个清楚,小船竟是被一股巨力击中,赵海生猝不及防翻下船去。落水的赵海生勉力睁眼想看个真切,只见那白色的形体已经向远方游去。而那诡异的类人头颅更是让赵海生确认那不是任何已知的生物。
之后,赵海生曾找来简单的潜水装备,去附近的海域一探究竟。但就在一次探索之后,赵海生就再也没去过那边的水域,更是信了神,不敢冒犯这片大海。至于那次遭遇中他究竟看到了什么,赵海生却是如何也不愿意说。
在我们的反复劝说和高价报酬之下,赵海生同意带我们前往那片海域,并在下水后为我们指明大致的方向,但之后的路需要我们自己走。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暂时与我们的向导分别,回到我的潮城研究所。我的助手前去购置潜水用具和日常用品,我则终日在图书馆与数据库中寻找那个鬼村与符号的资料。然而,我最终只获得一些似是而非的资料,其中一则引起我的注意。那是1983年十一月初,山东省祁墨县的一所小村庄中发生一起命案。
死者叫做徐福临。十一月初,村中祭祖活动过后,便有人报了警,说徐福临失踪三天。等警方到达后立即封锁了现场。村内一切正常,警方到达时连祭祖的仪式用具还没收起来。经过数十天的搜查,警方未能找到徐福临的尸体,却找到他失踪前穿过的衣服,杂乱地被掩埋在距离村口数百米外的滩地上。初步判断徐福临已经被害,在失去证据和线索的情况下此案不得不搁置。
资料的下方附着一些黑白照片。有徐福临生前的照片,男人穿着祭祖用的礼服,额头上有一道疤痕。他的神情无喜无悲,眼睛看向远方。
六、漩涡
徐福临,43岁,家中有妻子和一对儿女,在码头上做工为生。祁墨县是一个不大的临海小港,也是一条河流的入海口,只是港口与河道过浅,容不得吃水深的大船,因此没能发展成繁华的港口重镇,但仍然常有小船只在此卸货。徐福临与一帮人常年以卸货搬运为生。但据警方了解,徐福临还有个特别的职位。众人中他水性最好,若有什么货物不慎落入水中,他负责将其捞起,这种行当在当地方言中叫做“寻水人”。
徐福临的工友表示,村内祭祖活动之前他仍和众人一起在此运货,一年一度的庆典开始后,村里人会放下码头的工作,交给外地人或者临时工。但就在祭祖活动开始前的数日内,徐福临下水打捞了一批杂物,之后的几天他都没有来上工,说是在水下看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警方显然没有在意这迷信一般的说法,他们更倾向于怀疑徐福临在那没上工的数日内参加了什么活动,或是会面了什么人,并直接导致他的死亡。然而对徐福临家人的调查并不支持这一想法。据其妻所述,徐福临在那数日内“一直呆在家中,神情有些恍惚恐惧,但并未离开”。直到祭祖活动开始数日后的一天,妻子醒来却并未看到枕边的丈夫。为了祭祖顺利进行,村里把这事压了下去,直到祭祖结束才报警。
此后警方便发现徐福临的衣物,线索就此中断。
但我确信徐福临在水下的确看到了什么东西。试问什么样的生物有资格把一名经验丰富的“寻水人”吓到魂不守舍?那种怪物无疑有这个资格。我不确定徐福临在失踪的几天里看到了什么,但他衣物的位置很不寻常,他的失踪一定与海洋有关。他是下水一探究竟,然后被那种苍白的生物拖入水中了吗?的确有可能,但已经被吓的失魂落魄的徐福临怎么有勇气主动寻找那种怪物呢?
我越想越觉得异常。如果刘海生如此敬重大海,他是为何最终答应我们去造访那怪物栖居之地呢?再说了,根据刘海生的描述和崖渊村的雕塑,那种生物超过一人之大,如此大的生物在数十年甚至一个世纪内没有被发现,还悄无声息地占有海豚的一部分生态位,这真的可能吗?
但出于强烈的科学精神,我终究试图找寻一些合理的解释,而非那些出现在脑海中的诡异怪谈。但崖渊村的雕塑与集会又该怎么解释?
我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触碰到一种万古之前早已存在的可怕禁忌,一种剧烈的疼痛感阻止我继续想下去。我揉着额头反复观看那份传真。到底是怎样的人物在冥冥之中约我去拜访那座鬼村与海中的异物?我决定先行去祁墨县了解情况。多年之前的秘辛与命案或许早已淡出那里人们的视线,但那里寻水人的故事或许会在人群中流传许久。
我只身前往那个码头小镇。
祈墨镇的祭祖仪式结束不久,当我踏入那个藏匿十数年隐秘的小镇时,路边仍有身着花衣、抬着大鼓、笛子与花旗的戏班子,孩童追逐打闹,去街角的小铺子要黏糕和红糖吃。清冷的十一月天空苍白灰寂,一如那13年前的冬初。再远处,则是那亘古不变的灰色海面。数艘不大的运船在码头停歇,工人们从船上卸下装着杂物的麻袋。
当我问起那群年轻小伙子徐福临的惨剧时,他们不甚在意的样子,告诉我该去找一个叫黄太年的人,他是徐福临生前的朋友。
黄太年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稍有些松弛的肌肉依稀可见当年在码头运货的样子,身着背心在门前晒着苞谷。那健谈的男人一听我问起徐福临的事情,立马沉默了下来。不过最终他还是开了口。
“你说他下水不久就上来了?”
“是啊,那天他上来两手空空,以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他浑身哆嗦着,叫人拿来自己的大衣,便马上裹得紧紧的,好像空气会刺痛他的皮肤。怪的很啊,怪的很啊。”
“你知道在事情前后,他有什么异常吗?”
“听他妻子说,那天之后他似乎在日记里写了些什么。”
“日记?”
“是啊,似乎是某些胡言乱语。哎,可怜的人家,在那之后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一齐病死了。之后大家感觉这事邪门的很,就把日记扔海里了。”
线索断了,我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寒。是什么样的诅咒仅仅看了一眼,就让一家人坠入深渊?黄太年似乎感觉到我的压抑,在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之后,他带我去看村内的戏班子表演。
我们走入一个礼堂似的建筑,台下摆着一排排木头长凳,稀稀拉拉坐了些村民。在三尺红台之上,一个戏子身着彩服亮相,头一点一顿,那华丽的冠饰便跟着抖动起来。他提着嗓子高唱着:“柳影疏疏浮白水,月轮煌煌映船渡。你看那舟人急争渡啊,芦花密密桨声激;哪料这鬼王入水为水鬼啊,索人魂命怎容休!你道那命数不知绝啊,他道那今日何入水啊,黄天周周历数尽,福凶祸吉且占一卦鬼王可能息?”
我打了个寒颤。这唱词怎么会如此阴森?这时,那台上一声唱罢众声和,彩旗飘扬,笛声响彻,那众人齐声唱道,“你道那卦象如何险?无耳难为乐声听,无鼻难为食色觉,无肺难为三气驻,无腑难为六神留,你定要做那水中鬼,转世也难成舟上人。我道那鬼王莫凶蛮,祸可平兮灾可挡。您看那舟上余一人,可否替我做这水中妖?”
大惊之下,我环顾四周,那椿木建成的礼堂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浑浊的海水,一瞬间视线被水淹没,三尺红台之上,唱戏的戏子都成了面目模糊的水鬼,被一根根铁索缚着,仍挣扎不休。转头一看,黄太年的身形扭曲成一个苍白的形体,无鳃无肺,无耳无鼻,修长身形,分明是那海中异物,竖立在水中向我投来目光。恍惚间,台上重重人影拼凑成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熟悉到彻夜难眠的图形,一个扭曲的漩涡。众人张口,气泡便从口中涌出,组成那句可怖的诅咒:Oh nos nie’sa dzqan raur tcneze buocs rdauxohv!tcneze!tcneze!!
笛声戛然而止,祈墨镇的村民和戏班子看着我摔倒在地,双眼紧闭,用尽所有气力,
尖叫。
七、牙缘
三日之后,我回到了潮城研究所,并对这几日的遭遇只字不提。
在村民们异样的眼光中,我匆匆逃离了祈墨镇。这趟诡异之旅并未给我的调查带来什么线索,反而增加了我的恐惧与疑虑。我至今仍难以分清,那日戏台之上的恐怖到底是幻觉还是某种特异的真实。难道我已经因为这邪恶的异教调查疯掉了吗?
但是留给我思考的时间不多了。我的助手已经准备好精良的潜水衣、氧气瓶与头盔,还有耳麦式无线电通讯设备。与刘海生约定的日子也快到了。我们驱车前往刘海生的海边小屋,并在那里休整数日,教会刘海生那些设备的用法。
我们打着地铺睡在木屋的地板上。我却总是听见水滴落的声音。
噩梦越来越频繁。有时我梦见我仍留在那崖渊村,不同的是被绑在火堆中燃烧的不在是那个漩涡图案,而是我自己。有时我梦见自己长出长尾与苍白的鱼皮,在黑色海水中无尽下沉。每当此时我总会从梦中惊醒,望向木屋一成不变的屋顶,疑虑此行是否真的是必须的。然而,对未知的渴望终究战胜人类原始的本能,我怀着一种近乎无畏的勇气,带着助手踏上老刘的渔船。
船上老刘特意叮嘱我们,在水下无论发生什么,感到什么,都一定一定要听他的话,不然性命难保。此后他便一直沉默下去,眼神凝望远处铅灰色的海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某处海域,刘海生把发动机停了下来,招呼我们穿戴好潜水用具和无线电对讲机,带头跳下了水。
十一月的海水冰凉,隔着潜水服仍几乎能刺骨。今日的海水仿佛格外浑浊,十数米之外便已模糊不清。下水之时,刘海生让我们尽可能靠近,最好在不经意间能碰到彼此。他在我们两个中间,拉着我们的手,我的助手和我则负责打灯。于是,我们三个一起向水下下沉。
光线渐暗,覆盖天穹,涌动的黑潮勾勒出模糊轮廓。我们在深暗的海水中下沉,下沉,不时触碰到彼此的身体,令我毛骨悚然。手上的灯光和手电只能照射到数米远处的区域,再远处则浸没在一片黑暗里。
呼吸,呼吸,没有人说话,无线电对讲机里只传来我们呼吸的声音,我近乎战栗地害怕某一瞬间,一个呼吸声骤停。在无尽的死寂和黑暗中,我们到底下沉了多远?几百米?几千米?什么时候我们会到……底?
忽然,远处的灯光照到了什么东西。是一处尖利的岩石,如同尖牙一般向上此去。顺着灯广向远处望去,这种尖牙般的山峰连绵不绝,似乎延续数里。然而随着我们继续下沉,靠近那尖牙,我们发现这绝非什么岩石,而是山尖,是冰山一角,是一座海底山峰的峰顶。在我们的脚下,尖牙延绵不绝,在我们左侧,是那平缓的大陆架,而我们右侧,从那山峰向下,则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那一刹那,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怖的禁忌真相。崖渊村,崖渊村,难道这才是崖与渊?或者,这是牙缘才对,我们正站在某种恶物的尖牙边缘,等待被它吞入腹中。
我们下沉的深度比我预想的深太多,物理与常识似乎在这里失去了作用。氧气罐中的氧气早该用完,我们的身体也本应承受不住水压而爆裂。但我们却完好无损地震撼于这般宏伟山峰,仿佛生于水中。
此刻,刘海生在对讲机里说了一句令我们毛骨悚然的话:“把灯关掉。”
“关……关灯?”
“是的,所有灯都要关掉,我们黑着灯下潜。”
我们不情愿地关掉了手电和所有其他灯光。视野中的一切都陷入彻底黑暗。“不要说话,保持沉默,抓紧我的手,我带着你们……下沉。”
随着最后一丝光亮消散,我对事物的感知也在失去。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或许刚刚只过了几分钟,又或许我们已经下潜了好几天。除了无线电的沙沙声,耳边没有任何声音,哪怕我自己的呼吸也仿佛淹没在无尽的海水中。有那么一刹那,我的手臂碰到一个光滑柔软的东西,我只能安慰自己那只是刘海生的潜水服。
我的双脚触碰不到东西,我的双眼只看见黑色海水,我的手抓紧刘海生的手,却不敢去想那边的两人是否还是活物。身边海水涌动,将一切声音吞噬。
滴答。
滴答。
滴答。
突然,我学生的声音在频道里响起。“我……我想开灯。”
“不行!”刘海生制止道,“绝对不能开灯!”
“凭什么!”我的助手,一个温和善良的年轻人,此刻竟狂怒地爆发了。不,与其说是爆发,不如说是在绝望中崩溃了。“凭什么!你从一开始就不告诉我们为什么关灯,不告诉我们要下潜多深,不告诉我们会遇到什么。你要把我们带到那里去?我要开灯!”
“不!!!!!!”
在刘海生的呐喊中,我的助手打开了我们中最亮的一盏探照灯。
那一瞬间,我们看见了。
近在眼前,不到半米处,是一对漆黑可怖的、有孩童头颅一般大的眼睛。再往下,则是竖直的苍白身形,海豹般的鳍脚。那眼睛正注视着我。
再远处,是数十只,数百只,成千上万只,将我们围住。
它们一直在。就在我们身边。它们围着我们,随我们下沉。
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它们。不再是腐烂的尸体,不再是雕刻简陋的雕塑。它们没有鳃,也没有呼吸孔。它们不呼吸海水,也不呼吸空气,它们绝对不是这个世界上应该存在的生命。它们的长尾,从小腹到尾巴尖端有一条沟壑,这意味着它们的尾巴是由两条后腿愈合成的。而在它们身体两端,那两只萎缩的、与皮肤融合的上肢更是揭示某种无尽的恐怖秘辛。
也是在下一瞬间,我们的无线电频道中传来一阵低沉的吼叫,不似人声,更似野兽,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嘶喊与词汇。那是我助手的声音。
海中怪物一哄而散,我的耳边传来一声难以言喻的、令我耳朵刺痛的声音。
一声尖叫。
八、祝祭
探照灯在水中悬浮,握住它的手已经无力。
我赶紧打起手电照过去。所有怪物早已消失不见,我仍抓住刘海生的手,但我的助手,那个可怜的孩子,漂浮在不远处的水中。我们游过去,用手电照亮他的面孔。
他死了。瞳孔涣散,神情极端恐惧,脸上的肌肉被扭曲成僵硬可怖的模样,仿佛在临死前见到某种无以名状的大恐怖。他的脸皮苍白肿胀,仿佛是被淹死的一般。可是他的头盔并没有进水。
“我要终止这次探险,刘海生,快带我回去!”
“没用的。”
“什么?”
“没用的!海民!灯已经打开,门也已经打开。海民看到了我们,我们也看到了海民!它们不会放过我们的!祂不会放过我的!”刘海生也崩溃一般地转向我怒吼着。
海民?那就是那些怪物的名字?我浑身颤抖,难发一言。灯光打向刘海生的脸,这位中年渔民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对……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话,还有希望。”喃喃自语的刘海生突然抓住我的手说道:“我们下潜,对,我们两个人下潜,还会有活着的机会!”
说罢,他便向我解释道,这里是海民与“祂”的居所。
“祂是谁?”
“海母。海上的仙神,保佑我们渔民出海。我能听见祂对我说话。海民是祂的子嗣,这里不是海底,是祂的居所。现在我们其实没有在呼吸空气。”
说着,他竟然拔掉了自己的氧气管道,在手电灯光的照射下,没有一个气泡涌出。
里面早已灌满了海水。
我只感觉如坠冰窟。一直以来我呼吸的也是海水?
“这里是祂的地方,得遵守祂的规则。从这里往上游是回不去的。你只会无尽地在黑暗中迷路。必须往下……”
他发疯般地抓住我的手向下拉,力气大到近乎不像个人,在战栗中我甩开了他的手。“放开我!你疯了!”
“疯了?呵呵呵呵呵呵……”他突然笑了起来,阴森恐怖。“我到宁愿我已经疯了!你不知道海母是什么东西!你没见过祂的伟力,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只要被祂缠上,你就什么都不剩下了!不!!我知道了!只要,只要把你献给……”
他彻底扔下了氧气面罩和头盔,以诡异的速度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急忙将手电向四周照去,可触目所及只有深暗的海水。
下一秒,我的身下有个身影浮现,瞬息而上,掐住的我的喉咙。是刘海生!灯光下他的双眼赤红,掐住我的喉咙带着我下沉,那强有力的双手死死扼住我,难以挣脱。我看见他的眼睛在我面前逐渐膨胀,越来越大,就像崖渊村人们的眼睛,就像海民的眼睛。
视线也开始变得扭曲,我的眼前只有那双狰狞的眼睛,我想尖叫,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我想掰开他的手,可颤抖的双手哪有这般力气。在绝望的挣扎中,我奋力甩动脑袋,企图挣脱,却没想到那金属的头盔撞到刘海生没戴头盔的头颅。
这头可怕的野兽吃痛松手,我则抛下手电,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抓住刘海生的肩膀,一下一下用头盔撞击他的头颅。
在绝望的反击中,我只听见无线电频道里刘海生的惨叫如涛声般响起,又在一刹那停止。我只听他用痛苦扭曲的声音嘶吼道:“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我明白了,我就是它们,我就是它们啊啊啊啊啊啊!!!!伟大的海母,这是给您的祝祭,我回来了,请原谅我啊啊啊啊啊!!!Oh nos nie’sa dzqan raur tcneze buocs rdauxohv!tcneze!tcneze!!”
是的,我未曾设想在数千米深的海底能听见鸡蛋破裂般的声响。在某一次撞击中,刘海生的头骨破碎了,但当时的我一定没有察觉那声轻微的动静——对我来说那无异于美妙的乐音。但当时的我只是一下一下地撞着,直到晕头撞向,直到眼前的头颅已经破碎到不再能称为人。
刘海生死了。当我捡回手电筒的时候,他的脑浆和鲜血正在被灯光照亮的海水中缓慢扩散,下落,他的身体在水中悬浮,手脚下垂。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了。在数千米,或是数万千米的海底,无人知晓。
在海母的居所。
更糟糕的是,物理法则似乎完全失去了作用。我甚至无法感应重力的方向,刚刚的打斗早已扰乱我们之前前进的方向。熄灭灯光已经没有意义,我保持手电筒打开,朝着或许是下方的方向下沉
当手电的灯光中不再只是一片黑暗时,我知道我赌对了。
从黑暗中现出身形的是一根从海底生出的巨型石柱。不,不止一根,两根,三根,上百根石柱如同某种生物的手指,矗立在这数万千米深的海底。上面明显的雕刻痕迹无疑显示出某个文明的伟大辉煌,但当我真正凑近去阅读其上的内容时,我只感觉彻骨的冰凉。
石柱上的雕刻映证了我最不愿意承认的真相。它揭示了一种转变,一种仪式。自上而下,石柱刻画着一群人对着那个漩涡图案燃起火,下一幅画面则显示有人在夜间走入大海,他们的双臂萎缩,贴近身体,与两侧的皮肤融合在一起。他们的双腿合并成长尾,双脚扭曲成鳍脚。他们的头颅仍保留原有的形状,他们的面孔融化成那可怖的模样。海民的面孔。
而在海民诞生之后,那延续千年的祝祭开始了。人类与海民诞下后代,人形的子嗣,流淌着海民的血。他们像普通人一样长大、生活,或许数年,或许数十年,直到有一天他们听见海母的呼唤,在一个平静的日子走入海洋。
就像孩子回归母亲的怀抱。
而在一切渎神画面的最下方,在无数扭曲线条构成的漩涡中心,那一切一切的根源。
我看见了那亵渎的身形。
海母。
这一瞬间,我听见了。
有歌声从邈远处飘来,祂在呼唤我。那是海母的歌。
我已经无法思考了。见证了一切的真相,我明白了。在海洋深处有比人类伟大太多的存在。自遥远的万古开始,祂便已经诞生,比任何人类,乃至大多数恒星更古老。早在鲸鱼的祖先返回海洋、古老的猿人铸造第一块石器之前,祂就已经到来,长眠在这里的海底。海民从身边的黑暗中出现,游弋在我身边。我认出了徐福临,他和照片上一样,额头上有一条疤痕。我也认出了刘海生。他还穿着破烂的衣服,好似未褪下的人皮。
我的旅程还没结束。我听得见祂的歌,祂仍在呼唤我。
海民引我游向远方,那里有一座古城。淹没于海水,沉默千年的青绿石柱,完全颠覆几何法则的建筑,从每个角落生长而出,相比之下,崖渊村的雕塑不过是对这里最拙劣的模仿。而这里景象近超出艺术家最疯狂荒诞的涂鸦,在我面前是一座座歪曲而怪异的房屋,有些入口宽阔,屋内却只能勉强容纳一人,有的状如锅炉,有的则是复杂几何形状堆叠成的塔楼。每一座建筑都是对人类数十万年文明成果的亵渎与嘲弄。这些房屋似乎并不适合任何生命居住,而更像某种邪恶的祭坛。
而我就在其中。我是祭坛上的祭品。我是祭坛上的祭祀。
雕塑更加密集。在海民雕塑的面孔上,我看见了人的脸。我看见了刘海生,我看见了徐福临,我看见了我自己。这里为我们预留了位置。
而我也将迎来我的终点。
刹那间,无限的金光照亮了我的眼睛。在数百级阶梯之上,一扇大门,近乎有数十层楼高的门扉在我面前敞开,其中是无垠的金色,还有歌声。
海民将什么东西交到我手上。那是一本陈旧的,被水泡胀的书本,记载了某个人的生平,还有他最后的结局。
一本日记。
一颗来自亿万年前的种子,一份来自亘古伟大的请帖。
我脱下了潜水头盔和对讲机。我脱下了潜水衣。
金色门扉内,巨大苍白的人手缓缓合十,组成拱顶。它们迎我入内。
我将全身赤裸地拾阶而上,像第一个出生的人类孩童,像第一个诞生的海民。
我将去见海母。
九、脱水
他们在海边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像一条离水的鱼一般挣扎喘息。有人把我翻过来,按压我的胸口。他们说我的肺灌满了海水,没有死简直是个奇迹。
或许那才是我勉强幸存的原因。
现在我住在潮城市精神病医院中。墙面是令人窒息的蓝色,大海的颜色。护士说蓝色有益于精神镇静。
我向他们讲述我在海里看见的东西。他们说我疯了。没有人相信我。
他们没有给我拘束衣。
墙是完全隔音的,他们是这样说的。隔壁的病友抱怨会听到怪异的、非人一般的呻吟,而我总是听见潮声。
有时我清醒,有时我做梦。
但我不太确定哪一个是现实。
诸神的赐予如此之多,它让我目眩神迷,心神震撼。我在那座海中城里看见的东西是常人绝非能够想象的,每当我直视那些禁忌的知识,我就难以自制地颤抖,仿佛骨与皮都被海水剥离侵蚀。而我扭曲破碎的记忆就会将我拉回座黑色的城市,我用手紧紧抓住,难以逃脱。
我有时也会梦见我的潮城海洋研究所,我梦见海水上涨,淹没每一个空置的房间,我梦见木制桌椅吸饱了海水,悬浮在房间中央,鱼群在其间穿行。我梦见墙纸在咸水中腐蚀剥落,墙上的相框锈迹斑斑,每一张人脸都被扭曲成无法辨别的诡异形体。在我的办公桌上,那一切的起因早已泡胀模糊,它还在等着下一个人,等待下一个受害者走入它的陷阱,去发现那人类理智不可承受的恐怖。
那份传真。
我有时也会梦见那座扭曲的城市。在黑色的海潮之下,那座城市仍在生长。城中有无尽眼,有无尽魂,有无尽梦。我会梦见自己长出蹼,双手退化,双脚愈合成一条长尾,咸水在我的肺里吞吐,气泡涌动在我的血管。海民吹响号角,为我引路,把我带到那座城市的主人身边。
海母,她在永梦中等我。
她有无数名,无数身。水鬼王,妈祖,海妖,鲸主,海神,洋中仙。人类从千年之前就在膜拜她,我也将加入他们的队伍。我将去侍奉海母。
但不是现在。
在我死去之前,那份传真连同我所有的财产都会被暂时封存。
我还不能死!不能!海里的诅咒早就吃了我的魂灵,留下的只是一只臭皮囊。但我不能让任何人拿到那份传真。他们不知道他们会发现什么,那是人类不该探索的领域,那是人类不应触碰的恐怖。
不,我绝不记得海母对我说了什么!我绝不承认从那污秽可怖的口中吐出的是我的名字!他们永远看不见那些可怖的梦魇,听不见那些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我现在还泡在海里?不,我在我的海洋研究所?我在那诡异的崖渊村?不!不!不!!!!引我入海的是那些海民,那些苍白面孔与颅骨的海民,那些在黑暗中潜形匿声的海民,那些把我拉入无底深渊的海民……
我早就警告过他们,海洋是人类不可涉足的领域!总有一天,当他们向海底探索更深,当他们的欲望吞吃所剩无几的理智,他们会找到那条海沟,然后惊扰那沉睡于永梦中的梦魇。
人类没有选择。海母不需要选择。她只要侍奉。
只要我还活着,那份传真就不会被别人拿到,人类就能在愚蠢无知的安逸中多活一天。他们都说我疯了。不!不!他们不知道,理智是永无止尽的折磨,唯有疯狂才是海母的恩赐。
潮水的声音又出现了。她就在我身边。
在我的死亡来临之前,我会紧紧抓住那份理智,即便它让我如坠生狱,好似被剥骨抽筋。但海母是仁慈的。她将在无尽折磨的尽头等待我,将我拥入怀中。
直到一切崩坏,那份传真被恶魔放出牢笼,暴露于煌煌日光之下,直到我坚持不住,向梦中的鬼城投降……
那时候,我会去见海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