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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霉.死亡

Sep 6, 2023  

沙.霉.死亡

作者:mingyuechangkong

“死神是良友,他总敞开大门。”
——埃德加.爱伦.坡《失去呼吸》

当一切坠落,云彩也在也不能抵挡干燥寂静的夏日那扎在人们身上的惨白阳光,当死亡临近,末日的蜃境反而令人更加安心,不可抗的伟力将万物送入沉默——就如同祂送走哈姆雷特他幽灵的父亲一般。到那时,就连天空都会坠落,连地壳也会塌陷,群星的光芒与蔚蓝色的夜空都会被碾作细小的颗粒,随风飘去。

我在最炎热的夏日里从蜗居已久的公寓中褪去了已经黯然失色的睡衣,穿上已经落满灰尘、发出阵阵馊味的便装,在推挤成山的杂物中刨出一条通道,站在沾满飞溅颜料的地板上,透过有些发黄的玻璃看向窗外,看向对面正在敲响十一点钟的钟楼,洁白的大理石反射的阳光使她看起来极其扎眼。铜铸的大钟上雕刻着精美的巴洛克式纹路,闪长岩的黑色数字在表盘上——如天使的吻痕。我转过身去不再看她,拧开那有些发霉的门把手,一阵热风迎面吹来,我的眼镜上起了一层薄雾——显然,室外比室内气温要低一些。

走下三层楼梯,是一尘不染的街道。在这样炎热的夏日,在这样的小城的街道上,一切都出奇的寂静,寂静得可怕,即使是过道上的微风的声音也显得有些响亮,我好像地狱中被拔去舌头的人,在一片寂静的炎热中呜咽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出门向东走,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有一座同样是以大理石为底料的圆顶教堂,勾着金色的边线,却又横七竖八地立着许多难以表达是整齐与否的金色十字架。我走到教堂的大门前,犹豫了一会,我缓慢且僵硬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架,缓缓推开了那四个人高的木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难闻的香薰味,令人头晕目眩。伊布西龙神父很快推开了地下室的门并从中走了出来,他是个枯瘦的,眼窝深深向内凹陷,戴着远视镜的短发老人,约摸七十出头。随行的有两个衣着怪异的修女,她们遮住脸,衣角都有些潮湿发霉,黑色的布料上有着难以辨认的墨绿色斑点,神父叫他们两个凑近了些,并低声耳语了几句。

他们径直朝我走来,抢先在我之前说明了意图:

“教堂里有一些壁画脱落了,还有些损坏得不成样子了,我们请你来就是为了为我们创作一些新的壁画。”

“可是我并不擅长宗教绘画,您大可以去另寻高人。”

“还请你不要推脱,您可是在这座小镇上唯一懂得绘画的。”他顿了顿“我们请你来,就证明了我们并不在意外界目光,还是请你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你可以和修女们住在一起,如果不愿意,教堂里也有多余的房间,我们有最好的颜料和画笔,圣哉,它们都是被祝福过的,还有一些颜料中掺了金粉。”他又顿了顿“我想,这比您的条件要好上许多。”

的确,他开出了一个我完全无法拒绝的条件,对于一个处于长期的窘迫之中的人来说,哪怕是一顿七分饱的饭,也足够收买我一整天的时间,我就口答应了下来,告诉了神父我拒绝和修女住在一起,他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却随即微笑起来,告诉我我今天剩下的半天之内可以休息,并令随行的两位修女中较年长的那位带我参观了教堂的内部结构。但是,当他走近了以后,我注意到了他夹带着一本已经褪了色有些虫蛀了的书,我对这本书产生了微微的生理不适,这令我很反感他。

“教堂的大厅在朝北的方向有一条螺旋的楼梯,爬上楼梯就是两条各坐落于西北方向的的走廊,走廊有九个分叉,这是我们图书馆的所在位置,从任意一条走廊走进去,您会看到许多门口点着白色蜡烛的房间,那里就是我们的房间,您的房间也在那里。在忏悔室后面有一个小门,想必您也看见了,那是教堂的地下室,是我们存放圣物的地方,那里就是您接下来工作的地方,但是在地下室里还请什么都不要碰,也什么都不要问。地下室年久失修,十分潮湿,很容易发生不必要的危险,至于那些神圣的物品——就我所知,您不信宗教,您无法理解,所以也不要过问,我们不会为您解释。阿门。”

“谢谢你”这三个字几乎是从我的嗓子眼里吐出三块石头,再牙缝中挤出来的,我分明就是在说“他妈的下地狱吧,挨千刀的。”

吃过了午饭之后,我照着她所说的路径,找到了我被被安排住下的房间。即使我没报有什么期望,但我依然很失望,整个房间不过是修女们房间的翻版,房间里除了数不清的铁架床就是用来放蜡烛的床头柜和与它们相配套的站立式衣架。同样的,这里也有那股难闻的香薰味,十分恶心。这种味道熏得一旁轻松的木质家具和雕纹都带有一种奇异的味道,我简直快吐了,我要出去走走,就现在,一刻不能缓。

我回到了走廊里,奇怪的是在这里几乎就没有了那股恼人的香薰味,直到书架后的隔断处,才飘出来一点味道,与教堂的其他地方不同,这里的地面积满了一层薄薄的沙土与灰尘,木质的地板上飘来一阵潮湿的空气与霉菌混合而成的味道。我用脚踢开了一些沙土,地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灰绿色菌落,表面上看起来干燥的地板在这时却好像随时都能滴出水来。我只见四下无人,又偷偷地把沙土平铺了回去。我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数第二个,第一间房似乎年久失修,就连门把手上也布满了蜘蛛网,对比其它刷了漆打过油的房间,这间房的木门有着巨大的开裂和褪色的门板,我想,这里一定很久没有使用过了。没有想太多,我打开修道院尽头的窗户,向外望去。

一打开窗户,我便感觉好多了。说实话,外面的空气一样充斥着一股奇怪的霉味,但总体而言要远胜于这幢房子里污浊不堪的空气。窗户正对着教堂后方的墓地,令人诧异的是,这座教堂的墓地中竟然空无一物,除了那些我和我脚下踩着的一模一样的沙子以外就再无他物了。那围绕着教堂的篱笆也好像被虫蛀过一样。那似乎是新刷的白色上面坑坑洼洼,有灰绿色的斑点在它的上面,就像一群被割掉脑袋的奶牛毫无生气地趴在地上。就在这时,我感觉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头上,伸手去摸,某种白色的粉末掉落在了我的头上,刚拿到眼前想要细看,它就化成了液体从我的掌心流下了。我抬起头,我的头上没有任何的遮挡物,天空中没有任何一只鸟或是呀呀鸣叫的声音,我的头上只有一朵云,一朵圆环样式的云,地有些湿了,房檐居然也不住地往下排水。天空很晴朗,我头上的那朵云也不是积雨云。

我走回房间,想着这所教堂的种种反常,竟也渐渐不以为然了起来在那令人头晕目眩的熏香中,我感到今天出奇的疲劳,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我睡着了。

在梦中,这座教堂是那样的破败不堪,每一粒我所看到的沙土也都被极小的十字架和颅骨所替代,一个巨大且笨拙的身影在教堂的地下缓慢地挪动着,在地上,耶稣像面前,一个皮肤已经腐烂的女人站在那里,身上的衣物破烂、潮湿不堪,血肉模糊的面孔难以分辨,她手中捧着一把沙子,倾泻而下。沙子所流过的地方,一切都腐烂,一切都被融化。她用她那已经好像被黏膜糊住的嗓子念着:

“祂昔日在,今在,将来亦在,祂是阿尔法和欧米伽,祂是不朽亦是死亡,祂既是开始也是结束,祂是新的主流。”

我突然惊醒过来,对于刚刚做的梦还有些没缓过神来,转过身一看,却看到了一只受了伤的鸟,这我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很晚了,我估计现在是凌晨一点左右。还没等我做出什么反应,那只鸟就像被闪电劈中一样直直的倒下去 从窗台掉下去了。那股令人厌恶的香薰味似乎也淡了许多。我还是觉得困,继续睡了下去。

我起得很早,就连太阳都没有升起来,约摸是四五点钟。似乎是被昨晚的事情吸引了,我竟毫无理由的带着小跑下了楼,去查看那只死掉的鸟,我跑过地板,留下一阵持续性的吱嘎吱嘎声,也并不在意会不会干扰到别人。推开后门,那只鸟的尸体却意外的腐烂得很快,已经生蛆了,那只鸟的口和眼中都流出了和走廊里还有墓地里一样的沙子,生着和其他地方一样的灰绿色霉菌。它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也没有任何变形,却和我昨天看到的样子大相径庭:在昨天,那分明是一只健壮的鸟,毛色鲜亮,而现在,它的肌肉萎缩,毛皮褪色,眼睛也像得过白内障一样呈现一种奇怪的青色。我顿时如坠冰窟,一股寒意爬上了我的脖颈,在粗略检查过后,我颤颤巍巍地离开了墓地。

离开了墓地以后,我想起了我的工作。不情愿的挪动双脚之后,缓缓推开那扇潮湿的门板,地下室相比较教堂地上部分而言十分的粗糙,入口左右有着一对几乎融化的红色蜡烛,照应着入口处扭曲的石块上不知所云的浮雕,向下看是一条深邃幽长的隧道,一切的景象都和进门的地方别无二致,泥浆混杂着黑色的小颗粒。我缓缓向下走去,每走一步都发出如同一个人落入水中的咚咚声。

我走下台阶,来到了那已经破败不堪的壁画面前,正准备仔细端详,却有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那是一只粗糙冰冷且枯瘦的大手,我被吓得一惊,几乎差点摔倒。扭过身去一看,是伊布西龙神父,他的手里还拿着那本虫蛀的古书,离这本书这么近令我本能的感到不适,我下意识的挪远了一点。

他冲我笑了笑,并指向了画,示意我仔细看看。这幅画是在岩雕的基础上勾线上色而做成的,本质上是一个上了色的浮雕,最中间的是一个毛发苍白的人子,围绕他的是七个金色的灯台,他右手持着七星,左手持一把双刃剑,一个人跪倒在他的脚前,好像乞求着什么,二十四个戴着金色冠冕的白衣长老,他们的周围蹲坐着同体被嵌着眼睛的活物,天空中降临了七位手持着号角的天使——而他们一切的一切,围绕着一个祭坛,他们一切人都面容慌乱无比,祭坛上——有一只被杀死的羔羊,羔羊的尸体在一切拥有孔洞的地方,都流出沙子。画的下方整齐的摆放着一排机会融化变形了的红色蜡烛。

伊布西龙神父叫我现在对着壁画做一个草稿,因为他们在中午就会砸毁这幅已经模糊不清的画,他们打算叫我在一张巨大的画布上进行绘画。之后就扬长而去了,但是在走之前,他对我进行了一次语气听起来十分尖酸的警告。

“地下室对于外界来说,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本地的教会是不允许教堂私自拥有地下室的,只是因为这座教堂的历史太久,所以才躲过了教会的审查。在没有我的允许之前,任何人都不许私自出入地下室,那些修女们也不行,不许打开地下室的任何一个门,那里收藏着许多珍贵的文物。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派了一名修女监视你,并给她配备了武装——事实上,我们这所教堂内外每一名修士都有着高于民兵的武装 你最好注意一些。”他一改常态,十分冷漠和散漫地说着离开了。

他的一番话反而令我好奇心大发,正对着我的右手边的是一扇四分之三个人高的小门,门前有更多那种好似已经融化了的蜡烛,几乎插满了门前可以插的每一个角落。“尽量不要去想它”可我越这么想,我越难以安下心来打稿,最终,我依然站了起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站到了那扇稍有腐烂的门前。在我缓缓地向门伸出手的那一刻,我只是缓缓地碰了它一下,门也只是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一瞬间,一滴泪水从我的眼角滚落到我的脸上,我感觉我的瞳孔在那么一瞬间都有些发散放大了,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最终还是没有推开那扇门,我只觉得我的汗毛倒立。

到了中午,我也终于做完了草稿,我几乎是逃也似地跑出了地下室,又正好撞上了带着几个工人去地下室拆画的神父。看到我的这幅窘态,他似乎没有意外,反而是露出了一丝难以被察觉的微笑,他没有在意我的表现。

一整个下午,我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去制作那幅怪异的画,直到教堂敲了十九点钟的铃声,我才从房间里走出来。就在这时,那扇我误以为没人居住的破旧木门也一同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一身素布,脖子上的金色项链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和一个黑色的酒杯。她看到了我,微笑着向我屈了一下膝。当她转过身,径直向大堂走去时,我几乎可以确定,她的两只手中握着一个有一只手长的坚硬物品。我猜测她握着的东西很锋利,我能看到黑红色的血液从他的手中不住地向下滴着,每一滴落在地上的血都消失不见了——或许是被地上的沙子掩埋了吧。

在我回到房间后,不过一会,那个年轻的女孩就来找了我。她告诉我她叫玛格丽特,是教堂新晋的修女,她也大方的告诉了我,就是她被派来监视我的。
“你也很好奇地下室里究竟是什么名堂吧”她戏弄我似的问道

“神父大人把这个任务交给我,私以为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如果你愿意的话,在二十四声钟声敲响之后,我会在那里等你,姐姐。”

她又补充了一句“还请您不要穿戴任何衣物。”

还不等我反应,她就关上了门,等我再想打开门去看她,她已经不见了,我又试图敲她屋子的门,在没有回应后 我推开了她屋子里的门,她却也不在里面。我又找遍了图书馆,找遍了大堂——她都不在那里。

我满心疑惑地走回了室内,窗外下起了大雨,我只好在靠墙的一侧进行绘画。也许是我之前没有注意,表面上的精致家具却在我的近距离观察下也发现了点点的霉斑,而我又能长期的待在室内,因为那股难闻的香薰味已经几乎消散不见了——但这些都能以让我打起精神,我的大脑还在被她那莫名其妙的话语搞得几近疯狂。

于是,在教堂的钟声响过二十四次后,我脱下我全身的衣服,带了一把匕首。走出门,一股更加浓重的霉味钻入了我的身体里。我感觉我衰老了许多,我觉得我十分虚弱,就连力气都缺乏了。蹑手蹑脚的走下螺旋状的楼梯后,我听到地下室里发出了咯吱咯吱的挤压声。我突然开始怀疑我的决定是否正确了。

我还是鼓起勇气走进了地下室,不清楚是不是我的错觉,这里比白天更加潮湿了,蜡烛貌似也更多了,这使得整个地下室都更加明亮。空气中弥漫着灰色的尘埃,我的鼻腔感到阵阵刺痛,我听到了一种虚无缥缈的婴儿啼叫声。

玛格丽特已经在等着我了,她也一样赤着全身,血色的瘢蔓延在她的身上,她的身上从锁骨一直蔓延到小腹都是一条长长的缝合线。我才刚刚想要开口,她制止了我。她领我来到那扇门前,她径直走过了那些蜡烛,蜡油粘在她稚嫩的脚上,烧得她的脚掌发出了滋滋的声音,滚烫的蜡油流的到处都是,烫得她的脚血肉模糊。我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一块潮湿的石头划伤了我的脚,我跌倒了,我径直趴在蜡烛上,我感觉我的身上到处都糊着滚烫的蜡油,我只能庆幸没有伤到眼睛。

我艰难地爬起来,跟上了她的脚步。她已经打开了那扇小门,侧过身子向我展示着,那门正对着一张石制的床,床上铺着一层灰色的尘土,床四周换绕着一样大的玻璃罐子,每个里面都分别装着不同人的五脏和大脑。在这时,我知道她欺骗了我,那六个罐子上分明都写着“Margaret.Hoffmann”。

我用匕首将她钉在了石床上,我再一次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我看到那本虫蛀了的书正正当当地摆放在床的另一面,上面用疑似是拉丁文写着我并不能辨认的文字,翻开首页,里面描绘着一个巨大丑陋的婴儿状物体,祂没有五官,皮肤像一个绿色的木乃伊,干瘪而没有水分,极其不协调的身体,祂诡异地爬行着,缓慢而寂静,祂被青色光芒包裹着,令人绝望而安心。那本书的封面上“Quachil Uttaus”赫然印在不知是什么的灰色材料上,也许是皮,也许不是。
印着玛格丽特名字的罐子都破裂开来,我听到了匕首落地的声音,待我再次回头,床上只有一团人形的灰色尘土,潮湿的青苔爬上了本是干燥的石板。我听到了木板被啃食的声音,我又听到了吱呀吱呀的脚步声和婴儿小声的抽泣。我跑出地下室,教堂已经破败不堪,一切都被灰色静静地吞噬着,人们在睡梦中灰飞烟灭,建筑物一动不动的被快速地风化分解,我的皮肤……和我一起度过了短短二十八年岁月的皮肤很快变得遍布皱纹,我的毛发变得花白,我的身上开始出现色素堆积成的斑点。那轻轻的爬行声越来越响亮,那啼哭声却越来越淡了,我脚下一软,看着化成灰色尘埃的双腿,我毫无怨言,我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加平静了,绝望,席卷着我全身的绝望让我无怨无悔。看着空洞的房顶,看着头顶上的虚空,据说,宇宙中能被观测到的的物质只占百分之三左右。我不住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了我此生最后的泪水。

——余梁
二〇二三年捌月贰拾壹日 写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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