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J
(本文与白羊同一世界观,建议感兴趣的朋友可以阅读白羊)
夜幕降临,橱窗外,细密的小雨下个不停。
女人慵懒地窝在沙发里,看着面前巨大的落地玻璃橱窗,上面稀稀拉拉流着从雨棚缝隙漏下的水迹,在发廊门口闪烁的霓虹招牌映衬下如同一道道迷幻的裂隙。
梅雨季节的南方城市总是阴沉潮湿,绵绵霏雨在湿热的空气中蒸腾起蒙蒙雾气,使整座城市都像是一场迷离的幻境。
女人低头点燃衔在口中香烟,轻轻嘬了一口,然后仰着脖颈,让烟雾从红唇间缓缓溢出。
眼前的世界愈发朦胧。
小店里很安静,只听得见老旧空调机箱喑哑的低鸣,以及雨点敲打雨棚的、细碎而永无止境般的窸窣声。声音不像落在实处,倒像是直接在人的颅骨深处泛起,久久回荡。
女人有时会错觉,这间小小的发廊,连同自己,正乘着这片雨声与霓虹,在城市的夜色里无声地漂流。
指尖轻颤,烟灰无声坠落。
她叫小丽,名字普通得如同这梅雨季节里一滴普通的雨水。
这是个看上去随处可见的名字,轻飘飘的,没有根。它不是故乡的泥土所孕育,不是父母爱的给予,而是她从流离的命运中拾起,用以遮蔽真实自己的面纱。
她,是一个妓女。
小丽低头,再次深吸一口指尖的烟草。
娼妓,这是一个悠久、古老的行业,几乎与人类的历史本身同步。是人类文明影子里的暗流,暗处滋生的苔藓,折射着世间那些羞于启齿又光怪陆离的欲望。
光芒乍现,店外的小巷偶尔有摩托驶过,机车的轰鸣伴随着车轮碾过湿滑路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又倏然离去。一道道车灯,劈开橱窗上的水幕,短暂掠过她的脸颊。
那是一张年轻,还算得上美丽的脸庞,皮肤尚且紧致,画着精致的妆容,然而眉眼间却已浸染了与年龄不符的风尘与倦怠,那双眸子里的荒芜和空洞,就算再炽烈的灯光也无法将其照亮。
车灯消逝,外面的小巷重归昏暗。她的身形再次隐没于霓虹的迷彩与烟雾之后,融化进小店的阴影之中。
店门上的铃铛忽然响了,玻璃门被推开,一阵潮湿的风卷了进来,吹得橱窗上凝结的水滴又蜿蜒出几道新的痕迹。
进来的,是个看上去四十上下的中年妇女。
她收起一把还在滴水的折叠伞,靠放在门后,伞尖在地板上洇开一小圈暗色的水渍。
中年妇女身上的紧身连衣裙湿了大半,黏腻地贴在浑圆的大腿上,勾勒出稍显松弛的弧度。雨水打花了她的妆,眼线在眼角晕开,让她本就有些下垂的眼角更添了几分倦意,像一朵被夜雨打蔫了的、浓艳却已失了活力的玫瑰。
妇女踢掉脚上那双鞋跟过高的凉鞋,赤脚踩在微凉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她把夹在臂弯处的挂包随手扔在桌上,然后径直走向用一道布帘子隔开的里屋。
“这鬼天气,没完没了的。”中年妇女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烟酒和熬夜共同侵蚀后的痕迹,“伞架还坏了,他娘的,用两只手撑了一路,淋一头雨。”
妇女叫红姐,是和小丽一个发廊的坐台女郎。
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换衣声。红姐一边褪下湿衣,一边隔着帘子开口:
“晚上有客吗?”
小丽又吸了一口烟,缓缓摇头,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才懒懒地应了一声:“没。”
帘子掀开一角,红姐只穿着内衣,探出半个身子,正将一件干燥、款式艳俗的黑丝睡裙往身上套。
“也好,清静。”她说着,目光在小丽蜷缩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看你这样子,都快长在沙发里了。”
小丽没回头,只是看着橱窗上那些扭曲流动的光影。
“能去哪儿呢?”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里屋,红姐的声音混着衣料的摩擦声断续传来。
“刚那死鬼,完事了还想赖着不走,磨磨唧唧的,烦人。”她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琐事。
“身上一股子酒气,抱着我喊什么‘小娟’……啧,男人——”她顿了顿,“都他妈一个德行。”
小丽静静地听着,烟灰又一次悄然累积。她能想象红姐说这话时的表情,大概是带着点不屑,又有点习以为常的麻木。她们就像是这座城市消化系统末端的附着物,默默处理着那些光鲜表象之下,被排泄出来的、无人认领的孤独与欲望。
“小娟……”小丽在唇齿间无声地重复了这个名字。
她会是谁呢?一个初恋?一个前任?或者,也只是一个如同“小丽”“红姐”一样,可以被随时呼唤、又随时被遗忘的代号?这些从陌生男人嘴里吐露出的名字,带着他们的体温和酒气,飘散在这城市潮湿的空气里,最终都和窗外的雨水一样,无声地渗入地底,不留一丝痕迹。
红姐换好了衣服,掀开帘子走出来,用一块干毛巾胡乱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她走到小丽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也点了支烟。
两个女人在迷离的霓虹灯光与缭绕的烟雾中,沉默地并排坐着,听着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以及老旧空调沉闷的呼吸。
“这雨啊,”红姐忽然没头没尾地说,眼睛望着橱窗外被水汽模糊的世界,“下得人心里头都长出蘑菇来了。”
小丽微微动了一下,视线从那些迷幻的裂隙上移开,落在里屋门帘下方,红姐刚换下那条湿裙子留下的一小滩水迹上。那水迹边缘不规则,在霓虹灯的折射下,隐隐泛着幽幽的光,看得久了,竟像一只沉默的、窥探着的眼睛。
她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红姐悠闲地吐出一口烟,余光瞟了一眼小丽,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近乎天真的得意。她探身,在刚才回来时就扔桌上的挂包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个扁平泛着银色金属光泽的小物件。
“瞧,”她把那东西递到小丽眼前,指尖在上面某个按钮一按,一小块长方形的屏幕便亮了起来,发出幽蓝的光,“新弄的,诺基亚,最新款呢。”
那蓝光映着她的脸,在一旁的橱窗玻璃上投下一个模糊的光晕。
在发廊昏暗光线的包裹中,这团稳定的、来自现代工业的冷光,显得格外突兀,又带着某种奇异的吸引力。红姐熟练地按动键盘,小小的屏幕上图标跳动,发出“滴滴”的清脆声响。
“能存好多短信,还有贪吃蛇,你看……”她手指翻飞,试图演示,那专注的神情,与她方才的慵懒判若两人。
小丽静静地看着,香烟在她指间燃烧殆尽。那小小的屏幕,像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干净而规整的窗口,与店里氤氲的、黏腻的空气格格不入。
“你也去弄一个呗,”红姐头也不抬地说,语气里带着拥有新玩意儿的热切,“联系起来方便,也……有点意思。”
她稍许停顿,似乎想找更多的好处来填充这种“意思”,那是一种能暂时将人从现实泥沼中打捞出来的微小的掌控感与新鲜感。
小丽的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一个未成型的微笑,又像是一丝无奈。她没说话,只是将目光从手机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那永不停歇的雨幕。
沉默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红姐刚刚燃起的那点兴奋。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那轻巧的“去弄一个”,背后是小丽每个月寄回乡下父母的一沓沓钞票。那部手机的价格,或许就是小丽家里一个月的生活费,或是几亩薄田急需的化肥钱。她们看似在相似的同一艘船上漂流,但船舱底下,各自承载的重量却截然不同。
红姐脸上的光彩黯淡下去,有些讪讪地按灭了手机屏幕,那团幽蓝的光瞬间消失,仿佛被四周的霓虹与雾气吞噬了。她将手机随手放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这破雨,看样子是要下一夜了。”
红姐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沙哑和倦怠,目光也投向窗外,仿佛刚才那短暂的炫耀从未发生过。
“肚子有点饿,我煮点泡面吧,给你也泡一碗?”
小丽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将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最后一点火星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
茶几上,那部崭新的手机静静地躺着,冰冷的金属外壳慢慢吸附着室内潮湿的空气,凝结上一层看不真切的细小水珠。像一枚来自异界海洋、尚未完全适应陆地的贝壳,搁浅在这弥漫着香烟、雨水和廉价香氛气味的发廊里。
1
不多时,里屋传来热水壶烧开的哨音,尖锐地刺破了发廊里黏稠的寂静。
红姐起身进去,片刻后端出两个袅袅腾着热气的泡面碗,浓郁且带着人工香精气息的酱料味道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短暂地压过了房间里烟草与湿气的味道。
她们围着沙发前那张玻璃面小桌,蜷缩着身子,默默地吃着。
廉价的纸质碗壁很薄,热度清晰地透过来,熨烫着指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但真实的暖意。蒸腾的白气像一层流动的纱幕,在两人脸庞之间摇曳、升腾,模糊了彼此的表情,也模糊了窗外霓虹投来的光影。发廊里一时只剩下塑料叉子触碰碗壁的轻响,以及细微的嗦面声。
或许是觉得这气氛过于沉闷,像这几日的积雨云般压得人喘不过气,红姐咽下嘴里一口面,含混不清地开了口,声音在那片水汽里显得有些失真。
“诶,你知道媛媛的事儿吗?”
小丽有些没反应过来,握着塑料叉子的手顿了顿,面条从叉间滑落,溅出几滴汤水。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个身影,妖娆,艳丽,带着点能说会道的张扬,是前街那家新开不久的发廊里最近颇受欢迎的姑娘。
“你是说……前街那个女的吗?”她抬起眼,视线试图穿过面前的热气,捕捉红姐的神情,“怎么了?”
红姐把嘴里的面咽下去,身体不自觉地往前倾了倾,声音下意识地压低了,仿佛要分享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又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去:“嗨,那妮子,出事儿了。”
小丽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在这种行当里,“出事儿”通常指向几种明确的可能,最寻常的莫过于……
“怎么,被公安抓了?”她问,语气平静,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了然。
“不是,”红姐摇了摇头,几缕被湿汽濡湿的头发黏在额角,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混合了隐秘与不安的沙哑,“那妮子,疯了。”
“疯了?”小丽愣了一下,口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超出了她惯常的认知范畴,带着一种不可理喻的、荒诞的意味,“为什么?”
“我哪知道?”红姐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烟盒,点上一支,烟雾混入泡面的热气,让她的面容更加朦胧,“都是老黄给我说的。今天我出去干完活,给他转分成的时候,他电话里顺嘴提的。”
老黄是管理附近这几条街发廊的男人,手里攥着她们这些如浮萍般的女人的生计,也知晓着这片阴影地带里大部分的污糟事。
小丽皱了皱眉,一种本能的不适感悄然爬上脊背。老黄并非是会关心她们死活的人,他的消息,往往带着某种目的,或者预示着某种危险。
“他给你说这个干什么?”
小丽略微坐正了一点,抿着嘴里没完全咽下去的面条渣,小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红姐徐徐吐出一口烟,烟雾扭曲,像一条蜿蜒的蛇。
“我哪知道?”她蹙着眉,语气里带着点烦躁和不解,“他就是叫我……我们,小心点最近的客人什么的,莫名其妙。”她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这令人不快的话题,以及老黄那没头没脑的警告带来的寒意。
“小心客人?”小丽轻声咀嚼着这几个字。
她们何时不需要小心客人?那些隐藏在夜幕和交易下的面孔,本就承载着各种各样的欲望与危险,暴力、古怪,或是难以言说的癖好,都是这行当里潜在的风险,如同呼吸般寻常。
但“疯了”……这和小心客人有什么直接的关联?媛媛是遇到了特别可怕的客人,或者经历了无法承受的事情,以至于精神崩溃了?
还是……别的什么?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不仅仅是背景噪音,而是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渗透进这狭小的空间,浸透着每一寸空气。
红姐似乎并未深想,她的注意力很快被碗里最后一根面条吸引,专心致志地将其吸溜进去,发出满足的叹息。
红姐用纸巾擦了擦嘴,将空碗推开:“谁知道呢,老黄那人,有时候神神叨叨的。说不定是那妮子自己受不了什么事儿,垮了。”她给出了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
在这个行当里,精神崩溃并非罕见,只是通常表现得更为沉默,更像是一种逐渐的枯萎。
小丽,低头看着碗里剩下的、已经有些发胀的面条,汤面上漂浮着几点油花,像一道道凝视的冰冷目光。
橱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霓虹灯光透过水迹,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那些“裂隙”仿佛活了过来,在无声地舞蹈。空调的低鸣似乎也改变了频率,夹杂进某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无数细碎低语般的杂音,融入了雨声的背景里,若有若无,钻进耳膜深处。
小丽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这小小的发廊,似乎不再仅仅是在都市夜晚中漂流,而是正被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推动着,驶向一片更加深邃、更加未知的海域。
红姐已经站起身,开始收拾碗叉,纸碗晃荡发出轻微响动,打破了小丽的沉思。
“别想那么多了,”红姐似乎看出了小丽的怔忡,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道,“这行就是这样,啥人啥事都有,自己顾好自己最要紧。”她一边打着嗝一边嘟囔着,端着空碗走向里屋的垃圾桶。
小丽没有动,依旧蜷在沙发里,泡面的热气几乎完全消散,她的脸庞重新暴露在变幻的霓虹灯光中,那精致的妆容下是一丝无法掩盖的恍惚与木然。
夜,随着时间流逝一层层浸染,愈发深沉。
不知道什么时候,窗外的雨声歇了,只余下檐角残存的积水,间隔许久,才不情不愿地滴落,砸在下方某处积水洼里。
室内空调仍在不知疲倦地运转,制造的冷气让临街的橱窗玻璃内侧覆盖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将外界的景象晕染得更加朦胧而遥远。
红姐呵欠连天地打了声招呼后钻进了后屋休息,不多时,里面便隐约传来渐起的鼾声。
小丽依旧半躺在门边的沙发上,姿势未变,像一尊被遗忘在此的雕像。短裙下,她光洁的腿部线条暴露在橱窗前,肌肤在店内昏暖灯光与外部霓虹残影的交织下,泛着一种缺乏生气的、瓷器般的光泽。她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那层水雾,也穿透了这沉滞的夜色,落在了某个连她自己也无法言说的地方。
看上去,就像个任君选购的商品。
小巷深处,逐渐飘来了夜市和大排档开张后翻炒的油气与佐料味,人间烟火的余韵,稀薄而缥缈,行至发廊门口时,已淡得只剩下一点似是而非的影子,很快便被室内甜腻的香氛和消毒水的气味所吞噬。
夜晚的巷子里,偶有零散的行人路过,男人们有的目光大胆的扭过头,透过落地玻璃看向店里的她,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品评与戏谑,像无形的手透过模糊的橱窗,抚摸在她的身上,有的却只是怯懦的快速朝里偷瞄一眼,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远。
女人们则多半刻意地别开视线,将眼前的景象从自己的认知范围内干净地剔除,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视而不见的体面。
妓女们都有一种本事。
她们站在街头巷尾,看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只需短暂对视,便能从那些或贪婪或躲闪或故作镇定的眼神深处,嗅到那被精心包裹着的最原始的冲动。无论对方披着怎样庄重或狼狈的外衣,其内里那份躁动不安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晦暗,在她们眼中则无所遁形。
即便是那些平日里看起来再斯文、再彬彬有礼的男人,也可能会在某个昏暗肮脏的小房间里,嘴里说着轻佻的话语,赤裸地趴在她们身上,宣泄着肉欲。
小丽轻轻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脖颈,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自己交叠的细腿上。皮肤感受到空调吹出的微凉气流,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啪嗒,啪嗒。
发廊外突然传来细微的声响,不似寻常路人急促或稳健的步履,倒更像是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轻轻拍打着水泥地面,带着一种充满古怪韵律的节拍。
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空调的低鸣与残存的水滴声掩盖,却又异常清晰地钻进小丽的耳朵。
小丽从放空的状态中抽离,眼帘抬起,视线穿过玻璃门上那层由冷热交织凝结成的薄霭。
一个模糊、瘦长的黑色剪影,此刻静静地站在玻璃门外,如同一个被夜色裁剪出来的人形缺口。
它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没有推门,也没有离去,就那样僵直地伫立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观察,又或是……
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小丽对此并不陌生,许多男人在踏入这扇门前,都需要在门外那片狭小的阴影里进行最后的挣扎,与内心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角力。
她也早已习惯成为别人欲望与羞耻心交战的终点。
小丽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堪堪包住臀部的短裙。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近乎本能的媚态,走向门口。
她脑中已开始勾勒门外来客可能的形象:或许其貌不扬,是那种注定被爱情所遗弃的面孔;或许平凡到毫无特征,转眼便消融于人海;又或者,会是一张端正甚至称得上帅气的脸庞,来此卸下白日里精心维持的体面,释放那些被紧紧束缚的、不见天日的渴求。
一个个念头飞掠而过,未激起丝毫波澜。
对她而言,这些都无关紧要。她只是一个交易者,来者的身份、样貌、动机,最终都会在交易达成的瞬间,失去所有意义。
如同街角商店出售零食饮料。
不同的只是,她出卖的是自己的肉体。
指尖触碰到微凉的金属门把。
吱嘎——
门轴发出干涩的轻吟,向内开启。一股挟带着雨后泥土腥气和远处城市尘埃的、微凉的夜风,趁机涌入,拂动了她的发梢。
门阶上,空空荡荡。
巷弄幽深,路灯的光晕在湿漉的水泥地面上涂抹出几块昏黄的光斑,更远处是渐入睡眠的城市轮廓。
没有离去的脚步声,也没有任何身影融入远处的黑暗,仿佛刚才所见的,不过是夜气与光影偶然勾结,投射在玻璃上的一抹幻影。
小丽扶着门框,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的虚无。风掠过她裸露的腿部肌肤,带来夏夜雨后清晰的凉意。一种难以名状的空落感,像一粒微尘,悄然落在心湖深处,连涟漪都未曾荡起,便缓缓沉底。
2
日子如同一条浑浊迟缓的河流,默然向前。
小丽的时光被切割成一个个相似的片段:在发廊沙发上等待零星上门的客人,或是接起老黄的电话,前往某个充斥着消毒水和陌生人体味的酒店房间。
这样生活过久了,那些男人在小丽的感知里,逐渐褪去了具体的面貌,融合成一种模糊的、带着相似欲望与短暂体温的集合。他们支付钞票,宣泄本能,最后整理衣衫,冷漠分别,如同完成一道固定的工序。而她,则收下那些皱巴巴的纸币,提供程式化的服务,末了,从附赠几句千篇一律、毫无真情实感的软语。
小丽的业绩并不亮眼,也始终不见起色。
她的身上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即便柔声开口,那些讨好的言辞也显得生硬、刻板,仿佛是从别处借来的台词,与她本人的内心毫无关联。
有时,在那些不堪的时刻,她的嘴角甚至会不受控制地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泄露出一声转瞬即逝的轻笑。
那并非欢愉,也不是谄媚,更像是一种无意识带着些许凉意的嘲讽。她不是在嘲笑那些压在她身上的男人,也不是自轻自贱,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切捕捉那笑意的源头。
或许,只是她对这荒诞人生本身的,一种无声且疲惫的揶揄。
这样的姿态,自然难以吸引“回头客”。没有哪个男人会愿意在床上面对着一具躺在那里缺乏回应、眼神空洞如同死鱼般的身体。偶尔遇到那些自身能力不济的,还会将她的沉默与那抹莫名的笑意,误解为对自己的嘲弄,于是恼羞成怒的巴掌和污言秽语便会劈头盖脸地落下。
红姐为此说过她许多次。
以她的年纪和样貌,本可以在这行里过得滋润许多。
“就凭你这身段模样,在这行里本该是捞钱的主。” 红姐时常跟她念叨,“哪怕是装,你也得给我装出个浪荡骚情的样子来!”
“都到了这步田地,还端着那点架子给谁看?真当自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可又能怎么办呢,道理小丽都懂,但她就是装不出来。
如今的她,早就失去了宣称自己是“迫不得已”的资格,沉沦便是沉沦,并无高下之分。然而,那份刻意逢迎的演技,如同天生缺失的基因,无论如何也展示不来。
索性就这样吧,小丽总这么想。
今年的雨季不知为何格外的长,已经好几周了还未结束。
这天,一个潮湿的午后,发廊刚开门不久,一个瞧着年岁不大的女孩,拖着一只磨损严重的旧皮箱,有些迟疑地出现在了店门口。
她穿着朴素的短袖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模样寻常,甚至有些未褪尽的土气,眼神里还残留着几分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生涩光亮。
女孩在门口踟蹰片刻,半天才鼓足勇气,拉着那只显然与她一样经历了不少颠沛的箱子,迈进了店里。
看到正在发廊内做着简单清扫的小丽和红姐,她显得怯生生的,少女声音不大地开口。
“您好……我叫安安。是……是黄哥让我来这儿的。”
小丽停下手里的动作,望着这突如其来,似乎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少女,脸上掠过一丝错愕。
红姐倒是立刻挂上了惯常的笑容,热络地迎上前:“诶,你来啦!来来来,别愣着,先把东西放后面去。”她随即转向小丽,解释道:“哎呀,今早老黄来的电话,说咱们这儿要添个新姐妹,刚入行,让多照应点儿。忙活一圈,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名叫安安的少女始终微垂着头,好像为自己的到来感到些许窘迫。
红姐领着她走向后面用作休息和工作的小隔间,目送少女拉着箱子消失在门帘后,红姐才折返回来,凑到小丽近前,压低了嗓音。
“是从‘美好邂逅’那边转过来的……”红姐用手肘撞了撞小丽,提醒她,“就是之前那个,啧……媛媛待的那家店。”
小丽的目光倏地看向红姐,声音也低了下去:“媛媛?那个……疯了的?”
红姐飞快地瞥了一眼里间那扇半掩的门帘,然后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小丽没再说话,一种无形的静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过了一会儿,她弯下腰,重新拿起抹布,默契地与红姐一道,继续擦拭着店里的桌面和镜框。空气里,只剩下细微的摩擦声,和店外隐隐传来的这座城市沉闷的呼吸。
晚饭时分,为了表示欢迎,红姐特意从街头小馆叫了几样菜,四菜一汤,在发廊中间的小茶几上铺开。一次性餐盒冒着微弱的热气,给这充斥着虚假暧昧的发廊增添了几分短暂的烟火气。
红姐显得格外热络,不断给坐在她和小丽中间的安安夹菜。女孩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只会笨拙地连声道谢。小丽则坐在一旁,咬着一次性筷子,看着红姐这番过于热情的表演,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见安安依旧拘谨,红姐放柔了声音,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老练。
“别这么见外,以后就是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姐妹了。你刚踏进这行,我们这些早进来几年的,得多多照顾才行。”
安安脸颊微红,眼帘低垂,声音细弱:“谢谢红姐,谢谢小丽姐……以后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丽没说话,只是默默抽了张纸巾递过去,示意她擦擦嘴角。
“瞧你说的,”红姐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豪爽,“这有啥麻烦的,你年纪轻轻就走了这条路,谁还没点难处?往后啊,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她看着安安脸上流露出的感激,朝小丽暗戳戳使了个眼色,随即话锋一转,像是随口问起:“安安呐,你之前在‘美好邂逅’那边,待了多久来着?”
“没多久,”安安老实地回答,“满打满算,还不到一个星期。”
红姐拿起牙签剔着牙,身子向后靠进沙发里,姿态放松,语气却带着引导。
“那……怎么王哥又把你安排到我们这儿来了?”
安安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嘴唇嗫嚅了几下,没能立刻出声。
“怎么了?”红姐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有啥不方便说的?”
“不……不是,”安安慌忙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是因为……因为我们店里的媛媛姐,她……她出事了。”
“嗨,我当什么事呢,”红姐做出恍然的样子,摆了摆手,“媛媛的事儿嘛,我听说了。她好像疯了嘛,跟你们有啥关系?是你被吓着了,不想在那儿待了?”
“不是的,”安安快速摇头,声音更低了,“是那家店……得关了。”
“关了?”红姐这回真有些意外,瞥了一眼对面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小丽,又追问道,“好端端的,关店干嘛?”
安安的头埋得更深了,几乎要缩进衣领里,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媛媛姐她……她自杀了。”
“自杀?”
红姐惊得差点要从沙发上弹起来。
一旁的小丽也缓缓坐直了身体,一直拿在手里的筷子无声地放在了桌上。
安安依旧低着头,像是要在这个可怕的话题里把自己藏起来:“嗯,她就在店里面……没的,现在那里已经被警察贴了封条了。店里所有人都被传唤了……我前几天,就是在警察局里……他们找我问话。然后因为我刚入行,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没有拘留我,问完话就让我走了。”
发廊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店外偶尔路过的摩托声,遥远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过了好一会儿,小丽才轻声问道,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她为什么要……就因为……精神不太正常了?”
安安摇了摇头,眼神有些涣散。
“我也不清楚,其实……其实我刚到那儿的时候,就觉得媛媛姐的状态很不对劲……”
她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空气里。
红姐从茶几上摸过烟盒,手指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轻颤。她自己点燃一根,又抽出两支烟,分别扔给小丽和安安。安安慌忙摆手:“谢谢红姐,我……我不会这个。”
红姐没理会,将打火机滑到小丽面前。小丽默默接过,点燃了属于自己的那支,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你说她不对劲,”小丽吸了一口,问道,“具体是哪方面?”
安安的眼神黯淡,仿佛在回望一段不愉快的记忆:“我大概是六天前到的店里的。当时第一眼看到媛媛姐,就觉得……有点吓人。她整个人愣愣的,跟她打招呼也没反应,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皱皱巴巴,好像很久没换洗过。”
“就这?”红姐插了一句。
“不止,”安安连忙说道,“我听店里的其他姐姐私下议论,说她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有时候念叨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也不肯接客。有客人想用强的,她还动手打人……大家都觉得她是彻底疯了。”
小丽与红姐交换了一个眼神。
安安继续叙述,声音低沉:“我知道干这行可能会压力大,起初也以为媛媛姐只是承受不住,崩溃了。其他姐姐都说,她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黄哥赶走。”
“那肯定的,”红姐嗤了一声,“不干活,谁白养着你?”
“然后……就在两天前,媛媛姐她……在店里……用……用水果刀……”安安的声音哽住了,没再说下去。
小丽轻轻吐出一口烟,拿起桌上一次性的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饭盒里已经微凉的米粒。
“她是承受不住了吧,毕竟……”她没有说完。
“得了吧,”红姐撇撇嘴,不以为然,“她可不是那种人,那丫头以前浪着呢,至于为什么突然想不开……谁晓得。”
“不是这样的,”安安忽然抬起头,看向两人,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去的那几天,媛媛姐……有过正常的时候。”
“嗯?”红姐和小丽同时被吸引了注意力。
安安一时被红姐和小丽的目光盯得有些紧张,又深深埋下头,但或许是觉得两个姐姐看起来对她还不错,她还是犹犹豫豫的继续开口。
“其实一般时候,哦,我是说寻常情况下,媛媛姐整天都会疯疯癫癫地待在店里,也没人管她……但有一次,嗯……大概是我到那儿的第三天晚上,其他姐姐都出去上钟了,当时店里就剩我和她。我……我有点怕她,就埋头打扫卫生,然后出去倒垃圾。”
安安回忆着。
“街道垃圾点在发廊外几百米远,我扔完垃圾,就想着顺便去旁边的便利店买点东西,碰巧发现店老板是我老乡,便多聊了几句。等我往回走,快到店门口的时候,看见……看见……”
“看见什么?”小丽和红姐不约而同地向前倾了倾身子。
“我看见一个男人从店里走了出来。”
“怎么?是被那丫头赶出来的?”红姐追问。
“不是的,”安安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我看见媛媛姐就站在门口,在送他,脸上笑得特别……特别明媚。我从到店里以后,从来没见她那样笑过,真的,就像……就像……”她抿了抿嘴唇,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就像什么?”
“就像是恋爱一样……”
一瞬间,小丽和红姐几乎要失笑出声,但随即意识到此刻的气氛,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笑意压了回去,只化作脸上一个古怪的、迅速隐去的表情。
安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描述有些怪异,脸上浮现出一丝窘迫。
“真的,”她低声强调,像是在给自己的论断打气,“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等我走到店门口时,那个男的已经转过街角,看不见了。媛媛姐还站在那里,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脸上挂着那种……傻傻的笑。”
她停顿了片刻,声音变得更小了:“然后……两天后,媛媛姐就出事了。”
小丽沉吟着开口:“你觉得她的死,和那个男人有关?跟警察提过吗?”
“我、我不知道,”安安显得有些慌乱,“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我没跟警察说这些。在警局的时候我一直哭,我是第一次被带到那种地方,我太害怕了,真的。可能也有其他姐姐为我作证了吧,他们知道我是刚入行,问完话就让我走了,还教育了我一番。”
红姐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拍了拍安安的背:“人没事就好,别想太多了。这些事自有该操心的人去管,跟咱们关系不大。”
安安感激地点点头。
“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小丽突然问,“就是你说……媛媛对他态度不一般的那个。”
安安歪着头想了想,手指无意识地卷着鬓角的头发:“我没看清,距离远,又是晚上。嗯……他特别特别高,身形看上去非常瘦。哦对了,那个男人戴着一顶帽子,就是那种……那种电视上以前的人戴的那种,有一圈帽檐的帽子。”
安安的描述很笨拙,但小丽和红姐听懂了。
高,瘦,戴礼帽——除了现在很少有人戴礼帽这点略显特别外,其他特征都太过模糊,毫无辨识度。
这个信息毫无价值。
“对了,你和老黄说过这件事吗?呃……就是那个男人的事。”小丽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发问。
“啊,黄哥吗?我没有,这件事,我只有刚刚给你们说过。”
小丽看了一眼红姐,红姐似乎没明白小丽眼神的意思,然后,她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瞳孔剧烈抖动了一下。
昏暗的发廊里再次陷入沉默。
众人木然呆愣一会儿后,安安起身主动开始收拾桌上的餐盒,红姐和小丽也默不作声地帮忙。
三人默契地不再提起刚才的话题,仿佛那些令人不安的谈话从未在这氤氲着饭菜余味与香烟气息的空气中流淌过。抹布擦过茶几表面,带走最后一点油渍和水痕,然而在这寻常的打扫中,某种难以名状的重量却似乎从刚才的交流中悄然沉淀下来,难以除去。
3
“你说,老黄是怎么知道客人的事儿的?”
红姐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夜已深浓,安安在里屋睡下了,店铺前厅只剩下她们二人窝在沙发里,面前的烟灰缸早已堆满,看样子两人陆陆续续地抽了很久。
小丽揉了揉太阳穴,那里正隐隐作痛。
“不清楚,”她的声音带着疲惫,“或许……只是他随口一提?”
红姐换了个翘腿姿势,眉头拧着:“我总觉得这事儿透着股邪性。要不,找个机会再向老黄打听打听?”
“还是别了,”小丽摇头,“以他的性子,未必肯说。再说,安安刚来我们这儿,你就去追问这些,保不齐老黄会觉得是安安多嘴,回头再找她麻烦。她是新人,又是刚从局子里出来被安排到这儿,老黄肯定叮嘱过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红姐挠了挠头发,叹了口气:“也是,还是你想得周全。”
两人又陷入沉默,只有空调抽湿的低鸣填充着空间。过了一会儿,红姐像是要甩掉什么似的挥挥手:“算了,不想了,说到底跟咱们也没关系,也轮不到我们操心,管好自己就行了。”
她站起身,也走进了后屋。
这一夜依旧平静,没有客人上门。
这样湿漉漉的天气,人们似乎连寻欢作乐的兴致也被雨水浇灭了。
接下来两天,日子按部就班地流淌。红姐有几个相熟的老主顾,时不时便会外出,小丽则和安安一起守在店里。
发廊偶尔会有散客上门,而他们的目光也总是掠过年轻却显得朴拙、带着怯生土气的安安,落在小丽身上——尽管她眉宇间总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但那是一种他们更熟悉,也更知道该如何应对的风尘。
这天下午,店里又来了客人,一个生面孔的男人推开了店门。
男人长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身材矮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服,一双微微上挑的小眼睛里,透着一股自以为是的狡黠。
小丽和安安站起身,公式化地招呼。
“你好,需要服务吗?小活还是大活?”
男人眯着眼,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语气相当熟稔:“店里就你们两个?没别的?”
“现在就我们两个。”小丽答道。
男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手指最终指向小丽。
“就你吧。”
小丽面色平静,引领着男人走向用布帘隔开的里间。安安则快步走到门口,谨慎地向外张望了几眼,随后拉下了落满尘灰的卷帘门。
金属叶片摩擦着轨道,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最终“咔嗒”一声落定,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大部分隔绝。
店内的光线顿时晦暗下来,只有几盏壁灯投下昏黄的光晕,空气似乎也变得更为滞重。
里屋的光线比前厅更为晦暗,空气里飘浮着廉价消毒水、旧床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体液干涸后混合的气息。三四张简易的木板床靠墙摆放,上面铺着厚实的褥子,床与床之间用洗得发灰的白色布帘草草隔开,形成一个个私密却又毫无安全感可言的狭小空间。
地面有些潮湿,沾着去不掉的污渍,角落里还有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那是通往后巷的出口,此刻紧闭着,像一个沉默的秘密。
小丽拉亮了床头一盏功率很低的壁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她让男人在其中一张床上坐下,自己则挨着他身边,公式化地开口:
“要什么服务?大的小的?”
男人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手已经不老实地在小丽身上游走。
“大活多少?小活多少?”他喷着热气问。
小丽身体本能的、微不可察的有些僵硬和抗拒,声音却维持着平稳。
“大的三百,包你满意。小的一百,用手。先交钱,再服务。”
男人嘿嘿笑着,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卷钞票,慢条斯理地数出三张,然后故意塞进小丽的胸衣缝隙里,接着紧紧搂住她,用带着烟臭和口臭的厚嘴唇在她脸上磨蹭。
“没问题,哥有钱,少不了你的。”
小丽将钱取出,放进床头柜的抽屉,转头又露出那种练习过无数次的、带着媚意的微笑,示意男人脱衣服躺好。
接下来的过程乏善可陈,如同流水线上的作业。
不知是小丽熟练的技巧让男人过于兴奋,还是他本身就不甚济事,并未耗费太多时间,他便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随即瘫软下来,背靠着床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时间太短,毕竟收的是“大活”的钱,小丽不好立刻催促男人离开,便也靠坐在一旁,从床头摸出香烟和打火机,替男人点了一支。
“休息会儿吧。”
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男人深吸一口,满足地吐出烟雾,手臂又揽了过来,肥腻的嘴唇在她颈边亲吻着,语气轻浮:“真是个美女啊……以后哥就认定你这儿了,怎么样?”
“好啊。”
小丽柔声应着,心里毫无波澜。
这种话她听得太多,男人在欲望得到满足后的片刻,总是容易说出一些自己转眼即忘的承诺。
“之前没见过你啊,是头一回来吧?平常都是在哪儿玩呢?”她像是随口闲聊。
“嗨,之前都在公园路那边,”男人弹了弹烟灰,毫不在意地让它飘落在地,“就那家‘好又来’发廊。”他啐了一口,“结果他娘的关门了,今天跑过去,看见贴了封条。向周围人打听,说是店里出了人命,这才晃悠到你们这儿。”
“出人命了?”小丽的语气带着震惊。
“对啊,”男人继续道,带着点谈论八卦的兴致,“说是里头一个妞儿自己想不开,拿了店里吹风机的电线,把自己给勒死了。”
小丽的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变得煞白。
男人挠了挠自己挺硕的肚子,眯缝着小眼睛瞥着小丽的反应,突然嗤笑出声:“哈哈,你还真信啊?都是街坊乱传的!还有说是用厕所的花洒软管呢,人哪能那么容易自己勒死自己?”
他似乎觉得这很有趣。
小丽低下头,散乱的长发遮住面庞,她没有接话,手指下意识地揪紧了床单。
“不过呢,店里肯定是死人了,这点没跑儿。至于怎么死的,谁说得清?”男人吸了口烟,浑不在意地总结,然后手又开始不老实起来。
“管他呢!来,宝贝儿,咱们再来一次,哥再加一百……”
哗啦——
就在男人试图将小丽再次压向床铺时,前厅方向猛然传来卷帘门被急剧拉起、刺耳欲裂的金属摩擦声。紧接着,一片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进来,瞬间打破了发廊里的静谧。
“不许动!”“抱头蹲下!”
外面传来一声声严厉的呵斥,伴随着一群杂沓而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所有隐秘与暧昧。那些命令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像冰冷的铁箍,骤然勒紧了这方小天地的空气。
“你们几个,进去搜!”
里屋的小丽和那个男人瞬间明白了外面正在发生什么。男人脸上血色尽褪,惊慌失措地抓起散落在床头的衣裤,甚至来不及套上裤子,只穿着一条内裤就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冲向角落里那扇通往后巷的小门。
小丽则显得异常平静,或者说是一种麻木,她迅速抓起内衣系上,随即下地,在床角蜷缩起身子,双手抱头。
后门被男人猛地拉开,他一只脚刚踏出去,门外阴影里便闪出两个身影,迅捷而有力地将他扑住按倒,伴随着一声短促的惊叫和沉闷的撞击声,男人便被牢牢制服在地。几乎同时,几名穿着制服的公安民警已经冲进了房间,其中两人立刻围住了蹲在床角的小丽,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仔细搜查一下周围,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注意取证。”
一个看起来是带队的中年警察慢步从外面走了进来,语气沉稳地命令道,他没有穿制服,只披着一件便衣棕色夹克。
其他警员立刻行动起来,更加细致地检查床铺、抽屉,以及后门外那条狭窄的巷道。
中年警察走到小丽身边,蹲下身,保持着一个不至于让她太紧张的高度,语气平稳但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除了外面那个女孩,店里还有别人吗?”
小丽双手紧紧抱着后脑勺埋着脑袋,闻言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中年警察站起身。这时,负责搜查的几名警员陆续回来,低声向他汇报,内容无非是“没有发现其他人”“找到一些计生用品和少量现金”等。
中年警察听完,点了点头,他拍了拍手,声音清晰地下达指令:
“留下一组人,继续固定证据,检查清楚,查封场所。其他人,跟我把涉案人员带回去!收队!”
在中年警察的指挥下,整场行动有条不紊,小丽和那个只穿了条内裤、此刻面如死灰的嫖客在被命令穿好衣服后,戴上手铐,与前厅同样被控制住的安安一起,被带出了发廊。
一名警员拿着一个透明的证据袋走到小丽面前。
“钥匙。”
小丽示意警员东西在自己衣服口袋里,警员摸索了一下,取出店面钥匙,默默地放了进去。
随后,店里三人被押解着,走出了这条充斥着暧昧与颓败气息的小巷。巷子口,蓝红闪烁的警灯无声地旋转着,将四周潮湿的墙壁和路面映照得光怪陆离,三人依次上了一辆喷涂着公安标识的厢式警车。
车门关闭的闷响,隔绝了外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警车内一片死寂,只有汽车发动后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电台偶尔传来的模糊不清的通讯声。安安和嫖客男两人此刻都深深垂着头,像是要将自己藏起来。
小丽则神情平淡,她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被霓虹与夜色切割的城市街景,心里莫名地闪过一个念头:
红姐今晚出去接活,倒是侥幸躲过了这一遭。
不多时,警车驶入分局大院,小丽一行人被押下车,流程熟悉又顺利,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踏进这里。
当然,安安也不是了。
刚被带进大厅,一个路过的年轻的警员看到了低着头缩着肩的安安,略带诧异地开口:“怎么又是你?前几天不是刚……”
话没说完,随车而来的那位中年警察目光一瞪。
“注意场合,少说无关的话。”
年轻警员立刻噤声,摸了摸鼻子,转向别处。
三人接下来被迅速分开,分别关入不同的临时羁押室。
小丽被带进一间狭小的单间,四壁空空,只有一条固定的长凳。她默默地靠墙坐下,一种沉重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这种事经历多了,激烈的情绪早已被磨平,只剩下认命般的颓然。
隔壁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是安安。
在车上她就一直低声啜泣,现在似乎更厉害了。小丽嘴唇动了动,想隔墙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将头往后仰,抵在冰凉的墙壁上,什么也没说出口,无论再安慰的话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第一个被提审的是那个矮胖男人。他被带出去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一些办理手续的动静,接着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按照惯例,他这种情节轻微的嫖娼行为,大概率是通知家人,罚款或短期拘留后就会被释放。
接着是安安,她被一名女警带走,去了审讯室。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人就被送了回来,此刻哭声已经止住了,但眼睛还是肿得厉害,像两个红彤彤的桃子。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丽这边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打开,一名警员站在门口。
“出来吧,到你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服,站起身。
那名警员侧身示意:“跟我走,接受讯问。”
小丽被带领着,穿过一条安静的走廊,最终在一扇标有“审讯室”的门前停下。警员推开门,里面是小丽熟悉的标准化的陈设: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以及必要的记录设备,气氛严肃而规范。
4
小丽被那位带她过来的那位警员引领着,坐上房间中央那把固定的略显冰凉的审讯椅,腕部铐在了扶手上。
她看向前方,对面的长桌后坐着三个人。
长桌左边赫然便是刚才在抓捕现场指挥的那位中年警察。此刻的他已经换上了笔挺的公安制服,神色严肃,制服肩章上是两道银色横杠和一枚四角星花,看上去级别不低。
右边是一名穿着警服的女警,手中握着笔。从面前摊开着册子来看,应该是负责审讯记录。
而中间的那人,则格外吸引了小丽的目光。
那是一个男人,他穿着一件质料挺括的炭黑色风衣,与周围警察的制服格格不入,男人的面容隐在灯光略微不及的阴影里,看不太真切具体样貌,但能感觉其身上似乎散发着一股沉静到近乎凝滞的气场。
带小丽进来的警员向三人微微点头示意,随即安静地退了出去。审讯室的门在小丽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闷响。
霎时,房间里只剩下他们四人。
“我们开始吧。”中年警察率先开口,但他却是将目光转向中间的黑风衣男人,像是在征求对方的意见。
风衣男人轻微地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得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觉。
中年警察转过头,看向小丽,语气是程式化的平稳:“谢惠美,这是你的真名,对吧?身份证号码是——******197203157665。”
小丽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干涩。
“在我们的记录里,你此前已有两次因卖淫被警方拘留处罚的经历。对此,你有异议吗?”
“没有。”小丽的声音很低。
“好。那我也不废话了,你是否承认在这次抓捕行动中,你与现场那名男子之间,存在以金钱交易为目的的卖淫行为?”中年警察停顿了一下,“我们已经掌握了相关证据,是否需要向你出示?”
“不用。”
小丽盯着自己手腕上与金属手铐接触的皮肤,像是在发呆。
“我承认。我认罪。”
流程顺利得近乎沉闷。
“好的,请你详细描述一下这次违法行为的具体经过。”中年警察继续问道。
小丽眼眸微垂,如同复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声音平淡:“今天下午,那个男的来了店里。当时店里只有我和安安,他选了我,付了三百块钱,然后……我们发生了关系。”
“也就是说,在对方支付你三百元人民币后,你与他发生了性关系,达成交易,是这样吗?”
“是的。”
“你们店里的涉黄从业人员,除了你和那个叫安安的女孩,是不是还有一个叫‘红姐’的?”中年警察追问。
小丽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她原本还存着万一的侥幸,想为红姐遮掩一下,没想到对方直接点出了名字。
想必是安安在之前的讯问里已经说了。
“是的,”小丽放弃了这个念头,“她也是……在店里做的。”
“她今天不在?”
“嗯,她出去……接活了。”
小丽选择了全部如实交代,在这种时候,任何隐瞒都显得徒劳且愚蠢。
中年警察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配合表示认可。
“很好,我这边需要核实的情况暂时就是这些。”他向一旁的女警示意了一下。女警停下笔,熟练地将记录好的卷宗整理一番后合拢盖上,似乎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不用记录。
中年警察随即侧身,对坐在中间、一直沉默不语的风衣男人说道:“同志,我们负责的部分已经审讯完毕,接下来您请。”
随着这句话的落下,房间内的空气似乎骤然起了一丝变化。那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从那个始终未曾开口的黑衣男人身上缓缓弥漫开,笼罩了整个房间。
小丽不知怎么突然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脊背,指甲悄悄掐进了掌心。
风衣男人动了,他一直靠在椅背上的身躯缓缓前倾,双手交叉,支撑在桌面上,这个动作让他原本隐在阴影中的脸庞暴露在灯光下。
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五官轮廓清晰立体,具有一种历经世事的成熟男人特有的沉稳,若非深陷的眼窝里沉淀着一缕挥之不去的忧伤与某种若有若无的涣散,他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
“你好,小丽。”男人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而磁性,竟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没有使用“谢惠美”这个真名,这让小丽感到一丝意外。
“我是某个重要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他继续说道,措辞谨慎而官方,“目前我们遇到一些……情况,需要你的协助。我想向你了解几个问题,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不会被记录在本次治安案件的卷宗中,请问是否愿意配合我进行一次坦诚的交流?”
小丽不禁有些困惑,眼前这个男人明显不属于公安系统,但他的姿态和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同时又怪异地透着一份客气与诚恳。
“好的,可以。”她点了点头,声音比刚才面对中年警察时稍微放松了一些。
“很好,”风衣男人微微笑了一下,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朝旁边的中年警官摆了摆手,示意了一下。中年警官略一迟疑,但还是起身走向小丽,用钥匙解开了她手腕上的铐子,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放轻松一点,我们就像朋友之间那样聊聊天吧,”风衣男重新将目光聚焦在小丽身上,他的眼神似乎能看透人心,“你从事这一行当多久了。”
“好多年了……”
小丽不太会去回忆自己的这段不堪经历开始的时间,就好像自己是昨天才刚踏入这一行,又或者自己生来便是如此,这会让她感到麻木而不是痛苦。
这种逃避很可笑,但有用。
男人点了点头。
“你们这个行业……应该有自己的信息和人际圈子吧。我其实想问问,最近这段时间,你是否……嗯,听到过某些不太寻常的、有些怪异的事情?”
“怪事?”小丽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重获自由的手腕,眉头微蹙,认真思忖着。
她第一时间想到了媛媛,但本能地有些犹豫。
“没有么?”风衣男耐心地追问,语气没有任何逼迫。
“啊,不……”小丽最终还是选择了开口,声音有些滞涩,“……是有一件事。”
“说说看。”
“就是……听人说,有坐台的小姐……自杀了。”她选了一个比较宽泛的说法。
“嗯。”风衣男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用手掌托住下巴,示意她继续。
“就……就这个了。”小丽觉得信息已经给出。
“好的,小丽……那你知道什么内情吗?或者,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相关的传言?”风衣男引导着,他的问题精准而平和。
“没……”小丽刚想否认,脑海中却瞬间闪过了红姐和安安的对话,以及那个夜晚提及的“疯了”的字眼。“呃……好像是说,她疯了。”
“她?”风衣男敏锐地抓住了这个代词,“你说的‘她’,具体是指谁?”
小丽猛地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今天那个嫖客提到的自杀事件,发生在“好又来”发廊,而她和店里的姐妹之前谈论的是“美好邂逅”的媛媛。这显然是两起不同的事件。
小丽的心不由得揪紧了一下。
“呃……我说的是‘美好邂逅’的小姐媛媛。”她有些紧张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捋了捋散落的头发。
“哦,是她啊。”风衣男的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那……你知道她为什么会……会出现精神问题吗?听说的也没关系,随便说说就好。”
小丽内心挣扎着。她本能地想避开这些麻烦,想一句不清楚就打发过去。但安安那张带着恐惧叙说的脸庞,以及那个关于“高瘦男人”的片段,却在她脑海里盘旋。
“怎么?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风衣男的声音依旧平稳亲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一旁一直沉默的中年警官此时也开口了,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劝慰:
“你别紧张,也别害怕。不管是什么事,这位同志都不会为难你的。”
这话似乎给了小丽一丝勇气。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我听说……好像是因为一个男人。”
“男人?”风衣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那双原本带着倦意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弱的光亮一闪而过,整个人的精神瞬间凝聚起来。
“嗯……也不确定,”小丽斟酌着用词,“只是……可能和一个男人有关。”
“什么样的男人?”风衣男继续追问,语速依旧平稳,但那份专注感与先前已然不同。
“我……我也不知道具体。说是……一个很高很瘦的男人,哦,好像……还戴了一顶礼帽。”她终于将安安那晚的描述复述了出来。
接着,在风衣男鼓励的目光下,小丽断断续续地,将安安如何看到原本痴痴傻傻的媛媛,在某个夜晚与一个高瘦戴礼帽的男人接触后,罕见地露出笑容,以及不久后便离奇自杀的经过,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了桌对面的三人。
她讲述的时候,审讯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她那略显迟疑的声音在回荡。中年警官和女记录员都保持着沉默,而那位风衣男人,则自始至终都静静地听着,眼神深邃,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听完小丽的叙述,一旁的中年警官有些懊恼地拍了拍额头:“那个叫安安的丫头,可没跟我们提过这茬!来了两回,就知道哭,问什么都是刚入行不清楚,真是……”
风衣男人没有对一旁警官的抱怨做出回应。他沉吟了片刻,目光重新落回小丽身上,语气郑重:“谢谢你提供的信息,这对我们非常重要。也请你放心,我们不会因此去为难安安那个小姑娘。”
他稍作停顿,继续引导道:“小丽,关于这件事,或者……其他任何你觉得不寻常的情况,还有没有别的想说的?哪怕是模糊的感觉也好。” 他话锋一转,姿态出乎意料地开放,“或者,你也可以问我一些问题。现在我们是自由交流。”
小丽怔住了。
在警局里被允许提问,这对她来说是破天荒头一遭。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迟疑地开口:“我……我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嗯,我这次……会被关多久?”
风衣男人将目光投向中年警官。
中年警官略一思忖,开口道:“你这次是现场抓获,事实清楚。不过——鉴于你提供了极其重要且有价值的协助,那个安安……她也没有被直接抓获在交易现场。对你的处理,拘留就算了,主要是缴纳罚款,呃……可以酌情减免一部分,办完手续你就可以离开。”
他说完,目光征询地看向风衣男人。风衣男人正揉按着太阳穴,似乎仍在消化小丽刚才的线索,闻言回过神来,沉默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这个处理方式。
“谢谢警官!谢谢警官!” 小丽连忙道谢,心头一松。但随即,另一种冲动让她再次磕磕巴巴地开口:“我……我还想问问……这种事情,我是说……我们这种人自杀的事,是不是……城里发生很多起了?”
中年警官脸色忽地一板,语气变得严厉:“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你现在最该考虑的,是早日走上正途,别一辈子烂在这一行里!”
小丽像被刺了一下,低下头。
就在这时,风衣男人站起身,绕过审讯桌走到小丽面前,他曲腿蹲下,视线与小丽齐平。
小丽不由自主地抬起目光,与其对视。
那是一双幽邃的眼眸,属于一个看起来还算年轻的男人,不知为何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眼底深处,似乎萦绕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哀愁。最奇特的是他的瞳孔——明明是东方人的面庞,瞳仁却泛着一抹陈旧蜂蜜般的淡金色,在灯光下显得神圣而疏离。
令人着迷。
“我无法左右你的未来,那由你自己决定,”男人磁性的嗓音低沉响起,“但在最近这段时间,你和你的姐妹们最好……不要再从事这行了。”
说完,男人收回目光,又走回了座位。他坐上旋转椅,转了过去,背对着小丽不再看她。
风衣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有种感觉……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他轻轻挥了挥手。
中年警官见状,按响了桌角的呼叫铃。一直在门外等候的警员应声而入,将小丽扶起,带出了审讯室。
小丽就这么一脸茫然地被暂时带回了羁押处。
接下来的流程按部就班,就如同中年警官承诺的那样,核对身份,缴纳罚款,按捺指印。小丽机械地配合着,脑海里却反复回想着刚才的经历——那个看上去温柔又神秘的男人,那些云山雾罩的言语,那双蜜色的瞳孔,以及那句令人不安的警告。
一系列手续终于办妥,负责的警员告知她可以离开。
“那个……和我一起来的女孩呢?”小丽忍不住询问。
“局里还需要她再配合一次讯问,你先走吧。”
小丽沉默地领回自己的物品,穿上外套。她独自走出了警局大门,看看手表,现在已经是晚上八点,夜幕彻底笼罩了城市,空气依然潮湿,地面泥泞未干。
小丽抱了抱双臂,感到一阵寒意渗入骨髓。
昏黄的路灯将她的影子拉扯得细长而扭曲,在湿哒哒的路面上微微晃动。
小丽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脑海里回想着中年警官劝她从良的话语,回想着风衣男人的告诫,她的嘴角不自觉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不干这一行,她又能去哪里?天地之大,那间充斥着甜腻香氛和暧昧气息的发廊,那个根本算不上是“家”的地方,此刻竟是这座庞大而冰冷的城市里,唯一能收容她的角落。
街边的几家餐馆和百货商店亮着灯,不知是哪家店铺的音响里,此刻正循环播放着一首老歌,歌声旋律在潮湿的夜风中悠悠回荡。
是童安格的《耶利亚女郎》。
那调子轻飘飘的,混杂着劣质音箱的杂音,像是从远的难以想象的彼方模糊传来。
很远的地方有个女郎
名字叫做耶利亚
有人在传说她的眼睛
看了使你更年轻
如果你得到她的拥抱
你就永远不会老
为了这个神奇的传说
我要努力去寻找
耶利亚神秘耶利亚
耶利耶利亚
耶利亚神秘耶利亚
我一定要找到她
5
雨季的尾声拖沓而黏腻,电视里,天气预报说今年这场长得出奇的雨季就快要结束了,但空气中还是悬浮着挥之不去的湿意。
发廊内光线晦暗,只开了几盏壁灯,将有限的空间切割出大块模糊的阴影。红姐正慵懒地陷在沙发里,跷着腿,指尖夹着的香烟升起一缕笔直而细弱的青烟。
她眯着眼,望着门口方向,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
“你感没感觉到……安安那丫头,最近有点怪怪的?”
如今离上次扫黄行动已经过去快一个多月了,自从上次那场风波后,她们行事谨慎了许多,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敢半掩着门,等待那些在夜色中出没的客人。
此刻,安安并不在店里——这阵子不知怎的,她手头似乎宽裕了些,竟在外面独自租了间小房,只在深夜需要“上钟”时才会过来。
小丽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正望着橱窗外的夜色出神,闻言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怎么了?没觉得。”
红姐扭过头,尽管店里除了她们再无旁人,她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身体向小丽那边凑近了些。
“你真没察觉?我瞅着这小妮子,最近……接的活儿好像特别多。”
“嗯?”小丽终于收回飘远的视线,瞥了红姐一眼,“那又怎么了?”
“哎,你就不琢磨琢磨?”红姐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急切,“就这短时间,她接的客好像不少,客人给得还挺大方。老黄前天跟我算账时顺嘴提了句,这丫头交上来的抽成,比我俩这段时间加起来的还多。”
小丽垂下眼,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语气波澜不惊:“兴许是开窍了,碰上舍得花钱的主顾了呗。”
“就凭她?”红姐几乎要嗤笑出来,却又硬生生忍住,脸上写满了不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那副土里土气的模样,也能拴住阔绰的凯子?就算现在稍微会打扮一点了,我觉得也就那样。而且你发现没,她接待那些客人的时候,偏偏都巧得很,不是你我刚巧出门,就是还没到店里来……反正,我觉着这事儿透着邪乎劲儿。”
小丽拨弄指甲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细细回想,似乎……的确如此。那些安安接到“客人”的时段,总发生在她和红姐视线之外的空当。
“我是觉着她的钱来得有点不对劲。”红姐将燃尽的烟蒂用力按进烟灰缸,做出了结论。
小丽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呢喃,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巧合吧。”
但那声音太轻,飘忽在发廊滞重的空气里,还没来得及落下,便被四下的寂静吞没。
没过一会儿,发廊的门被轻轻推开,安安走了进来。
如今的她,与初来时那个瑟缩土气的姑娘有了非常大的不同。原本简单扎上的马尾,变成了精心打理过的大波浪,松散地披在肩头。素面朝天的脸庞如今描画着眼影与口红,虽然装扮打理的技艺尚显生涩,却足以掩盖掉那份过去的怯懦与淳朴。
“红姐,小丽姐,你们还没吃晚饭吧?”安安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浓郁的孜然和焦香的辣椒气味立刻从里面弥漫开来,“我给你们带了夜宵,顺路买的烧烤,都说这家味道很不错。”
她说着,将塑料袋敞开,把里面好几盒露出木质签子的泡沫食盒一一摆在茶几上,油脂浸润了盒底,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买这么多啊,能吃完吗?这得花不少钱吧?”红姐凑上前,看着几乎铺满小桌的烧烤,语气里带着试探。
“没多少的,”安安语气轻松,又从袋子里拿出两瓶冰镇啤酒,“红姐和小丽姐平时都很照顾我,这都是应该的。”
红姐飞快瞟了小丽交一眼。
“谢谢。”小丽开口,声音平淡。
安安掩嘴笑了笑,神态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过去的羞怯:“哎呀,姐姐们就别跟我客气了,快趁热吃吧。”
红姐招呼安安一起,安安推说自己在外面吃过了,但还是乖巧地坐了下来,陪着两人。
烧烤的香气浓郁而温暖,重油重盐的滋味混合着冰啤酒的清冽,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确实能给人带来粗粝而真实的慰藉。
小丽和红姐有一搭没一搭地边吃边聊,气氛一时还算融洽。
安安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目光时不时飘向自己身侧那个崭新的、皮质硬挺的手提包。
终于,她忍不住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物件。那东西在她掌心折射出冷冽的金属光泽——是一部银白色的滑盖手机。机身线条流畅,数字键盘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背光,小巧的屏幕在她指尖触碰时亮起幽绿的光晕。在这个寻呼机尚未完全退出舞台的年代,这样一部手机无疑是时髦且价格不低。
她纤细的手指在小小的数字键盘上轻轻敲打着,发光的屏幕映照着她专注的侧脸。
“呵!”红姐咽下口中咀嚼的五花肉,瞪大了眼睛,声音不由得拔高,“安安,你买手机啦?”
安安像是被惊醒般,有些不好意思地按灭了屏幕:“啊……是啊,刚买的。”她将手机握在手里,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机身上摩挲着。
小丽的目光也被那部手机吸引。
红姐的目光里混杂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语气夸张:“哎呀呀,这才入行多久啊,就置办上这玩意儿了?可真行啊你!”
安安只是抿嘴笑了笑,没有接话。
红姐拿起一串烤韭菜,状似无意地继续问道:“看来最近是遇到贵人了?生意这么顺遂,客人都挺大方吧?跟我们说说,是不是有什么固定的‘好哥哥’照顾你啊?”她的语气带着调侃,眼神却试图捕捉着安安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安安的脸颊微微泛红,她犹豫了一下,声音轻轻的:“嗯……是有一个……客人,最近……经常来找我。”
“哦?”红姐的尾音拖长,兴趣更浓,“什么样的客人啊?这么阔气,还这么专一?跟我们细说说?”
安安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似乎在组织语言:“就……就是一个男的嘛。他……很特别……他好像挺喜欢我的,经常来找我,而且……每次给的钱也比正常情况下多。”
很特别?小丽抬起头看向安安,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经常来?还只找你?”红姐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他长什么样?干什么的?”
“我……我没多问,”安安的声音更低了,她眼睛里闪着微光,语调还莫名带上了几分羞涩,“他很好看,很有魅力,身材高高的……每次来都特别有礼貌……”她的描述聊胜于无,如同隔着一层浓雾,勾勒不出任何清晰的轮廓。
“很有礼貌?”红姐嗤笑一声,嘴角扯起一个带着明显嘲讽的弧度,“小丽,你听听,这年头,出来嫖的也讲究起礼貌来了?”
她的音调尖细,像一根细针。
小丽没有接话,只是默默抿了一口杯中冰凉的啤酒,让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她视线低垂,落在桌上那些逐渐失去温度的烧烤上,仿佛比起红姐的嘲讽,那些油光与香料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不知为何,安安却像是被这轻蔑的态度刺痛了,脸上浮现出一丝急于辩白的潮红,声音也提高了些许:“真的!我没胡说!他……他就是很有礼貌,也很……温柔。他付钱给我,但……但完全没碰过我。”
红姐脸上那抹嘲讽的笑意僵住了,她和小丽几乎同时抬起头,目光惊异地投向安安。
发廊里原本还算松弛的空气,骤然有些滞涩。
安安话一出口,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立刻像只受惊的鹌鹑般垂下头,手指愈发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变得细弱而含糊:“真的……那个男人,他没碰过我。我刚开始收了钱,还想……想按规矩给他服务,但他……拒绝了。”
“他没碰你?”小丽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讶异,目光紧紧锁住安安,“你们什么都没有做?”
“他不玩儿那来找你干嘛?散财童子啊?”红姐的震惊转化为接连的追问,她眉头拧在一起,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
安安的头埋得几乎要缩进肩膀里。
“我们就是互相说说话。他每次来,我就陪他聊聊天……嗯,他……他还会给我讲故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飘忽。
“啥玩意儿?聊天?讲故事?花钱来找你讲故事?”红姐脸上的茫然和荒谬感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图个啥?”
“我们……”安安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些追问,她突然站起身,一把抓过旁边崭新的皮包,将那只亮闪闪的手机塞了进去,动作带着一丝慌乱和抵触,“我不能说了!我不能说……”
安安的语气忽地变得生硬,带着之前从未有过的、近乎任性的抗拒。说完,她不再看桌边的两人,低着头,快步绕过沙发,几乎是逃也似的钻进了用布帘隔开的里屋,只留下小丽和红姐面面相觑。
桌上,烧烤的余温正在快速消散,孜然和辣椒的香气仿佛也沾染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那两瓶喝了一半的啤酒,瓶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像是无声的冷汗。
红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挠了挠头,低声嘟囔了句:“邪了门了……”
小丽则缓缓放下手中的签子,指尖冰凉。
“打电话给老黄。”
“啊?”红姐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迷茫地看向小丽。
小丽没有看她,自顾自地点燃了一支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让那刺激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
缭绕的青烟遮掩了她此刻的表情。
“老黄之前不是特意打过招呼,让我们‘小心客人’吗?我觉得……安安遇到的这个客人,不对劲儿。”
“啊……对,是有这么回事。”红姐想起来了,但脸上依旧带着犹豫,“可是……这也不好说吧?万一那个男的,就是个单纯的怪人呢?说不定是个蔫儿货,那方面不行,心里憋屈,找个姑娘纯聊天排解……”
“还是通知一下吧,”小丽打断了她絮絮叨叨地分析,语气平静,“至少,我们算是尽了提醒的责任,万一……真有什么事,我们心里也过不去。”
红姐看着小丽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朦胧的脸,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在这件事情上,小丽那种近乎直觉的谨慎,可能比她的咋咋呼呼更靠得住。“好吧……那我出去打个电话给他。”
“走吧,”小丽掐灭了只抽了几口的烟,站起身,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桌上狼藉的泡沫食盒和散落的木签,将它们一股脑儿塞回那个还散发着油腻气味的塑料袋里,“我也出去。”
“啊?”红姐又是一愣,“你也要跟老黄说吗?”
“不,”小丽拎起扎好的垃圾袋,声音没什么起伏。
“我去扔垃圾。”
她没有再多话语,径直走向门口。红姐看着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心里那点莫名的慌乱似乎也找到了一个行动的出口,连忙抓起自己的外套和挎包,跟了上去。
发廊外的小巷弥漫着凉意,街道湿漉漉的,路灯在水洼里投下破碎的光影,显得格外冷清。
红姐左右张望了一下,掏出手机拨打电话。
小丽则拎着那袋散发着残余食物气息的垃圾,走向相反方向的垃圾集中点,脚步声在空旷的巷道里回响,格外清晰。
她走得不快,心思却远比脚步沉重。
垃圾袋被扔进那个铁皮制成的、散发着浓郁酸腐气味的大型垃圾桶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她站在那里,没有立刻离开,只是抬头望着被城市光污染映成暗红色的、低垂的夜空。一种无力感攫住了她,就像这些随波逐流的垃圾,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被动地等待着不知来自何方的风浪。
远处,红姐似乎已经打通了电话,正靠在发廊外的门框上,对着手机低声说着什么,偶尔还比画着手势。
小丽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她退了两步,把身影藏在巷落墙壁的阴影之下,随后也掏出一部小巧的手机。
这不是她的手机,或者说不是她购买的手机,这是上次从警局出来后,她在自己的衣兜里发现的。
当时手机装在一个信封里,除了手机,还附有一张字条。
“若有情况,随时联系。”
手机很新,里面也很干净,只有在联系人里存着一个孤零零的号码。
没有姓名备注。
但是,她知道是谁给她的手机,知道电话号码那头的是谁。
是那个男人,那个警局里和她“聊天”的男人。
当初那句“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便是以这种方式留下了联系的可能。
小丽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按亮了手机屏幕,她找到那个唯一的号码,按下了拨通键。
听孔里传来单调的等待音,一声,两声……在寂静的巷道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仿佛直接敲打在人的心脏上。
6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晚上好,小丽。”
一声低沉磁性的语声传来,这声问候过于自然,仿佛对面一直在等待这个呼叫。
小丽怔了一下,下意识地用了敬语:“您好,警官,呃……”
她猛地顿住,这才想起男人似乎并非警务人员。
“叫我沈一川就好。”对方温和地纠正,没有丝毫不耐。
“哦……嗯,沈先生您好,”黑暗里小丽的脸泛起一丝酡红,她稳了稳心神,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仿佛想要把握住什么,“您是……之前在警局里,那位穿黑风衣的先生吗?”
“是的。”
确认简洁有力。
“哦哦,好的,那个……这么晚打扰您了,”小丽组织着语言,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是这样,我这边遇到一件事儿,觉得……觉得应该通知您。您还记得上次那个和我一起被带去警局的女孩儿吗?就是那个叫安安的。”
“我记得,你说。”男人的语调平稳,给予了充分的倾听耐心。
“最近一段时间,她突然有了个熟客,老是找她……服务,”小丽斟酌着用词,尽可能清晰地叙述,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但是……那个人又不和她发生关系,还给她很多……很多服务费。我不太确定这里面有没有问题,就是觉得……有点怪。”
她说完,屏住呼吸等待着。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电流微弱如同深海潜流般的滋滋声证明着连接并未中断。沉默像无形的蛛网,一点点缠绕住小丽的心脏,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过于敏感,小题大做的贸然打扰了对方。
随即,另一个念头浮起——她并没有听从这个男人当初让她别再从事这行的劝告,一丝羞愧混杂在当下的不安之中。
“是不是我太敏感多事儿了……”她几乎就要嗫喏着出口道歉。
就在这时,对面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她内心的慌乱。
“嗯,我明白了。”男人的语调依旧平稳,没看出什么起伏,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你见过那个男人吗?”
小丽暗暗松了口气,仿佛通过了某道无形的命运考验。
“没有。”她急忙回答,“所以我才会想到找您。我和店里另外一个姐姐,一次也没见到过那个人。说来也怪,我们也不算经常不在店里,但就是一次都没碰到过……就好像他总能避开我们。”
这后面一句是她下意识地补充,带着点连自己都无法完全相信的直觉。
“好的,还有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吗?”电话那头的男人继续询问,像一位耐心的医生在询问病症的细节。
小丽努力回想着安安的表现,内心深处却不禁闪过在警局里时,男人的俊朗面庞。
她抿着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小巷粗糙的砖墙缝。不知为何,她的心跳的很快,她想要帮忙,想要让对面的男人能感受到自己的配合和真诚。
忽然,方才在发廊里,安安谈及那个“客人”时脸上那种混合着羞怯、慌乱却又隐隐透着异样光彩的神情浮现在小丽的脑海。
“哦对了,我感觉……嗯,是直觉,安安对那个客人的态度有点奇怪。她好像有点……我说不清楚,不完全是高兴,更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了一样。”
她无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那不是寻常妓女对金主的讨好或畏惧,更像是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着,混合了迷恋与茫然的顺从。
“嗯……别的好像就没有了。”
“明白了。”
男人再次开口,然后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这次他似乎是在权衡着什么。小丽几乎能想象出他微微蹙眉,手指轻敲桌面的样子。
“我这边会注意你反映的这个情况。”男人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你明天有没有时间?我们碰个面。”
“啊?有的有的!没问题!”小丽几乎是立刻应承下来,一股莫名的、带着些许紧张的期待感悄然升起,冲淡了之前的忐忑。
她下意识地从藏身的阴影里探出身子,远远望向发廊门口。红姐看上去已经打完了电话,此刻正站在霓虹灯牌下,四处张望着,像是在寻找她的身影。
“那好,明天下午两点,可以吗?就在平安路路口的‘命运咖啡店’碰头。”
“好的,没问题。”小丽记下了时间和地点。
“那好,明天见。”
“明天见。”
通话结束。
黑暗里,小丽没有立刻挂断电话,而是静静地听着听孔里传来的规律的忙音,直到它响了六七声后,才仿佛完成某个仪式般,轻轻按下了终止键。她将那部手机紧紧捂在胸口,冰冷的机身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她掌心微热的温度。
深吸一口气,她将手机仔细藏回衣内口袋,整理了一下表情,转身从阴影中走出,朝着发廊门口那点昏黄的光晕走去。
“你走哪儿去了?”红姐看着从巷子阴影里慢慢踱步回来的小丽,皱着眉头问道,语气里带着未消的焦躁。
小丽抬手,略显随意地撩了撩额前被夜风吹乱的发丝,声音平淡:“扔完垃圾,顺路去买了包烟。”
她晃了晃手中一包刚拆封的香烟。
红姐眼神里掠过一丝狐疑,但此刻显然有更让她心烦意乱的事。她没再追问,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开口道:“嗯,刚才……我跟老黄讲完安安的事儿了。他说……”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困惑和隐隐不安的古怪神情,似乎不知该如何转述。
“老黄说什么了?”小丽看着红姐这少见的犹豫,追问道。
“他说……让我们最近关门,闭店。”
“老黄让关店?”小丽夹着烟的手指顿在半空,有些愕然,“他不赚钱了?”
“嗯,”红姐重重地点了下头,“说让我别管安安这件事了,通知店里的人,都先别干了。”
“为什么?”
“我哪知道!”红姐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被蒙在鼓里的恼火和无处发泄的焦虑,“我问老黄到底啥情况,他屁都不放一个,就吼了我一句‘照做就行,别他妈多问’,然后就把电话撂了。”
小丽沉默地递了根烟给红姐,自己也续上一支。她没有立刻点燃,而是衔在口中,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红姐的肩膀,第一次如此认真地从外部审视着这间她们赖以生存,或者说,赖以沉沦的狭小店铺。
透过那面曾经映照过无数迷离霓虹与模糊人影的落地橱窗,此刻望去,内部是一片被遗弃般的晦暗,像是一个被抽空了生气的蚌壳,只剩下曾经喧嚣残留下的、无形的回响,以及那股仿佛已浸透墙壁无法驱散的混合着香氛、烟草与某种更深沉颓靡的气味。
那是一座漂浮在城市夜色下的、小小的、忧伤的孤岛。
“停业就停业呗,”小丽点燃了唇间香烟,深吸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无奈的平静,“就当……休息了。”
“你说这他妈到底是什么情况?”红姐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不安,她的眉心挤出一个川字,“到底出啥事儿了?老黄从来没这样过!”
小丽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昏暗的橱窗之后。
沉默了几秒,她才低声开口。
“你还不知道吧……市里,可能出了好几起干我们这行的人自杀的事情了。”
“啥?”红姐的手指猛地一颤,烟灰簌簌落下,“你在哪儿听说的?
“之前接过一个客人,他就给我提过一起,不是媛媛那家店。后面我和安安被逮到局子里,警察的问话……也都在隐晦地提及这些事儿。”
小丽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红姐心上。
“我……我除了媛媛那事儿,就没听过别的了……新闻上也没有……”红姐的声音弱了下去,带着后知后觉的恐惧。
“消息封锁了吧。”小丽淡淡道,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老黄管着附近好多家发廊,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他之前打招呼让我们小心,就是警告。现在因为安安这事儿,他让我们歇业……那我们就听他的。”
她转过头,看向红姐,眼神在烟雾后显得有些朦胧,“至少现在明确一件事——黑的,白的,两条道……估计都搞不定这事。”
红姐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她猛地将抽剩的烟蒂狠狠弹飞出去,那一点猩红在墙壁上撞出零星火花,随即熄灭在黑暗中。
“操。”
她低声暗骂。
小丽静静地看着,然后将只抽了几口的香烟按灭在旁边的墙壁上。
“走吧,我们进去。”她说着,“通知一下安安,明天……不,现在就关店。今晚开始,谁也不接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发廊内,空气中还残留着烧烤的油腻气味。
小丽走到窗边,将橱窗内侧的窗帘拉拢,进一步隔绝了外界的视线,只留一条缝隙,透进些许街灯惨淡的光。
掀开那道隔开前后空间的厚重布帘。里屋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光线勉强勾勒出几个床具的轮廓。安安背对着她们,坐在床沿,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中那个新买的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青白,她看得如此入神,连帘子掀动的声响和两人的脚步声都未曾察觉。
“安安,”红姐唤了一声,声音有些突兀,“收拾下东西,今晚关店了。”
安安像是受惊般猛地抬起头,手指下意识地锁上屏幕,脸上带着未褪的怔忡。
“关店?为什么?”她疑惑地看向两人,眉头微蹙。
小丽走到她对面的床边坐下,语气平和地解释:“是老黄的安排。他刚来的电话,让我们最近都先别营业了。”
“老黄?”安安的嘴唇抿了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光滑的边缘,“可是……为什么这么突然?我……我晚上可能还有点事……”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犹豫和抗拒,身体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红姐看着安安这副模样,看着她手里那部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崭新手机,联想到老黄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这连日来的诡异,一股无名火混杂着难以言喻的焦虑猛地窜了上来。
她往前踏了一步,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一种可能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
“哪那么多为什么,老黄让关就得关,让你收拾就赶紧收拾,哪那么多废话!赶紧的,拿上你的东西,走人!”
突如其来的厉声呵斥让气氛瞬间凝固。
安安显然被吓到了,她猛地缩了一下肩膀,眼睛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发怒的红姐。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只是默默地低下头,快速地将手机塞进身旁的皮包里,拉上拉链,然后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整理了一下并没什么可整理的床铺。
整个过程,她再没有看红姐和小丽一眼,沉默得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她拎起皮包,低着头,从两人身边快步走过,掀开布帘,身影消失在前厅的昏暗里,随后传来外门被轻轻拉开又关上的细微声响。
里屋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床头灯那点可怜的光晕。
小丽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从晃动的门帘方向收回,落在红姐起伏不定的背影上。
“没必要那么凶她,好好说,她会听的。”
红姐依然背对着小丽,抬起手,用指节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语气里充斥着一丝疲惫:“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一下子没控制住……”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烦躁与茫然的复杂神情。
“就是觉得……心里头慌得很,像被什么东西撵着似的。”
小丽没再说什么,默默收拾起里屋散落的几件物品,红姐也深吸一口气,加入了行列。
两人都没有再交谈,只是机械地动作着。
匆匆安排妥当,她们关掉了里屋的灯,又检查了一遍前厅,最后拉下卷帘门。金属锁舌咔嗒一声嵌入锁扣,清脆而决绝,给这个湿漉漉的夜晚,画下了一个仓促而又充满未知的休止符。
夜色更深了,小小的发廊好似汪洋中一艘接收到风暴预警的小船,缓缓收起它那面曾经招摇的、暧昧的帆,试图在一片未知的汹涌到来前,寻得片刻脆弱的宁静。
7
小丽在自己出租屋里那面水银有些剥落的落地镜前站了许久。
她习惯性地拿起那些带着亮片剪裁大胆的衣裙,手指在冰凉的布料上停留片刻,又默默扔到一边。
衣柜里那些惯常穿着带着明显暗示的衣物,此刻看来都显得过于直白,甚至有些粗俗。
她一件件拎起,又放下,指尖拂过那些廉价的蕾丝和流苏,叹了口气。
今天很重要。
念头无声划过心底。
最终,她选择了一件素色坎肩,搭配上一条浅蓝色的长裙。款式简单,几乎不带任何装饰,这身打扮掩盖了她身体惯常展示的曲线,带来一种近乎拘谨的束裹感。
选好衣服后,小丽对着镜子开始仔细梳理头发,没有像平时那样弄得蓬松卷曲,只是任其柔顺地披在肩上。今天她也破天荒地没有化浓妆,只薄薄打了层粉底,以便让自己气色看起来好一点,嘴上还抹了层无色的润唇膏。
镜子中的女人此刻眉宇间的风尘气似乎淡了很多,显露出几分被岁月和生活掩埋已久的清秀轮廓。
这样的形象陌生得让小丽有些恍惚。
她不禁想起了好多年前,想起了刚从大山里出来,还是个腼腆的大姑娘时的自己。
再三确认已经打扮妥当后,小丽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她提前出了门,在楼下拦了辆出租车。
若是平时,她定会选择去挤那些气味混杂人群拥挤的公交车,在花钱上能省则省。
但今天,她不想沾染上一丝一毫的狼狈。
车上,小丽向司机报出目的地时,心里竟莫名有些忐忑。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小丽付钱下车,在附近开始寻找昨晚约定的地方,她在街头来来回回绕了几圈,目光扫过那些临街的店铺,却始终没看到那家名为“命运”的咖啡馆。
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地方。
终于,在街区一个不起眼的拐角,毗邻着一家紧闭卷帘门的旧书店旁,她看到了那家店。
这家咖啡馆铺面不大,深色的木质门扉上方,悬挂着一块同样的深色招牌,上面用优雅的花式字体镌刻着“Kismet”和“命运”的字样,不仔细看很容易被忽略。
这地方……真能有什么生意吗?
小丽心里泛起一丝苦笑。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口,推开了那扇略显沉重的大门。门楣上,铜制风铃随之响起,声音清脆悠长。
进入店内,光线昏沉而温暖。装修是华丽的复古风格,深色木制家具,丝绒面的高背椅,墙壁上还挂着几幅笔触模糊的古典油画。几盏黄铜底座罩着磨砂玻璃灯罩的壁灯散发出昏黄而局限的光晕,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外墙边,厚重的深红色丝绒帘幕垂落在落地窗前,将室外的喧嚣与光线彻底隔绝。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咖啡豆醇厚的香气,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类似尘封旧书的气味。
店里空荡荡的,看不到有其他客人的身影。
小丽感到一丝无所适从的局促,她站在原地,有些不安地环顾四周。
这时,一道高挑的人影从柜台后的黑暗中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束着利落高马尾长相秀丽的女人,她穿着一套贴身的黑色制服,胸前挂着一块金属铭牌。
“您好,欢迎光临。”女人微微欠身,嘴边挂着标准的微笑,声音温和,“请问是一位吗?还是有预约?”
小丽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
“不,我是……来找一位姓沈的先生。我们约好了。”
女人闻言,脸上职业性的笑容未变,眼神却微微一动。
她轻轻颔首。
“好的,请随我来。”
这个像是店员的女人引领着小丽走向大厅最里侧,那里立着几面高大的、褐红色的木质屏风,围合出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
随着距离渐近,小丽看得愈发清楚,那几面屏风的木质温润,带着岁月沉淀的光泽,并且每块屏风上面都雕刻着繁复而巨大的画面,工艺精湛,绝非俗物。
小丽不懂木材,也不懂雕刻,但那些精湛的工艺和画面中透出的奇异氛围,还是使她不自觉收敛了几分呼吸。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屏风上的那些浮雕所吸引,在经过其中一面时,她定睛仔细瞧了瞧。
只见这面屏风上雕绘着一片广袤的草原。草原尽头的地平线上矗立着一道连绵巍峨的巨大山脉,山脉之巅,并列着两轮抽象的、相互缠绕的日月图腾。
而在画面最下方,还刻着一个少年的背影,他牵着一匹马儿,站在草原上遥望群山,姿态看上去孤寂又渺小。
这幅浮雕巧夺天工,栩栩如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与神秘感。
不知为何,小丽莫名感到了一丝悲伤。
还来不及细看其他几面屏风,女店员已领着她绕了过去。
屏风后的小小隔间里,正摆着一张圆桌和两把高背椅,其中一把椅子上已经坐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似乎早到了,面前放着一杯未曾动过的咖啡。
听到脚步声,座位上的男人抬起头,用那双带着淡金如蜜的眼眸望向小丽,目光平静,如同深潭。
“你来了,好久不见。”男人开口,声音依旧温柔低沉。
“您好。”
小丽连忙打招呼,声音有些紧绷。
带她过来的那位女店员适时地为小丽拉开对面的座椅。
“请问需要喝点什么?”女店员轻声询问。
小丽局促地坐下,看着桌面上那份手写的皮质菜单上那些陌生的名目,一时语塞。
她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不知道该点什么,此刻只觉窘迫,暗暗懊恼自己怎么没提前了解一下。
“来一杯热牛奶吧,”男人的声音响起,替她解了围,“再加一份坚果盘。”
女店员轻轻点头,无声地退出了屏风隔间。
小丽暗暗松了口气,为自己方才的露怯感到难为情。
“谢谢。”她小声道。
“不客气。”男人将目光重新投向她,立刻切入正题,“你昨晚反映的情况,我已经在跟进,期间有什么新的变化吗?”
“嗯,没有……呃,不是,有的。”小丽正偷偷瞄着男人套在食指上的一枚造型奇特的戒指,一时反应慢了半拍,思维有些凌乱。
意识到自己的语无伦次,她的脸庞也跟着烧了起来。
“有的……那个,我们已经关店了。”
“关店?”男人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变化,他拨弄着自己面前的白色瓷杯转着圈,“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我们老板,就是老黄,他让我们最近都关店,别营业了。”
小丽说着,几乎要把脸埋进桌子底下了。
“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男人忽然问道。
“啊?”
小丽猛地抬头,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看你进来后,一直没正眼看过我,”他嘴角牵起一个和煦的弧度,用手掌摩挲着脸颊,“还以为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吓到你了。”
“不是……不是的!”小丽慌忙摆手解释,心跳更快了。
这时,女店员端着托盘走了进来,将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和一碟精致的混合坚果轻轻放在小丽面前。
“请慢用。”
她再次悄然退去。
小丽赶紧捧起牛奶杯喝了一口,温热并带着淡淡甜味的液体滑入喉咙,稍微抚平了她翻腾的心绪。
男人捏起一粒剥了壳的榛子,放入口中,重新拉回话题:“你们老板,为什么突然让你们闭店?”
“他没说原因。我们昨晚打电话给老黄,说了安安的事之后,他就让我们最近都关门了。”
“倒是个聪明人,”男人评价道,语气平淡,“但没什么良心。如果真有良心,就该让他手下所有的姑娘这段时间都歇业。”他顿了顿,“我们最近也在找他,不过这家伙很狡猾,消息也灵通。”
“我也不知道老黄在哪儿,”小丽连忙说,“我们都是电话联系,每个月交分成也是他临时通知地点。”
“嗯,这些我们知道。不过,他并非现在的重点。”男人用那双泛着奇异色泽的眼眸看向小丽,神色稍稍严肃了些。
“重点是,你,以及你身边的人,现在可能已经处于危险之中。”
小丽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呼吸一滞。
危险?这个词从男人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分量。小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紧张地看着他。
“你之前在警局里问我,城里是不是发生了很多起……你们这行女性自杀的事件。”男人的目光坦诚而认真,“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回答你——”
他叹了口气。
“是的。”
小丽早已预感到这个答案,但亲耳听到证实,一股寒意还是顺着脊椎爬了上来,让她指尖发凉。
“从大约两个月前开始的吧,”男人继续道,声音低沉而平稳,“城里就陆续出现了从事你们这个行业的女性自杀的事件。起初,这些事并未引起太大关注。但慢慢地,人数越来越多,死亡方式也多种多样,警方才开始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他稍微前倾身体,壁灯的光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小小的光点。
“所有的现场勘查都指向自杀,干净得可怕,找不到任何外力介入的明确线索。接着,这件事被上报,最后……由我们接手。”
“你们?”
小丽捕捉到这个词,有些疑惑。
“我们这个部门……机构吧,”男人似乎无意详细解释,只是用一个模糊的词语带过,“你可以这么理解。”
他盯着小丽,眼神有些复杂。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你提供的消息,包括安安的情况,对我们来说有多么重要。”
小丽低下头,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心里乱糟糟的,不知该作何回应。恐惧、茫然,还有一丝被这个男人所需要着的、微妙的异样感,交织在一起。
“安安的那个客人,已经确定是有问题的了吗?”小丽小心地开口。
“昨晚接到你的消息时,我还不确定,现在来看——”
男人停顿一下。
“很有可能。”
“会是……杀手吗?”小丽犹豫着继续问道,试图为这诡异的事件找到一个可以理解的框架,“是不是有人杀了那些女人,然后伪装成自杀的样子?”
“不,”男人回答得干脆利落。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目光幽深难测,“法医和现场勘查的结论都很明确,确实是自我了结。如果存在他杀嫌疑,那早就是警方常规刑侦的范畴了。”
“那……”小丽一时有些语塞。
男人的视线静静落在小丽脸上,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她眼中寻找着某种痕迹。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片刻,男人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厚重的丝绒窗帘旁,伸手拨开一道缝隙。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灰蒙蒙的天空下,行人举着伞,步履匆匆,像一个个模糊的影子,消失于街道的尽头。整座城市仿佛都被笼罩在一张无边无际的湿冷纱幕之后。
“这场雨,下得真久啊。”他望着窗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疲惫。
小丽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味,只是看着他笔挺却莫名透出孤寂的背影,脸上写满了困惑。
男人回过身,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温和却有些疏离的微笑。
“我今天约你见面,其实主要是为了这个。”他说着,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小丽赶忙伸手接过,掌心立刻传来一种奇特的沁入骨髓的凉意。
那像是一个吊坠。一条黑色的细绳系着一个圆盘状的物件,物件的材质难以辨认,非金非石,泛着一种骨质的苍白。圆盘表面雕刻着扭曲古怪的图案——那像是一个生物,一条盘绕起来的似蛇非蛇的生物,首尾难辨,细看之下,又仿佛是一个不断向内旋转、引人沉沦的螺旋漩涡。
小丽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头痛和眩晕袭来,眼前景物微微扭曲,她下意识地扶住了桌沿。
男人快步上前,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紧握着吊坠的手,将那冰冷的物件紧紧包裹。一股奇异的安定感从他掌心传来,不适的眩晕感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这是个……护身符,”他松开手,解释道,“你把它随时带在身边吧。”
小丽深吸一口气,眼神再次投向手中那奇异的饰品。
没有什么特别,好像刚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
“这是……护身符?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或许……能在关键时刻为你提供一些好运和庇护也说不定。”男人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诙谐,“可惜我现在只有一个,要不然,你店里其他的人,我会都给一个。”
“谢谢……我会好好保管的。”小丽将吊坠紧紧攥在手心。
“用不着谢我,等这件事彻底过去,还指望你把它还给我呢。”男人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笑容甚至驱散了些许他眼底的阴郁。
小丽看着他的笑容,一时有些呆了。
男人轻咳一声,略显不自然地揉了揉鼻尖,回归正题。
“今天我和你谈的这些情况,都需要严格保密,不能对任何人提起。能做到吗?”
“能。”小丽用力点头。
“嗯,你们现在既然已经关店,就都安心在家待着,尽量不要外出。等合适的时候,我会再联系你。”
“好的,明白了。”
“好,那就没别的了,今天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私事,这里的账我已经结过了。”男人坐回椅子上,没再看她,淡淡开口道。
小丽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恋恋不舍的情绪以及一种失落感,但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枚苍白色护身符放进贴身的包里,随后站起身,向男人道别,接着转身离开了隔间。
走到咖啡馆门口,那位高马尾的女店员不知又从哪里钻出来,递给小丽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
“谢谢,我下次过来时还回来。”
“不客气,期待您的再次光临。”女店员的语气依旧礼貌而平稳。
待到小丽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咖啡馆内重归寂静,男人从屏风后踱步而出,站在昏暗的光线里。
“你把‘那个’给她了?”女店员回到柜台,擦拭着手中的玻璃杯,头也不抬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
“她的味道变了。”女店员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你的用词真够变态的,是不是之前的净化对你没效果啊。”男人无奈扶额。
女店员翻了个白眼:“我是在形容,白痴。”
她放下杯子,语气转为凝重,“你觉得她也会被盯上?说实在的,我们这次面对的……你给的东西,未必能有用。”
“我知道。”男人望向橱窗外连绵的雨丝,声音飘忽不定,“但聊胜于无,不是吗?”
“报告我昨晚看过了,你为什么不把护身符给那个叫安安的女孩?她可能才是目前最危险的。”
男人眯起他那双泛着蜜色光泽的眼瞳,一种难言的悲悯在其中流淌。
“安安的结局……是注定的。上次在警局见到她时,我就看到了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已经与她缠绕得太深。”
“那刚刚这个女人呢?”女店员看向他。
“一样。”
女店员震惊地抬起头。
“那你为什么还……”
“因为……”男人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原本想说的话语咽了回去。
“……她很像一个人。”
男人没有再解释,只是转身,推开了咖啡馆的大门。
“我出去一趟,安排任务。”
说罢,他径直走入门外那绵密冰冷的雨幕之中。
男人没有撑伞,挺拔的黑色背影很快便被灰蒙蒙的雨丝吞噬,仿佛融入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潮湿与阴郁里。
8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小丽一直把自己关在那间廉价的出租屋里。时光像窗外停滞不动的灰云,缓慢而黏稠地流淌。
这段时期她没有再回过发廊,仿佛那晚的仓促关店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而梦醒之后,世界却陷入了一种古怪的停滞。
没有任何外界的消息。
红姐没有联系她,老黄也音讯全无,与那位沈先生的交流,自那日咖啡馆见面后,更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无回响。
寂寞爬满了出租屋的每个角落,像是不断滋生的霉菌。
这些天小丽偶尔也会出门,她需要去附近的菜市场采购些简单的食材,或者只是漫无目的地在熟悉的街道上走走。
这是座她生活了多年的城市,但如今,似乎正发生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熟悉中透出一种日渐浓郁的陌生与怪异。她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景象,现在看来却隐约蒙上了一层怪异的色彩。
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过度敏感所产生的错觉——
几个一直在附近街区讨生活的流浪汉们最近好似变得暴躁易怒,行踪诡秘;夜间的道路上,三三两两的酗酒者们越来越多,他们蹒跚着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发出意义不明的痴笑;一些建筑外墙上也不知何时出现了大片涂鸦,用扭曲的线条和刺目的色彩勾勒出无法形容的怪诞图案。
就连街边那些贴满电线杆的层层叠叠的小广告,上面印刷的字也仿佛活了过来,纠缠堆砌,透着一股语焉不详的邪气。
整个都市在她的眼中,正以一种缓慢却无法逆转的速度,变得压抑、扭曲,仿佛一张被无形之手逐渐揉皱的凌乱画布。
又是一个夜晚。
窗外的夜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小丽蜷在沙发里,百无聊赖的看着电视里那些闪烁的毫无意义的节目画面。
忽地,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小丽心头一跳,警惕地走到门边,踮起脚,凑近冰冷的猫眼向外望去。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安安!
只见外面的安安浑身湿透,头发黏在苍白的脸颊和额头上,水珠顺着发梢不断滴落。身上那件单薄的外套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消瘦的轮廓。
她看上去极度憔悴,眼窝深陷,眼圈乌黑,眼神也一片空洞,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然而,在这种死气沉沉的底色上,她的嘴角却极不协调地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僵硬微笑。
安安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门上的猫眼,仿佛能穿透那面小小的透镜,看到门后的小丽。
小丽的心脏猛地缩了一下。
安安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自己从未告诉过她自己的住址,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她犹豫着,手指搭在门把手上,迟迟没有动作。
而门外的安安似乎已经确定门后有人,她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地带着某种执拗的节奏再次敲了敲门板。声音在雨夜的寂静里显得分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小丽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拧动了门锁。
门开了,一股带着湿气和寒意的风卷了进来。
“小丽姐……”
安安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自然的亲昵。
她径直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带进一滩水迹。
“安……安安?你怎么……”小丽关上门,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又是惊讶又是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安安仿佛没有听见小丽的问询,她自顾自地走到客厅中央,环顾了一下这个简陋却整洁的小空间,然后像是耗尽了力气般,重重地跌坐在那张旧沙发上,衣角上甩落下细小的水滴。
安安依旧带着那抹诡异的微笑,目光涣散。
“小丽姐……”她又唤了一声,声音飘忽,“我这些天……过得……很不一样。”
小丽强压下心中的恐惧,走到安安对面,没有坐下,只是警惕地看着她。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真好……”安安开始喃喃自语,眼神飘向窗外漆黑的雨夜,脸上浮现出梦幻般的痴迷,“那么温柔……那么与众不同……他跟我说话,给我讲故事……那些故事……好奇妙……”
安安语无伦次地诉说着,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那是陷入极端迷恋的人才有的神色。
与此同时,她的右手开始无意识地、越来越用力地抓挠着自己的头皮,指甲划过皮肤,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他懂得真多……这个世界……不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他说有更广阔的地方……更美丽的……他说……我值得更好的生活。”
说话间,安安的抓挠变得越来越剧烈,甚至可以说是在揪扯自己的头发。一绺绺干枯的发丝被她硬生生扯下,然后随意地丢在沙发和地板上,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
小丽看着眼前的一幕,只觉毛骨悚然,胃里一阵翻搅。眼前的景象太过诡异,超出了她能理解的范畴。旋即,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图打断这令人不安的对白。
“安安,你先冷静一下……你,你到底在说谁?是那个……客人吗?最近不是都歇业了吗?你又和那个人见面了?”
“那些人……他们看不住我的……他帮了我……带我来这儿……”
安安猛地停下话语,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小丽,抓挠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小丽注意到,她头顶有一小块地方已经露出了头皮,泛着不正常的红。
“小丽姐,”安安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你能给我倒杯水吗?我有点渴了。”
这突兀的请求让小丽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找到了暂时逃离这诡异气氛的借口,她连忙点头。
“好,你等一下,我这就去。”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走进狭小的厨房,手忙脚乱地拿起水壶倒水。温热的水流注入玻璃杯,小丽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趁着这个空档,她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找到那个唯一的号码,按下了拨号键。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The number you ……”
她不死心,又重拨了一次。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
尝试数次,全都失败。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小丽的心脏。
为什么打不通电话?是信号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小丽的心沉了下去。
没办法,她端着那杯温水,强迫自己调整好表情,又重新走回客厅。
安安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但气氛似乎有些不同了。她不再挠头,只是低着脑袋,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房间里气氛得令人发毛,只有窗外传来隐约的雨声和电视节目断断续续的声响。
小丽将水杯放在安安面前的茶几上。
“水来了。”
安安没有动,也没有看那杯水。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忽然,安安猛地抬起头。之前那种狂热的迷恋和空洞的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充满了恶意的怨恨。
她的眼睛死死盯住小丽,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尖锐而冰冷,这是小丽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眼神。
“为什么……”安安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嘶嘶的声响,“他想要的是你……他问起过你……为什么……他原本看上的是你……凭什么……究竟凭什么!”
安安猛地站起身,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手指蜷缩成爪状,仿佛随时会扑上来。
“我哪里不如你?!我对他那么好……我那么听他的话……我那么喜欢他……”
小丽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和充满敌意的目光吓得连连后退,险些撞上了冰冷的墙壁。她慌乱地看向一旁的固定电话,几乎要冲过去报警。
“安安!你冷静点!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小丽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难以置信的,就像按下了某个看不见的开关,安安那满腔的怨毒和愤怒,又突然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重新跌坐回沙发里,双手捂住脸,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细弱的、压抑的哭泣声从指缝间漏了出来。
“对不起……小丽姐……对不起………”她的声音变得胆怯而脆弱,充满了无助和悲伤,“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小丽惊魂未定,背靠着墙壁,大口喘着气。看着眼前这个瞬间情绪逆转如同破碎玩偶般的女孩,她的恐惧中又掺杂进强烈的困惑和一丝不忍。她慢慢走过去,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出手,轻轻揽住安安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抚摸着她那头被抓得乱七八糟的湿发。
“别怕……别怕……”小丽笨拙地安慰着,自己的声音也有些不稳,“告诉姐,安安,你到底怎么了?最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你提到过的那个男人么,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听到“那个男人”,安安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放下手,露出一张涕泪交横、煞白脆弱的脸,但却紧紧抿着嘴唇,刚才倾泻而出的倾诉欲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闸门彻底封锁。
安安生硬的避开小丽的目光,眼睛滴溜溜转了一下,然后主动靠进小丽怀里抱着,又开始用一种带着哭腔的、颠三倒四的语调,诉说起别的事情,诉说起自己的身世——
她来自一个遥远闭塞的山村,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妹。她是长女,怀揣着对大城市的模糊憧憬和赚钱养家的简单愿望跟着同乡出来,却被骗走了仅有的钱财,最后走投无路,被人半哄半逼地拉进了这个行当。
“……我第一次接客的时候,怕得浑身发抖……那个男人身上的味道,我现在还记得……我想家,想我妈……可我回不去了……我没脸回去,也赚不到钱……”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与之前的疯癫判若两人。
小丽默默地听着,这些悲剧的版本她听过太多,甚至在她自己身上也能找到相似的影子。她拍着安安的背,试图给予一些微不足道的温暖。
“没事的,安安,”小丽轻声说,“会好起来的。”
她再次尝试引导,“但现在,你告诉姐,让你害怕的,是不是就是那个……经常找你的客人?”
安安的身子一震,随即用力挣脱开小丽的怀抱。她用手背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脸上那种神经质的、僵硬的微笑竟又慢慢回来了。
“没事了……小丽姐,我没事了……”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湿漉漉、皱巴巴的衣服,语气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轻快。
“我就是……最近压力有点大,胡思乱想,说了些胡话,你别放在心上。”
她朝着小丽露出一个带着泪花的笑容,那笑容看起来无比脆弱,又无比怪异。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也谢谢你的水。我……我该走了。”
小丽彻底愣住了。
她完全无法理解这急转直下的剧情,眼前这个女孩的情绪如同失控的电梯,在极端的高亢、怨恨、悲伤和伪装的平静之间疯狂跳跃,让她感到一阵无力与茫然。
“外面雨还挺大的,要不……你再坐会儿?”
小丽客气开口,心中那份不安和违和感越来越强烈。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安安摆摆手,脚步有些虚浮地朝门口走去。
“我走了,小丽姐,再见。”
她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门外昏暗的走廊过道,脚步声在空旷的环境中回荡,渐渐远去。
小丽站在门口,望着安安渐渐消失在黑暗楼道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冰冷的夜风从门缝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仍在怦怦直跳。
回到客厅,小丽的目光落在茶几上那杯一口未动、已经不再冒热气的温水,又看到沙发上、地板上,那些被安安扯下来的、纠缠在一起的黑色发丝。一种强烈的异样感萦绕在心头,她却抓不住那感觉的具体形状。
小丽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那种莫名的不安非但没有随着安安的离开而消散,反而像不断膨胀的阴影,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拿起房间角落里的扫帚,将那些散落的头发清扫干净,仿佛这样就能扫走一些挥之不去的诡异。做完这一切,她疲惫地坐回沙发,再次从衣兜里掏出手机。
她必须马上联系上沈先生,告诉他今晚发生的一切,安安的状态太不对劲了。
指尖刚按下唤醒键,忽然,一种彻骨的惊惧感猛地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像是察觉到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小丽颤抖着手,迅速又摸回自己外套的口袋。
她快速摸索着,指尖触到的只有布料细腻的纹理。
小丽慌忙站了起来,同时用两只手在衣服还有裤子的两侧口袋里来回探索掏动。
全都空落落的。
怎么会……
那个自她上次赴约回来后,随时带在身上的那枚苍白的雕刻着奇异螺旋的护身符……
不见了!
9
小丽连拖鞋都没换,甚至忘了拿伞,她直接拉开门,像一颗被恐惧和某种尖锐愤怒射出的子弹,冲进了楼道昏沉的光线里。
单薄的塑料拖鞋拍打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啪嗒”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
现在她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是刚才拥抱安慰的时候?那个看似怯懦悲伤的女孩,竟然做出了这种事?那护符是沈先生郑重交给她的,是此刻唯一能让她在无边恐惧中抓住的一点微光,她竟然……
那不仅是一个物件,更像是一线微弱的、却实实在在的保证。然而此刻,这保证被偷走了,连同她心里那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脆弱的安定感一起。
楼道里年久失修的声控灯忽明忽灭,将她的影子拉扯得怪诞扭曲。她一层层往下狂奔,湿冷的空气混杂着灰尘和铁锈味灌入肺叶,带来刺痛感。小丽心里的焦急几乎要炸开,混合着被背叛的刺痛和对未知的惶恐。
她不敢相信,那个一直怯生生叫她“小丽姐”的女孩会做出这种事。
急促的奔跑让她气喘吁吁,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刺痛感。楼道窗外是瓢泼的雨幕,漆黑一片,只有楼下零星的路灯光晕在雨幕中化开,像是一条条被晕染的、污浊的泪痕。
就在她冲到一楼楼梯口准备推开那扇通往楼外刷着斑驳绿漆的铁门时,动作却骤然僵住了。
铁门上的玻璃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
但透过那些模糊流动的水痕,她看到楼外空地上,在靠近墙根阴影的泥泞水洼里,趴伏着一个扭曲的、一动不动的人形。
雨水正无情地冲刷着那个轮廓。
小丽的呼吸停了。
时间被拉长,被压缩,大脑拒绝处理眼睛接收到的信息,只剩下一片空白,而心跳的震颤则在耳膜处疯狂地撞击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小丽猛地推开了铁门。
湿冷的空气和更大的雨声扑面而来。
她看清了。
是安安。
她面朝下趴在一个浑浊的水洼里一动不动,深色的液体正从她身下汩汩涌出,与雨水混合,晕开一大片触目惊心、不断扩大的暗红,像是一朵在泥泞中绽放的狰狞的花。
安安的四肢以一种人类关节绝不可能自然形成的角度弯折着,像是被孩子玩坏后随意丢弃的布偶,左腿的小腿骨甚至刺破了裤子和皮肤,森白的骨茬裸露在空气和雨水中,沾染着泥污和血丝。她的头颅侧歪,半边脸颊浸在血水里,前额的上方有一个明显的可怕凹陷,周围散落的头发被血黏成一绺绺条状。
小丽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她想要尖叫,但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只发出一种类似窒息的气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褪去,手脚冰凉麻木,无法动弹。只有眼睛,还死死地盯着那片泥泞中的鲜红,和那具了无生气的躯体。
安安死了。
她从楼上跳了下来。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锯开她的意识。
“啊——!!!”
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惊叫终于还是冲破小丽的喉咙,却在出口的瞬间就被外面磅礴的雨声吞没了大半。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皮肉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周围死一般寂静。只有雨点敲打路面的哗哗声,汇成一片冷漠的白噪音。楼上没有亮起新的灯光,没有好奇的探询,没有惊慌的脚步声。仿佛整栋楼,整片街区,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默契地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对这场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坠亡视而不见。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格格作响。小丽哆哆嗦嗦地从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滑得几乎握不住。她拼命按着按键,试图拨打急救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没有信号。
所有的通讯都好似在这诡异的雨夜被切断了,小丽不甘心地反复尝试,手机屏幕映着那张惨白绝望的脸。
挂断,再拨,依然是忙音。她尝试拨打其他任何一个她能想到的号码,结果毫无二致。这部手机,此刻像一块真正的砖头,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爬上膝盖,淹没胸腔。
她不能就这样站着。
小丽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水汽和隐隐血腥味的空气,强迫自己麻木的双腿移动。她趿拉着已经湿透的拖鞋,踉踉跄跄地走向趴在地面上的安安。冰冷的雨水立刻浇透了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小丽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战栗。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期间滑倒了一次,手掌和膝盖蹭在粗糙的地面上,火辣辣地疼。
小丽来到安安身边,蹲下身,凑近了看,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土腥气直冲鼻腔,景象更加惨烈。
安安的脸侧趴在水里,半张脸浸在浑浊的积水中,湿透的头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神采,茫然地对着虚空。但是,她的鼻腔似乎还在极其微弱地翕动,每次细微的起伏,都会带出一个小小的、破裂的血色气泡。
她还活着!
这个发现让小丽浑身一震。
“安安!安安!”
小丽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伸出手,想要碰触安安,却又在即将触及时缩回,仿佛怕碰碎了什么。
“你能听见我吗?安安!”
安安浸在血水里的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涣散的瞳孔没有任何焦距,却好像穿透了雨幕,望向了某个遥远而黑暗的所在。她的嘴角,那先前带着怯懦或后来那种怪异僵笑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微弱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泣更令人心碎的弧度。
女孩儿的嘴唇轻轻嚅动,像离水的鱼在翕张。
小丽什么也顾不上了,她整个人趴伏下去,侧着脸,将耳朵几乎贴到安安沾满血污和雨水的唇边。
“……妈妈……”极其细微的、气若游丝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我要过上……好日子了……妈妈……我找到……爱人了……”
“安安!你坚持住!坚持住啊!”小丽猛地抬起头,朝着四周黑洞洞的楼房撕心裂肺地哭喊,“救命啊!来人啊!救救人啊!”
她的声音嘶哑绝望,在雨中飘散,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再次抓起手机,疯狂地按着,屏幕上全是雨水和她的指纹。
“小丽……姐……”身下,那微弱的声音又响起了,更加飘忽,仿佛随时会断掉。“是……你吗……”
“是我!是我!安安,是我!”小丽抓住她冰冷湿滑的手,那手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力量。
“……好……黑……啊……”
安安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
“……我……这是……在……哪……”
“你在楼下!你摔下来了!别怕,我在这里,我马上找人救你!你千万别睡!”小丽语无伦次,反复伸出手想去捂住安安额头上那个可怕的伤口,又不敢真的放上去,只能虚虚地悬在那里。
“……小……丽姐……”安安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而浅弱,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对……不起……是……他让我……做的……他承诺过……他……”
后面的话语,彻底淹没在一阵剧烈的从她胸腔深处发出的咯咯声中,像破旧风箱最后的抽动。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瞳孔已经完全扩散,定格在无尽的空洞里。鼻腔边,再也没有新的血泡冒出。
那只被小丽握着的手,彻底松弛下来,沉入冰冷的泥水中。
雨,还在下。
哗啦啦,哗啦啦。
冲刷着血迹,冲刷着泪水,冲刷着这具刚刚停止呼吸的年轻躯体。
也冲刷着僵在原地、如坠冰窟的小丽。
她握着那只再无生气的手,跪在泥泞和血水里,望着安安最后凝固的介于痛苦与虚幻解脱之间的表情,先前对护身符的执着,早已被这惨烈而不可理解的现实冲击得灰飞烟灭。
周遭的黑暗和雨声,从未如此刻般庞大,如此刻般……充满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恶意。
啪。啪。啪。
一串不紧不慢的掌声,穿透绵密的雨声,清晰地在死寂的街道上响起。
那声音从容淡定,甚至带着一丝独特的韵律,与周遭的惨状形成尖锐的对比。
小丽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街道对面,路灯投下的光晕边缘,一道身影正缓缓走来。
身影起初融在黑暗里,像一道被拉得过分细长脱离实体的阴影。随着走近,轮廓逐渐清晰——
一个男人,一个比例极其怪异、高瘦到几乎非人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毫无杂色的黑衣,布料似乎吸收了周围所有的光,让他与潮湿的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行走时,才从背景中剥离出来,显露出一个空洞的剪影。
男人还在鼓着掌,姿态优雅,像刚刚欣赏完一幕精彩绝伦的戏剧,正毫不吝啬地奉上赞赏。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头上的那顶礼帽,宽大的帽檐在雨中形成一道完美的水帘,将他的面容遮挡在朦胧之后,只能隐约窥见帽檐阴影下,一片异于常人的、泛着暗哑光泽的黝黑肤色。
小丽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比之前更甚。那并非单纯的恐惧,而是一种更原始、面对天敌般的战栗,从骨髓深处渗出来。
“真是……美妙的一幕,”男人开口了,掌声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嗓音。那声音难以界定,既有男性的低沉磁性,又夹杂着女性的柔滑,语调有着老者阅尽沧桑的漠然,口吻却像个发现新奇玩具的孩童,“可怜的小飞蛾,扑向了许诺她光明的烛火……但那温暖的光影,终究只是为了将她燃成灰烬而存在。”
男人停在几步之外,雨水在他周围似乎都变得黏稠缓慢。他微微抬起一只手,扶了扶帽檐,动作带着一种古老如舞剧般的仪式感。
“唯一不够完美的是……”他像是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她原本……不是我这场小小戏剧里,最理想的主角。”
“本该是你才对。”
冰冷的窒息感攫住了小丽的喉咙。
“你……你就是……安安说的……那个男人……”,她听出自己的声音已经破碎不堪。
“是的,是我。”男人欣然承认,语气轻快得仿佛在谈论天气,“说起来真是可惜,我原本第一眼就挑中了你。那晚在你的小店里,你的味道……很特别,混杂着绝望、疏离,还有一丝可能连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甘沉沦的微光,简直是完美的素材,很有趣。”
接着他又惋惜地叹了口气,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空洞。
“但那天,刚好有几个讨厌的‘虫子’在附近徘徊。啧,虽然不怕他们,但碰上了总归有点麻烦,我讨厌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打算之后再来拜访你。”
男人摊了摊手,做出一个无奈又随性的姿态。
“可惜,等我再次光临时,你恰好又不在。于是……”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地上安安的遗体,像是在看一件用过的道具,“就找这个小家伙先玩玩了。她也很美味,那种初堕泥沼的懵懂、对温情的饥渴、以及深埋的羞耻……啧啧,别有一番风味。”
小丽的心像在被锥子反复穿刺,她听着眼前的男人用谈论美食般的口吻评价安安的死亡,胃里翻江倒海,这不会是个普通人,或者说……凡人。
恐惧之下,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求生的本能,让她竭力控制颤抖,一只手悄悄向下摸索,试图探进安安那浸满血水的外套口袋——
那个护符,也许还在她身上!
“啊……”男人发出一声恍然的轻叹,一根修长的食指优雅地竖了起来,姿态近乎顽皮,“你是在……找这个吗?”
他从自己那身深邃的黑色衣袍中,不紧不慢地掏出了一样东西,用指尖捏着细绳,让物件在雨中轻轻晃动。
细绳垂下,末端系着一枚苍白的圆盘。雨水打在上面,顺着螺旋的刻痕蜿蜒流下,仿佛那盘绕的生物正在潮湿中苏醒。
它不再像之前在小丽手中时那样有着微弱却令人安心的暖意,此刻只散发着一股死气。
最后的希望像风中的残烛,倏然熄灭,小丽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连思维都冻结了。她想摸出手机,想向那个留下手机的那个男人求救,那个叫沈一川的男人,那个眼神疲惫却给她生活带来一丝光的男人……但她的手指根本不听使唤。
“我说了,我讨厌麻烦,”男人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愉悦,“但我更讨厌……不完美。你既然是我选中的目标,我就不会轻易舍弃。地上这个,不过是我等待正餐时,用来打发时间的小点心。”
他向前挪了了一小步,小丽立刻感到头颅内部传来阵阵眩晕,周围的景物——湿漉漉的街道、昏暗的路灯、高耸的楼房全都开始微微扭曲、波动,仿佛浸入了晃动的水中,失去了真实的质感。
“但没想到,那些‘虫子’还真有些讨厌的小把戏。”男人的语气里终于染上一丝极其细微的烦躁,“居然把这个小玩意儿给了你。制作它的本源力量……来自一位让我也需稍稍侧目的‘老朋友’。虽然不惧,但你一直贴身带着,我还真一时拿你没办法。”
帽檐下的阴影似乎弯折出一个笑的弧度。
“现在好了。”他晃动着手中的护符,语气轻松得像解决了一个小难题,“离了身,这便是无主之物了。我会……好好保管它的。呵呵呵……”
那轻笑声钻进小丽耳朵,如同冰冷的蚯蚓在颅腔内爬行。
“你……到底是谁?”小丽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寒意已经不仅仅是雨水和夜晚带来的,它来自更深的地方,来自灵魂本源对某种不可名状存在的恐惧颤栗。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向前踱了一步。这一步,仿佛跨过了某个界限。
小丽的晕眩感陡然加剧,眼前的光影扭曲得更厉害,耳中开始出现隐隐的嗡鸣。
“我是谁?”男人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无比温柔,平和,充满了令人心醉的体贴与诱惑,“我是你的爱人啊,小丽。”
这声音直抵心扉,瞬间击溃了由恐惧和抵触建立起的脆弱壁垒。小丽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涣散了一瞬。
“我们走吧,”声音继续呢喃,充满诱惑,“新的人生马上就会开始,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回老家去。我们再也不干这行了。跟着我,你以后不用再对任何人强颜欢笑,不用再为了一点钱委屈自己,不用再忍受那些令人作呕的触碰。”
一幅幅画面挤入小丽的脑海:一座带着小院的、阳光明媚的房子,窗台上开着她叫不出名字的鲜花。晨光透过干净的玻璃,晒在柔软的床铺上。
“我们会住那样的房子。每天早上,阳光会叫醒你,而不是冰冷的闹钟或催促的电话。我会给你买最柔软的衣裙,用最好的料子,而不是那些不合身又扎皮肤的货色。你老家的债,我们也会还完。让你爹娘也能在乡亲面前直起腰板,不再为独自在外的你担心受怕。”
小丽的呼吸渐渐平缓,眼神越发迷离。她好像真的“看”到了,父母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心的笑容,老家那破旧的房屋似乎也变得亮堂起来,她自己则穿着素雅的长裙,坐在窗明几净的房间里,手中捧着一本书,而不是夹着廉价的香烟。
“你只需要……在家里等着我。”声音愈发柔和,带着令人沉醉的承诺,“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再害怕天黑之后的敲门声。我会让你快乐安稳地活着。活成你本该有的样子——被疼,被爱,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更多的画面涌现,干净的厨房里飘着饭菜香,而不是泡面和廉价外卖的味道。柔软的沙发,可以安心蜷缩一整晚看电视剧,不用担心随时被召唤。夜晚安宁的睡眠,没有光怪陆离的霓虹透过橱窗,没有陌生男人沉重的呼吸和汗味……
那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贴近小丽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最脆弱的地方。
“我还会带你去看这个世界……最真实、最壮丽的一面。不是这污浊狭窄的巷弄,不是这闪烁虚浮的霓虹。是星空之下的古老废墟,是深海之中的无声之城,是时间洪流里凝固的刹那永恒……你会看到,这庸常的生活之外,有多么辽阔无垠的‘真实’。而这一切,我都将与你分享。”
小丽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慢慢向上弯起,形成一个迷离而满足的微笑,在她惨白冰凉的脸上绽放。那些画面太清晰,太美好,美好得让她愿意相信那就是即将到来的现实。
她缓缓地,有些踉跄地,从跪坐的泥泞中站了起来。目光追随着声音的源头,追随着那顶礼帽下的模糊阴影,脚步开始向前移动。
一步,两步。
离那个黑色的身影越来越近。
在她脑海中构筑的完美图景里,那个牵着她的手,给她承诺,带她走向光明的男人的面容,也随着她脚步的靠近,从模糊的温暖光晕中,逐渐清晰……
高挺的鼻梁,瘦削却轮廓分明的脸颊,那双总是带着疲惫、却在此刻满是温柔和笃定的眼睛……还有那双眼瞳深处,一抹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淡金如蜜的光泽……
是那个男人,那是——
沈一川先生!
这个名字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伴随着那张清晰的面容,猛然劈入小丽混沌的脑海!
“沈……!”
她脱口而出半个音节,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一颤!
刹那间,所有的幻象——阳光、花园、美好的生活、父母的笑容、瑰丽的宇宙奇观——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玻璃,哗啦一声彻底崩解!消失得无影无踪!
眼睛瞬间恢复了令人疼痛的清晰聚焦。
哪里有什么阳光花园,柔软长裙,只有瓢泼的冷雨,泥泞的血泊,和近在咫尺的那道高大黑影!
透过黑影帽檐垂落的水幕,小丽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那根本不是一张因为光线或雨水而看不清的脸。
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彻头彻尾的“模糊”与“扭曲”!
实在难以形容,没有五官的轮廓,没有皮肤的肌理。只有一片不断蠕动、交融、翻滚的纯粹黝黑!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不断变幻、流淌、时而凸起时而凹陷的黑暗血肉团块。它像是一团被强行捏合又随时会崩解的人形阴影,是纯粹混沌与恶意的具现化!仅仅是瞥见这一眼,小丽就感觉自己的视觉神经连同大脑皮层一起被粗暴地撕裂、搅碎!
“呃……啊!!!”
小丽感觉自己所有的神经在千分之一秒内被同时熔断,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摧毁!无法形容的剧痛并非来自物理层面,而是认知层面上的彻底崩塌!她下意识地紧紧闭上双眼,但闭上眼后,那片蠕动的、无定形的黑暗非但没有消失,反而直接烙印在了意识深处,并且开始疯狂吞噬、蒸发她的一切——过往的记忆、对世界的认知,甚至是对“自我”存在的感知——所有构成“小丽”这个个体的碎片,都在那纯粹的、充满恶意的黑暗虚无面前,遭受无情的湮灭!
“吼——!!!!”
一声绝非人类,或者说绝非任何已知生物所能发出的恐怖咆哮,陡然炸响!那声音无法用语言形容,仿佛凝聚了无数星辰坍缩的绝望嘶鸣,蕴含着穿透时空、撕裂规则的暴怒,瞬间压过了世间一切声响!连密集坠落的雨幕,都在这声怒吼波及的范围内,凭空消逝。
小丽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眼眶和双耳传来破裂般的剧痛,以及温热的液体顺着面庞以及耳廓缓缓流下的痒意。
是血。
一只冰冷、坚硬、由最纯粹的阴影构成的手,猛地扼住了她的脖颈,将她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般,从地上拎了起来。
“该死!该死!该死!!”声音不再有丝毫伪装,不再是先前那混合的、充斥着诱惑的嗓音,而是带着着焚尽万物怒火,直接在她濒临崩溃的意识中震荡!
“你竟然……你竟然对他产生眷恋?!偏偏是他?!那个被可悲血脉束缚的、讨厌的虫子,那个我无法模仿覆盖的虫子?!”
小丽的视野一片漆黑,听觉尽失,意识在虚无的恐惧中浮沉。然而,就在这绝对的绝望和痛苦之中,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感觉,从近乎湮灭的自我残渣里挣扎着浮现出来。
那不是对美好幻象的向往。
那是一种……更简单、更直接,甚至有些荒唐的……
……胜利感。
比刚才沉溺于那些阳光花园的许诺时,还要真实,还要让她……不由自主地,牵动了嘴角。
尽管喉咙被扼住,尽管七窍可能都在流血,尽管灵魂正在被恐怖的黑暗撕扯……
但那残破扭曲的嘴角,确实是在……笑。
她好像真的很开心。
比刚才陷入那些虚假的美好幻象时,还要开心千倍、万倍。
她不太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但她清楚一件事——
眼前这个家伙,只怕是没法尽兴了。
“被毁了!全被毁了!我的剧本!我完美的戏剧!”黑影发出越发狂暴的怒号,“你竟敢……竟敢借用那只‘虫子’,用那种卑微的情感玷污我的游戏!!”
黑暗在咆哮,世界在哀鸣。而悬吊在这一切中心的小丽,却在那不断收紧的冰冷桎梏中,绽放着她此生最鲜明、也最悲伤的一个笑容。
她明白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但至少,在最后这一刻,她守护了自己内心那一点……连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真实的微光。
那光芒不属于这污浊的巷弄,不属于这扭曲的噩梦。
它只属于那个雨天的咖啡馆里,那个有着淡金色眼眸,对她说“好久不见”的,疲惫而温柔的男人。
这,就足够了。
足够了。
她努力向前,缓缓伸出了手……
10
“再快一点。”
汽车副驾上,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对着司机说道。
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绷紧到极致的焦灼。
“知道了!知道了!我油门已经踩到底了!”
驾驶座上是一个梳着利落马尾的女人,此刻正额头冒汗,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被暴雨吞噬的道路。
“这鬼天气!”
女人骂道。
这是一辆不太起眼的灰色厢式面包车,除了前面两人,车后厢昏暗的光线下还沉默地挤着五六个穿着便装但气势精悍的人员,空气里弥漫着器械和紧张的汗液混合的气味。
“老齐,”副驾的男人没有回头,声音压过引擎的轰鸣和车顶密集如鼓点的雨声,“先前派去监视安安的那组人,有没有异常?没问题立刻让他们向目的地进发,通知坐标!”
“联系过了,他们那边一切正常,目标……按照他们的说法,之前一直在租住地没有发现异常外出。已经命令他们全速向我们预定地点汇合。”后厢里一个面容粗犷眼神沉稳的中年男人立刻回应道。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不过他们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紧急,我没来得及详细解释。”
男人闭上眼,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腔里某种东西挤压出去。
“事情变化得太快了,”他低声开口,“那枚护符和我之间的感应……断开了……彻底。”
主驾的女人猛地一蹬腿,油门轰得更响,嘴里忍不住骂道:“妈的!今夜的雨真是……和那晚一样的大啊!”
前挡风玻璃外,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摇摆,开到最大档,却依旧难以廓清视野。远处的路灯、街牌、建筑的轮廓,全都在瀑布般的雨帘后扭曲、模糊,化作一团团流淌的光晕。整个世界如同被浸泡在冰冷、浑浊、无边无际的水体之中,正在缓慢下沉。
没人应她的话。车里只剩下引擎近乎咆哮的嘶吼,轮胎碾过积水路面的哗啦声,以及车棚上那永不停歇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噼啪撞击声。气氛陷入一种沉重而诡异的静默,连呼吸都被窗外的暴雨声压得低不可闻。
坐在副驾的男人重新睁开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望向窗外。飞速向后掠过的路灯流光,一道道划过他的眼眸,在瞳孔深处映出一抹璀璨却冰冷的淡金色,像是凝固的恒星余烬。
“……命运的丝线,果然……只能被短暂地拨弄,却难以被真正地修改么……”他低声呢喃,语气里浸透了无法言说的疲惫,以及一丝更深沉的被压抑的痛楚。
“屁话!”开车的女人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前方,脚下油门丝毫未松,“你不是就成功救了我么?你过去那股冲劲儿呢?你得拿出来啊!”
男人微微侧头,瞥了她一眼。
“那女的……”女人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但语速依旧很快,“叫小丽对吧……她对你不止是信任吧?我那次在咖啡馆就感觉出来了。要是……要是这次能把她救下来,那不就是活脱脱的‘英雄救美’?你懂不懂?”
“那你呢?”男人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我看你……比我还激动。”
女人沉默了。她左手稳稳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抬起来,有些烦躁地重新束了束脑后因为剧烈动作而有些松散的马尾,动作利落,却又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也想救她。”过了好几秒,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低了下去。
“你之前说得对,她确实……很像姐姐。”
面包车如同挣脱牢笼的钢铁猛兽,在空旷无人的雨夜街道上疯狂疾驰,撕裂一了层又一层连绵不绝的雨幕。昏黄的路灯光晕被拉成无数条颤抖的金线,又迅速被抛在身后无边的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面包车一个急转,冲进一片被遗忘在都市边缘的破旧居民区。一栋栋火柴盒般的灰色楼房在大雨中沉默矗立,窗户大多漆黑,像一只只空洞失神的眼睛。潮湿的外墙上布满斑驳的水痕和剥落的涂料,在车灯晃过的瞬间,宛如一座座冰冷的墓碑。
“7号楼!快!资料上她住7号楼!”男人锐利的目光扫过模糊的楼号,迅速指示方向。
“吱嘎——!”
刺耳的轮胎摩擦声混合着刹车片的尖叫,陡然划破雨夜的死寂。车身剧烈摇晃,尚未完全停稳,侧滑门已被猛地拉开。
“有情况!警戒!全员警戒!”后厢中有人厉声喝道。
数道身影如猎豹般鱼贯跃出,训练有素地散开,瞬间形成阵型,手中的各式奇特器械在雨水中泛起微光。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了前方单元门空地上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暴雨如注的泥泞中,两道身影静静地倒卧着。泥水混着暗红发黑的液体,在地面肆意蜿蜒、扩散,即使被不断冲刷稀释,那浓烈的属于生命的色彩依旧是那样刺眼。
男人如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黑色风衣的下摆在雨幕中猎猎翻飞。
地上的两人,正是安安和小丽。
趴着的是安安。身体扭曲的角度早已超出人类的极限,一动不动,生命的气息早已彻底消散,雨水正一点点带走她身上最后的温度。
躺着的是小丽。
风衣男人在她身边蹲下,动作却骤然停滞了一瞬。
她还活着!极其微弱,但确实还有一丝气息,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
然而她的样子……令人心胆俱裂。
小丽的七窍都在缓缓渗出鲜血,在苍白的脸颊上留下蜿蜒刺目的痕迹,又被雨水冲刷,形成一片片淡红色的污渍。长发湿透,凌乱地贴在额前颈侧。
但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
最可怕的是她的胸口。
衣物被某种难以想象的力量彻底撕裂、破碎,露出下方一个巨大的贯穿性空洞。
那不是利器造成的整齐创口,边缘参差不齐,仿佛被最野蛮的巨力硬生生撕开、掏挖得血肉模糊,断裂的骨茬白森森地刺出,混合着暗红发黑的组织液和雨水。本应属于一位美丽女性的胸膛,如今只剩下一片被暴力摧毁后的、空洞的黑暗和狼藉。雨水正无情地灌入那个可怕的缺口,冲刷着里面的一切。
这样的伤势,任何医学常识都会宣告彻底的、不可逆转的死亡。她能撑到现在,本身就已经是一个残酷的奇迹,或者说,是某种执念支撑下的最后回光。
死神那冰冷的绞索,已经套上她纤细的脖颈,正在缓慢而无可逆转地收紧。
“组长!”有人试图上前查看或采取紧急措施。
男人抬手,制止了所有人的动作。
“小丽……”男人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单膝跪在冰冷的血水泥泞中,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小丽沾满血污和雨水的脸,指尖感受到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凉。他呼唤着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试图唤回那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意识。
站在一旁的马尾女人此刻紧握着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小丽胸口那可怖的创伤,脸上满是巨大的失落和不甘。她咬紧牙关,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
男人依旧跪在那里,他俯下身,用轻柔的动作将小丽的上身小心揽起后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和手臂,为她遮挡从天而降的冰雨。他用手掌一次次擦拭着小丽面庞上不断被雨水混合的血迹,一遍遍,轻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奇迹般的,小丽那毫无血色的破损的嘴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是……您,沈……先生……么……”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断续的蛛丝,气若游丝,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消散。她的眼睛没有睁开,也无法睁开,她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世界对她而言已是一片寂静的黑暗。但在生命最后的模糊感知里,她能感受到自己正被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怀抱拥着,能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那曾给过她短暂安宁与奇异信任感的存在。
“是我,我——”
“沈……先……生……”小丽的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她此刻的模样是如此凄惨如此惊悚,仿佛被命运与恶意彻底摧残过的玩偶,可这一丝微弱到极致的笑容,却是那么凄美。
美得令人心碎。
“这个……给……您……”
男人感到怀中那具逐渐冰冷的身躯,手臂似乎极其微弱地痉挛般抽动了一下。他目光下移,落在小丽一直紧握成拳、搭在身侧的右手上。
那五根手指,纤细,脆弱,皮肤因失血和冰冷呈现出一种石膏般的苍白。此刻,它们正用尽生命最后的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一点点张开。
掌心之中,静静躺着一枚圆盘状的物件,上面系着一条黑色的细绳。
那东西看起来暗淡无光,还隐约多了一丝细微的仿佛被侵蚀过的痕迹,边缘甚至沾染了些许属于小丽的血迹,但它确实在那里,被她的手紧紧握着,直到此刻。
“沈……先生……还给……您……”她的声音更低了,每一个字都像是飘散的烟尘,“是我……趁机……偷……对不……起……我……不会……再弄丢了……”
“沈……先生……谢谢……你……”小丽的语气细若蚊蚋,几乎完全被雨声彻底淹没,“我想……我……现在……用不着……这个……了……”
男人没有拿过物件,只是一言不发的深深垂下了头,额前黑色的发丝被雨水打湿,紧贴皮肤。仿佛全世界的重量,所有的无力、愧疚、悲伤与某种更沉重的宿命感,此刻都化作了实质,重重地压迫在他弯曲的颈项之上。
先前那些在周围紧张警戒,检查异常的人员,此刻都不由自主地围拢过来几步。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敢打扰,也没人能看清阴影中男人此刻的表情。
“沈……先……能……叫……我……名……么……”小丽的气息越来越弱,吐字愈发艰难,破碎。
“不……是……小丽……就像……警局……那次……”
男人的身体微微地一震。
雨水顺着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他看着怀中那张逐渐失去最后生气的脸,那双紧闭却仿佛仍望着某个方向的眼眸。
“惠美。”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
“谢惠美。”
男人一声声地,轻轻地唤着这个名字,她的名字。不再是代号,不再是是泛称,而是她生来便被父母给予、带着最朴素期盼的真名。呼唤声飘进凛冽的风,融进无边的雨,带着一种温柔的诀别,抵达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要照亮那通往永恒黑暗的,最后一段孤独的路。
“惠美……”
怀里的身躯,最后那一点细微的颤动,彻底停止了。
嘴角那抹虚幻的微笑,定格在了那里。
她没有再回应,也没有任何动作。
她再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了。
永远。
“组长。”后方,一个穿着防水夹克的年轻队员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地汇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周围初步勘查完毕,未发现明确异常残留迹象。但仪器对局部时空稳定度的波动记录显示,大约十分钟前,这里曾有过一次高强度但极其短暂的‘现实脱离’现象,性质……与A级档案二号卷宗里记录的数据吻合度很高。具体数据需要回去详细分析。”
“回去再说。”男人的声音传来,沙哑而疲惫。他依旧保持着怀抱小丽的姿势,没有动,“马上通知警方的同志,就按‘善后预案’处理,不要惊动周围住户,现场……打扫干净。”
“是!”
站在一旁,一直死死咬住嘴唇的马尾女人,此刻终于开了口。
“她们……怎么办?”
风衣男人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她们的遗体,我们要带走。一切后事……都由组织来安排。”
“那个家伙……”女人握紧了拳,骨节发出轻响。
“我一定要驱逐它!”
“它不会再继续留在这里了。”
“什么?”女人没听明白。
“她……不是自杀的。”男人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这说明,它的‘游戏’,它的‘剧本’……出了瑕疵。它……失败了。依照它的习性,无趣或失败之地……不会久留。”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消化着这句话里的信息,雨水顺着她的马尾辫不断滴落。
“……惠美,”她低声重复这个名字,语气复杂,“就是这个女人的真名?”
“是的。”
男人终于动了,他收起那枚护符,然后十分温柔地将小丽的遗体横抱起来,仿佛她只是睡着了。男人黑色的风衣早已被雨水浸透,风雨无情地拍击着他挺拔的背影,像拍击着一块在怒海狂涛中孤独耸立的礁石。
“她叫谢惠美。”
他停顿了片刻,像是在回忆什么。
“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儿。”
话音落下,男人迈开步伐,抱着怀中的冰冷走向车厢。雨水在他身后连成一片凄迷的大幕,将地上那摊刺目的鲜红,连同这个夜晚所有的绝望、挣扎、微光与沉寂,一点点的冲刷、覆盖。
黑夜依旧深沉。
而雨,不知还要下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