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古叶
李诞会被记住的,奇幻界也一定会记住十几年前死去的李诞赠予我的手稿。
李诞死在了为自己准备的棺材里,但谁都明白他不打算那时就用了,也不应该在那时用。即便他的胃癌一直在折磨着他,但他不是一个会屈服的人,要我说,他会像一个行在一条无限的路上的固执的疯子,不会改道地走下去。他总嘲笑我是在无趣的“乡野怪谈”中打转,而他已经触碰到了深渊,现在看来,他早已陷入深渊。
李诞死时,左眼瞪得很大,右眼半睁,涣散的双眼让人难以揣度其中深意。他手中攥着几张纸,地上掉落的安眠药瓶子和其中空无的存量,似乎在说明着它介入了一代奇幻大家的死亡——事实也如此。不过对李诞死因的质疑反而日嚣甚上——这是对一个奇幻小说作家最好的肯定。
李诞攥着的是他的遗书和遗作。遗书大致是讲他放弃所有发表过的作品的版权,将最后两篇未发表的作品手稿赠予我,并委托我负责他的丧葬事宜。于是,我们便看到了,一个“鬼故事”作家对另一个“鬼故事”作家的肯定,李诞对我这个至交好友的肯定。
李诞的家族,现在被无数人考证过了,一个历史上有过些许辉煌,现在却衰落的家族。李诞的直系亲属全死绝了,剩下的那些亲属,也不像是会给他收尸的——尤其是李诞没有留给他们什么的情况下,于是只能由我操办了
李诞曾有过一段婚姻,他的一些读者和同道——当然也包括我,都参加了那次婚礼。我们本来都以为会看到一个因精神疾病折磨而变得消瘦偏执却又像装作容光焕发的中年男人,却发现李诞是一个温和的青年——就像许多写网络奇幻小说的作者,而非这样一个印刷低劣的纸浆杂志的作家,但这个杂志却是奇幻界所能为他提供的最好平台。先前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一直都是在网络上交流。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见到李诞。
这段婚姻没有持续多久,他的妻子失业了,新工作离我们这座小城很远,于是婚姻结束了(也有推测是李诞的妻子因为仰慕他的才华才追求他,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悔了),孤独又开始缠绕着李诞。
当我在李诞的婚礼上第一次见到他的妻子,我就意识到,眼前是一个十分虚伪地扮演着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以及李诞的狂热崇拜者的人,实际上却是一只狡诈的狐狸。她看上的,或许只有李诞的金钱和声望。当其目的得手,她便会叼着羊跳出围栏,最后只有农场主会有损失。
我那时同来给我敬酒李诞讲了,但他却冷笑着,对我说:“前辈,我想我作为一个成功的作家,见识过的人应该不比你少,况且当你还在为生活奔波时,我已经荣誉满身了。我不是说你嫉妒我,于是去诋毁她,我只是想说我还没有差到看不出一个人的好坏,或者说没有识人之明。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就这么和你直说了。”于是他转身,去给别人敬酒去了。
李诞头七那天的深夜,我还在灵堂旁研究他的两份手稿,忽然看到他的前妻,她进来时看到李诞的尸体和满处的白花愣了一下,之后直接向我走来,一直盯着那两份手稿。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便抢先说道:“我是来找你的,我知道他选择了那个世界,不过他留下的东西我也要一份。”我当时十分气愤,现在想来也是为李诞有过这样的妻子感到同情,一个将小说主角当作工具的作家,却被命运当作了工具。
我指着她说:“李诞已经死了,你想要的你都得到了,不至于连这都想要抢走罢?”其实我那时想的却是这两篇作品至少能让阿卡姆小屋在市场上可以立足,至少要让李诞再被他的作品利用一下。
她很平静,也很平淡,她说:“你和我是一类人,那天的事李诞和我说了,他这辈子就认定了两个人,可你和我都利用了他——你不用否认。不过,我想这至少能让死去的魂灵安心一点。我想你不会知道,李诞只用了几天就结束了作家的职责。之后,那些原始手稿都被他销毁了。你能不能想象到,你的伴侣会在看书时突然受惊,随后念叨着什么那个世界来找我了,就如同一个迫害妄想症患者一样;你又能不能想象,你的枕边人,在半夜突然惊醒,冲到柜子前拿出早就藏好的汽油,烧掉了自己所有的作品。那时我拉住他,质问他在干什么,他只是念叨着这些东西不能留在这个世界,我又问那么你给我留了什么,他说会有的。我问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他很肯定的和我说会留的。你懂么,至少他会给我留一份的!”最后那几句话她是吼出来的,甚至留下了眼泪,我很庆幸她是深夜来找我的,值夜班的工作人员也被我赶走了,她的这些话不会被人注意到。
我那时忽然意识到,这个以欺瞒为手段,获利为目的去接近李诞的女人,是真的爱上了李诞,不,不,她爱上的是作家,那个写出伟大神话的作家,但不是李诞,绝不是李诞。我那时对李诞的同情再次触动了我,于是我将预言书——李诞的第一篇手稿给了她,至少不能让李诞再失信了。不过我问她,为什么要和李诞离婚,她把眼泪擦了擦,说她真的想过天才的作家和作家的天才会让她真正忘记那不知因何而来的险恶目的,但李诞绝不是那个作家。她可以接受一个酗酒凶暴的天才,但不能接受一个……后面她就不说话了。她说她可以猜到第二篇手稿写了什么,但她希望我不要公布,或是把它变成假的,这对我们三个都好。她又把预言书还我了,还给我留下了半瓶汽油,说是李诞曾经用过。之后她就走了。
这里我想说明两件事:一是李诞确实没有识人之明,最信任的两人都背叛了他;二是我确实嫉妒他,嫉妒他能开创一个时代,在他之前奇幻作品不受重视,我的作品都被埋没,在他之后我的作品却成为了李诞作品的仿品,我也嫉妒他天赋本来那么差,却会像受上天眷顾一样,创作出那么好的作品。
李诞与我提过,他梦想着写出真正的好作品,但他的天赋却差到写出的东西连自己都感到厌恶,有时甚至怀疑那些文法不通,内容幼稚的东西是不是他写出来的,经过反复确认,只得认下了。不过李诞的天赋不在写作上,也不在鉴赏上,而是在于他令人费解的记忆能力上。只要他愿意,他便可以记下无数的文本。不过他这能力,对他的写作能力并没有什么帮助,就仿佛记忆能力是拿写作能力换的。
我曾看过他的两篇模仿之作,两篇内容都是两艘宇宙飞船在宇宙中发生小规模冲突的文章,一篇是辞藻的混乱堆砌和源自其他文章的描写,一篇则像是小学生写的犹如两辆装着水枪的碰碰车在玩耍。很遗憾这两篇文章被李诞销毁了。
许多李诞的传记作家都着重提到之后发生的事,在那段极短的时间内李诞就写出了诸多奇幻作品,其中不乏真正“传世”的作品。一个光怪陆离的完全宇宙主义的世界被构建出来。在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所有研究李诞的人,以及他的忠实粉丝,都迫于李诞施加的压力缄口不言,李诞死后,就改由我对他们施压了,显然效果都不好,网络上那么多传言、猜测或者虚构架空的版本都证实了这一点。
李诞的两篇作品,一份我提到过了,是预言书,他预言这个被他称为奈亚拉托提普神话的松散的体系,将真正成为一份至宝,并给出了具体的发展规划——不,是预言。希望我能够整理这些作品,并将其传播。我看到这份预言书的那一刻,我怀疑李诞是不是编造了一份离谱的商业计划书来忽悠我,而这之后的发展却像李诞所预言的那样,从松散体系到完善的神话,之后再结合跑团等方式传播,最后彻底出名。现在,哪怕是一个一向鄙夷奇幻这个圈子的人,都能够看出这个体系的价值——一个庞大自洽甚至为诸多同人作品留下位置的体系,一个诞生了诸多模仿者的体系,值得被追捧。这甚至比他笔下的世界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比他一直栖身的奇幻届的所有故事更像一个奇幻故事。
因为其中一篇作品太具代表性,也太过出名,所以我将这个体系换了个名字,我为了出版作品建立了阿卡姆小屋,为作品的传播尽心尽力,,所以在这件事上,我还是能够做决定的。李诞死了,那至少让我这个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下的人也享受一点光辉罢。于是随着我删除键一按,再打上几个字,这个体系便被改名了,也就是现在大家耳熟能详的克苏鲁神话——这也是李诞自白书所写的名字。
李诞的第二篇作品,我也提到过了,是自白书。其中就提到那段神秘的经历——关于他为什么能够有那么大的转变。他自称在那段时间里,他的意识沉没在另一个与我们高度相似却又不同的世界。在那里,奇幻文学成为了主流文学的一种,李诞自称非常“着迷”在那个庞大的成熟的由无数创作者共通构建的神话体系——一个关于宇宙主义式神明,不可名状之恐怖和人类理智之脆弱的体系,于是他完全地记住了那个体系创始人几乎所有的作品。之后,他的意识被抽离出那个世界,他本以为回到了原先的世界,却发现到了那个体系所构建的世界中。他成为了密斯塔托尼克大学的一名新生,很有网文的意味。他在其中“真实”地见到了曾经故事中的人物,“真切”地了解了故事背景。在那里,他借阅到了那本久负盛名的书——我可以不打出它的名字。书中诡异的记载击垮了他的精神,于是他回来了。现在来看,这就是一个精神病人的幻想罢,虽然自称无法分辨那是不是神启,或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或许他的记忆能力就是为这个体系而生的容器——我们都明白这是自欺欺人。
李诞的梦想有了抑制不住的膨胀,尤其是这个世界没有那个体系。最后他将这些“抄袭”来了,曾经穿越的那两个世界让他对这个体系非常了解,这样就没有人怀疑过他的天赋能否写出这样的作品,而是怀疑那段时间发生过什么,并成为了一个被讨论的话题。但是,那种愧疚感还是压垮了他,于是他选择自杀,想要尝试前往那个世界赎罪,并将“真相”写下,要求我公布于世。
我忽然理解了她没说完的话,她不能接受一个虚假的创作者,实际的抄袭者。我也理解了她在李诞的葬礼上对我说过的话,“让李诞拉着神圣的作家一同归于虚无罢”。
李诞啊李诞,如果这真是你抄的,你让我这么做难道不会让世人更加坚信这是你写的了么?世人只会疑惑,一位大家自杀前这么会写下这么幼稚的东西,然后提出质疑:这真的是奇幻大家的最后之作吗?那么低劣、粗糙,虚构了一整篇文章,又套以低俗老套的穿越。我将这篇遗作整理后发在几个平台上,李诞的拥护者在质疑,并要求我公开手稿原件;李诞的反对者都不相信,并直言这是一个极端厌恶李诞的混蛋——他们暗指我就是这个混蛋——抹黑李诞的作品,但手法低劣到连他们都看不下去;李诞的前妻公开地指责我伪造遗稿,抹黑一代奇幻大家,虽然她绝口不再提当年为什么与李诞离婚。
李诞手稿的原件我一直没有公开,因为他的读者——尤其是他的前妻,一定会看出,这篇手稿或许是真的,文法不通,内容幼稚,这是最初的李诞,或者他从来没变过。不过啊,李诞,这个名头你还是担着罢,你或许是想让人们的质疑和考究成为最后一篇作品?又或者那是真的?不过公开手稿又如何,信徒会说那是对曾经的自己的怀念,反对者甚至怀疑我伪造的原件,李诞啊李诞,你早就料到这个死局了罢?
李诞的被我锁在抽屉里的手稿开始变得泛黄,有时我会想,那世人所崇拜的神话,可能不过是一个疯子的抄袭,或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的推波助澜。不过无论是什么,这最后都倒向了这样一个结局:使他无法承受的愧疚,以及留给阿卡姆小屋——或者说我的一座金山,至于真相是什么,我知道,别人也知道,但重要的是人们总要作出取舍,相信过去的李诞,还是死去的李诞,这似乎很令人费解。
李诞在他的自白书里写下:“我不清楚什么是真的,是那个世界是真的,还是我的精神病是真的。但那个世界如此真实,我分不清,如果那个世界是假的,那只能说明我的大脑本身就是一个深渊。”粗劣,文法不通,很像他。
我将她送我的半瓶汽油倒在李诞的手稿上,点燃了,化为灰烬了,被汗浸湿过的手稿很快在焚烧下发出阵阵臭味——这最后之作,便是献给那由谎言和虚荣构筑起的虚假的神像的最后的祭品。
我将这一切写下,我的所做所想,所为所讲,我将这篇作品的手稿赠予她——我想读到这篇手稿的人都知道是谁,并委托她负责我的丧葬事宜。如果说她是伏在虚假的神像前靠虚伪的信徒的施舍的残羹冷炙维生的狐狸,那么我就是一条寄生在虚假神像里的食腐生物。我和她是一类人,不同的是我终会离开,我离开,说明这神像太真实了,但她不一样,她的离开反而说明这神像是虚假的。我相信她会看到这段评价的。
或许罢,某天,另一个世界像李诞一样的人会在火里看见这篇文章,然后把它抄成新的作品。
墨水快没了,我也该停笔了,毕竟前面我的无聊至极的遗作已经浪费大家太多的时间了,也不太好意思再为了那根本没有的稿费凑字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