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普琉多斯的回放

Jun 27, 2024  

即使在神异云集、奇珍遍地的太虚城,东方扶留也绝不能被列入等闲之辈。

东方扶留的居所便在太虚城独树一帜:不同于城中玉石、珠贝、香木建造的奢华宅邸,她的住处是一座粗糙岩石砌成的高塔;层层屋檐和常见中式建筑一样勾心斗角,异常尖锐的塔顶却显然源自更加遥远的地方。居所的主人自幼师从方士,年龄稍长便乘着帆船、马匹和一些不可言说的交通工具,往来于幻梦境各处;有人说,她到访过的可不仅是美丽的欧兹-纳尔盖山谷或古雅的乌撒,甚至不止于凶险的撒拉伦和阴森的夏阿;她的双足可能践踏过梦境诸神那迢递的容身之所,也可能登上过通往清醒世界的阶梯。十三岁时,这位术士返回太虚城,用堪称可怖的早慧令这座城池的谷物、矿产和人口加倍丰饶,城主则赐予其“贤宁君”之封号。此后数年,贤宁君屡次离开住所,前往无人知晓之地,又助长了那些传闻。

东方嗤笑常人所汲汲营营的财富:太虚城内最豪奢的富翁,也不敢肖想她的财富的万分之一。在她的石质尖塔里,一草一木均出自世人无法想象的存在,那些存在最深可关联到诸神也无法探知的深渊。她的侍从是利用蛇人技术创造的、精致到亵渎生命的无机造物;她的藏书,有几本超越了时间束缚,从未来宏伟的图书馆城来到幻梦境的术士手中;她的步摇泛着言语无法形容的剧毒色彩,因为点缀在印斯茅斯黄金上的羽毛的原主,是被星之彩污染的翠鸟——而术士本人穿着冷蛛蛛丝织就的飘逸白纱,端坐于古革巨人的皮毛之上,恍若忘川河畔腐殖质孕育的曼陀罗华。

东方扶留异常自负。她渴望一切黑暗的知识,自认为能够据此接近群星背面的无穷混沌。因此,当一名旅行商人迫切地想脱手某个渎神邪物时,她毫不犹豫地买下了,甚至对商人的三缄其口深感失望。

尽管商人脸上的恐惧之色无可质疑,商品本身却并未立即显露自身的全部邪恶本质。实际上,它是一块奇异玉石刻成的雕像,玉石呈现半透明的天青色,手感对于瑶境人而言也称得上分外温润;玉石内部散落璀璨的点状光芒,东方认为光点的排布与天体的运转具备某些共通之处。令人不安的是雕像的形态:雕像的左半边是身披的长袍人形,从体态上看应是少年。人形盘腿坐着,就像清醒世界的人们信仰的良善神祇;连着长袍的兜帽正要滑落,少年的一只手牵在帽檐上,动作造成袍子的滑落与卷曲,暗示了人形的光滑丰润;半滑落的兜帽下,露出的面庞栩栩如生:眉毛纤柔,半抱着闭合的双目,垂落的睫毛根根分明;口鼻线条干净而不锋利,下颌更雕得近乎完美,哪怕用手细细抚摸,也没有任何滞涩之处,仿佛令玉石有了花瓣般的柔软。可雕像的右侧和后部全然毁灭了左前方那份带着娇娆的圣洁:少年的形体逐渐被融化,玉石被塑为翻滚的粘稠液体,其涌起的波涛足以让多数人类心惊,更遑论,一些部分的起伏隐晦地代表着愈发接近血肉的事物。

这畸形的瑰丽杰作使得年轻的术士欣喜若狂,它无疑令她的博古架增色不少。可随着观察的深入,东方很快明白自己不可能囿于单纯的收藏。这尊雕像在她心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激情,以至于她时常搁置工作,捧着雕像出神;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激情脱离了理性掌控时,她感到不快;而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激情开始赋予雕像某些人格化的东西时,她的不快变为恐慌。一天夜里,术士躺在克雷德檀木打造的拔步床上,眼前的雕像在虚无中,缓慢膨胀至等身大小。雕像内驰骋的星辰被尘世的色彩所遮蔽,而非人的部分则在这一过程中消散、重组——彻底化作人形的少年重新戴好兜帽,眼睛睁开了,却被阴影模糊着,苍白的面容的边缘,青灰色的发丝若隐若现。虚无终于被影像填充,少年身后,怪异的风蚀石柱支撑着万里黄沙上的夕阳。东方扶留忽而知晓自己的身处何地——她在瑶境以东的沙漠禁区。

术士猛然惊醒,冷汗顺着粘结的黑发滴落,火苗在巨蠕虫油脂凝成的蜡烛上燃烧,透过汗珠,折射出须臾的疯狂幻彩。她方才的经历与清醒世界的做梦如出一辙,但她当下位于幻梦境,此番经历,只能勉强解释为幻觉或谵妄。

东部沙漠是让最高明的术士都却步的存在,幻梦境内的人类乃至其他智慧种族,俱对其中状况一无所知,就连最天方夜谭的传言也不曾存在过,《死灵之书》和《玄君七章秘经》也没有相关记载;没有任何事物能从沙漠走出,甚至濒死者绝望、含糊其辞的讯息也不能例外。东方思维的一头体会到空前的恐惧,另一头却被难以自己的澎拜心潮所冲击,由于一贯的好奇心和冒险欲望,由于对恐惧本身的迷恋,由于……

至此她仍未采取行动。第二天夜晚,少年以更加清晰、更加鲜活的形象前来,宛若粉嫩果肉的嘴唇翕动,吐出的声音似冷原深处的雪水,清冽甘甜,却寒冷到致命:

“请到失落的普琉多斯来吧……遗迹和典籍正被流沙吞没……”

此后东方扶留失去了一切睡眠,蝗群一样的狂热在脑海肆虐。事情早已明了,那雕像携带了不洁的、连她亦无法摆平的力量,那少年则是远超人类认知的存在;然而她已永远做不到将雕像一丢了事,病态的情绪把激情焚烧成迷恋,又把恐惧熔融成仇恨。术士带上耶库伯丝绸织就的天水碧色的帷帽,发誓此去定要取得结果,结果只能是以下形式:得到他、毁灭他、被他得到或被他毁灭。

东方扶留踏入禁忌的沙漠,追寻神像描绘的幻影,或许也包括幻影许诺的知识财富。诸夭之野的萋萋芳草退向天际,无尽瀚海的奔飙狂暴地嘶吼,风力足以扫荡常人的理智。东方不得不祭出几道符咒,方得以继续行走。落日好似灼热的夏塔克鸟卵的蛋黄,一点一点被地平线上的沙土深埋,宇宙睁开它分布不均的发光之眼,无悲无喜地审视一切,又似乎从未瞩目过什么。

片刻后,年轻的术士意识到,苍穹毫无理由地孳生出硕大无朋的黑影。那些影子在刹那间变化出无以名状的形态,随心所欲地吞吐繁星。东方扶留迅速移开目光,因为仅凭形状判断,那些辽远的阴霾也不适于人类直视。而远方的夜色里,大片辉煌的灯火浮现,于是术士加快脚步,迈向扑朔迷离的蜃景。她的行走速度比她想象中的快——还是说,那幻境也在向她靠进?俄顷,蜃景展现出更多细节,东方已能肯定,面前有一座高楼林立、闾阎扑地的奢华之城。

不知不觉她已置身蜃景之中。城市的荣光远甚于太虚城,这让东方感到些微讶异:建筑和道路犹如山峦与河流,灯光在一切表面涂画出无法记忆的图案,难以形容的庞大金属在其间运作,余下空间则被衣着绮丽的人们填满,其间夹杂着不少更为神奇的种族。高台上魅魔旋舞,吟唱古老的颂歌,迷魅鼠往来于宾客间,献上醉人的甘醴,人类则用穷尽想象力的礼冠、用尽色彩的华服装点肉体凡胎,伴随靡靡之音纵情欢笑。彩灯堆砌出半明半暗的空间,神像的原型站在其中,天青色的长袍丝毫不受火树银花的沾染,像比人类古老的万古积雪,自崇山峻岭迸裂而下,用冷漠盲目的自然阴影笼罩芸芸众生。

“尊驾留步!”

东方伸手,磅礴的文明奇迹霎时间无影无踪,风蚀岩群栩栩如生地重现不洁生物的形象,狰狞地包围着少女。沙海萧索寂寥,只有疾风高喊无尽的骇人魔咒。东方终于精疲力竭,只好布下法阵,唤出帐篷,稍作休息。时间被万物归一者调试,她不知何时醒来:耳内充斥着车水马龙的喧嚣,目之所及皆为摩肩接踵的人群。

天青色少年这次更近了。东方追上去,在即将触碰对方之时,旋即止步。

“尊驾……是何方神圣?为何对我的心智如此愚弄?”东方扶留大声问。

少年转身,上半脸依旧为兜帽遮挡,恍若远山芙蓉的面颊上浮动着一对圆圆的酒窝:“你好,我是旧日支配者泽多茵那。我并非愚弄你,而是想给你看看过去的留影——这不是很精彩吗?这是普琉多斯国覆灭前夕,灾厄的情形很快也会上演,我很喜欢你,才让你来欣赏欣赏的。”

东方扶留的手罕见地颤抖起来。她直面的是古老而污秽到难以置信的存在。

“普琉多斯是……是您……”她破碎的语言几乎无法达意。

“我毁灭的?不不不,我只是来找吃的……”少年快速摇动着手,貌似在认真解释,“我以一切意识体的负面情绪为食,当年,是此处的浩劫将我吸引而来。进食后,我又在此处逗留少许时间,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哎呀,不说这个了,我真没想到你能走到这里,你有没有受伤?饿不饿?再玩一会吧,毁灭的胜景即将重现!”

“请跟我来。”少年如同恋人般耳语。东方心中余下的空隙被恐惧的阴霾填满,可那阴霾的源头反是燃烧得更为旺盛的杀伤性光焰。光明和污浊沿血管与骨髓扩散至四肢百骸,她不能靠近,也不能离去——进则殒命于冰峰之酷寒,退则在大漠中干热而死。她只能作为被邪神牵引的风筝,以某种超然形态,晃晃悠悠地掠过死亡的闹市。

“怎么啦?”少年回头,疑惑的语气与人类极为相似,“不舒服吗?还是饿了?”他转身返回东方身边,把手探入她的手心,东方战栗了一下:那只手的温度适中,比她的手掌略凉,皮肤柔滑得令人发指,介于海洋生物和婴儿之间……他们步入众多琼楼玉宇之一,穿过用整块猫眼石雕出高门,金蚕丝地毯铺陈于封存了各种珍惜而美丽的生物的琥珀地砖上,名贵的夜光鸟蜷缩在吊挂的羊脂玉笼内,啼声哀婉。血统可疑的尖耳侍者笑靥如花,托着天成水墨图样的黑冰翡翠盘呈上珍馐,手执水草玛瑙倒流壶倾注桂酒椒浆。精雕细刻的烹饪手法异化了食物,鸡肉渗出花朵的芬芳,菌菇满溢贝类的鲜香,而盆景大小的壮观主菜,其材质更是无从查起,只知无法言说的馥郁在口腔里流转。少年双手托腮,双颊被穷奢极欲的霓虹染上玫瑰色的假象。

“看到这些菜肴符合你的胃口,我真开心。稍后,可以烦请你同我去斗兽场游玩吗?保证不会让你无聊。”

东方扶留发觉自己无法拒绝泽多茵那的任何要求。她陪伴邪神来到水晶穹顶的雄伟斗兽场,坐到了视野最好也最舒适宽敞的包厢中。色彩斑斓的人潮蜂拥而入,远远望去就像花花绿绿的菜肴被倒入扣着水晶盖的黄金巨碗。贵妇们的鸟羽披风熠熠生辉,绅士们的袍裾被来自幻梦境各地的鲜花点缀,孩子们的头发上则有纷杂的缎带飘飞。场地愈发嘈杂喧闹,人群的亢奋疑似脱离了人类的范畴,转向更原始、更血腥的部分。

少年外表的邪神微启丹唇,白胜珍珠的牙齿轻轻咬下侍者送上的可爱甜品。与此同时,斗兽场中心,两扇相对的厚重钻石门被拉开,东方扶留先是看到了一些肢体,随即才明白自己看见了无与伦比的畸形可怖之物。纵使东方精通无数黑暗的知识,她也不曾见闻如此的污秽和亵渎。

左侧的怪物有着女人的躯干和头,身体下端连着十余只类似蜘蛛足的结构,而疯狂至极的是,那些昆虫般的肢体上,覆盖有人类的皮肤!更为讽刺的是,这怪物的面容极其美艳,却又流露出纯粹的兽性。它以恶狗的神态龇着牙,面向另一只玷污理智的怪兽。

位于右侧的参赛者大体可被描述为一只无头的巨大青蛙,腹部增生了一堆肿瘤似的婴儿头颅,这些婴儿头的表皮也和青蛙一般湿滑粘腻。

电光火石间,左方的蛛人扑向无头青蛙,将锋利的鳌肢插入其中一个婴儿头颅。无头青蛙挺起肚子,让余下的头颅撕咬蛛人的身体。病态的狂迷的浪潮卷席整座建筑,贵妇挥舞手帕,孩子蹦跳欢呼,绅士高喊着下注。东方转头,少年的还在慢条斯理地吃着甜品,用粉色的舌尖舔舐猩红的果酱。发觉东方的目光,他认真解释道:“这些生物是基因实验的产物,拥有极具创造力的遗传物质,可以极大地满足普琉多斯人的享乐需求。”

当东方扶留把注意力转回斗兽舞台上时,两头怪物都倒在了血泊之中。血泊里腾起黑色——不是气体、液体或固体,仅仅是黑暗本身。黑暗迅速填充了巨碗的碗底,紧接着,无形的疫病从黑暗中涌出,周遭的人群瞬间变黄、变脆,而后崩塌飞散。不过片时,死亡就以那团黑暗为中心,扩散至整个斗兽场,而东方扶留连一声惊叫都不曾听见。黑暗不断收缩,无数小光点在其中孕育、增殖。当术士意识到那是蠢动的宇宙时,她不顾一切地冲出斗兽场,浑浊的阴影鲸吞了晶莹剔透的宝石,吐出丑陋、粗糙、畸变的岩石。

她奔逃至街市,普琉多斯正在向沙石异变,速度却出人意料地缓和下来,宝石黄金一点点变得灰暗,不少人的半个身体早已与越积越厚的黄沙融为一体,剩下的部分却经久不息地挣扎、咒骂、嘶吼、咆哮、哭泣、祈祷。黄沙的空隙中泄漏出鲜红的、发光的物质,恰如太阳的血肉。烈风冲击着天地,但冲不净愈渐浓密的沙尘。于是普琉多斯在越来越弱的悲泣中,徐徐溶解成千里荒漠。沙暴和怪石千年如一日,以至于无法分辨现实和历史。

“怎么样,还喜欢吗?我说的没错吧,又精彩又美味!”

东方扶留抬头,眼前只是诺弗-刻皮毛搭成的帐篷顶,泽多茵那的声音来自外面。她咬牙起身,一把掀开门帘,天青色的少年立在她的绿色篝火旁,那些发光的符纸和法阵使他的身影更显清晰。在罪孽与灾难的灰烬上,他仍旧看似高处不胜寒的雪山……

“站住!!”

她将自己推向少年,死死擒住他的双肩,抱着比死亡还坚定的决心,扯下他的兜帽。

少年有着茂密的青灰色发丝、水杏般的美目,以及——

鲜红的、炽热的、刺眼的虹膜,天真、盲目又嗜血的颜色,像潜行于地底的毒蛇般的岩浆,更像——太阳的血肉。

东方扶留毫不犹豫地从靴子里拔出廷达罗斯猎犬牙齿制作的匕首,向少年的心口刺去。刀尖朝向他,而死亡,则是朝向自己。

少年毫无征兆地消失。群星重现,劲风止息,仿佛除了她,什么都不在这里。

东方扶留摔在干枯的沙砾上,她没能达成任何一个结果。

不,不对——有一个结果被达成了。

此后她归旧日支配者泽多茵那所有。在她剩余的生命周期内,她将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可口的佳肴。

正如缓缓死在沙尘中的普琉多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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