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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利维亚

May 17, 2024  

她拢了拢头发,朝我看了最后一眼,利落地走入火焰。

凌厉的风裹挟着火苗冲上天际,我恍然间觉得奥利维亚和我一样,是个活生生的人。仿佛为了证明我的想法是错的,或是安慰我,火只是猛烈地燃烧了一会儿就熄灭了,地面上仅存的些许灰烬也被风识趣地带走。

我站在日光下,站在见证万物生灭的炽热之中,成了唯一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一周前我来到此地,先是乘火车,再换乘马车,最后不得不跟着一位皮肤黝黑细腻的当地女人学习骑马,才得以来到这座几乎是嵌进山崖里的镇子上。我不熟悉当地的语言,只能一次次地展开我手中那卷羊皮纸,穿过逼仄的街道,低矮的竹屋,重复着那个名字:“奥利维亚”。我来寻找幽灵,创作的幽灵。

那位教我骑马的女性名叫乌塔,曾经为两支至今下落不明的探险队当过向导,我们能做一些简单的交流。

“只有你来找奥利维亚”她重复了一遍:“只有你。”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我提到那个幽灵的名字,不是因为禁忌,是不值得。

乌塔花了很大力气才让我明白,即使是这座山上生长出的第一棵树,即使是春天发出第一声啼叫的鸟儿,即使是最能蛊惑人心的月亮,也不知道这位幽灵是否存在。

没有人会去祭祀一位不能使土地丰收,牲畜肥硕,母亲多子的幽灵。没有人会去惧怕一个不能使山洪泛滥,石头崩裂,瘟疫横行的鬼怪。乌塔说:你们用砂糖跟我们换红宝石,这并不能说明你们精明,我们高尚,如果那些下落不明的人还能开口,他们也会这么说。

乌塔想要一串玛瑙项链,她在摊位前挑选,我拎着她带来的两只尾羽丰满的公鸡以作交换。

阳光正在试图穿过山谷间翻涌了一夜的,湿淋淋的雾,一团团升腾的水汽让我感到轻微的窒息。我妻子奥利维亚去世那天也是这样美丽的天气,充足的水汽让她看起来只是睡得久了一些。五月,我们在花园中散步的时候她让我为她摘一朵白色的蔷薇,我在殷红的花海里找了许久,始终没有找到,我觉得或许天意如此,擅自摘了一朵最红的蔷薇给她,希望能给她病态的面庞涂抹一些血气。

“你要为我写墓志铭。”奥利维亚低下头,橘红色的长发有些疏于打理,她将细弱却温暖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不能不答应她。最终,我将白色的蔷薇塞满她小小的棺材,却写不出一句墓志铭,她只有二十四岁。

我不分昼夜地坐在书桌前,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诗歌和画作付之一炬,之后,我再也没有动过笔。我的手时常划过那块本不该如此光滑的墓碑,它愈发光滑,我的手却冰冷粗糙。长久的沉默让我几乎失去了与人交流的能力。

我的好友担心我总有一日会变成精神崩溃的疯子,终日游荡在墓园。他们试图把我拖回到俗世的欢乐之中,但往日那甘甜的美酒与绵长的琴弦带给我的欢乐,是奥利维亚带给我的欢乐,是奥利维亚把那些原本终将腐朽的欢乐永恒地誊写到我的脑海之中,再由我的笔写成诗句,用她的歌喉颂唱出来。

于是友人又带我去见一位圣德高深的僧侣,他问我是不是时常为我尚在炼狱受苦的妻子祈祷,我平静地告诉他,即使奥利维亚在天国,我也只求能拉着她的手——如果她还能认出我的话——从天使庇护下的伊甸园逃回世间。僧侣为我所说的话祈求宽恕,他更应该为冒犯了奥利维亚而祈求她的宽恕。

所以一周前我到了此地,拿着一个吉普赛人给我的羊皮卷。“我从来只用三张牌占卜”吉普赛女人说:“你面前放着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依次翻开面前的三张塔罗牌:三张一样一样的“愚者”。“拿着这个,去找一个幽灵,创作的幽灵”吉普赛女人用一种近乎呢喃的语调说:“记得呼唤幽灵的名字,她叫奥利维亚。”

乌塔戴着她的新项链,哼唱着我听不懂的歌,在一棵被闪电击中的树旁停下。她示意我必须独自骑马翻过面前这座小山,那时我自会看见羊皮卷上标注的地方。马背有些颠簸,与我相比,奥利维亚是非常优秀的骑手,她喜欢在无云的秋天骑上那匹乌黑高大的混种土库曼马,紧握住缰绳回头朝我轻笑,有几次我凝视她翡翠一样碧绿的双眸,似乎听到她的耳语。她去世之后,我徘徊在幽深的回廊中,奥利维亚在马背上的回眸被定格于金漆粉饰的画框之中,我终于清晰地听到那句话,那是最深切的道别。

我无法判断我在山上走了多久,我见到熟透的苹果掉落在厚厚的雪地上,婴儿的啼哭应和着婚礼的钟声,冰凌的碎裂伴随着窸窣的虫鸣。酷热和严寒交替着被我无言地承受,少年的活力和迟暮的衰微在我身上同时出现,我愈发确信,这是奥利维亚,是创作的幽灵对她朝觐者的欢迎与考验,到达山顶时,我窥见了群星。

群星之下是幽灵的殿宇——矗立着六根宏伟石柱的断壁残垣。它不是被破坏,而是从未建成,它无言地向世人昭示那既是神谕又是诅咒的命运——它将永远不会被破坏,也永远不会被建成,因为那是创作的幽灵所居住的殿宇,是难以汲取却永不枯竭的泉。我在马背上凝望着那些石柱:第一根石柱雕刻着众神,第二根石柱雕刻着四季,第三根石柱雕刻着语言,第四根石柱雕刻着战争,第五根石柱雕刻着死亡。五根石柱所雕塑的每一笔都精湛得如同并非出于人力,而第六根,是洁白无瑕的。奥利维亚,那拥有橘红色长发,翡翠色眼眸,苍白面庞的创作的幽灵,身着我妻子去世时那条纯白色的丝绸睡裙,手扶着无瑕的石柱,凝视着我。

“奥利维亚。”我轻跳下马背,感觉不到丝毫劳累,径直走向那幽灵的殿宇。我无法判断脚下是石堆,沙砾或是泥浆;无法分别耳边是狂风,巨浪或是雪崩。剧烈的爱,迸发的灵感和创作的热情,被巨大而未知的恐惧所引领,我走向奥利维亚。

走过第一根石柱,我听见众神创世时的私语,对造物的惊叹,对连他们都无法预测和把控的未来发出怒吼和悲泣。走过第二根石柱,我看到襁褓中脆弱的奥利维亚,看到她欢乐与不幸交织的童年,看到如何爱上我如何死去。走过第三根石柱,许多我所未闻未见的文字,符号与图腾如流星一般璀璨地穿梭。走过第四根石柱,一匹染血的战马一次次地冲向它,直至粉身碎骨。当我走向第五根石柱时,群星低垂的天色骤变,一道闪电击中我眼前的道路,那是死亡,是我永远无法以理智跨越的界线,

“奥利维亚!”我喊着幽灵的名字,她向我伸出细弱的手,我必须抓住它,抓住创作的幽灵,抓住我的妻子,抓住奥利维亚。那手依旧是温暖的,借助她的双手,我跨越了第五根石柱,来到她的面前。我将以自己的灵魂为她撰写墓志铭,跨越理智与死亡之人,别无选择。

幽灵向面前之人——如果他还能称之为人的话——报以轻笑,道了一声永别,拢了拢头发,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利落地走入由那疯狂灵魂点燃的火焰之中。任由他站在烈日之下,成为这殿宇永恒的,孤独的仆从,成为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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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nyicuanxinan
成员
4 月 前

味道很浓

Ghost Bird
成员
4 月 前

文笔真的很好,有洛氏早期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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