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傩戏

Nov 24, 2024  

作者:帆娄

 

陆远那年三十三,正巧是新中国成立三十周年。

“文G”已经过去了三年,这场灾难带来的余波也正在慢慢的消退。人们常说那个年代多么多么的疯狂,所幸陆远并没有怎么的感受到——毕竟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里人。他只是模糊的记得太爷的戏突然不跳了,家里的一些旧物件不见了,还有窗框上的那些小人儿的脸被人用锉刀锉平了……现在的日子似乎和前十年也没多大的不同,只是又有些老物件零零散散的出现了。说来也真是奇怪,几年前村长还避之如蛇蝎的玩意儿,现在居然可以换些油粮了!陆远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听村里的一些闲汉说是村里来了几个“戴眼镜的”,说什么是“紧急抢救”、“文物”之类的。他不懂,但也是学着村里其他人翻找翻找了家里的角角落落,毕竟那些米可是实实在在的,而且不是他们自己种的那种高粱面子,是筛过糠的白米!

别说,还真给陆远翻出一箱书来。这箱子藏在房梁上,要不是陆远他女人心细,还发现不了这箱子哩。

说是书也不大准确,陆远随手翻了翻,里面也没几个大字,净是些插图——陆远的太爷是半个有学识的,给他启过蒙,虽然他会的也不多,但看懂这几本书也是足够了。

这是太爷跳戏的书,箱子最底下还放了张大红的面具,大眼长牙,面相凶恶,雕的不知是哪方神仙,又或者是鬼怪。

说来也怪,书皮上都积了薄薄一层灰,书页也是泛黄发脆,可这面具上的漆却还是光洁油亮。

陆远小时是看过太爷跳戏的,那时村里人遇上什么邪乎的事都会摆个宴,请太爷过去跳上一跳。也因此太爷在村里也算个名人。陆远父母早亡,太爷一手拉扯他长大,对这仅剩的孙孙也是百依百顺,可是从来没给他玩过自己那张跳戏时带的面具——正是箱子里这张。

神使鬼差,陆远把这张面具扣在了脸上……

……

这面具似乎也没什么奇异的,只是异常的贴脸,简直就像是照着陆远的脸型雕出来的。里面还有一股怪味,又有些温热,也许是放的太久了罢。

又照着书页上的人形,陆远尝试着扭了扭身子,别扭的模仿起来。他只是觉得,太爷可以靠着这戏在村里左右逢源,又不顾危险把这套家伙传了下来,或许这戏真的有什么魔力吧?

陆远的动作起初很生疏,农人精瘦结实的身躯并不擅长做出这些灵巧的动作。但是随着躯体的扭动,一段早已失色的记忆又开始鲜活了起来——是独自一人的太爷,在深夜里围绕着火盆跳着戏。佝偻着的人影灵巧至极,却又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所操纵着,时而扭曲如龙,时而僵硬如木。暗淡的火光映照在那张熟悉的面具上,鲜红欲滴,眼眶在火光下似乎闪烁着幽光。被拉长的影子不断的跳跃着,仿佛有了生命,不断的扭曲出一个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似是在召唤那未知存在的视线……

太爷的舞原来这么怪异吗?陆远依稀记得小时候看太爷的戏可从来没有过如此怪异的感受,或许是小时候心眼大吧。

两道身影渐渐重合了,陆远不由得模仿起了记忆中的舞蹈,悄然的被摄入了回忆之中,那道身影让他觉得亲切又陌生,诡谲又高深,他似乎感受到了,感受到了那若隐若现的……

“你这舞跳错了啊?”这突然的声响把陆远的思绪拽了回来,是陆远他女人。女人正翻看着放在一旁的旧书,又不时的看看陆远,似乎是在对比着。

“哪里的事,你女人家家的懂什么……”停下了回忆与舞蹈,陆远不满的嘟哝着,摘下了面具,把这些东西装回了箱子里去。

……

陆远本该把这箱东西拿去换些油粮的,但是他没急着拿到村长家去。他女人也不急着催他,她是知道的,她男人是太爷一手拉扯大的,又当爹又当妈,感情深得很。七年前太爷走了,这老实的有些木讷的汉子甚至还哭了一宿。她男人身体好,家里也不缺粮吃,其实就算是陆远想把这些东西留下来,她也不会反对他。

只是……这两天男人似乎有些太痴迷了。一从地里回来,她男人就抱着那面具,跳着那些奇怪的舞蹈,连晚饭都忘了。不过还好这两年她的身体也还算好了,不像刚嫁过来那会儿那么的体弱多病,多少可以处理处理家务。那些年头他没有嫌弃她是个累赘,她现在自然也要多多体谅体谅他。她会把饭菜给他送到院子里来,看一会这怪异的舞蹈,然后在他停下来喘口气的空档帮他擦擦汗。

……

陆远觉得太爷这戏可真是神奇。戴上面具,跳起那支舞来,他似乎能透过那映入面具中的火光中看到一些特别的东西……闪耀的火光里是太爷,他在向陆远招手;恍惚间他的影子又翻卷而上,把他包裹在其间,将世界变成一片漆黑。这片漆黑中又隐隐散布着漫天的星点,如同一道道目光从超越死亡的古老中投射而来。他好像看到了仙宫,那应该是仙宫吧?虽然和历来传说里的不同,但如此的恢宏雄壮,应该是仙宫无疑了吧?那是仙人吗?有模糊的形制穿梭在其间,太远了,他看不清。

他并不觉得这些只是幻境,那瑰丽壮阔的寰宇怎么可能是他这种粗人可以想象的?他仿佛站在了某种更加宏大的尺度上俯瞰这方世界,他的视线贯穿了数不尽的时间与空间,这种感觉让他着迷,不可自拔。只是每次他略微缓过神来,都有一双粗糙但是温柔的手帮他拭去汗水,都有一份饭菜在附近。这让他的灵魂还能暂时的锚定在这闭塞狭隘的小山村之中。

……

女人觉得她的丈夫有些太过分了。虽然现在不是什么农忙季节,但是整天整天的鼓弄那些怪异的舞蹈,也太不务正业了。她觉得最近有些累,有时一咳就停不下来,可能是活计干多了吧?但她依旧是每天会备好饭菜,会不时的帮他擦擦脸,擦擦背。她的丈夫是个务实的人,等他玩够了,应该会消停下来吧?

……

男人这次看到了一些不同的东西,不是太爷,也不是什么仙宫,他有种冥冥中的预感,这些交错涌动的小球不是无意义的。他能感受到,那些律动在和他说着话,可他听不清。为了听的能更清晰些,他只能更加尽力的扭动着,哪怕鼻息变得沉重,心跳愈发的剧烈,他也不敢停下,生怕这缕微波逃离他那不算聪敏的脑袋。于是他拼尽全力地跳着,跳着。

……

她觉得身体不大对劲,胸闷,心慌,这次她也许该去找村里的赤脚大夫看看。但是没能走出几步,她的脚便一软,紧接着便是小臂狠狠的磕在地面上。她疼的甚至发不出一声惨叫来,但是求生的本能仍旧顽强的驱使着她像着门口爬去。那里有她的丈夫,只要能到那里……

她终于是把头探出了门槛,竭尽全力的呼喊着她男人的名字,虽然气若游丝,但男人应该是能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的。

可是她的丈夫无动于衷……

那个男人还在跳着他的戏……不,那绝对不能称之为戏了!

那个男人疯狂的扭动着四肢,那已经不能称作舞蹈,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恶心的动作,人类的关节几乎不可能做到,女人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么令人作呕的姿势,但她知道这绝对不是陆远太爷的傩戏!她要阻止他!强忍着心口传来的绞痛,她向着男人爬了过去……

……

小腿似乎有些沉重,这让他有些烦躁,动作愈发的激烈起来,不一会那种滞塞的感觉好像又消失了,这让他松了口气。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想要知道那在他眼前的波纹象征着什么。

……

“嗡~”一道颤音猛的在男人的脑海里炸裂开来,他的动作霎时间僵住,全身关节如同生锈了一般不断向他的大脑传来阵痛。可是他的大脑已经无瑕处理了,无数杂乱的信息充斥了他的每一缕神经束,碳基大脑有限的算力只允许他理解一些零星的片段。“Tekeli-li! Tekeli-li!……”血丝瞬间爬满了暴起的眼球, 极端的肿胀感从大脑传递而下,疯狂的灌入四肢百骸,仿佛要撕裂他的躯壳……

当一道鲜红从面具下沿淌出,在破晓的晨光下闪起光来时,男人终于是清醒了过来。

他不记得自己跳了多久,只感觉全身都已是虚脱了,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时间的概念于他已经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在混沌中度过了多少次日升日落,他只是依稀记得他触碰到了一些无比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他记得那些东西可以让他成为一个了不起大人物,或许他还可以靠它们去北京当个大官哩,是什么?头疼……他想不大起来了……或许等他再睡一觉就能记起些什么来吧?眼皮真的很沉……肚子……肚子也在疼,火辣辣的直犯恶心……

对了……应该会有一份晚饭吧?应该就在附近的?男人努力的转动着脑袋,可是四周空荡荡的,除了土块和杂草,就只剩一口蓝色的破布袋子了……“红娟!”男人下意识的想要呼喊,可是他的喉管只能发出漏风般的喘息……红娟是谁?他又愣住了,不知道,他不在乎了,他的脑子疼的更厉害了,苍白的汗珠从脑门直接滴落在地上……这次似乎不会有人来给他擦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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