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奥西法
“如果哪天找不到我了,你可以来我家。东墙外边比较高,很容易翻进去,小心墙上的玻璃碴子。后院有间鸡舍,原来是凉亭,顶塌了柱子还结实,围上木板做鸡舍。鸡舍旁边那堆秫秸杆儿,我爷爷在的时候它就堆在那儿,靠着后墙,钻进去。看到地上一道门,我或许会在里边。”
尽管有言在先,翻墙的时候我还是不小心划破了手。啤酒瓶碎片嵌在混凝土里,经年累月,支棱的尖角看似被磨平,翠绿还是染上一丝嫣红,好似有无声欢呼。
“咔哒”
循声望去,屋檐下的摄像头亮起来,“咔哒”一声后又恢复原状。希望有人为我作证,我没有犯罪动机。
杰明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几乎可以在任何场景和群体中看到他,他这种亲和力和沟通能力与他的出身经历很不相符。尽管我不迷信血统,现在的学校教育水平也比较高,可联想到他对我说过的一些往事,眼前人就显得不真实起来。
“铁打营盘流水皇帝,中原自从有名以来维持了很久这样的状态。
“尽管有所反覆,营盘上的老地头蛇们终究还是死的死散的散,留下染着血泪的空壳。
“原子化的杂乱的人群再次占领逐鹿之地,在基本的秩序潮流下混乱地蠕动,如同人体中的细胞。
“整体秩序下的个体混乱难以恢复个体秩序,哪怕极端风险也无法做到,强有力的干预可以短期恢复,而要短期内彻底重塑秩序唯有打碎重头再来。这也是熵增不可逆的一种体现。
“相对应的,熵增至极限达到总崩溃,那就类似人体内的癌细胞。…
这是杰明在一堂公开课上的发言,很与众不同,因此没有引起重视。有一回出去吃饭,我们又说起这回事,他给我讲了关于他家的一些事:
他家原来是一个宗族的族长,可从他曾爷爷辈开始,成员就各奔东西,遍布大江南北,只留下他们家孤零零守着老宅。到他爷爷成家的时候老宅被烧拆掉,他们举家搬迁到凉河边。生下他父亲后,与村里的赤脚医生家定了娃娃亲,这才安定下来。
杰明在毕业后失踪,他在搬出宿舍前对我说了开头那段话,这令我很吃惊。
我从未去过杰明家,并非不感兴趣,我不止一次提出要去他家玩几天,但他一直刻意回避。我还开玩笑地说,他怕我顺走他家传家宝。
杰明失联两周后,我才记起他那天有些反常的行为:他把开学时就随身佩戴的平安符、项链、手链,还有他女朋友送给他的手表全部扔掉,我追出宿舍后还在垃圾桶里看到他的被褥衣服。
太阳虽然落山,可晚霞未散暑气未消,再加上翻墙入院,出了一层汗。
前院有些杂乱,据村民们说,杰明家从十天前就大门紧闭,可十天时间应该不足以让杂草占领所有地砖缝和菜地,高举狗尾耀武扬威。因为天气和院内的小生态,空气变得粘稠,让我想起一次饭后杂谈:泡完牛奶浴不冲掉等自然干会怎么样。结果以牺牲半杯牛奶告终。
穿过堂屋到后院,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冷不丁踩到一坨鸡粪。后院也是空荡荡看不到人影,味道有点像一所老小区楼下的报废化粪池。那间鸡舍在西墙下,里面只剩几片鸡蛋壳。鸡全都死在院子里,尽管院墙并不高,墙边还有一棵树,它们曾经慌张地想要逃离,但是没有飞出去。
再往里就是那堆秫秸杆,旁边有间狗窝,一条黄狗直挺挺躺着,头露在外边,眼睛干瘪,但还是瞪着那堆秫秸杆。
秫秸杆不知道堆在这里多少年,新的压旧的,最上边的黄澄澄,最下边的烂成粉末,间杂几粒不知哪年的谷子。这堆干草没有完全靠在墙上,一层铁丝网隔开一道缝隙,勉强侧着身子进去。
一只疲惫的乌鸦掠过院墙,旋即惊叫着飞回。
秫秸杆下藏着一个地窖,新的粉末灰尘覆盖在老旧的木板上。厚实的木板颇为沉重,虽然上了年月有所陈腐,但实木质量很好依然结实。
门下是黝黑的阶梯,里面倒是很干燥,在外边待一段时间身上蒙了一层水,帽檐几乎都要滴下水来。
楼梯很短,手电筒光稍微聚焦就照到尽头。
与想象中迷宫般的地下空间不同,下了楼梯就是一间不大的地下室。借着手电筒的光,我看到一座简陋的神龛靠在左手边,供桌、香案,墙上挂着不少饰品,似乎是图腾之类。神龛前有一人跪伏。
走进些,才看到墙角还蜷缩着一个人。两人都一动不动。
神龛供着的居然是一张面具,黑色,斑驳的表面即使在手电光下也看不清楚。两边挂着由羽毛、丝绒等缀成的花花绿绿的流苏;供桌上摆着猪头和一碗红色的液体;蜡烛早已燃尽,蜡油顺着烛台,顺着桌布滑下,未滴落便凝结。
走近跪伏那人,感觉踩到什么软乎乎油腻腻的东西,想到后院那坨鸡屎,我连忙收回脚。
原来地上有一层液体,滑腻腻、黄澄澄,像食用油。细看下,地板并不光滑,有细细的凹槽,那层液体正是在凹槽里缓缓流动。那凹槽从跪伏者身下蔓延,在地板上刻出一个不小的不规则图案,那液体也从跪伏者脚下流出,顺着图案,最后流到神龛下。
呼唤几声无人应答,我伸手搭在跪伏者肩上,手感滑腻,连忙缩回。少顷,扶起跪伏者,顶着恶心和恐惧反复辨认,正是杰明,他皮肤浮肿布满皱褶,七窍不见只剩空洞,像刚从水中捞出的尸体,身体像蜡烛一样融化,几乎面目全非,失去所有生命体征。融化的液体沿着皮肤皱褶滑落,流入地上的凹槽,流向那座神龛。
想报警,但手机完全没有信号,实际上从进入这座院子起便与外界失去联系。烦躁间,我看向那副黑色面具,因为地下室高度的原因挂得并不高,但依然高傲地俯视着地面,在手电筒下反射着斑驳的光。
我抄起一座烛台,向那面具砸去,就像野牛用尽全力将角刺进斗牛士的大腿。一声闷响后,先是粘稠的液体喷出,喷在我脸上身上,而后是面具碎片叮叮当当落下,最后,我听到手机接连不断的消息提示音。
打完报警电话,我才走近墙角那人。
那人蜷缩身体,面色惊恐,双目紧闭,我冲他狠踹两脚:“醒醒,我知道你没死。”
“那人就是杰明的父亲。”
“他果然是罪魁祸首?”
“严格来说…不是。他死前对我交代了所有事情。”
“洗耳恭听。”
“杰明之前对我说过,他家原来是一个宗族的族长,然而家道中落,最后祖宅被毁才搬到现在的地方。杰明父亲告诉我,那面具是他们族长的信物,老一辈传说,家族世代短命,活不过五十岁,靠供奉这面具才得以传承兴旺。不过,杰明对我说过,他曾爷爷非常长寿,到他模糊记事时还活着;他爷爷也活到六十多岁。”
“传说终究是传说,不过…如果这传说是真的,再结合确切情况,这信物有点邪门啊。”
“对!杰明父亲说,杰明成年后母亲就离婚出走,他自己事业也不顺,他想振兴家族。四顾无门才想起家族信物。按他所说,自从杰明曾爷爷下令不再供奉信物,宗族便离散四方,甚至宗祠被毁,族长家都被迫离开祖地。人在走投无路时很容易被引向歧路,他想起被封在后院地窖里的信物。
“杰明应该早就知道这回事,他…”
“我插一句。我印象里杰明不是个迂腐迷信的人,况且他已经毕业而且有一定存款,怎么会心甘情愿回去做牺牲品?”
“这和家庭教育有关系。杰明母亲应该就是受不了这种带有陋习的家族环境离开的,而杰明从小就在这种环境里长大,面对上位者的命令自然不敢违抗,哪怕他心不甘情不愿,哪怕他有能力反抗。”
“的确如此,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烈性犬,只要从小调教好,个头再大性格再烈也不敢违抗主人。”
“离校前,杰明对我说到他家去找他,他应该早就知道这回事。
“他父亲在地窖里举行了他们家族的古老仪式,仪式最后夺走了他们两个的性命。
“可我觉得,这场仪式应该没有失败。”
“呐…为什么?”
“也许就像杰明在公开课上的讲话那样,宗族离散是原子化的趋势,而宗族制本身则是种集权制度,想把已经原子化离心离德的族人聚集起来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或许…”
“…那面具怎么样了。”
“被我用烛台打碎,可我找半天也没找到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