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香骸

Dec 24, 2025  

作者:十维虫

整理老宅东厢房,是第三天下午的事。

老宅是曾祖父留下的,在县城最西头,挨着早就没水的旧护城河。

县志办的人说,林家祖上读书人多,或许能翻出些明清民间信仰的旧材料,我在东厢房翻找了整整两天,满屋子都是蒙着厚灰的家具、褪了色的年画、缺胳膊少腿的桌椅,空气里飘着老房子特有的、能看见颗粒的灰尘味儿。

就在我快要放弃时,挪开一架楠木屏风,墙角暗处露出了这只匣子。

铁梨木的,约莫一尺见方,通体黝黑,没刻一个字一朵花,只在四角包着烂得差不多的铜片,最怪的是匣盖和匣身接缝的地方,封着一层暗红色的蜡,早就干硬裂开了,却还散着一股极淡、但死活散不掉的甜香气,那味儿不像檀香那么沉,也不像花香那么清,倒像是陈年的蜜,里头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约约的腥气。

我花了半天工夫,用薄刀片一点点把那些封蜡刮掉,蜡屑落下来的时候,那香气好像突然浓了一下。

终于,“咔哒”一声,匣盖松了。

里面没有金银,这让我略感失望。

一叠用靛蓝土布包着的纸,纸是绵纸,脆黄脆黄的,边角被虫蛀得像秋天落下的叶子,我戴上白手套,大气不敢出,轻轻展开最上面一张。

字是工整的馆阁体,开头写着。

——

万历四十七年,己未年,五月,奉上头的密令,暗查蓟州石佛口王森父子搞的闻香教,这教派势头越来越猛,信的人乌泱泱的,恐怕不是一般的歪门邪道,我把看见的听见的记在这里,永远封存。

落款是大理寺司务厅检校林寒川。

——

林寒川。

我的七世祖,族谱上只说他在万历年间做官,当到大理寺某个职位,中年就辞官回家了,再没细说,没想到,他居然查过闻香教这档子事。

我来了劲头。

闻香教是明末北方影响很大的民间教门,教主王森和他儿子王好贤,正是我这回要研究的人物,正史写得简单,骂一句妖妄就完了,野史笔记又太玄乎,要是真有亲历者的记录,那可太珍贵了。

我小心地把整叠手稿捧到窗前,阳光穿过老旧的窗格子,在飘浮的灰尘里切出几道光柱子,那股甜腻的怪香,混着旧纸的霉味,在这安静的屋里弥漫开,让人心里莫名地不踏实。

手稿开头那部分,写得挺实在,像份公文。

祖上在万历四十七年五月,化名林三,假装成从关外来的药材贩子,进了滦州石佛口,那时候闻香教在当地已经扎根快二十年了,总坛很有派头,信徒来来往往。

他先记下听来的神迹。

——

王森,石佛口本地人,年轻时是个皮匠。

他自己说,有一年在山里碰到个老头,给了他一捧异香,还在他手心里开了个孔,叫香窍,从那儿以后,他就能发出香味给人治病,还能预知祸福,起初没人信,后来有得了重病治不好的去找他,他把手掌按在病人痛处,没过多久,异香透进身体,病还真好了,就这么着,名气越来越响,跟着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

关于王森自称弥勒佛转世,我祖上这样写。

——

王森常在法会上对人讲:“如今是末劫年头,红阳佛掌管的世道快到头了,该白阳佛出世了,我就是那白阳世的弥勒尊佛,转世下凡,为的是开荒传教,把有根基的人都度回真空家乡去。”他儿子王好贤常常站在旁边,教里人也尊他一声少祖,说他根基深,是帮着父亲行道的。

——

手稿里还说王家怎么神化自己。

——

王森又说,他的祖宗、父亲都不是凡人,早就得道尸解,成仙去了,特别是他父亲,功德圆满了,是肉身飞升走的,留下一段不坏的身子,颜色像琥珀,香气永远不散,叫作龙骨香,是教里头最尊贵的圣物,不是大祭的日子,绝不轻易给人看。

——

读到这里,我有点失望,这些说法,和过去那些民间教门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套路差不多,无非是编个神仙出身,好让人敬畏信服,先祖的口气,也带着官府查案人那种审视和怀疑的味道。

变化是从手稿中间开始的。

随着我祖上渐渐混熟了点,能参加更多教里的活动,他的语气里,慢慢透出不安来。

——

六月廿三,看了场受香礼,新入教的人要喝一碗符水,那水有点浑,香味冲鼻子,喝下去不久,一个个脸发红,眼神飘,像是很高兴,王森站在香案后面,掌心对着大伙,嘴里低声念咒,那调子古怪,不像和尚念经,也不像道士做法,听着像‘嚂唎吽嚩’之类的。

有身子弱的,喝下去就倒了,浑身抽抽,不过半柱香工夫又醒了,说自己看见满地金光,听见仙乐,病痛全没了,我袖子里藏着验毒的银针,偷偷试了试那符水,针没变色,可针身子摸着居然有点温乎。

七月初,认识了个在香坛打扫的老信徒,姓周。

老周入教五年了,说起王森父子,敬得跟神仙似的,我问起做梦的事,老周眼神忽然就迷离了,说:“自从诚心信教,常做好梦,有时候梦见金桥来接引,有时候梦见进了琉璃宝池,有时候还能听见教主讲法的声音,醒来满嘴香味,精神头特别足。”

可我瞧他脸色,其实发青发灰,眼窝深陷,不像有精神的样子,他身上那股异香,比别人都浓,倒像从骨头肉里透出来的,衣服反而不那么香。

七月十五,中元节办法会。半夜,教众聚在总坛外面的空场上,王森和王好贤都上了法台,烧了几百斤特制的信香,烟气滚滚,盘旋着不散,居然在半空中慢慢凝出宫殿、仙鹤、菩萨的影子,尤其一尊观音像,最清楚,足足过了一刻钟才慢慢淡掉,底下的人全疯了似的,趴在地上磕头,鼻涕眼泪一起流,大喊佛母显圣了。

我站得远,看见王好贤站在他爹后头一点,两手结着个印,神情特别严肃认真,好像真跟天上那烟影子有感应似的,那一晚上,怪香味儿飘得满镇子都是,到天亮都没散。

——

这些描述,已经超出一般戏法或者迷药能解释的范围了。

我祖上显然也觉出来了,他的手稿里开始出现更多他自己的观察和怀疑。

——

我学过点刑名,也懂些医道,迷药让人发昏做梦,也就是一时的事,哪能让人长期做一样的梦?而且他们身上那香味,像是长在骨头里了,不是熏衣裳能熏出来的。

老周说的那些梦,跟我私下打听的另外几个人,内容虽然有点差别,可金光、仙乐、教主讲法这些,几乎都一样,这不太对劲。

空中显影子的事,要是用药烟配上光影把戏,或许也能勉强弄出来,可那天晚上一点风没有,烟影子能聚一刻钟,样子还那么活灵活现,绝不是普通把戏,再说王好贤结印那个架势,不像是装样子,倒像真有点什么门道,这里头的古怪,恐怕不是歪门邪道四个字能说完的。

——

手稿的纸从这儿开始,摸着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墨迹也一会深一会浅,像是写字的人心里乱得很,他记了一次挺危险的探查。

——

八月初,花大价钱买通了一个曾经稍稍靠近过圣物密室的外围杂役。

据他零零碎碎地说:“那龙骨香,供在总坛最里头的无生殿,殿门常年关着,只有王森父子和几个核心的香主能进,殿里没窗户,日夜点一种青色的长明灯,那香不是摆在普通香案上,是放在一个白玉池子里,池子里好像有浅金色的水。”

那杂役从门缝里瞄过一眼,说那东西样子有点像人骨头,可润得像玉,里面有光,一亮一暗,跟喘气似的,香味那个浓啊,隔着门都熏得人头晕腿软,差点跪下。

我听了,心里直发毛,要是龙骨香真是王家祖宗的身子化的,哪能像活物一样喘气发光?

这东西,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林寒川下了决心要冒险去看看,机会在九月初来了,王森年纪大了,听说不怎么亲自管事了,教里日常多是王好贤打理,一次,王好贤带着亲信去别处办法会,总坛守得没那么严了。

九月十二,夜里,阴天,没月亮,我顺着先前摸到的一条废排水沟,偷偷进了总坛内院,曲曲折折走了大概半里地,水沟尽头,是一处被野藤子盖住的天然石头缝,缝里有风吹出来,带着浓浓的香味。

我爬进去,豁然开朗,是个巨大的天然石窟的下层偏室。石窟主洞隐在前头的黑暗里,只听见低沉的水流声,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慢悠悠有规律的‘扑通、扑通’声,像是什么大野兽在打呼噜。

偏室里堆满了大陶缸,掀开一个缸盖,里面是暗红色黏糊糊的膏油,异香冲得人直想吐,这肯定是做信香、符水的原料,我用银匕首挑了一点藏起来,准备以后查查。

刚想退出去,忽然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从石窟主道那边过来,我赶紧躲到缸后头,来的是两个人,看打扮是核心香主,手里提着灯笼,其中一个低声说:“少祖吩咐了,这回法会收上来的信力不少,圣胎跳得更有劲了,醒过来的日子怕是不远了,得赶紧多备些资粮。

另一个叹气说:“各处香田产的精粹都快到顶了,再逼下去,怕苗秆早早枯了,往后就接不上了。”说完,俩人搬了几缸膏油走了。”

信力?圣胎?资粮?香田?苗秆?林寒川在纸边空白处急急地写,这些黑话,绝不是平常教务!看他们脸色那么沉,说的事,像是关系到教门存亡的秘密,透着不吉利。

圣胎是什么东西?醒过来什么意思?苗秆……难道是说信众?

——

这次冒险,虽然没亲眼看见龙骨香,却让我祖上窥见了闻香教最核心那层人掌握的秘密,远不是表面教义那么简单。

又怕又想弄明白的心思,同时揪住了他,手稿再往后的部分,字迹越来越乱,记的东西也越来越碎,像是做着噩梦时勉强写下的胡话。

——

九月下旬,我自己也觉出不对劲了,白天还行,一到晚上就老做梦,梦乱七八糟的,有时候金碧辉煌的楼台忽然就扭成一团说不清是什么的、会动的黑影,有时候宝相庄严的菩萨,一抬眼,眼珠子就成了深不见底的漩涡。

每次梦醒,都觉得口干舌燥,屋里好像还有那股香味没散,可看看香炉,根本没点香,是我想多了,还是……

十月初,我偷偷藏的那点膏油,虽然封在锡罐里,可那异香还能一丝丝透出来。

一天晚上,我试着弄了一丁点放进清水里,膏油一沾水就化开了,水变成淡淡的金色,异香猛地冒出来,我没敢喝,只用手指头沾了一下,顿时,指尖一阵发麻,好像有极细极细的跳动感,顺着手指头直传到心口,眼前一晃,好像有彩光闪了一下,吓坏了,赶紧用清水冲了半天,这东西,绝不是人间的香料!

老周病得不行了,我去看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浑浊,可他身上那香味,浓得像夏天开疯的花,他死死抓住我的手,气都快没了,断断续续说:“林……林兄弟……我看见了……真空家乡……好……好大……它在动……它在看……”说完,嘴角咧开一丝怪里怪气、挺满足的笑,断气了。

我探他鼻息,最后那一口气出来的时候,浓得化不开的异香跟着喷出来,好久才散,看他那遗容,还真像是在笑,可那笑模样,没来由地让人浑身发冷。

我开始留意,总坛附近那些信得年深日久的,特别是被称为香主、护法的,身上香味最浓,可脸色精神,往往都不大好,眼神深处有种一样的、空荡荡的虔诚,或者说麻木。

他们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慢慢地吸着。

——

我祖上的精神像是绷到了极点,他知道自己可能碰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秘密,这秘密的核心,很可能就在总坛地下那个发出“扑通”声的石窟里,跟那圣胎、龙骨香连在一块儿。

一边怕得要死,一边又像着了魔非弄明白不可,他决定最后拼一次,趁王好贤还没回来,再潜进去,这回直奔无生殿。

手稿最后那部分,纸页乱糟糟的,墨迹一摊一摊的,夹杂着发抖的线条和涂了又改的痕迹,看着费劲,那是他生命最后那段日子,用几乎发疯的状态记下的、没法形容的见闻。

——

十月十五,子时,月亮星星都没了,我再走那条老路,这回直奔石窟主道,那‘扑通’声越来越近,像闷雷在肚子里滚,震得胸口跟着一起跳。香味浓得化不开了,吸进肺里,竟然有点烧乎乎的,晃得人神摇意动,得拼命把持住。”

主道尽头,是个巨大的圆顶石窟,宽有好几十丈,高得看不见顶,中间有个深水潭,水色乌黑,潭心咕嘟咕嘟冒泡,像底下有泉眼,可那‘扑通’声,就是从水潭底下传上来的!

潭边砌着白玉祭坛,坛子中间紫檀木的神龛里,供的就是那龙骨香!

借着壁上几盏长明灯的幽光,我终于看清了全貌。

样子确实像一截扭着的脊椎骨,颜色像蜜蜡像琥珀,润润的透着光,可它里面,有无数暗金色的、比头发丝还细的脉络弯弯曲曲地穿来穿去,一亮一暗地流动,活像是活物的血脉!更吓人的是,它表面根本不是光滑的,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尖大小的孔,随着里面那些光脉流动,正极其缓慢地一开一合,就跟喘气一样!每一次开合,就有淡金色的、几乎看不见的香雾袅袅飘出来,混进石窟的空气里。

我盯着看了没多久,忽然觉得那无数小孔里,好像有无数道冷冷的视线照过来,不是冲着我,而是……包罗万象,带着开天辟地那么老的苍茫,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一刹那,头疼得像要裂开,乱七八糟的光影和扭歪的声响硬灌进脑子里。

星星爆炸又熄灭、大地轰隆隆移动、深海里看不清楚的影子、还有……无数人在喃喃祷告、绝望哭喊、狂喜嘶叫的声音混在一起……”

我差点昏过去,拼命移开眼睛,瞟向那深潭,只见乌沉沉的水底下,隐隐约约有一团巨大无比、根本没法说清形状的黑影,它在慢慢地动,在舒展,那震得整个石窟发颤的‘扑通’声,就是它的心跳!数不清的、软软的、半透明的、里面流着暗金色和脏乎乎颜色的须子,从那团黑影里伸出来,有的扎进潭边的石壁,有的轻轻搭在祭坛上,和龙骨’飘出来的香雾混在一起,微微摇晃着,像是在吸食着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一段碎了的念头直接砸进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可让我一下子明白了好多。

这东西,远在有人之前就存在了,一直睡在大地最深处,所谓的香,是它的感觉的延伸,是它用来吸引、标记、连接吃的的玩意儿。

王家父子,或者他们家祖宗,不知怎么的摸到了它和咱们这世界的薄弱连接点,他们搞起来的闻香教,把信众的愿念和生命的精华,不停地喂给深潭底下那个东西。

所谓的真空家乡,不在别处,就在这东西肚子里。

王森说自己是弥勒,王好贤接他的班,不过是他们俩作为和这东西连得更紧的口子。

它正在醒过来,因为吃的一直不停地送进来。

我魂都吓飞了,连滚带爬往外逃,迷迷糊糊的,好像看见水潭底下那团巨大的黑影,微微朝我跑的方向转了一下,那不是追,只是一种冷冰冰的看着,就像人低头瞟了一眼脚边爬过去的蚂蚁。

——

手稿最后几页,几乎全是乱画的线、扭得认不出的符号,还有一遍遍涂黑的墨疙瘩,只有最后一张纸的正中间,用深褐色、几乎把纸戳破的力气,画着一个复杂得不得了、看一眼就头晕想吐的怪图案,像是某种不是人的文字和记号混在一块儿。

图案下面,是我祖上留下的最后八个字,每一笔都像是用尽最后一点命刻下去的,灌满了没边的害怕和死心的警告。

——

香是鱼饵,梦是陷阱,知道了,它就来了,别看!别想!别拜求!

——

手稿,到这儿就没了。

我僵在窗前,好半天动弹不得。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偏西,屋里暗了下来,那铁梨木匣子敞着口,陈年的甜腻怪香,好像已经渗进了书房每一丝空气里,缠在鼻子边上,甚至……钻进了肺里。

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不是怕,而是一种深深的、冰凉的累,就好像刚才亲身经历了四百年前那场没声响的惊吓,先祖林寒川,他不是疯了,他是看见了,看见了闻香教香烟缭绕、神佛满天的背后,连着大地深处那没法说、没法想的恐怖真相。

王森手心的香窍,王好贤主持的显灵,信众身上散不掉的香味和一模一样的梦,龙骨香的喘气,深潭底下跳动的圣胎……全都有了让人汗毛倒竖的解释。

这不是什么教门,这是一场拖了四百来年、慢慢悠悠没停过的喂养。

想到这,我猛地站起来,想把脑子里翻腾的可怕画面和那股赶不走的甜香甩开,眼睛扫过书桌,那儿摊着我带来的几本参考书。

《明史·妖贼传》的摘抄、几本明清笔记小说里提到闻香教的片段、还有一份现代学者研究民间秘密宗教的论文复印件。

我像鬼牵着似的拿起那份论文,飞快翻到讲闻香教的地方,上面冷冰冰地分析着它的组织方式、教义思想和社会根基,把异香、显灵解释成可能是用了致幻的草药、大伙儿一块儿心理暗示加上老戏法的结果。

论文最后说:“闻香教反映了明末社会乱糟糟的时候老百姓心里头的想望,它那些神神鬼鬼的样子是吸引人来信的重要手段,可说到底,还是日子太苦才闹出来的。”

我放下论文,看向窗外沉下来的夜色。

“致幻草药……集体心理暗示……”我小声念叨着,想用这些讲道理的学术词,盖住先祖手稿带来的那股透心凉。

可是,鼻子边上那丝甜腻,死活散不掉。

书桌角上,我从老宅带来的那堆零碎里,有块当初包手稿的靛蓝土布。我不知不觉拿了起来,布很粗,颜色褪得差不多了,可是,就在我把它凑近点,想叠好的时候。

一股更清楚、更鲜灵的、和手稿同源的甜腻怪香,猛地从那布料的纤维里冒了出来。

这不是放久了的老气味。

这香味……像是刚刚被弄醒了,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可实实在在的……

温热。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被黑夜吞没了。县城里零零星星亮起了灯。

而我的书房里,死一样安静,只有那股异香,一声不响地漫开来,越来越浓。

我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两只手。

手指头冰凉。

手心,却好像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极细极细的、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的……

麻痒。

我猛地将双手举到眼前,对着窗外透进的最后一缕天光仔细查看。

掌心皮肤干燥,纹理清晰,没有任何异样。刚才那阵若有若无的麻痒,仿佛只是精神高度紧张后产生的错觉。

我长长地、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被无形之物攥紧的感觉似乎松动了些。

灯光下,书桌上摊开的先祖手稿、那铁梨木匣、还有那块靛蓝土布,都静静躺在那里,那股甜腻的异香,不知何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中只剩下老宅固有的微尘味和旧纸的霉气。

是心理作用,一定是。

我对自己说。

先是被县志办的人撩起了好奇心,接着又意外发现了先祖这卷语焉不详、充满个人臆测和惊惧呓语的手记,在昏暗光线和尘封气息的共同作用下,心神不宁,产生了幻觉。

先祖林寒川,或许是个尽职的查案人,但他所处的时代,对未知现象的解释本就羼杂了大量迷信和臆想,他看到的神迹,极可能是王森父子精心设计的骗局,他所闻的秘辛,不过是教派内部故弄玄虚的黑话,而他最后那近乎癫狂的描述,更像是一个长期潜伏在诡异环境、精神濒临崩溃之人产生的谵妄幻视。

“香是鱼饵,梦是陷阱,知道了,它就来了。”

这更像是一种精神受创后的警示性呓语,而非对客观真实的描述。

我合上手稿,将它重新用那块土布包好,放回铁梨木匣,关上匣盖的瞬间,竟感到一丝莫名的轻松,仿佛将一段过于沉重、不合时宜的古老梦魇重新封存。

然而,研究还要继续。

闻香教作为明末重要的民间宗教运动,其兴起、发展、组织结构、社会影响,本身就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先祖的手记固然不可全信,但它提供了第一手的观察视角,至少那些关于教众行为、法会场景、乃至异香、符水等现象的描述,可以作为旁证和线索。

我不能被一段真假难辨的家族秘闻吓退。

接下来几天,我沉下心来,整理从县志办、图书馆复印来的资料,同时开始联络几位研究明清社会史和民间宗教的同行。

我刻意不去触碰那铁梨木匣,也尽量不去回想手稿后半部分那些令人不适的内容,我将研究重点放在实证层面,闻香教的活动范围、信众构成、与官府的关系、教义文本分析等等。

但一个念头,像水底潜流,时不时冒出来,石佛口,滦州石佛口,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资料显示,如今的石佛口,早已不是明末那个华北宗教秘窟。它只是河北省滦平县一个普通的村镇,随着时代变迁,地理名称或许都有所改动。真正的“旧址”,很可能湮没在寻常田舍之下,或是仅存于地方耆老模糊的口耳相传中。

去不去?

理智告诉我,去实地考古一个四百年前的民间教派遗址,希望渺茫,且意义有限,真正的历史研究,应立足于文献和逻辑。

可心底那股被先祖手记勾起的、混合着怀疑与好奇的冲动,却越来越强烈,我想亲眼看看那个地方,哪怕只是感受一下那里的山水风土,听听当地老人是否还残留着些许古老的记忆碎片,这至少能让我的研究,多一层现场感。

更重要的是,我需要用现实的、脚踏实地的勘察,来彻底驱散手稿带来的那片怪诞阴影,我要证明,所谓的不可名状,只是特定历史环境下被恐惧扭曲的认知。

主意已定。

我向学校请了假,简单收拾了行装,带上必要的记录工具和相机,在一个微凉的秋晨,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辗转到达滦平县,再寻访至地图上标为石佛口的村镇时,已是两天后的下午。

这里地处燕山余脉,四周是起伏的丘陵,村镇不大,房屋多是近年修建的砖瓦房,间或夹杂几处老旧些的平顶土坯院,街上行人不多,透着一股北方乡村常见的宁静与疏懒,空气中飘散着柴火、尘土和成熟庄稼混合的气息,与先祖手记里描述的、被异香浸透的石佛口,恍如隔世。

我在镇上唯一一家看起来能住宿的家庭旅馆安顿下来,店主是个五十多岁、面色黝黑、话不多的男人。我向他打听当地是否还有关于闻香教,或者王森的传说。

店主愣了一下,摇摇头:“没咋听说过,老辈子的事,谁还记得清。”他顿了顿,看我一眼,“你是来做啥研究的?前些年好像也有人来问过。”

我心里一动:“什么样的人?”

“记不清了,好像是省里还是市里来的,问了问,看了看,也没说啥,就走了。”

线索似乎断了,但我并不气馁,这本就在预料之中。

第二天,我开始在村镇周边徒步走访,我带着相机和笔记本,假装成对当地民俗和历史感兴趣的自由撰稿人,某种程度上也算实话,我向在田间劳作的老农打听,向坐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询问。

最初的回应大多是茫然和摇头,年代太久远了,闻香教这个名字对他们来说,和白莲教、天理教一样,只是书本上或戏文里模糊的反叛符号,与脚下这片具体的土地难以联系。

直到第三天下午,我在村镇西头一片相对偏僻的坡地上,遇到一位正在拾掇自家小菜园的老人,老人姓韩,快八十了,背有些佝偻,但眼神还算清亮,听我说明来意,他眯着眼看了我半晌,慢悠悠地开口:“王森?……好像听我太爷爷那辈人念叨过两句。”

我精神一振,连忙请他坐下细说。

韩老汉的记忆也是支离破碎的,夹杂着许多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传闻:“说是很久以前,咱这地方出过能人,手心会冒仙气,能治病,后来闹大了,朝廷不让,就给剿了……那家人好像姓王?住哪儿?说不准,老辈人讲,大概就在后山那块儿,说以前有个大香坛子,早没了。”

“后山?”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是村镇北面一片连绵的丘陵,树木稀疏,多为灌木和草坡,看起来并无特异。

“嗯,就那片。我们小时候都不敢去深里玩,老人说那儿不干净,有老辈子留下的东西,碰了要倒霉。”韩老汉嘬了口旱烟,“具体有啥,也说不上来,就有时候,夏天雷雨多的时候,有人远远看见那边山洼里,晚上会冒点光,就一点点,绿莹莹或者黄乎乎的,一闪就没,都说那是埋在地下的宝气,可谁也不敢去挖。”

“宝气?”我追问。

“咳,也就是瞎说,还有更邪乎的,”韩老汉压低了点声音,尽管周围并无人,“说早年有人在那附近捡到过香骨头,看着像石头,又像骨头,摸着温乎,有股怪好闻的香味,捡回家的人,不是大病一场,就是家里出怪事,后来都赶紧扔回山里去了,这都是我爷爷那辈传下来的闲话了,当不得真。”

“香骨头……”我咀嚼着这个词,心头莫名一跳,想起了手稿中的龙骨香,但我立刻告诫自己,民间传说多有附会和讹传,不能简单对应。

谢过韩老汉,我决定去他所说的后山看看。

那是一片未经开发的丘陵地带,没有明显的路径,我沿着牛羊踩出的小径向上走,脚下是干燥的黄土和碎石,四周是低矮的酸枣棵子和发黄的蒿草。秋日下午的阳光带着暖意,但山风已有凉意。

山坡平缓,视野开阔,我走走停停,用相机拍摄着地形地貌,试图寻找任何可能与香坛、总坛遗址有关的痕迹。

比如残存的石基、不同寻常的地面平整度、或是人工开凿的迹象,但除了自然风化形成的沟壑和零星裸露的岩层,一无所获,这里太普通了,普通到让人难以相信,四百年前,曾有一个震动北方的教派在此兴起。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下山时,脚步无意间踢到了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石头呈暗褐色,有半个巴掌大,形状不规则,我本没在意,但弯腰捡起时,却感觉指尖传来一阵异样。

不是冰凉坚硬的触感。

这石头……

摸着竟有一丝淡淡的温润,不像被阳光晒热的那种,更像是它自身带着的温度,我凑近些观其瞧,隐约闻到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气味,不是土腥,也不是草木香,倒有点像,像某种极其淡化的、陈年的甜腻气息,与我打开铁梨木匣时闻到的,有几分似是而非。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但当我凝神再闻,那气味又仿佛消失了,或者根本就是我的错觉,我将石头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它表面粗糙,布满风化的孔隙,没有任何人工雕刻或特殊纹理。

我觉得只是块有点特别的石头罢了。

山里矿物成分复杂,有些石头导热性不同,或者含有特殊矿物,摸起来温乎并不稀奇。

至于气味,很可能是我先入为主,联想过度。

我这样告诉自己,顺手想把石头扔掉,可不知怎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放进了随身背包的外层口袋里。

下山路上,天色渐晚,山风大了些,吹得草丛簌簌作响,远处村镇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我的思绪有些纷乱,韩老汉的只言片语,这块温乎的石头,都像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漾开微澜,却又无法形成清晰的图案。

回到旅馆房间,我拿出那块石头,在灯光下再次检视。

温乎的感觉依然存在,但似乎比在山坡上时弱了些,我把它放在窗台上,决定明天去镇上找人问问,有没有懂地质的,或者见识广的老人,看看这到底是什么石头。

洗漱后躺下,身体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窗外的风声,远处偶尔的犬吠,都听得格外清晰,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正要入睡。

忽然。

咚……咚……

一种极其低沉、极其缓慢的、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震动感,隐隐约约,透过床板,传递到我的身体。

我瞬间清醒,猛地坐起身,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呜呜的风声。

是幻觉?还是远处公路有重型车辆经过引起的震动?

我躺回去,心跳有些快,过了好一会儿,再无异样,也许真是错觉,或者是附近有什么地下水流、岩层活动导致的轻微地质现象?我试图用理性解释。

后半夜睡得极不安稳,乱梦纷纭,梦里总有一片巨大的、缓慢搏动的黑暗,和一丝萦绕不去的甜香。

第二天一早,我被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吵醒。

下雨了,秋雨不大,但绵绵密密,天地间一片灰蒙蒙。

这样的天气,不适合再上山。

我决定去镇上唯一的文化站,兼老年活动中心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地方史志类的藏书,或者能不能遇到更了解旧事的老人。

文化站是一间不大的平房,里面摆着几张棋牌桌,几个老人正在下象棋。

靠墙有几个书柜,里面多是些农业技术、政策宣传和过时的文学杂志,我向管理文化站的退休干部说明了来意,他倒是热情,翻箱倒柜,找出两本纸张发黄、印刷粗糙的八十年代编印的《滦平县民间故事汇编》。

“这里面好像提到过一点老早的传说,你看看有用没。”他说。

我道了谢,找了个角落坐下翻阅,雨水敲打着窗玻璃,发出单调的声响,室内弥漫着烟草味和旧书报的气味。

汇编里的故事多是关于地方风物、英雄传奇或狐仙鬼怪,翻了大半本,才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篇题为《石佛口古窑异闻》的短文,篇幅很短:“……石佛口后山,旧有古窑址,传为明时所遗,窑址深隐山坳,乡人罕至,偶有樵夫牧童误入,言窑内虽废弃日久,然时有异香溢出,非草木之香。又传月晦之夜,窑口有幽光闪烁,如磷火,然聚而不散,有大胆者欲探其究,多逢阴风袭体,头痛目眩,仓皇而出,自此视为禁地,谓其下通幽冥香火……”

“幽冥香火”?这个说法让我心头又是一动。

短文末尾还提了一句:“此异闻或与明末闻香教余绪有关,然年代久远,已不可考。”

古窑址?这倒是个新线索,或许所谓的总坛、无生殿,并非建于地面,而是利用了山中废弃的窑洞加以改造?这比在平地上兴建大规模建筑更隐蔽。

我向文化站的管理员打听后山古窑址的具体位置。他皱着眉想了半天:“后山是有几个老窑洞,都是解放前甚至更早挖的,后来都废了,具体在哪……我也说不准,大概在西边那个叫野狐沟的山坳里?那地方偏,路也不好走,好多年没人去了,你问这个干嘛?”

我含糊地说对古窑结构有点兴趣。

他没再多问,只是提醒我:“那地方挺荒的,又下着雨,路滑,最好别去,再说,都是些破窑洞,没啥看头。”

我点头谢过他的好意,心里却已有了打算。

下午,雨势稍歇,变成蒙蒙细雨。

我带上必要的装备,手电、登山杖、一把小地质锤,还有那把雨伞,再次向后山走去。

这次目标明确,直奔西边的野狐沟。

沟口比昨天去的那片山坡更荒僻,几乎看不到人迹,一条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布满碎石的小路蜿蜒伸向山坳深处,两侧是陡峭的土崖,长满湿漉漉的灌木和苔藓,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腐败的湿润气息。

走了约莫半小时,山势渐窄,光线也暗了下来。我留意着两侧的崖壁,寻找窑洞的痕迹。

终于,在一处向内凹陷、植被格外茂密的崖壁下方,我看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洞口大半被坍塌的土石和乱藤遮蔽,若不是仔细查看,很难发现,洞口约一人高,宽不足两米,里面深不见底,往外透着阴冷的湿气。

应该就是这里了。

我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刺入洞内的黑暗,洞口附近的地面有杂乱的动物足迹和一些风化严重的碎砖瓦砾,我拨开垂挂的藤蔓,小心地弯腰钻了进去。

窑洞内比想象中要深,也更高大些,显然是人工开凿后又有过修整,洞壁是坚硬的黄土层,有些地方能看到模糊的、似乎是用工具拍打光滑的痕迹,地面有积水,踩上去啪嗒作响,空气混浊,有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淡淡的、类似霉变的陈腐气息。

我用手电四处照射。

窑洞似乎不止一个洞室,主洞向内延伸一段后,侧面似乎还有岔道,除了碎砖和偶尔可见的、可能是陶器残片的硬物,并未发现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没有祭坛,没有神龛,更没有所谓的白玉池或龙骨香,这里看起来,就是一个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普通古窑。

也许找错了地方。

或者,即便这里曾是闻香教活动过的地点,四百年的风雨和人为破坏,也早已抹去了一切痕迹。

我有些失望,准备退出,就在转身时,手电光无意中扫过主洞深处一侧较为平整的洞壁。

那壁上,似乎有些……刻痕?

我走近些,光束集中过去,果然,在厚厚的尘土和蛛网覆盖下,那面土壁上,隐约可见一些刻画出来的线条,我用袖子拂去表面的浮尘,露出了更大一片。

是一些扭曲的、断续的线条,有些呈螺旋状,有些像是断裂的圆圈,还有一些毫无规律的划痕,它们杂乱地重叠在一起,覆盖了大约一米见方的壁面,刻痕很深,像是用尖锐的石头或金属反复刻画所致。

这些刻痕……我皱紧眉头,它们有一种怪异的、令人不舒服的熟悉感,在哪里见过?

脑海深处,猛地浮现出手稿最后几页上,那些林寒川在癫狂状态下涂画的、难以辨认的扭曲符号!

虽然不完全相同,但这种扭曲、混乱、非理性的感觉,何其相似!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是巧合吗?还是……某种模仿?或者是后来者的胡乱涂鸦?

我举起相机,对着这片刻痕拍了几张照片,闪光灯在幽暗的窑洞里炸开刺目的白光,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刻痕线条的阴影扭动了一下。

一定是眼花了。

我退后两步,深吸了一口窑洞里阴冷潮湿的空气,试图平复心绪,不能再待下去了,这里的压抑感和这片莫名其妙的刻痕,让我感到强烈的不安。

我转身,快步向洞口走去。手电光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晃动。

就在快要走到洞口时,脚下突然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身体一滑,险些摔倒,我踉跄一步,手电脱手飞出,“啪”地一声掉在积水里,光线瞬间熄灭。

窑洞内顿时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只有洞口方向,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但也被藤蔓遮挡得斑驳破碎。

黑暗如浓稠的墨汁般包裹上来,瞬间剥夺了视觉,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能感觉到冰冷湿气透过衣服侵染皮肤,能闻到那股土腥味和霉味……还有,似乎夹杂在其中的,一丝极淡极淡的……

甜香?

我僵在原地,汗毛倒竖,不,不可能,是心理作用,是刚才看到刻痕后的联想。

我强迫自己冷静,摸索着向记忆中手电掉落的方向挪动,脚下积水冰凉,手指触到坚硬潮湿的地面,一点点探找。

就在我的手指即将碰到一个长条状硬物时。

“咚……”

那低沉缓慢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搏动感,再次传来,吓得我浑身一震。

这一次,比昨夜在床上感受到的,要清晰得多!它不仅仅是通过地面传导的震动,更像是一种沉闷的、直接敲打在胸腔内部的声音!

紧接着,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大脑深处,毫无征兆地炸开一片混乱的噪音,像是无数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在嘶吼、呢喃、哭泣、狂笑,又夹杂着岩石摩擦、水流奔腾、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粘稠的蠕动声,这些声音毫无逻辑地混杂、冲撞,几乎要将我的意识撕碎。

与此同时,眼前并非一片漆黑。

在绝对的黑暗中,竟浮现出无数飞快闪烁、旋转的扭曲光斑和难以名状的色块,它们疯狂地组合又崩解,试图形成某种图像,却又永远处于令人眩晕的混沌边缘,在那一片混乱的光影深处,我仿佛瞥见了一只……一只巨大无比的、漠然的、由无数细小漩涡组成的虚影,它的轮廓看上去有无数的手臂,张牙舞爪,它的满身眼睛正看向这个方向。

我无法呼吸。

无法思考。

极致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

这一切发生或许只有一两秒,也许更短。

随即,那搏动、那噪音、那幻视,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窑洞恢复了死寂的黑暗,只有我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声。

我浑身发抖,连滚爬地摸到手电,胡乱按了几下开关,幸运的是,手电又亮了,光束虽然有些闪烁,但足以照亮前方。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出窑洞口,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也浑然不觉,一直跑到离那窑洞很远、能看到山下村镇灯火的安全距离,我才弯下腰,双手撑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浸透了衣服。

刚才……那是什么?

低血压导致的眩晕和幻听幻视?山洞特殊结构导致的地磁或次声波效应影响大脑?还是长时间精神紧张和先入为主的暗示,引发的癔症?

我用尽全部理性,试图为那短暂却恐怖的经历寻找解释,但内心深处,有个冰冷的声音在说:那些搏动、噪音、幻视,尤其是那个虚影……与先祖手稿最后描述的、那深潭之下圣胎的心跳和注视,何其吻合!

不!绝不可能!

我猛地直起身,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要把那些可怕的念头甩出去。

是环境,是心理暗示,是巧合!这世界上,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雨还在下,天色已彻底黑透,山下的灯火在雨幕中显得温暖而遥远,我拖着沉重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旅馆走去。

背包外层口袋里,那块温乎的石头,似乎随着我的走动,轻轻磕碰着我的身体。

回到旅馆房间,我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过了很久,狂跳的心脏才慢慢平复,我脱下湿透的外套,拿出那块石头,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扔掉,我将它放在房间的角落。

这一夜,我睁着眼,听着窗外的雨声,直到天色微明,那窑洞中的经历,像一块冰冷的铁,烙在了记忆里,尽管我依然拒绝相信先祖手稿描述的那种所谓的真相,但我知道,有些东西,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我开始整理此行的收获。

韩老汉的片段回忆、关于古窑和幽冥香火的记载、那块温乎的石头、窑壁上的诡异刻痕照片,以及……以及我自己那无法解释的亲身经历。

这些碎片,无法拼凑成一个符合现代科学认知的完整图景,但它们指向的某种异常,却似乎难以否认。

我坐在旅馆简陋的书桌前,摊开新的笔记本。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晨光熹微。

我提笔,写下第一行字:“关于明末闻香教发源地,石佛口的田野调查笔记……”

笔尖停顿。

我知道,我即将写下的,将不再是一篇纯粹客观的学术报告,它将不可避免地,掺杂进那些模糊的传说、个人的诡异体验,以及一份来自四百年前的、充满恐惧的警告的回声。

我不敢继续探索,我可能会死,不,比死更加可怖,在那个东西面前,死亡倒显得微不足道了。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在当地,仍存有关于异香、香骨头及幽冥香火的破碎口述传统,实地勘察中,于疑似与教派活动有关的古窑遗址内,发现非典型刻痕及遭遇无法以常理解释的生理、感知异常现象……”

写到这里,我停下笔,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那块不起眼的石头上。

它静静地待在那里,仿佛只是块普通的石头。

但我知道,有些门,一旦推开一条缝,就很难再关上了。

即使你拼命告诉自己,门后什么都没有。

那也无济于事,它们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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