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翡翠之光

Feb 13, 2022  

我是翡翠喇嘛忠实的信徒——说实话,从第一眼见到关于它的资料时我就被深深吸引住了。而今天是我第一次来西藏,为了探寻翡翠喇嘛的历史,我找到了当地一位据说很有名的向导,他告诉我他认识一位曾直面过翡翠喇嘛的老人。

老人的住所非常隐蔽,在葡塔木森林的中间地带,我跟着向导走了好久才在一片几乎被藤蔓覆盖的区域找到那座屋子。敲了敲门,一位穿着破旧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老人出来迎接了我们——他亲和地微笑着,看起来和当地藏民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上方几厘米处缠着一大圈的头巾,或许是人家的习惯吧。

“是要了解翡翠喇嘛吧,来来来小伙子,坐着慢慢听我说。”老人招呼我坐下,随后狠狠吸了一口烟,“拿好纸笔,我老头子可能有些啰嗦,你最好有点儿耐心。”

随后他开始了他的讲述。

黄衣之王

今年我已经七岁零十个月了,还有两个月我就将成为一名八岁的孩童,而这是我住进塔营的第一天。

塔营是一群据说来自幻梦境的人所建,没两百年他们就会挑选一批马上就要八岁的藏族孩子进来一直生活到他们生日那天——到了所有人都正正好八岁的时候,就有一位孩子的额头上会完全显现出一个喇嘛印记,那是被塔神选中的幸运儿,这位孩子将成为塔神的下一任化身。从此为了报答藏族人对于其肉身的养育之恩,塔神的化身会保佑当地风调雨顺,牧草鲜美。而为了感谢塔神,这一任化身的家族将被作为“祭族”为全族人所供养,不必再每日为生计操劳奔波,只消日日享受锦衣玉食与族人们的崇拜。

而我的家族就是这一任祭族,今天我和从小一同玩耍的好友扎西旺卡住进了塔营。

塔营会根据入营时各家人所缴的费用为他们安排伙食与住宿,我作为祭族人自然住进了最上等的房间。但扎西旺卡因为家中贫困,东拼西凑才凑齐了基本费用,所以他本该住在最简陋的屋子里。可为了和他住在一处,我央着父母父母为他多缴了些费用,这样我就可以和他住在一个屋子里。

这里的生活相对于以往实在太无聊了,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们就要起床集中到大厅里齐声念诵塔神祷文,一直到祈祷结束才能正式用餐,而上午剩下的时间我们需要学习塔神的历史。

顺带一提,关于塔神的历史真的很枯燥,它的全名好像叫什么哈斯塔。我一向是坐不住的,更别提什么专心听课了,甚至好几次因为上课打瞌睡被老先生训斥。但扎西旺卡就不一样了,他对于新知识似乎有种天生的渴望,每次上课我瞧他的眼睛都是闪着光的。那么没意思的课他都能听得津津有味,我真的很佩服他。

第五天中午的时候我照例和扎西旺卡一起去食堂吃饭,多花了些钱的饭菜与普通的果然不一样——一大块热气腾腾的烤羊肉摆在铁质的餐盘中央,几块散发着浓郁奶香味的干酪片错落在一旁,草原上极为少见的时蔬点缀在烤肉上,相比普通区只有一些细小的肉块和一大碗肉汤来说不知好了多少倍。

扎西旺卡和我端着餐盘坐下,我们正开心地聊着天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呀,祭族大少爷的小跟班也来这里吃饭啊。”不用抬头我都知道他是谁。

果然,抬眼时一个打扮鲜艳的身影映入眼帘,我不耐烦地用叉子敲击着餐盘边缘:“仁次甲央,我现在不想打架。”

“别这样……”扎西旺卡不安地出声。

“这里没有跟班插嘴的份儿!”仁次甲央瞪了他一眼。

“我希望你现在最好闭上你那两片聒噪的嘴唇。”我攥着手中铁质的餐叉,站起身子平视他的眼睛。

“喂,那边那俩孩子,就是你们俩,吃饭时间一直站着干嘛,赶紧坐下!”食堂警卫的呵斥及时制止了一场即将爆发的争斗,我和仁次甲央只好愤愤不平地坐下。而扎西旺卡怕我们再吵起来,对于眼前可口的饭菜一直心不在焉的,不时抬头用紧张的眼神瞥着我们。

下午是我们难得的户外活动时间,完成了骑马练习后我和扎西旺卡就开始在草原上闲逛。扎西旺卡的心情颇有些低落,相对于骑马他更喜欢在教室里学习关于塔神的历史,所以他差点因为不专心而从马背上跌下来。

“啾啾啾”一阵稚嫩的鸣叫吸引了我们的注意,一向喜爱动物的扎西旺卡循声跑去——只见与草原相接的葡塔木森林边躺着一个掉下来的鸟窝,里面还有一只出壳不久的雏鸟,三只鸟蛋在坠落的过程中被冲击力摔得粉碎,蛋黄和蛋清流满了巢里。

“我们来帮帮这个可怜的小生灵吧。”扎西旺卡同情地道。

“也许只有你会在意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一面咕哝着一面接过扎西旺卡小心递来的鸟儿,用双手轻轻捧住它。小鸟身上的蛋清沾在手掌上,黏糊糊的触感让我皱了皱眉。

扎西旺卡用河水仔细清洗了鸟窝里的蛋液——由于是用脆弱的枯枝搭成,所以清洗时要很小心地避开那些容易断裂的部分,同时又要洗干净部分凝固的蛋液。在等待时雏鸟因为恐慌而不断用它幼嫩的喙啄我的掌心,那种又麻又痒的感觉差点让我失手把它丢进河里。

“小心一点,它也是条生命啊。”扎西旺卡在倒影里瞧见我的动作后颇为不放心地提醒。

“知道啦知道啦。”我无奈道。

扎西旺卡用塔营统一发放的那条小手帕仔细擦干了鸟巢上的水珠——那条手帕他一直很珍视,从发到它的那天起扎西旺卡就把它贴身放着。随后他又接过我手中的雏鸟,顺带用手帕清理干净鸟羽上的蛋液。原本在我手中躁动不安的小鸟竟然安静了下来,颇为信任地望着扎西旺卡。

“帮我把这个鸟窝放回去吧。”扎西旺卡小心地把雏鸟放回了鸟巢里,我叹了口气,随后蹲下身子示意他上来。扎西旺卡轻轻踩上了我的肩膀,不过他并不算很重,我咬牙缓缓起身,好使他够得着树枝。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他让我再次蹲下,扎西旺卡轻松地跳到地上。我刚想拉着他去森林里玩一会,尖锐的哨声就顺着风飘进耳朵——我有些恼火地往集合地走去,甚至都没有等扎西旺卡。

夜里结束了一天的活动,我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来喝点茶吧。”我刚想起身去取晚安茶,扎西旺卡就把我们两人的茶水搁在了床头柜上。

“谢谢啊。”我感激地望了望他,端起一杯正打算一饮而尽——茶杯凑近嘴边,一股奇怪的味道飘入鼻尖,我拿开茶杯恶心地干呕了几下——“旺卡,这玩意是用什么东西做的啊?”我疑惑地问道。

“他们说是一种什么翡翠草,我也不太清楚。”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挺好喝的。”

“好喝?”我看着那暗绿色的茶汤,暗自皱眉。“是啊,我刚喝了一杯,有种很清新的甜味。”扎西旺卡说着咂了咂嘴,颇有些回味的样子。“好吧。”我半信半疑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一种奇特的味道顺着茶汤在唇齿间荡漾开来,我感觉我的心上好像长出了一片翠绿的森林。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在口腔里萦绕,我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真的很好喝啊。”作为祭族的后代,我喝过的好茶不计其数,但我敢笃定,这杯茶是我仅有的七年多人生里喝过最奇异最美味的茶。

扎西旺卡瞧着我喝完了茶水后,似乎大松了一口气。“嘶”额头没来由地抽痛起来,我感觉皮肤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生长,我痛苦地捂住额头,“你没事吧?”扎西旺卡紧张地过来查看,那痛感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突然蒸发了一样。

我的额头不一会儿就恢复了正常,“没事没事,大概是白天太累了,睡觉吧。”说着我放下茶杯,转身钻进被子里。

后来的一个多月都没有发生什么让我印象深刻的事,除了每天晚上那杯喝完之后就会带来疼痛的晚安茶。

今天是我们待在塔营的倒数第二天,等到明天剩余的几个人就都成为了八岁的孩子。幸运儿挑选仪式也会在明天举行,我有种预感——祭族肯定要易主了。

下午户外活动时,扎西旺卡突然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要我跟他一起去。

我们远离了平时活动的巴扬大草原,走进了塔葡木森林。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点点地洒落在草地上,鼻尖不时散来阵阵野花的芳香,一些不知名的鸟雀在周围鸣叫——如果忘掉后面发生的事情,那会是个很美好的午后。

他带着我不断抄一些无人行走的小路,从起初路上还有些草被压断而留下的脚印,到最后连我这种隔三差五就来森林里玩一玩的人都能完全肯定这里从未去过。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你。”扎西旺卡突然开口,把我吓了一跳。

“我讨厌你,为什么你一生下来就是祭族少爷?为什么我从出生起就必须贫困?”

“可是……”我很想说这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情,但一向脾气很好的他却恼火地打断了我。

“凭什么你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族人的崇拜?就因为两百年前你的先祖成了塔神的化身?凭什么说我是你的跟班?我什么都没做错啊,为什么他们还要嘲笑我……”我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哽咽。

“这……”我刚要说话却再度被他打断。

“闭嘴!不要装作高高在上像神明一样来可怜我,我不需要你给我额外交的那些入营费,也不需要你的怜悯!”他突然转头恶狠狠地盯着我,眼神中的凌厉吓得我差点往后栽倒。

“咔擦”几声,我循声往后望去——几只鸟蛋被扎西旺卡无意间踩得粉碎,脆弱的枯枝败叶混合着蛋黄和蛋清在他的鞋底散开,显然是从树梢上掉下来的。

“你知道吗,你每天晚上喝的晚安茶里都有我掺的东西,它们可以暂时遮掩你的喇嘛印记……真没想到你这家伙运气这么好,居然可以被塔神化身选中,不过你的好运气也就到今天为止了。”扎西旺卡瞥了眼脚底下的碎蛋壳,冷漠的语气中掺着几丝嘲讽。

“下去吧!”我感到背后闪过一阵劲风,下意识地往左一躲。

一阵树枝陷落的声音响起,我眼疾手快地拉住马上就要从悬崖上掉下去的扎西旺卡。那悬崖看起来似乎很高,底下云雾缭绕,有着不同于背后森林里的死气。

“没想到啊……老天还是眷顾你这个幸运儿。”扎西旺卡眼神里闪烁着浓浓的恨意,他身上的一串铃铛因为再也难以抵挡引力而坠落,清脆的声音在云雾里逐渐模糊,最后变得空灵,许久也未听到落地的声音。

“抓紧我啊旺卡!”我用力抓住他的手掌,眼泪控制不住地从双颊滑落。

就这样僵持了大约一分多钟,我始终没有想到好办法把旺卡拉上来,大脑里如今一片空白。而且由于大雾的浸润以及惊慌的缘故,水汽已经在手掌间凝成水珠,与汗水混合在一起,使我感觉原本干燥的掌心开始变得湿滑。

“再见了。”我倏地感觉手中的握力一松,真该死……那一瞬间我本来有足够的时间用另一只手抓住他,但我的大脑却告诉我缩回手去,直到如今我仍然很后悔自己的决定。

旺卡面带着微笑从悬崖上坠落,他的身影落入雾里,逐渐被一片难以望到底的乳白色吞噬。过了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听到他落地的声音。

黄衣之王

结束叙述后老人为自己的烟袋重新填满烟叶子:“直到今天我都很后悔自己的决定,我亲手毁掉了我的好旺卡。”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您不是说您直面过翡翠喇嘛吗?”我活动了下酸痛的右手,坐直身子望着他。直觉告诉我,接下来的部分会是重要资料。

“然后?我侥幸保住了祭族的名头,但那些晚安茶已经污染了喇嘛印记。”老人抽了口烟,云雾弥漫间他苍老的脸似真似幻。“这惹怒了塔神,一场大灾难降临到了我们全族人身上,尤其是我。小伙子,下面就是你想看的翡翠喇嘛——睁大眼睛仔细瞧好咯!”

说着,他熟练地开始解头上的包巾——随着头巾一圈圈地解下,老人干瘪的额头逐渐暴露在空气中,天啊……我看到了了一副怎样的景象……我用力眨了眨眼睛直到泪水充满眼眶,视线有点模糊,但这确实不是梦。

一只……眼睛从层层落下的头巾里显露出来,它缓缓张开了……翡翠色的瞳孔展现在眼前,我睁大了眼睛,跟它对视时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与对知识的渴望充斥心间……我几乎忘记了逃跑。

老人咯咯地笑着,被烟叶熏得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谢谢你啊旺卡。”“不客气,我最好的朋友。”原本陪我一同来此的向导站起身来向老人微微颔首,他摘下了自己的帽子——一个在左侧有凹陷的脑袋出现在我眼前,“我告诉过你了吧,我一直没听到旺卡落地的声音。”老人顿了顿:“因为那下面根本不是什么泥地,那是一片很神奇的物质——它们托住了旺卡,但他在往下落的时候脑袋撞到了岩壁,我带着他走访过很多大夫才捡回来一条命。”

“我的信徒,欢迎成为翡翠喇嘛的食物。”老人把嘴巴张大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虽然大脑清醒地告诉我快点跑,可身体却仍然一步步向他走去。

靠的越近,对于知识的渴望就越强烈,我轻轻坐进他的嘴里——老人看似稀疏脆弱的牙齿却坚韧无比,它们随着咬合一把扎进我的身体。血肉飞溅下我被慢慢咀嚼成了碎片,我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我的肉体已经落入了老人的胃带里,但我的精神将与喇嘛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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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人张直方
成员
2 年 前

对藏族生活的描述可以再详实一点,我发给我的藏族朋友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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