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消失的病人

Nov 5, 2025  

作者:浪遏中洲

冬天里,我前往马萨诸塞州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参加学术沙龙,回来的路上可能受了风寒,生病了。所幸发烧时我已住在阿卡姆镇的旅馆里,用房间的座机叫了医生,便沉沉睡去。叫醒我的是敲门声,镇里的医生到了,他身形瘦小,穿着宽大不合身的衣服,从稀疏的头发便知他是医生中的强者了。他极其熟练地给我问诊开药,之后把两张富兰克林麻利地塞进口袋,朝门看了一眼,完全是一副打道回府的样子,但不知怎么就坐在旅馆的沙发上,同我说起话来。

“您看了新闻吗,洛杉矶的大火”,他声音微弱,一开口喉结就剧烈颤抖,“什么都烧光了,至少留下了灰——我却见过连灰都找不见的怪事,就像盐入大海一样无影无踪——不是在加州,而是这里。”医生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抱歉,您一定会奇怪,但那次事过后只有尼古丁和酒精能让我安静下来,我发誓接下来的话没有丁点谎言。事情发生五月底,我去离镇六英里的一户人家出诊,夫妻俩很有礼貌,一看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过面色不太好,像没睡觉似的。‘救救我们唯一的孩子吧。’我记得女人那激动却无力的声音,于是习惯性地说些安慰平复家属心情的话。‘请别着急,带我去看看病人吧。’病人的房间很整洁干净,却感觉空气湿漉漉的,男孩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我一量果然在发烧,所幸温度不是很高,其它都无大碍,照理说这点小病不应该昏睡。我说:‘请保持病人房间干燥。’‘以前从来没这么潮湿过,’男人解释,‘大夫,您冷不冷,最近家中暖气坏了,怎么也修不好,不过好在有壁炉,我去添些柴。’我觉得奇怪,这马上就到夏天了,但房间热些或许能让病人出汗,早些退烧,便没在意这些了。”

“那孩子在夫妻出去后突然睁开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谁?谁在那?是谁啊?’我俯下身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湿又黏,‘别怕,我是医生,是你的父母请我来的。’‘医生?求求您救救我妹妹,她在那之后就高烧不醒。’这是发烧时说胡话了,自我进来家里无论是摆设还是相片都显示只有三口人,但还没等我追问,他便又昏睡过去,好像刚才的寥寥几语就耗尽了力气,照常理说他这个年纪这点小烧是断然不至于此的。壁炉已经烧得很旺,可房间里却丝毫没热起来,也依然潮湿得难以忍受。女人说孩子此前几乎从未生病,身体强壮的像头小牛犊,甚至是校棒球队的好手,怎么突然就莫名病倒了。我让他们放宽心,吃点退烧药,青春的活力很快就会克服这点小病。夫妻俩客气地把我送到门口,在门关上的一瞬间,我感到后背一阵发凉,像是有只冰凉的手顺着脊柱往上爬,于是我本能地回头看去,那是栋标准的美式三层民宅,外墙粉刷得干净整洁,草坪也修剪得很得当,从外面怎么看这都是间温馨的屋子,我确信第一天来是它们是这样的。”

这时医生又点着一支烟,没急着抽,愣了一会儿。

“当天晚上我辗转难眠,那座房屋不合季节的潮湿与难以言说的不适感在我心中莫名挥之不去。带着对病人的关切,第二天我登门拜访,门铃表面湿漉漉的,发出的声音也粗哑沉闷,像是石头投入深不见底的湖中。夫妻俩过了好一阵才来开门,但依旧礼貌地欢迎我,只是他们的脸色更差了,不知是因为他们孩子的病情还是别的什么。更反常的是,那个男孩竟没有好转,一如昨日的低烧不醒,而且肉眼可见地消瘦了,偶尔醒来也是说胡话,一会自责自己没能照顾好妹妹,一会又用哀求的语气不知对着谁低语,其余时间都在哑着嗓子呻吟。以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病人皮肤上有一层青蛙口水般恶心的粘液。这场面除了痛心,还叫我怀疑他的妹妹是否真实存在,特别是病人能断断续续地说出很多生活上的细节。对此我特地问了夫妻俩,他们发誓只有一个孩子,也只有一个孩子的房间和用品,顺便带我在他们的房子转转。我发现房子内部远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温馨,至少和昨天的印象截然不同,我明明在宽敞的现代的房间,却比在险隘的原始洞穴内还不自在,总感觉有一股不明的恶意直射头顶,就好像这个洞窟随时会塌陷一样,这种不适让我在阁楼前止步。”

“同时我还留意了那些作为装饰的照片,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人照相时个个面色凝重,无论是挂在墙上的,摆在床头的,还是贴在冰箱门上的,无一不跟正在忍受某种痛苦一样,而且他们合影时总是偏向一处,像是特地预留了一个人的身位,其中一张更是怪异,照片中的夫妻都很年轻,男孩看起来不过四五岁,紧张地拽着他父亲的衣角,而他的母亲双手模糊看不清抱着什么,那部分如同油画受潮一样,色彩螺旋状地搅在一处。我不明白照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且这些照片盯久了让我头晕眼花。这时我的病人又呻吟起来,在检查了脉搏和体温后,我对他的父母说病因可能比此前预想的复杂许多,需要进一步检查,考虑到病人不便,让他们第二天早上不要给他吃任何东西,我上门来抽血送去化验。两人一边感谢一边说什么也要留我吃顿饭——我当时就应该说什么也要拒绝,那是我此生吃过最难吃的一顿,不,是最难受的一顿,满桌子固液混合物,什么都黏糊糊的,看起来就像胃中的消化物,而他们一家却对这变质的食物熟视无睹,或许他们已经没空去关心这个了。如今这栋房屋内的空气潮湿又粘稠,好像湿毛巾盖在脸上,教人呼吸困难,即使所有的窗户大开也无济于事。我实在无法忍受,中途便找借口离开了。”

“化验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出乎我的意料,那孩子非常健康,找不到任何毛病,可你就是怎么尝试都不见好转。先生,您不是医生,可能难以体会这种心情,你明白这病是有药可医的,却眼睁睁看着病魔把你一步步战胜,这时你的自信心就不知道哪里去了,以前所学的一切都束手无策,你看不到药力发挥作用,只能看到你的病人危在旦夕。唉,当时我只能祈求上帝,很可笑吧,靠科学吃饭的我最后竟像个教徒一样虔诚起来。那户人家是那么的好,那么的有教养,还那么的信任我,我实在想不通他们为何会遭此厄运,一天过去后那孩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瞪着无神又充血的眼睛,嘴巴张到及其痛苦的程度,那脸色简直比死人还难看,可我还是找不到病因,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病。病人现在唯一的反应就是时不时伸出形如枯槁的手,指向房间的一面墙。我看过了,那面墙后是一块几平米的方形的不毛之地,连野草也没有,土壤呈现一种令人不适的固液状,让我莫名想起病人皮肤渗出的粘液和那晚的食物。那对夫妻的精神状态也差极了,和第一次见面比起来判若两人,变得孤言寡语,眼神涣散,时不时直直地站在阁楼上望着天空。我不知道阁楼上有什么吸引着他们,难道是天空?有一次我趁他们不注意,这说起来有些不耻,我偷偷跑上了阁楼,在那里的柜子我找到一些正在融化的女孩的衣服,我突然想到了病人此前发烧时说的话,或许这里确实曾经住过一个女孩。我脑海里顿时闪过无数可怕的推测,当天晚上我报了警,警方说这对夫妻没有任何孩子的出生记录,让我和他们一同前去调查。说实话我是极度不愿意在夜晚靠近那栋房子的,但有警官陪同我也就放心了。”

他兜里的烟吸完了,语速也快了起来。

“当我和警官到那里时已经半夜了,刚靠近那栋房屋就感到了那种近乎窒息的潮湿感,草坪上的草全烂在了泥地里,就像从反刍的牛胃走了一遭,外墙变得斑驳腐败,简直不像有人居住,我已经不能把这栋房屋和几天前看到的温馨之家联系在一起了。一名警官足足敲了三次门才有回应,声音苍老粘稠令人不适,门机械地被打开,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我差点没认出那个男人,他如今瘦得像活尸,皮肤如同老树皮般满是沟壑,头发稀疏又干枯苍白,眼神里没有丝毫往日的和善,而是充满了超乎歧视的恶意。如果不是几名警官持枪在旁,半夜见到这般情形我肯定转头就跑。一名警官将他推开,随后我们冲了进去,事实上我们不仅没找到那个可怜的男孩,连他的房间也不见了,取代他房间门的是一堵挂满粘液的墙,我走到房子外,原先病人房间的位置变成了一块几平米的空地,就挨着之前看到的那块。”

“我说他和他的妹妹一定是被某种超出认知的东西溶解掉了,警方却觉得我是服用了药品出了幻觉,无论我如何解释都无济于事。男孩的学校也表示从来没有过这个人,我的病人消失了,于是我只能给联邦调查局发了电子邮件,竭尽我的措辞来还原这件事。几个星期后我收到回信:阿卡姆镇没有这户人家。是的,不光我的病人,连同他的家人、房子、户籍信息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医生说到这里不住发抖,我握住了他的手,手心全是汗。“您相信吗?我自己都希望这超乎理性的事情从未发生,可我是如此清晰地记得一切,还是世界上唯一记得的人,就像只有我的可怜病人记得他的妹妹一样。”

“我可能说得太多了打扰到了您,好好休息,再会。”我的医生颤颤巍巍地走出房门,地上留下清晰的,粘稠的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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