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沉渊古城

Dec 27, 2025  

作者:十维虫

昆明城的秋天总来得迟,翠湖的荷叶还未完全枯败,残绿间已见三两点早开的冬樱,那是己亥年寒露后第七日,我照例在听雨轩二楼临窗的老位置,摊开新购的《滇中金石补遗》校注本,等一个从不失约的人。

但这一次,陈砚秋教授失约了。

这在他六十三年的人生中几乎不曾发生。

这位西南大学考古学系的奠基者之一,素以守时重诺闻名学界,即便在哀牢山腹地做田野调查,他也会托马帮捎来口信,将约定的茶叙延期几日,并附上沿途采集的植物标本作为歉礼,比如干枯的滇丁香、压平的龙胆花瓣,有时是一小袋,带着泥土腥气的奇异石子。

茶馆跑堂的阿荣第三次来添水时,终于忍不住说:“林先生,陈教授怕是不会来了,我听说……”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听说他从抚仙湖回来就病了,病得古怪。”

“病了?”我合上书页,“什么时候?”

阿荣摇摇头,眼神闪烁:“说不清,就前段时间,有人看见他半夜在翠湖边游荡,赤着脚,对着湖水念念有词,还有人说,他在家里用朱砂在墙上画符,画得满屋子都是……”

我皱了皱眉。

那个永远穿着熨烫平整的中山装,说话前必先推一推金丝眼镜,连泡茶都要用温度计测量水温的严谨学者,我难以想象他会做出这等事。

茶凉了又续,续了又凉。

直到窗外的日影西斜,将银杏树的枝桠投射在木地板上,如一副日渐干枯的骨骼。

最终我只好起身结账,决定去一趟陈宅。

陈砚秋的住所位于文林街深处一栋民国时期的老别墅,砖木结构,青瓦飞檐,院墙爬满常春藤,秋日里已转为暗红,我叩响铜门环时,夕阳正好沉到西山背后,天际残留着一抹病态的橘红,像淤血一般。

开门的是陈夫人李素云。

不过半年未见,她竟苍老如斯,原本乌黑的鬓角已现霜色,眼窝深陷,握在门把上的手指节突出,微微颤抖。

“遗川……”她认出我,声音细若游丝,“你来了。”

“听说砚秋身体不适,来看看他。”

她的嘴唇翕动几下,最终侧身让开,说:“进来说话。”

宅内昏暗得反常。

所有窗帘都紧闭着,厅堂里只点着一盏煤油灯,这年头已极少见的物什,灯火如豆,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过分庞大的影子,我嗅到空气中混杂的气味。

陈年书卷的霉味、煎煮草药的苦涩,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腥气,很淡却十分顽固,挥之不去,像是从极深的泥土深处翻出来的、从未见过阳光的土腥。

“他在楼上。”李素云引我走向楼梯,木阶在她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自抚仙湖回来,他便不让开电灯,说光太刺眼,也不许拉窗帘,说怕,怕外面的东西看见。”

“东西?”我停下脚步,“什么东西?”

她摇了摇头,转过身,煤油灯的光从下方照亮她的脸,眼袋的阴影深如沟壑:“他说湖底有东西,一直在看,看水面,看岸边,看每一个靠近的人。”她顿了顿,声音更低,“遗川,你说砚秋他,是不是中了邪?”

我不知如何作答。

作为民俗学者,我见过太多被归为中邪的文化现象,多与地域性集体潜意识,或未知的自然因素有关,但发生在陈砚秋这样理性至上的考古学家身上,实在匪夷所思。

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

李素云敲了敲,里面传来嘶哑的回应:“进。”

推开门的那一瞬,我几乎窒息。

书房四壁,从地板到天花板,密密麻麻画满了符号。

这些符号并不是现有任何形式的文字,至少不是我所知的任何一种文字,扭曲的螺旋、断裂的同心圆、如同枝杈般蔓延的放射线,彼此缠绕嵌套,构成令人目眩的复杂网络,它们是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的,在煤油灯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像未干的血。

陈砚秋坐在书房中央的藤椅里,背对着门,他穿着单薄的白色汗衫,肩胛骨如两片即将刺破皮肤的刀锋,他瘦得让我几乎认不出来。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我看见了那双眼睛。

曾经清明如秋潭的眼睛,如今浑浊如搅动的泥水,瞳孔异常扩大,几乎占满了整个虹膜,边缘不规则,像在水中晕开的墨点。

更诡异的是,当我与他对视时,竟有种错觉,那双眼睛的焦距并不在我身上,而是穿透了我,落在我身后某个遥远的、不可见的点上。

“遗川。”他笑了,嘴角的弧度僵硬古怪,“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砚秋,你这是……”我的目光扫过满墙的符号,“在研究什么?”

“没有研究,我是在记录。”他站起身,动作缓慢如提线木偶,走到墙边,用指尖轻抚那些螺旋,“我在湖底看见的,就是这些,起初我以为只是装饰纹样,后来才发现,它们是活的。”

“活的?”

“会变化。”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同一个符号,今天看是这样的螺旋,明天再看,旋转的方向就反了,前天画的同心圆,昨天多了一圈,今天……你看,”他指向墙角一处,“少了两圈。”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里的符号确实与周围不同,三个同心圆,最外圈有明显的新鲜笔触,而内圈的两环却模糊不清,像是被刻意擦除,又像是自行褪色。

我走近细看:“颜料的问题吧?或者光线……”

“不是光线!都不是。”他突然提高音量,声音尖利刺耳,“我试过!用相机拍下来,冲洗出的照片上,符号也在变!用墨汁画在宣纸上,隔夜再看,墨迹会自己移动!”他抓住我的手臂,手指冰冷如铁,“遗川,这些符号不是人画的,是它们透过我的手画的,我只是,我只是媒介。”

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皮肉,我忍着痛,试图让声音保持平稳:“它们是谁?”

陈砚秋松开手,踉跄退后两步,跌坐回藤椅,他垂下头,双手插入稀疏的灰发中,肩膀开始剧烈颤抖,良久,他才喃喃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名字,不,不能知道名字,知道了,它们就会听见。”

听着陈砚秋的胡言乱语,看着煤油灯的灯芯噼啪爆响,火光猛地一跳,墙上的影子随之扭动,我惊愕地发现,那些符号在晃动的光影中,仿佛真的活了过来,螺旋开始旋转,放射线如触须般微微蠕动,我使劲摇摇头,符号不动了,在这种环境下,我都产生了错觉,更别说眼前已经不太正常的陈砚秋了。

“砚秋,”我蹲下身,平视他的眼睛,“你累了,你需要休息,需要医生……”

“医生?”他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近乎疯狂的光,“你以为我没看过吗?省人民医院,神经内科的主任,给我做了所有检查,脑电图、磁共振、血液分析一切正常,他说我是工作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开了安定药,让我睡觉,注意休息。”他冷笑,笑声干涩如枯叶摩擦,“可我一闭眼,就能看见它们,不,不是看见,是被看见。”

他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黑漆木匣,匣子约一尺见方,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却在烛光下泛着油腻的光,像某种深海生物的表皮。

“这是我带回来的唯一实物。”他将木匣放在桌上,却不开启,“项目的其他资料都被封存了,仪器记录、岩石样本、水下摄影胶片,全部被上面来的人带走了,他们要求签保密协议,警告我们不得外传。”

“里面是什么?”我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指尖摩挲着匣盖:“遗川,这世上有比人类更古老的东西,嗯……我想说的是,比人类更早出现的智慧生物,总之,它们在这片土地上诞生时,我们的祖先还只是树上的猿猴,它们建造城市时,我们还在用石器狩猎,后来它们沉睡了,沉入地底,沉入水底,但从未真正死去。”

窗外传来风声,穿过老别墅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哨音,烛火剧烈摇曳,墙上的影子疯狂舞动,在这一明一暗的交替中,我仿佛又看见那些符号真的在游移、重组,形成新的、更令人不安的图案。

“抚仙湖底的那座城,”陈砚秋的声音变得缥缈,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它是一座巢,一个茧,一个,一个子宫,而里面的东西,快要醒来了。”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李素云闻声冲进来,扶住他,轻拍他的后背,咳嗽平息后,他掌心多了一小滩暗红色的黏液,粘稠如胶,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虹彩。

“快走,遗川。”他喘息着说,目光涣散,“别再来了,也千万别去打听抚仙湖的事,有些门一旦推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我对陈砚秋荒诞的言语感到云里雾里,稀里糊涂地被李素云半推着送出书房,下楼,穿过昏暗的厅堂,直到站在院门外,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才仿佛重新夺回了呼吸,回头望去,别墅二楼书房的那扇窗,映着微弱的、摇曳的烛光,像一只半睁的、病态的眼睛。

那晚我失眠了。

闭眼便是满墙蠕动的符号,和陈砚秋那双仿佛能洞穿物质的浑浊眼睛,还有他掌心那滩虹彩的黏液,凌晨三点,我醒了,再也睡不着,我起身开灯,从书柜深处翻出一本蒙尘的地方志。

清光绪年版《澄江府志》。

抚仙湖,古称罗伽湖。

我翻阅着泛黄的书页,手指在脆薄的纸张上留下汗渍,志中记载多为水文、物产、沿革,直至翻到异闻卷,才见一段不起眼的文字:“罗伽湖心,每甲子辄现漩涡,深不可测,土人云,其下通幽冥,明万历三十七年秋,湖面忽起黑雾三日,雾中有异声,如巨物咀嚼,雾散,湖鱼尽浮死,腥闻十里,有渔者见湖心现城郭虚影,楼阁参差,片刻乃没,自此,每岁秋分,湖畔各村必以三牲祭之,谓之饲湖。”

我合上志书,窗外天色已微明,晨雾弥漫,远山如黛,昆明城在苏醒,一切看似再正常不过。

陈砚秋疯了,至少所有人都会这么说,包括我在内。

一个德高望重的学者,因长期高压工作产生幻觉,陷入谵妄,真是学术界的一大损失。

有些细节我百思不得其解,当我看着那些照片,读着这些记载,心中那片冰冷的阴影会不断扩张吞噬我的精神,那些符号,与我曾在滇西北喇嘛寺见过的,一种伏藏图案如此相似。

那是传说用来封印不应现世之物的密符,而那滩黏液的虹彩,让我想起曾在博物馆见过的一块陨石切片,那种被称为维德曼花纹的晶体结构,只在外星陨铁中出现。

还有最致命的一点。

如果陈砚秋真的疯了,为什么他说的话,与四百年前的方志记载,有如此多诡异的吻合?

晨光透过窗棂,在地板上切出苍白的格栅。

我坐在椅子上,感到一股寒意自脊椎缓缓升起,气温并不寒冷,但这种深层的对未知,令我有些不安。

人类最原始的好奇心,迫使我开始寻找真相。

三天后,我还未正式展开行动,我就接到了李素云的电话,她的声音在听筒里支离破碎:“遗川,砚秋他……走了。”

“走了,去哪了?”我第一时间竟未反应过来。

“不是去哪,是死了,今天凌晨,护士发现他,他在病房的墙上,用指甲刻满了那些符号,然后,然后他的眼睛……”说到这,她泣不成声。

比悲伤先来的,是我的好奇心:“眼睛怎么了?”

“护士说,他的眼睛融化了,像蜡烛一样融化,流得满脸都是。”

电话从我手中滑落,撞击地板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久久回荡。

后来她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窗外,秋雨终于落了下来,雨点敲打着玻璃,密密麻麻,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问着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陈砚秋的葬礼在霏霏秋雨中举行,殡仪馆小厅里只有寥寥十余人,大多是学界旧友,他的遗体经过特殊处理,面部覆着白绸,据说五官已无法辨认,致悼词时,系主任避开了抚仙湖三字,只说陈教授为考古事业鞠躬尽瘁,积劳成疾,谎言在香烛烟气中飘荡,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层薄纸。

我站在最后一排,雨水从伞沿滴落,在磨石地面上洇开深色的斑,李素云将那个黑漆木匣交给我时,手指冰凉如死者:“砚秋说,若他遭遇不测,此物当由你处置,但切记,莫要打开,除非……”

“除非什么?”

她抬眼望我,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恐惧:“除非你已准备好看见真相。”

此后半月,我把自己关在省图书馆古籍部,陈砚秋不在了,他那里的线索断了,我只好查阅现有资料。

抚仙湖的文献散如碎玉,正史完全没有记载,方志语焉不详,唯有稗官野史、民间抄本中偶现鳞爪。

我在明代丽江土司木增的《云荞荟录》中读到:“滇南有巨浸,曰罗伽湖,湖心时有城郭影,檐角参差,非今制,耆老言,此乃螺城,大禹锁无面民处,无面民者,太古之族,目在掌,口在脐,以梦为食。”

清代道士董说的《冥墟志异》手稿更骇人:“余访道滇南,宿湖畔村,夜半闻湖中作乐声,如宫廷雅乐而调诡异,窥之,见水面升起磷火万千,聚成人形,衣冠皆古制,中有巨者,高可三丈,面如漩涡,吞食磷火,村巫曰:‘此乃饲湖之仪,每甲子一行,以安溟主。’问溟主为何,巫色变不敢言。”

最令我脊背生寒的,是一卷纳西族东巴经的汉译残本,经文用象形文字记载了卢神与沈神的战争,卢神代表光明与秩序,沈神代表黑暗与混沌,战争最后,沈神的眷属大败而走,遁入大湖之底,筑螺形之城,发誓归返,旁注的小字写道:“螺城非石筑,乃活物所化,其砖呼吸,其瓦搏动,城中有眼,窥伺人世。”

这些记载彼此矛盾,却共享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核心意象。

湖、城、非人之物、周期性的祭祀,它们像散落的拼图碎片,而陈砚秋的木匣,或许是最后一块。

但我仍未敢打开它。

某种本能告诉我,一旦开启,便再无回头之路。

十一月初,我前往抚仙湖畔的禄充村实地考察,村子依山临湖,青瓦土墙的屋舍错落,湖面在暮色中泛着铅灰色的光,寂静得反常,没有渔船,没有水鸟,甚至没有风吹波纹。

村口小卖部的老板娘听说我要打听湖的事,脸色一沉:“外地人莫问这些,早些回去。”

“我只是个写风物的记者。”我递上伪造的记者证。

她打量我半晌,才压低声音:“你要写,就写湖景美食,莫写那些旧的。”她指甲抠着柜台上的划痕,“前些年来了考察队,又是声呐又是潜水,闹腾了几个月,走后,村里的怪事就多了。”

“什么怪事?”

“夜里有歌声从湖心来,调子老得没人听过,张家鱼塘的鱼一夜之间全翻了肚,每条鱼眼睛都变成了白色,像煮熟的蛋白。”她顿了顿,声音更轻,“还有王石匠,他在湖滩捡了块石头,上面有花纹,觉得好看就摆在院里,没过三天,他就开始说胡话,说石头在晚上会发光,花纹会动,第四天,他跳湖了,捞上来的时侯,手里还攥着那块石头。”

“石头呢?”

“村长让人拿去县里了,说是要做鉴定。”老板娘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粗糙而有力,“记者同志,听我一句劝,天黑别靠近湖边,村里的狗都不去,它们能听见人听不见的。”

还算是询问到了一些线索。

我在村西头找到老石匠的院子,早已人去屋空,土墙颓圮,院中荒草丛生,但在正屋门楣上,我看见了它们,那些符号,我心下一紧,这与我在陈砚秋书房墙上看到的如出一辙。

螺旋纹、同心圆、放射线,用某种暗红色的矿物颜料绘成,历经风雨仍未褪尽。

更诡异的是符号的排列。

它们并非随意涂抹,而是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扭曲的眼睛形状图案,瞳孔的位置正是门缝。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蛛网密布,墙角堆着凿子、铁锤等工具,地上有片区域异常干净,大约一米见方,灰尘被仔细扫开,露出青石板地面,石板上刻着更精细的符号,中央凹陷,像是长期跪拜摩擦所致。

他在此跪拜什么?

我蹲下身,指尖抚过那些刻痕。

凹陷处有暗褐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忽然,我感到一阵晕眩,紧接着,眼前那些符号开始移动,它们像是游走在我的意识中,重组、旋转,试图传达某种信息,我猛地闭眼,冷汗涔涔。

离开时,我在门槛下发现半张烧剩的黄裱纸,纸上用朱砂画着符箓,我认得一些,正是道教用于镇秽的五雷符,但符文有几处故意画错,这是民间术士的禁忌,意味着所镇之物过于凶险,不敢完整书写其名。

夜宿村中唯一的客栈,老板是个寡言的中年人,给我房间钥匙时,在门框上撒了一把糯米。

“这是做什么?”我问。

他看了我一眼:“防,防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摇了摇头,只觉得有些可笑,不过好歹是他的一番好心。

调查使得我非常困倦,没过多久就陷入沉睡。

半夜时分,我被一阵歌声惊醒。

那声音很柔,很轻,正常来讲,这种分贝不至于把我吵醒。

我侧耳倾听,这似乎是从湖面传来的。

缥缈,断续,时而像宫廷雅乐,时而像葬礼哭丧,调式古老,用的是早已失传的侧商调,这种调式在唐宋后便极少使用,因被认为过悲,易招阴祟。

我起身推开窗。

湖上月色惨白,水面升起薄雾,雾中确有磷火闪烁,青绿色,如万千萤虫,更远处,雾浓处,隐约有巨大的影子缓缓蠕动,我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我不确定这会儿我是不是在做梦,还是说我也劳累过度了?

就在这时,楼梯传来脚步声,老板提着煤油灯站在走廊,脸色苍白:“别看了,回去睡觉。”

“那是什么?”

“傀戏。”他吐出两个字,“湖里的傀在唱戏,每六十年唱一次,每次唱完,就要收戏钱。”

“戏钱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摇头,眼中是我在陈砚秋眼中见过的、那种穿透物质的涣散目光。

我没有追问,也没有质疑,因为就在刚才,我切切实实听到也看到了,这可能是某种被折射的光所呈现出来的景象,而音乐,一定是人为,可能是为了保证抚仙湖的神秘感……

第二天,我通过关系找到当年参与勘探的潜水员之一,赵大海,他在县城开了家渔具店,手上布满长期潜水留下的褶皱与白斑。

提及抚仙湖,他点了三支烟,自己却不吸,任其在烟灰缸里燃烧。

“陈教授是个好人。”他开口,声音沙哑,“但是他太认真了,认真到看见不该看的。”

“你们到底看见了什么?”

他盯着袅袅上升的烟雾:“城,一座大城,但不是人住的城,那些建筑的角度不对,墙不是直的,是弯的,像海螺的内壁,台阶高得离谱,每一级都超过一米五,根本不像给人走的。”

“有多大?”

“大到你无法想象。”他深吸一口气,“我们用了最先进的侧扫声呐,图画出来的时候,指挥舱里所有人都沉默了,那是一个螺旋,从湖心开始,建筑呈斐波那契螺旋向外蔓延,每一圈的建筑风格都在变化,最外圈像新石器时代的石堆,往内变成商周的夯土台基,再往里是汉式的斗拱,唐式的鸱吻,明式的琉璃瓦,但所有这些,都扭曲了,像照凹透镜。”

“时间层逆流?”

“不。”他掐灭烟蒂,“不是时间层,我感觉更像是仿造,那些建筑在模拟各个朝代的样式,但都仿造错了,就像一个人只听过描述,从未亲眼见过,就凭想象去建造,而且越往螺旋中心,建筑越不像人造物,开始出现,我的天哪,那些是器官的特征!”

“器官?”我骇然,“你是不是也疯了。”

“墙面有脉搏般的起伏,立柱表面覆盖着类似黏膜的组织,穹顶中央悬着肉瘤状的构造,定期收缩舒张。”他抬起头,没理会我的质疑,眼中血丝密布,“最中心是一个洞,直径大约三十米的圆形洞口,边缘光滑如生物腔道,深不见底,陈教授坚持要靠近取样,我们放了遥控潜水器下去,传回的画面……”他忽然顿住,喉结滚动,刚才一直克制的表情开始失控,惊恐爬上他的嘴角,他开始浑身颤抖。

“画面怎么了?”我被他的情绪感染,声音也有些许颤抖,追问道。

“洞口深处有东西在呼吸,不是水流,我敢肯定,是真的呼吸,当时整个洞壁规律地扩张收缩,潜水器的灯光照进去时,我们看见了一对眼睛,不是一对,是无数对,密密麻麻嵌在肉壁上,全部朝上看,然后信号就断了。”

我看着他抖若筛糠,不像是在骗我,我们沉默了很久,久到三支烟都燃成灰烬。

“陈教授当时说了句话,我至今记得,他说:‘这不是遗迹,这是子宫!里面的东西快要出生了!’”

回到昆明那晚,暴雨倾盆,我锁好门窗,拉上所有窗帘,将陈砚秋的木匣置于书桌中央,匣子表面的油亮光泽在台灯下更加明显,触摸时有微微的温热感,像活物的体温。

我该打开吗?

李素云的警告、赵大海的叙述、古籍中的记载、湖畔的异象。

所有线索如磁针般指向这个木匣。

它是锁,可能也是钥匙。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打开它,但有另一个更加高亢的声音在催促我打开。

我取出一双棉质手套,不知为何,我觉得不该用皮肤直接触碰它,指尖搭上匣盖的瞬间,我听见了声音。

极轻的,从匣内传来。

像指甲刮擦木壁,又像无数细足蠕动,还有心跳声?低沉,缓慢,与我的脉搏不同步,却逐渐试图同步。

我心跳加速,呼吸无法保持平稳,剧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我猛地掀开匣盖。

没有炫目的光,没有骇人的景象,想象中的场景都没有出现,匣内铺着深紫色的绒布,中央静静躺着一件物品。

那是一枚玉璇玑。

但非寻常的璇玑。

它由某种非玉非石的材质制成,颜色深黑如午夜,表面布满细密的螺旋纹,这些纹路不像是人为雕刻的,更像是自然生长形成的,如同指纹、如年轮、如星云旋臂,更奇异的是,那些螺旋在缓缓转动,像活的水流。

我屏息凝视,这太神奇了,此刻我觉得它美极了,毫无瑕疵,简直是完美的自然产物。

随着纹路旋转,它们开始构成图案。

先是古老的星图,二十八宿的位置与今天截然不同,接着是地图,描绘着从未存在过的山海,最后是人形,不,不是人,是多肢、无面、身体呈螺旋结构的生物,它们围绕一个中心跪拜,而那中心是……

我感觉要被漩涡吸入其中了,一股刻在基因深处的保护机制触发,我使劲眨了眨眼,强制脱离这个精神漩涡,随即图案消失了,璇玑恢复为单纯的黑色螺旋,但方才所见已烙在脑海,那些生物跪拜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灰白色的、半睁的眼睛。

眼睛的瞳孔处,刻着两个极小的篆字。

我举起放大镜,勉强辨认:“溟枢”。

我想我知道它。

《庄子·大宗师》有云:“北海之帝曰忽,中央之帝曰混沌,南海之帝曰儵。”注释家言,混沌亦作溟沌,乃未分阴阳之原始状态,枢,门户之轴也。

溟枢也就是混沌之门。

不知怎的,我忽然明白了陈砚秋在墙上画那些符号的意义,那不是疯子的涂鸦,是地图,是描绘如何抵达门的地图。

而更可怕的明悟接踵而来,古籍记载的饲湖,方志提到的每甲子必祭,湖畔传说的收戏钱……

还有陈砚秋临终前的话:“它在吃,历朝历代都在喂它?”

我的手开始颤抖。

为了喂养湖底某个东西,我们进行了长达五千年的祭祀,为了让它继续沉睡?

而最后一个王朝,清朝,早已覆灭百年。

如果祭品断了……

窗外的暴雨骤然停歇,世界陷入死寂。

在这片寂静中,我仿佛听见了,从极深极远处传来的、沉闷如山脉翻身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在说:“饥。”

这些想法在我第二天醒来后显得荒诞不经。

在接触了这些事后,可能我的精神也受到了些许影响吧。

但当晚,我开始失眠。

这并非寻常的辗转难寐,而是某种更阴险的清醒,每当凌晨一两点,意识便沉入一种冰冷的澄明,黑暗中,天花板上的纹路开始扭曲,重组为我曾在木匣璇玑上见过的螺旋,它们缓慢旋转,像无声的漩涡,将我白昼构筑的理性一寸寸吸走。

白天,我是林遗川,省民俗协会的理事,致力于用科学解释民间信仰的学者。

我翻阅地质报告,试图论证抚仙湖底的结构不过是特殊水蚀作用形成的岩层,我咨询精神病学同僚,讨论长期高压工作如何诱发集体性癔症,我甚至开始撰写一篇论文,题为《西南地区水体传说与地质异常的心理投射机制研究》。

但夜晚降临,那个理性的我便溃散了。

我发现自己会在无意识中临摹那些符号,书页边缘、稿纸背面、甚至浴室凝结水汽的镜面上,都出现扭曲的同心圆。

最可怕的是有天清晨,我在书房地板上发现了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书桌延伸至窗台,形状非人,趾端过分细长,且只有四趾,而前一晚,昆明并未下雨。

我每天看镜中那个自己。

他的眼神日渐涣散,瞳孔在特定光线下会呈现不规则的扩散,边缘模糊如晕开的墨迹,有几次,我在镜中看见他的嘴角在动,仿佛在无声诉说,可我本人分明紧闭着双唇。

“你需要休息。”妻子将安神汤放在书桌旁,眼中满是忧虑。

我挤出一个微笑:“只是赶稿压力大。”

她沉默片刻,忽然说:“昨晚你又说梦话了。”

“我说了什么?”

“你在念古文,我听不懂,但调子很怪,像祭祀的祝词。”她顿了顿,“还有,你在梦里一直重复两个字,溟枢。”

汤匙从我手中滑落,撞击瓷碗发出刺耳脆响。

我必须做点什么,在我彻底疯掉之前。

我再次潜入古籍的深海,这次目标明确。

一切与溟相关的记载。

《淮南子·地形训》提及:“北方曰玄天,其帝颛顼,其神玄冥。”高诱注:“玄冥,水神也,人面鸟身,耳贯双蛇。”

这形象过于具象,与我感知的那种混沌相去甚远。

唐代《酉阳杂俎》中有一段诡异记载:“南中有溟客,夜宿旅舍,不言不食,唯以指画地作旋纹,店主窥之,见旋纹中隐现城郭,天明,客失所在,地上纹路渗水三日不绝。”

更接近的是清代云南学者师范的《滇系·杂载》:“澄江府士人掘地,得古碑,碑文非篆非籀,状如蝌蚪盘结,有游方道士见之,色变曰:‘此溟文也,记混沌未开时事,速埋之,启者祸及三代。’碑复埋,其地夜有青光出,如巨目仰视星斗。”

混沌未开时时。

这五个字在我脑中反复敲打。

如果真有某种存在,诞生于天地初分之前,那么它看待人类文明的目光,该是何等漠然?如同我们看待蚁穴的兴衰,一场雨便可覆灭,一片落叶便是天崩。

我忽然想起陈砚秋书房那些会变化的符号。

难道不是符号在变,是我们的认知在变,当我们试图理解远超理解能力之物时,大脑会自行填补空白,制造出不断演变的幻觉,就像二维生物试图理解三维物体,只能看见无限变化的截面。

而那木匣中的璇玑,会不会就是一个截面?

立冬那日,我收到一个没有寄件人的包裹,牛皮纸包裹,用麻绳捆扎着,绳结的打法古老,我曾在博物馆见过,是汉代封存重要文书用的玄枵结。

包裹里是另一个木匣。

比陈砚秋的那个略小,材质相同,表面同样泛着油亮光泽。

匣盖上刻着一行小字,是秦隶:“见第一匣而不疯者,可启此匣。”

我的手指停在匣盖边缘,我已经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疯了。

但一种早已被种下的、我自己都未察觉的渴望,推动着我。

是的,我打开了它。

匣内只有一束帛书,折叠整齐,颜色暗黄如陈年象牙。

展开后,我看见了地图。

不是现代测绘的地图,而是山水画般的舆图,墨线勾勒出滇中群山与湖泊,抚仙湖被画在中央,形状却非今日的葫芦形,而是一个完美的圆,湖心标注的不是岛屿,而是一个层层嵌套的螺旋符号,旁边以小楷注:“溟枢所在”。

更诡异的是湖岸线。

图上绘有七座塔楼,分布如北斗七星,塔间以虚线连接,构成一个巨大的、将整个湖泊笼罩其下的法阵,图侧注释:“七星镇溟坛,武侯南征时所筑,塔基深三十三丈,镇以生铁符兵、五岳真形图、禹王锁蛟链。”

我查遍史料,诸葛亮南征时,的确到过滇池一带,但从未有文献提及,他在抚仙湖畔筑坛镇邪。

然而,图上塔楼的位置……

我取出卫星地图对比,冷汗立刻浸湿了衬衫。

那七个位置,都是今日确实存在建筑,禄充村的灯塔、孤山岛的瞭望台、海口镇的老水闸,它们建于不同年代,由不同用途,却精准地位于七星方位,而连接它们的虚线,在地形图上,恰好是七条地下暗河的流向。

这不是巧合,绝对不是。

是有什么东西,在漫长岁月中,引导人类在这些位置建造,以维持某个阵法?

帛书最后有一行朱砂小字,墨色新鲜得刺眼,像是昨日才写上:“七星已黯其五,链朽塔倾,尚余二,然亦不久,枢门将启,届时溟涌,万类归一。”

落款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符号,但我知道它是什么,木匣璇玑上那个眼睛的简化。

我决定亲自前往验证。

火车颠簸得我昏昏欲睡,每到这时,睡与未睡的临界点时,一些怪异的想法便开始侵蚀我的大脑,我看到巨大的城郭,围墙高足有千米,城门打开,城内漆黑似深渊,它在跳动,有节奏有规律地律动……

第一站是禄充村的灯塔,那是座民国建筑,砖石结构,早已废弃,守塔的是个耳背的老人,听说我要看塔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

“下面不能去,底下封死了。”

“为什么封死?”

“老辈人说,塔底下有铁链,一直通到湖心,链子每年都要上油,不然……”他做了个断裂的手势,“六十年代破四旧,红卫兵想挖链子,刚掘开三尺,就冒出黑水,腥得像死了一湖的鱼,当晚挖的人全病了,浑身长满水泡,泡里流的都是黑水,链子就又埋回去了。”

我塞给他一些钱,他犹豫片刻,指向塔后一片荒草丛:“那边,石板下面,有条缝能看。”

石板重逾百斤,我费力撬开一道缝隙。

下方是深不见底的竖井,井壁砌着青砖,长满滑腻的苔藓,我打开手电筒照下去。

光柱刺破黑暗,在井底水面碎裂成无数光斑。就在那光斑之间,我看见了它。

一条铁链。

粗如人臂,链环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箓,即便隔着一井的距离,我仍能辨认出那是,五岳真形图的变体,但铁链已经严重锈蚀,接近水面的部分甚至断裂,断口处…

不是锈蚀断裂的参差。

是平滑的,像被什么东西咬断的。

更可怕的是,井水在动,缓慢的、有规律的起伏,如同巨物的呼吸,每一次呼气,水面便上升尺许,井底传来沉闷的、仿佛岩石摩擦的声响。

我踉跄退后,石板轰然合拢,但就在最后一线光消失前,我似乎看见了。

水面上,倒映的不是我的脸。

而是一只眼睛的模糊轮廓。

那天夜里,湖畔客栈的房间异常潮湿,墙壁渗出细密的水珠,被褥摸上去湿冷如裹尸布,我闭眼躺在床上,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忽然之间,我听到第二个心跳声加入了。

缓慢,沉重,似乎来自地板之下,来自墙壁之内,来自窗外无边的黑暗湖面,它逐渐与我的心跳同步,不,是强制我的心跳与它同步,我感到胸腔发紧,血液在耳中轰鸣。

接着是声音。

这次不是歌声,是低语,是无数声音叠加在一起,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呢喃,音节扭曲如蠕虫。

但在那些噪音中,有几个词反复浮现,清晰得刺耳:

“开门……”

“时侯……到了……”

我用力捂住耳朵,声音却从颅内响起,我睁开眼,看见天花板上的水渍正汇聚成形,螺旋,同心圆,放射线,它们旋转,加速,中心逐渐凹陷,形成一个漆黑的孔洞。

从孔洞深处,传来了吮吸声。

像婴儿吮乳,像水蛭吸血,像某种巨大到无法想象的东西,在吸食什么。

我尖叫着冲出房间,跌跌撞撞跑到湖边。

冷风如刀,割在脸上,才让我找回一丝清明,湖面平静如墨玉,倒映着残缺的月亮。

然后,月亮变了。

水中的倒影开始扭曲,拉长,形成一只狭长的、灰白色的眼睛,它缓缓睁开,瞳孔是无底的深渊,深渊中有星辰旋转,但不是我们的星辰,是另一套星座,另一重宇宙。

我瘫跪在地,大口呕吐,却只吐出清水,清水中仿佛游动着一大片细如发丝的白色蠕虫。

我连滚带爬离开了灯塔,我似乎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再呆下去,那极为恐怖的东西就会出现。

回到昆明后,我继续撰写那篇论文,引用福柯的知识考古学,讨论权力如何制造异常与正常的界限,我参加会议,与同僚辩论,言语流畅逻辑严密,他们都说,林遗川从丧友之痛中走出来了。

但夜晚…

我开始看见痕迹。

浴室排水口聚集的头发,会自动编织成螺旋图案,窗玻璃上的雨痕,会流成扭曲的文字,最严重的一次,我在书房整理资料,所有纸张上的字迹开始溶解、重组,形成同一段话,用不同的字体、不同的语言反复书写:“吾名不可诵,吾形不可想,吾在汝呼吸之间,在汝血脉之内,汝筑城,吾食城,汝立国,吾食国,汝生文明,吾食文明,汝以为汝在前进,实则在吾胃中爬行。”

我感觉我真的疯了,我砸碎了书房里所有的镜子。

妻子带孩子回了娘家,她说我需要独处,也许她是对的,也许她只是害怕,害怕那个半夜在客厅地板上用指甲刻符号的丈夫,害怕那个对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喃喃自语的男人。

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诊断我为“急性应激障碍伴现实解体”,开了大剂量的镇静剂,药片让我昏沉,却无法阻止梦境,在梦里,我不再是人,我是一个高位的视角。

我从极高的地方俯视抚仙湖,湖面如一块巨大的角膜,我能看见湖底的螺旋城,看见那些建筑的脉动,看见中心那个深洞的扩张收缩,我能感受到饥饿,不是我的饥饿,是它的饥饿,庞大、古老、贯穿时间的饥饿。

然后视角翻转。

我变成了被俯视的对象。

有什么东西,在更深的地方,透过湖水的瞳孔,在看我。

在那一刻,我理解了陈砚秋最后的疯话,他说它在吃,不是比喻,文明是养料,历史是食谱,王朝更替只是消化周期,而我们这些学者,这些挖掘历史的人,不过是替它品尝食物味道的舌头。

药瓶很快就空了。

我没有再开,我知道药物没有作用。

我坐在黑暗的书房里,没有开灯,手中握着那枚黑色璇玑,它的螺旋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磷光,缓慢旋转,我不再抵抗,任由意识沉入那些纹路。

这一次,我看见了完整的图景。

不是一瞬的闪回,而是一段记忆。

不属于我的记忆。

我看见群星的位置还很年轻,大地没有山川,只有一片无垠的、粘稠的海洋,有什么东西从海底升起,不是生物,它混沌、饥饿、永恒,它吞噬了最初的大陆,吞噬了第一批尝试登陆的生命,然后……

它分裂了。

一部分留在地表,化作山脉、河流、矿脉,成为世界的基底,另一部分沉入最深的海沟,进入漫长的休眠,只在特定周期苏醒,进食。

生命是秩序,文明是秩序,甚至时间本身,线性的、不可逆的时间,也是一种秩序,而它的本质,是混沌,秩序对混沌而言,如同糖对蚂蚁,是甜美的养料。

抚仙湖底的那座城,不是遗迹。

是诱饵。

是人类文明的浓缩提取物,历朝历代,人们在湖畔祭祀、建造、生活,所有的秩序都被湖底那个东西吸收、提纯,储存在那些螺旋建筑里,当储存达到临界点,它就会苏醒,进食,然后再次沉睡。

它把自己锁在湖底,设定了自动投喂机制,让自己可以安全地、周期性地进食,而不至于在沉睡时被其他混沌吞噬。

我们是饲养员。

而最后一个王朝结束,自动投喂停止,饥饿在积累,锁链在锈蚀,冷藏系统即将失效。

所以它开始呼唤。

透过陈砚秋,透过我,透过所有对未知敏感的人,它在教我们如何修复系统,如何为它献上新的祭品。

因为最大的恐惧不是被吞噬。

而是发现你毕生捍卫的文明、你为之骄傲的历史、你相信的进步与意义……

都只是。

饲料。

璇玑从我手中滑落,在地板上滚出很远的距离,停在墙角。

黑暗中,我笑了。

笑声起初很小,然后越来越大,歇斯底里,直到眼泪涌出,直到喉咙嘶哑。

我终于明白了。

我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铺开稿纸。

我要记录。

……

(编者按)

以下内容是在林遗川教授病房发现的手稿,以钢笔书写于省精神病院专用病历纸背面,字迹由工整渐趋狂乱,多处被水渍晕染,手稿夹在其未完成的学术论文《西南地区水体传说与地质异常的心理投射机制研究》初稿中,主治医师诊断其为,重度现实解体障碍伴被害妄想,手稿内容被归为病理性虚构,为保持原貌,除必要分段外,不作任何改动。

十一月廿七日夜

最后一次服下白色药片时,我知道不能再等了,那些药丸在胃里溶解,释放出的不是安宁,而是一层粘稠的、将我与真实世界隔绝的膜,我能感觉它,—湖底那个存在,的脉搏正透过这层膜传来,与我的心跳共振,缓慢而坚定地,将我的生理节律调整至它的频率。

陈砚秋是对的。

昨日在图书馆,我翻到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滇游日记》的未刊残页。

他在崇祯十一年十月记下一段诡异经历:“宿抚仙湖畔,夜半闻湖中作雷声,起视之,见水面裂一隙,宽丈余,内有青光上烛霄汉,光中隐现城堞楼阁,皆倒悬,瓦作靛蓝色,有巨物自隙中探首,状如婴孩而大如山丘,肤色灰白如死鱼腹,无目,唯额心有旋涡纹,深不见底,仆夫皆骇绝,余强观之,旋涡中忽现星斗流转,如窥另一重天宇,俄而隙闭,万象俱寂,唯湖面浮死鱼万千,目皆白如覆霜。”

原来徐霞客也见过

不止见过,还记录了,但这段文字从未出现在任何刊行本中,手稿边缘有朱批:“妖妄之言,当删。”是谁的批注?朝廷?地方官?

我已分不清哪些是史料,哪些是它植入我脑海的记忆。

昨夜梦中,我变成徐霞客,站在四百年前的湖畔,看着那个巨物从裂隙中升起,它不是探出水面,而是水面本身隆起,形成它的轮廓,水是它的皮肤,波纹是它的纹理,倒映的星月是它伪装的瞳孔。

它看着我。

那种看如同将整个宇宙的质量压在一个点上,我的骨骼在尖叫,血液在沸腾,大脑像被投入滚油的蜡,迅速融化、重构。

醒来时,枕头上全是掉落的头发,镜中,我的左眼瞳孔边缘,出现了一圈极淡的灰色晕环,像日蚀的边缘。

十二月初三

李素云来了,她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看我,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深的、同病相怜的疲惫,她递进来一张纸条,护士检查后交给我。

纸上只有一行字,是陈砚秋的笔迹,墨色新鲜得诡异:“螺旋非城,乃消化系统之剖面,汝所见台阶,乃食道皱襞,所见高塔,乃胃壁绒毛,所见广场,乃幽门括约肌,中心孔洞为贲门,连接真正的胃的彼端。”

我盯着这行字,笑了,原来如此。

我们一直在它的消化道里考古,那些建筑风格演变,不过是不同时代文明被消化后残留的食糜特征,商周的夯土是未完全消化的纤维,汉唐的斗拱是半分解的蛋白质,明清的琉璃瓦是矿物质的沉淀。

而七星镇溟坛,不是什么法阵,是贲门括约肌的起搏器,维持它周期性的开合,确保食物文明有序进入,不至于一次性涌入导致胃胀。

现在起搏器坏了,贲门快要永久性松弛了。

我看向窗外,城市灯火璀璨,高速公路如发光的血管,卫星信号如神经脉冲,一个庞大、鲜活、从未有过的超级文明有机体。

够它吃很久。

十二月十一日

决定了,我要下去。

我要验证,如果一切都是我的疯想,那么湖底只会是寻常的淤泥与岩石,我会死,但死得清醒,如果不是……

至少,在彻底融化前,亲眼看看真实。

通过赵大海的关系,我联系到一艘改装过的私人考察船,船主姓雷,六十多岁,祖辈都是抚仙湖的渔户,他答应载我去湖心,但有个条件:“无论看到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不许尖叫,不许拉我,更不许提回头。”

“为什么?”

他掀起上衣。

腹部有一道巨大的、蜈蚣状的缝合疤痕,疤痕周围的皮肤呈不正常的青灰色,布满细密的、螺旋状的纹理。

“三十年前,我爹的船在湖心打渔,网到了那个。”他放下衣服,眼神空洞,“是一块肉,还在跳,像心脏,我爹把它拉上来,它突然裂开,喷出黑水,沾到我身上。”他指了指疤痕,“这伤口永远不会愈合,每年冬天,它会渗出无色无味的液体,滴在地上,会腐蚀出小洞,医生切了多少次,它长回来多少次。”

“那东西呢?”

“扔回湖里了,但当晚,整个湖开始发光,光从湖底透上来,照亮了水下那座城。”他点了支烟,手在抖,“我看见了街道,看见了窗户,看见了人影在窗户后面走动,但他们的动作,不像人,像牵线木偶,被同一个东西操控着。”

十二月廿一冬至

船在凌晨三点离岸,夜浓如墨,无星无月,湖面像一大块未经打磨的黑曜石,雷老大关了所有灯,只凭记忆与手感操纵船舵。发动机声音压到最低,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我带了三样东西,陈砚秋的木匣璇玑、第二只匣中的帛书地图、一支强光防水手电,还有一剂高浓度肾上腺素,以备不时之需。

船至湖心。

雷老大抛锚,锚链下沉的声音异常沉闷,仿佛不是落入水中,而是插入某种柔软而有弹性的肉体。

“就是这里。”他指着声呐屏幕,绿色波纹勾勒出一个庞大的、旋转的结构,中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点,“你当真要下去?”

我点头,开始穿潜水服,这套装备是赵大海的旧物,橡胶已经老化,表面布满细微的裂痕,像是皮肤上的皱纹。

他没有阻止我。

随即,我翻身入水。

冷,刺骨的寒冷.

仿佛我跳入的不是水体,而是宇宙真空的缝隙,光线被迅速吞噬,头顶的船底灯光在几秒内缩成一个微弱的光点,然后消失。

我开始下潜,随着更加的深入,我感到愈发冰冷。

打开手电,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台阶。

陈砚秋的描述贫瘠得可笑,这不是台阶,是天梯,每一级都高逾两米,宽数十米,石质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介于黑曜石与骨质之间的材质,表面布满流动的、虹彩的纹路,它们以不可能的角度倾斜、交错、盘旋向下,形成一个自我嵌套的、无限延伸的迷宫。

我顺着台阶下降,时间感开始错乱,呼吸器显示只过去十分钟,但我的身体告诉我已下潜了数小时,周围的压力在变化,不是随着深度增加,而是脉动,如同在某个巨大生物的血管中穿行。

然后我看见了窗户。

不,不能说是窗户,是石壁上的凹陷,排列规律如蜂巢,每个凹陷内部都有浮雕,描绘着不同的文明场景:古滇国的祭祀、南诏国的出征、大理国的宫廷……但所有人物都没有脸,脸部的位置是平滑的、略带弧度的凹陷,像在等待什么东西填入。

我的手电光扫过一个凹陷。

浮雕突然动了,是光影的诡计,人物开始行走,祭祀的火炬真的在燃烧,战马在嘶鸣……然后,所有无脸的面孔同时转向我。

凹陷深处,亮起了光。

内而外的、柔和的、灰白色的光,光中渐渐浮现出……东西,像是人脸,是某种模糊的轮廓,像隔着毛玻璃看扭曲的倒影,它们在凹陷里蠕动,试图挤出来,但被无形的屏障挡住。

其中一个轮廓,形状让我莫名熟悉。

我凑近,呼吸器在面镜里喷出白雾,那轮廓……是陈砚秋。

他的一生,他的知识,他的恐惧,被提取、压缩、塑形,变成了这个在窗户后永恒蠕动、试图表达的轮廓,他是这巨大消化系统里,一个尚未完全分解的食物残渣。

还有无数其他轮廓,有些穿着古代衣冠,有些是现代装束,甚至有……未来风格的?不对,是可能性,是所有可能存在的文明、所有可能演化出的智能生命,被它吞噬、或将要吞噬的样本。

这里是它的食谱陈列馆。

我浑身发抖,大脑像是遭受重击一般剧痛无比,转身欲逃,手电光划过前方。

照见了一处广场。

一个直径可能超过五百米的圆形空间,地面不是平的,而是微微凹陷,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缓缓旋转的漩涡,漩涡边缘排列着数百根石柱,但走近看,那不是石柱,而是乳白色巨型的、呈螺旋状扭曲的、半透明的钙化物质,内部有液体流动。

漩涡中心,是那个孔洞。

直径约三十米,边缘光滑如生物腔道,洞壁是一种暗红色的、湿润的、有规律搏动的肉质,洞深不见底,但我能感觉到深度,不是垂直向下,而是向内,通向另一个维度。

此刻,那个洞在收缩,我手电的光束被它弯曲、拉长,像面条一样被吸进去,我的思维也开始被拉扯,记忆的片段从脑中剥离,化作可视的流光,投向那个洞口。

我看见了童年故乡的小河,看见了大学图书馆的尘埃在阳光中飞舞,看见了妻子第一次对我笑的瞬间,所有这些,都被抽离、拉长、投入洞中。

上下左右的概念早已崩解,台阶在移动,墙壁在呼吸,整个空间像活物的内脏一样蠕动、重组,我看到一堵墙溶解成台阶,一级台阶绽放成无数细小的螺旋分支,分支末端又长出微型的、袖珍的窗户,窗内是更微小的、挣扎的轮廓。

像一个无限分形的消化系统,从宏观的城邦到微观的记忆碎片,一切有序之物都会被分解、重组、纳入这个螺旋。

我拼命游向看似上方的方向,但游了许久,又回到了那个广场边缘,但我知道,这不是同一个广场,是它的镜像。

没有出口。

我想到了克莱因瓶的结构,内外一体,首尾相连,我一直在它体内打转。

绝望中,我掏出木匣璇玑。

它在我掌心发烫,表面的螺旋开始疯狂旋转,发出低频的、震耳欲聋的嗡鸣,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声音,像是从创世纪开始的伟大曲调,又像是无数智慧生命体的齐声吟唱。

记忆在飞速流失。我是林遗川,民俗学者,陈砚秋的朋友,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但这些标签正在剥落,露出下面空无一物的本质,我只是一个偶然的排列组合,一堆在混沌中短暂形成有序模式的粒子,很快就要回归混沌。

但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时,我瞥见了一眼,天哪,那是什么,那是一个连噩梦都畏惧的恐怖,但它也是完美的,极致完美的,它沉睡,发出有韵律的鼾声。

我的眼睛几乎炸开,我的头骨几乎碎裂。

我嘴角的肌肉开始痉挛,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

我在笑,疯狂地、歇斯底里地笑。

黑暗涌上来,那是淹没一切的深渊。

最后的光影中,我看到那些窗户里的轮廓,都在对我微笑。

它们早就知道了。

它们都在等着我加入。

不要找我。

不要调查。

不要凝视深渊。

它在梦中翻身了。

我听见了。

吞咽的声音。

(附:精神病院值班护士记录)

日期:12月25日凌晨2:15

患者林遗川,37床,持续低笑已四小时,眼神空洞,对任何刺激无反应,体温正常,但皮肤表面出现不明原因的螺旋状淡灰色纹路,触感微温,纹路在灯光下会缓慢旋转,已通知主治医师。

日期:12月28日

患者开始用指甲在墙面刻画,图案见附图。

[附件:照片已模糊]

保洁人员反映,刻痕处会渗出无色粘液,有铁锈味,实验室检测显示粘液含有未知有机成分,不属于任何已知生物,建议隔离观察。

日期:1月15日

患者不再言语,大部分时间面对墙壁静坐,但监控发现,每当月圆之夜,患者会转向窗户方向,保持同一姿势直至日出,仪器检测到此时患者脑波会出现异常高频脉冲,频率与本院另一已故患者陈砚秋的遗留脑电图记录高度吻合。

(结语)

林遗川教授至今(2023年)仍居住于省精神卫生中心三病区,他不再书写,不再言语,只是日复一日地,在病房窗户上,用呼出的水汽,画着同一个图案。

一个螺旋,螺旋的中心,永远留着一个空白的小圆,像瞳孔,像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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