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献给她 让我拥有心跳的人

更新: Nov 2, 2023  

摩尔甫斯的梦

献给她

让我拥有心跳的人

写下这篇序时,我对这篇小说会变成什么样并没有什么预测,或许它是寥寥千字的小文,或许它会是十万余字的中长篇小说,我不清楚。我唯一能确定的是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她是过去的我,是我未沉寂意识中浮动的不甘与感动。

我曾在无数个日夜思念着她,她宛若风拂草海的轻吟,唤醒了我漫长的一生。或许其中充满了四溅的鲜血与尖叫,但我仍不后悔,我仍感谢她。这么多年来在幻梦境大地上游离于世人之外,真正让我在绝望与悲戚的深渊中拼命活着的,或许是对找到她的那缕期待,我所寻找的只有她,没有别的任何附加,只要这个概念仍存于世,我就不会停止。

然而她早已不再只存活于幻梦境中了,她已成了我的一部分,我的记忆,我的行为,一切都被那个下午永远的改变。这部作品可能是我谑妄的胡言,掺杂了部分记忆的残片;但我更情愿称之为我与她共同创作的,最伟大的作品。

勿忘我

幻梦纪年 诺登斯兆宙

双鱼承白羊·油海倒流之年

双日之月,白船第三次停泊于狄拉斯·利恩的夜晚

 

附序

知道勿忘我要写这篇小说时我没有太过惊讶,毕竟,她的记忆中有那么多的故事。她不准备在完稿前把小说给我看,所以我现在也不大知道她写了什么。只是,她在夜晚独自眺望扎尔城灯塔的时间变长了,我时常见她在书馆的露台上呆立,直到血月变得清澈。

我当然乐意帮她出版这本小说,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位云游四方的诗人能读到这篇小说,或许,他们就能相逢了吧。

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们喜欢勿忘我的小说,并比作为商人的我更能欣赏它。

锈眼

2022年10月23日星期日

 

 

楔子

勿忘我的记忆从没有模糊一说,她记得每一段自己有人形以来的记忆.当她回忆,她就像是在经历,不愿清醒,难以摆脱。可惜她活了太久,许多记忆已被压缩为致密的情感,混杂在一起而难以区别,其中混沌沸腾,虹色变幻,记忆在忘却的边缘或轻歌或啸叫,隐约像要诞生出新的幻梦境。

不过,勿忘我也不奇怪自己会有独立于情感之外的记忆——她总能感到一些无比清楚的记忆存于她的浅层意识中,其间每缕清风与流水都清晰,宛如昨日。

那是她从来不会模糊半点的,自己化为人形那日前后所发生的事情。

许多个夜晚,她沐浴毕后,总会穿上自己初生时所着的浅蓝绿色长袍,在窗边品茶,等待长发自然风干时,她常将自己的思绪沉入回忆之中,又往往不愿醒来。直到她精疲力竭,意识模糊,她才真正离开那些记忆。等她再醒来时,花茶已凉,她的泪水在不知觉间重新洗濯了她的脸庞,而远处星河依旧在诺登斯的伟力之下流淌向巨大而猩红的血月。狄拉斯·利恩港口的渔船灯火飘摇,仿佛指引她回到现实的航标。

尘封的花海

那片勿忘我花海在牧人口中早已成了一片杂草横生的原野,但勿忘我仍乐于在有闲时步行前往那里。它位于乌撒城与迷魅森林之间,距狄拉斯·利恩有将近一个月的脚程,但她不在乎。

她常常在夜晚于驿站或临时营地歇脚。温暖的篝火旁,往往有许多人愿意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些常年行走于幻梦境大地的流浪者们,会喋喋不休的和她说上整整一个夜晚。而当日光开始洒落于这片大地上时,他们会掐断话头,不再言语。

勿忘我记得一个老牧羊人,他的羊群因为辛之墓室大裂隙年的疫病而几乎全部死亡,只剩下他带在身边十几年的一只老公羊。他在篝火旁细数自己为每只羊起的名字,苍老沙哑的沉重口音并不使人厌烦,反而使这一切有了及其真实的意味。破晓时分,他止住了话头,并没有说自己接下来准备干什么就起身离开,问他时,他只是牵着公羊向前走去:“都该上路了,姑娘。”

利多旅馆位于通往乌撒、狄拉斯·利恩、扎尔的三岔路口上,每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勿忘我曾在这里借住过将近一个月。每个夜晚,人们于驿站边的空地上燃起冲天的篝火,在红橙色火光的映照下,每个人的剪影都变得温和而可亲,他们抢着喝放在树桩上的月亮树汁酒,围着篝火又跳又笑。玩乐至深夜时,许多人都坐在了地上,三三两两地聊着什么,不时有人在酒液的浸染中痛哭出声,使得旁人和声安慰。

勿忘我乐得在驿站顶楼老旧的观星台上看着这一切,她身旁的观星仪无比沉稳,散发着厚重的木料味。远处的人声与火光显得无比遥远且正在变得更加遥远,冷风刮过时,勿忘我感到连自己的灵魂都被卷走,被裹挟向那极北之地伊塔库亚的神所。但她不想回到人群中去。不,她并不厌恶那些借酒肆意妄为的人,但她总是无法拒绝他们的盛情邀请,哪怕她并不喜欢那些邀请。

她在旅馆留宿时听到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她还记得自己遇见的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他自称来自科普鲁星区,也就是幻梦境东大陆最南边的蛮荒之地,其中充斥着异形的野兽和智慧生物。他解释说那是星灵和虫族,他告诉勿忘我他和自己的星灵兄弟帮助自己的第二任恋人获得了神格,封印了一名旧日支配者。在他说到这些时,他的情绪总会变得激动起来。“它们…它们到处都是…我们就到处开火…泰凯斯还帮我干掉了只从背后偷袭的跳虫!我们占领了高地,然后发起了冲锋……”在他讲述这些时,当他回忆起自己战死的兄弟们时,他的目光不再疲惫或怠惰,其中燃烧着战火,甚至仿佛穿过了冰冷的时空与机械的法则的限制,延伸向那个出生入死的铁血年代。

好一会后,他才慢慢收回了思绪,有些尴尬地看向勿忘我:“不好意思…我老是这样…说起来就停不住…”

勿忘我没有接下这个话茬,她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中年牛仔——星际牛仔——他抽着雪茄,手中还端着半杯月亮酒。他不可能不知道,一位初具神格的新神,必须以命相抵才能封印一名旧日神祇。

“我知道啊…没事,我明白的…”

她还遇到一位寡言而苍老的阿拉伯旅梦者,罗斯·切特·瓦图,他带着自己的养女向勿忘我问路。他没有太在意勿忘我的身份,在驿站的根雕木桌上,他请勿忘我喝了杯迷魅森林产的咖啡。他讲到自己已故的妻子玛撒,他曾带着她前往死城拉莱耶,却闯入了伟大之克苏鲁的宫殿,玛撒救了他,却也永远地留在了那座寝宫。他的养女莎德尔恐怕是能够容纳邪神意志的强大“容器”,若不是他在南澳的小村庄贝德救下了她,或许早已被自己的亲生父母献祭了。就算是现在,他们也还在被邪教团体追杀——他在中东的家没了,带着莎德尔游走于世界各地。

在他们说这些时,莎德尔耐不住无聊,自己跑去打猎了。瓦图看着她的灵动的身影消失在丘陵背后,眼神渐渐迟滞。某个寂静的瞬间后,他有些突兀地开口道:

“我啊,现在…只剩下这个孩子啦…”

勿忘我见到他焦黄的胡须慢慢合上,遮住了嘴巴,他的眼神变得飘忽而迷幻,仿佛看向了自己已故的妻子。她抢先结了账,转身走出驿站。

许多旅梦者来自地球,也包括锈眼。那些旅梦者自认为这里是所谓的幻梦境,在其中尽情地娱乐,周游每座或伟大光辉或阴森幽怖的城市,在这里,他们似乎撇下了之前那个世界的痛苦与孤独,体验着梦幻而不可思议的生活。也有的旅梦者有着自己所要追寻的东西,伦道夫·卡特的传奇经历在乌撒的猫儿中传播,被大深渊中皮克曼一系的食尸鬼谈论,他曾前往域外灰白翻腾的诸神居所卡达斯,试图寻回自己幻想出的日落之城。勿忘我曾问过锈眼,为何选择在幻梦境中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商人而不选择成为传奇,为何只在狄拉斯·利恩的港口定居。他没有正面回答。每次提起这个问题,他总会转而讲述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他在地球上是一名小众文学的创作者,住在自己外祖父的老屋里,靠着微薄的稿费和经营十几亩田地所得的蔬菜过活,他自学木工,用借来的工具重建了祖宅,时不时在节假日接待笔友和同学。

“你觉得,我过得好吗?”

勿忘我没有立刻回答,她一时间觉得锈眼似乎过得很困苦,但转念一想,他似乎又正干着自己最想做的事。

“我只是不想伤害任何人而已,我想让大家也这样。”

锈眼在说出这句话后便回到了祥静的沉默,勿忘我站在他旁边,感觉时间正如常流动。

勿忘我记得自己被锈眼从油海中救出时的所见,那时她身上满是腐臭黏滑而近乎固态的黑色油脂,浑身无力,畏缩在木棚船舱的角落里,锈眼则在船头狼狈地站着,竭力辨别油海周围环绕的群星。一些无形的怪异形体似乎正从这片小舢板边经过,发出没有神智——或者超越神智——的怪异吼叫。

锈眼没有理会这些,他在粘稠的黑色海面上划动一个色彩怪异的木桨,据他酒馆中吧台里的酒保吉莱妮娅说,那是他从迷魅森林中最古老的月亮树上取得的最鲜嫩的枝丫,据说有搅动色彩的功能。然而油海中只有无边的漆黑,那些色彩各异的群星厌恶地远离这个腐败之地,小船仿佛航行在一片虚空中,所有的真实都显得那么遥远而飘渺,而他们的所在是连幻梦都不愿涉足的禁地。锈眼的船桨不知在搅动着什么,船身轻轻地摇晃着,船舱口挂的一些细碎民俗吊饰随之发出诡美悦耳的声音,使勿忘我联想到了满月夜晚,夜魇在恩格拉尼克山脉上翱翔时的振翅声。月亮低低地在他们头顶呢喃,恰好可以一览其上最美的亮面被月海与环形山涌动着覆盖。然而那絮叨而扰动人心的冰冷低语也提醒着人们它最丑恶的暗面上生长蔓延着月兽的祭坛与雄伟但恶意的长石城市。

勿忘我没有刻意去记忆舢板究竟在这油海上漂泊了多久,但在某个时刻,锈眼不再划桨,他倚在船舱口的木柱上,口中生嚼着从油海中钓起的透明鳞鱼,在他目光所向之处,有许多遥远的星辰在变换方位,后来她记起自己曾听一位苍老的渔民说过,每到星座更迭主位之时,油海就会倒流进入玄武岩石柱之内的西海。

之后提到油海倒流时所发生的事,锈眼总会发笑,当然,他肯定无法忘掉那些混沌翻腾成灰白雾气时所见到的域外造物,有关那些造物的一切都超越了疯子的想象与梦魇——哪怕是在幻梦境。

但他总认为之后那些在外海遇到他的渔船上人们的惊恐与讶异更有乐趣,毕竟鲜有人能从油海活着回来。

“哈,虽然油海倒流算是幻梦境的天灾之一,但它也确实救了我们,这很贸易。”

他在酒馆中讲述这些时,总会在收尾时附上一个夸张的面部表情,显得一切都是那么滑稽,听众们也就没再把他的话当真,自顾自地继续品酒了。

在锈眼的酒馆中借宿一段时间后,勿忘我开始思念自己久久未归的那片所谓“故乡”,她尚未学会狄拉斯·利恩的人们交流时所用的语言,因此她没有和锈眼道别或道谢,她在一个晨光熙透薄雾的早上只身离开了酒馆,她想去寻找一些故人,寻找自己的“家”。

而她所踏上的,也正是这条从狄拉斯·利恩前往曾经那片花海的路。如今再走在这条路上,勿忘我不觉半分陌生。完全由靴子、牛蹄和马蹄铁夯实的土路在草原与丘陵上自由地生长,仿佛菌丝般发散、相连,时常引得勿忘我在每个岔路口驻足,目光从脚下的土粒与杂草攀升到天际线与地平线间那一片片沉默的山脉、雨林、沼泽与颜色各异的日光。牧人们从路上经过,挥鞭呼哨,牵引着逐渐拉长的畜群流过土路。路边偶然徘徊于视野中的居所,有木屋,营帐,像是过路人无心落下的背囊,慵懒地闲倚在某片农田边。傍晚,柴火中杂入了老农抽的旱烟,随着无意哼出的牧歌氲氤于道路上。

去花海的路上会经过一颗巨大的榕树,它沉默地矗立在某条岔路的尽头,高耸的树冠在天穹之上铺展开来,垂下无数的气生根,触地的部分相互盘结缠绕形成外表粗糙而没有规律的宏伟立柱;新生的,则在微风中飘拂着。它的板根几乎相互联结成为了木质的地板,而一些气生根则被有意地缠绕在一起,并因此形成了墙面一般的坚实构造。树干在巨大立柱和宽阔木墙的错位中隐去,不见其影。

岔路在一道拱形结构前渐变为一些碎石和落叶,勿忘我看见那拱门上生出的枝丫有着新近修剪过的痕迹,便轻唤了一句,拨开浓密而墨绿的树叶走进了拱门中。

这里住着一名离群索居的护林人,他在一千年前被自己的家人赶出了家门,就此生活在了这片草原上。勿忘我初次遇见他时,他还是一名不到三十岁的结实小伙,脸庞被草原的阳光灼得有些发红,问起他为何要在草原上定居而不去森林时,他向勿忘我展示了一株被精心呵护的榕树苗。

“我在去森林的路上看见了它,那时它被羊群啃光了嫩叶,却还在生长。我总觉得它和我是共生的。我们都不合群,你也一样。”

勿忘我走进那拱门后,一个低沉的声音指引着她穿过一道道回廊,当她在其间走动时,头顶枝叶间会洒下一些细碎的阳光,榕树似乎也在轻声絮语,欢迎她的到来。她记得那守林人说要让这榕树成为真正的奇观,没想到,他成功了。

在一个像是大厅的地方,勿忘我见到了那位守林人,却被他的情况震惊得半天无法开口,他穿着榕树叶编就的斗篷,但他裸露的手臂却已成了树根与枝叶的怪异结合。他的脸庞已不再红润,而是变得像树皮一样粗糙晦暗。

他清晰地记得勿忘我,客厅里有一把定期打理的藤椅,上面堆着干燥的树叶,似乎是为勿忘我预留的。

“我说过的吧,这里一直有你的位子。”

“坐下来吧,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听听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守林人的讲述中无不透出他对这栋巨大宏伟的活物所感到的自豪,所有的家具都是用气生根编制或生长而成的,用干燥的落叶和细碎的枯枝来保暖和铺底,有着古朴的木质香气。水源是树叶上每日清晨结出的露水和一根做过特殊处理的主根,那主根裸露的一部分被刨去了一块,不断滴出有些浑浊的带香味的水,用沙土过滤后即可饮用。屋里没有壁炉,到冬天时会用在一个细密的藤箱中腐败的树叶供暖,臭味通过一个气生根生长成的管道排到屋外。

当他指着屋子中各处巧妙的设计时,他干瘪的脸颊上开垦出一条条沟壑,概括着他的幸福。

“你离开后大概二十几年的样子吧,草原上发生了旱灾,我去斯凯河边给这棵树打水。我就想啊,它不能死,它还得陪我过一辈子。”

守林人顶着毒辣的烈日从海边回到榕树旁时,它的枝桠上只剩下寥寥数片绿叶,在他力竭时呼出的气流中颤抖。将驼皮袋中已经发臭温热的水浇到树下后,他似乎在树边躺了很久,再回过神来,自己的头顶已被树冠的阴影覆盖,草原上染尽绿意,树叶透着温和的阳光,结作碧玉。

勿忘我想起自己来时树冠中浓重的墨绿,绵延犹如不散的乌云。提起这事时,守林人慢慢地眨了眨眼,树枝间本来起伏婉转的鸟鸣被一阵预示夕阳的风吹散。

“我老了。”

“它却想陪着我走……”

那些苍老而墨绿的树叶摇晃着,摩擦着,失去鸟鸣后,那些响动变得苍老而夹杂着悲鸣,抑或是某种恳求。守林人定定地看着勿忘我,他干裂的嘴皮抖动着扬起,他向勿忘我道别。

“你走吧,你还有要寻找的东西对吗?”

“不,哈哈,等你不忙了,等你找到了,再到我这里来,咱们好好叙叙旧。”

勿忘我走时,怀里还揣着守林人硬塞给她的一根木枝,离开巨树的阴影时,她隐约地感受到身后树叶吹拂起的微风送来了守林人关切的叮嘱。

“……一定要找到哦,千万不要忘记啊……”

离开那条小路,勿忘我沿着大道走上了梯次高耸的山脊,冷风吹来的雪云在山的北麓沉积,南方的雨林正缓慢浸染着山脚,绵延起伏如同扎尔城心灵手巧的乌米尔大婶织出的墨绿布匹。勿忘我之后收到过这样一块布匹,那是她在书馆里说书的一个下午,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走进书馆,自称是乌米尔的女儿。

雨林的边界是一线黄沙,那是大沙漠的边缘,它匍匐于西南群山之间,没有商队愿意提及其中央的无名城市。

勿忘我沿着山脊走了许久,一路上不断地驻足眺望远方,终于,她看到了一片黑云。

她在山鞍处找到了一家逼仄的客栈,柜台里坐着穿大布褂子的店主人,勿忘我似乎是少有的住客,毕竟骑马翻山只需数小时而已。前半晚,屋檐边缘的瓦片滴着冰水,老板掌了灯,热了碗私酿酒给勿忘我暖身。据他说,灯油是用山下松树的油脂炼成,而那清香淡口的酒液是用甜菜根制成,在饮用时会加入哈提格山脉的薄荷叶调味。就这样,勿忘我坐在吱嘎作响的长凳上,和店主人聊到了后半夜。

店主来自北方,他和乌撒城一位美丽可人的平民女孩订了婚,靠在这座山上开客栈挣钱。他在五年前就和那女孩结婚了,婚后诞下一对双胞兄弟。他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客栈,而他的妻子也不愿远行至此处,他们也就因此长期分居。两口子感情和睦,每到商业淡季,他会回到乌撒城探望家人。

他们在雨声中闲谈,店主在说起自己妻子时总是止不住地微笑,他圆润发红的脸颊也反射着灯烛明黄的光。后半夜,雨渐渐停了,店主回身进里屋准备早餐,勿忘我没有睡意,她踏着雨后半湿的地衣,走到了一边的缓坡上。远边狄拉斯·利恩的灯火早已飘摇模糊,融入了环绕着这世界的星夜,扮演着地平线外的一点暖光,而穹顶般的天空有如绣上了各色宝石的黑丝绒幕布,又像是充满磷光生物的海洋,它旋转着,似乎正诉说着自己记录的所有史诗与琐事,它的言语早已融入自己无穷变幻的外表之中,它所记录的事物远比群山和海洋要古老,因为其中必定还有无数的群山和海洋,无数在幻梦境中无眠的梦者;因为星空承载着所有注视未来,聆听过去的浪漫诗人的幻想与梦呓。

天空被晨光点亮时,不远处积雪覆云的山峰传来嘹亮的鹰啸,幻梦境的两颗太阳纠缠着挣脱了地平线,在天穹上跳起了没有规律却又极富美感的舞蹈。

“双日之月啊,夏天来了……”

不知何时,店主已踱到了勿忘我旁边,勿忘我来时的山脊上有几个细小的黑点向客栈靠近,对店主来说,今天或许将是忙碌充实的一天。

早饭是地衣烙饼卷清炒山笋,绵香而带有山笋的苦味,勿忘我走时,店主送了她一段路,提醒她小心下山时恩格拉尼克山脉飞来的夜魇。

阳光灼烧着勿忘我的后背,她不得不遁入路旁藤蔓纠缠的树林中,荆棘抓挠她的长袍,粗糙的树枝也不断刮过她的脸颊,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动手劈砍那些植物,她不忍心,也不愿再杀害生养自己的同胞们了,看着这些阴暗萎缩的植物在树冠下挣扎生长的样子,勿忘我总也摆脱不了那些回忆,那些自己为了成为现在的自己而犯下的罪过。

林子里没有大型动物,它们被来往的商队猎杀殆尽,只有几只乌鸦留在这片受了诅咒的林子里,吸食着亡者的精魄,喑哑地诉说着死灵的痛苦与哀怨。勿忘我在其中穿行,并因此无法自制地想起某些事实,它们暗示说其实她早就该死了,早在那吟游诗人离开勿忘我花海之后,她就该顺应轮回的呼唤变成一堆肥沃温暖的无害泥土了。

她记得自己坑害了共同生活了近千年的同伴,她遗弃了自己的母亲,设计刚刚发芽的幼弟,她欺骗了整片勿忘我花海,要求自己的同胞们用羸弱无力的根系对抗迷魅森林,只为了汲取辛之墓室的养分来成全自己。

她记得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也记得战争的结局,她后悔拥有人形后没有多看自己的故乡哪怕一眼,因为它在那之后就变成了一片荒地,地中所有的养分都被耗干,成为了生长绞杀用根系的原料,而她之所以知道这一切,是因为这片树林就是迷魅森林,而她的故乡就在森林的那一头,她已经到了,她只是还不愿睁眼。

光线温暖了她的眼皮,她感觉脸庞被气流柔和地轻抚,一阵无法控制的抽搐从她的胸口蔓延至全身,她颤抖着睁开了双眼。

蓝色,绿色,深浅不一,如同海水浸染草丛,蓝天拥抱森林,勿忘我感觉自己身处于幻梦之中。她的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花海,延伸向远处北面的山坡,和天际相接。脚下的几株幼苗向她低头问好,这一切似乎从未改变,和几千年前战争开始前没有任何区别。

花海的中央有片空地,其上枯立着一个枝叶与花苞织成的底座。它在召唤勿忘我,就像是母亲呼唤离家的女儿,而她无法拒绝,也没有理由拒绝。她开始缓步走向那沐浴在明媚阳光中的花苞般的故乡,身周的植株纷纷退让,她的面前涌动起海浪般的色彩,像在推着她走向一座绿意盎然,孕育生命的孤岛。

某种强烈的冲动推动着她的一切,她无法再等待哪怕片刻,褪下了长袍,快步跑了起来,她轻柔地在花朵间穿行,如同一艘水做成的船,破开的波浪在身后聚合。

她跪倒在那些古老到与她记忆的原点重合的残枝上,那是她所有将死未死的亲人们,他们在知道一切后却心甘情愿地选择了成为她升格的容器,而他们的灵魂却仍残留在这片大地上,从未消散,似乎在等待她归来。周围的“勿忘我”们在午后的暖风中摇曳着,发出沉痛而默然的悲泣,和她一起哀悼着。勿忘我隐约想起了自己初生时的容貌,那时她的倒影在花海不远处的斯凯河中显得柔弱而洁净,白色的肌肤被叶绿的衣领与浅蓝的长发衬托。这使她愈发痛苦,她厌恶现在的自己与她脸上洗不掉的疤痕与血迹,她不甘愿只用一只眼睛欣赏这能让那位吟游诗人赋出灿烂华丽的诗篇的世界。明明所有的事物都没有改变,为什么只有她自己变得混乱而丑陋?

一株苍老的草茎缓缓缠绕上她用力抠抓地面的双手,是她所熟悉的,自己生母的残枝,她听见了,听见了自己本该化为泥土的亲人们腐朽却温暖的声音,甚至不止如此,所有的勿忘我都在向着她诉说,轻声细语地原谅,并安慰她。他们从未忘记,却也从未挂怀,如果她也记得曾经的自己,就还能回到过去。

“我们一直在这里。”

奇迹般地,那几近朽败的底座正在被绿意浸染,那些残缺的,在千年来因风吹雨打而失落在大地和天空中的部分被新生的芽苞和根系补全,一个巨大的,足以将勿忘我包裹的花苞正在慢慢成型。草原上刮起了午后的大风,却更像是魔力流动所带来的漩涡,所有的勿忘我都在风中吟唱,那位吟游诗人不仅仅感动了勿忘我一人,那些温柔如溪流与山涧的词句被代代相传,也在现在环绕着勿忘我,她没有理由抗拒,也就这样闭上了双眼,选择在柔软绵密的歌声中睡去,在幻梦境中做一个梦。

勿忘我从未忘记那个午后,那个阳光恰好能照亮半张脸的午后。正是在那个午后,那位诗人漫步到了这片花海,她长而蜷曲的睫毛轻颤,她薄而红润的嘴唇微张,所有这一切都被勿忘我捕捉于清风中,并妥善地保存,包括她比花朵还自然纯净的盛开的裙摆,包括她未着鞋履的脚与没在细腻干燥泥土下的脚踝。她所吟诵的诗篇,虽出于即兴,却与这片花海的摇曳相映成趣,记录着彼此最美好的容貌。

更何况,那些词句出自她被芭斯特轻吻过的喉咙,并将被她银铃般的声音赞颂:

勿忘我

汇聚的轻柔的花朵

你是蓝色的波浪

起伏,托着白云爱上绿叶的结果

回忆里你是定格在空中的烟火

我将永远记得你跃动在阳光下的灵活

仍  请勿忘我

我不忍采摘的

勿忘我

…………

……

再醒来时,勿忘我躺在夜空下,那巨大的花苞早已消失溃败为一堆温暖的泥土,垫在她身下,她没有动弹,在夜风中与身边的花朵们谈论着过去与未来中那些无法磨灭的笑靥和泪眼,她一晚没睡,天刚蒙蒙亮就小跑到了河边,在晨雾中用露水梳妆。

恍惚的晨光中,河里的倒影让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千年以前,她呆立许久,最终没有支撑住汹涌的喜悦与泪水,跪倒在了日出后的第一声莺啼中,她浅蓝的柔顺长发浸湿了洁净的河水,染上一丝嫩绿,在光线的变换中散出宝石般的色彩。河面被她颤抖的哭声扰起涟漪,倒映着勿忘我那新生般洁净的脸颊。

整顿情绪后,勿忘我回到了那片花海,晨雾将散未散时,阳光穿过浩渺云烟,弥漫在花海间,所有的绿叶都挂上了灰蒙蒙的露珠。那露珠反射着微弱的阳光,五彩的无形流体覆盖了整个原野,在这片比阿尔哈兹莱德的诗句还要迷幻虚无的空间中,勿忘我与自己的同胞们道别,在她终于翻过了那座北面的小山坡后,一阵温软柔和的风吹来,她身后不断响起的植株生长的微弱悉索声戛然而止,冰凉的水汽拍击着她的后背,但她没有转身,她知道或说坚信那片无边际的蓝绿相间的画布就在自己背后。

念及此处,她的步伐更稳健了,她踏上了一条东西向的驿道,身形渐渐融化在热烈橙红的朝阳中,旅人的马鞭声和吆喝声也和牛羊的剪影一起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

记忆中的勿忘我

“对……我没喝醉,但是我总觉得脑袋沉沉的。说回那会,我正在和那些矿工中最老的名叫巴马刹的老人聊天,打听……关于那些离奇地发疯的人的事情。

“啊……是是是,我走了很久。你知道吗,我在路上看见了死人。

“因加诺克那个地方有死人不奇怪,但你见过被活生生吓死的吗?要知道,传言里面可一直说那里的居民们都有诸神的血统啊……”

……

“很久之前了,大概一千年前吧,我记得有段时间没人敢进迷魅森林打猎,即使那是雨水丰沛的双日之月也没有,很多菌子都烂在林子里喽,可惜啦……

“那时我还很年轻,便大着胆子进了林子……你绝对不会想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啊……得加钱,或者你请我杯酒?

“好吧……不,我不喝月亮酒,因为我看见那玩意就在那棵月亮树旁边,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碰那棵树,该死,这杯酒用的一定是那棵树的树汁,狄拉斯·利恩附近就这棵月亮树……

“欸,姑娘?你去哪?你不听故事了吗?

“怪人,而且头发的颜色也……”

……

“哈,我一看见你的头发就想起来那年秋天的事情,没有那个人我早就死了……她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她说过自己的名字的……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或许是我自己从那片火海里爬出来的吧,那会我十几岁,也算比较大了……吧?

“不,不对…姑娘,你们俩真的很像,但怎么可能呢,都这么久了……已经过去了连我这个敲钟人都记不清的岁月了,或许那只是我濒死时的幻觉吧……哈哈,不说了,来喝酒吧……”

……

“孤星,两份冷原冰茶萃取液与三份稀释乌撒威士忌,不加冰摇匀,点缀是一只清洗过的幼体巴哈那荧光水母,生活在黑色山脉附近的水母有着极低的体温,找个无光的角落品味吧,你会喜欢的。”

锈眼喜欢在午夜到自己的酒馆里为熟客调酒,那晚,勿忘我出现在门口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然,他给勿忘我调了杯原创酒,她坐在吧台边发呆,手肘撑在抛光的根雕板上,嘴唇不时沾上一些酒水,脸颊渐渐有些透红。杯中只剩下一只濒死闪烁的水母时,她开口了。

“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我们一直在梦里。”

“那,我醒了吗?”

“最好没有,在我看来。”

……

锈眼走了很远,他心里惦记着自己停靠在狄拉斯·利恩码头上的舢板,他离开那里已有十几天了,乌撒还远,但他必须去找那位度过了无法想象的日月的老人,他想从智慧而知识渊博的他那里找到一些答案,一些关于他不久前救回幻梦境的怪人的秘辛。

他与那里的猫儿熟识,几只黑猫友好地和他打了招呼,他点头回应,并眺望着灰色石屋群中央那个有着高耸尖顶的银色神庙。

殿堂正中央的台阶次第簇拥着一个大理石质的高背座椅,一个干瘪却高大的老人靠坐其上,如一截朽木般毫无生机。

“我这里有一个故事。

“曾经,在乌撒还没有成为城市的那个古早的年代,淳朴好客的乌撒人便已在这里定居了,而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小伙子,跟着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师父学习祭祀与典礼的种种细则。我们在某一年永夜伊始时接待了一位吟游诗人,她身上只有薄薄一层绸裙,站在冰天雪地里,像是域外游离的人形怪物。

“那时我感觉震惊极了,但她开口说话了,气息虚无而飘渺,我们这才注意到她苍白的脸颊和冰蓝的双眸。

“她说:‘这里的星星就像是黑夜闪光的泪珠’。”

锈眼在那时想到了什么?或许他永远不会告诉我,但那位诗人的语句和她诗中那道看向了宇宙与人心深处的目光无不暗示着,她就是那位曾在勿忘我的身边流连的女孩。

“我们收留了她,她在一个临时的营帐中呆了几天,没有说太多话,却坚持付清了所有费用。

“她说,不想亏欠任何人。

“她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封包装完好的信,说是让我们帮忙交给一位可能前来寻找她的女孩。我一直没有拆开那封信,而它也神奇地没有腐烂或损坏。

“那个人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吧……”

锈眼没有取走那封信,他也没想过拿走那封信。离开神庙后,他在街边一个长椅上过夜,几只猫儿依偎在他身边,街对面一位老人用猫眼琥珀制成的乐器奏着古朴迷蒙的旋律,他身边端坐着许多猫儿,它们的尾巴缓缓摇动,似乎是在欣赏音乐。

他想起来老祭司挽留他时所说的话,他在褶皱的脸上挤出微笑,黄昏的日光经过神庙琉璃窗的折射后在他面庞上投出立体的光影。

“我一个人在这个大殿里坐着,度过了难以记忆的时间,这些日子里我总觉得近些年的所作所为是那么的虚幻,而我的童年是多么的真实而触手可及……或许我快死了,但乌撒不在乎,女神也不在乎,会有新的祭司坐上这个位子并受到与我相同的待遇。再呆会吧,陪我这一个老东西聊聊天。”

锈眼还是走了,但他留下了一本不应被带进神庙的低俗书籍,老祭司没有拒绝,他复杂的目光随着锈眼走下神庙的阶梯,直到他消失在视野之外。

“小不正经……”

清晨,锈眼拖着步子离开了乌撒,晨光有些刺眼,他抬手遮住了眼睛。

……

“你不是挺喜欢写点故事吗?你想听我讲的故事吗?”

勿忘我如是说,她站在酒馆二楼的露台上,手里端着一杯花茶。她大概是累了,倚在栏杆上,发丝在晚风中飘散,目光飘忽向远边涌动的银河。

“哈哈……洗耳恭听,不必客气。”

……

“故事讲完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你中途睡着了吧?”

“不不,没有的,我只是在听故事的时候想起来了别的故事。

“但现在,不,那些故事的主角一定不是你,他们只是酒客醉后虚构出来的恐惧与罪恶罢了,你讲的故事,比他们的有趣,也比他们的真实。

“说真的,当时在油海那会,我没想过自己救上来了这么……有趣的人。

“真的看不出来,你这么干净又迷茫,会记得那么多的故事。”

“过奖了,我其实……”

清晨的酒馆吧台边,两人并未饮酒,只是坐着闲聊,但锈眼打断了勿忘我。

“可是,你自己的故事呢?你讲的那些都只是你看见的,身处于那样的故事中,你一定会做些什么的,对吧?”

……

片刻后,我觉得自己想错了,并且及其后悔问出那句话。或许我提醒了她什么事,那些她不愿想起甚至于主动忘记的事……她似乎正在崩溃,尚存于世,却失去了支撑脊背的骨骼,像是脱去水分的草茎,缓缓地伏在了吧台上,披散的长发盖住了眼角。

她可能在哭,我永远不得而知,也因最大的愧意而不愿窥探原因,那些故事或许比悲剧还要令人痛惜,又或许像春日暖阳那般温暖人心,但那些都不重要,她并非因为这些故事本身哭泣,她或许只是在后悔,后悔自己未曾做过的一切。

……

“这就是我最后悔的吗?”勿忘我在哽咽到无法说话之前哑着嗓子给出了她的回答,她感觉后背被酒馆门口照进来的晨光温暖了,她听见,不如说是感受到锈眼抬起的手沉重地落在了吧台上,她的脸颊与发涩胀痛的鼻尖都无力地贴在冰冷的吧台上,绞痛从她每个能感受到美好的器官上传来,那些午后与清风都变得无比清晰,甚至比记忆还要鲜活艳丽,但唯独她正在褪色,染上陈旧的血渍并化作尘埃。

……

后来听她说起那些事情,我都不再惊讶了,可我还是企图寻找她那从未改变的纯净与淡然的源头,那些被低声吟唱的民谣里,都带有某种自然而生长的美感,仿佛美丽的不是那些韵句与字词,而是它的作者与她所记录的一切,那些事物早已超越了时空,却在勿忘我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无一遗漏。

在我的坚持下,她跟着我去了那些民谣最古早的几篇被播种的地方,它们在寒冷苍白的冬季被写下,却记录着四季里让心脏温柔悸动的一切,那些比梦还要美好旖旎的一切。

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个午后,那或许是她这一生中最值得被记录的午后,苍老的祭司像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样大步冲进了后殿,捧出一个油海沉木制成的古朴方盒,里面几根洁净的白夜莺翎毛安静地托着一封从未被打开的信,所有的一切都像奇迹一样难以置信,或许我错了,这世上大概会有比记忆还要长久的事物吧。

……

那封信中尚存一缕花香,这缕气味将勿忘我带回了那个午后,这些用古碱墨写下的词句无比熟悉,她又感到有什么冲上了鼻腔,压迫着她早已模糊的泪眼,她用衣袖掩住了因喜悦与抽噎而显得无比狼狈的脸庞,仿佛她正面对着这封信的作者。

而她明明希望以最为华丽精致的打扮来迎接这一次久违的相遇。

 

 

亲爱的勿忘我:

我在一个你或许早已没法记清的年代给你写下这封信,在那片由神明编织出的无边而迷幻的花海逗留的那个下午,我收到了无法用诗意的语言形容的情絮,这种感受温柔而又无微不至,就好像我被从里到外地关注。但我却未感丝毫不快,不仅仅是因为环境中的鸟鸣与风声让我惬意,更是因为我直觉那就是一株可爱至极的花儿对我最大胆且最迷恋的注视。还记得我走时的挥别吗?那是独属于你的,你是我开始独行以来最大的收获。那晚,我在斯凯河边的码头上过夜,星星是那么闪耀而多彩。我惊喜地发现,见到你后我有了无限的创作欲望,我恨不得在花海附近住下,每日每夜在你身边吟诗。

很抱歉我没有这么做,发现你时,我隐约意识到,你似乎跨越了我一介凡人所难以想象的时空,你或许与幻梦境同岁,或许那也意味着你将存活至幻梦境不再接纳新的来客。可我呢?如果我们真的……生活在一起的话……你会以几乎永远不变的容貌看着我渐渐老去,直至死亡,我不愿如此,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在陪伴下独自老去。我可能不在乎自己,但我在乎你,难道你不会悲伤吗?正是因为我们只在那个下午见了短短一面,我才有能力狠心离开那片绝美的地界,继续我那因知道没有你而暗淡几分的旅行。

我会从乌撒继续向北,直到尽头我才会折向东南的边角。我要去那些从未有人攀登过的山脉,我会在山脊上感受那些常人未见过的、冰封而反射阳光的地面;我要深入每一片危险但迷人的雨林,我会和猛虎与蟒蛇交游,在林间溪流中清洗脚踝;我将在平原上纵马奔驰,前往每一处牧人苍渺遥远歌声的源头;我会记下这一切,用我从全身每个能感到温暖与快乐的器官中得到的韵律写下这些,它们一定会以歌谣的形式传遍这大地,并最后回到你耳中,如果你听见,请想起我。

我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写下这封信,但这些词句让我感到夏日的光热,我没有想过你能不能收到它,但我还是写了,就好像我妄想把自己对你的思念寄托在小小几行字上,但这又怎么够呢?有时我是这么的执着又天真……但这一切又似乎必将实现,因为我们的血脉中流淌着相同的对生活与自然的感动。我们必将因此再次相遇,不管以何种形式,甚至也有可能,这封信会在某个与我们初见时相同的午后被送到你手里吧。

我从未忘记你

——你亲爱的

白夜莺

幻梦纪年 诺登斯兆宙

水瓶替摩羯·乌撒重雪之年

永夜之月,思念勿忘我的夜晚

 

 

黄昏时,勿忘我抱着那个木盒,坐在牛车边上,望着西沉的两颗太阳发呆。她知道锈眼就在自己背后,坐在车辕正中。他点起重木做成的烟斗,右手随性地挥舞着一根牛鞭。他们在乌撒买了一些干牛肉,堆放在车斗的角落里。

天色渐渐变暗,晚霞被灰白淹没,天空一角早已显出了月亮巨大的弧形轮廓。飞鸟都归林了,那些黑雾般的群落从各个村落中升起,聚集,盘旋着回到迷魅森林中自己的巢穴,其中剥离出一粒纯白的尘埃,坠向这线土路上颠簸行进的牛车。它掉在了勿忘我怀里,翅膀折断,奄奄一息,只有那黑亮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一旁堆放的肉干。

……

我从未想过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但那只白化的飞鸟在讨要肉干后没有离开。它停在勿忘我的身边,一人一鸟像是早就相识一样,互相梳理着残缺而凌乱的羽毛。这使我不得不感叹生命的神奇与世事的造化。我依稀记得我当时向勿忘我感叹了这些,她是怎么说的来着?看着天上变换的星河。

大概是午夜的时候,勿忘我提出要向我借款置办一座书馆,实话说,我被吓了一跳,但也很快就答应下来了,毕竟,她永远都有故事可讲。

后记

白花书馆

开设在狄拉斯·利恩的缟玛瑙街十二号,营业时间为上午到下午,一个故事一般会讲上两三天。书馆一共两层,顾客在楼下品茶听书,勿忘我则靠在楼上的躺椅上用传声筒说书,天气好时,她会在天台上晒太阳。这里售卖大部分常见的白花茶,特色茶点有从弗洛尔山脉附近运来的干地衣卷饼和古榕树花茶,每当供应它们时,店门口那棵榕树幼苗上就会挂出一根白色翎毛。

传言勿忘我饲养着一只白化的夜莺,每到血月,它就会在书馆上空盘旋鸣叫。有人称自己看到一些长相与本地人完全不同的人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出入勿忘我的书馆,苍老与厚重似乎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共同点。

 

锈锚酒馆

一个有些名气的酒馆,虽然开设在码头旁边,却只接待部分水手和船长,没人说得清楚酒馆主人锈眼对顾客的要求是什么。酒馆里有专人担任调酒师,但锈眼也会在午夜到吧台里为熟客与朋友调酒。酒馆的特调一直在更换,但被最多提到的还是“锈湖”和“星梦”这两杯酒,“锈湖”的颜色与质感都有如铁锈入水,喝下去辛辣冲鼻,却很难喝醉,据锈眼自己的吹嘘,他在里面添加了一种特制的辣椒粉,但也有见过调制现场的顾客隐晦地提到里面加入了某种组织液。

“星梦”在酒馆中昏暗的光线下发出零散流动的光点,照得灰白浑浊的酒液有如观星镜中遥远的星云般迷幻多彩,因为喝过的人无一例外地大醉,所以没有任何可以置信的配方材料传出。这杯酒在最近才开始被调配,具体的时间大概在锈眼第二次独自从乌撒出差回来之后。

勿忘我在归程时说的话

“生命很神奇啊,我们生长,却发源自一颗没有心跳的星星;我们死去,但又会以另一种形式存活。过了这么久,从空无一物的荒寂草原到拥挤而混乱的巨大城镇,我总有些难以分清肉和人、干柴和树木的区别,它们被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精妙方式连接,然后构成了我、我们以及我们的思想……如此精妙,我甚至怀疑,我们都只是行星孤独的梦境罢了。”

“若真如此,那祂想必会给予每位热爱自己的梦境的生命最为绮丽多彩的生活吧,祂一定会喜欢这些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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