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连续一个星期没有灵感了,伴随着灵感消失的还有我的睡眠质量,我不知道这在心理学上意味着什么,但对于我的自由精神而言,我已经无能为力一个星期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疯了。
我得写点什么。无论如何我也得写点什么,要不干脆把我曾看过的东西都一股脑地写下吧!
那么我该写点什么呢?要写爱伦•坡吗?不不,不行,我对爱伦•坡毫无感觉,他的恐怖小说在我匮乏的想象力和平庸的直观体验中几乎等同于低头打瞌睡,至于侦探小说吗,那也不合我的胃口吧?无论是《厄舍府的倒塌》还是《莫格街谋杀案》都不如欧罗巴的性感女孩被美国继父强暴带给我的感觉强烈。当然这不是什么浪漫主义或现实主义的议题争论,纳博科夫显然也不会认同自己的作品沾有现实主义的石灰,正如他否认《洛丽塔》是“古老的欧罗巴诱奸了年轻的美国”或“年轻的美国诱奸了古老的欧罗巴”时一样。
而我在阳光明媚、微风熏熏的湖边午后,坐在绿油油的草地上,看着洛的背影在湛蓝天空和碧绿草地的边界线中活动着她那诱人的肉体。她在勾引我到她的身边。柔和的光线使我浑身暖洋洋的,微风带来的淡淡水汽好似醇香的葡萄酒,领我进入陶醉的性感世界,洛丽塔就在那里。我急促地朝她的方向走去,想将她抱在怀中,用以补偿我每走一步就失去的热量。可是雨点开始落下,从天空到我的额头,最后是草地,雨点如同我的脚步,等我离洛丽塔的背影仅一步之遥时,已经由倾盆大雨掩盖了风和日丽。
洛丽塔不再向左向右舒展着自己小巧玲珑的身体,那具有活力的手臂变得平淡而结实,收拢在略微发胖的身体两边,她就安静地坐在我的身前,安静地坐在雨中。我从她身后紧紧抱住洛丽塔,抱住我所残留的幻想与希望,然而传来的冰冷触感却敏锐地刺痛着我的神经。她没有反抗我,就像在汽车旅馆中她无力反抗我。我将洛丽塔铺倒在草地上,任由从昏沉密云中落下的雨滴在她眼睑上精准地绽开。她的面部白如死灰,看不到一点往昔性感少女的迹象,僵硬的手臂,肿胀的身体,多洛蕾丝·黑兹就这样在难产中死去了,我的洛丽塔也从现实生活中死去了。顷刻,我置身于黑暗之中,在冥冥之中有什么挑动着我的神经,告诉我不妨取消一切。
我从噩梦中醒来,眼前的空白稿子证明我只是又不小心睡过去了,于是也又不小心地做了噩梦,这些噩梦总没有一个是好结局的,那些精心设计的情节被赤裸地暴露出来,并要求我亲自承认那本该是未知的残酷性。
清醒过来的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再伸个懒腰。我得写点什么,必须得写点什么。
刚才这么想的时候,我从爱伦·坡到了纳博科夫,这其中既未有逻辑的串联,也没有风格的辐射,顶多有爱伦·坡对纳博科夫的影响,但那不足以构成这吊诡转变的原因——就像在《1973年的弹子球》中的“我”不可能只是为了再玩一遍过时的电子游戏而费尽心思去找寻弹子球机一样。一定有什么在其中作祟——我是说我们很难仅凭故事本身从《1Q84》的青豆联想到《挪威的森林》的绿子,她们是两种人,而唯一的联系是村上春树;同时我们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当我费尽心思,丢下与双胞胎姐妹巫山云雨的良宵出来只为再重温一遍弹子球机的温暖时,却发现弹子球机因为故障而在屏幕上飘散着雪花。
无论如何这都不对劲,我摇摇头,在空白的纸上写下第一个符号。可紧接着一直陪伴着我的发出昏黄灯光的老旧电灯罢工了,把我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我应该去橱柜里找一下备用的蜡烛。我起身支开椅子,摸黑走到印象中橱柜的位置,接着打开了橱柜。橱柜中也是漆黑一片,灰白的蜡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找,我的手在橱柜中翻寻着,却又像是被橱柜检查着我的手掌、手腕与部分手臂。终于我在不停的探索中摸到了一个粗糙嶙峋的柱状物体。
“找到了。”
但这不是我的声音。这是从柜子的深渊中传出的黑暗中的低语。
“取消一切。”黑暗中的低语命令着我。
我如同受惊的野猫弓着身子弹跳起来,冷汗浸透了我的短衫,而我的眼前又呈现着昏黄的亮光。我仍坐在椅子上,眼前仍是一片空白的稿纸。显然,我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又不知不觉做了一个噩梦。
不行了。我得写点什么,要不写点亢奋的,写点乐观主义的?好让我也能够保持住精神的警惕性。对,必须得这样。对,就得这样。那么我该写谁呢?写卡尔·马克思?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列夫·达维多维奇·勃朗施坦?还是绿林英雄柯巴?抑或是多伊彻、曼德尔?不不,他们都是历史的过去式,是历史的乐观主义和被背叛的乐观主义,写他们不免会在偶像中丧失我的自由意志,绝不能写他们。那么写谁?要不写阿尔都塞?还是写杜纳耶夫斯卡娅和马尔库塞?不不,他们只是原则性的考量,根本没有乐观主义的条件——就以马尔库塞为例,在工业社会中人除了接受他者制造的愉悦这一向度外……
不不,这是误读,绝不是这样的……那么,对了,该做决定了,乐观主义就在葛兰西和汤普森手中……我是说,构成乐观主义的条件必然要包含文学在内,没有文学的乐观主义也就不可能……可是,葛兰西和汤普森难道不互相矛盾吗?我是说,就在我眼前稿纸上的那个人头画像,是我在无意识中画下的,还是稿纸本身所呈现出来的呢?为什么画像变得越来越具有层次感,变得立体了呢?不对……不对!为什么刚刚还是正常的人类人头像,此刻已被拉长到在一米长的鹅卵石状大脸内,这张人头像中的“人”,不,或者说是生物,它没有眉毛,在惨白得像雪原的面庞内,只有两颗瘆人的眼睛和一张裂开的“大嘴”。
在一米长,四十厘米宽的面部内,两个十五厘米宽、五厘米长的眼睛相互对称地分布着,它们由四个规则的、仅在大小上有出入的圆组成,最小的圆在圆心处有一个深邃的黑点,代表着瞳仁,其余的圆则依据大小相互嵌套着。除了最小圆,其余的圆中都充斥着随意的涂画,毫无规律可言,却又仅限在圆内而不涉及到另一个圆,简直像是人在精神混乱时所见的重影。两颗诡异的眼睛就这样凝视着我,像是在警告着我什么,然而这并不是最可怖的,最可怖的是它那张“大嘴”。那是由组成菱形的四条直线经过人为扭曲后的四条弧线所形成图形,而在这个图形内,密密麻麻的锯齿一直从口腔延伸到咽部。我不免联想在口腔之后的食道内是否也布满了锯齿。不,为什么这张嘴开始蠕动了起来,它为什么向我扑了过来,又为什么在它眼睛与嘴的空白处恰好浮现出贯穿整张脸庞的灰色十字架!
“取消一切”!那只生物的锯齿已近在眼前。
心脏的剧烈振动将我的大脑从梦境中惊醒。是的,我又睡了过去。于是又做了一个噩梦。但这次噩梦的直观感受未免太过恐怖了。我努力安慰自己这不过是“恐怖谷效应”所产生的作用罢了,那样的生物并不可能存在于现世。
我还是得写点什么?对了,是否要把刚刚所做的梦写成素材呢?为什么刚刚梦的结尾都是以“取消一切”为结尾呢?又为什么我会从爱伦·坡走神到纳博科夫,从对村上春树作品的关联性思考到未知恐惧,最后在方法论的思辨中被“恐怖谷效应”惊吓到呢?我隐隐感觉每次梦的转变都过于不合逻辑,简直像是在我即将明白什么时被强行打断了。难道这就是我这一星期以来睡眠质量糟糕的原因?如果说我没有被“恐怖谷效应”惊醒的话——毕竟“恐怖谷效应”是人类审美对于自身近似性的恐惧,换而言之就是人类自己所创造的恐惧……
等等……人类自己所创造的恐惧……与之相对,创造出来使人类不得不面对的恐惧……所有的思绪汇聚成一道光在我的脑海中拓展开来,而那道光的尽头,则是答案:我被盯上了。
我不知道我是被什么给盯上了,但很明显我的梦境都是由它所设计的,每当我在噩梦中接近于答案时,它就会将我唤醒,然后又借机使我沉睡。但是,但是它没有预想到我竟然在现实中得出了答案,无论它是什么,它终归还是败在了我的手上。这样一来,它使我不断做噩梦的条件也消失了,我应该也能恢复良好的睡眠了吧,当然,灵感的恢复也是必然的。我长舒一口气,打算在空白的稿纸上写下我的英雄事迹。
“取消一切。”
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身后传来一句嗓音混沌的低语。
我转过身去,眼前是死一般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