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翻译]塞勒菲斯Celephaïs

May 12, 2024  

译者:心築

梦中的库伦斯在山谷中窥见城市与更远处的海岸线;覆雪的山峰脾睨大海;琳琅涂饰的战舰驶离港口,向着远方水天相接处进发。在这梦中他又一次以库伦斯这名字立身,因为醒着的他有另一个名字。梦见一个新名字,又仿佛生来如此;作为家族的最后一员,他置身于伦敦千人一面的繁华中,仍然形单影只;少有人与其交谈,也就不会有人提醒他自己曾以何种身份活过。他已失去金钱与地位,也并不在意他人怎么看待自己;他们只管走他们的路,而他倘徉在他自己的梦境中,书写自己的故事。他原来会把他写的东西拿给别人看,总是受嘲笑,以至往后他只得孤芳自赏,最终不再写了。他越是游离于人世边际之处,他的梦境就越是奇诡异常;想用文字描述它们如今已是徒劳。库伦斯脱轨于时代,他想的和其它写作者不太一样。当那些人欲图挣扎着从生活为他们藻饰的礼袍中脱身,并残忍地揭开污秽事物中虽尽裸露而确然真实的丑恶时,库伦兹愿意饱饮孤独,追寻那万古横流的,美。已有的真理与经验不能将其展现,他转尔向虚妄与幻象中漫溯求索;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他在儿时星云般闪烁迷离的记忆中,在那些传说与梦境中;他找到了。

寥有人懂得在他们青春的故事与企盼中展露过怎样的奇迹;我们在还只是听人讲话、整日梦想的孩子时便开始思考并形成一些见解,当我们成人后我们尝试回想,却终于生活酿造的腐药中流入迟钝凡庸的众生之河。但总有些人在夜里也是醒着,得以一窥生发于自己内心的幽影。他们看得见被施了魔法的山庄,看得见喷泉在烈日下歌唱,看得见烁金岩壁耸过魂海的暗潮;他们能看见平原伸展,淹没铜与石建筑的沉睡之城;他们也见过英灵们的暗影骑乘白马掠过浓厚森林的边际。我们就知道当我们重凝眸于我们先前走过的象牙门中,我们看到的是怎样一个充满奇迹的世界;这曾是我们的世界,一度是,直到我们置身于为自己所设的所谓清醒明智的泥沼,从此郁郁寡欢。

一瞬恍惚,库伦兹闯入他曾拥有的旧世界。他一直梦见他诞生的宅邸,那是座常青藤缠盖的石制房子,他的祖先在那儿生活了十三代。那也是他希望自己也被埋葬的地方。月光掩映,他悄然没入馥郁的夏夜。他穿过园林,攀下露台,走过林地中巨大的橡树,沿着皎洁的长路走向村庄。这村庄已经死了,锈蚀消隐如同亏缺的月影,库伦兹疑心那小小房子的尖顶中贮藏的到底是酣眠还是永逝。街边野草尖锐如刀锋,四面的窗玻璃若非破碎,便是深邃得像是阴郁的凝视。库伦兹没有驻足,而是艰难地继续前行,尽管那其中似有什么感召,呼唤他抵达另一种彼岸。他不敢回应,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敢违逆;他害怕它最终被证明是一种幻觉罢了,就像他曾经以为自己对于挽救生活还有渴望一样;不过是空中楼阁。但他着实被引入了那条背离村路直通悬崖的左道,他将走向事物的尽头,到悬崖那里去,下到深渊中去;在那儿,村庄、整个世界哗然坠入无声无息的空洞;就在那儿,哪怕是装点了欲坠的悬月与忽闪的星星的天空亦是空荡晦暗。这景像信念一般驱使他前行,越过悬崖直入裂谷;风吹了整夜,他飘游其中,坠落,坠落,坠落;黑暗与他错肩,其后是难以捉莫的,从未存在于梦境中的梦幻,那球形的光耀摇曳如寒风侵扰烛火,恍如不知哪一次戛然而止的梦境的最终景像,狂乱地舞动着,似在捉弄全世界的做梦的人。黑暗转瞬间撕裂于前,他看到那山谷中的城填,闪烁着清朗的光辉,远远地,远远地在那之下,其下亦有水天相接,亦有覆雪的山峰依傍海岸。

库伦斯在他看见那城市的瞬间真正醒来;就那一眼,他就知道所见绝非他物,而正是塞勒菲斯。越过泰纳里安山便是奥斯诺盖小镇,他的灵魂许久之前曾于此栖居;当时他从保姆手中溜出来,让温煦的海风抚慰他直至安眠,他看到了天边忽明忽暗的流云;他的心在这时得到永生。后来他们找到了他,弄醒了他,带他回家;他很是愤懑,因为他本已被唤醒过了,他正要于海天相接处的魅人弧线上驾船远航。而现在,他又对自己的醒来感到同样一种憎恶,这可是四十年的庸庸碌碌后他再次造访他那只在传说中浮现的城池。

然而,在这之后的第三个夜晚,库伦兹又来到塞勤菲斯。如前,他先是梦见那死者与生者一共长眼眠白的村在,又梦见那只许容人无声缓降的深渊之途;裂隙再度出现,他又窥见城中祷告塔上粼粼的光,桨帆船优雅地在蔚蓝海苍中抛猫,阿兰山的银杏在海风中轻摇。这一次,这一切没有被夺走。就像一只鸟儿最终在长满青草的小丘安睡,他的脚缓缓落在了草坪上。他着实是到了奥斯诺盖谷,回到了壮阔的塞勤菲斯。

幽兰芳草中,库伦斯走下山坡。他走过多年前自己刻上名字的木桥,走过风过耳语的林地,走到城门边的巨石桥上。一切都是曾经的样子,这里既没有黯然失色的大理石高墙,也没有抛光后又锈蚀的铜像;他明白再不必因自己熟识事物的消亡而暗地颤抖了;哪怕是城墙上的的哨兵都未曾改换,就像他记忆中那样年轻而活力蓬勃。当他进入城中,穿过青铜大门走上玛瑙铺就的行道,商人与驯驼人向他打招呼,如同他从未离开;这情形与那绿松石寺中一致,佩玉的祭司告知他,在奥斯诺盖不会有时间流过,而只有不灭的青春。然后库伦斯走过街道,来到面海的城楼前,那里聚着些与水手做买卖的人,和从海天相接处漂泊而来的神色诡秘的家伙。他登上城楼,凝眸许久。金轮普照,连漪涌起,那儿远远地几只帆船飘摇而过,似来自水面之上。他又注视着亚兰山帝王般地在海岸上耸起,山麓是摇动的树木,雪白的山峰触及天际。

库伦斯从未如此热切地渴望驾船去往那些传说源头的远方,于是他再一次找寻多年前那位允诺他出海的船长。他找到了他,阿西卜,他仍坐在他先前就坐在的香料箱上,毫不察觉沧海桑田。船长带他找到港口里的一艘架帆船,命令水手们向着波滔汹涌的塞伦海进发;那海直通向天空。几天来,他们起起伏伏,掠过海面,最终来到海天相接处,这世界的尽头。桨帆船并不在此停驻,而是在天空的蔚蓝澄碧与染上瑰红的云朵间恣意浮游。就在帆船的龙骨之下,库伦兹望得见崎岖的陆地、河流与具有摄人心魄的美的城市;它们慵懒地播洒在似乎永远不会衰弱死去的阳光下。最后阿西卜告诉他旅程将要结束,他们很快就会进入那建造在西风吹向天空之处渺远海岸上的彩云之城,粉色的赛安那。但当城中雕镂的钟塔之峰方及视线时,虚空中传来另一种声音,库伦斯在他的阁楼上惊醒;他又一次回到了伦敦的蜗居。

数月来,库伦斯徒劳地寻找着塞勒菲斯的神迹之城,寻找着在海天间梭行的船帆;尽管他的梦还是带着他去往一个个美丽而不为人知的地方,却没遇见哪怕一个人能告诉他如何越过泰纳里安山脉去往赛勒菲斯。有一天晚上,他乘风行至黑暗的山峦,远远望见昏暗零落的篝火,凌乱的人群追随领路人手中清脆的钟声漫山游荡;在这多山领地中偏远到鲜有人涉足的密荒角落,他发现古老得令人心悸的砖石蜿蜒筑成高墙,随着群山的经络伸展,隔绝尖峰与深谷;这卓绝的伟业绝非人力可为,它已生长到望不见边缘与尽头了。而他越过了高墙,那是晦暗的破晓,他来到一处植有樱桃树的古雅国地;当太阳升起,他所见的是这样的美丽:花果有红的也有白的,树叶与青草是同样的绿色,明净的小径通往闪烁的溪流,湖底湛蓝空明,桥座上雕刻着深浅的纹路,高塔的尖顶也是红色;在这纯粹的愉悦中,他一时忘了塞勒菲斯。但当他沿着小径走向红顶高塔时,他又记起来了;他本想间问这片土地上人们关于它的事,却发现这里并没有旁人,只有鸟儿、蜜蜂与蝴蝶们在起舞。另一夜,库伦斯走上潮湿而没有尽头的旋梯,在塔楼的窗上俯瞰广袤的原野与洒满月辉的河流;而在那从河岸处伸展的静谧城市的剪影中,他窥见一种未来,一种天命;却是他早已明晰于心的。他打算下去问一问去往奥斯诺盖的路,谁曾想可怖的极光于视野之外盛放飞溅,在城市的古旧的废墟中投射变幻,河流停滞不前,风吹芦苇却不见荡漾,死寂笼罩在大地上,就像它曾笼罩在凯旋而归却欣然接受诸神的怒火的凯纳索利斯王的领土上一样。

就这样,库伦兹寻找着那奇异的塞勤菲斯城,和城中驶往塞安那的空中客船,但一无所获。其间他亦目睹许多奇景,有一次还惊险地从那独自居住于冰封荒漠中来自史前的不可描述的祭司手中逃脱,他还记得他脸上始终带着黄色的丝稠面具,诡谪地讪笑着。终于,他不再对白日里暗淡的间隔抱有耐心,于是他购来药物以希长眠。麻醉品效果显著,一度将他送入那一切形式并不确然存在的空间;在那儿,有着微弱光芒的气态生物研究存在的秘密。一位紫色的思想者告诉他,这部分空间甚至在他们所称的无限之外。思想者们从未听说过所谓星球、所谓有机体,倒把库伦斯仅仅视作那物质、能量、引力都存在的有限的无限中的一员。库伦益现今极其渴望回到那塞勒菲斯,逐渐加大药量;但最终他金钱散尽,再买不到药了。接下来的一个夏日,他被赶出他栖身的阁楼,只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他的身躯飘过桥,去到一个不置可否的地方,路走着走着稀疏起来,身旁的景物渐渐消瘦。正是在此,夙愿得偿;正是在此,他与来自塞勒菲斯的骑士仪仗队相遇,而后者则愿意在那儿给予他永久的接纳。

他们是英俊的骑士,跨坐骏马,身着闪耀的甲胄与金丝绒装点的纹章战袍。他们人数众多,库伦斯几近误把他们认作一支军队,但领头告诉他,他们是以他自己的名义被派遣来的。正是他在他的梦境中开辟奥斯诺盖,也正因此他现今被推举为奥斯诺盖永远的主神。他们请库伦兹上马,簇拥他到行伍最前,庄严威武地行过萨里丘陵,而又向上向前,直至库伦兹与其先祖诞生之地。他们行进着,似有星河逆转,秋草复青;每当经过暮色或曙光中的村庄,他们所见的事物桩桩件件映照出更久远的时代:他们甚至见到了一个对着风车冲锋的傻子。夜幕落下,他们不疾不徐,愈发安然;居无何,他们似已信步云霄之上。破晓惨淡的时候,他们来到那个属于库伦斯童年时代的村庄,那曾在他梦境里似眠似死的地方。它现在是活生生的,队伍经过时村民们殷勤献礼;然后他们就转向通往梦渊的小径。库伦斯先前只在夜晚进过深渊,想知道白天的它是何模样;于是纵队接近它的边缘时他急切瞻望。正当他们驰向拨地而起的峭壁,一道金光自东方发出,将大地遮盖在它的的帷慢下。深渊瞬时陷入瑰红与蔚蓝的沸腾交织,勇毅的士卒跃入幽壑边际,在神圣祷告中悠然飘浮,掠过闪烁的流云与银白花冠。骑士们无止息地坠落,战马的前蹄踏响太空,一切淹没在灿金流沙里。明亮的云团消散,揭开更明亮处的一角,那是寒勤菲斯城的阳光。仍望见远方的海岸,望见覆雪的山尖雄踞碧海,夺目的桨帆船再度起航,依旧向着海天相接处的远邑进发。

库伦斯于奥斯诺盖和所有邻近的梦之国度加冕。在塞勒菲斯与云上城塞安那间交替执政。他岿然统治着这世界,在其中觅得永久的欣喜与安逸;而在印斯茅斯的断崖之下,潮汐正嘲弄着流浪者的躯体;曾有人目睹他于曙光中穿过半废弃的村庄,步覆蹒跚。海浪汹涌着将他的躯体弃置于常青藤遮蔽的特雷弗塔边的岩石上,而在高塔之中,一位明显发福的啤酒商正嗅着红酒,努力去享用那绝嗣贵族的气息。这一切可是他花大价钱买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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