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本质是一片无穷无尽的知识与虚空。”
——???
角膜移植手术进行得异常顺利,当外部世界重新出现在视网膜上,我激动得掩面痛哭——望着病房窗外明净的蓝天,心中百感交集。
一切的悲剧都来自于三月前那场意想不到的事故。
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上午,当时作为利肯尼大学大学光学教授的我正推门准备叫几个工作狂朋友吃饭。在门推开的瞬间,一股极强极热的能量烧坏了我的眼角膜——在捂眼倒下的前一刻,我模糊的视线里只勉强辨认出一支开着的激光笔。
后来我终于在无边的黑暗中得知他们当时正在用激光笔做实验,只是其中一个朋友粗心大意地忘记了锁门——这件事后来被定性为实验事故,那些朋友全部被大学除以一级警告。
好在器官配型的过程很顺利,短短三个月我就得以安上了新的角膜。那些朋友曾来请求我的原谅,但我愤怒咆哮着将他们全部赶走。我无可否认与他们聊天让我很舒服,可每当见到他们——哪怕仅仅是身影,失明的无助与绝望都会疯狂地涌上心头。
熟悉的手机来电提示响起,居然是利肯尼大学。
“喂,请问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略带紧张,毕竟在我失明期间除了取证调查外校方几乎从未联系我。
“听说您的角膜移植手术很成功,鉴于您之前任职期间学生们对于您的评价都很高,以及您对我校的学术贡献,我们决定继续聘用您,希望您康复期过后能继续来授课。”电话那头女性的声音轻松且愉悦。
“啊……好的,请代我感谢学校。”我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喜。
“祝您生活愉快,再见!”
挂掉电话,我无聊地望向窗外——加州秋日午后的阳光尽情地撒在柏油路上,偶有几个行人在街上散步,几只猫狗懒散地卧在金斯太太的裁缝铺边,甚至还有一只小白猫在调皮地追逐地上晃动的光斑。
新的眼角膜贴合性很棒,事实上,他简直就像自我出生起便陪伴了我几十年一样,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康复期很快过去,医生在我的出院文件上签了字后随即放我出院——他也很惊讶于我的身体对新角膜的适应期之快,一个月来没有任何排异反应。甚至我也因此闲置了陪伴我多年的眼镜,那对眼角膜的原主人视力显然比我好出一大截,原本不戴眼镜便模糊一片的世界此时清晰异常。
回校上班的第一天,我郑重地穿了新西装,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今日的课程——尽管已经好几月未曾碰过教材,但以往的经验仍然使我很快熟记了它们。踏入课堂开始讲课的那刻,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回到了预订的轨道,安全感又像一只乖巧的小猫一样回到了我的心里。
下课铃轻快地响起,恰好今天我只有一堂课,与学生告别后我便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由于此时是大多数人的上班时间,所以路上只有廖廖几个行人,路边也孤零零地停着几辆自行车。路过凯文斯的酒吧时,几个纹着刺青的醉鬼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过量的酒精显然对他们的大脑造成了不容忽视的负面影响——他们的身体全部是摇摇晃晃的,其中的一个甚至嬉笑着对我吹了几声口哨。
我嫌恶地瞥了他们一眼,随即加快脚步往前走。
又转过了一个街角,平时常去的咖啡店映入眼帘,我决定进去完成拖欠许久的论文。推开玻璃门,我随意拣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等待电脑开机时顺手点了杯美式,而后立马敲击键盘开始查找资料。
大概是今天只有我一个顾客的缘故,咖啡店的网速格外地快。不一会儿我要查找的资料便尽数显现在屏幕上。或许是休息了很长时间的缘故,今天我的效率出奇地高,那些资料看过一遍就立时印在我的脑海里——这在以前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论文构思也不同寻常地顺利,它们似乎变成了一道道填空题,详细的架构已跃然脑中,我只消将关键词输入即可。
飞快地敲完论文后我瞅了眼手表,上面交替着的指针诚实地提示我竟然只过去了四十分钟!这肯定是我目前写论文最快的记录了。伸了伸懒腰,我将杯中早已冷却的咖啡一饮而尽,收拾好电脑起身回家。
此时的路上依旧没什么行人,我一路悠闲地散着步回家。
回家后我随意煮了点面打算对付一下午餐——落地窗前的景色很开阔,我一边用叉子卷着面条一边瞧着眼前的街景。倏地,我感到眼前的景色有些不对——那些飞过的鸟儿,行驶的汽车和散步的行人,甚至天边浮动的白云都……出现了它们的运动轨迹?以我目前的知识水平,暂且先把它们算作“轨迹”,就像……就像流星一样,不对,不是流星,它们不是白色的云轨或者透明的虚线……大概是算作感知而非物理层面的东西。但不管它们是什么,我都清楚地明白这绝非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应该看见的东西——我揉了好几次眼睛,但它们依然顽强地存在于那些移动物体的前方与后方。
通过半小时的观察,我发现那些存在于运动物体后方的轨迹表示这个东西在前一分钟以内的运动方向,而前方的轨迹则预测了它们未来一分钟的方向——这个发现让我不安的同时又隐隐有些兴奋。
一个月的生活在忙碌中充实地度过,我的人生已彻底回归了正道。至于一月前那些奇异的发现,我早已习惯了这种能力——事实上,最开始的时候我想过向其他人隐晦地提起这件事或者去医院寻求帮助,但院方的检测报告显示我的精神与肉体都十分正常,而最后我也放弃了向他人倾诉,毕竟这种事情根本不会有很多人正经地对待它——大家顶多会认为这是我酒后出现的幻象或是编出的玩笑话。
而这一月里,我感到自己的阅读与写作能力肉眼可见地提高了一大截——连周围人也十分惊讶于我的改变。
今天是十一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周六上午,在睡到自然醒后我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望向窗外——大脑突然一阵剧痛,眼前的景色开始发生某种更加可怖的变化。
不……这已经不能用可怖来形容了……这根本就不是一个理智的大脑应该看到的东西!我看到……街上的人们在……分解,不对,应该是消失更为恰当——原本光鲜亮丽的衣物全部以极快的速度消失着,人们的裸体出现在我面前后他们的皮肤也开始飞快的不见……先是表皮,然后是神经……我尖叫一声,快速地钻进被子里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荒诞离奇的梦境。
但是……我的被子,它也开始在我眼前消失,不是被人突然扯走,而是慢慢地,像是在折磨我一样消失不见……最后我发现覆盖在我身上的只剩一层薄薄的羽绒……可被子的重量却还在。
掀开那层……被子,我旋即又被吓得放声惊叫——原本装修温馨的房屋此时竟只剩下冷冰冰的钢筋构架,而沿街的建筑也好不了多少,全都只剩下基本框架,那些装潢精致的部分全都灰飞烟灭,就好像被人突然搬走了一样。
颤抖着下床,我狠狠掐了自己的左手,由剧烈的痛感确认这不是梦境后我跌跌撞撞地在房子里走了起来——这间我住了好几年的屋子突然变得好陌生,来到墙壁前,我抖着手轻轻抚上它……而后我立马惊恐地弹开,我没有摸到坚硬的钢筋,是……是柔软的挂毯,没错,我记得原本放在这里的就是那张我从波西米亚买来的毯子!
这个发现立马使我欣喜若狂——或许消失的东西并没有真正不见,只是我的眼睛看不见而已。得出这个结论后我开始顺着墙壁继续摸索下去,果不其然,熟悉的触感告诉我那些家具全都完好无损地待在原处。
我逐渐感到些微的镇静,随后我披上外套飞快地冲出家门——我不断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幻象,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了,我需要去找心理医生谈一谈。
走出家门,原本的心里建设在见到来来往往的行人后彻底崩塌,不……那不是人,它们是一副副行走的骨架……我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努力压制住滔天的恐惧不让自己尖叫出来。
我低头迈出门槛,一遍遍地暗示自己这些人都是有血有肉穿着衣服的正常同类,疯掉的只有我的大脑。打了辆的士,我用尽全力忽视掉坐在驾驶位的骷髅架子和只剩框架的车,尽量用平常声音告诉司机我要去麦克大道一零二号。
一路上我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指骨,直到司机告诉我地方到了我才匆忙付了钱,几乎连滚带爬地跑进那家诊所——这是我的老朋友索菲夫人开的,她在心理学方面很有一套。
今天诊所里并没有很多客人,排在我前头的只有一个,索菲示意我先在门口的沙发上等一会,我努力控制不断颤抖的身体,摸索着找寻到沙发的位置后一屁股坐了下去。
那客人很快完成了心理疏导,听声音大概是个中年男性,他一边不断说着谢谢一边跨出门,我甚至听到了他擤鼻子的声音。
迫不及待地来到索菲面前,我尽力将一切清晰完整地叙述出来——从一月前我看到“运动轨迹”直到现在的异象,这期间我始终不敢抬头看她,我害怕看到曾经熟悉的人变成一具会动的骨架子。
索菲听完我的讲述后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她脸上的表情是如何,但肯定有着难以置信的成分——而后她只说了一句话:“好好休息一阵吧,只要你肯来看心理医生就说明你没疯。”
不知怎的,我心里隐隐有些失落,谢过她并付了钱后我迷茫地来到马路上。
环顾四周——这个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在此刻却如同异乡,来来往往的骷髅和高大的钢筋架无不在诉说着我已然疯掉的事实。
突然,我脑中的某个点突然明亮起来,细想这段时间以来的一切——所有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唯一不同的就是……对,那对移植来的眼角膜!
仿佛孩子在废弃的阁楼里寻到了宝藏,我感到自己找到了这一切怪异的突破点。
再次打车去了我做眼角膜移植手术的医院,在强忍住几乎喷薄而出的恐惧询问了一具具骷髅后我终于找到了记录着器官捐献者名字的档案室。正思量着该以何种方式进入其中时,我无意间触碰到了墙壁——就像触摸到平静无波的水面一样,我的手指径直穿了过去。
为了不让其他医护人员看出我的异样,我立马将手指收回随后抑制住尖叫。而后趁着没人往这边看,我闭着眼迅速地奔跑进去——穿墙而过是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像从一片垂直于地表的湖面穿了过去,我感到面部一阵冰凉,最后就进入了档案室内部。
很奇怪,那些档案并没有像我的家具一样消失,它们仍然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来不及思考更深层次的问题,我抓紧时间开始翻找关于捐献给我眼角膜之人的信息。
大概是幸运之神眷顾了我,那人的文件很快找到了,一切信息都对得上——只见捐献者那一栏填写着“尤格•索托斯”,直视那行字意外地让我感到头晕目眩,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感袭上心头。我扶住脑袋,视线下移到家庭住址那栏,我却惊奇地发现这上面什么都没有,仅仅是一行令人不安的空白。
我无助地瘫坐到地上,仅剩的理智让我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档案,马上继续穿墙出来。
回到家后我一路摸索着来到床边,找到我的被子——而后我一头扎进了被子里,我像个受惊的孩子一样在被子里瑟瑟发抖。泪水在脸颊上肆意流淌,不安与恐慌转化成愤怒喷出,我发泄似的大喊大叫着,我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一种不可名状的癫狂攥住了我。我的咆哮渐渐演变为哭泣,而后是低声的呜咽,力气耗尽后我沉沉睡去。
我在梦境的世界里暂时得到了慰籍——梦里的一切都是正常的,人是有血有肉的动物,建筑物上覆盖着装饰……一切在以往看来再正常不过的东西此时却令我笑得异常开心。
睁开双眼,我却慌张地发现周围的一切再次开始发生变化,那些钢筋一一消失,往窗外望去,那一具具骨架也在逐渐变得虚无,最后彻底从视野里消失不见。
我受不了了,为什么偏偏是我遭受这种事!我愤怒地撕扯着头发,毫无征兆地,一个念头闯入脑海——摇晃着从床上冲到大概是餐桌的地方,我从桌上摸索到了餐刀,那冰冷的触感让我心生恐惧。
我举起刀子,对准是眼睛的地方狠狠往下扎去——“噗”的一声伴随着尖叫让我心神一震,左眼被血色染红,我疼痛地跌坐在地上。定了定神,我再次举起餐刀朝右眼刺下,尖叫再次从口里溢出,此时我的双眼已尽数被血液覆盖。
拼着残存的意识,我又举刀奋力朝双眼扎下——一下,两下,三下……我已经数不清到昏迷前我的疯狂行径到底进行了多久,我只知道在我的视线彻底模糊前,两坨还粘连着些许神经的东西掉在了地板上。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片书海之中,我正准备起身查看四周,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本却突然变成了一只只带着血丝的眼球……它们凝望着我……我瞬间感到许多不属于我的知识被强行灌入脑海……头好痛……
我试图驱散那些眼球,但它们似乎不是这个维度的生物,即使侥幸被我击中,它们也仍然注视着我……不可名状的恐惧涌上心头……上帝!上帝!快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无穷无尽的知识填满了我的脑海……
我开始感到以前看过的一切都那么虚无与可笑……它们不过是万物浅薄的外壳,仅仅是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罢了……如今我窥见的才是世界的本质……那些小眼珠全部汇聚成了一只硕大的眼球……它在盯着我……伟大的全知全能之神在监视着我……我发现我的精神融入了万物……太阳,朝露,鲜花,狐狸,农夫,蛇……我在俯瞰整个地球……不!不!不!我是黛西•乔尔斯……是利肯尼大学的光学教授……不对……不对……我即是万物……万物即是我……
作者注:
故事的背景是地球上某崇拜全知全能之神犹格索托斯的教会用生物技术制造出了类似这个神的眼角膜,然后随机挑选试验品植入,我们的主角恰好成了被选中的一个,然后主角就出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反应,最后落得自杀的下场——这里标题下方的那句话在文中是有隐喻哒。
最后的结局意思是主角在划烂自己的双眼后意外进入了犹格索托斯的精神世界,由此继承了它的很小很小的部分能力,所以才会说“我即是万物”,就是说主角已经具备了地球所有的知识,与万事万物融为一体了,相当于比上帝还高等的存在。
标题“盲视”在结尾也有给出解释,主角以前看到的一切“不过是万物浅薄的外壳,仅仅是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罢了”,意思是主角以前其实就像盲人一样,而如今才算是真正“看”到了世界。
挺不错~
感谢肯定hh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