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恩
(一)
嘎吱作响的老旧风扇,把昏暗的房间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搅动着。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厅内,房门洞开,廊道的漆黑浓稠得快要溢出来。电视机闪动的雪花屏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滋滋作响地刺痛着我的耳膜。
为什么地面那么污浊?我不知道,瓷砖上褐色的我甘愿把它当作淤泥和污垢,但弥漫在室内的血腥味残酷地显示着真相,没有给予我欺骗自己的慈悲。一个人,腹部被划开,腐败的臭气和肠子一起流出来,倒在地上。
我看不见她,地面上没有尸体。
耳鸣的回响振颤着我的神经,我却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刺痛和冲击感引发一阵阵眩晕,浓烈的尸臭让我快要晕厥过去。电视机的雪花屏在白色、黑色、黄色之间来回跳转,最后停留在了红色,有鲜血流淌出来。
寒意爬上了我的脊背,洞开房门外的廊道里似乎有什么在逼近,一步、一步……我仿佛能听见脚步声,一步、一步……静默无声。
在发黄发烂的皮肉上刻下印记。
我睁开眼睛,又被明亮的光照刺得重新闭上,惊醒的我差点从沙发上翻过去。
慢慢地,我眨着眼睛适应了光照,噩梦般的场景却还攥着我的思绪不放。治疗室淡黄色的墙壁给了我些许安全感,我按压着睛明穴,想把从噩梦中带出来的惊慌失措驱散。
治疗室内空无一人,十一月的冷雨敲打在玻璃窗上。
我想起来,自己刚刚在接受治疗师的催眠疗法,但是却不知什么原因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噩梦中,这场噩梦反复出现在每一个或是寒冷或是燥热的夜晚,就像束缚我的锁链、关押我的囚笼,那无尽的折磨啊。
治疗师不知所踪,我觉得自己不该擅自离开,就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待。
治疗室不大,两把宽敞的沙发斜对着一个圆桌,淡黄色的墙面和奶白色的吸顶灯,几幅意义不明的风景画,一株绿植,被雨水打湿的窗户。
圆桌上摊开着文件夹,我瞥见是我自己的病历记录。迟迟没有出现的治疗师,我百无聊赖地敲打着沙发扶手,最终还是决定拿来看一看,这是我自己的东西,按理说是没有什么不允许的。
第一页是我的病历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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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历编号: 19950526
患者姓名: 雷雨
性别: 男
年龄: 36岁
职业: 小说家
婚姻状况: 已婚丧偶
病历摘要:
患者雷雨,男,36岁,小说家,已婚丧偶。主诉为在五个月内出现不切实际的幻想症状和难以克服的认知障碍。患者自述在过去的五个月里,经常有关于自己已经遇害的妻子重新回到家中的幻想,并且坚信自己能够与其称为“为所有的良善与慈悲体恤之牧神”的虚构神灵沟通。患者还表现出对周围人和环境的恐惧,自认为在躲避不可言明的威胁和恐怖。患者否认有自杀或伤害他人的想法。
既往史: 无重大疾病史,无精神疾病史。
家族史: 无精神疾病家族史。
个人史: 患者自幼性格内向,学习成绩优异,无不良嗜好。
体格检查: 一般情况良好,无明显异常。
精神检查: 患者意识清晰,定向力完整。思维过程紊乱,存在妄想症状,情感反应强烈,意志活动增强。
辅助检查:
血液检查:正常。
脑电图(EEG):未见异常。
神经影像学检查:MRI未见异常。
诊断: 根据患者的症状和检查结果,初步诊断为狂想症。
诊疗方案:
药物治疗: 开始使用抗精神病药物,如利培酮,以控制妄想症状。
心理治疗: 安排认知行为疗法(CBT),帮助患者识别和改变不切实际的幻想。
生活方式调整: 建议患者保持规律的作息时间,增加户外活动,减少工作压力。
定期随访: 每月进行一次随访,监测症状变化和药物副作用。
危机干预: 如患者出现自杀或伤害他人的迹象,立即进行危机干预。
预后: 狂想症的治疗通常需要长期坚持,预后因个体差异而异。及时的诊断和治疗可以改善患者的生活质量。
注意事项: 患者及家属应遵医嘱,按时服药,避免自行调整药物剂量或停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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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特别的,和我知道的情况一样。随后是第二页,是医生自己做出的对我的病情的分析,马马虎虎地写在稿纸上:
“狂想症……严重的妄想症状……亡妻复活……频繁的噩梦”
“暴力凶杀案……邪教分子……祭祀……”
“剧院……电影……降神会……童年创伤……”
“膜拜……为所有的良善与慈悲体恤之牧神……虚构……”
还有一些其他的病理性和药理性的专业术语,我的精神病学知识不足以让我认识到它们的性质和作用,但是夹在混乱的笔记中,我被一个手绘的符号所吸引,看起来那是我自己的笔迹:
一个扭动的符号,呈三角形的分布,从共同的中心分出的三条曲线延伸向不同的方向,却又隐约透露着聚合的倾向,就仿佛有生命般在自我解离和重构。
很难形容的符号,我迟疑了一会儿,因为在符号旁边插入了治疗师的批注:
“患者手绘……在第三次催眠结束后……潜意识中……”
或许确实如他所说,这个符号哪怕是由我亲手绘出,也仅仅是沉睡在潜意识深处的,我不记得这个符号,甚至不记得我绘制符号的这件事。
我继续翻看病历记录,但接下来的内容让我僵在原地,那是一张结案报告:
“……在第六次治疗过程中,患者雷雨突然展现出极端暴力倾向,暴起伤人,并将治疗师打成重伤,患者被及时控制,治疗师被送医抢救,治疗中止……”
上面写的,是我吗?
不安从脚下升起,我的大脑几乎陷入一片空白,只有不断敲打窗户的雨水提示着我时间并没有就此停止。
可是……
报告上写着我的名字,这也确实是我的档案,那么做出报告中的事的人只能是我,没有误会的余地。
但是,我还是对这件事没有任何印象,仿佛它从未发生过,也从来没有在我这里留下过痕迹。
但更奇怪的是,为什么我还在这里?
……还在等待那个再也不会到来的治疗师?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把我从恍惚中唤醒,我才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桌旁的黑色轮盘电话急不可耐地催促着,铃声一遍又一遍地惊叫着,刺耳的声音回响在狭小的室内。
这座电话,它本来就在这里的吗?
我抬起听筒,铃声戛然而止——
(二)
并不算狭窄的街道,寥寥的人们低头行路,往各自的方向奔走。
午后的阳光透过屋檐洒落下来,明晃晃的,暖呼呼的,和泛黄的银杏叶一起晃晃悠悠,漾开渐深的秋意。
她拉着我的手,我能感受到她出汗的掌心的温度。我们跟着风跑过空旷的路面,偶尔擦肩而过的行人也会识趣地侧身避开,无可奈何地看着两个小鬼狂奔向前,然后轻轻叹一口气。
“快点快点,电影快要开场了,你快点啊……不然就来不及了!”
“已……已经很快了……”
我有些气喘吁吁地,她的体力怎么这么好,像是感受不到疲惫一样。
不知从哪里来的,她拿出两张电影票,地址是小镇的爱慈剧院。她告诉我今天下午有很精彩的影片,让我和她一起去看,我接受了她的邀请。
在绕过了几个街角之后,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了剧院的门口,剧院的木门上有彩色的玻璃画,拱顶很高,是三角形的,赤褐色。我们看不到时间,但似乎电影还没有开始,门边穿白色衬衫的检票员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右手虚握着探出来,很有耐心地催促着:
“抓紧时间啊,小朋友们,电影马上就要开始了。”
还未言罢,她就在小挎包里翻找着,随后拿出那两张皱巴巴的黄色门票:
“给,我和他一起的!”
检票员和善地接过去,笑容的幅度仿佛被定了型,象征性地翻看一阵后,他向敞开的大门做出了“请进”的手势:
“去吧,两位小客人,小心脚下。”
我不喜欢他。
镇剧院只有一个演播厅,在我们进入的时候已经关上了灯。老旧的银屏勉强可以照亮我们找位置的道路,一边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摸索着,她开始抱怨起来:
“怪你出门太晚了,已经没位置了……”
“诶,没有看时间的是你好不好……”
“嘘!”
明明还没有开场,旁边的女士却恶狠狠地让我们保持安静。她不满的对象登时变成了那位让我们噤声的女士,气鼓鼓地冲那人做了个鬼脸,就飞快地拉着我往靠前的座椅逃过去。
终于,我们还是在靠前的地方找到了空座位,就好像是专门为我们留出来的一样,正对着的也是银屏的中央。
“快开始了,好期待啊!”
我们落座了,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她还是忍不住兴奋地说着,神采奕奕的眼中映射着尚未开始放映的屏幕的光。
和激动的她不同,周围的人们都很安静,不如说是一种肃穆。
虽然在黑暗的空间内观众席上的每个人都是影影绰绰的,但和想象中的电影院观众相比,他们更像是来参加某种集会的信众。
银屏短暂地闪烁,那是影片开始的前兆,本就安静的全场更陷入了比沉寂还要无言的死寂中,但大家都期待着,灼灼地注视着前方。
我感受到她和我一样,几乎快要停止了呼吸,然后影片就开始了:
衣衫褴褛的少女行走在雾气弥漫的湖边,她伤痕累累,那双原本透露着善意和希望的眸子覆盖上了一层不幸的阴霾。
呆立在湖边,望向升腾的惨淡水汽和苍白的阳光,她绝望地祈祷着:
“我的灵魂颂扬上主,请求祂垂顾祂卑微的使女,请求祂扶助了祂的仆人,因为祂常念及自己的仁慈……”
在她身后,一位老迈的牧人般的身影悄然而至,他轻轻抚摸少女的头顶,温柔的声音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为所有的良善与慈悲体恤之牧神在上,我们都是祂的子女,我的姊妹啊,为何驻立于这迷雾之湖畔,祈祷的声音却又如此悲伤?”
少女蓦然回首,却看不清牧人兜帽下沧桑的面容:
“牧神在上,祂本该从高位上推下权贵,又提拔了弱小卑微,正如祂曾应许我们的先祖。既是圣神降临,为何卑小的善良却无从得到回应,我曾以牧神圣名,奉献慈爱与荣光,却落得一无所有,如是在上,岂会如此在下?”
牧人并没有立马给出回答,他向少女示意,令她要紧跟自己的步伐。二人在湖畔伴行,牧人在前,少女在后。彼时雾气似乎淡去,湖水远方有不太真切的楼台倒影,寂寥的晨间只有一老一少的足音。
“牧神的女儿啊,我的姊妹!”老牧人开口道,“全能者给我作了奇事,祂的名号何其神圣!祂对敬畏祂的人们,广施慈爱千秋万世,于沉沉老矣的我,还是于苞蕾初放的你。”
“可我未见祂使饥饿者饱享美味,使富有者空手而回!”
少女掩面而泣,那常受欺侮的身躯因落泪而发颤。
“不要哭泣,我的姊妹。”牧人的手落在少女的肩头,“所放牧者,皆为良善。牧神在上,吾等皆是祂的羔羊,汝有知而彼人无知,那便皈依这真理,而这真理必使你得救!”
老牧人佝偻的身躯便也高大起来,似是圣灵的淡黄色光辉从他粗糙斗篷遮盖下的面孔中流出,他的声音无比威严:
“所放牧者,皆为良善!汝乃牧神之女,汝得要回归牧神的怀抱!去吧,到那永远也无法抵达的神之居所,星空深海中的奇迹之城,迷雾黑湖畔的列王之邦!只因那为所有的良善与慈悲体恤之神,祂必使那有善者得救赎,祂必使那为恶者受疾苦,要有信!”
老牧人掷地有声的高呼击破沉寂与迷雾,如拨云见日一般,灿烂的阳光从晴空洒下,照在少女稚嫩的面孔上,湖面有碧波荡漾,林间有百鸟欢唱。
“愈是求索,愈是失却,此间尘世污浊,求不得无上至福。牧神之女啊,听从我的话语,去到湖水彼方,寻那圣神城邦,那不义之人要受严罚,堕入无间苦楚,岂不知汝已被拣选,所到之处皆有牧神荣光!”
少女再次垂泪,但这是喜悦与感动的泪水。她向牧人致谢,循着牧人指向的湖面望去,波光粼粼的湖水上有一条明黄的道路,从岸边一直延展向不可见的远方。此时神圣的咏唱声凭空响起,极乐至福降临在少女身边。
她欣喜地同老牧人道别,赤裸的双脚从细软的沙砾踏入微凉的湖水中,她褴褛的裙摆被湖水沾湿,纯粹而喜悦的双眸如粲然星辰熠熠生辉。一步、一步……湖水逐渐没过她的脚踝,她的腰身,她的胸脯,并最终覆盖过她的头顶。
少女就这样消失在了湖水中,再也没有出现。湖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仿佛湖边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在神迹之后,迷雾重新凝结,一个朦胧的身影在迷雾中忽隐忽现,它的形体看上去,竟和那老牧人分毫不差。
虚影张开手臂,神圣的光流溢出来,像是在拥抱这个世界。老牧人的双手虔诚地合十,面对圣灵的幻影念起祷词:
“愿全能的天主垂怜我们,赦免我们的罪,使我们得到永生。阿们。”
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圣牌,圣牌上的符号呈三角形,形态难以言说。
剧场里,除了我们以外的每一位观众,似乎都站了起来,他们神情严肃,双手合十,跟随银幕上的老牧人一同祷告着:
“伏求主神降临,从天射光,充满我的心,祢是贫乏人的恩主,孤独人的慈父,星间的光辉,忧患人的安乐,痛苦人的安慰,劳苦人的安息,涕泣人的欢乐,我心灵的统领……”
奇异的氛围弥散在昏暗的剧场内,在齐声的念诵中,我有些发晕,视野开始模糊起来,我挣扎着甩了甩头,祷告还在继续:
“伏求主神降临,求祢清洁我的心污,灌溉我的心枯,医治我的心病,和顺我的心硬,温暖我的心寒,指引我的道路……”
不安和眩晕来得越来越强烈,我想从座位上站起来,却发现我的手脚已经使不上力了,窒息的迷香在室内炸裂开来,晃晃悠悠,恍恍惚惚……
“尊主,求祢以圣神充满信徒的心,赐给我们以圣神的光辉,增长智慧,常享安乐。因吾深空星海之主,信吾为所有的良善与慈悲体恤之神……”
那些大人们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对着银幕上扭动的符号,齐声呼喊着:
“阿们!”
她的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像是睡着了,我没有感受到她的呼吸。
(三)
闷热的夏天,老旧的风扇嘎吱作响,徒劳地旋转着,吹不开潮湿的空气。
“近日,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整个东南沿海地区,专家指出……”
无聊的节目在电视机里播放着,滋滋的电流音平添了一丝抑郁的烦躁,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颤抖着,恼人地苍蝇嗡嗡盘转着,停在了果盘里发黑的苹果上。
腐败的甜腻。
她和我一样蜷缩在木制沙发上,皮肤因汗液粘连在漆面,偶一挪动身子也扯得生痛。虽然很想靠近,但因为实在酷热难耐,我们自觉地分坐在沙发两头。
“雨……我和你说过吗,今天?”
她突然和我说话。
“说……说什么,应该没有?”
“就是,我又做噩梦了,还是那个噩梦。”
我知道她的噩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一直会被那个噩梦纠缠不休。也许是在我们还小的时候,也许是我们开始交往之后,或者是我们第一次上床之后?我不记得,但是我知道她的那个梦。
湖泊,古城,暮色中的黑星。
她告诉我梦里面有一位神明,神明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印记。我为此翻找过诸多和民俗宗教有关的书籍,但是并没有在其中找到这样一位栖居在湖底的神明。
对于她的持续不断的噩梦,我也曾求助过心理学和精神病学领域的专家学者,但所有人对此都一筹莫展,毕竟她的各项生理指标都和常人无异,除了在做噩梦的那些夜晚,她也并没有任何称得上严重的心理问题,但噩梦就是会不期而至。
按她的描述,甚至越来越逼真,越来越频繁。
“我……有些担心。”
“这次的噩梦有什么变化吗?”
“没什么变化,但是,我感觉不太好……”
她顿了顿,眼里难得流出了抑郁的神情:
“感觉像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吐出的每个字都凝滞在空气中,往房间里散发着寒意。
不好的事情。
“啊,哈哈……我们这两天都不出门的,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啊。”
我试着这么安慰她,但是她也只是僵硬地撑着头,目光失焦:
“是啊,能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呢?”
沉默……
“近期有传言,不法分子在街头进行拐卖人口的犯罪活动,但据警方通报称,这样的说法并没有现实依据,请各位不要……”
电视机还在自顾自地播放着,室内闷得让人胸口发痛,还有聊胜于无的风扇在嘎吱嘎吱地旋转着,我起身往窗边走过去,想要把紧闭来放蚊虫的窗户打开,给屋子里透透气。
一片漆黑。
窗户外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房屋,没有街道,没有灯光,没有天空。
这个世界好像就只剩下了我们这一个窗口透出些许光亮,而窗外的一切都包裹在浓稠的黑暗之中,空无一物。
我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要么就是我的视力出问题了,要么就是我的脑子出毛病了,明明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可再一次望出去,还是一样的黑暗和虚无,这样的事确实发生了。
不安在我的心头漫开,空气中的潮湿与闷热似乎陡然就消失了,一片死寂空无的黑暗可不会带来夏天的烦闷,现在我能感受到的只有不可言说的惊惶和诧异。
我将身子探出防盗网,在一片黑暗之中,唯一的有光亮透出的我们的房间就好像是被锁定了一样,在黑暗的森林中唯一的篝火。恍惚中,我感受到窗外的虚空中似乎有异样的存在飘过,难以名状地,它们似乎扭曲了感知里的一切。
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照入水中的光线被折射,黑暗笼罩了我的感官,眼耳口鼻舌身都失去了原有的功能,只有我们的小屋,这扇窗户内的世界,还没有被淹没在这片混沌的湖水中。
“咚咚咚——”
敲门声猝不及防地响起,偏偏在这种时候。
颤抖的猜疑掠过我的心头,我急忙从窗户边转身。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走到了房门口,背对着我,一言不发。
“咚咚咚——”
敲门声再一次响起,似乎比上一次更加烦躁,也更加惊惶。
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
恐惧从我的脚底升起,一路爬上我的脊椎,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大脑充血使我在一瞬间陷入了眩晕。
“不——不要开门!”
“咔擦——”
她转动着铁制门锁的旋钮,随后房门被打开,她依然没有说话。
楼道和窗外一样,一片漆黑。
门口是一个高大的人影。
模模糊糊的,我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胸口垂着一枚刻有奇怪符号的吊坠,它右手上铁器锋利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但我没来得及惊叫出声。
(四)
日暮的湖畔,紫的橙的红的调匀在天幕上,垒起的云缓缓飘过。
明净的穹顶,晚霞朝着地平线黯淡下去,闪烁的繁星指引着深空的航道,将奇迹和丰腴祝祷向这片秋意渐浓的大地。
些许寒冷的晚风将我吹醒,我下意识地拉紧了衣服,倒映着余晖的湖水和湖面上飘荡的薄雾让我的精神有些恍惚,我轻轻摇了摇头,记忆在我的脑子里搅得混沌一团,昏昏沉沉的。
仪式。
这个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隐隐作痛的大脑提示我还有未完成的使命。
我打量四周,这里像是一个祭坛,砂石的台阶和廊柱坑坑洼洼地留下了古老的印记,祭坛中央有7块墨色的巨石,上面幽幽地透射着黏稠的光泽,被排列成“V”型,尖头正对大湖,而石阵的中央,被刻下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它呈三角形,却像有生命一般向各自的方向延展。
然后我注意到在祭坛边,一个古旧的木箱被安放在那里,腐朽的颜色爬上了它的板条和雕花,我朝那个木箱走过去。
仿佛刚刚被从湖水中打捞上来一般,箱子湿漉漉的,滑腻的水藻和苔藓覆盖着支离破碎的漆面。箱子没有上锁,锈蚀的锁片无力地搭在另一块看不出材质的玄色卡扣上。
我强忍着刺鼻的鱼腥味带来的不适感,搬动锁片,打开了箱子——
眼、耳、鼻、舌、大脑和心脏,六瓶封装着六样人体组织的玻璃瓶安静待在木箱底,瓶中的液体泛着荧荧的绿光。
还有一本皮质封面的书,那个符号同样地被雕刻在封面。
它是黄色的。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我回想起这场祭典,以及我要找回的东西——
我要找回她。
那些本该也在祭典上的人们不知所踪,空空荡荡的祭坛只有我一个人,但我并不在意他们的去向。祭品和剧本都在这里,没有理由不仅仅靠我去完成它。
我远眺日暮中的大湖,烟色的薄雾正在弥散开,不难注意到有影影绰绰的像是塔楼的建筑在水汽中隐藏着身形,我身后湖畔边的树林飒飒作响,偶尔还能听到不知属于何物的嘶鸣声窃窃私语。
从眼球开始,我将一罐又一罐泡在绿色液体中的人体器官从木箱中取出,先是把眼和耳摆在“V”型石阵的最外端的两块巨石上,然后是鼻和舌,再靠尖端的巨石上放置的是心脏和大脑。
它们就这样被整齐地对称地放在“V”的两臂上,绿莹莹地不详地飘在罐中。
腐尸的味道。
我又走回到木箱前,取出里面那本皮质封面的书册,箱子很潮湿,但是它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干燥而整洁,檀香和龙涎香混合一般的芬芳正隐隐约约地从封面的皮革上渗透出来。
我抱着书回到了祭坛上,此刻,只有最尖端的那块巨石上没有摆放祭品,于是我朝那块巨石走过去,坐在上面,它很温暖,光滑的墨色材质异常的平整。我将古书放在大腿上,群星和暮色投下光辉,我开始翻看其中的内容。
这是一册剧本,上面记载着一段久远的过往,还有神秘与力量的真谛。
随着时间的流逝,时间似乎停止了流逝。晚霞没有褪色,漆黑的夜空失却般迷失了,星空在姹紫嫣红的幕布上绽放。
此乃降临之时。
我抬头看向天空,绯色的颜料好像在紫罗兰的底色上泼洒,一颗明亮的星在其上粲然闪烁,在金牛的左肩,在天狼的对冲,在猎户的腰身。
毕宿五。
那明黄色,多么崇高啊。
于是我开始了念诵:
“沿着湖岸云霁破碎,双生之阳沉落湖陲,
狭长的阴影降临
在卡尔克萨……”
音节流出力量,空气不安地躁动着,雾气似乎更黏稠了,树林间不时传出凄厉的嘶吼声,有飞鸟被惊起,急匆匆地在逃离些什么。
“奇异之夜升起黑星,奇异之月徘徊天顶,
比奇异更奇异的
是失落的卡尔克萨……”
本该是影影绰绰的塔楼宫殿,那不应当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亭台楼阁,愈发坚定地要在弥散的白雾中现身,那还笼罩在朦胧的已然亮起万家灯火,似有欢腾的人声在城中喧嚣着,想必是一位仁慈的君王治理那座伟大的城邦。
卡尔克萨啊!
“许阿德斯引吭高唱,王的褴褛飘摇无常,
无人能听闻的歌声凋零
在那昏暗的卡尔克萨;
我的灵魂还能吟歌,我的声音早已殒殁,
死而未颂者的泪水干涸
在那失落的卡尔克萨……”
随着我念诵的声音继续响起,几声这个世界未曾听闻过的鸣啸自云天和湖影
中应和着,巨大的像是飞鸟的身影展翅盘转在迷雾湖畔的国度上空,撕碎了真切和朦胧的边界。
一颗竟然是黑色的星,沉默的,在烂漫的天空是如此引人注目,和毕宿五明黄的光交相辉映。
我的目光被临近湖畔水面上的骚动吸引过去,层层叠叠的涟漪泛起,不是刮起的风,而是有什么东西要从湖水中升起,我摒住了呼吸——
人类的头发,人类的胸脯,人类的双臂,人类的大腿……
赤裸的人体从湖水中走出;
她向岸边走来。
就好像她一开始就看见了我,不紧不慢地涉水靠向湖畔;
靠向我。
她的嘴角挂着笑意,她的眼眸闪烁着生命的喜悦,她的双臂微微张开,像是要来拥抱我。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起身把书放下,随即向她跑去。
从湖水中升起的神圣啊,
从黑星间降下的狂呓啊,
为所有的良善与慈悲体恤之牧神啊,
她从来都不该被带走:
“那果真是神的子女!”
(五)
“叮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突然响起的铃声将我从恍惚中惊醒,坐在对面的男人在确认了手机上的号码之后,挂断了电话,有些抱歉地摆了摆手:
“不好意思啊,刚刚有人找我。”
“要接电话吗?”
“不用不用,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重新放回了包里,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很挺拔的西装和领带,打了个手势对我说:
“请继续吧,雷雨先生。”
继续什么?
继续说和我从小一起长到大的温柔可爱的妻子?继续说我善良友爱的妻子,仅仅是因为没有给予一些特权人士他们自以为能够得到的优待,就被学校无理辞退,申诉无果?还是继续说不幸接二连三地降临在我们身上,在那个闷热的夏天,我外出之后,我的妻子被上门的疯子无缘无故地杀害,就这么毫无意义地横尸在自家的客厅,而正义却迟迟得不到声张?
迟疑了许久,我终于给出了回答:
“我记不得了。”
男人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看着我的眼睛:
“雷雨先生,我们刚刚说到您破坏了那个邪教的仪式。”
邪教。
我想起来了,于是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
“哦对,我一个人找到了那个杀害我妻子的疯子,和他背后的那个莫名其妙的邪教,然后在那个湖边,我破坏了他们的仪式还是什么的,反正是个集会,他们全都跑了,然后警察就到现场了……”
男人含混不清地挑了挑眉,用手指抚过嘴唇:
“雷雨先生,记录显示,您当时晕过去了,您是怎么知道在破坏了他们的仪式之后,那些邪教分子就作鸟兽散了?”
“没错,我当时晕过去了,是警察到了之后才把我叫醒,但是现场没有其他人活动的痕迹,我就默认他们在仪式被破坏之后收拾东西逃走了,可能是我也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了。”
真的吗?
我以为男人会这么问我,但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合上了手中黑色的文件夹,房间里的灯光有些昏暗,他的表情不是很清楚,嘴角似乎扬起一些弧度:
“雷雨先生,我最后想向您确认一件事。”
他又盯着我的眼睛,我突然发现他的瞳孔有些发灰,我点点头:
“你说。”
“您的妻子……她现在在家里面吗?”
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当然,她一直都在家里面。”
这次我看清楚了,男人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从沙发上起身,左手拿着文件夹,右手向我伸出,我也起身握住了他的手,礼节性地摇了摇。
他的手冰冷,干燥得像一块木头。
他再一次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玻璃珠,我也看向他,他咧开的嘴角僵硬干涩,合身的黑色西装紧紧贴在他骨瘦如柴的躯干上。
“很感谢您的信任,雷雨先生,希望您能享受一段愉快的生命。”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地张开嘴巴,再一次打开文件夹,从里面取出两张黑色的纸片:
“哎呀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我们名下的剧院即将要上演这一场戏剧,就在……今天晚上,您可以把这当作治疗项目的福利或者后续,如果不嫌弃的话,还请收下这两张门票,我们非常期待您携带您的夫人大驾光临,万分荣幸!”
我一边点着头一边接过他手中的票卷。
黑色的门票写着剧名叫《黄衣王》,时间就是今天晚上,剧院就在附近的小镇,名字是爱慈剧院。
门票的背面用灿金的颜料绘制着一个奇异的符号,它呈三角形,弯曲的线条却像是有生命一般,向着各自的方向延展去,仿佛在有意识地自我拆解和重组。
“感谢你们的好意,我想,她一定会喜欢这样的演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