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某翔君(雾山系列)
1
浓雾把庭院的上空填充成白色,月光层次分明地蜿蜒在雾里,仿佛被某种未知的器具进行蒸馏,最后投射在地面的样子是一滩粘稠的乳白色液体。
我踩着泥泞踱到庭院的南边,那里的围墙被一辆轿车砸出豁口,车体完全变形,生硬地嵌在了黑红相间的围墙里,我抚摸着形状扭曲的车门,感受着钢铁的冰冷,试图回忆起当晚的事情。
两个礼拜前,突如其来的大雾使我迷失了方向,误上了通往雾山的环山路,因此出现了这样的交通事故。
当林珅把我从车里扒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雾山的脚下一只有一座疗养院。
此时疗养院完全隐没在浓雾里,锋利的塔尖流动着银白色的月光,就像刚从月亮的伤口中抽出来一般,让我想到了穿刺公的刑具。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的照明灯,让我可以更方便的看清围墙。
正如我的救命恩人林珅所说,损失一台轿车固然难受,但总比丢了小命强。
但林珅并不知道,或者说连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出事的那天雾夜里我是否撞死过人。
我在一处急转弯上,为了躲避一个突然出现的人影,急坠山崖,而我的记忆里,我的轿车的确将他当场撞飞,甚至,我还听到了声音。
那到底是人影还是我的错觉?
我深吸一口气,绕着车体残骸走动,检查是否有干涸的黑色血迹,围墙周围和外沿是否有残肢断臂,这种流程我在近几天的夜晚重复了很多次,每一次毫无收获的结果都会让我稍稍心安。
但车前有一个凹陷,这个凹陷可以被解释为撞到了粗壮树木的树干。若要说成是一个成年男性的腰围,那也完全行得通。
我只得反复安慰自己,我没有撞死人,这块只有轿车的残骸而无人类的血肉,我是无罪的。
但每当我抬头仰视雾山那隐没在雾里的巍峨躯体时,杂念就会再次纠缠着我,那具被我撞得四分五裂的躯体是否隐没在这片雾下?
晚十二点的钟声敲响,雾气浓郁到了可视度不到五米的程度,我的鼻腔里满是湿冷凝重的空气,雾山上传来不知名的鸟类叫声,我最后看了一眼惨不忍睹的汽车残骸,在雾中径直走向疗养院的大门。
今天是我在疗养院任职的第六天,我终于习惯了这里昏黄黑暗的走廊;也习惯了这片雾霭,可以做到熟练地在雾中分辨方向;在我的潜意识里,那雾形成的帷幕已然取代了太阳,并且于太阳一样永恒。
简而言之,我不可避免地适应了这座漆黑庞大的建筑群,和它们的女主人alice。
2
女主人alice生着和雾霭一般苍白的美丽容貌,此刻她正坐在烛光和阴影的交界处用餐,眉眼中时长流露出淡淡的愁绪,但我知道她并不是惺惺作态,她是真的精神有问题。
疗养院是为alice建造的,为了满足这位病号的臆想症–她幻想自己是一位贵族千金。
院长林珅和我说,这种臆想症极难治愈。
但对于alice而言,她是万幸的,她的家族资产雄厚,可以实打实的建筑一座庭院来讨她欢心。
对我来说,我也是万幸的,alice虽然患上了偏执的臆想症,但alice性格温和,没有精神病人常有的易怒,好哭,攻击性强乃至自残的缺点,对,我没记错,林珅用了缺点这个词。除此之外,alice安静贤淑,举止优雅,从不和我这个护工摆什么架子,她才十六岁,少女的天真和公主的行头搭配在一起显得很浪漫。且她思维清晰逻辑正常,谈吐得当,在我照顾她的这几天里,我敢保证我说的蠢话比她多。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会感到由衷的心安。林珅看出来了我的懈怠,私下里警告过我多次:
“无论何时,大熊猫饲养员都会把大熊猫视为猛兽。你也要时刻告诫自己,那个女孩是个疯子!”
回想着林珅的叮嘱,我又瞥了一眼alice,少女坐在桌边,她的视线投向了窗外升腾起来的白雾,这是她最近突然多出来的举动。
我注意到,餐盘里的食物不知什么时候被她悄无声息地吃掉了。
3
我最反感的工作环节是每周的三楼走廊整理,也许是为了最大限度还原一个有底蕴的欧洲贵族家庭,alice的父母(或者说监护人)购置了数量庞大的油画放在三楼走廊上,拥挤的放置毫无观赏性,像是暴发户才做的出的事。
每周一定会有卡车趁着雾气稀薄来庭院一次,满载着日用品和食物,以及数量惊人的新油画。我要负责将新到的油画按着林珅所说的顺序从左至右依次排好,并且不能出错,我曾询问过为什么要如此严谨,林珅不置可否地说油画的排列顺序也是治疗方法之一。油画内容枯燥,我一边对照着序号,一边盘算着自己还要在这里做多久护工。
诚然林珅邀请了我留下来搭把手,但我并不是为了高额的工资留下的,更多的则是想要借着靠近雾山的机会,好好弄清楚,自己当晚到底有没有撞死过人!
上午的枯燥工作却被一声警笛划破了庭院的寂静,透过玻璃窗,我看见蓝红交错的警灯在雾中露出诡异的光。
我急匆匆地赶到一楼,呆若木鸡地杵在庭院里。
来者目标明确,法医们奔走在汽车残骸与临时搭建的鉴定棚之间。警员们给了我基本的尊重,神色凝重地站在我的身边。警犬对着白雾狂吠,训犬师手上的细绳是它们最后的克制。
我肉眼看不见的血肉残留,将在法医的专业技术面前一览无余,雾和泥深埋的一切,都会被警犬嗅到并拉扯出来。
“那雾下一定掩埋了什么,不是雾在掩埋,那就是你在掩埋……”他们都在雾前如此说,仿佛等待帷幕掀开的观众。
直到两三只警犬从雾的帷幕中叼出了残肢的时候,冰冷的手铐即刻也咬住了我的手腕。
人们将我扭送上车,林珅面无表情地站在庭院门口,摇了摇头。
alice破天荒地来到了楼下,她甚至赤着脚跑到了警车边上,呼唤我的名字,而我该怎么和她解释我这糟糕的一生呢…….
“陆晨哥哥?”
alice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昏黄的灯光取代了浓雾,alice站在我身边,水一般的眸子里掺杂着疑惑和关切,像是一只小猫,“你是睡着了吗?”
她歪着头凑到我身边,发香和嘴里的热气直直地打在我的脸上,我的背后流动着冷汗,我才意识到方才的警员,警犬法医都是一场噩梦,但未免太真实了些。
“抱歉……我一定不会再次睡着的。”我向年幼的女主人道歉,并请求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林珅。
alice露出宽和的微笑,表示我是第一次工作,玛丽安奴公主会原谅我的,随后便径直走进了三楼的书房。
今天是我第一次独立摆放油画,虽说也有油画枯燥的原因,但我本身也缺乏艺术细胞,最终还是在工作中睡着了。
如若不是alice叫醒了我,我可能会在这个噩梦里沉溺到中午饭点,因而耽误了更重要的事情。
原本按着规矩,被替换下来的油画,应该被打包放在庭院的轿车后厢,随后运到附近的庭院后山,作焚烧处理。
但我违反了规定,我把车停在后山,随后迫不及待地下。
如果我真的撞死过人,那么在车祸现场看不见的残肢断臂,抛洒在雾山的情况很大。
我偷偷备了一把铁铲,翻动着那些松软的泥土,像是挖掘土豆一样,去寻找可能被隐藏的肢体。
我不知道如果我翻出尸体的时候,我会选择自首还是继续逃避,但在此之前,我的内心需要答案,就像是一个没发挥好的学生仍旧寄希望于有一张漂亮的成绩单一样。
搜查没有任何进展,我只能扛着铲子回到车边,将这些油画点燃,焚烧。
油画很怪异,画面触摸上去柔滑温暖,画本身也易燃,就算是在湿气如此浓厚的雾下,也奇快无比地烧成一片。
最后一幅画也被我丢进了火堆了,画上画着一位贵族女性,她在无光的教堂下进行祈祷。这应该就是爱丽丝所说的玛丽安奴公主。
她那被仆人扶起的礼裙颜色,是那么的陌生。
起初我以为是画家涂抹了黑色,直到我仔细观察,我才发现,那是一种迄今为止我从未见过的色彩。究竟是我见识短浅,还是因为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这种颜色……..我衷心地希望是前者。
这种无法言说的颜色在画面连同木质画框扭曲焦黑的时候,诡异地流动在火焰表面,最后连火焰的深红色也没逃过浸染,熊熊燃烧着诡谲的火光。
未知色彩形成的灰烬从劈啪作响的篝火里飘出,飘向了疗养院,疗养院的尖塔夹杂在雾和灰里。看上去,像是一朵枯萎的只剩下躯干的花。
那未知的颜色似乎是一个警告,自以为熟络了这庭院的我,其实对这里一无所知。
但所幸,愧疚仁慈地保持了我的理性,我已经确认了,我没有撞死过人。
是的,我严谨地调查了一切场地,痕迹,没有血液没有尸首,甚至我每日听瓷都的都市新闻,也没听到什么在雾山失踪的游客。
我是无辜的,我是无罪的,我是清白的。
我将铲子放回车里,听着汽车发动机的轰轰声,我觉得是时候向林珅递交辞职报告了。
4
疗养院事情不多,只招了我一名护工,但同时也意味着如果我辞职,大小琐事就会全落在林珅头上,但这位院长已经身兼数职,并且以他在英国牛津大学的高材生身份,想必做不来给alice洗餐盘的事情。
虽然说林珅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我无论如何也得准备好一个理由离开这个疗养院,因为我已经确定了我手上没有人命,是时候离开这鬼地方了,在疗养院逗留的这两个月,我甚至都忘了太阳和青椒肉丝什么样。
但出乎意料的是,林珅外出了,这个青年才俊在电话里言辞诚恳地央求我在疗养院再待两周,等他回来,为此,他可以把工资涨上更多。
我实在没有办法拒绝林珅,说老实话,我后续还去过几次后山,但是都没有发现和车祸有关的尸首,噩梦和杂念没有再纠缠我。
如果不是三四楼的装修风格过于死气沉沉和晦暗,我会乐意一直做下去。
在没有林珅的日子里为了打发时间,我会和alice呆的更久一点。我发现alice凝望白雾的次数和时间越来越多了。
起初我并未在意,直到某一天,alice在凝视白雾的过程中突然放声大哭,这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事后,alice梨花带雨地告诉我,她很担心她的一个朋友。据我所知,alice曾经在瓷之都的一个精神病院待过,会是那里的朋友吗?
在当晚,我立刻给林珅打去了电话。
“老陆,这不对劲。”
虽然林珅已经离开疗养院很久了,但我还是可以从他的语气里猜测出他的表情。
“alice在常规的精神病院待过,这没错,但她并没有在那里结交到什么朋友,那个精神病院条件很差,也大多是一些偏执的充满暴力的患者。她也从没和我提过她的朋友…..”
我和林珅都沉默了,接下来我听到电话那边传来翻找纸张的声音,林珅和我好好核对了近日以来的用药剂量,包括新油画摆放顺序,但都没出问题,最后林珅建议我直接去问问alice。
我在挂断电话后立刻来到了四楼,开门见山地询问alice的“朋友”。
alice没有像林珅预料的那般吞吞吐吐,反倒非常认真地和我介绍起来她的朋友。
“兰斯洛特是在中国找到了我,那个时候我还在之前的精神病院里。”
alice小声说着,同时观察着我,在确认我是一个专注的听众时,她抿了抿嘴唇,继续说了下去。
而我也遵循着林珅的建议,在alice面前保持着一个倾听者的状态,等待alice构建完了她脑海中的幻想人物时,在全盘否决。
“兰斯洛特是我的家臣,他寻访了全国各地找到的我……..”
这样玛丽苏的故事我不得不极力打起精神,不然我又会睡着,同时我的内心还盘算着怎么样委婉地去否定这个女孩,她的讲述条理清晰,充满了生活细节,有些蹩脚的小说家未必有她这等创作能力。
在她的叙述中,一个身材瘦长行动干练沉默寡言的骑士随从形象竖立于我面前,而叙述的时间线也终于来到了今年的上半年。
“兰斯洛特说了今年要来看我的,但是一直都没来。”
她的声音逐渐变小,我觉得是时候用否决收尾她的幻想时,alice却率先让我闭上了嘴。
“兰斯洛特很低调,他穿着一件暗淡的长袍…….”
alice凝视着玻璃外的白雾:“他也不会开车,都是从山路上走过来。他承诺过今年四月份会来看我,但没有,可是他从不食言…….”
我意识到那个原本伫立我脑海的骑士随从,在披上alice口中的黑袍之后,竟然和我那晚记忆里的漆黑人影如此相似。
耳边还是alice的描述与哭诉,但我站起身飞快的奔逃出去,将alice的房门锁上。
不,这不可能,这只是巧合。这个女孩只是看了某些二流骑士小说,幻想了一个穿着黑衣的忠心骑士罢了。
房门没有阻隔alice的哭喊,此时此刻这位人畜无害的少女,第一次在我心里仿佛一个恶鬼,揪出了我的罪行反复拷打,我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三楼走廊。
但我的脑海里怎么也无法挥去alice的话。
“家臣兰斯洛特可能死了……”
昏暗的光影交错下,暗黑走廊里的每一幅油画都似乎藏着一个扭曲的瘦长影子,他们裹着未知色彩的长袍,纠缠着爬出画框。
这一天我没给alice做晚饭,我下到一楼,重又回到那辆汽车残骸边,生了根似的看着这堆废铁。我这一次更加彻底地检查车辆,甚至趴在地上观看车底,我还翻过围墙,带到了后山。
在这磅礴雾气掩埋下的山体上,生长着高耸的树,但没有哪一刻树上悬挂着尚未分解完全的尸身或者骸骨,没有,什么都没有。
精神病人alice的臆想,只是巧合地迎接了我内心深处的幻觉。
如果真的出了人命,为什么没人报警?为什么车上看不见一丝血迹?我一遍又一遍在内心对自己反问。同时更大声地反驳回去,我是无辜的,我是无罪的。
雾气越来越大,沾湿了我的衣裤,它们将我的视线彻底遮蔽,我选择放弃从庭院后山走进雾山内。
我的手掌触摸着坚硬围墙上的湿冷青苔,一个细小尖锐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反复鞭笞着我:那具尸体总归是挂在雾山深处的某一棵树上,只是你不敢面对罢了。
我回到了办公室,给林珅再打了一个电话,起初没打通,但林珅很快就回了过来。
“你有没有听过兰斯洛特这个人?”我开门见山。
“没有,加拉哈德和玛修我听过。”
林珅起初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随后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般,轻“啧”了一下。
“老陆,你该不会是听alice说了什么吧?”我试图补上什么的时候,林珅在电话那头一反常态,破口大骂
“你这个蠢货,我说了,她是病人,你要把她当做病人来看,她的一切话语都是胡话。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蠢到这个程度,听得这么入迷啊,还特意打电话和我核实来了?难道你准备辞职了就可以用如此漫不经心的态度做事了吗?没有下次了,除非你工资一分钱都不想要。”
林珅把电话狠狠挂断了,我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呆滞地望向窗外,天色渐黑,我呆坐在老板椅上,窗户成为了一个被白雾填充底色的镜面,倒映着我那毫无血色的面容。
5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开始极力躲避alice,这样一个起初光是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的女孩子,现在对我来说避之不及。
我心里反复说这只是alice看了什么奇怪的骑士小说营造出的幻想。期间我还趁着alice阅读书籍完毕,偷偷跑到书房里,试图去找到alice每日阅读的书籍。
但我只能看见书桌上摆放着一本名为《玛丽安奴公主》的作品。
一开始以为是小女孩看的《茜茜公主》那般作品,我胡乱翻看两页,意识到这是一本英语小说,像是传记一般记述了公主的出生到死亡,时间跨度长达七百年,我焦急地在书页中寻找名为兰斯洛特的随从,或者东西,什么都行。但英语差劲的我无从收获,我去往二楼安装了网络的办公室,搜索相关的关键字,但收获甚微,只在一些早就停更的的老网站上读到了些许文段,用着简介的语言描述着所谓公主的三百多岁的生日,行文中的措辞仿佛笔者看来三百年的寿命理所应当。
我一开始还是些许期待的,这样一本胡乱写的愚蠢作品,如果出现了什么兰斯洛特骑士,那也更证明了是alice的臆想。
但作品在记录了公主于鸦片战争之后离开英国就戛然而止,同时我将兰斯洛特和玛丽安奴合并搜索也没有任何成效。
Alice对于所谓兰斯洛特的执念越来越深刻,每天都会在四楼高声歌唱。
直到有一天我给她送去午饭时,远远地看见了靠窗的alice,她身边站着那道无数次出现在我记忆中的影子,此刻正在雾气的升腾下歪歪扭扭。
“这就是我的朋友兰斯洛特披着长袍的样子,如果陆晨哥哥您见过,请一定告诉我。”
少女行了一个公主礼。
餐盘由我手里重重摔落在地上,我近乎是癫狂地跑到了alice身边,从她手里夺走了画笔。
“这个人不存在,他是一幅画罢了。”
我歇斯底里地怒吼着,用力锤打着落地窗上的那副画,我像是一个疯子一般,在alice惊恐的眼神中,用袖子,手掌,乃至指甲和一切能用的手段方式,将涂鸦的痕迹一点一点从窗上扣了下来。
我的手上满是指甲开裂的鲜血还有绘画颜料,那是我曾在焚烧油画时见过的未知色彩。
消除那个怪异的涂鸦并没有让我好过,林珅曾说过alice是一个很稳定的病号。但我承认,alice已经逐渐失控了。
她恳求我去相信她有一个忠诚的朋友叫做兰斯洛特。但我对她的恳请置若罔闻。
在alice温柔而悲哀地向我诉说兰斯洛特的时候,我一度想要把她推倒在地上,用什么东西都好,去堵住她那红的仿若鲜血的嘴唇,用双手掐住她的纤细的咽喉。她是如何无情地拷打和质问我一样,我就要如何残忍地拽扯她金色的头发,用我能想到的一切刑罚去质问她,去洞穿她那蓝色的瞳孔,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地拷打我,为什么要用一个幻想的人物来逼迫我。
在周三摆放新油画的时候,我惊恐地发现,这次卡车送来的所有油画里,都有那个着黑袍的瘦长影子。
Alice按着惯例前来三楼,她披着一件长袍,在走廊里显得漆黑无比,像是影子一般。
我终于忍无可忍,走上前去,用手里的画框狠狠地打击了她的脸颊,少女摔倒在地上,我开始向我内心无数次演练的一样,俯身揪住她的领口,在漆黑的走廊里把她拽倒楼梯的光亮处,“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让我停下施暴行为的,是照明灯下alice明显红肿的侧脸和泪眼,她的脸颊和嘴角上还沾染着油画上的未知色,整个人绝望地仰视着我。
“你也要离开我了吗?”少女轻声地问道,我想到了当初她也是如此的呼唤我,将我从噩梦中叫醒,我想到了在此之前我和她相处的点滴。
我喘息着,我压根都没有注意到我在做什么。我仓皇地道歉,随后跑回了二楼。
这件事最终被林珅用摄像头所看到,这位疗养院的院长当天就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疗养院,怒不可遏地斥责我。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我要让你做进牢里。”他越说越气愤,挥舞拳头狠狠地打在我的脸颊上。
“是,我是该坐牢,我杀了人。我杀了人!”我怒吼地回应着,“我杀了兰斯洛特!”
“什么兰斯洛特?谁是兰斯洛特?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林珅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陆晨,你已经被开除了,赶紧滚。”林珅将包裹着一叠纸钞的信封丢在了地上。
6
我重新回到了瓷都,这个城市对我来说似乎已经陌生无比,的确,这里我再也不用处理复杂的油画,没有alice的折磨,但那个模糊怪异的影子似乎随时都在。
我给林珅打过好几次电话,想去询问兰斯洛特是否真有其人,但电话始终没有通过。
最终我决定自己来寻找,我唯一知道的线索就是alice曾经寄宿于某个精神病院,所幸瓷之都的精神病院只有一家,兰斯洛特如若真实存在,或许病院的人们见过他。
我是在晚上出的门,因为我意外地发现,我已经有些受不了太阳光的直射了。我乘坐出租车,近乎是横跨了整个瓷都市,来到了精神病院这里。
精神病院院长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在听说我是alice的护工之后,向我表示alice离开的时候,病院和她达成了协议,也获得了她监护人的认可,院子不欠她什么。
在我表示我不是来索要东西的时候,院长停下了翻找协议书的手,两个小眼睛仔细打量了我,随后谨慎地问道:
“那你有何贵干?”
在我询问alice的监护人相关情况时,院长只是简明扼要地说那是一个身披长袍瘦高个。
“怪得很,不怎么说话,出手倒是阔绰。”
我第一次意识到,兰斯洛特这个人可能是真的存在与这个世界上的。
后续,我花了两天时间,去了福利院,户口局,调查效率比我想的要高。
所有我能接触到工作人员,都事无巨细地和我分享了有关alice的全部,他们共同的对这段怪异之事记忆犹新,和我倾诉这些事的样子,像极了外星人发烧友终于找到了另一位目击事件者。
他们都记得,监护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子,似乎还留着和女孩一样的金色长发。在我问道穿着的时候,则告诉我天色太暗看不清楚,偶尔有两三个看得清颜色的,大多用不确定的语气说那是一件黑色又或是灰色的袍子。
事实上我知道,那件袍子的颜色是庭院特有的未知色彩。
调查结果水落石出,兰斯洛特真有其人,他把alice从环境恶劣的精神病院救了起来,被alice视为忠诚骑士,这很合理。
我的内心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在解脱,自己在面对梦魇。
我来到街边,饥肠辘辘的我点了拌粉和馄饨,嘴里再一次咀嚼中餐让我感到舒爽,
兰斯洛特是真的,是真的有这个人!我的确撞死了他。
次日我收拾好了自己总结的一切证据,在太阳下山之后徒步走向雾山的疗养院,我要道歉,我要忏悔,我要向alice取得原谅。
并不是为了她不去报警,我只是要杀死我的愧疚感,我要肢解我的愧疚感,我要我的愧疚感就此消失,就此覆灭。
7
重新笼罩在雾的感觉下真好,冰凉的雾气掺和着月光使我的每一寸肌肤都倍感舒爽。
我背着一个小小的灰色行囊,穿着漆黑的防晒衣步行在蜿蜒的山路上,不知疲倦,内心只想着快速去忏悔我心中深藏的罪恶,我要跪倒在alice面前去请求她的原谅。
远处的月光在雾的帷幕里鼓舞着我,在快到后山的时候,在一个弯曲的环山公路上,一辆我熟悉的凯迪拉克突然窜了出来。
我被车头狠狠地甩飞,在我的视线翻飞之前,我看见了林珅那张惊慌失措的脸。
我的脑子在翻滚和巨响声中混乱,直到剧痛从我的腿部传来。
我的腿骨已然断裂,但意识还算清醒。
可惜不远处的凯迪拉克就没那么好了,车体完全被火焰包围,熊熊燃烧着。
林珅已经成了一个火人,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打开了车门,但最终还是像是一个被扣掉了电池的人偶一样,垂落下半身。车里的油画被火焰包裹着散落而出,我想到今天是周三,林珅按着惯例要去焚烧旧油画,但在汽车着火的时候,那些易燃性强的可怕的画作,让他没有来得及逃命。
我的腿伤让我没法去帮他,只能看着他在火焰中燃烧殆尽。
我忍着剧痛,拨了急救电话,但雾气使得电话信号极不稳定,嘟嘟声充斥着繁杂的噪点。
火焰在雾气笼罩下快速蔓延,它们在油画上迅速升腾,翩翩起舞,林珅很快和油画融为一体。
肉体的焦香味与噼啪声成了火焰的伴舞,不一会儿,整辆车都被点燃,那火焰窜上高空,仿佛要用未知色的焰尖戳破雾幕后的太阳,油画中玛丽安奴公主的画像,被火焰的窜动显得具象起来,我下意识向火焰靠近,我第一次发现,这位玛丽安奴公主,长得像极了alice。
我嘴里高声呼喊着什么,但我已经记不清了。
8
我是在医院中醒来的,因为是步行,事发点距离瓷都不远,附近有人闻到了巨大的烟熏味,顺着烟味发现了我和烧成炭的残骸。
这件事并未引起轰动,因为每年都有不知好歹的游客在雾中驾车前往雾山,酿成惨剧。
养伤期间,曾经想着向alice忏悔,但打去庭院的电话并没有接通。我便想着去附近的教堂,但在走进教堂的时候,我看见了熟悉的高耸的女神像。
“玛丽安奴公主…….”
我下意识念出了这个名字,这个行为也让不远处的神父对我产生了兴趣。
在闲聊之中他和我说道,这一块地区曾经是名为江城的城市的一块地区,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沦为了英租界,因此这些教堂,甚至我现在的医院都是英租界遗留建筑的前身。
在我询问道有关兰斯洛特事件的时候,神父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说在玛丽安奴公主住在租借期间,这位任性的贵族千金一度向往在雾山中居住,因此雇佣了许多华人在雾山里进行别墅和庭院的建筑工作,同时庭院还需要管家。为了讨得公主的欢心,不乏有些读了些书的华人取了一些洋文名字来混淆视听。
“我听我祖父辈说起,那会,兰斯洛特这个名字最多了,以致于到最后,人们用兰斯洛特这个名字去指代给公主做工的人。你是怎么知道这样的事情的?”
神父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我。我没有回答,沉默地离开了。
当晚我便执意地出了院,因为据我所知,alice在疗养院里的事物储备不会太多,我得尽快去庭院照顾她。
在向雾山行进的过程中我路过了事发地点,一瘸一拐地靠近那看不出车体形状的残骸,它们已经干瘪破败地收拢在地面,在月光下闪烁着怪异的光,我伸手抚摸这些灰烬的痕迹。
那颜色是油画里的我无法言说的色彩,但我此刻却倍感亲切和熟悉。
“兰斯洛特是真的存在的!不是虚构的!我是有罪的!”
我将灰烬涂抹在身上,一瘸一拐地走下去,庭院的轮廓在不远处的月下显得宏伟阴暗。
尾声–
病人陆晨在院方多次劝告下仍旧执意离开医院,我处已告知他未贯彻全部治疗疗程后果自负,其没有异议,已签署协议。
同时,在车牌号为赣-XXXX的凯迪拉克轿车火堆中,我们发现了属于名为林珅的人的遗骨。
以及另一个年轻的女性的残骸,根据推测是几年前从精神病院接走的女孩,名字不详,因为特殊原因她的户口一直没有办下来,但都叫她alice,现在唯一的亲属是远在英国的玛丽安奴公主九世,我方已通知其前来领取骨灰。
这个女孩出生在我国,但可能因为其精神问题一直没有被生母接回英国抚养,其有着严重的臆想症,这个少女自五年前入院开始,无论何时都在幻想一位叫做兰斯洛特的黑衣骑士,生活在地球的某一个位置,并且细致入微,井井有条。但最终在多个方法以及人力资源的验证下发现,这位栩栩如生的兰斯洛特黑盔甲骑士是虚构的。
除此之外,有一件无法解释的是当晚陆晨打来的电话。
时间是在凯迪拉克坠崖之后一点点,这一点时间已经和病人以及警方确认过了。
录音如下:
“喂,这里是急救中心,请问您遇到了…….(噪点声)”
火焰的噼啪声
“您听得到吗?如果您需要帮助,请说出地址,我们会会…….(噪点声)”
“我…..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起伏的火焰是她的裙袂,那是玛丽安娜公主的长女,我的主人,仁慈地宽恕了我地罪责…….”
“这位先生,虚报救援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请停止您的玩笑,我再问一遍,您是谁,您遇到了什么问题?”
“我是兰斯洛特!我将为公主和她的子嗣献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