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潜航
“世界的尽头是什么？是海洋；海洋的尽头是什么？是深渊；深渊的尽头是什么？是世界……”
——Sorenson·K·Aaron
“查尔斯！让那些水手们收起船锚！”亚当斯先生站在船头咆哮道。
听到消息我急忙冲到甲板上，跟着老水手一起将风帆给收起来。我们现在正在茫茫的大西洋中航行，亚当斯先生联系小亚当斯先生，让他出面调动一艘海军潜艇，准备探索一下那处深海古城，我们已经在海上航行了五天了，再向南行驶差不多五十海里后就可以到达日记里的标记点。
“这该死的鬼天气，离美国都这么远了，竟然还有这么大的暴风雨，真是活见鬼了。”亚当斯先生从船头回到了船舱内，他脸色铁青，眼窝凹陷，胡子糙乱无比，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海水从他头发上或落下来，在脚下积起一片水渍，感觉他好像是刚从战场上回来一样，狼狈、疲倦且充满麻木。
“警察局的那群混蛋们调查出什么了吗，那具尸体他们查出来是苏联人搞得变种生物吗。”亚当斯先生喝了一口热茶道。
“他们并没有从那个尸体上得到什么有用的价值，通过解剖发现，那家伙的身体构造与我们基本一样，只不过是身上长了鳞片，尾骨较为突出，还有鳃化的迹象。”小亚当斯先生说道。
“那群混蛋们只知道自我麻痹，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变种生物，那就是我们的同类，只不过他们生活在大海里，我们生长在陆地上罢了。我调查过很多国家的历史，中国史料记载过这种生物，中国人称之为鲛人，日本也有，叫做人鱼。”亚当斯先生说道。
“我们在明天早上凌晨六点左右就可以到达，现在先休息一下吧父亲，你已经为这个事情做了很多了。我支持你的信念和想法，但是我反对你的行动和做法，你看上去老了很多，一会儿深海下潜可是很费力的。”小亚当斯先生说道。
“哈哈哈，没什么没什么，越是靠近，那种声音就越是响亮，越是靠近，那个幻象就越是清晰，越是靠近，那些疑团就越是明了啊。”亚当斯先生点燃一根香烟，把玩着手里的那个象牙雕像道。
说真的，我一直在担心亚当斯先生会不会被那个象牙雕像所诅咒，怕他跟那群日耳曼人一样看到什么恐怖的幻象而发疯，但是看他的样子，除了外表憔悴一些，精神还是很健康的。我独自一人从船舱内走了出来，外面漆黑一片，海洋与天空难得地融于一起。水滴自上而下降落在甲板上，也许它们是来自漆黑的大海，也许是来自幽暗的天空。自从那天见到了那位黄衣先生后，除了一些可怕的梦境之外，我在现实中再也没有遇到过他，也许那真的是一场梦罢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到达了预定的位置，经过一夜暴风雨的洗刷，此时的天空一片湛蓝，太阳自海平面缓缓升起，仿佛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仿佛预示着一个好的兆头。水兵军官给我们再三讲述水下作业的注意事项后，我跟着亚当斯父子还有一个大兵走进了“理智者号”，“理智者号”是一艘小型核动力潜艇，它通体呈现椭圆形状，外表看起来就像一个乌黑的棒槌，在潜艇外侧喷着星条旗帜，我听那些大兵们说，他们曾经驾驶着“理智者号”深入海底六千米处进行为时一周的水下作业，外观看起来很糟糕，但是性能十分的良好。
随着齿轮转动，钢炼滑落，“理智者号”载着我们四个人潜入了水下，我透过舷窗看向外面，浅海区的颜色还带着一点幽蓝，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下潜深度的提升，一切颜色都被黑色所取代。按照亚当斯先生的推断，若是那个日耳曼军官卡尔·海因里希在日记中所描述正确的话，那么我们就向着南方斜下而去，不出意外的话就可以见到那个深海的遗迹之城了。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我们整整下潜了十个多小时才来到了深海六千米处，现在外面是一片漆黑，那种黑暗不像是夜晚的黑色轻柔，反而是一种令人恶心的黏稠，不知道是不是我在这幽闭狭隘的空间内的原因，也或许是没有人说话安静死寂的原因，我总是模糊的可以看到有白色的鱼群紧紧地跟在我们身后。
就在此时，那位驾驶员水兵的惊呼打破了如胶似漆的黑色沉寂，水兵说道：“报告上校！雷达显示我们前方二百米处有一大片海底暗礁群，我们要不要绕道行驶！”
“打开探照灯，发射水下照明弹，不一定是海底的暗礁群，也可能是苏联人的核潜艇。通知船上的人，让他们进入备战状态，随时准备战斗。”小亚当斯沉声说道。
我一脸惊愕地看着小亚当斯先生愈发黑暗的脸，这位在战场上身经百战的大兵，此时已经暗暗地将手摸在了后腰间，那里没有口香糖，而是一把漆黑的手枪。
在水下照明弹发射的同时，“理智者号”的两盏探照灯也打开了，一瞬间漆黑如胶的深海被不和谐的白色利刃给切开，随着光芒的远去，我们也看清了前方暗礁群的模样。准确地来说，那并不是什么暗礁群，而是一群深埋在海沙之下的巨型雕像，他们形态诡异，半截身子全都隐藏在泥沙之下，成群地叫不上名字的海洋生物在他们狰狞夸张的面颊前快速地游动着。
“前进。”小亚当斯先生说道，很明显他轻松了些许，不过那张带着刀疤的脸上，那股滴水的阴沉依旧没有褪下。
“理智者号”缓慢向前移动着，光芒的到来打破了黑色的安宁与祥和，那群海洋生物们从没见到过如此明亮的光芒，惊恐地四散奔逃离开了那一群海底的雕像。等到“理智者号”从那群雕像之间行驶而过时我们才看清楚他们的真面目，这群雕像的全都长着一张深海鱼类的面孔，他们参差不齐的利齿欲要冲出嘴唇的包裹，深黑色的鱼鳞宛如青苔一般附在雕像的外皮上，双目外翻，不论从那个角度来看，都会感觉他们在紧紧地盯着你。千万年的岁月并没有将他们抹平，反而使得他们更加的神秘，即使是受到岁月的侵蚀，也依旧能够在那张深海鱼类的脸上看到那些棱角分明的线条和高挺着的鼻梁。
“这群东西都是一些什么，人鱼么？还是恶魔啊？”驾驶员水兵战栗地说道，这个年轻的水兵，一个坚定的基督信徒，在这个深约六千多米的海底，见到了这一群可怖的，不属于任何时代的雕像。
“他们是人类，跟我们一样的人类，只不过我们生活在陆地上，而他们则是生活在海洋里罢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看过没有，正所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们长期生活在海洋里，自然也就进化出了适合海底生活的机体与器官。而我们，则正是要前往那座深海遗城，将隐藏在深海中的文明展现，将隐藏在深海中的秘密展现。”亚当斯先生激动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我好像是在某个时间里见过这群雕像，具体是在什么时候我却想不起来了，之前在见到那具人鱼尸体的时候也觉得十分的眼熟，可是我就是想不起来了，之前的记忆好似一杯牛奶，惨白之中没有其他多余的色彩。
难道，难道我曾经也是和他们一样，来自海洋的深处？
我的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小亚当斯先生的话给打断了。
“提高警惕，我们穿过了那群雕像，前面是一道深沟。”小亚当斯先生说道。
小亚当斯先生话音刚落，就见声纳雷达上显示前方一百五十多米处有一道海底深沟，我的心顿时提了上来，冷汗顺着毛孔向外渗透着，难道真的要潜下去吗？我慌张地看向亚当斯先生，却见到他干瘦的面颊上挂着兴奋的神色，那原本暗淡的眼眸中，火焰正在愈燃愈烈。
“不要停下！我们继续前进！她！她就在深海之底！”亚当斯先生兴奋地叫喊道。
那位驾驶员水兵也是颤抖着操控着“理智者号”潜水艇，他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老教授竟然如此疯狂，并且他的儿子小亚当斯先生，身为美国海军高级指挥官，竟然没有一丝阻止这自杀的行为。
“上帝保佑我吧，上帝保佑我吧……”年轻的水兵不停地嘟囔着这一句话，虽然精神上是急剧的反抗，但是身体本能地操纵着“理智者号”潜进了深海的沟壑之中。
安静，这个世界异常的安静，我听不到了任何的声音了，就连之前都感到厌烦的机器运作、仪表提示的声音也都消失不见了。不单是声音，就连探照灯打出的光束，也被深邃的黑暗给无情吞噬。
我想张嘴说话，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我想睁开双眼，却发现眼前一片漆黑。记得有一位诗人曾经说过世界的尽头是海洋，海洋的尽头则是深渊，难道此时我们已经身处在尽头地尽头了吗，难道这就是一切的终点么。
想到此处，我身体不住地颤抖起来，之前生活的点点滴滴全都化作锋利的玻璃碎片狠狠地扎进我的大脑，其中还包括着我从未见到的、从未听到的、从未体验的事情。群星、细雨、彩虹、乌云、太阳、王座、月亮、狂风、神明、黑暗……无数的碎片融进大脑。我看到了天空自上堕落、大地崩裂山川坍塌，墨红色的海水奔涌而上，信徒们跪倒在神像之前祈祷着，虚伪之人则在灾难中肉身破裂，灵魂化为齑粉。巍峨的神明自天空而降，身躯宛若高山直立云端，双翼展开，遮天蔽日，目光所及，好似深渊烈焰，灼烧伪善之人的残存心智。突然间，神明双目一凝向我看来，这一眼横跨数万年月，在那双猩红的眸子里，我感到灵魂的绞痛，躯体仿佛空洞且虚无。
我弓着腰抱头痛哭，我不知道这些记忆是从何而来，又或许是在深海安静诡秘的黑暗之中所产生的种种幻想，此时我已经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一股火辣的灼烧感自骨髓深处向外散发着，每一个毛孔中仿佛有一千个，不，是一万个老鼠，它们已经钻进了我的体内，正在对我那卑贱可怜的灵魂，大快朵颐。
“虚伪之物，也敢盗用神之尊容！”
一声熟悉的怒喝将我从现实与幻境的边缘交界之地给拉了回来，是他？他是谁？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黑暗已然褪去，黄色，无穷无尽的黄色代替了那压抑的黑暗。
“我说过的，不论你在何地，心中凡有所念，皆为幻象本源，将理智摒弃，与疯狂共存，倾听群星的赞歌。你已经携带了神明的烙印，那是伟大黑暗母神所赐的永恒之物，你也是被神所选召的孩子啊，只要你想，就去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我，都将到来的啊。”
“别再睡觉了查尔斯，快看外面！快点看外面！是海豚！是那群白色的海豚！”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亚当斯先生的话，艰难地将眼睛睁开，发现自己正蜷缩在“理智者号”的角落里。我刚想站起身来，却顿时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身体重心失衡，再一次跌坐在地。
“你这小子，怎么突然间就发烧了呢，难道是受不了这深海中的压抑吗？”亚当斯先生坐到我的身旁轻声说道。
“我，我也不太清楚，只觉得身体火热，浑身难受，应该是昨天晚上在海上受了凉吧。”我虚弱地说道。
“回去之后就好好的养养身子，完了再娶个姑娘做老婆，你这副弱身子，还真差一个姑娘照顾一下你啊。”亚当斯先生开玩笑道，“我们已经快到亚特兰蒂斯了查尔斯，我们也是受到了神明的眷顾，那群白色的海豚，它们正在指引着我们啊。”
亚当斯先生将我从地上搀扶了起来，缓步走到了舷窗旁，幽暗的海底竟然散发着莹莹的蓝色微光，白色的海豚正围绕在“理智者号”周围打转，它们苍白的皮肤略有褶皱，但是蓝色的眼睛却是透过舷窗死死地看着我们，目光火热，炯炯有神。
“那个日耳曼人不是在日记里写了么，他也见到了白色的海豚，是这群白色的海豚带着他来到了亚特兰蒂斯。你看这幽蓝的海底，你看着白色的精灵，多美妙啊，放心好了，一切都在向着好的地方发展着。”亚当斯先生大声笑了起来，不过由于笑声太过急促，导致一阵剧烈地咳嗽。
“海豚啊，是啊，他们真的是一群白色的可爱精灵啊……”我双目呆涩地盯着舷窗外的那群“海豚”们，他们的模样让我感到阵阵的恶心，不过我不想说出我所见到的真实景象，我不想被“理智者号”里的其他三人当成被高烧折磨够了的病疯子。
那可不是什么海豚，在我眼里，他们都是一群被海水浸泡的苍白发肿的海底浮尸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