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高空落下的雨滴在粉身碎骨前紧紧地依附在车窗外,半躺在车窗内的李明在不透风的闷热环境中昏昏欲睡。这辆面包车此刻在回村的山路中平稳地行进着,一会儿向左绕过一个大弯,一会又向右拐了过去,车上的乘客像是规律摆动着的不倒翁,随着车身不时的转向而左右摇晃着。不过这种摇晃很快就结束了,因为面包车一头扎进了碎石路,在小碎石上磕磕绊绊起来。如果说原先的摇晃还能让李明在半睡半醒中偏向于睡着,那么这下就是让李明彻底清醒了。黄泥与无数碎石块混杂着的山路使得车身剧烈颠簸着,李明感觉自己就像是裸身在零下五度的户外一样全身震颤。按照记忆中的印象,剩下的路直到村口,都是这样的碎石路了,要在这样的路段上再坐上个半小时,李明即便是好脾气也要心生不满,更何况他本来就已经够恼火的了。
李明离开村子已经有四年多了,自从小学毕业后他就进城去远房亲戚那里寄宿了。毕竟亲戚家离中学近,不需要像在村里搭车那样去学校,而且亲戚家那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也比农村里的要更加令李明舒适。或者换种说法,在农村八点就要上床的作息时间与中学生在九点还得夜自修的作息时间是格格不入的。再加上父亲也没有强制要求(与其说是没有强制,倒不如说是不希望)李明回家,李明就一直没有回去。直到前天,父亲才在打来的电话中用千言万语要求李明必须在清明时候回家完成什么成人礼。亲戚向李明解释说这是他们家族的传统,做父母的都要在老家的祠堂给已经十八岁的孩子办一个成人礼,以庆祝孩子们平安度过这十八年时光。然而据李明所知,家族里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放弃了这一传统——大家实在没时间也不想为了一个破成人礼而浪费大把的精力。平时对自己不管不问、四年来也只有在第一年的新年时才来看望过自己的父亲,此时却异常固执地要求自己必须在清明时候回村去搞什么成人礼——更别说李明的生日早在二月份就过完了。对于父亲迷信传统的不满交杂着对父亲冷漠的愤恨,在李明的肚子里熔成滚烫的铁水。李明已经准备好在某一时刻将这一肚子埋怨浇灌到父亲的头上。但隐隐约约中,李明仍对回村存有心理上的抗拒,这种抗拒不是因为要暂时放弃在城市养成的生活习惯或者忘记城市的优渥环境,而是对于儿时某段已经淡忘的记忆的抗拒。可无论如何李明也回忆不起来这种抗拒所依赖的那段记忆。
车窗外远远浮现的场景开始慢慢与记忆中村口的印象接近,李明闭上眼睛半躺在座位上,在最后的颠簸中想着该如何向父亲开口。
发动机的声音很快戛然而止,其他乘客纷纷“夸”地一下拉开车门随后下车去。今天是清明,有不少人回村是为了扫墓来的。李明吐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也开门下了车。外面的雨正好停了。
脑海中父亲在村口等待自己的画面没有得到现实的支持,李明下车后只看到空荡荡的村口,一阵风刮起路边淋湿的塑料袋,从李明的身前吹过。父亲没有来接自己,那么李明也只能凭着记忆找到回家的路了。好在四年过去了,一个小学生都变成高中生了,村子还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仍旧是记忆中静态的水彩画。
李明单肩挂着大容量书包,慢慢地从村口向家的方向走去。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李明现在倒挺能理解杜牧这句诗的意蕴了。不过村民们的表现倒是与这诗句完全没有关系了,他们正带着斗笠,扛着锄头或铁铲,前往自家祖先的坟墓所在的位置或已经扫完墓准备回家了,“欲断魂”用来形容他们实在是太出格了,在他们脸上更多是节庆的喜悦(这种喜悦通常是老人与在外子女一同去扫墓时所带有的)和习以为常的平淡。认识李明的村民们在看到他后也偶尔会停下来跟他寒暄几句,但谈话的内容也只关于李明自己,而不会说到他的父亲。
李明就这样沿着湿乎乎的鹅卵石路一路走到家门口,然后推开了老家的灰黑木门。父亲就坐在门后的一张木凳上,看到李明后微微点了点头。
李明原本打算一见到父亲就对他发难的,可真见到父亲时,他却说不出话了:眼前的这个人脸上布满了沟壑,皱纹一条又一条地相互交错着,从额头顺延到鼻梁间,从耳根爬到嘴角边,塑成了一副可怖的面具。四年的时间没让村子发生一点变化,却让一个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变得像是九十岁的老人,使他从一米七缩减到一米四。李明感到难以置信。他认出坐在那的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依靠的还是父亲那对自己炽烈的视线,那种感觉只有父亲能做到。
“老爹……”李明愣在了原地。
“回来了就准备下吧。我们马上就去祠堂。”父亲从木凳上站起,如今的他已经驼背到需要拄着一根拐杖才能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了,他的四肢都萎缩得厉害,双手已经退化成了形似鸡爪的玩意儿,只不过是五根手指的版本,他的裤子还是以前时候穿的,显得有些过长,将他的双脚盖住,但从缝中还是能见到他穿着的是农村常见的军迷彩帆布鞋,在村口的小店七元就能买到一双。
“现在就去吗?”李明有些愕然。
“你还有什么事要干吗?”父亲反问道。
“……不扫墓吗?”李明充满疑惑地说道。
“那个我已经打理好了。”父亲不紧不慢地回答道。
李明皱起了眉头,一个巨大的问号伴随着一声“啊”在他的内心深处回荡起来,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走吧。”父亲下命令似的说道。
父亲拄着拐杖向门外走去,李明在他身后跟着,顺手关上家门。
家族祠堂离老家大概有五里远,李明很想在路上跟父亲聊些什么,想聊聊父亲为什么在短短四年会变成这个样子,可父亲那佝偻的背影却莫名其妙地使他开不出口。他看着那背影就仿佛有些气喘不适。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李明静静地跟在父亲身后,想不出答案,但答案好像就藏在李明的记忆中。
父子二人从蜿蜒的鹅卵石路走进碎石路,又从碎石路走进林间小道。繁密的植被笼盖在父子二人头顶,轻风吹过,枝叶摇摆,刚刚淋过雨的树叶顺势落下水珠,落在李明的发丛中,四散成水汽。
李明跟着父亲在小道中绕过了五个弯,最后终于到了祠堂朱红木门的门口。上一次见到这扇门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父亲从别在裤腰上钥匙串里找到用来开祠堂大门锁的钥匙,然后用力推开了朱木门。
祠堂朝南的墙上用金箔刻着几行字,那是最早在这定居下来的祖先名字,岁月的流逝使得这面墙的墙角及其四周爬满了苔类,灰白的洗刷痕迹混同在棕黑的石墙中。祠堂的北面则是用以参拜的祭堂,祭堂的大门不知为何敞开着,里面一尊李明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神明的铜像矗立着,直直地望向祠堂中央的石桌石凳。石桌上还留有一滩水渍,石凳则湿漉漉的对称分布在石桌的四周。祠堂的东面是祠堂大门,祠堂的西面则是毫无特色的石墙,从它背面爬上来的藤蔓微微从顶上向墙内伸来。李明想起历史课本上介绍过的名望家族宗祠,与之对比,自己家的这座祠堂就像是沿街乞讨的流民。也难怪家族里没人愿意回来了。
父亲用手扫了扫靠南面石凳上的水迹,然后僵硬地坐了上去。
“还记得怎么拜祖宗吗?”父亲问道。
尽管自己已经离开了四年多,但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被反复教导的祭拜仪式,李明还是没有忘记的。
“记得。”
“好。那你就去拜吧。拜完后你就在里面待着,待到明天早上我来叫你。”父亲盯着李明的双眼,缓缓说道。
“要待里面待到明天吗?”李明完全无法理解父亲想干什么,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那午饭和晚饭呢?”
“没有。等明早我给你送饭。”父亲的话很决断,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什么破成人礼是要饿孩子两顿饭的?这真的是成人礼所需的吗?还是说这只是父亲无端的搞怪——就像儿时父亲无缘无故将李明举起然后在空中旋转,等李明被吓哭后父亲则哈哈大笑起来那样。
李明内心的愤怒被重新点燃了:把我从城里叫回来就是为了让我害怕?然后让他自己开心?
李明很想冲着父亲大吼大叫,但一想到这里是祠堂,最后也就忍住了。
没事,只要忍过今天,之后就再也不回来了,无论他怎么求我,我都不回来了。生活费的话,十八岁了我也能自己去挣。李明在心中暗暗安慰自己,同时也盘算好了自己的“复仇”计划。
“知道了。”李明咬着牙说道。
“知道了还不快去拜祖宗?”父亲似乎察觉到了李明的不满。
“知道了。”李明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的。
在父亲的凝视下,李明直直地走进祭堂,跪在那不知名神像前的拜垫上,低头闭目,开始祭拜仪式。
身后传来父亲关上祭堂大门的声音,随后是关上祠堂大门的声音。
李明无奈地舒缓了口气,还是先专心在祭拜仪式上吧。
李明清空杂念,在心中默念那印在他脑海里的祭词:人生在世,有生一日死者,有生十年死者,有生百年死者。死以生别,生以死界,生死相依。盖计天地者,皆我区识。李氏族人,谨以此拜。荣光耀祖,不念邪祟。李氏后人明谨以此拜。
李明向北面的神像磕了三个头,随后又站起,转向西面的神像,跪下磕了三个头,最后再站起转向东面的神像,跪下磕了三个头。在这之后,李明再面朝北面的神像,在心中默念道:李氏后人明,恭求荫庇,以度平年。
祭拜的仪式很短,也很无趣。接下来的时间直到明早都要在祭堂里度过,还是得饿着肚子过的,一想到这李明就觉得恼火,但也只能认了。
李明掀开东面神像左侧的青绿色帘子,把书包放在帘子后的床脚边上,随后自己躺在了床上。
床上的被褥枕头像是才换的,残留着一股樟脑丸的驱虫味。
李明在床上躺了会,但毫无困意,于是又起来翻开书包,从中拿出一本书看起来。
幸好自己带了小说来,要不真不知道怎么过今天了。李明在心里这么想着,顺手翻开了东野圭吾的《拉普拉斯的魔女》。
小说开篇就写到了龙卷风,李明没见过龙卷风,他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但李明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正在刮着龙卷风,所以他领会了小说中所描写的破坏力。
小说随着时间一页页地翻过去,嚓嚓的翻书声在祭堂内显得尤为清晰。天色随着小说的厚度一层层地灰暗下来,最后在小说读完时,月亮已藏在林间。
月光弱弱地从李明头顶的老旧窗户向内投射,把青绿色的帘子映得发蓝。李明的肚子咕咕地在抗议着,就像他的大脑在不解地疑惑着为什么自己要看这本小说。
李明直起身,依靠在床背上。如果说《白夜行》或《嫌疑人X的献身》是国宴级别的佳肴,那么这本小说简直是厨余的泔水,甚至还不如泔水,更像是工业生产线上机器轧出来的方圆泡沫,咬下去发出“喀奇喀奇”的怪声还不得不吐掉。
东野圭吾在搞什么?什么拉普拉斯的魔女?如果要写超能力者的故事那就光明正大地写,不用套着侦探故事的皮来写这种流俗故事。既没有深刻的人物关系,也没有崇高的人物精神,甚至连基本的探案悬疑都没有,完全只是无聊臆想的笔墨。这本书就跟自己的父亲一样不可理喻。这本书和父亲彻底毁了今天。李明这么想着,长吁一口气,躺下身去,打算忍着肚子的饥饿直接睡觉。
对无聊文本的阅读让李明的大脑疲惫不堪,尽管饥饿还在要挟着他的理智,但很快他就在昏暗的床上睡着了。
李明在梦中梦到了两只鬣狗,其中的一只距他较近,正死死地盯着他,咧开它的大嘴,像是时刻准备发起进攻。另一只则在远处静静地凝视着李明,像是要靠视线把李明烤焦。忽然,居后的那只鬣狗猛地嚎叫起来,那声音半像狗半像人,半嘹亮半浑厚,随后冲着居前的鬣狗冲撞过去,将前边的鬣狗顶得嗷嗷叫。
李明感觉那声音太过真切了,简直就跟醒着没什么区别,当意识发觉这点后,李明便从深梦中游到了半梦半醒的阶段。李明模模糊糊地翻了个身,眼睛不自主的轻微上眺,随后又很快闭上。可就那么一跳的图景也慢慢地往李明的大脑输送去。等大脑开始处理这一图景时,李明猛地睁开眼睛,从梦中醒来了。
在那青绿到发着幽蓝的帘子后,月光映出了一个人影!
那东西是人吗?不,从影子的形状来看那都不像是人,哪有人的头部会呈上部粗圆而下部细窄的,两个部分的比例起码达到了二比一,还有那头部边缘的棱角,硬要说的话,那更像是一只站立着的狗的头型。
李明屏住呼吸,不敢多出气。忽然帘子后传来瓷器在水泥地上摩擦的声音,像是底下有环形凸棱的碟子被人用脚推着在水泥地上移动时发出的声音。
碟子?帘子外的是父亲吗?大半夜的他是过来给我送吃的吗?还来不及让李明多想,他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像是腐烂的拉丁鱼混着发酸的白菜,然后在腐乳中滑过一样,同时还夹杂着一股铁锈味。这臭味让李明有些头晕,也同时让他浮想联翩,他好像记起了什么。
那是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李明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到山里抓虫子玩,在离村子不远的小道处,大家约定好分头抓一只知了,抓完后就到这里集合,比比谁抓的知了大,知了最大的可以让其他人无条件做一件事,但是不能是偷父母钱这种事。随着倒计时数完,几个小孩子分别朝不同方向跑去,每个人都想抓到最大的知了。这样既可以证明自己的本事,还能让别的孩子为自己做事。李明也想证明自己,在一圈玩的伙伴中只有李明没有干出过什么值得大家惊叹的事,其他的孩子像什么鞭炮炸粪坑、打雪仗把其他人打服气什么的,都已经证明过自己了。不仅如此,李明还已经想好之后要怎么让伙伴们为自己做事了:他要让他们答应帮自己写以后初中的作业一星期。
李明就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地拐进了一条岔路,岔路上半人高的狗尾巴草和够到脚跟的锯齿草密密麻麻地长在两侧,而在岔路的尽头则传来一阵强有力的知了叫声。那阵“知知”的叫声是如此响亮清脆又彻底,仿佛在宣布这片林子都是这只知了的主权。凭着这阵声音,李明确信能发出这种声音的一定是只巨大无比的知了。李明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匆忙跑去,想要赶快抓到这只知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明终于跑到了声音的尽头。声音是从一片繁密的狗尾巴草丛后的大树上传来的。李明兴奋地拨开草丛,往大树的方向跑去,然而李明跑的太急了,被狗尾巴草的秆绊了一下,笨拙地摔倒在地上。
于是李明就看到了他有生以来看到过最恐怖的画面。
在狗尾巴草丛后,在那棵粗壮的大树下,有十数只站立着的类人生物,它们身体前倾,头看起来像是狗一样,身体在阳光下反射出皮革的光泽,又零零散散地附着着像是蘑菇的玩意,两只手退化成了带鳞的爪子,双腿则像是挨了钝器击打后一样微微浮肿。它们围着那棵大树排成了一个圈,圆圈的正中心则是一个面对着大树那黄绿色树皮的个头稍小的类人生物,而它背对着的正是李明。随着知了声有规律的重复,个头较大的类人生物们开始围绕着个头较小的类人生物做顺时针运动——它们先迈出左脚,踏在坚实的黄泥地上,与此同时它们又像古时臣民参拜皇帝那样把垂在腰间的双臂向上缓缓扬起,然后又慢慢垂下,与“参拜”所不同的是它们的手掌心是一直朝下的,使得鳞爪在黄昏的光线中时不时闪烁着,在手肘向下恢复到平行身体的姿态后,它们才齐刷刷地踩出右脚,将大地作为它们的皮鼓发出咚咚声。知了声一旦停止,它们就即刻静止不动,好像时间被停止了一般。在这诡异的舞蹈下,就连黄昏中的太阳也一下子变得惨红,随着知了声再一阵的响起,它们重新在深红色的诅咒氛围中活动起来。除了知了声和咚咚声,它们没有发出其余一丝声音,这群类人生物像是有着机器一般的纪律性和执行力,然而它们的行为却又与机器完全违逆——机器难道会依靠某种诡异的行为来完成某种未知的仪式吗?
那只知了就在这棵树上继续叫着,同时发叫的还有见到这骇人场景的李明,随后他便昏了过去。
等李明再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他不知道这一个月间发生了什么,只是父亲急迫地想要把他送进城,那时父亲的理由是要让李明去城里更用功地读书。
记忆由此与之后通上了轨,李明也从记忆中惊醒。
那些到底是什么……某种基因变异的狗吗?李明头昏脑胀的,他晃了晃脑袋,却发现帘子外的那东西还站在那,只不过从影子的形状来看,这次是背对着他的了。
看着帘子映出来的背影,李明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那背影!那背影跟父亲的背影是何其相似啊!不!不对!这背影与当时他在树下看到的那些怪物们的背影,几乎没有出入啊!
李明的手脚瞬间变得冰冷,他全身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但他却需要遏制住自己发出响声。他甚至不敢呼吸!可突然从帘子后,却传来了像是哭泣的声音。
李明听不清那是在说什么,但如果帘子外的是父亲的话,这时的哭泣却猝不及防地冲散了李明内心的恐惧。即便白天里装出冷漠的表情,也终究会在深夜时分对着儿子尽情哭泣。一想到这,李明为自己刚刚的恐怖想法感到惭愧,鼻子也有些发酸。但李明还是很生气。叛逆期的孩子需要赌气。所以他要装出无视父亲的样子。
李明的内心微微平和下来,一想到刀子嘴豆腐心的父亲此刻就在帘子外陪着自己,李明的困意也慢慢缠绕上来,将李明拉入梦境。
等到再一次醒来时,已经是父亲在祭堂外不紧不慢地敲着祭堂大门了,李明起身打开了大门,屋内的铁锈味被门外的清新空气一扫而空,门外老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等着他。
“昨晚饿得慌?”父亲看着狼吞虎咽的李明问道,把手背在身后。
“什么东西都没吃当然饿得慌。”李明则故意带气回道。
“那就好。”父亲却像是无所谓一样接道。
吃过早饭后,父亲嘱咐李明收拾好东西,他已经叫了一辆进城的车,马上就出发。
李明在前,父亲在后,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祠堂,走出山间小道,走进碎石路,最后走到村口。李明很想对父亲说些什么,但他觉得父亲在没亲口承认自己的错误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低头。即便是对着儿子哭泣也于事无补。
离村的车子很快就出发了,本来规模就不大的村子在汽车的尾气中显得更加渺小,最后直到消失。临发前,李明还透过黑色的车窗向父亲挥手再见,即便是这样他也已经是很不情愿了,可父亲却仍旧双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的,只是目送着李明离开村子。
李明想不通父亲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他让自己真的感到恼火。为什么不能对自己的儿子坦率一点呢?李明搞不明白。
回城后,李明重新投入到高中学习中去。在高二的时候,学校也办了个成人礼,邀请学生的家长前来一起随同自己的孩子做些亲子游戏。可李明的父亲没有来,李明是唯一一个父亲没来的孩子。或者说,自从那次清明他回城后,农村的父亲就再无音讯了——除了在那不久后送来的一笔生活费和两封给远房亲戚的信。
李明对于父亲的不满慢慢变成了仇恨,他已发誓不会在回到农村的老家。至于寄宿在亲戚家这件事,李明也靠自己的零时工解决了问题。
终于高三结束,李明考上了大学。就在那个暑假的某个夜晚,亲戚家的叔叔趁着家里只有李明的时候,与李明谈起了他父亲的信。
“明啊,你还记得你小学毕业暑假发生的事不?”叔叔像是很急忙的样子。
“嗯……记得,怎么了吗?”
“你还记得自己失踪的一个月内发生了什么吗?”
“额,这个不记得了。”
叔叔神色变得十分凝重,随后小声说道:“这件事你不要向外人说。当年你失踪的时候,其实是被‘豺人’给拐跑了。”
“‘豺人’?”李明有些惊讶。
“在我小时候,我还住在村里的时候,我们家族里的老人就偶尔会跟我们讲起一个传说,传说中‘豺人’会拐走村民的小孩,然后把他们抚养长大,最后小孩们就会变成跟‘豺人’一样的怪物……”
李明想到了被狼抚养长大的“狼孩”。
“你当年失踪的时候,几个小孩跑来说你在山里不见了。村里有经验的大人们都拼命地找你,最后找了半个月,你父亲终于在降石山里找到你了。你父亲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变得很像‘豺人’了,吃的东西都跟它们一样。”
李明记得自己是被告知在一个月后才醒来的。
“后来在你父亲的精心照料下,半个月后你才恢复过来,变回人样。”
这样就连得上了。李明心想着。
“我们大人当时都以为你就是单纯在山里迷了路。可你父亲脑子好,他冲我们喊:一个十多岁的小孩能在山里活半个月,你们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有这本事吗!我们也才反应过来,这件事确实不寻常。但毕竟我们都没亲眼见过‘豺人’,不可能真信那些鬼怪东西,只是相信这一切都只是正好巧合上了。可你父亲不觉得,他在清明后寄来的信里跟我说,‘豺人’不会轻易放过被抓来的人类孩子,即便是孩子被找回后,当时抓到孩子的‘豺人’也还会在被找回孩子的十八岁这一年里找机会给他吃‘豺人’的食物,只要这个孩子吃了,那他就会发生变异,然后被带到‘豺人的地方’去举行成人礼。”
所以那次清明晚上的碟子里……
“我本来以为这只是你父亲逼着你回村去搞那个成人礼的迷信借口——他比我们迷信多了,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村子里的人也都说他变得越来越迷信可怕了。直到你父亲寄来的信里有个东西,我才明白你父亲说的都是对的……”叔叔这么说着,然后颤颤巍巍地从背后拿出了一个匣子。此时的他开始汗如雨下,而等到匣子被打开时,他已经是面如死灰了。
匣子里的是一只爪子,一只带有层层鳞片的五趾爪子,很显然地球上已知的任何生物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爪子。这就是那所谓“豺人”的爪子,李明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这点,他也不由得恐慌起来。
叔叔随后赶忙把匣子关上,并交到了李明手中,好像那是什么不祥之物。接着叔叔拿了块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在神色稍微舒缓一些后继续说道:“你父亲在另一封信中说你已经安全了,然后还说要把家里财产什么的都交给我保管,要我之后等你长大后再交给你。从那以后,你父亲就再没一点消息了。村子里的人都不愿意提起他,也没有人去找他。”
李明死死地盯着那装着爪子的匣子,他想起了父亲在与他最后一面时别在身后的双手。
“叔,那这所谓的‘豺人’,它们是怎么拐小孩的?”李明冷不丁地发问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他只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我听说,它们会装出有人在哭的声音,然后骗小孩子去看它们……”
李明顿感头皮发麻,刚刚见到那只爪子也不过是让他的内心泛起涟漪,而现在他则已经不敢呼吸了,就像他那夜见到的那个背影时候一样。
这一切都过于诡异且富于算计了。李明的脑中被恐惧搅乱成一团,已经无法思考任何事情。但李明的大脑还能够承认一件事,那就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回老家,再也不会回祠堂,也再也不想见到自己那拉普拉斯老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