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远方来信

Mar 19, 2023  

远方来信

距考里茨·温斯顿失踪的日子已经两月有余了。在他凭空消失的五天后我曾收到过他的来信,信中落款时间正是他消失的那天。在那封信中,温斯顿并没有展露出任何想要自寻短见或隐匿于人世的意图,相反,他还邀请我前去他的住所拜访,并声称对于文学有极其重要的新观点想要与我进行交流。此前我与他也有过数次通信,其中让我印象较为深刻的是五月五日、七月二十一日和十月六日的来信。印象深刻的原因无它,完全是因为在这三次来信中温斯顿对于文学的观点发生了剧变。

我与温斯顿同为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文学系同届毕业的学生,我深知他在文学观点上的固执已见——这也是大学期间我与他的关系总是若即若离的根本原因,因而这实在是太过反常了。受到布尔什维克激进主义的影响,大学期间的温斯顿在文学上过分倾向于他所谓的“现实主义文学”,以至于他的文学变成了一种纯粹以精准的机械复印去誊写现实事物的一笔一划,与此同时他所刻意设计的格式化结构和政治直白又使得他的文学在政治性意义上远大于他的文学性色彩,以至于他的文学甚至都算不上是文学——大学期间我将其打趣为“温斯顿的社论文学”。自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毕业后,温斯顿选择了作为一名作家去新墨西哥州践行自己的文学观,而我则在阿卡姆选择了成为一名文学评论家,靠着浅薄的知识揣度知名作家的文章而谋生。温斯顿的文章在那时还没有在知识界引起广泛讨论的热度——实际上也不可能引起讨论的热度,正如一名刻薄的批评家所言,他的文章是“激进分子不加掩饰的白日梦”,但据他不时的来信看来,他的文学观在工人阶级中颇有受众,尽管他们并不懂什么是文学——我更加愿意相信是近期经济形势的下行加之工人阶级粗暴的情绪宣泄导致的。这也是我与温斯顿在五月五日的信中所争执的话题。他在来信中写道:

“纳博科文:

见信如晤。原谅我在此信的开头就要对你表示不满,你对于工人阶级的观点实在是太过无理了!你对他们的印象仍旧停留在十七十八世纪的老旧相片和保守派的胡言乱语中,而完全无视了在我国国民教育下工人阶级所有的文学素质也是值得尊敬的——尽管他们还不懂得创造,但他们有自己的文化!只要你肯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搬进工人社区与他们推心置腹地相处就会明白了!而我所在进行的文学创作无非是在建立工人阶级文化路上所开创的路径之一。我从三年前就一直秉持着这样的一种观点(这你也是知道的),现实主义文学如果仅仅是描述现实,对现实进行一种知识分子式的粉饰然后又悲天悯人地故作感伤,又或者是以一种平和的口吻将现实形而上地解释为一种永恒的美好,那么现实主义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庸俗而媚俗的文学形式,使得知识分子这个阶层能够以一种虚伪的姿态去‘肩负’起属于他们的社会道德责任(尽管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或继续明摆着作为食利者阶层的一部分而为虎作伥下去。对我而言,现实主义的要点在于能够以现实的要素和材料去创造出能够改变现实的方法论(故而不追求文学的形式完整而追求文学的内容意义),在这种方法论上我们将能够看到无限的生机和非同寻常的首创精神!更不用说在五月一日的集体示威中我已经证实了这种方法论所蕴含的力量(并且我已在工人阶级的组织中取得了声望!)。我相信,近几个月来经济的下行即将迎来它的末日危机,而政府已经无力挽回局面,只得接受千年王国的审判。一旦到那时,我相信就连你也会明白我的观点在本质上是正确的,而你是错误的。

你的,温斯顿。”

受温斯顿的影响,我多少也倾向于激进主义的立场。但我并不同温斯顿一样情绪化用事和神化工人阶级,我在回信中担忧他会陷入激进主义的政治陷阱,并批评他对文学的观点和对知识分子的评价都过于武断了。我警告他需要对自己的行为更加谨慎和负责些,同时也希望他对于文学的观点能有所革新,否则他是无法引起除部分工人阶级外的其他人哪怕一点兴趣去阅读他的文章的。

正如我在大学中与温斯顿相处时积累的经验所提醒我的,我的这封回信成功地激怒了温斯顿,导致他在接下来近乎两个月内都没再给我写过一封信。直到七月下旬温斯顿才突然来信说自己在改变文风后几乎是一夜爆红了。

“纳博科文:

见信如晤。许久未回信,对此我深感抱歉(想必你也已经习惯了吧)。你的来信本应起到一个及时的提醒作用,可惜我当时并未听从你合乎理性的建议。六月中旬的时候我因在文学观点上的立场没有迎合组织领导者对于文学的判断而被开除出组织,进而被攻击成反对者并几乎失去了在工人阶级中的影响力。对此我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了(我甚至都不想将这些事记录在我的日记当中,以免败了自己的创作欲)。政府自五月以来的措施成功地缓和了危机的到来,还营造出了经济复苏向好的趋势。看来对手仍是明智的,而其命不绝于此。想来也是这种平稳的趋势使得组织内人心不安和躁动,以至于他们异想天开地提出取消文学的建议。当然现在这些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听从了你的建议,为自己的文学创作增添了象征主义的基调和音律的对称,同时削减了直白的政治性内容所占的篇幅。尽管我个人感觉这样的处理使得‘现实’的意味被隐喻和感受冲淡了,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处理却很好地再现了我们对于‘现实’的体验。从方法论的意义上来看,这样的处理也少了教条主义的刻板说教而多了供人们自行独立思考的可能性,尽管作用小于前者,但起码存在。在我对我的文学观点进行并不夸张的手术改造后,我的小说出乎意料地受到了三流报纸读者们的广泛好评,其中一部名为《凯撒之猫》的短篇小说还将在近期出版成册,想必到时候你也会注意到它的。话至此已够多了,我还有诸多约稿尚未完成。希望能看到你对我小说所作出的评论。

你的,温斯顿。”

尽管温斯顿将自己在创作上的变化称作“并不夸张的手术”,但这却是他受到布尔什维克激进主义影响后头一次做出改变。对此我感到万分欣慰,我在回信中祝贺温斯顿终于在知识界中展现出自己的杰出才能,同时我也安慰他不必去在意所遭受的不公和无妄,专心投入进创作中才是属于他自己的道路,并保证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对他的作品发表自己公正的评论。

此后温斯顿因为忙于完成各报社的约稿而不得不减少与我的通信次数。我则购置了刊登着温斯顿作品的报刊,在仔细品读后发表了几篇自己的评论,其中最能引起读者共鸣的当属我发表在《阿卡姆文学报》上对温斯顿刊登于《盖斯生活报》的《静静山脉》这篇小说的评论。

“作者在开篇时对拉伯山脉生态环境细腻而神圣的描写与结尾时小说主人公卡洛斯对拉伯山脉行印第安人传统崇拜仪式形成了完美的闭合,在小说的结构上便做到了给人以平静的力量。小说的情节也别出心裁地以印第安人与西班牙裔的后代卡洛斯为主角,讲述了卡洛斯一家是如何在现代美国生活下经历信仰危机,而最终又在拉伯山脉的人文环境中坚守住古老信仰的故事。笔者以为,美国知识界很久没有出现过以如此细致的文笔来再现人物所面临的环境之具体了,这种具体足以使读者们去体验主角在当时的心境以及做出行动的原因。如果说爱伦·坡的恐怖小说能使人以直观的想象和颤抖的心理活动去面对恐惧,那么这篇小说则是反方向的‘爱伦·坡’,它使人直观的并不是恐惧也不是战栗,而是人类最本质的美好与不可战胜的信念。在我们生活中寻觅不见的希望,在作者的这篇小说中我们得以窥见,以至于在阅读完这篇小说后,总会给我们留下一阵淡淡的哀伤——这种哀伤不是针对小说情节的,因为小说情节的结局是完满向上的,这种哀伤是针对我们的,因为我们在生活中丧失了那些美好的、神圣的。而这些我们所丧失的,却是我们目前生活中所永远无法提供的,因而这种哀伤也是短暂而永恒的,是我们作为现代人的阿喀琉斯之踵,只要触及就会使我们自怜。因而尽管作者在小说人物关系的处理上稍显不足和幼稚,但其在创作上的天赋已经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来了。笔者期待有一天作者能够以更加完美的作品来确定自己在知识界的地位。”

在八月与九月整整两个月内,温斯顿与我也只通信了不过两次。从温斯顿的来信中可以看的出来,繁忙的文化创作生活对他的精神状态或多或少产生了冲击,也使他无法与我有更多的交流。温斯顿在八月十八日的来信中写道:

“纳博科文:

见信如晤。对于一直抽不出时间给你写信这事,我深感抱歉,但是我现在还不想错过创作时灵感的涌动,所以还请你原谅吧。等我忙过这段时间,之后应该会适量减少花在创作上的时间。毕竟尽管有灵感的扶持,但过度的创作好像还是使我的神经有些过敏了,最近总是对着一些微不足道的异常而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慌。我不清楚那是之前所留下的糟糕印象以一种幻影的形式出现,还是那确实是另外一种实体盯上了我。如果是后者,那么他们又是什么?我希望这些异常只是我的错觉。在一切都完成后也许我会去休息一阵子,在那之后我会以精神饱满的状态再给你来信。

你的,温斯顿。”

温斯顿在来信中并没有提到我对他《静静山脉》这篇小说所作的评论,这多少使我感到失望,但考虑到温斯顿近期的状况,我觉得也无可厚非。我在对这封信的回信中安慰温斯顿不要给自己过大的压力了,也不必去在意那些所谓的“异常”,那些毫无意义,期待他在恢复精神后再给我来信。

我则时刻关注着温斯顿刊登在各报上的小说文章,试图分析它们所使用的技巧和手法,以及其中的文学意义与现实意义,偶尔还会追寻一下温斯顿作品中所使用的音律美感。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在遵循着温斯顿“方法论”的文学创作思路来试着将它们重现的。为此我甚至减少了属于自己的活动时间——仅仅是对温斯顿的作品作分析就已经使我都难以应付了,那么温斯顿究竟是在怎么样的重担下创作出这些作品的呢?我由衷地对温斯顿的努力感到敬佩,对他的无尽才能表现出崇拜。

这样的分析评论生活直到十月十一日,我才收到了温斯顿在十月六日写来的信。

“亲爱的纳博科文:

长时间未给您来信,想必您也有所担忧吧,但是请您放心,我已经完全恢复该有的状态了。您的忠告是正确的,那些异常只是我在精神高度紧张状态下牵强附会的产物,在我完成精神上的休息后那些就不见踪影了。哦对,差点忘了,您对我文章的诸多评论我也抽空看了。嗯……怎么说呢,我理解您不过是二流的评论家,但是您的错误还是过于夸张了。特别是您对于我那篇《静静山脉》的意义解读,几乎是曲解了我的全意。显而易见的是,即便是卡洛斯的崇高品质,也不过是那古老存在着的山脉所赋予他的,这里根本谈不上什么人类的‘善’或‘本质’,在古老者的面前,人类什么也不是,而只能是古老者使他们成为的样子,卡洛斯正是这样的存在。至于您说的悲哀,那就更可笑了,我所看到的只有对拉伯山脉无限的崇高与敬仰,悲哀在这里不值一文。不过我理解您为何会做出这样荒谬的判断,您仍是从当前所流行的、浅薄的现实主义观点去理解我的作品,那么这种误判就是不可避免的。现实主义是一种落后的文学创作理念,它将人类无限地拔高了,它将意义超越了形式,这是愚蠢至极的。在人类的文学创作中,只有形式与音律是永恒的,而意义是虚无者的诳语。我先前的作品尚在磨练期,因而仍留有意义的余渣,但接下来我所进行的创作,将会彻底剔除意义的存在。我相信这会是人类文学史上首次绝对的颠覆,而我将是第一人。请多来信,期待与您的交流。或者,我衷心希望您能来我这,我跟您一定有足够多的观点可以讨论。

您的,温斯顿。”

我将温斯顿的信反复阅读了七遍,仍不敢确信这是出自温斯顿笔下的,那个几个月前才艰难迈出改变一步的温斯顿,现在竟否认了以往他作为个人的全部原则!然而温斯顿那富有个性的字迹却表明了这封信绝非某位恶趣味者伪造的恶作剧,而确确实实是由他自己写下的,并由他自己邮递给我的。我无法想象温斯顿在短短两个月内经历了什么,使得他几乎被重塑成了另一种人格,然而他确实是在精神饱满的状态来信的,这点从他来信的文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我感到无端的愤怒,感到被背叛的无力感,但更多感到的是疑惑和不解。我确信以温斯顿三个月前信中的观点,我对他的解读即便有所偏差,在大体上也应该是正确的,这在评论的受众中也有所反应。然而温斯顿却认为那些只是他新文学观的试验品。温斯顿并不是那种有着精密而宏伟计划的人,从他的生活经历和对小说人物关系的处理来看都是如此。那么问题来了,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使得温斯顿在短短一个月内几乎变了一个人呢?他在信中所用上的那些怪异名词,那所谓的古老者和被古老者塑造的人类,又是什么意思呢?温斯顿并不是一个环境决定论者啊,可如果塑造人类的不是环境,那古老者又会是什么呢?为什么温斯顿会突兀地转向“抛弃意义”的文学呢?还有,以前的温斯顿知道我所在的马萨诸塞州与他所在的新墨西哥州相距过远而不会邀请我去他那做客,现如今又是为什么?真的是为了讨论文学吗?

我以委婉的语气将这些疑惑一一写在回信中,期待温斯顿能够以自己的口吻给我一个合适的解答。

然而一周后温斯顿的来信中却对这些问题都选择了避而不谈,反而谈起自己最近是如何的受欢迎,各出版社是如何将其视为文学天才,自己是如何勾引女性等等毫无底线的内容,并对此还附上了他所谓“无意义的文学”的范本:“殷英鹄明,股磬筌栀。乾磐風一,雒星翎弥。”最后在信中又再次邀请我前去做客。

我没有再给温斯顿回信,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激怒我,从而达到他的什么目的。他开始在每周二写信,然后送信的邮差在每周日把信递交给我,而我每次打开信,信中的内容都与我所认识的温斯顿像是两个世界不同的人。对于我的几个追问,温斯顿一直没有在信中给出过答案。我越发明白,如果我打算搞清楚在温斯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么我只能选择前往新墨西哥州,前往盖斯镇,前往温斯顿的住所。

我预备在十一月中旬打点好一切后就出发去新墨西哥州,然而就在这时,噩耗传来了。十一月十二日,我收到了由温斯顿寄来的他在七日写下的信。颇为奇怪的是,他好像又违反了他的规律——少了封十月三十日的信。在信中,温斯顿仍旧重弹那些令我恼火的内容,并在最后邀请我去他家做客,并声明他对文学又有了更为崭新和激进的观点。十一月十三日,我所订阅的《盖斯生活报》也被交送至我手中,这期是十一月八日出版的,在这期报纸的中央部分,留出了近乎一半的版面,用着恨不得能塞满读者眼球的字体写着:

“本镇知名作家考里茨·温斯顿昨晚于家中神秘失踪,目前下落不明!警方正在调查相关事项!”

随后报纸附上了几张温斯顿近期的照片。照片中的温斯顿与我印象中的温斯顿并无不同之处,只是表情不再像以前那般刻板和严肃,露出了更加迎合世俗的微笑。换作是平常,我肯定会为他的改变由衷感到开心,然而现在我却只感觉到诡异和不自然。

我打算即刻启程,去搞清楚这一切诡异现象背后的原因。我有预感,温斯顿的失踪肯定牵扯到一桩巨大的阴谋,而温斯顿那故作的怪态则是他暗示我的密码,他需要我去帮助他从这巨大的阴谋中脱身出来。即便不是如此,我作为他唯一的挚友,帮忙寻找失踪的他的下落也是我责无旁贷的义务。

我于十一月十五日启程出发,搭乘上午8点07分的列车前往波士顿。伴随着列车的蒸汽轰鸣,我朝着西南方向的大城市缓缓扑去,周遭熟悉的风景逐渐在我的眼中褪去,直至母校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标志性建筑也从视野中隐去时,我终于明白此行我所肩负的责任有多么重大,而可能遇见的危险又是多么不可估量。

抵达波士顿后,我通过事先商量好的条件搭上从波士顿港口前往盖斯镇的一艘客货船,由于担心晕动症可能造成的影响,我从当地水手处购买了少量的东莨菪碱作为备用。

商船在正午11点32分启航出发,沿着大西洋向东行驶。在下午2点12分时,马萨诸塞州也已经离我远去了。在继续向东行驶一段距离后,我们调转方向,朝着西南方向往盖斯镇直奔而去。

想象中可能的晕船并没有如期到来,下午3点07分,我独自一人站在甲板上的护栏边,任凭视野尽头的地平线将浩瀚无垠的碧蓝海洋与同样无边的湛蓝天空区分开来,迎面吹来的徐徐海风与船上未清洁干净的鱼腥味夹杂着阳光的焦味混合在一起,像是一条百年前就开始腌制的、已经发臭了的咸鱼突然在鼻腔中跃动起来,然而这刺激的味道却并不让我感到恶心,反而在其中所蕴含的不朽生命力使我对此行满怀信心——无论如何,对于生命的敬畏都是不可战胜的。

从我们出发起,一连四天都是大好晴天,风向与洋流也都合适得不像话,使得我们的船只以超乎寻常的速度在向墨西哥湾前进。我们原本预计将在十一月十九号正午时分才能抵达盖斯镇,结果在十八日晚就在盖斯镇的小型港口完成抛锚了。

盖斯镇是近几十年来才发展起来的工业城镇,它背靠拉伯山脉,由从拉伯山脉某山峰顶贯穿而来的沃克河将其分隔为东西两部分,并与之分别对应为工业区和居民区。在19世纪70年代之前,盖斯镇一直作为印第安原住民的保留地存在,直到1883年,有石油大亨斥资在拉伯山脉其中离城镇最近的山峰的山脚下勘测出了大量的石油,随后其他企业又相继在盖斯镇勘探出铁矿、煤矿等各类矿产资源,工程学专家预测这批资源足够开采五十年左右。紧接着各大企业在此纷纷开设工厂,临近州的美国人和墨西哥来的偷渡者也都涌入了这座城镇,使之在短短数十年内就从一个原始村落变为了能与阿卡姆相比较或更甚规模的城镇。

我同其他乘客一齐从商船上下来,踏上了盖斯镇的土地。晚8点的盖斯镇像是两个世界,沃克河右岸的工业区此时只有工厂宿舍零星的灯光,而另一侧的左岸居民区此时却灯火灿烂、人潮涌动,劳累一天的人们或坐或靠或散步的在大街上互相聊着白天所发生的事,偶尔从某片居民区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吵闹声。

由于沃克河挺直地将两个世界分割开来,居住在此的人们和工厂主修筑了数条桥梁来联结两个世界,他们将这些桥梁统称为卡洛斯桥,以纪念投资在此发现石油资源的社会活动家卡洛斯(温斯顿在《静静山脉》中也是套用了他的名字作为主人公的名字),同时由于日常生活的需要,人们又通过每个桥梁距离出海口的远近来给它们以数字编号,离出海口最近的卡洛斯桥即为卡洛斯一号,以此类推。

我们登上卡洛斯一号桥,向着居民区的方向走去。到了居民区后,我与同行人打了声招呼后便离开队伍,去找当地人询问当地报社所在的位置。

“‘生活报’的话,它的报社在潘恩街09号,哝,就前面直走后第一个路口左拐不远处。其他报纸的话,报社位置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如果只是买报的话,你可以去盖尔琼斯小图书馆前,从这里走到头后左拐,在第二个路口处左拐再走一段路就行,那里早中晚都会有报童在。”倚靠在一个电气路灯旁喝着小酒的工人对我说道。

我道过谢后便循着他所指的方向走去,在几分钟的路程后找到了《盖斯生活报》的报社所在地。报社紧闭着的门前摆着一张“开放时间:6:00——18:00”的木牌。今天的时间已经太晚了,报社已没再开放,不得已我又折返回去,在沿沃克河的卢德街找到一家“爱德华旅店”准备过夜。

在办理完入住手续后,我便向旅店老板打听这座小镇的近况以及最近旅店的生意。

“镇子的近况吗?感觉跟之前也没什么不同吧,就是来我们这的游客数量逐渐少了,导致我这边的客人也少了。嘛,您应该也听说了吧?那位知名作者自焚的事。”旅店老板抽着烟斗,吐出一个个环形烟圈。

“是那位考里茨·温斯顿吗?”我试着从老板口中得到更多的情报。

“是啊。挺好的一个人的。想不通他为什么就自焚寻了短见。原本我们都还指望他能吸引游客来镇子里玩,给镇子带点经济的,结果就这么自杀了,现在反而没什么人愿意来镇子玩了。”店长蹙着眉,让周围缠绕着的烟气挡住了他满脸带着油气的沟壑。

“可是不是说他是失踪吗?怎么现在是自焚了?”

“哎呦,您这都是多久之前的消息了呀。七号那天晚上温斯顿先生失踪,在八号的那天报纸里是说他失踪了,然后隔了两天,也就是十号正午的时候,条子就在拉伯山其中一座山峰里找到了一具烧的看不出人形的尸体,然后新闻和条子就拍板温斯顿是自焚了,那具尸体就是温斯顿。”老板轻轻敲掉烟斗里燃尽的烟草,端起放在左手边的茶水,慢慢地饮了一口,随后又不紧不慢地塞进一卷烟草,放进烟斗里燃起来。

“这样啊。您相信温斯顿先生是自焚自杀的吗?”我看着旅店老板那浑浊不堪的眼睛进一步问道。

“唉,这有什么信不信的。像温斯顿那样已经成名的人自杀是很奇怪,但作家嘛,就是这种敏感的人,可能一点小事就让他想寻死了,也不是多奇怪的事,加上这镇子……”老板说着说着忽然瞪大了双眼,然后僵住不说话了,如同不小心暴露了什么秘密一般。

“这镇子?”我不识趣地继续追问道。

旅店老板惶恐地摇摇头,示意自己已经不能再继续多言下去。

我从口袋中摸出五张十美元的纸钞,摆在旅店老板的柜台上,希望他继续往下说。

老板盯着美元上安德鲁·杰克逊总统的肖像,不由自主地咽了两口唾沫,他把头低下又摇了摇头,随后又端起茶喝了一口,才终于开口说道。

“我在这里开旅店也有二十年了,我所知道的也只是些道听途说的传闻罢了。”旅店老板又停下来喝了一口茶,随后叹了一口气,“1891年我刚来这座小镇时,当地的印第安人还在多数,即便有不少涌来的白人和墨西哥人也没法撼动他们在这座小镇的影响力。可是后来怪事逐渐发生,印第安人的孩子一年里总会失踪几个,一开始印第安人还以为是我们这些外来人拐走的,差点与我们起冲突,可是一直找不到有关的线索。到后来失踪事件只多不少,印第安人不堪恐惧,就挨家挨户地搬进拉伯山里去了,只留下少数人还在这里生活。”

旅店老板停下饮了一口茶,随后继续说道。

“我们本以为是印第安人的某些古老巫术才造成这种失踪的,加上失踪的是他们自己的孩子,所以我们也并不是很在意。直到印第安人逐渐从镇子里搬出去后,我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果然,在印第安人走后,失踪的对象开始从印第安人的孩子变成偷渡来的墨西哥人了,每年都会失踪那么一两个人,然而那毕竟是偷渡来的,所以条子对此事也不过问。现在啊,也许是轮到白人了。”旅店老板深吸了一口烟,随后抬头看着从自己口中吐出的烟气与淡黄的灯光交融在一起。

“您的意思是,温斯顿就是这类失踪的人选?”我看着旅店老板的眼睛,其中的疲乏使我也感到了无力。

“不好说,不好说。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但如果是,那我们也是无可奈何了,大不了就从这里搬走呗,就是那些大老板们可能不会放厂里的工人离开,毕竟这地方还能赚钱,那些矿他们可不会就此放过。”老板又低下头,久久凝视着我放在柜台上的五张十元钞票。

“这件事,你别告诉别人,如果说了也别说是我说的,知道吗?”旅店老板突然看着我说道。

“知道。这点还请您放心。”

“欸,所以您来这里是因为什么原因?”老板问道。

“温斯顿是我的朋友,我是来找他的。”

“这样啊,那祝您好运!希望温斯顿只是躲起来了。”老板松了一口气,语气中平添了许多柔和,那是发自内心的祝福才有的。

“谢谢您。”

我道过谢后就转身上楼休息去了,在楼梯的拐角时,我看见旅店老板在淡黄的灯光下将钞票笨拙地收进柜台中。

十九日早晨6点,我从“爱德华旅店”208号房间的床上醒来,从窗外透进的阳光照在床边,空气中漂浮着的灰尘围着光束在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在柔和的光线中展开一出舞台剧,久久不落幕。

6点22分,我从“爱德华旅店”出门,打算往《盖斯生活报》的报社出发。出门时,旅店老板还在身后对我说了句“祝您成功”,我道过谢后就往潘恩街方向走去。

清晨的盖斯镇被一层薄薄的太阳光所笼罩着,云层零零散散地躺在天空中,看着底下的人群纷纷涌向河对岸的工业区。我看着人群一批又一批地登上卡洛斯桥,又一批一批地进入大工厂,我又转身看着远方的拉伯山脉,它在淡淡的阳光下显得有些朦胧,由树林染成的深绿色像是印象派在这个时代复兴的手笔,沃克河就这样从这葱绿的油画中缓缓淌出,在人群的脚下静静等着,再慢慢融进大海。我更加坚信温斯顿《静静山脉》是我所理解的那层意思,而不是什么未来文学的实验品。

6点50分,我赶到了“生活报”报社的门口。报社的大门向外敞开着,里面有几个人在忙碌地四处奔走着,我向他们询问是否有自十一月八日至今天的“生活报”,我要这期间每天的都买一份。

报社里的人找出过去十一天和今天的报纸,把它们交到我的手中,我道过谢,付完钱后便离开了报社。想到早餐还没吃,我打算在附近找一家能够吃早餐的店面,边吃早餐边看刚买的报纸。

早晨7点30分,我坐在一家早餐店内,早起的人们都已经务工去了,才7点半早餐店内就已显得冷清。我一边饮着早餐茶一边看着手上的报纸。

从八日到今天的报纸中只有两份是与温斯顿的消息有关的,一份是我在马萨诸塞州就收到的八日的报纸(为了以防万一我才又买了一遍),一份是十一日的报纸,上面的内容与旅店老板所说的都是一致的,只是十一日的报纸上只有温斯顿自焚的文字消息而并没有其他什么佐证,甚至连温斯顿活着时的照片都没有。而其他的报纸上则都是当地人之间发生的事,诸如今天报纸上的头条就是警察卧底工人组织,一举捣毁激进分子窝点什么的消息。喝茶之余我也为工人们感到一丝可惜,然而此时更值得我思考的是去哪了解更多有关温斯顿的信息。

看到报纸上关于警察的消息,我决定先去警局看看能不能知道些什么。

处于务工时间的居民区显得格外安静,比起昨晚的氛围像是两个世界,倒是对岸工厂中发出的机器吭吭声在肆无忌惮地轰鸣。我向当地居民问路警局的位置,终于在七拐八拐后于上午10点20到了盖斯镇警局。

我推开警局的玻璃门,走了进去,里面的人见到我都停止了刚刚的交谈,好像来了个不速之客般。

“您好,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吗?”一名男警员看到我进来后率先问道。他的身形紧实,警员制服在他的身上像是在努力绷着的,手上布满着茧和疤痕,头发也不长,瘦削的鹰钩鼻搭上他靛蓝色的瞳孔,使人的第一感觉便是此人颇有城府。不过最引人注目的应当是在他的右手拇指上套着一个一厘米宽的金戒指,在并不强烈的阳光下也熠熠生辉着。

“您好,我是马萨诸塞州《阿卡姆文学报》的记者,听闻贵镇的知名作家温斯顿先生失踪了,请问确有此事吗?”我随口编造了一个身份说道。

“噢噢,这样啊。来问温斯顿那家伙的啊……”警员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悦,但很快就消失了,“说温斯顿先生失踪了其实并不准确,额,更严谨地来说,他已经自焚了。”警员如此回答道。

“那请问有什么相关的证据吗?我好在报道中写清。”

“有的。我们这边有温斯顿先生自焚后尸体的照相,您可以来这边看一下。”说着警员便将我领进一间房间。里面摆满了各种档案。

“请看,这就是温斯顿先生自焚后的尸体照相。”警员从各类档案中干净利索地找出“温斯顿”的照片,将它摆在了我的面前。

眼前的照片中只有一具焦黑的、扭曲得已经不成人形的尸体,它的皮肤损坏是如此严重,以至于不可能知道它生前究竟是谁了,我看着照片,完全不敢相信这是温斯顿的尸体。呕吐感在我的胃中开始翻涌,这张照片实在令人不安。

“请问您这里还有相片的拷贝件吗?我们报社可能会需要用到。”我继续撒谎道。

“啊。那非常抱歉了,我们并没有,我们本地的报纸上都没有用到这张相片呢,毕竟它……”警员狡黠地一笑,回绝了我的请求。

“这样啊。那感谢您的帮助。”我伸出右手去表示友好。

他也伸出右手与我握手表示友好,只是那颗金戒指咯的我拇指处有些疼。

在我离开警局时,我听见他的同事称呼他为“伯希坦”,他们纷纷跑来祝贺他即将升职,理由是“卧底工人组织有功”。

从警局出来后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走进附近的一家餐馆,决定先解决午饭问题。

餐馆内满是流着大汗的工人们,机油味、铁锈味和汗酸味交融在一起,使得餐馆内布满的不是令人食欲大增的食物香气,而是令人倒胃口的从工厂里带来的恶臭味道。我强忍着恶心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随便要了些吃的。午饭休息时间的工人都很匆忙地吃着午饭,每个人都狼吞虎咽、不加咀嚼的。看着他们的吃相,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于原始部落中的唯一文明人。受他们的影响和这气味的干扰,我也匆匆地将饭倒进肚子后就结账离开了,尽管在我吃完时餐馆内已经几乎没人了。

下午1点13分,我回到了“爱德华旅店”,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脑内尽力地回想着那张烧焦尸体的照片,那张照片给我的不只是恶心感,同样的还有不协调感。那并不是温斯顿的形体,而更像是一个女性的身体。想到这我豁然开朗,那具烧焦尸体的骨盆明显宽大,绝对不会是一名男性,我更加确信那绝对不是温斯顿,温斯顿现在还活着的念头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我从旅行包内翻出温斯顿以往给我写的所有信,想从信的内容中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能够获取信息的地方。

很快我便将目标锁定在了卡尔街018号的工人公寓,这是温斯顿在信中提到他所常来的地方,按照温斯顿的说法,工人们将会在晚6点下班,而他常在这之后去与工人们联系和参加活动。加上温斯顿自己的住所也在卡尔街083号,在去完工人公寓后还可以直接去温斯顿的住所看看。我制定好下午和晚上的行程后,打算小憩一会,为接下来的行动攒足精力。

下午5点12分,我离开“爱德华旅店”,趁着工人们还没下班,在附近找了个餐馆解决晚饭问题,随后起身前往卡尔街018号工人公寓。

卡尔街是盖斯镇最靠近拉伯山脉的一条街道,从卡尔街的中间拐出去就是由碎石路延伸开来的黄泥路,直达拉伯山脉的深处。不过如果从卡尔街一直向东走,则是通往其他城镇的道路,这是盖斯镇与其他地方联通的道路之一。

晚7点43分,我终于到了卡尔街018号的工人公寓。公寓的大门紧闭着,在我礼貌性地敲门后,里面才有人过来给我开门。

“你有什么事吗?”开门的是一个身材结实的工人,他穿着白背心,身上的汗臭味急不可耐地向我侵袭过来。

“我是温斯顿的朋友,我想向你们打听温斯顿的下落。”我如实回答道。

男人皱着眉头看了我一眼,随后回身喊道:“大伙出来吧,这有人说他是温斯顿的朋友。”

随男人的嗓子一喊,数名工人也从公寓中走了出来,他们刻薄地打量着我,投射出完全不信任的视线。

“你说你是温斯顿的朋友?”工人中的一员问道。

“是。”

“怎么证明?”

我从携带着的背包中拿出温斯顿给我写的信,交给领头的工人。

领头工人接过信,翻看起来,在一阵沉默后,终于突然爆发出来,“同志们!他确实是温斯顿同志的朋友!跟我们进来吧!”在一段歇斯底里的叫喊后,我跟着他们进了公寓。

公寓内部很简陋,一层大概有六个房间,有两层,过道上的灯只能发出昏暗的光。我随工人们进到其中一个房间,看样子是他们其中一人的休息场所。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还有个用来挂衣服的支架,此外便没东西了。

工人们就地围坐在一起,在小小的房间内连同我在内,挤下了八个大老爷们。

领头的工人率先发话,“纳博科文同志,我叫科里奇,是洛夫机械厂的一名机械工。您左边的这三位分别是托里茨、卡尔斯、普兰特,他们都是克拉煤矿的煤矿工人,您右边的这三位则分别是普利斯、桑切斯、马丁格尔,他们都是富特油田的钻井工人。”

我与他们分别握过手后,开始与他们聊起有关温斯顿的事情。

科里奇又是第一个答话的,“温斯顿同志是个好同志啊!他还在组织的时候,各种宣传鼓动活动和写社论什么的,也都是由他负责的,他的能力很好,执行力也很强。在他的影响下,我们的组织一度扩大到六百多人……”

“可是你们把他开除出去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好像有点不留情面,科里奇则干脆不说话了。

桑切斯摇了摇头,接过话说道,“咱们也没料想到啊!是真的可恨呐!谁知道那个伯希坦竟然是条子的人!咱们都放心的跟着他,选他出来作为中央委员,结果他竟然是条子的人,竟然把咱们给卖了!这可恨的叛徒!”

桑切斯的情绪越发冲动,到最后已经咬牙切齿了。

尽管我预料到了伯希坦卧底的工人组织可能是温斯顿所在的,但事实曝光时我还是不免吃了一惊。

一旁的马丁格尔也按耐不住,直接破口大骂道:“狗娘养的!草他妈的贱婊子!等哪天抓到这伯希坦老子一定给他宰了!咱们这么信任他,他给咱们玩这出。当初他投票要搞温斯顿的时候,咱们就不该遵守组织纪律,直接跟他闹翻了就好了!”

科里奇在一旁摇了摇头,“说到底,还是咱们自己的问题,伯希坦拿着文学创作方向问题针对温斯顿的时候,咱们什么也不懂,感觉两边都有理,傻乎乎地弃了票,让伯希坦通过了针对温斯顿的决议。温斯顿觉得这不合理,还想反对的时候,就直接被伯希坦开除出组织了。等我们回过神来都已经为时已晚了。咱们要么违背组织的纪律,要么背叛温斯顿,实在是没有选择了!谁也没法料想跟着咱们搞罢工,把那些工厂主搞软了的伯希坦是条子的人啊!即便没能站在温斯顿一边,我们还能跟他是私交的朋友,可站在温斯顿一边,我们就背叛了自己的原则和组织啊!温斯顿也知道这点,所以他也不责怪咱们,还跟咱们来往。可是现在,温斯顿也不见了!”

科里奇说着说着就不自觉地把头沉了下去。

“那你们知道温斯顿的去向吗?”我接着问道。

“狗娘养的!肯定是伯希坦搞的鬼!十一号那天的报纸说温斯顿搞自焚了!鬼才信!就凭几行字就要骗人!这帮狗东西!”一旁的普兰特也破口大骂道。

科里奇缓了缓心情,继续说道:“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从十月份开始温斯顿就没再跟我们来往了,他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变得放荡和奇怪了。”

“我跟他来信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

“是吧。就像是——原谅我说这种迷信的话,我知道我们是无神论者,但这样比较恰当——他被什么东西给附身了一样。”科里奇一本正经地说出经不起逻辑推敲的话。

我强忍住自己的笑意,没有表现出来。

当我说出自己接下来要去温斯顿的住所看看有没有什么信息时,科里奇突然说道:“对了。温斯顿家门的钥匙我这还有一个备份的,之前我们也会去他家里商量很多事情,后来他没来找我们了,这钥匙也就一直留在我这。”

说着,科里奇从身上别着的钥匙串中取出一把钥匙,交到我的手中。

“拜托你啦!纳博科夫同志!一定要把温斯顿带回来!咱还得给他道个歉!等他回来,咱组织才能继续搞起来!”在我从公寓门出去,准备离开这里时,科里奇在我的身后喊道。

“一定会的。”我如此回应道。

尽管我对这六位工人的礼节不尽满意,但不得不说对于过惯了独自一人生活的我而言,温斯顿与他们之间的情谊还是令我羡慕的,在这段情谊中,只有殉道者的光环。

晚8点47分,我到了温斯顿住所的门前,他的福特车就安静地停在他家门口前,我用科里奇给的钥匙打开了房门。进入房子后我随手关上了门,并将其锁上了,以免被人撞见后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我没有开灯,只能等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温斯顿的房子采光比想象中好,透过玻璃射进的月光给我在黑暗环境中勉强有了指引。我踩着木制地板,发出咔擦声,摸着墙壁向二楼走去,向温斯顿的卧室走去。我轻轻推开温斯顿卧室的门,他的卧室大概有六十平米左右,在卧室的左侧,三扇拼接在一起的玻璃窗户此时紧闭着,挂在两边的窗帘也被拉开了,我顺手将门关上。月光毫无顾忌地投进温斯顿的卧室中,将他卧室的四分之一边木地板凝上雪白的霜。在卧室的左上角,是温斯顿的衣柜和书架,它们整齐地并列在一起,连同它们其中的物品也整齐地摆放着。卧室的右上角是温斯顿的床,床的旁边有一个小柜子用来放些小物品。在小柜子的不远处,是温斯顿的书桌。与温斯顿的书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温斯顿的书桌上显得十分凌乱,数篇潦草字迹的手稿胡乱地堆叠着,有张手稿上用硕大的潦草字母写着“坎普”这一标题,旁边还有好像是温斯顿的日记半开着。我试着翻了两页日记,却发现温斯顿的日记都被人拿笔涂抹掉了。这是温斯顿自己干的吗?还是被人故意划掉的?如果是其他人,那么又会是谁做的?

正当我还在疑惑时,从楼下忽然传来了门开锁的声音,紧接着是数个人脚板摩擦木制地板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人来了。我的心脏在此刻慌张地跳动起来,我四下察看有无可以躲藏的地方:衣柜和书架是不可能躲藏的;温斯顿的床底太窄了,也无法容纳我进去;书桌呢,不行,躲温斯顿的书桌下面肯定会被发现的;卧室角落的那个储物柜如何!不行,储物柜里也是满的!

脚步声越来越响,是踩在楼梯上发出的动静,他们正是朝温斯顿的卧室来的。不得已,我只能背着身躲在温斯顿卧室右下角的储物柜边上的角落里。只能希望我今天所穿的深色衣服此刻能为我充当保护色。

脚步声在卧室门口停下。我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对着墙将嘴微微张开,以减少呼吸所发出的声响。卧室的门被推开了,听脚步声,应该是有四个人进来了,他们的脚步匆乱,在四处乱走,正当一个人脚步声往我所在的方向走来时,连同他在内的三个脚步声突然又朝我身后,也就是温斯顿书桌的方向走去了。他们在桌上翻找着什么,将稿纸翻得哗哗响。我努力忍住声音,而他们在翻找完后就互相低语着什么。他们说了什么我听不清,只感觉他们的发声中总有像是蜜蜂的嗡嗡声震颤着。我微微侧过身,想要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正好发现他们四个全都围着照进来的月光在看着温斯顿的手稿。月光照在他们宽大的深色长袍上,拉出的影子足有两米长。

忽然,为首者像是很兴奋地用他那奇怪的声音喊道:“Crampur!Crampur!Crampur!”另外的三个人也跟着附和起来狂热地喊道。

为首者将手稿举过头顶,又发狂似的继续大喊道:“Crampur!Crampur!Crampur!”他的袖袍随着他的狂热举止滑落,他不经意间展露出的右手大拇指,月光在其上的金戒指处折射出明亮的光线。

我的脑海中闪过“伯希坦”的名字。是他吗?他在这里是要做什么?那串诡异的音节又是什么?我努力使心情平缓,继续微微侧着,用斜眼看着他们。

在第二次的喊叫声完成后,他们似乎心满意足了。随后从我的侧后方传来他们离开的脚步声。我再三确认离开时的脚步声是否是四个人的,直到我确定是四个人都离开了这所房子后,我才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坐倒在角落里。

他们到底是什么?那奇异的音节不像是人的发声器官所能发出的。但那右手大拇指的金戒指,那明显是伯希坦吧。可白天见到他时,给人的感觉不是还……

我忽然想起伯希坦那靛蓝的瞳孔和工人们对他的怒骂,不禁背后一阵发寒。

直到他们离开的一个小时后,我才敢有所动弹。我迅速地离开了温斯顿的住所,往“爱德华旅店”方向赶回去。

等我回到“爱德华旅店”时,已经是凌晨1点20了。旅店老板同中午一样没在柜台处,旅店的灯依旧淡黄的亮着。我回到自己的房间,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开始思考这一切背后的关系。

伯希坦卧底工人组织并成为中央委员很久了,可是他在最近才摊明卧底的身份,说明他的主要目标不是搞垮工人组织,否则他可以更早动手而不是现在。那就是说,伯希坦的目标是搞垮温斯顿吗?他的目的是使温斯顿丧失信心,击溃温斯顿的激进意图,让他潜心到文学创作中……然后他去窃取温斯顿的手稿?可这样的意义何在?如果是他针对温斯顿设计了这场政治阴谋,那么是否温斯顿的失踪也是与他相关呢?是否是他绑架了温斯顿呢?

我的脑中一片混沌,但总觉得这与真相相差甚远。我翻身下床,从旅行包内找到大学毕业时温斯顿赠予我的“托洛茨基勋章”,那是他在大学时不知道从哪收来的俄国内战中的勋章,他将其赠予我时说的话是:“愿我们终为人。”

我在斜照进窗户的月光下看着温斯顿给我的勋章,月光照亮着上面的人像,而人像又向四周折射出惨淡的光线。尽管我不认同温斯顿的激进主义,但我仍旧同情他尊敬他。这也是我在此的理由。我把勋章放在床头柜上,仍由月光照在上面。而勋章此时则将月光凝聚成一点,投射到我头顶的天花板上,形成一个小光斑。

我凝视着光斑,在疲惫中渐渐合上双眼。在梦中,我梦见了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温斯顿和我在图书馆一起阅读,他坐在我的一旁,边翻看边做笔记的是《共产党宣言》……

十一月二十号,当我醒来时,已经是早晨的7点45了。我翻身起床,却发现昨晚放着勋章的地方不知道被谁放了五封信封在上面,勋章就这样被压在最底下。

信封上没有写是寄信人是谁,也没有写寄信人是谁。我疑惑地打开最上面的信封,从中抽出信看起来。

“亲爱的、软弱的纳博科文:

见信如晤。很高兴我在最后的时候能够恢复清醒,以我自己的姿态来向你解释这一切。也许你并不会相信这一切的真实性,但我必须将它们如实地告诉你。在我经历了无限的自我怀疑、被篡改记忆和人格以至于精神彻底被摧毁后,我终于在即将湮灭前明晰了一切。你的猜测是错误的。我的失踪并不是因为伯希坦造成的,而是在他背后的,更为强大的,无法匹敌的力量所造成的,伯希坦只是在一连串的固定事态中充当了关键的一环(倒不如说每一环都是关键的,或者说每一环都是不关键的——因为这是必然的)。事情的真相远超你的想象。如果你不想继续看下去,可以就此打住,因为接下来的内容将会摧毁你的世界观和价值信仰——就如同它们摧毁我的一般。伯希坦一名是异教徒,他不是人类,而是一种名为‘米戈’的外星种族,它们的真身形似螃蟹,有多对节肢,背上长有类似于蝙蝠的翅膀,它们的头部是一颗椭圆形的球体,上面长满触须。它们能够通过某种技术伪装成人类,但是比较愚笨的地方在于,有时它们的发声器官无法模仿到与人类一致,而带有蜜蜂的那种嗡嗡声,这是区分它们与人类的关键。伯希坦它们,或者说米戈,它们所崇拜的是阿撒托斯、犹格斯、莎布·尼古拉丝、坎普等古老者。这种恐怖的信仰你可以在我们大学图书馆收藏的《死灵之书》中窥见一斑,但是我明白你不会有勇气去查阅它的。我即刻将从这世界湮灭的原因,也只是因为我即将到达古老者的维度,为了不让阿撒托斯被我的到来扰醒,坎普将会在那之前彻底抹去我的存在(我不知道它是否会留下你们对于我的记忆,但那可能是奢求了)。

我们的世界由多种事态(你可以将其理解为一连串的事件)所组成,常态而言,这些事态都是随机的,而每一个随机事态所产生的不同结果,则构成了同一维度内不同的平行世界,米戈们就能够做到穿行这样的平行世界。然而这只是对于同一维度而言的,更高维度的存在者能够改变较低维度的随机事态,使之成为固定事态——就像我们在白纸上写下字。固定事态是必定发生的,而无论多少平行世界也无法改变这一点,而固定事态的发生只决定于更高维度存在者的意愿,除非它们愿意取消,否则固定事态无法被改变——就像我们擦去白纸上的字。我们与米戈都是三维存在的生物,而古老者们则是更高维度的存在者。我们人类目前所知的只到四维,按照爱因斯坦的观点,那是在我们空间的基础上另外加上一条‘时间线’所达到的维度。与此原理相同(当然只是以我文学生浅薄的理解而言),更高维度都是在较低维度的基础上加上一条‘线’,而这条‘线’则是较低维度的存在赖以生存的依据。古老者所在的维度,我至今仍未抵达——我现在已经丢失了时间观念,只能感受到自身在进行某种折叠和变化,在向更高的维度上升,这也是我现在如同全知全能的原因所在(当然实际上,对于古老者我一无所知,它们可以是任何东西,低维生物无法准确认识高维生物,只能是猜测)。我猜想,维度是否如同数学概念中存在着一个‘最大值’和‘无限值’的区别一般,我目前所经历的就是在‘无限值’的维度中递增式上升,而在理论上而言,我最终会抵达至‘最大值’(我不知道还有多久),而古老者就存在于那里。它们将在那里亲手并彻底抹除我的存在。

至于古老者为什么要抹除我的存在,我不得而知。也许只是一时兴起——像我们踩死一只蚂蚁,也许是因为我在窥见世界真相后竟没有完全丧失理智,相反还有沉醉于竟能认识世界真相的意图。因为就我所能知的,所有生物在得知古老者的存在或窥见它们的模糊身影时,无不在精神上被彻底摧毁了,它们失去了了解世界真相的动力,因而也就失去了反抗世界真相的动力。此刻我仍在给你写信,仍在湮灭前叙写这一切,也是这一点的证明,然而除了顽强且仅存的意志力,我并不能为自己的存在做最后的抵抗。我们并不能反抗古老者,即便我们有超越永恒的意志也不行。我们只是阿撒托斯梦中的可怜角色,当它梦醒时所有的一切都会湮灭,除了它自己。从你认识我开始,你便知道我对人类本质的无限崇拜和神化,那时我相信人类无所不能,人类终将不可战胜,而我们终将为人,成为主宰一切的自由人。可现如今,我明白,所有激进主义都是徒劳的,它们所能起到的最终——也是唯一——的作用,就是使人类团结起来,然后在无限的恐惧中谨慎地苟活下去,而不是在自相残杀中灭亡。当然就结果而言,就对于古老者而言,这些都是无意义的。古老者塑造了我们,而我们什么都不是。

所以也许你也不必担心古老者对于我们的威胁。实际上,它们虽然能够毁灭我们或干涉我们的世界,但那其实很难的(就我目前所体验到的而言,当然,古老者的强大远超我的想象,至于那些与我们相同维度的怪物们,它们摧毁不了人类),需要有极致精准的定位才能够完成这种毁灭或干涉——如同在一张写满字迹的纸上找到一个特殊的墨点,如果没有标记,那么就很难做到。米戈们就是在我精神崩溃的时候通过某种邪恶的古老人祭仪式,焚烧了一名人类女性从而使坎普标记上了我,从那以后,我就持续地听到有大地在震颤的声音从各个角度传来。我猜想,那就是被坎普盯上的表现。如果你也不幸被盯上了(就我所能观测的未来,你至死也不会被盯上,但我无法决定它),我建议你在绝望之际选择自杀,千万不要让坎普找到你,否则你要么会在体验到永恒的精神崩溃中被湮灭,要么会像我一样在经历无法想象的精神崩溃后凭着幸运的毅力,然后亲眼面对自己的湮灭(苦笑)。

多亏了你昨晚将勋章翻出来放在月光下,我才能够在数不清的试错中定位到你的位置——当然前提是你必须先到过我的住所,现在想来,这也是我为什么在以往的信中一直邀请你来的原因吧,那是我仅存最后理智的表现——并写下这封信给你(应该还有另外四封信,那也是我在理智几乎崩溃时给你写的)。我想我应当把你所有的疑惑(已经有的和未来有的)都已经解释清楚了,如果你还有其他的疑惑,就请不要再去探索答案了。虽然我猜你本质上胆怯的性格也做不到这一点。

马上、我预感马上我就要迎来湮灭了。我极力想凝聚起我的注意力,可它正在消散。我感受不到四肢,但我所在的整个维度都给予我碾压至粉碎般的疼痛,我开始无法呼吸,有窒息感却不会因此而死。这还仅仅只是开始。我即将在古老者的面前湮灭。

愿你们活下去。

温斯顿。”

 

当我看完这封信时,我已跪倒在地上,间歇的抽泣和无形无限施加在我身上的压力,即便是急促的呼吸也使我喘不过气来。这封信无疑是温斯顿亲笔写下的。是真的、活着的、有自我意识的温斯顿亲笔写下的。然而我却不敢相信其中所写的内容,那过于残酷了。我无法接受这一切。

我浑身抽搐着爬向放着信的床头柜,发了狂地拆开叠着的第二封信,想要证明温斯顿所说的只是诳语和幻想。

然而那封信中的人根本就不是温斯顿!

“亲爱的纳博科文:

如前三封信中我所说对您说的,我即将步入古老者存在的殿堂。这是何等的殊荣啊!咿呀呀——哈呀呀咿,我即将面见古老者,我将是第一人,世界的真相在我的眼前。我已经不相信任何事物了,只有古老者!只有古老者!阿撒托斯!阿撒托斯!咿哈——咿哈——咿哈!未来的一切展现在我的眼中,这是阿撒托斯的无限权能,是阿撒托斯给予我的宠幸,我所见的即是混沌,我所见的即是阿撒托斯!咿呀!为阿撒托斯跪拜吧!未来属于阿撒托斯,宇宙属于阿撒托斯,一切都属于阿撒托斯!咿哈!咿哈!伟大的阿撒托斯,我将为您赴死!孕育千万子孙的森之黑山羊莎布·尼古拉丝,我将作为您的容器!我之无上荣光!咿呀!

您的,温斯顿。”

我瞪着双眼,又从叠着的信封中抽出最后一封。然而那其中的也不是温斯顿写的!

“亲爱的纳博科文:

您终于光顾我的住所了。可惜已经有些晚了。我已处于美妙的升格阶段了。我将成为古老者降临世间的使者,我将整个引领世界的艺术,在阿撒托斯的授意下,我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而阿撒托斯是一切的主宰!如果您能更早一些到来,也许那位使者也会选中您的,然而您错过了机会!愚蠢呀!亵渎呀!咿呀!阿撒托斯!我之无上荣光!

您的,温斯顿。”

我又疯狂地翻看着另外两封信,然而也都一样。它们其中的仍不是温斯顿,温斯顿只在最后一封信中。温斯顿说的是真实的。他说的无疑是真实的。但是我不接受。这不可能。

我恍惚着走出房间,在下楼时差点滚下楼去。旅店老板见状赶忙前来扶着我坐到一旁的椅子上,并喂了我一些茶水。

“究竟发生什么了?让您哭得这么厉害?”旅店老板急切地问道。

我无法说出口,只能看着旅店门外被扬起的灰尘在光束中旋转不止——那灰尘就是我们。

“对了。这您肯定是感兴趣的!今天的‘生活报’上登了一篇温斯顿的遗稿。破天荒的整张报纸都写满了这事,还加印了两张。这下能够确定温斯顿是自焚的了。毕竟能写出这种东西的人,精神估计都已经被摧毁了吧。自杀倒真是捷径了。不过死后还能让我们以一份钱的价格买到三份报纸的小说内容。也是死得其所了。”旅店老板边说边将今日的“生活报”递给我。

当我看见“生活报”用《坎普》作为标题时,我知道一切都完了。

我手脚并用地带着报纸爬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内。我试图从报纸上的内容中找到温斯顿来信中所错误的点。我反复对照着,将报纸与来信都读了十遍。然而那“嗡嗡声”是对的,“被献祭的女人”是对的,“震颤声”也是对的。甚至,《坎普》也是温斯顿所写的。是他作为我们这一维度的人,作为“类存在的人”,在理智之弦即将绷断前写下的。

温斯顿说的是对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阿撒托斯是真的。莎布·尼古拉丝是真的。犹格斯也是真的。伯希坦是真的。米戈也是真的。

我仓皇地把这份报纸和温斯顿由彼界送来的信连同那枚勋章塞进旅行包中,不顾形态地向外逃去。

离开这个镇子!离开这个镇子!离开这个镇子!我的脑海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我冲出旅店,站在由沥青混凝土浇筑成的马路中央。耀眼的太阳光直透我的瞳孔。在那瞬间,我感到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晃动,随后我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我仅存的知觉告诉我我的脑袋右侧部分有什么热乎的东西正在流出来。

在意识恍惚中,旅店老板还在叫喊着:“喂!不就是一份报纸吗!我送你好了!你别摔着了啊!喂!你还好吗!喂!”

在跌倒后,我好像看见了科里奇、托里茨、卡尔斯、普兰特、普利斯、桑切斯、马丁格尔他们在路中间向我围了过来,他们在大喊着:“纳博科文同志!请救救他!……”

我失去了意识。

等我恢复意识再度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了马萨诸塞州自己的住所。据邻居们事后回忆所言,当时是几个工人送我回来的。我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从那之后我开始主动与工人们打好关系。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够活下去,我们才能够活下去。

我遵守着温斯顿的忠告,每年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去工人社区与他们一起交流,有些时候我在那里做老师,教育他们一些知识;有些时候他们给我当老师,告诉我工人阶级是什么。我还建立起阿卡姆工人群体与盖斯镇工人群体之间的联系。我就这样蜷缩在工人阶级之中,在永无止尽的恐惧中等待着来自古老者的审判——与之相比,与资产阶级的决战显得是那么轻松。

我已不再是文学评论家,而转行做起了教师——这也是为更好地给工人们传输知识,然而当我偶然得知最近在欧洲的某些地方出现了一种所谓的“未来主义”的思潮时,我不由得毛骨悚然。它们超越了传统的“未来主义”模式,而要求取消艺术的意义,只要求艺术的形式、音律等。我无法干预它的出现和传播,但是我恳求祷告它不会产生什么恐怖的影响。

在我恢复意识后的每天夜里,我都会拿出那温斯顿那封自远方写来的信。我每夜都在无尽的恐惧和温斯顿的纵情救赎中尽情哭泣,以期第二天能够不以歇斯底里的状态生存下去。即便是温斯顿的友情,即便是这已经超越无数维度的友情,在古老者的存在下都显得不值一文和苍白无力。我已经从根本上感到无边的恐惧和无能为力。我已经完全确信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所能做到的不过是抱团取暖,争取在恐惧中苟活下去。以团结的姿态如蝼蚁般苟活下去。

可有时候我又会不由自主地疑惑道,为什么古老者没有清除温斯顿在我脑海中的记忆呢?这一点到底是古老者一时疏忽而造成的随机事态,还是这也是精确算计好的固定事态呢?我不寒而栗。我也曾动过去图书馆借阅《死灵之书》的念头,可是我害怕一旦我将之付诸实践,那大地的震颤声就会在我的耳边响起。我没有那个胆量。我是个懦夫。

我只能在我时刻恐惧却最终平静度过一生的遗稿——也是我将要连同温斯顿的来信一同焚毁的遗稿——最后,写下:

愿我们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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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迷途的香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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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错,故事性很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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