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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狂想曲

更新: Apr 24, 2023  

1984狂想曲

“或于北边大洋,以巨大漩涡,

沸腾在最遥远极北之地

裸露的忧郁岛屿四周,而大西洋惊涛

注入多暴风雨之赫布里底群岛之间。”

——詹姆斯·汤姆逊(James Thomson)

尽管六月属于夏季的分支,但在朱拉岛上的六月却没有别处晴空万里和葱郁繁盛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阴雨绵绵和不断发酵着的沼泽,位于北面的诸农场随拔高的山势屈服于南方勾起的荒原,不得不在浓厚的云层下被灌以浑浊的泥水。一本当地的旅游指南曾写道,自南而北的地势风貌会使“景色转变有悦目之感”,但那显然不包括雨季,“一直的”雨季。雨季的朱拉岛,在命定时刻缠绕着诅咒,昏暗且孤独,一切改造与征服朱拉岛的企图都被摧毁,诸神在此以惩处人类的傲慢无知与可怜希望。

奥威尔停下手中忙碌的笔,从工作室的老旧玻璃窗缝隙中向远方朦胧在细雨中的山原望去,他喜欢朱兰岛,喜欢夏天,但厌恶它的天气。阴郁的天气像是奥威尔头脑中的思绪在自然上的重演,使他更加不悦。奥威尔正在写作《1984》(Nineteen Eighty-four),可这本小说的主题是什么,他还没能明确下来。他于一年前出版的《动物庄园》(Animal Farm)因其“被背叛的革命”主题而大受欢迎与吹捧,那是这位曾经的“托洛茨基主义者”对历史戏仿的寓言童话和对过往的决断。《1984》的主题是沿着《动物庄园》的幻梦进一步往下走,还是另辟蹊径,奥威尔拿不定主意。对于斯大林的暗喻嘲讽使他在外界的评论中被迫担负起“反共产主义”的罪名或赞美,以明智的态度来讲,他需要沿着《动物庄园》的主题进一步去幻想一篇革命史诗,这也曾是他在加泰罗尼亚的梦。但奥威尔对此仍存疑虑。二月中旬时的肺部内出血打消了他对这一主题的信心,也许是肺痨,但谁也说不准。奥威尔隐隐觉得《1984》就是他文学生涯的绝唱,所以他想让《1984》的主题更具价值,而不仅仅是沦为乐观主义的美梦和革命者的呓语。但那具有崇高价值的主题到底是什么,他毫无头绪,因此他只能暂居于“革命史诗”这一美好但无趣的主题中。然而这一主题也没奥威尔想象的那般好写,对社会主义前景和身体越来越抱悲观主义态度的他自然是无法将乐观主义的泉流诉于笔下的。

奥威尔从书桌中起身,在并不高的天花板下低着头来回踱步,使他的脸拉得很长,并在木制地板上踩出“嗒嗒”的响声。然而乐观主义的灵感并没能在他的来回踱步中像在朱拉岛西岸海湾里的海豹一样浮现于脑海中。

“埃里克,你在里面吗?”这时从这间封闭的工作室门外传来管家阿芙利尔的声音和一阵紧凑的“哒哒哒”敲门声。

奥威尔停下脚步,变得更加烦闷——很显然他之所以要把工作室封闭起来,就是不想让其他人打扰正在创作中的自己。

“怎么了吗?”奥威尔大声问道。

但门后没有回答,仍旧是规律的“哒哒哒”敲门声。

奥威尔看向门一会,依旧是整齐的“哒哒哒”的敲门声,他略感无奈,只能皱眉快步走向那扇结实的白木门,解开锁扣,粗鲁地把门拉开了。

然而奥威尔在门外看到的并不是那个与自己一样又高又瘦,还有着深深沟纹、满腹怨气的老处女,而是一个全身都用黑布缠着的怪人,像是埃及木乃伊的黑色版本。

奥威尔立刻意识到这是斯大林派来刺杀自己的特工。托洛茨基在1940年被苏联特工刺杀的记忆此刻如同黑格尔式的历史即将在他眼前重演。奥威尔尖叫着逃离木门,往工作室里跑去。他希望能通过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使自己在这场政治迫害中幸存下来,然而整座屋子除了这间工作室内的躁动外毫无动静,诡异得像是坟场。黑布怪人紧紧地跟在奥威尔身后,尽管他全身都被黑胶布裹着,但他却能精准地跟在奥威尔身后,不用说,这种事对于苏联特工而言也只是小菜一碟。很快,奥威尔就缩到退无可退的角落,眼睁睁地看着黑布怪人向自己靠近,他慌乱地抓起手边所有的一切朝黑布怪人砸去,装有盆栽的花盆、灰黑色的打字机、叶芝的诗集和无数他用以写作收集来的书籍,然而这并不能够阻挡黑布怪人前进的步伐,即便是被尖锐物准确地砸中了额头,也未能消减这位苏联特工的顽强毅力。他站在缩成一团的奥威尔身前,在他那用黑布缠起的左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冰镐,他面部的胶布此刻正轻微地蠕动着,像是在透露什么信息。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当奥威尔刚听清那从黑布中传来的诡异低语时,一记强力的冰镐已经插在了他的胸前。

“你是托利党人……”

还没等奥威尔听清黑布怪人说了什么,又是一记冰镐插在了他的腰间,他感觉自己的肾被扎穿了。

“你是北约主义者……”

奥威尔才刚体验到躯干被野蛮破坏的痛感,一记冰镐就让他体验到更加全面的痛楚。这次是他的肩胛骨,它被干净利落地刺穿了,奥威尔感觉到好像骨髓在向体外流动,痛楚使他失声尖叫起来。

“你是无政府主义者……”

这次是大腿,黑布怪人像是故意避开股骨体,用力地插进奥威尔大腿的肌肉组织,直到冰镐锋利的前端抵住奥威尔身下沾血的木板。

“你是托洛茨基主义者……”

同托洛茨基的噩运一般,黑布怪人给奥威尔的最后一击是从他顶骨的矢状缝开始,到冰镐沾满奥威尔的脑浆结束的。奥威尔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跟那位自己先前无比崇拜,而后来又清楚明白必须反对的苏俄革命家托洛茨基是一个死法。

然而在意识即将面临漆黑前,奥威尔终于想明白了黑布怪人最开始的低语。

他颤颤巍巍的声音同他后脑勺的脑浆一起流出体外,在最后时刻沾上世界的影子。

“我是奥威尔。乔治·奥威尔。”

他闭上了双眼。

奥威尔从噩梦中猛然惊醒。他急忙环顾四周,来确证当前的现实情况。在惊恐地观察了有两三分钟后,奥威尔得出了结论:自己还活着。刚刚那真切的死亡体验只是他时有的噩梦而已,就像他常做自己在西班牙内战中被炸死的梦。也许对于心理学家而言,这噩梦的意义会比它所演绎的内容要更多,但在奥威尔这位屡次因荒唐理由而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幸运星眼里,噩梦只是噩梦,最多也不过是道德层面的说教。

奥威尔端起放在写着零星字迹手稿边上的杯子,把里面剩下的一点咖啡一饮而尽,为提提神,也为冷静一下心智。在稍作休整后,奥威尔转身看向挂在身后墙壁上时钟,时针此刻正指向“九”,而分针则对应着“一”。奥威尔感到不妙,他的朋友兼管家阿芙利尔曾要求他在早晨八点准时下楼吃早餐,可现在已经远远超时了。

奥威尔急忙从工作室内走出,在二楼另外的三个房间里选择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在衣橱前利落地把被汗液浸透的白色短衫换下,随后套上一件白色衬衫,在小心翼翼地确认阿芙利尔不在她的房间之后,奥威尔匆匆下了楼。

从老旧木制楼梯下来左拐的房间便是厨房,奥威尔弯着腰走进这间屋顶低得夸张的小房间,在餐桌旁找椅子坐下。厨房的南面是一道被浓烟熏黑的赭色墙壁,灶台就倚靠着这道墙壁,日常厨具陈列在灶台上,在它们的不远处就是那个发出浓烟的“罪魁祸首”——一座老式大炉子,这座炉子上还有用石墨涂抹的痕迹,早在那时它就已经破旧生锈。并不很大的餐桌被摆放在厨房的正中间,这样方便偶尔来拜访奥威尔的客人与主人一起进餐。

阿芙利尔为奥威尔准备的早餐此刻还在餐桌上,也许是因为奥威尔这是第一次违反规定,所以它们并没有被扔进垃圾桶。奥威尔迅速地解决掉眼前的苏格兰面包、煎蛋和火腿,填补了饥饿的肚子。在吃火腿的时候,奥威尔想起了他在房子南面一个山坡上的牧场,牧场里养了很多家禽,还有一头猪,这头特立独行的猪总让奥威尔想起《动物庄园》里的雪球,为此奥威尔想尽早地宰了这头猪。

吃完早餐从厨房出来后,奥威尔打算去朱拉岛东南海岸的克雷格豪斯村(Craighouse)喝个酒缓解缓解心情,顺便再去那的商店里买点咖啡豆,家里的已经快用完了。不过要说优先级的话,也许买咖啡豆更重要些——要是现在的奥威尔连咖啡都喝不上,那他的创作就更雪上加霜了。

在绕着房子转一圈后,奥威尔确认了阿芙利尔此时也没在打理他的花园,那阿芙利尔应该是在牧场里了。

奥威尔大步朝南方走去。今天的天气尽管还是阴天,但看起来不会下雨。他打算先去阿芙利尔所在的牧场,然后再穿过他亲手拿长柄镰刀砍出的足足有7英里长的灌木丛小道去阿德鲁萨(Ardlussa),那里是朱拉岛自西南码头途径东南村镇,最后再转向北部的唯一一条公路的终点。等到了阿德鲁萨,他再想办法去克雷格豪斯,如果有顺风车那就再好不过了,没有的话就得步行去了——那就还得再走起码18英里远的路!

奥威尔从房子坐落的褐色荒原中走出——当地人称呼这里为巴恩希尔(Barnhill),向南走到四处长满灌木丛的草黄色山坡。他远远地看到自己那座搭在山坡间的牧场,里面的家禽正四处晃悠着,还有那头猪。阿芙利尔此时正在牧场中赶着这群动物。

“阿芙利尔——”奥威尔扯起嗓门朝山坡大喊道,而相对应的,阿芙利尔则在牧场里转过身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咖啡没了——克雷格豪斯——”奥威尔一边大喊着,一边用肢体语言夸张地表明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阿芙利尔也很快领悟了奥威尔的意思,她在牧场里朝奥威尔的方向大喊:“别喝酒!”把身边的那头猪惊得吱呀乱叫。

在阿芙利尔明白自己的意思后,奥威尔就不再往牧场方向走了,而是转了个斜角,往他自己砍开的灌木丛小道去了。

六月已过了大部分花的花期,只有月季星星落落地散布在长到小腿高的灌木丛中,给因土地贫瘠而营养不良的褐黄色和浅绿色灌木丛增添了点点淡红,,使之不至于单调和死气沉沉。

奥威尔喜欢园艺,他在自家附近打造了一座花园,里面种着他所钟爱的郁金香、桂竹香和雪滴花……他刚来朱拉岛的时候心思全在牧场和花园上,对于写作则毫无思路,尽管他现在也毫无思路。但此时的奥威尔无暇观赏这些散落在野丛中的精灵们,25英里远的路程需要他抓紧时间,否则能否在天黑前回到巴恩希尔都是问题。人们常说与世隔绝,但只有到了朱拉岛才能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奥威尔大步踏在掩盖在灌木丛根茎下的深褐色土地上,一个小时的独自旅程难免让他又想起那个险恶的梦境。奥威尔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它不同于梦到在西班牙的死亡故事,它是毫无经验的,最多是根据传闻曾想象过的。奥威尔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思考着原因。最后他把做梦的原因归结为他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而《1984》还尚未完成——因为托洛茨基被暗杀时也恰好是在写作《斯大林传》,那是他未竟的遗稿。显然他的潜意识将二者之间的共同点联系了起来,他的道德观要求他不顾一切地去写作《1984》,即便是付出死亡的代价。

在奥威尔努力说服自己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阿德鲁萨。正当他四处打探有没有前往克雷格豪斯的车辆时,他发现在那条公路的终点竟新开了一家咖啡摊。这下可省了奥威尔大把时间了,他不打算喝酒了(阿芙利尔也不让他喝),那对他生着病的身体影响恶劣,他打算喝点咖啡以替代酒精,最后再看看能不能从店家这里买一些咖啡豆回去。

咖啡摊由简陋的木板支架拼搭而成,外面有个老旧的遮阳棚,遮阳棚下是几把黄中漏黑的过时木椅,其中最左侧的木椅已经有顾客占下了,奥威尔隔着那个位置坐下,随后向摊点老板要了份加糖咖啡。

“喝咖啡还要加糖吗?”边上的顾客带着善意地调侃道。

奥威尔报以友善的态度向那位顾客笑了笑。但这时他才发现,摊点老板和坐在他身旁的顾客竟出人意料得相像:同样瘦削的面貌和黝黑的皮肤,看似纤细实则结实的身体。在简单的问候后奥威尔得知二人是兄弟,祖籍乌克兰人,不久前才从苏联逃亡到英国,丘吉尔在三月五日的“铁幕演说”无端加剧了兄弟二人逃亡的难度,但好在最后还是成功了。摊主和顾客建议奥威尔分别称呼他们为“穆奇沃斯基”和“雷畲俄诺夫”,这是他们在苏联的名字,在英国的新名字兄弟二人还没想好,但他们说会尽快想好的——毕竟在反共形势越来越严峻的英国环境下,他们必须确保自己不被军情六处怀疑是来自苏联的间谍。在得知他们面前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动物庄园》的作者时,两兄弟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讶,倒像是有所预料的表情。当然从当地人口中风闻的“巴恩希尔的反共作家”可能是他们做出如此反应的主要原因。

雷畲俄诺夫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跟奥威尔谈起他的《动物庄园》。

“写得不错,但缺点是不够透彻。”这位来自苏联的异乡人评论道。

“透彻?”在奥威尔反问的时候,穆奇沃斯基把已泡好的咖啡端到了奥威尔面前。

“该怎么说呢……《动物庄园》看完给人的感觉更多是惋惜,而不是痛恨。讽刺的程度足够,但还没有到引起人们仇恨的地步。”雷畲俄诺夫进一步说道。

他说的很对。奥威尔在心中默默说道。

“显然,作者——请原谅我这么说,奥威尔先生——对于社会主义仍持某种程度的信念,而不是像外界所认为的‘作者是个不折不扣的反共主义者’或‘是资产阶级的猪猡’。然而这并不值得自豪,而是该感到惋惜……”雷畲俄诺夫说着说着就停下中断了,像是这段评论就该到此结束。

奥威尔还想继续往下听这位异乡人对自己的评论,但他却把话题转到了其他人对奥威尔的评论上去。

他提到了一名年轻的社会主义者爱德华·帕尔默·汤普森(Edward Palmer Thompson)对奥威尔的看法,“一名背叛了在西班牙因崇高目标而牺牲的人们的反共主义作家。”

奥威尔苦涩地笑了笑,他脸上的皱纹挤成一道弯:他并不在意外界庸俗学者们对他的评价,他也无从得知这位神秘的汤普森是什么角色。

与奥威尔相对的,雷畲俄诺夫则是故作姿态地笑了笑,说这位汤普森将会是能够改变英国史学界的历史学家。

奥威尔不解雷畲俄诺夫何以对这名未经世事的年轻人下如此之高的评价,毕竟他目前都没有问世的作品以供参考,但雷畲俄诺夫只是像开玩笑般回答道:“我什么都知道。”奥威尔也权当这是玩笑,并没有当真。

两人就这样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就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展开讨论,他们就苏联的历史、民主制度和科学等各个方面相互交流,咖啡喝完了就再续一杯,讨论内容尽了就换个方面。雷畲俄诺夫优雅的气度结合上他惊人的知识量使奥威尔觉得不可思议,好像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一样。两颗杰出的大脑在咖啡因的刺激下热烈地讨论了数个小时,穆奇沃斯基偶尔也会参与进来,但不像他的弟弟那般健谈。等奥威尔察觉到时间的飞速流逝时,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与雷畲俄诺夫的畅谈使他忘记了午餐也忘记了饥饿。知识填补了食物的空缺。在离开之际,奥威尔提出要向穆奇沃斯基买些咖啡豆回去,并将咖啡钱和咖啡豆钱一并交付给穆奇沃斯基,但这位友善的异乡人拒绝了奥威尔的咖啡钱,只收下了他买咖啡豆的钱。穆奇沃斯基给出的理由是,雷畲俄诺夫已经好久没有遇到能跟他畅谈这么久的人了,作为弟弟在异乡的第一个知己,这顿咖啡钱就免了。这让奥威尔想起了他因与工人阶级同志的实际接触而感到精神振奋的经历,他在《巴黎伦敦落魄记》(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通往维根码头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和《向加泰罗尼亚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中都表达过类似的感情。所以他并没有拒绝这番好意,但对于穆奇沃斯基的判断,奥威尔觉得有些不妥,尽管自己跟雷畲俄诺夫很聊得来,但他明显感觉到雷畲俄诺夫的意识形态与自己是格格不入的。雷畲俄诺夫是彻底的反共主义者(或者说对共产主义毫无兴趣),而自己则是社会主义者,尽管是作为异端的社会主义者。

在向两兄弟道过谢后,奥威尔踏上了回家的路。他慢吞吞地走着,思考着自己与雷畲俄诺夫谈话的内容,这使他更加确信了他与雷畲俄诺夫之间的区别。当雷畲俄诺夫在讲关于苏联的事时,他表现得好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国度。奥威尔猜测雷畲俄诺夫也许是政治性性无感(奥威尔在他新小说的构思中想把“性”与“政治”扯上联系)。

等到奥威尔回到在巴恩希尔的家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阿芙利尔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她察觉到了奥威尔不自觉表现出的许久未现的喜悦,她试着询问奥威尔发生了什么,但奥威尔并不想告诉她,她也就此没有继续追问。

晚餐过后,奥威尔回到了自己紧闭的工作室,他对于“写一篇革命史诗”这个任务有了新的素材,尽管那个素材是以反面来呈现的。但奥威尔还是觉得缺点什么。他虽然有了一些灵感,也写下了不少内容,但仍觉得不够。

他想他还会去拜访雷畲俄诺夫和穆奇沃斯基这两位异乡兄弟的。

六月很快就过去了,朱拉岛迎来了更加温热的一九四六年七月和八月。在飞逝的时间中奥威尔已经养成了一个规律的作息时间:早晨八点起床,在八点半前吃完早餐,八点半至九点打理自家花园,九点钟后出发前往阿德鲁萨,十点抵达那的咖啡摊去拜访雷畲俄诺夫和穆奇沃斯基两兄弟,与他们交谈到十一点半然后回家,在回家的路上凭记忆在笔记本上写下与雷畲俄诺夫和穆奇沃斯基对话的内容,在下午一点左右回到巴恩希尔,在一点半前吃完午餐,然后直到晚上六点半吃晚餐前都在工作室里埋头写作《1984》,晚上六点半至七点半完成吃晚餐和洗漱这两项工作,然后直到十二点前又继续去工作室里写作,十二点之后(等咖啡也失效后)再回到卧室休息,直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循环往复。除此外的事务他都交给阿芙利尔去处理了,一开始阿芙利尔也对此颇有怨言,常常指责奥威尔不顾自己的感受,她说奥威尔为了写作已经“把平等的原则都抛之脑后了”。好在后来保姆兼孩子奶妈苏珊带着奥威尔的儿子理查德在七月七日跟来朱拉岛了,于是阿芙利尔把自己的任务又大部分交给苏珊了。在苏珊来后,奥威尔的日常生活有了些许变化,他从用于写作的时间中抽出不少时间来陪伴理查德,但又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在这件事上。一方面是因为奥威尔仍专注于写作,另一方面是奥威尔担心自己肺部的问题是肺痨,会传染给自己疼爱的儿子。

保姆苏珊也很快注意到她雇主不同寻常的态度,她自一九四五年七月起就服务于奥威尔,但从未见他露出过难以掩饰的喜悦之情。她对奥威尔往返于阿德鲁萨的行动表示怀疑,为此她甚至不惜与看她不顺眼的阿芙利尔达成协议:她一个人完成她和阿芙利尔在上午九点至下午一点的全部家务和牧场事务,好让阿芙利尔在这段时间内有空去跟踪奥威尔(本来阿芙利尔是不乐意做这种事的,因为她了解奥威尔。奥威尔之所以喜欢朱拉岛,有很大原因是因为与世隔绝的状态能够保证他的个人隐私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这位冷淡的雇主能露出欣喜之色。但阿芙利尔带回来的答案使苏珊感到失望,同时她对这位冷淡的雇主又多了份私底下的同情。

奥威尔也注意到事情的异常了:自从七月十三日以来,每次他从阿德鲁萨回来的路上都会碰见阿芙利尔的身影,他这才发觉到自己被跟踪了,等到七月二十日,他对此已经忍无可忍了。他严厉斥责了阿芙利尔,并要求她之后不许再跟踪自己。阿芙利尔无条件接受了奥威尔的通牒,也确实不再跟踪他了,但奥威尔自己却开始怀疑了,他每次从阿德鲁萨回来时都要花不少时间观察阿芙利尔或苏珊是否在跟踪自己。

好在这份不信任感并没有波及到雷畲俄诺夫和穆奇沃斯基两兄弟身上,奥威尔依旧去他们的咖啡摊上买单(他甚至提出要付两倍的价格买单,因为怕在阿德鲁萨的生意不景气会让两兄弟离开这里),依旧去跟他们讨论关于苏联的事。他们谈列宁,谈托洛茨基,谈季诺维耶夫,谈捷尔任斯基,当然也谈斯大林。他们从《四月提纲》聊到十月革命,再从十月革命聊到共产国际,聊到契卡(雷畲俄诺夫说“契卡”现在在苏联被叫做国家安全部),最后聊到集体化和大清洗。他们几乎是无所不聊,从布列斯特(Brest)聊到符拉迪沃斯托克(Vladivostok),从东正教聊到无神论,从普梯洛夫工厂聊到圣瓦西里大教堂(Saint Basil’s Cathedral)。在长达两个多月的交流中,奥威尔还没注意到自己的社会主义信念也在不知不觉间动摇了,他为雷畲俄诺夫口中的在政治上性无能的工人阶级辩解,也力求在苏联卫国战争中发掘无产阶级能动性的影子,他承认苏联建立在“不义”的基础上,但并不否认苏联的“变革”意义,他试图通过填补经验性的知识去挽救这座欲倾的大厦,但那很快就被证明为是无事于补的了,尽管他的《1984》此刻还在为“革命史诗”服务。

奥威尔对于社会主义的坚定信念持续到八月二十一日。那天上午他仍旧去阿德鲁萨找雷畲俄诺夫和穆奇沃斯基两兄弟,但雷畲俄诺夫却跟他讲了个此刻正发生在苏联国内的事。雷畲俄诺夫将之称为“李森科(Lysenko)的极权事变”。对于李森科,奥威尔曾听过有关他的传闻,但并未把他当作一回事,因为他对于遗传学说的观点显然是错误且反科学的。直到雷畲俄诺夫说出李森科对于遗传学的观点如今在苏联生物学界已基本上成为真理、任何反对他的人都将被处以流放刑时,奥威尔的社会主义大厦轰然倒塌,他怎么也没能想到马克思以“科学社会主义”而闻名并依此在工人阶级中发挥影响力,而作为名义上继承Marxism的苏联却以“意识形态”取代了“科学”的地位,到底是“科学”的反动本质还是苏联的反动本质已经让奥威尔混淆不清了。辩证法的残酷幽默使得雷畲俄诺夫和穆奇沃斯基两兄弟哈哈大笑,却让奥威尔面色铁青——活像一副还在中世纪生活的天主教徒面孔,他感到耻辱。

雷畲俄诺夫察觉到了奥威尔的变化,但为时已晚。尽管他及时把话题从“李森科的极权事变”转向了时髦的弗洛伊德(Freud)学说,并开始谈起有关梦的内容,但奥威尔已经听不进任何东西了。

“也许……我是说也许,梦可以作为一种预言的形式出现……”雷畲俄诺夫以一种颇为自信的口吻说出这番迷信的言论。

这是雷畲俄诺夫第一次表现出可能有迷信的倾向,但奥威尔已经无暇顾及雷畲俄诺夫是基督徒还是无神论者,抑或是遥远美洲马萨诸塞州的偏僻信仰徒众,这都与他无关。雷畲俄诺夫的话只是在奥威尔的脑中简单地过滤了下,他麻木地点点头,以示对雷畲俄诺夫的话表示赞同。此刻在奥威尔眼前展开的,是关于极权主义征服世界的恐怖幻影,而不是对于宗教信仰或个人迷信的微小争论。

在八月二十一日从阿德鲁萨回来的路上,奥威尔只在笔记本中颤颤巍巍地写下了“李森科的极权事变”这几个字和简要的介绍。这天的天气格外得好,太阳炙烤着大地,将奥威尔蒸得满头大汗。奥威尔在回巴恩希尔的路中吐了三次,又靠着顽强的意志从深褐色泥土上爬起,在中暑的晕眩幻象中摇摇晃晃地走着,在距离巴恩希尔还有半英里远的时候,奥威尔倒下了。阿芙利尔出于担心在下午一点十分出来寻找奥威尔,结果在半英里外发现了严重中暑的他,最后艰难地把他背回了家中。

奥威尔在短暂的休息后恢复了些许意识,便执意要去工作室里进行写作,那是他最后的庇护所。苏珊向他提起自己的男友可能会在近期来这里拜访他,也许就在九月份。奥威尔只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就到工作室里去了。他将所有的恐惧、不安都压抑起来,使之变成廉价的乐观主义蒸汽,用来发动他《1984》这台过时的机器。

情绪上的禁欲主义使得奥威尔本就不乐观的身体彻底垮了,从阿德鲁萨的噩梦中逃回消耗了他几乎全部的精力(还剩下的精力则全部都给了《1984》)。他病倒了,病得很重,两周时间都未再出过家门一次,就连他的花园都不得不交给苏珊和阿芙利尔来打理。好在这两位善良的女性没有抛弃奥威尔,反而还更加精心地照料他,这使得奥威尔的身体得以慢慢恢复正常。

《1984》的初稿还差个尽善尽美的结尾,但奥威尔已经不想再写作了,他也不想再去阿德鲁萨拜访雷畲俄诺夫和穆奇沃斯基了。他宁愿多陪陪自己的儿子理查德。事实证明他是正确的,与儿子的朝夕相处(尽管是有距离的,因为肺痨的危险性)使他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他感觉“在他的生命中好像又燃起了火”。

一九四六年九月十一日上午十一点,朱拉岛笼罩在阴雨里,而奥威尔开始在紧闭着的工作室内思索着《1984》的结局该如何展开。经过两周的身体调养和随后一周的精神恢复,他终于又重新拿起了笔,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有了能够写下好结局的灵感。

很快他就在灵感枯竭中无所适从,他想到用亲情作为《1984》这篇“革命史诗”初稿的结局,但那样似乎太过俗气了。

“埃里克,午餐准备好了——”在奥威尔还没想出更加优秀的结局前,阿芙利尔的声音就已经穿过楼道和木门进到奥威尔的耳中了,他从书桌上站起活动了下身子,开门下楼去了。

当一家人都在厨房的餐桌上用餐时,苏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她的男友霍尔布鲁克今天下午就会到达巴恩希尔,她是在一天前得知这个消息的,但繁忙的家务活让她忘记跟自己的雇主说明这件事了。

奥威尔对此无所谓,就像他得知其他访客来拜访的消息时一样冷淡,他只是吃着他最喜爱的米饭布丁,在脑中构思着自己小说的结局。他要求阿芙利尔在下午时泡一杯咖啡给自己,好让自己逼出有关结局的灵感,阿芙利尔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吃过午饭后,奥威尔回到楼上,他想去苏珊的房间里看看理查德,但发现理查德还在睡觉后就没打扰他了。奥威尔在默默注视了理查德几分钟后,又进到自己那间封闭的工作室内,开始构思他史诗的最后章节。

窗外的天气同奥威尔的思绪一样糟糕,微微细雨将远方的山原淡化成一团褐黄色水彩,奥威尔坐在书桌前,翻看着自己已经写下的密密麻麻的字迹,为无法替它们划上一个完满的句号而感到焦躁。奥威尔试着写下一些字,但又很快将它们划掉了,他疲乏地靠在椅子上向后仰去,椅脚在木板上发出“嚓嚓”声。他从窗户缝隙中向窗外看去,但一团模糊的风景是不会给他灵感的。无奈之下,他从书桌中站起,开始在工作室内来回踱步,他希望能通过有规律的活动使大脑运转起来,让灵感涌现出来,但踩在地板上的“嗒嗒”声不仅没有让他思绪泉涌,反而进一步加剧了他的烦闷。他似乎陷进了一个死循环当中。

“埃里克,你在里面吗?”门外传来了阿芙利尔的声音和一阵敲门声。

奥威尔正想应话,但他杂乱的意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感觉这好像似曾相识,他似乎在哪见过这样的场景。

奥威尔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在六月份他做过的一场梦。梦中同样是阴雨天,梦中的他同样是为写作困扰,梦中的他还被苏联特工血腥地刺杀了。连带这一可怖的梦一同被记起的,还有一句不知道是谁曾暗暗说过的“也许……我是说也许,梦可以作为一种预言的形式出现……”

奥威尔也马上想起来了,那是雷畲俄诺夫,这句话是他说过的。

仅仅是短短的一瞬间,奥威尔就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了一起,眼前的现实突然变得阴森可怖起来,在那门后的也许就是那个黑布怪人!他现在正在模仿阿芙利尔的声音,好诱骗自己去开门,然后将自己残忍地慢慢杀害!

奥威尔又凶恶又恐惧地仇视着那扇门,他突然想到自己应该大喊大叫,好让其他人来救自己,把自己从这个恶魔的手中解放出来。

他惊声尖叫道:“苏珊!苏珊!阿芙利尔!阿芙利尔!理查德!”

很快他的尖叫就引起了门外的骚动,慌乱的敲门声急忙响起。

“乔治!你在里面怎么了嘛?需要帮助吗?”这是苏珊的声音,她听起来很慌张。

“埃里克!埃里克!你没事吧!”这是阿芙利尔的声音。

同时还有一阵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婴儿啼哭声,那是理查德的哭声。

可万一,这些也都是黑布怪人所编造出的声音呢?

“奥威尔先生!您在里面还好吗?”忽然从门外传来了一个男性坚实的声音,这声音奥威尔从来没听过,随这声音一同传来的是他正在用力踹着工作室老旧木门的响声。

奥威尔感到头痛欲裂,他似乎有些歇斯底里了。他突然想起,阿芙利尔来敲门,也许只是为了给他送咖啡,那是他在午餐时要求的。至于那个陌生的男性声音,好像苏珊提起过她的男友将会拜访自己。

奥威尔鼓起勇气,浑身颤抖地走向那扇木门,木门后传来“噔噔”的踹门声,奥威尔深吸一口气,随后像是在挑战自己的极限一般用力扯开了木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黑布怪人,而是确确实实的苏珊、阿芙利尔和一名奥威尔不认识的男性。

奥威尔的满头大汗和苍白脸色引起了门外人的注意,他们不知道奥威尔在工作室里经历了什么,他的身体才刚刚恢复就又变成这副模样,使关心他的人都感到无比的痛心。

奥威尔无视了他们的关心,而执意地小声说着什么。他必须确认,此时的他确信还有一个潜藏着的梦魇。

“苏珊,你的男友是什么人?”

门外的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大汗淋漓的作家脑子中在想些什么事情。

“霍尔布鲁克刚刚退伍,马上要从唐宁学院毕业了。对了,他跟您一样是个社会主义者,他是CPGBist!他有很多话想跟您说!”苏珊试图以自己兴奋的情绪去带动她这位可怜雇主的可怕情绪。

然而在奥威尔听到这句话后,他的梦魇被确证了,他的精神忽然崩溃了,他眼中的场景像是被人甩上了一道浓墨,被彻底扭曲了——苏珊、阿芙利尔和霍尔布鲁克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共谋!他们一起变成了黑布怪人!

奥威尔尖叫了一声,然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的生命之火式微了。

奥威尔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他身边讨论着什么,他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发现苏珊和阿芙利尔正焦急地守在自己身边。

“你说乔治在三个星期之前精神状态还好好的,每次从阿德鲁萨回来都看起来那么高兴,为什么从八月二十一日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萎靡不振了。”苏珊焦虑的语气中带了点哭腔,她为她的雇主感到可怜。

“你不许叫他乔治!他的名字是埃里克!要不是你说了那些话,埃里克也不会晕倒的!”阿芙利尔的语气很焦躁。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而且我只是正常介绍霍尔布鲁克而已,我也想不到乔治会因为他晕倒过去啊……”在阿芙利尔的指责下,苏珊也开始内疚起来。

在一阵平和的沉默后,阿芙利尔终于开口了:“……也许埃里克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吧,可能他也发觉了自己每天去阿德鲁萨马路边上傻坐着的事……然后他就精神失常了。”

阿芙利尔说完后长叹了一口气,而苏珊则是小声抽泣了起来。

自己每天去阿德鲁萨马路边上傻坐着?阿芙利尔在说什么……难不成这又是梦吗?

奥威尔重重地揪了身上的一块肉,但疼痛感是真实的。随后他睁开了双眼,这确实是现实。

“乔治!”

“埃里克!”

“你感觉怎么样?”苏珊和阿芙利尔几乎是同时问出的。

奥威尔没有回答,而是起身坐着,问道:“理查德呢?”

“霍尔布鲁克正在陪他……”

还没等苏珊把话说完,奥威尔就立马下床闯进了苏珊的卧室。

但与奥威尔所担心和害怕的不同,霍尔布鲁克正逗得理查德喜笑颜开,发出叽叽喳喳的笑声,显得十分可爱。

奥威尔悬着的心在这和谐美好的画面中也渐渐平复下来。

他走到理查德面前,也学着霍尔布鲁克扮出鬼脸,逗得理查德“嘻嘻”地笑起来。

“papa……”理查德向着他正扮着鬼脸的父亲奥威尔伸出双手。

奥威尔急忙伸出双手,将理查德抱在了身上。他屏住呼吸,不敢喘息,生怕把肺痨传染给自己的儿子。他的内心融化了,梦魇的恐惧此刻也稍微淡去。他恢复了些许理性。

霍尔布鲁克来拜访奥威尔主要是想跟他交流文学和政治上的观点,他对这位写出了《动物庄园》的作者很是尊敬,他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来到朱拉岛的巴恩希尔就是希望能从奥威尔这里理解这位作者对于社会主义信念的看法。

但奥威尔使他失望了。奥威尔绝口不提有关政治或是他自己作品的内容,只是不停地聊着他们在朱拉岛上看到的鸟类的习性,或者是奥威尔花园中各类花的意韵。他还看到奥威尔对自己的女友苏珊所持的用人态度,那似乎完全不该是一个社会主义者所遵循的“平等原则”,也许是有什么原因,但他不能理解。

霍尔布鲁克在巴恩希尔住了两天,但他什么都没有收获——或者说,他只收获了对奥威尔的不满。他从苏珊那里得知奥威尔之所以不愿意与他交流,是因为他是一名CPGBist,奥威尔担心他的身份,担心他是在监视自己,担心他是极权主义的爪牙。霍尔布鲁克对此表示不可理喻,但如果他知道在未来时刻,奥威尔会因他的缘故而在苏珊和阿芙利尔的争吵中选择了阿芙利尔并辞退了那个会为奥威尔哭泣的善良女孩,那他对奥威尔的态度就不仅仅是不满那么简单了。

在霍尔布鲁克离开巴恩希尔的一天后,奥威尔把自己作为“革命史诗”的还未结尾的《1984》初稿丢进了他们厨房的那个老式大炉子当中,焚烧得干干净净。他已然倒塌的社会主义信念大厦在霍尔布鲁克来拜访的那天被他的梦魇拿冰镐砸成了粉末,他已经放弃了“革命史诗”作为《1984》的主题,转而选择了把自己的可怖噩梦写成故事——他要提醒世人极权主义给人所带来的绝望。

他要在《1984》中描绘一个像是反乌托邦的社会,而他的社会主义信念粉末将会是支撑主人公行动的可怜保障,并且他已想好了结局——一个他的初稿都未曾见过的东西——主人公的社会主义信念粉末在结局将被碾压殆尽。

他还要将霍尔布鲁克拜访自己当天的体验也加入到这本反乌托邦小说当中去,只不过是以反面的形式,他把苏珊和阿芙利尔对于自己的关心写成了妻子对于丈夫的敌视,把理查德对自己的爱写成孩子对父母的反对,如果没有这二者,奥威尔现在已经疯了,但就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要这样写,写一个霍布斯曾担心的“人与人的全面战争”的社会。

但奥威尔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劲,朱拉岛的生活使他病得很严重,在一九四七年的九月至十二月间,他瘦了二十磅,而且还在继续瘦下去。他每年抽出半年时间去朱拉岛以外的地方生活,并疗养病情,但不知为什么,在那些地方他总提不起笔去写《1984》,只有在朱拉岛上,他才能在文稿中尽情地去挥发他那发自本源的恐惧。

他也曾想起雷畲俄诺夫和穆奇沃斯基两兄弟,他去阿德鲁萨问过当地人们有没有见过他们,但当地人们的回答都是没有。他也委托过自己在情报部门工作过的朋友去调查是否有过这二人的痕迹,但得到的答案也是否定的。奥威尔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他无法表达出来。

奥威尔把自己以来的所有经历中所具有极权主义影子的部分都扩大化了写在《1984》中,在西班牙内战中因社会主义的信念不同而被俄罗斯人追杀,在英国政府中从事战时宣传和被政府人员委托完成反苏事务,纳粹德国的行事风范,凡此种种,都被他视作是极权主义的特征。

在写作《1984》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奥威尔还差点带着自己的儿子一起殒命,但他们在朱拉岛,好运救了他们一命。

奥威尔在一九四八年九月完成了《1984》的最终稿,但他的身体也彻底垮了,他开始了长达一年多的治疗旅途,但最后并没起到作用。

尽管他的身体垮了,但他的信念却并没有垮掉。一九四九年四月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成立,他似乎看到了极权主义统治这个世界的未来,他要求尽可能快地出版他的《1984》。一九四九年六月,他的《1984》出版了,但随即在三个月后他的身体就完蛋了,直到一九五零年一月。

但奥威尔冥冥之中又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有一股宿命的无力感一直在困扰着他,他原先以为这是极权主义的幻影,只要他将其揭露出来,那么这股宿命感就会消失。但《1984》的出版并没有消除这股宿命感,反而使其更加强烈了。

奥威尔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了。一九五零年一月二十一日,他感觉自己的肺部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他知道他的大限已至。

他的眼前开始倒放着他的过往。他看到了自己《1984》的出版,看到了自己在朱拉岛拼命写作反乌托邦的《1984》,看到了自己焚烧了作为革命史诗的《1984》,看到了自己被霍尔布鲁克的拜访吓得歇斯底里。他想起了雷畲俄诺夫和穆奇沃斯基两兄弟,想起了他与他们的对话,最后想起了他在一九四六年六月做的那个可怖的梦。

忽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为什么在他一九四六年六月的梦中,会出现在一九四九年四月才出现的“北约”的概念……

“也许……我是说也许,梦可以作为一种预言的形式出现……”

奥威尔突然像是浑身触电般颤抖起来:原来那个梦对应的不是霍尔布鲁克的拜访,那只是形式上的类似使奥威尔产生的错觉,透过层层扭曲的透镜,与那个梦在实质上相等同的,其实是……

“我什么都知道。”

医生们为他身体短暂的回光返照而感到高兴时,奥威尔苦涩地笑了笑,他脸上的皱纹挤成一道弯。他痛恨自己的软弱和退缩。

据负责这颗冷峻的良心的医生们说,在这位病人的最后时刻,他拼命地用他那微微翕动的苍白嘴唇在说着什么,将它们大致总结后应该是这样一段话:

“……愧于人们……愧于社会主义……‘1984’在人类之外……救救人类……我恨雷畲俄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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