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George G Canada
丁兰是河内郡野王县人,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孩子,就是当地一个寻常农家的长子罢了。丁兰七岁的时候,他父亲曾经送他去县里一位夫子门下认了三四个月的字,本以为丁兰是个聪颖的孩子,能讨得夫子欢心,留在夫子门下正经读书,不想夫子很快就将丁兰打发回去,说他不是读书的材料。的确如此,任谁看到一个孩子每天闲下来就拿着刻刀雕刻,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孩子会爱好读书。
丁兰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怨言,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做地里的农活。这三四个月下来,丁兰在夫子那里认了一些字,也学了一些雅言,听夫子讲了一些《孝经》里面的故事,做人做事也开窍了不少,他回到村子里面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孩子变得懂事了,接人待物也变得从容大方起来。总之,虽然丁兰没能读上书,一切也都在向好的那一面发展。
丁兰十岁那年,父亲服劳役的时候,被飞奔的军马撞伤,挣扎了几日之后死在回乡的路上。母亲听闻这个消息之后,一索子自己也上吊死了。丁兰成了孤儿,族里却没有人敢于欺负他,丁兰识字,又是长子,继承田产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丁兰很聪明,将名下的田地都送给族中作为公产,自己每年从族里得二十石粮食外加两匹绢,一个人也勉强能活。
即便如此,丁兰也没有放弃读书的愿望,一面在公田里面劳作,一面也会去原先夫子那里,每月去旁听夫子讲解《孝经》。时光荏苒,夫子也知道了丁兰的遭遇,见他心诚,虽然读书不求甚解,倒也很是同情,便做主替他找了一户人家的女儿,保了丁兰的婚事。县里的夫子亲自保媒,丁兰族里自然不会说什么,都羡慕这小子运气实在不错。
夫子见丁兰听孝经的时候,每每落泪,便问他缘故。丁兰说道,时常思念父母,不知该如何做,才能稍缓思亲之情。夫子想了想,便指点丁兰说,你喜欢雕刻,那么就雕父母的像吧,每日礼拜,不可松懈。丁兰俯首受教,每个月仍是劳作,找一两天来听夫子的讲解,还为夫子带一些自己上山打来的山鸡或是野兔,作为束脩。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丁兰家中的小院落里面的木头却是越来越多。高的、矮的、粗的、细的、杨木的、枣木的、松柏的,一橔一橔的,斫成木板的,凡所应有,应有尽有。丁兰每日就是这样,去公田里面劳作,帮妻子担水砍柴,顺便搬几块木头下山,闲暇之余,便取出刻刀,随手取一块木头,在木头上雕刻父母的雕像,活灵活现;丁兰每日敬拜,一丝不苟。
他越雕越多,又舍不得丢弃,便积累在院子里面。有些族里的懒汉懒得上山打柴,便来丁兰家的院子里面偷木头。丁兰是个很大度的人,懒汉们偷那些没有雕刻的木头,他从来不管。偏生有一天,有个外村的闲汉路过时,顺手搬走了一块雕像木头。丁兰回家听妻子说了此事,勃然大怒,带着斧子将雕像抢了回来,若不是乡老死死抱住丁兰的腰,他差点没把那闲汉当场砍死。闲汉到底挨了几斧头,回村之后终是一命呜呼。闲汉族里有人想趁机榨一笔钱,便去野王县里找县令控告丁兰杀人,县令派从人将丁兰抓来,开堂审理时,夫子昂然直入,拱手口称“明公”,将丁兰自幼至今的事情一一数说一番,县令大喜,当庭释放丁兰。若非丁兰实在不会读书,说不定今年的孝廉名额之一就要给了丁兰。
丁兰谢过了县令与夫子,安然回村,众人尽皆高声喝彩,颇以丁兰为荣。族中认为丁兰孝顺之名光耀门楣,又将他当年送给族中的田地还到他的名下。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丁兰还是一如既往,闷头耕田、帮妻子担水砍柴,雕刻,每日敬拜父母,不骄不躁,一丝不苟。
丁兰年纪到底还是大了,从十几岁的少年变成了年近四旬的中年人,他原本每天都去砍柴,现在两三天才能上山去砍一次柴,当然更加没法将中意的木头带下山。丁兰因此很伤心,终于将院子里面的木头用光了,他便在梁上、墙上、门框上、窗户棂上雕刻,自大而小,仍旧栩栩如生。
所有看到丁兰雕像的人,无不欣喜赞叹,称颂他是少有的孝子,已经三十年过去了,仍旧缅怀父母,日日不辍。
唯独觉得不开心的,就是丁兰的妻子,丁氏。她与丁兰结俪二十余年,丁兰待她甚好,无论如何,却总比不过他手中、眼中的雕像。房屋里面总是有打扫不完的木屑,总是弥漫着木头特有的呛人气味,哪怕再光滑的表面,丁氏总觉得会被木刺扎到手指。
而且,丁兰年纪越来越大,雕刻的手艺也越来越不如从前。她记得,原本丁兰雕出来的公婆都是慈祥微笑的中年人,现在他雕出来的公婆也随着岁月流转而变成了老人。许是丁兰从未见过父母老去的样子,只是凭他想象雕刻,她觉得雕刻的眼睛越来越圆,笑容越来越夸张,嘴巴越咧越大,牙齿越来越细密,黑洞洞的嘴巴里面仿佛能把所有的物事都吸进去、都吞进去。包括丁兰在内。
丁兰终于把窗户棂也雕完了,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让他继续雕刻了。丁兰在房间里面看来看去,他看到了他和丁氏睡觉的床,他欣悦地笑了起来,拿着锤子和刻刀走向床头。他伸手抚摸着床头,不假思索地就举起刻刀和锤子,片刻之间,两张咧着嘴大笑的老年人头像就已经有了雏形。雕像的神态慈祥富贵,轮廓柔和流畅,最传神的就是那笑容,仿佛深为儿子的孝行与思念欣慰不已,有怜爱,有关怀,就像下一刻就能从床头跃出来,抱住他们的宝贝儿子一样。
丁氏走到丁兰身边,低声说道:“郎,夜了,且休息。”
丁兰放下锤子和刻刀,对妻子笑着点头,然后去院子当中洗漱了。
次日丁兰又去田里劳作,丁氏看着床头已经雕出全身的公婆像,又抬头看向房梁,那上面也有两人微笑着注视着她;她转身看向桌案,上面有一对全身雕像,仍旧那么慈爱地看着她……丁氏环视四周,不管目光落在哪里,都能看到那和蔼慈祥的笑容,那越咧越大的嘴,越来越圆的眼睛……她忽然掩面而泣,将手中的缝衣针信手掷了出去,起身便走。她却是没看见,那雕像的手指被刺到的地方,隐隐约约地流出黑红色的血来,凝在木头上,格外显眼刺目。
丁兰傍晚回到家里,将柴火放到厨房里面,又挑了两桶水倒进缸里,顺手捞起常用的锤子和刻刀,回到卧房之内,正要落刀时,看到了那晕染开来的黑红色。
丁兰大惊失色,急忙伸手轻轻抚摸着雕像,一下子晕了过去。
丁兰醒来之后,也不管天色将暮,扯着丁氏直奔族长的院落而去。过了一个多时辰,丁兰昂然排闼而出,丁氏哭哭啼啼地跟了出来,连连叫唤丁兰的名字,丁兰却听而不闻,快步走远了。
族长的一个年轻侄子跟了出来,送丁氏回丁兰院子里面,这才回转。
过了几日,正在教书的夫子见丁氏独自一人手持丁兰出具的休书登门拜访,不禁大为惊奇,便问原因。
丁氏抬头看向夫子,她的一张嘴变得极大极阔,牙齿细密,笑容慈祥如公婆,皮肤憔悴而灰白,脸一寸一寸地逐渐变成了木头。夫子愕然。
漢,丁蘭幼喪父母,未得奉養,而思念劬勞之恩,刻木為像,事之如生。其妻久而不敬,以針戲刺其指,則出血;木像見蘭,又眼中垂淚。蘭問得其情。將妻出棄之。
《二十四孝·刻木事亲》
2025-9-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