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个好人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聒噪蝉鸣声中,又一个夏天步入最炎热的时段,灼热的刺眼阳光将室内温度提升到难以忍受的程度。
房间里没有开空调,弧形的三层转角柜上放着很多并不现代的东西。一个红色的月饼铁盒里放着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糖,紧靠着的塑料盒被各种各样的糖纸填满。外婆独自坐在窗边的藤椅里摩挲着一张已经模糊得看不清内容的照片,边缘已经被磨成圆角。
风铃静静地吊在窗外一动不动。这不过是外婆日复一日平淡日子中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喀嗒”一声,外婆知道是自己女儿一家来了。孩子“噼噼啪啪”地跑了过来,手腕上的手表兀自地播着儿童读物。在老人印象里孩子还不到床沿,现在却已经可以小跑了。可爱的孩子在外婆的手里放了一粒糖,糖纸在阳光下反射着艳丽的光。
外婆看着孩子在手表上点点划划,像是想到什么:“囡囡,你想不想听个故事。”疑问句却显得笃定。孩子好奇地看着外婆,“滴”的一声,“嗡嗡”声起,房内吹起习习凉风,窗外风铃发出叮当脆响。
外婆叹了口气。
一个同样炎热的夏季,两个女生在小河边的芦苇里坐着说悄悄话,蝉鸣声聒噪地盖住悄悄话的悉悉索索。
“这是第三次了!”一个声音喊着不知所谓计数,“这是第三个第三次了!”女孩探头看去发现是村里的疯老太又在大喊大叫,“我记得前几天还是第三个第二次。”一个女孩说着,另一个没有反应只是看了一眼。村民们在地里弯腰劳作,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在田间地头忙碌的动作仍在继续。
小村三面环山到处是浓郁的绿,一个巨大的红漆门框孤独地立在村子通往外界的路上,上面挂着的牌子龙飞凤舞地写着看不懂的字,说是保佑一方风调雨顺作物丰收的。小屋子零散地散落在田间地头。乌云和雷声总是从有山的一侧过来,现在是正对着出村小路的山后闷雷滚滚。
一个男孩嬉笑着跳下河,四散的水花吓到躲在芦苇丛后女孩。越来越多的男孩们哄笑着一个接一个跳进河里,没人注意到两个女孩猫着腰跑开了。
两个鬼祟的人影露出长着象鼻子的白脸看着这里的一切,正圆形的眼睛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呼嘶呼嘶”地发出难听的声音。一只蝉从他们旁边的树上跌下,翅膀努力拍打,节肢不停抽动,没一会就不动了。
“两个女孩有自己的名字。”外婆低头看了眼照片,旁边孩子看自己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只猫,满是纯真的好奇。外婆摸了摸肉嘟嘟的小脸继续开口。
高一点的叫小灵,矮一点的叫一一。她们两个一直都是好朋友,小灵的梦非常厉害,总是会知道一些没发生的事情,一一总在旁边安慰她。当天小灵说:“王大伯家的女儿今晚会死。”她抿着唇,当年的情况对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来说是灾难的,一一搂着小灵,用脸蹭了蹭她的肩膀,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小灵玩闹似地想抓住一一的手没抓到,她怔了下,又笑了,就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不总是会碰到她的手。
村里的小孩们唱着儿歌来了。“拍拍手,神明大人牵我手。”女孩们的歌声格外动听,“拍拍肩,神明和我肩并肩。”男孩们说着拍打自己同伴的肩膀,噼噼啪啪响成一片。“拍拍脸,神明点亮你的眼。”孩子们一哄而散,“张张嘴,神明”队伍最后的孩子一蹦一跳地走了,同样带走了歌声。小灵笑着看着孩子们渐渐走远,一一在远处笑着看着小灵。
有一个小女孩穿得整整齐齐,头发顺滑,在更远的地方吃着棒棒糖,看着这边。一双棕色的长筒皮靴突兀站在女孩背后一动不动,一双白手套把孩子的头发摸得一片混乱。
当夜,王大伯家的女儿果然死了。王大伯声嘶力竭地哭着,围在王大伯家外的村民们都说这是因为女孩偷偷下河冲撞了龙王,现在被带走做侍女了。他们的证据是前一夜女孩夜晚的哭喊,女孩边笑边唱“不要哭,神仙带你走仙途。”歌词大家都知道,他们从小就知道,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歌。
叮当一声,无风的夜里铃铛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撞响,村民们的谈话突然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四周查看。小灵来了,后面跟着一一。
“道士来了!”一个眼尖村民的大喊打破沉默,19岁的何大宝带着道士们来了,他总是跟着道士们。说来奇怪这些道士穿着宽大的白色衣服,头上戴着像豆子一样的高帽,穿着肥大的彩色裤子,小碎步似的啪嗒啪嗒着来了。小灵总是觉得道士们的脸看起来非常吓人,总是面无表情。她的父母告诉她这是因为道士要把自己伪装成妖魔鬼怪的一员,这样才能说服那些作祟的东西放过孩子,但小灵依然觉得害怕,更像是一种出自本能的反应。一一总是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咬牙切齿。
队伍最前带着黑色高帽的老道士随手折下根树枝,接着从弟子手里接过一个钵盂独自走进王大伯的家里,从里面传来念经声混杂着几声大喝。很快老道啪嗒啪嗒地出来了,双手空空,将绳子和铃铛递给王大伯,又拿出几张锯齿状的白纸和圆形的符递给更多的村民。弟子们纷纷开始在房屋四周绑绳子,粗粗细细不同的麻绳。
“女孩自己下河冲撞了河神,河神震怒降罪。一定要记住女孩不能下河。”说着招呼弟子们开始做法,老道盘腿坐下拿出一串铃铛,叮叮当当地摇晃起来,念念有词地唱着经文。歌声阴沉隐隐有些不怀好意。
“我觉得他们唱的歌不好听。”一一和小灵说起悄悄话,小灵笑了笑,把一一往自己背后扯了扯。老道唱得气喘吁吁反倒是脸上有了血色,过了两个段落后像是有点气急败坏地向着村民们大声宣布要马上举行游神活动祭神,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王大伯依然哭着,几个头顶光秃秃的人搀着王大伯走远了。村民们却热烈地讨论起来。
“女孩们不能下河!一定要记住!”老道扯着喉咙喊着,口音奇怪。
蝉鸣此刻停了,给嘈杂的人声留出空间。
一一淡淡地看着人群的反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向着河边走去,“我想下水。”一一没来由地说了句话,“不行。”小灵拦在一一身前,“我先下,起码我不会惹河神不开心。”小灵笑了,一双酒窝在脸上泛着涟漪。一一也笑了。小灵低眼看着平静的河面,“河神大人,抱歉打扰。”双手在胸前拍了拍,紧闭眼睛小心翼翼地把脚踩入河中,“噗通”一声河水漫过她的小腿肚。小灵眉头紧紧地扭在一起,不知是因为凉还是真的有什么东西。一一焦急起来,正想一脚迈入时,小灵笑了。“没有河神大人,倒是河水凉得很。”一一松了口气,一脚迈入。
两个小小的女孩在河上踩出一连串大大的水花,一朵接一朵,可爱热烈。
蝉兴高采烈地用歌声为女孩们伴奏。燥热的夜里起了阵微风,撩拨得远方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很快,一阵难听的歌声混着敲敲打打不像乐器的声音远远地飘来了。
老道手拿一块木牌依然走在队首,离他最近的弟子各自拿着一把明晃晃的细刀,在后面的弟子们拿着高高的白幡走着,后面跟着一辆大车,里面是王大伯家的男性家属,他们一路唱一路撒着白色的纸屑。女孩们悄悄地伏在芦苇荡里偷偷地看着,小灵拨开一点眼前的芦苇,为首的老道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看向这边,目光锐利阴沉。一一忙按下小灵的头,几根芦苇被女孩的狼狈逗笑了,情不自禁地摇晃一下。
队伍似乎察觉到芦苇荡的动静,歌在一个节拍后停了,几个人大喊着乱七八糟的话这是那些弟子们喊的,“是不是有人?”“谁在哪里”这是村里的人喊的。芦苇被吓得挺直了弯弯的腰,两个女孩低低地伏着,连蝉也不敢唱歌,几道手电的光胡乱地扫了一圈,乱七八糟的的话喊了几声,队伍敲敲打打地走远了。
声音渐渐地远了,四周静得让人心烦,蝉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抖动了下翅膀唱了两个音符,似乎知道周围并没有什么会再次打断歌声后又兴高采烈地唱起来。小灵噗地笑出了声,甩甩手抹了把脸,走出藏身之处,一一怯生生地跟着,芦苇们看着可爱的女孩交头接耳。
“我知道今天不会被发现的。”小灵神秘兮兮地告诉一一,“因为梦?”一一笑了,她们都知道答案。“快回家吧,明天还要上学。”小灵摸摸一一矮自己一截的脑袋后,向着自己回家的方向一蹦一跳地远了。
一一小小的身影,独自向家走去,四周的黑似乎只要轻轻合上嘴就能将她吞没。她的家小小的,在镇尾是镇里唯一的水泥房,灰扑扑得不像是这里该有的建筑,好在墙面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每次微风一吹便会泛起一层绿色的涟漪。一一拉开横移门,空空的家里到处都绑着粗粗细细的麻绳,绳上绑着许多铃铛,圆的方的大的小的,都随着一一的脚步无风自动。屋内即无玻璃也无镜子,一一光脚踩在一尘不染的木地板上,一路没有脚印走到屋子深处,一个宽大却没有家居的房间。
蜷缩着,睡着了。
嗡嗡的铁鸟从天空划过,惊得蝉也不再鸣叫。几个鬼祟的身影在远方的山前时隐时现,油光锃亮的光头让人看着想笑。
“一一,一一!”在阳光撒进室内的第一时间小灵就在窗边叫着一一,女孩们总是这样神采奕奕随着又开始鸣叫的蝉开始新的一天。
可是,那天的小灵非常紧张,说着新的预知梦,“我们很快就不能读喜欢的书了。”“无所谓啊。那就不用起床了。”一一揉着惺忪的眼睛懒洋洋地回答。“不对!你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小灵严肃的语调让一一不由得认真起来。
深绿色的铁鸟嗡嗡地从天空飞过,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后向着山后飞去,很快山后的雷声似乎更响。
小灵始终没说出她看见了什么,不知道是没机会还是不愿意。
上学的路上,村里的孩子渐渐汇聚,看不清脸的大人们在田间地头忙着,疯老太依旧在大喊大叫着奇怪的计数。教室的桌上摆着块石头,看不出刻的是什么。今天上课的内容很有意思,教着文,学着字。戴眼镜的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沈,又在旁边写下沉,用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告诉孩子们这是个通假字,“那么沈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呢?是沉水,沉入水中的意思。”窗边的一一用肘捅了下小灵,小声地问“这是不是你不会惹河神生气的原因咧。”
蝉鸣停了下又继续聒噪起来。
外婆拿起搪瓷杯喝了下,旁边的孩子好奇地闻了闻,“是茶。”外婆把杯子放上桌子,宠溺地摸了摸孩子的头。“苦的,不像现在的饮料都是甜的。”外婆把杯子推远一些,“去,叫你妈妈帮你拿瓶可乐。”
远处地平线上的人影鬼鬼祟祟地来了又走,山看起来更大了,大得遮天蔽日,大得像是要随时倾覆下来压在每个人头上。难听的机械声慢慢地飘进村子,打乱了蝉的合唱。
“张张嘴,神明躲进你肚肚。”小孩们已经唱到儿歌的尾声,学校早就下课放学了,老师们急匆匆地走了。小灵带着孩子们跳着欢快的圆圈舞,一圈孩子在外围顺时针转,一圈在内逆时针转,小灵是他们的圆心。一一就像好奇的猫只是看着他们却从来没有参加过。
“啪”的一声一个孩子倒下,这让其他的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纷纷倒地,小灵也倒下了,一一紧张地小心走近一点。好在大家都没事只是嬉笑着爬起一哄而散。小灵站起拍拍身上的浮尘,搀扶起还在地上的孩子,一一看着小灵笑了,小灵看着孩子们四散跑开的样子笑了。
第二天,山谷中的巨响吵醒了每一个在睡梦中的人,好事者只看见一根高高的黑色烟柱从山里升起,19岁的何大宝像是想起什么着急忙慌地跑向声音的方向。一一房子外的爬山虎越发茂密,郁郁葱葱绿得刺眼。
一辆方方正正的铁盒子领着一列汽车载着一堆光头从村中间的路上开过,扔下一路难闻的汽油味。接着老道带着弟子们急匆匆地来了,他们显得非常狼狈灰头土脸的,几个弟子身上衣服破破烂烂的还隐隐有血迹,他们没有说话着急忙慌地给树绑上粗细不一的麻绳。
“一一,你醒了吗?”小灵又来叫一一起床了,最近一一总是会睡很长时间,超过平时她应该起床的时间。一一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出门,阳光角度正好可以照出女孩脸上细碎的小绒毛,更添一丝可爱。
两个孩子在去学校的路上正好看见道士们正在做法,树上绑满了粗麻绳,几棵有半人粗的树上还被绑了纸符,今天他们的歌声怒气冲冲比起唱歌更像是在咒骂。一一应该是没吃早饭晕乎乎扶着头无力地走着,小灵把自己的鸡蛋剥了塞给她,果然,一一脸色变得红润些许。看着自己弟子的老道看见两个孩子,微笑着走过来,从宽大的袍袖里摸出两颗糖,“吃吧,孩子们。”他笑容可掬,不似晚上看见的阴鸷。一一抬头看向老道,老道笑容一僵,动作一顿。
“谢谢。”小灵说着鞠了一躬接过糖,剥开糖纸递给一一,把另一颗放进口袋忙不迭地拉着一一走了。
“八百万神明啊。异域他国也是如此。”老道感慨着,长筒靴从人群里走出站在老道旁边。“他们终将会屈服的。”一柄挂着穗的刀立在两个长筒靴中间。
远处的山谷中发出一声嘹亮的声音。蝉鸣依然聒噪着。
一列长着象鼻子的白脸大眼光头急匆匆地穿过村子,走向远方。张大妈试图攀谈几句但被他们圆形的眼睛看得退远了,“你们说是怎么回事?”几个年龄相仿的阿姨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但都没有得出一个定论。
那些日子里有很多人排成一列地穿过村子,更多人只是从农田里穿过,踩坏了很多的作物。张大妈从试图攀谈,到站在家门前,最后只敢在家里偷偷摸摸地往外看。
山后的雷声终于停了,却从山里传来一阵阵连续的歌声,如泣如诉的。又是一声嘹亮的吼叫响彻了山谷,接着是轰隆轰隆的巨响,可怕的“哗啦哗啦”声响起。村民们纷纷跑出自己的家,看着山里发生的一切,小灵来了,一一不在。
一一的家此刻正在剧烈颤抖,爬山虎的绿色浪潮狂躁混乱。小女孩坐在她家远处一点的看着,从她自己摆在地上的糖果里拿了一颗红色的圆形糖果,放在嘴里。长筒靴在糖堆里又放入一颗红色的糖果。
老道的弟子们大喊大叫着,不知道在喊什么,村民们只看见一个巨物从山间漫步而出,那个东西大得像山一样高,全身漆黑,有好多蹄子。它伤痕累累身上冒着滚滚黑烟动作却优雅,闲庭信步般轻飘飘地走过农田小河,令人奇怪的是它经过的地方并没有留下脚印或者什么破坏,相反那些地方的作物树木变得越发茂密,那里是小灵家的地。小河的水似乎也高了一点,孩子们在下河时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当心就滑到河中心,哪里的水已经深得漫过胸口。
“就像奥特曼里的怪兽。大得不得了。”外婆看着孩子笑了起来,“怪兽。”孩子结巴着重复,“对,怪兽,一模一样。”外婆比划着巨物的外表形状。“奥特曼,有嘛?”孩子的眼睛里有着求知的渴望。“没,没那种东西,只有我们自己。”外婆又叹了口气。
巨物慢悠悠笃定地走着,它没头没尾的,脚灵巧又缓慢。它好像也想穿过村子,人们都跑出来看着巨物的动作,远处田里工作的人也停下工作。
“呜呜”外婆学着记忆中庞然大物的声音,“吼吼”孩子在旁边学着自己记忆中怪兽的声音,“哈哈哈哈”外婆笑了起来,“不对,它没有那么残忍,它好像更,”外婆停下了,似乎正在自己的语言中挑选一个合适的词。
巨物在红漆门框旁横向地移动起来,它没有碰倒任何一个建筑,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在农田里停下来,一动不动,再也没有动过。“土地爷显灵了。”一个老人提出自己的想法,他说他在小时候看见过,但是人们并不相信。有一群勇敢的人自告奋勇地想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小灵自然是那些勇敢的人,一一不在,她太难受了在家蜷缩着起不来。
一个戴着面具的女孩看着人们来来回回地跑着,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悄悄地抬起一点面具和脸的间隙,把糖塞进嘴里。
老道的几个弟子顺着路一直跑,一路穿过红漆门框,跑得连鞋都跑丢了。老道带着几个长着大象鼻子的人背着长长的东西准备前往巨物站着的地方,却被人群阻挡了去路。
没人知道那些勇敢的人看见了什么,只知道大家都认可老人说的土地神。
“一一,起床啦。”小灵又在窗边喊一一去学校了。像小猫样蜷缩的一一舒展开来,爬过家里最后在门口扭扭捏捏磨磨蹭蹭地出门了。
“你快帮我看看。”小灵说着撩起头发,头发里是一个耳朵,一只左耳。“是什么东西?”小灵的声音里有点惊慌。“一只耳朵。”一一的语气中难得有了起伏。“怎么办?”小灵慌张地想抓住一一的手,这次又没抓住,一一却抓住了小灵的手。一一的眼睛满是平静,“没事。”一一用脸蹭蹭小灵的肩膀。
小灵决定告诉自己的父母,当夜,老道带着弟子给小灵家送了个面具,又围着她家唱唱跳跳到了后半夜。他们最后点了火堆,火焰呼啦啦地直冲天际,烟熏得蝉纷纷落下,那一夜是当年入夏后最安静的一夜。
第二天一早,小灵戴着面具来一一家。
“那个面具可难看了。”奶奶啧啧两声,好像此刻正看着面具:“一张不男不女的脸,像笑不笑的,白惨惨的像鬼一样。”一句话说完才发现孩子并不在旁边,“囡囡,囡囡。”她轻轻地唤了两声,孩子噼噼啪啪地跑进来了,手上拿着一瓶可乐戴着一个卡通人物的面具,圆圆的脸看起来煞是可爱。“囡囡这个好看,囡囡这个好看。”奶奶摸着孩子的头开心地笑了。
“今天就是最后一课了。”老师从讲台后站起在黑板上下希望两字,粉笔在写王时折断了。“孩子们,一定要拥有这个珍贵的财富。”孩子们并不知老师为什么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不是布置功课。
一一和小灵也不知道,只是兴高采烈飞也似地手牵着手跑到芦苇荡。小灵一直想拿下面具,却发现面具严丝合缝地贴在脸上拿不下来了。“啊”小灵一声惊呼,慌乱地试图找到缺口。“我来。”一一用脸蹭了蹭小灵的肩膀,小声地安慰。一一的手在面具上简单摩挲一阵,像是摸到什么,“啵”一下就取下了面具。“呼”小灵长舒一口气,紧紧抱住一一。而一一不屑地把面具扔到一边,难看的面具瞬间被高高的芦苇遮挡起来,看不见了。“你说以后我们还会这样在一起玩嘛?”小灵看着一一,“当然咯,不然呢?”一一会看着小灵。
“我们以后要一起走出去。”小灵坐直身认真地看着一一。“书上说山的外面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我们要一起去看。”说着她翘起小拇指。“来,我们拉勾。”一一也翘起小拇指。
两根小拇指勾在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两人说着稚嫩的誓言,“谁变谁是小黄狗。”一一又补充了一句,小灵笑了,一一也笑了。
两个人的笑声在河边撒下一片亮晶晶的美好,远处的大山一片郁郁葱葱,还有蝉,它们一刻不停不知疲倦地唱着歌。巨物终于有了反应,风把巨物轻轻地“嗡嗡”声送到田间地头,撒在孩子们的梦里,洒在小灵的发间。
“啊!”第二天小灵起床时突然发现自己多了根小拇指,那根拇指安静地蜷缩在掌心里,像是个熟睡的婴儿躺在妈妈的怀里。她不知道更应该担心的是昨晚的预知梦还是自己的手指,她总是很担心给父母增添麻烦。她只是去找了一一,每次看见她家的满目绿色都会让她格外放松。
一一今天起得格外的早,小灵到她家时她已经在门口等着了,额头上一片细密的汗珠。
“梦又来了,”小灵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烦心事。“马上这一切都要变了,从河水开始。”起了阵风,蝉与风铃都停下了。“怎么办?”一一蹭了蹭小灵的肩膀,她突然发现小灵好像长高了,肩上的肉也少了。小灵难得地叹气了,“没关系,总是要变的。”一一愣了下,“要是这一切不再变化会多好。”她的声音里有点不经意的颤抖。
小灵抱紧一一小小的身体,两个人小小的身影站在大大的土地上,小得不值一提。远处疯老太又在喊了,这次不是计数,而是像乌鸦一样喊着“要开始啦,马上要开始啦!”
河水反常地在没有下雨的情况下又涨水了,漫过了芦苇荡,现在连小男孩都不能下水玩了。“是不是河神显灵了?”毕竟现在土地神就活生生地站在田里,这是村民最好奇的问题,他们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吉兆还是凶兆。
19岁的何大宝来不及穿衣服忙不迭地叫来了道士们。老道不在,来的是些年轻的脸,一个人站出来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话,看没人有反应便一味地给旁边村民们塞长短粗细不一的麻绳,接着按照惯例又开始在树上绑麻绳。
小灵和一一没和他们一起,他们和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路过忙碌的人群,人们看了看孩子,各自领着自家孩子走了,只剩小灵和一一两人。一一总是特别讨厌那些道士还有帮他们做事的人,讨厌得咬紧嘴唇瑟瑟发抖。小灵搂住小小的身体安慰起来,一串晶莹的泪水落入河中,一阵狂风吹得河边的人群东倒西歪。
不知是否是错觉,蝉鸣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少了。
第二天,河水变红了,19岁的何大宝面朝下漂在河上一动不动。老道来了,看着河水一言不发,旁边人群议论纷纷。“河神怎么会带走一个精壮的青年呢?”这变成人们最关心的话题了,而背后隐藏的意味更让人害怕。
当天晚上,老道又和弟子们开始做法了,其中四个弟子穿着白色的短裤围着火堆张牙舞爪地跳着文。旁边人拿着奇怪的乐器叮叮当当地敲着,老道念经文的语气里充满邪意,不像是为了结束而是像为了什么开始。
山中有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一声嘹亮的吼叫,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看着。
次日,一一看起来又不舒服了,小灵多了个猫耳朵,毛绒绒地顶在头上,她的父母慌忙叫来老道。老道看着小灵多出来的耳朵面露难色,拿着一根新鲜的树枝在她的头上点了下,告诉她不用担心,是因为有邪物作祟附在她身上,而他最近正在试图镇压这个邪物。
山后的闷雷更响了,三座大山后都响起了雷声,红色的闪电把天空染得一片血红。
一一家总会剧烈震动,爬山虎的叶子掉了一地。铃铛响成一片,吵得别人很远就能听见了,房子四周时间仿佛在不断变化,从古至今,从远及近,房子从一片土地里拔地而起,又倒回四周只是一片潮湿沼泽的时候。
小女孩慢慢地走来,呆呆地看着,突然,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手上的糖掉在地上,忙不迭地跑开了。
小灵带着面具来了,一一非常讨厌这个面具,甚至是看见就想把它扔掉,她更生气为什么芦苇没能帮她藏起丑陋的面具。一一似乎没看到小灵头顶的猫耳朵,小灵拍了拍一一的肩,“没事,别人看不见就没事啦。”,一一仍然想拿下面具,但小灵却坚持戴着。“丑陋的面具把小灵的表情挡得严严实实,”一一愤愤地想着,表情却是一如既往地淡漠。“我一定会帮你拿下来的。”一一蹭了蹭小灵的肩膀,她可以看到不用表情也能表现的东西。
蝉越来越少了,聒噪的声音没了大人们反而舒了口气,好像头上的汗都少了。
再一次的,山脚下鬼鬼祟祟的人时隐时现,在第一缕阳光撒在地上时,一大群穿得破破烂烂拖家带口的人从山外面来了。
“那些是逃难的。”外婆的房间虽然说不上漂亮但符合整洁的标准,有个家的意味。桌上有个空碗,上面还沾着零星米粒。外婆戴起老花镜,认认真真地把米粒拢在一起,并不多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外婆看着爬上床的孩子突然担心起来,“囡囡啊,你吃了嘛?”,孩子躺着漫不经心地回答:“吃过了。”“吃的什么?”外婆想起难吃的土豆,现在大家不常啃着吃了。“汉堡。”外婆知道这个,孩子现在都爱吃,比夹着菜的馒头要好吃上一些,有肉了。外婆这样想着把剩下的米粒吃掉了。
一切都混乱起来,乱得只有巨物站在山中一动不动,土地反常地肥沃,树上的叶子都看起来比以往更多了。许多不是当季的作物却在一夜之间便已丰收,这下大家更忙了,忙着在地里收着作物,然后分给别人。
新来的人们在河边安营扎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用着河水,对着田野里的巨物和树上的绳子指指点点。但是更多地是谈论着山外的世界。大人说山外有着可怕的东西,把人从这赶哪,稍微慢点的就会被吃掉。他们还讨论着饥饿,仿佛只有在这才能果腹,但是很多人在晚上离开了,毕竟“土地神”看起来和外面的危险比起来没什么区别。
小孩子们没有那么多烦恼,她们之间的总是可以很快地和同龄人玩在一起,特别是有个带着丑面具的姐姐总是会带着她们唱歌,带着她们玩乐。一一总是不太喜欢陌生人,只觉得他们不守规矩吵闹粗鲁将原本的东西都搞乱了。风也不吹了,树叶一动不动,地里一片金黄刺得眼睛疼。
小灵忙着和父母施粥,他们总是那么好心又有这么多余粮。一一只是看着,远离人群也远离小灵。
聒噪的蝉鸣声被人声压制得几乎听不见多少。
小灵戴面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一一站在不远的地方却总是插不上话。小灵总会抽空向她微微点头,告诉她自己还看得见她因为四周却像没人看见一一小小的身影似的,毕竟一一实在太瘦小了,好像风一吹就倒了,也可能在那种年间一个小女孩是最不起眼的东西了。
晚上,外面来的孩子们会团团坐听小灵讲关于土地神和河神的故事,听她教着村庄里的儿歌,“姐姐,那我们会看见神明嘛?”一个面孔白净的小女孩小声地问。“会的,她会来找我们一起玩的,但是我们也要让她听见我们喜欢她哦。”小灵笑着,篝火跳动的光照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神仙神仙,我们邀请你一起来玩呀。”小女孩抬头对着天大叫起来。“这里的神并不来自高高的天而是我们的脚下。”小灵拍了拍地上。
一一笑了,她似乎没有那么讨厌这些外来的孩子了,“一一,你来啦。”小灵站起穿过孩子们,“最近太忙了,都没来找你玩。”小灵摸了摸小脑袋,小脑袋的头发顺滑得像妈妈的破旗袍。一一蹭了蹭小灵的肩膀,孩子们看见一一便邀请她一起加入游戏,一一被小灵拉着和孩子们一起跳起舞,唱着歌。
“拍拍手,神明大人牵我手;拍拍肩,神明和我肩并肩;拍拍脸,神明拿走你的眼。”小灵,一一和孩子们一起放声歌唱一起跳着圆圈舞,一圈在外围顺时针,一圈在内逆时针。大家一起高唱着歌,仿佛神明在旁边,所有人一起高唱,一起欢笑,一同飘向天空。
蝉突然卖力地叫着,四周的颜色混乱地混杂在一起,狂欢!再狂欢!狂欢到月色黯淡!孩子们乘着夜风飞出山,飞过山川湖海,脚下的人们为他们放烟花,一朵又一朵,他们渐渐升高和铁鸟肩并肩,又笑着越升越高,飞向月亮。
这次一一和小灵一起组成圆心。
远处的巨物发出一声嘹亮的声音,响彻山谷。蝉鸣依然聒噪着。
一只铁鸟掠过天际,从肚子里掉出一颗黑色的巨蛋,“嗵”孩子们一同摔倒在地,小灵笑着把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扶正,黑色的巨蛋从天而降,正好落在孩子的正中间,激起一片尘土。小灵把孩子们护在身后,那颗蛋就静静地立在地上,在后来的日子里是孩子们最爱玩闹的地方,爬上爬下。
山后的闷雷隆隆地响个不停,孩子们依然在狂欢。
一夜之后,大人们都陷入莫名的悲伤,比他们来时更悲伤。在农田里干活时眼泪总是不自觉挂在脸上,也许是营养不良,也许是人们普遍身体虚弱,眼泪在下午变成红色的血水,几天后变成纯粹的血,最后留给这些人的只有一片黑暗。
巨物嗡鸣着,“这声音响起来可比长江上那些船的汽笛都响。”少数几个健康的逃难者发出这样感慨。老道一直带着弟子们努力地救治着病倒的人,细心地观察一下就能发现几个脸熟的弟子已经不见了,现在的弟子更多都是稚气未脱的青年。他们从自己宽大的袖子里拿出符水和饭团递给人们,老道总是远远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沉默巨物陷入沉默,道士们在四周设下的结界并没有任何变化。
“邪物。”不知道哪一天老道突然对大家宣布,他从自己的袖中拿出一块长长的木牌,面向人群大喊着:“乡亲们,这邪物便是一切祸害的源头,我和弟子们需要各位的帮助一起镇压。”村民和外面来的人们面面相觑,巨物虽然长得怪异,可是自从它来,河水涨了,作物丰盛,很难谈得上“邪”。
“妖物如花,隐于叶下。”老道的说辞倒是引得人们议论纷纷,“说不定现在是伪装呢?”“现在在地里一动不动。谁知道以后呢?”似乎坏情绪只要有个由头就会被激发出来一样。几个尚有余力可以站起的病人小心翼翼地站起,那些健康的人还想拦下,但看着老道就放弃了。老道满意地看着人们的反应,转身向着早就准备好的法坛走去,弟子们搀着这些人向老道在的地方集合。
“当时啊,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有什么对人不利的可能性都会让大家变得人心惶惶。”外婆叹了口气,“妈,我不是和你说过很多次了,这个温度你要记得开,你是不是又?欸,你开空调了。那就好那就好,空调老了是这样的凉得慢。”女儿来了,她一向大大咧咧的吵闹得很。特别是在回忆故事的时候,尤其是这样。
道士们开坛作法,一群人以老道为首,分列两边,三个看着脸熟的弟子坐在三个指定位置上。几个年纪最小的弟子叮嘱人们一会儿要做的事情。一个女孩眼睛睁得大大的,手上攥着糖果,看着人们的忙忙碌碌,大人在一边已经睡熟了,一动不动的。一群人就这样呼啦啦地忙开了,他们点了很多蜡烛,抓了鸡鸭折了树枝。老道在人群前跪坐下来大声念着根本听不懂的经文,弟子在两边摇着铃铛唱着歌。
巨物似乎有反应了,一股股黄褐色的雾气从它脚下蔓延开来,长着象鼻子的光头来了很多,空气中一片腥甜,呛得人直咳嗽。村里的人来得更多了,许久不见的王大伯、疯老太、老师们、小灵、一一还有孩子们他们都来了。王大伯加入了人群,疯老太难得地安静了,老师们指指点点后纷纷离开,小灵一如既往地护着孩子,一一看着巨物。
巨物有了动作,先是“呜呜”两声,但是又像无数生物混合的声音,慢慢地踱步过来。一片黑色的烟雾从它的伤口笔直往上蔓延开来,到了近处,前肢向着老道的方向落下,“叮”巨大的前肢却在老道头上两三尺的距离停下,好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一样,又是“呜呜”两声,四处响起一阵没来由的“咔咔”声像冬天踩在薄冰上一样。
“咣”一道紫色的光从人群里迸发出来,老道站起把木牌舞得像刀剑一样虎虎生风,大声的吟唱变成念念有词,语气中满是骄傲,到最后一个字句结束时。“嗡喔”巨物开始晃动起来,“啵”一声比泡沫破裂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后,巨物的体内升腾起最后一大股黑色雾气,无数的肢体再也支撑不了身体,“哗啦哗啦”地土崩瓦解。
天空下起一场鲜红色的雨。四周的空气变得清新起来,和雨后一般无二,小女孩往嘴里塞了颗糖,手上的铃铛垂着。
一一在树后看着女孩,一个人走过后,那里空无一人。
“一生三,三合一,三缺一,难成器。”外婆唱着曲调奇怪的歌,孩子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外婆起身给孩子盖上被子。“快了,快了,就要结束了。”她的眼睛里满是落寞。
第二天,小灵尖叫着醒来,她的身体一夜之间变得更糟了,孩子们都在说“面具姐姐变成怪物啦。”“妖怪把面具姐姐抓走啦。”无论如何,小灵的父母不许她再出门。一一看起来更小了些,她在外面等了许久却只看到戴着面具的侧脸,白惨惨似笑非笑不男不女的侧脸。一一觉得小灵看起来比她父母说的情况要好得多,小灵看见楼下偷看的一一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顺着窗户旁的树滑下。
一一照常想帮小灵拿下面具,“不要,别。”长着六根手指的手背泛着青灰色,“等我好点吧。”小灵的手不自然地抽动着,一一握住了那只手,抽动的手渐渐安静下来,接着一一用脸蹭了蹭小灵的肩膀。“这就是最后的预知梦了,”面具下的眼睛炯炯有神,看着身边的一一,面具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我总觉得我们好像认识了很多年,这些梦都是我们之前经历事情。”一一的眼睛看向远方,巨物的残骸在农田里堆成一堆,四周的农田一片黢黑。“你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很辛苦吧,”眼泪从面具下流出,一一的眼中有什么东西闪动一下。“以后一一也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这么辛苦。”小灵的手温柔地从一一的手中抽出,摸了摸一一的脑袋。小灵另一只手困难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一一想帮忙却没帮上,小灵的手里是老道之前给的糖果,“给你吃吧,多吃点甜的日子就不会太苦啦。”一一的眼跳动一下,小灵努力地剥开糖纸把红红的糖果放在一一的嘴里。
老道又来了,这次只有他一个人,鼻青眼肿衣衫不整,吃力地推着辆独轮车,上面堆放着散乱的粮食和一些药物,只是这些显然不够所有人分发,之前参与做法的村民们一哄而上抢夺着小推车上的粮食,尚有余力的推倒无力的,一片混乱。老道试图用那些高深的话开解些什么,无果,最后逐渐被推挤出人群,在一边默默地落泪。
很快,村里的孩子们也都病倒了,他们被自己的父母放在学校的大会堂里。一一家外的爬山虎已经只有一片枯黄。“闭嘴!”一一怒吼声后,家中的绳子全部应声而断,铃铛们纷纷落地发出最后的声响。“烦死了!你们都烦死了!”愤怒的声音被扭曲成一声巨响,一棵绿色的野草倔强地穿过水泥地板,冒出头。
“一一,一一。”小灵在一一的门口轻轻地唤着一一,狂躁随着轻风消散不见。一一推开房门,看着小灵。
远处疯老太的喊叫多了些快乐:“又要结束啦,第三次的第三次。”
原来是小灵想去看看孩子们,两个小小的身影悄悄地走向学校,小灵似乎体力变得很差,每走几步都会气喘吁吁,她不知道是吃胖了还是长大了,本来的衣服已经不合身了勒出清晰的身体轮廓。
两人一前一后地翻入学校大会堂,一一两脚着地非常平稳,小灵踉踉跄跄一个多余的肢体帮她稳住了身体接着又缩回衣服下。那些曾经和小灵玩耍的孩子们此刻都躺在白色的病床上,孩子们两眼紧闭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小灵一个接一个地走过孩子们的床头床尾,为他们唱歌擦汗。
当完成最后一个孩子的擦汗后,小灵看着一一抽泣几声后倒下了。一一来不及发出声音,也来不及搀扶起她,大人们拿着手电就来了,这次的大人一一都不认识,是一群光头,他们说着乱七八糟的话走过一一身边把小灵送回自己家。
从那以后,一一就见不到小灵了,她哭得伤心欲绝。她边哭边走,眼泪落在河中,落在地里,落在风里,被带去远方。蝉在那个夏天最后叫了几声便不再出声了。
一一蜷缩在一片月光之中,她想再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和小灵见上一面。一一说干就干,她漂浮起来,先是离地几寸接着从家里漂出去,顺着夜风飞向小灵的家。
夜晚,一切陷入安眠的梦境,一切都非常宁静。
“笃笃”小灵被突如其来响起的敲窗声惊醒,当她看清是谁时又紧张起来。她倒不是紧张什么,而是说“别让人看见了。”小灵怪异的面具没有戴着,她看起来就像以前一样恬静可爱。“跟我来。”这次是一一主动伸手邀请小灵,小灵笑了笑,酒窝在脸上泛起涟漪。小手牵小手,小灵一脚踩出窗口,“呜”一声惊呼,接着又笑起来。两人就这样在天空飞舞,披着夜幕,乘着夜风。两人开心得像小灵带一一迈入河水时一样,开心得像小灵和孩子们一起跳圆圈舞时一样。当夜两个人在田间地头撒下一连串的欢笑。
之后的日子里,小灵越发糟糕了,一一从窗口偷看过小灵的样子,她脸上的面具大得令人不适,从她被子不经意地露出一角来说,情况非常不好,她的手臂上长着各种不同的肢体,每次抬手都是气喘吁吁用尽全力。一一无助地哭了,哭得似乎路人也开始面目模糊了,经过她身边的村民们拼命地试图找到自己的脸,结果却只是哭喊着栽倒在地。
老道这几天都住在村里,他看着这一切头发倏地变白了,目光再次与一一相遇,“神大人。”苍老的声音祈求着,“求您放过他们。”老道哭着跪在地上,“不。”两人虽然没有面对面但双方都能听见谈话的内容。“求您放过这一切,这都是我的错。他们不应该被这样折磨。”老道向着一一磕头,“不,他们应该。远道而来的神主大人。”一个眨眼间一一来到老道士面前。
或者说神主面前,一一又如何会不知道呢?一一的名字并不是自己真的名字,祂没有名字,也有很多名字。
土地,河神,谷神,巨物,福德,农神,这都是这片土地上生活耕种的人赠予祂的名字,也是对祂最大的束缚,在一次又一次的动荡中依然为人们提供粮食农产,万万年如一。直到这场战争,千里迢迢的侵略者用轰鸣的机械,刺鼻的化学物质将祂从一直都在的大地深处挖出,祂拼尽全力也没有保护好山间的方寸之地,硝烟四起,血流漂杵。
祂用尽全力,血肉全失。不属于这片土地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拙劣地模仿着这片土地旧日的剪影。祂愤怒,怨恨,却无可奈何,祂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将一切都还原成自己还记得的样子。
只是,小灵。
“小灵,啊,可怜的小灵。”外婆摩挲着糖,把照片放在桌上,照片上是一个村子的远景,四周是一片光秃秃的树,村庄挂着错误的旗帜。四周一片光秃秃的,只有一个长筒靴站在一堆孩子间,手上拿着糖,小点的孩子表情木然,大点的孩子面露惧色。
小灵吃力地来了,她已经走不了什么路了,是被长着大象鼻子的光头们推搡着来的。虽然小灵无数只脚堆叠可是却无法行走,有无数只手却又没法抓握,“一一。”小灵依然记得一一,她的朋友,她的喉咙中有无数的声音在回响在嘶吼,“我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一一太孤独了。”千言万语却勉强凑齐一句话。
“一一”
祂,不对,是一一,她模糊混乱的脑子里,渐渐有了些许朦胧模糊的回忆。
疯老太之前一直孤独地住在村尾,她总是会借着爬山虎的眼睛偷看老太太。道士是个被称为“神主”的日本人,他说着相信“万物有灵”“八百万神明”用飘洋过海的法术瓦解自己的化身,他的弟子在战火中渐渐消散,直到他自己便是最后一人。一群群拿着枪炮的军人戴着钢盔,戴着防毒面具把她从山里抓出来囚禁在一片水泥的牢笼里。村民脸已经是逐渐模糊的剪影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中早已记不清原貌。
“小灵,啊,小灵。”一个叫沈灵的孩子。是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以后会变成自己的孩子,本该替她继续守护着泥土和河流。但是,她早在火雨从天空落下的第一天就被烈火吞噬,烈火正好就落在孩子们中间,把她和她一直守护的孩子们一起吞没。
“一一。”无数的声音从小灵的身上飘出。小灵努力地向一一身边凑了凑,一个不小心。
“啪嗒”,面具掉了。
天呐!曾经可爱的脸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啊!
小灵的身体似乎已经无法再继续承受这样的负担了,但是她依然努力地向一一伸出手,爪子,蹄子,翅膀等等肢体,想够到一一的手。
两个饱受苦难的灵魂在此刻褪去一切的外表。四目相对,无言落泪。两人的手碰到一起,“神不关心我们,我们只有彼此。”小灵的手突然一空,“可我是神。”一一看着小灵冷冷地说。小灵的泪水尚未落地,时空开始倒转,巨物重新汇聚成形,河流恢复正常,村民在田间耕作。两个女孩小心地躲在河边的芦苇荡后悄悄地谈话,蝉鸣聒噪地叫着。
远处,村里的疯老太正在大喊:“第一次!第四次的第一次!”
长着大象鼻子的光头们背着长长的东西三五成群地在四周忙忙碌碌,长筒靴走过来叽里呱啦地告诉神主什么,老神主居然失声痛哭起来,长筒靴招呼来两个大象鼻子。他们凶神恶煞地拿下背后的东西,举着,前面挂着明晃晃的刺刀。接着不由分说地对着神主拳打脚踢,长筒靴又喊了一声,大象鼻子才停下动作,神主知道这就是最后了,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了,他从自己的袖子拿出一块小小的木牌,他却开始大声地唱起像歌一样的经文。和以前或阴森,或愤怒的语调不同,这次的像是一个古老的灵魂在一捧篝火边娓娓道来过去的事情。
整个空间震动起来,一阵阵的尖啸划开空气,神主的歌声结束,他像挥刀一样地挥舞着小木牌,四周的绳结应声断裂,挂饰和纸符被没来由的风吹落。
“此世如行在地狱之上而无繁花。”一一看着神主,他的帽子掉在一边,一头垂髫如枯草,他们都知道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一一的目光投向她缓缓而来的小灵,她又变得像回忆中一样可爱,她的身边围满可爱的孩子。
小灵笑了,向一一伸出手,孩子们也伸出手,“神明,你也一起来玩吧。”“谢谢。”一一很庆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一一也伸出手,这回小灵牢牢抓住一一的手,她这才发现一一的手凉得就像个受惊的小女孩,她用力地捏了捏笑了起来。
接着,狂风扫过,河水沸腾,作物树木枯荣转换,一个巨大的团块以一一为圆心向着四周伸展,一张张巨大的嘴从团块表面浮现出来将一切咬成一片血污,从嘴里滴下的金色的液体汇集成河。“乒乒乓乓”的声音响成一片,狂躁的咆哮如海浪冲刷一切,两朵红色的花绽放开来。黑色的身体下方一阵翻滚,皮肉破裂的声音后生出无数条巨大的蹄子,它们先是跪着接着挣扎着爬起,先是左边再是右边,地动山摇的两步后再次栽倒。
人们大喊大叫着四散逃跑,很快一群大大的绿色铁鸟嗡嗡地从山后飞来,下了一个个黑色的蛋,接着村子被一朵又一朵的火光吞没。长着大象鼻子的光头用尖尖的刀抵着人群,小女孩依然穿得整洁拿着棒棒糖慢慢地舔淡淡地看着。四周逃跑的大人抱起她就跑,抱着她的大人边跑边说:“别看河,千万别看河。”,也许是生怕惊扰那些在红色河里安静漂浮着的人吧,她这样想。
外婆微微发抖的手摸索着,熟练地拆开糖纸,将红色的糖果放在嘴里细细品味。目光转向窗外,外面聒噪的蝉鸣依旧,外面没有村庄那么多的绿色,只有一片白色、灰色和整整齐齐的高楼。
“我一直喜欢吃糖,吃点甜的日子就不会那么苦了。”外婆说完最后一句话时,身体在藤椅里缩了缩显得干瘦的身体更小了,她不知道孩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房间,也不知道这个故事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那些是假的。
房间外女儿正大声地制止孩子的捣蛋。动画片,电视剧,短视频混合在一起的声音将奶奶剩下的话语吞没,也盖住了聒噪的蝉鸣和风铃的清脆叮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