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姆,1923年深秋,我最后一次走进艾略特街的那座老宅,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如今回想起来,那短短几个小时里所经历的一切,如同浸透了湿冷空气的梦魇,挥之不去,却无法完整地讲述。
查尔斯·艾略特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美术系的一位讲师,一个孤僻、寡言、却技艺惊人的画家。他专注于素描与人物速写,作品风格冷峻、逼真,尤其擅长捕捉面部情绪中的极细微变化。我们在校友聚会中相识,那时我刚从波士顿回来,做些新闻插画的活儿。艾略特不苟言笑,但对我说他有“特别的素材”希望我看看——他想找一个可以理解他作品的“现实主义者”。
我答应了,那是三个月前的事。
艾略特的住所坐落在旧城区靠近墓地边的废弃工业区一带。那片区域即使在阳光下也阴影重重,而他偏偏选择了那里一座维多利亚式的三层老屋,墙皮剥落,常年渗水。走进屋子时,我闻到了霉味与某种淡淡的、说不出的金属腥味。他将画室设在地下一层,那里的天花板低矮,照明昏暗,仅靠煤油灯和一盏晃动的电灯泡。
他没有让我马上看画,而是打开了一扇隐藏在书架后的暗门。我们沿着木梯下行,来到一间更深的地下室。墙壁上覆盖着厚厚的石灰粉,角落里堆着一些画框和被覆盖的布包。
“这些,是我的‘模特’。”他低声说。
我起初以为他是收藏了某种蜡像或骨骼标本,直到他掀开第一块帆布——那是一幅炭笔画,一名裸体男子盘腿坐在石地上,面部表情极其扭曲,仿佛恐惧已将其骨肉绞碎。然而,那双眼睛……竟像是真人一般透着濡湿的光泽。我几乎能感觉到那张嘴在轻轻发抖,喃喃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
“你……是凭记忆画的?”我艰难地问。
他摇头,微笑着,又掀开了几幅。
每一幅都描绘着不同的“人”——有的像是长满鳞片的畸形人类,有的面容如古代图坦卡蒙的木乃伊,又像是鲸鱼和胎儿的混合物,有的甚至没有脸,只有一张巨大的口器张开,内部是一层层螺旋状的牙。
我无法形容那时的感受,一种逻辑上无法接受、却在直觉上笃定其真实的恐惧如潮水漫过理智。我拼命说服自己,这只是艺术,是技巧极高的幻想产物。
“你在哪见过这些?”我低声问。
艾略特顿了顿,轻声回答:“不是见过,是听过。”
他指了指一角,那儿有一堆厚重的留声机唱片,封面没有标签,只有奇怪的符号。他放起了一张。我无法描述那声音,既非语言,也非音乐,更像是某种低频的呢喃,在骨头里震动。我听见那一刻,脑海中浮现出极深之处的画面——黑暗中的城池,倒悬的钟楼,拖曳声中的巨大影子。
我夺门而逃,甚至没有道别。三天后,艾略特被通报失踪。警方说他家地下室失火塌陷,尸体未寻。
事后我曾试图向警方描述地下室中见到的那些画作,但一提起“模特”与“留声机唱片”,他们便将我打发走,说“火灾中一切已被焚毁”。
然而那声音、那些眼神,始终在我脑中不散。有几夜,我梦见艾略特站在我床前,身影模糊,他嘴唇没有动,却传来那令人发狂的低语:
“他听见了……他们从来没有离开。”
我再也无法安心睡觉。
……
…
我将那声音的片段凭记忆哼出,并拿到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民俗学系,请教一位老教授——约瑟夫·亨利·戴维斯。他是一位研究“人类非语言仪式”的怪人,曾在秘鲁、马恩岛和土耳其旅行多年。
当我模仿那声音的一小段,他的反应出乎意料——他脸色苍白,后退一步,轻声说:
“这是古代玛雅人口述传说中‘泥偶语’的节奏结构。”
我讥笑他是否也疯了。
戴维斯打开一部未出版的文献,从皮包中取出一张发黄的素描纸。那上面是一个人形——躯干扭曲,嘴巴张成极不自然的“O”形。
“这幅图我从厄瓜多尔一座地下石窟拓下来,它身边刻着一种语言,我们暂时称之为‘阿卡姆密文’。”他顿了顿,“这与艾略特画中那些构图高度一致。”
“你意思是,他的画是根据远古遗迹画的?”
戴维斯摇头,“我认为……那不是记忆,而是召唤。”
我强迫自己回忆更多留声机的细节。虽然房子被毁,我仍从市政厅档案中查到了艾略特过去从一位波士顿古玩商那里订购唱片的信息。那是一家名叫**“耶金兄弟遗物行”**的老商号,已经歇业多年,但我找到了一位曾经的搬运工。
“那些唱片……我记得太清楚。”他说,“外壳是从某个南太平洋的岛上传来的蜡封木盒,封印上刻着符号,看得人难受。最奇怪的是,它们是用软泥模制的。”
“你说它们不是压制,是手工‘塑’出来的?”
“是的,像是……谁把泥浆用嘴含住后吐到唱机上。”他低声说,“我一晚上都梦见自己在吐。”
在那之后,我常常听见午夜钟声敲响时,有低语从地板下传来。我试图用石灰粉封闭屋中所有缝隙,但它们还是渗入脑中。我开始绘画,从未学过素描的我,手却不由自主地复刻艾略特的画风。线条粗重,主题始终是一种瘦长、仿人非人的“模特”,它从墙壁中走出、从唱针中扭出、从梦境中凝结。
最终,我决定回到那片废墟——艾略特的老宅遗址。
在断裂的地基下,我发现了通往地下的另一道暗门。它通往一个我未曾去过的第三层地下室。
墙壁上全是雕刻,有人用钝刀在石壁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号与头像。地面上摆着一具保存完好的泥塑人像,其表情栩栩如生——正是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被模仿,又何时变成了模特。
墙上刻着一行字,阿卡姆密文混杂着拉丁文,我只认出一个词语:
“Vivat per figuram. Non est ars. Est fenestra.”
——“生于形像,此非艺术,而是窗口。”
……
……
编者附注(1924年12月)
这篇日记残卷由市政工程人员在阿卡姆旧工业区地下通道修缮时发现,泥封皮革外壳保存尚可,内部墨迹杂乱、涂抹严重,疑似由报社画师威廉·亨特所写。亨特已于数月前失踪,警方推测为纵火事故或误入废井。以下为可辨认片段整理节选。
【1923年11月3日】
昨夜梦见艾略特,他站在密大的阅览室中央,嘴唇不停颤动,发出留声机的那种粘稠噪音。他举起手指向我,五指抽搐成奇怪的角度,像是……模仿我那次在他家中惊恐挣扎的姿势。
醒来后,指尖依旧疼痛,好像真的握了太久。
我今天用炭笔勾勒他的表情,结果画出的却是我自己。
【11月8日】
戴维斯教授来访,说在**《纳克特抄本》**的密文批注中找到了一段与“泥制言语”相关的记载:
“其声成形,其形即物。形象久留,意识即宿其中。”
我问他,那是否意味着一个人的思想可以通过声音转化为“模具”,继而在某处诞生出与他相同的存在。他只是点头,说:“你还没发现吗?你这些天的画,全都在‘复现’同一个结构——是你自己。”
【11月15日】
我不再外出,窗外的街道已经变形。我试图用泥与骨胶制作画板,手指却总是控制不住地颤抖。我昨天画了一幅人像,今早醒来,那画竟然不见了,画框内只剩一行划痕:
“你不是在画我,是在释放我。”
【11月22日】
家中开始出现“另一我”。
他躲在画布背后,不说话,只在我转身时发出翻纸的沙沙声。我开始与他交谈。他知道我梦到过什么,知道我说谎骗过戴维斯教授。他还知道我其实在艾略特之前……就听过那种声音了。
“那不是艾略特的唱片,”他用我自己的声音低语,“那是你的录音。”
【12月2日】
我终于理解了“模特”的意思。
不是“被画的对象”,而是被仿造、被生成的模型。我们不过是某种原型在这个世界的“铸型副本”。我们之所以会梦到那些怪物,不是因为它们不存在,而是它们正在借助我们的感知逐步修复它们遗失的自我。
艾略特的“模特”,其实是他。
我,是谁的模特?
【12月7日】
我已经看不到镜中的我。
玻璃中有个陌生人,他坐在画板前,画出我昨天的梦。我不敢再画了,因为我发现我画的不是“像某人”,而是某人借我的手在绘制他们的肉体。
门外有人敲门,我未应。敲门声有节奏地响着,仿佛在模仿那张唱片上的节奏。
【12月9日】
我已不敢说话。每一次发声,我都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听”,正在“记”,正在以我声音为模型,再造出另一个我。
我烧掉了最后一幅画。但火光中,我看见了画布背面,一直没注意过的笔迹:
“你是第三个。第四个马上完成。”
我听见画室里传来哗哗的炭笔声。
但我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在纸上。
我正在被描绘。
【结语】
至此日记中止,最后一页留有数道模糊的手指痕迹,似曾被粘稠物沾染。笔者推测:这位“威廉·亨特”可能与艾略特案有关,并疑似患有严重幻觉型精神障碍。然而地下遗址中所发现的“泥像残片”及“非人比例”的速写草图,仍难以用科学合理解释。
档案存入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图书馆限制区,编号:ARK-ΔMODL/1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