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恭喜

Apr 27, 2025  

作者:二位天

在看到那个白皙如玉的婴孩的那一刻,女人感到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一、

苏老爷家住会通县,东坊街,是当地有名的豪富人家。

凭着祖上留下的一点儿积荫,苏老爷便承袭了一官半职,往后仕途又是顺风顺水二十年,不曾遇见什么大波折,反而前途大好。到今天,已然积攒了不小的家底,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地,养得下全府上下足足几百人。

按理来说,苏老爷这样的人物,生活上自该是事事如意了。然而,苏老爷确有一件极不顺心的事情,也唯有这件事——他郁积多年的心结,死死地盘踞在他的心头不放,像肆意攀附的荒芜藤蔓。

苏老爷,没有子嗣。

仿佛是老天爷在跟他开玩笑,自从将家中那位夫人娶进门后,其后这么多年,竟没有诞下一个孩子,一味地求神拜佛,乃至用上一些不甚光彩的手段,却终究没什么成效。连生一个女婴以备将来找个继承的赘婿都尚且不能!更遑论苏老爷千思万想的男孩呢?!

苏老爷对着铜镜,抓了一把两鬓的头发,已有些许斑白了,便深深叹了一口气——当年新婚夜里那个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青年人,上哪去了?偌大一座宅邸,难道到最后都人去楼空,乃至白白让给一素未谋面的外人去了?!

他怎么也接受不了。

他今年,已把知天命的年纪甩在后头,往那万劫不复的墓碑奔去了。他几乎看见那可怖的阴间的差吏在向他招手了。

无论如何,这都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

苏老爷便作势又要叹一口气,呼到一半,一口老痰涌上来呛得他忙捂住袖子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咳出来。他忙叫呼几个下人过来,说:“把那个婆子带进来。”

他宁可丢了一身富贵行头,丢了半生积累的万贯家财不要,他也得生出一个孩子,无论用上什么不光彩的办法。

门打开,迎面走进一个三十几的妇人,叫梅姨的,一般模样,不甚好看,却穿一件浮夸的大红衣裳,脸上扑上白粉,显得极为扎眼。见着苏老爷,她立即喜笑颜开,恭恭敬敬地说上一句:“老爷吉祥。”

苏老爷摆了摆手,问道:“你当真有生孩子的办法?”

妇人仍是笑着,说:“不瞒老爷,却不是小的有办法,但小的知道办法在哪儿。要想生一个孩子,一个端端正正的男孩,那不必说,一定要走一遭姻娘娘庙。”

苏老爷的确听闻过姻红娘娘。倒不如说本地人不知道才奇怪。

虽不及那些传播颇广的信仰,姻红娘娘也自有其传承在,不是某朝某代的人物受了朝廷的册封,而是更久远的这地块自古已有的信仰,历经沧海桑田而不倒,只有一件事,他所知道,姻红娘娘最为人知晓的权柄,是姻缘。

他便想起他所做的那些龌龊事——若只是多纳了几个妾室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他的行径远不止如此——为了生一个孩子,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更何况,那全都是那些装神弄鬼的妖人逼他的,什么命不命的,唬了他一顿,就算有错,又算得上什么呢?

只是……这婆子,该死的,莫不是打着旗号来敲诈勒索的?苏老爷想到这,还未说话,脸上先蒙上一层冰洁的冷霜,睁大一双浑浊的眼,狠狠地瞪向梅姨。

梅姨吓了一大跳,连忙后撤两步,打了个揖,陪笑着说道:“小人不知道老爷想到去了,但小人发誓,绝不是老爷想得那样!姻红娘娘纵是管姻缘的,却也能管的上生儿育女的大事,多子多福——不正表示婚姻美满吗?”

她又偷偷补上一句:“况且,拜姻红娘娘,别处的都不行,唯有建在城郊伏山上的那一座庙,方才好使!”

苏老爷听了梅姨的解释,暗自揣摩,疑虑消了一半,又被这句话勾起了兴趣,问:“闲话少说,这里头,到底有什么说法?”

梅姨听罢,咯咯地笑,摆了摆手回应道:“小的就直说了,很简单,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其他拜姻红娘娘,皆不得正法,唯有伏山的这座,其中的庙主人得了真传,能与娘娘沟通,又传下一个奇特的方子,得以解决老爷这燃眉之急。”

“说起那所庙啊,正庙,那可真是一个——有求必应!”

“那我怎么没听过。”苏老爷眯着眼,狐疑地盯着梅姨看。

梅姨大大方方地说:“这老爷就有所不知了,这庙是新建的,地偏僻,庙主人又是个不图富贵的。这不是,消息没传多远,我立马就赶过来告知老爷了吗?”

听了这话,苏老爷方才微微颔首,心底头满意极了,于是对着梅姨吩咐道:“那好,我就暂且信你一回,就依你的法子,待一切就绪,到时候去,还得请你多关照下。只要办成了,好处,少不了。苏府家大业大,缺不了你一口吃的,填得饱你一个婆子的口袋。”

梅姨满心欢喜地道了谢。

待梅姨退出屋子,苏老爷往帘子后招呼了一句,便见着走出一个女子。

正是苏家现在的夫人。

“刚才的话都听见了?”

“是,都凭您吩咐。”女人露出一副恭顺表情,眉头稳稳当当地对着地面。

“此事关系甚大,万不可怠慢一点儿——我也得同去,记得叫下人们备好车,明天,不,今天晚上就出发。”

“是。”女人顺从地低着眼睛,预备退出去。

“慢着。”苏老爷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叫喊道:“我且听说姻红娘娘庙有个怪俗,里头大小办事的,皆是女子,所以想来上香祭拜,往往也是女子居多。我一老爷们若是去了,也不晓得会犯什么忌讳。这样,你到时就跟那个叫梅姨的一同上去,我在下头等着,有什么事你就照着她做,懂了吗?”

“老爷,我都记在心里了。这儿没你的事了。”

“行了,出去吧。”苏老爷挥挥手,转过头去,看也不看一眼。

顿时,屋子里安静下来,像食声的妖怪吐出长舌头,伸进屋子里头,把声音都滑溜溜抽去了。

女人是苏老爷续弦的妻子。

苏老爷前一个夫人,若是还活着,就与现在的苏老爷年纪相仿。她在府里安稳地活了十多年,同样没有子嗣,被一场病带走了。

这是公认的说法。

至于女人,她的年纪则比苏老爷小得多,到今年,还不到二十,正是青春的年纪,却养就一副耐得住熬得住寂寞的性子,这正是大家门养出来的——人们都说教养得好,将来,一定是一个贤惠的女主人。

不过这一回,较之往常,女人的脚步要轻快许多。

她心情雀跃。生不出孩子的阴影,在她心头盘踞多时了,这一回,可算结了!

女人自以为,她不会像上一个那样,绝不会,他的儿子会继承整座府邸,做府里的主人,而她则是这个家主人的母亲,得以安享尊荣、颐养天年。

在顺利将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女人有些闲不下来,生了一些往日不会有的心思,决定再多走几步路,于是踏上通往后院的小径。

盛密的林子投下大片荫蔽,阴阴翳翳,似翡翠的华盖,青石砖的缝隙间长出顽强的杂草,一簇一簇地抱在一起,似是许久没有打理过的样子。眼前愈发荒芜了。

她多走了几步,于是见到一处偏僻的屋子,小而窄,湿润的潮气透进木头,脏黑的泥巴淋在上边,涂抹掉原本的颜色,层层苔藓顺延而上,比起人起居的宅子,更近似一个牲口用的木棚,而且是最下等的那一种。

这是什么地方?女人暗自想,似乎只是一个空屋。

女人感到有点不舒服,赶忙移开了视线,顿时,不自觉地呼出了声:“好美的花!”

那是一株海棠,高高立在四周的杂草上,大红的如血一般,条条花瓣如拢起的手指。

“可惜就要败了。”

女人叹息着,却还是忍不住再驻足欣赏着,毕竟,这自然长在外边的野花,纵然要败了,她此前也从未见过,颇有好奇的心理,不多时,却自觉有一根芒刺扎在背上,火辣辣的疼,

她猛地转过头去。

那个先前她自认为没人的棚子,不知何时,悄咪咪地拉开了一条缝隙,在全黑一片中,探出一个脑袋,蓬头的白发盖在满布沟壑的脸上,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脏东西粘或是长在上边。活脱脱一个不堪入目的老婆子,现在,躲在门后,死死盯着她看。

女人吓得后跳两步,总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几乎要将今早的东西一股脑吐出来了。

老婆子的口一张一合,仿佛在说些什么,却没有一点儿声音传来,仿佛哑了一般,这是当然的,女人没等听见,就狼狈逃走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会碰上这东西!

这可怖的场景没留在女人心头多久,而苏老爷也不会知道他的夫人见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他们出发了。

二、

滚滚转动的车轮踏在干燥的土地上,像一个头颅掉在地上咕噜噜打转儿,扬起一路漫天的烟尘,直向着西边一处突兀立起的小山,路程实在算不上太远。

它连一刻都不曾停下,仿佛冥府判官的座驾,载着催命的号令纸,急送到十八层地狱去。

女人掀开帘子,小心翼翼地将穿着绣花鞋的一只脚踩到地上。她的身旁,梅姨侍立着,摆出搀扶的架势。

石砌的阶梯下存有一大片空地,摆了几个摊子,木质的架子上缠着粘稠的红布,卖一些祭祀用的物什,不少香客与摊主交谈着,还有更多的,略过这些摊贩,向着山上隐隐露出屋檐的庙宇,径直往上赶去。

人比想象中的多上许多。这是个好迹象——看来是有保障的。

女人回过头,马车还稳稳地停在那里,就如先前说好的一样,里头,坐着苏老爷。

若是这一遭没等来一个好结果,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她呢喃着:“这回真的能如愿吗?”

梅姨笑笑:“姻红娘娘会保佑您的。”

二人拾级而上,待半山腰,于那庙门前拜上两拜,小心翼翼地踏过庙门。

迎面一口大鼎数十支筷子似的香,厚重的香气扑鼻而来,白色的烟弥漫在院落里,给人一种如梦似幻的仙境的既视感,叫人醉醺醺地漫步。但女人没看见,香客们插香的大鼎里掉着一只烧焦了的蝶,黑炭般翼的边缘点着猩红的火星,在滚烫的沙土里翻来覆去,她没看见。

里边人头攒动,一个穿鲜红神官服饰的女子,正引导着她们排成长队,进入到正殿参拜。

女人正自觉要去队尾,却被一把拉住了。

“错了,夫人,这错了。咱不必去那边。”梅姨指了指一扇小门,“咱们要绕到后边去。”

女人心领神会,看了眼身后不断赶上来的人群,很快便做了决定,不再理会正殿的香客们,径直往左边的那道小门赶去。

在微风的吹拂下,铜色的连缀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到处是红色。

栽种的枫,红的;匆匆忙忙神官的衣服,红的;庄严大门上的漆,红的;殿里支撑的高高大栋,红的;供案上摆着的软化的烛,红的;大香炉里歪斜地插着的几把香,也是红的。

女人一路走来,所见大大小小的东西,无一处不是红的,血一般红,仿佛昔日天神断颈中喷出的血,都在今日的庙宇中洒了个遍,洒了个淋漓尽致。

她们一路走到后殿,最终见到了庙里的庙主人。

庙主人侍立在姻红娘娘的神像下——一个端庄的做出怀抱姿势的慈母像,她用厚重的红纱盖住脸,看不清模样,全身上下只从衣袖里伸出一双白净的手,上面套了大大小小几个金环,咣当咣当地响。

“两位客人有何贵干?”

女人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我是来求子的!”

“这不难。”庙主人的嗓音听不出年纪,“先把手心翻过来让我瞧瞧。”

女人听话照做。

唯有这时候,她可不敢有一点儿矜持感。万一惹恼了庙主人,那她的孩子怎么办?

庙主人端详了一会儿,说:“我明白症结出在哪儿了。和刚才说的一样,这不难,只是……”她有些犹犹豫豫的样子。

当真可以?女人又惊又喜,简直想把心掏出来瞧瞧。

她急不可耐地接了上去:“只要让我生下孩子,一个儿子,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庙里响彻着这道声音。

虽隔着一道面纱,女人却觉得从里边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光,要把她照透了。她全身的汗,冷冷渗出来流,带出细小的名为盐的白色颗粒,如同把她腌了一遍。

最终,庙主人点了点头。

“那我就应你的要求。”她顿了顿,“那边陪同的婆子退下,至于这位夫人,您,先向娘娘磕三个响头,再伏到地上,静等着祈祷,绝不要动。我去取药来。”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女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敲在石头的台阶上,发出“砰砰砰”三声响,又是恭恭敬敬地伏下身子,极尽卑微地在心头发下最诚挚的祷告。

殿堂里安静下来。

庙主人久久没有回来,无可奈何,女人就一直等。

屋子里没有声音,女人虽只是伏在地上,却觉得仿佛被人塞住了耳朵,什么都听不到。在彻彻底底的寂静中,她又丝毫不敢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干脆闭上眼,像将思绪沉入到无底的深潭中去,一味地祈祷。

若隐若现的诵念声被清风包裹着,传递到此处,起先细弱如轻拂耳畔的游丝,又仿佛草丛中杂虫微微扇动轻薄透明的羽翅、摆动多足的腿脚。

窃窃的私语碰触着女人的耳骨,敏感的肌肤稍稍颤动。

它在下一个瞬间,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击。

如驾车行进间避之不及的撞击,似乎整具木质的骨架在坚硬的山壁前粉碎,四散的零件啪啪地掉落在地上,又如夜半钟声的轰鸣,扩散的咆哮撕扯着耳器。

发生什么了?痛苦将女人拉回到现实。

还未来得及张开眼睛,紧随着便是百乐合奏——呕哑管笛的呼气,鼓锣的敲击,还有那人歌隐隐的和声。

她猛地睁开眼,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

女人茫然四顾,却不知方才是神明的启示,还是飘离思绪的无意义错觉。

她无暇做考量了。那位庙主人,推开门,捧着一个青花茶罐模样的容器,高踏着步走来。

“药材都已经备好了。”庙主人说,一面指着那个瓷罐。

仿佛看出了女人的疑虑,她又说:“你大可以先看一下。”

罐子打开,女人站起,把头凑近了往里头瞧——都是焦黑干燥、皱巴巴的叶子似的东西,散发出一股难以描述的香气。

“不过这只是辅药。”

庙主人放下罐子,又从袖口掏出一个暗沉的长条木盒,一把抽开,露出一叠符纸,上面用血红的涂料画着鬼画符般的图案,复杂的线条穿过扭曲的字符,仿佛要把人陷进里面。

“这方子,每五日服一次,睡前吃。每次烧一张符纸,采剩下的灰浸水,配上半钱黑草药,并向姻红娘娘作一番祷告。不出一个月,必是能有喜的。”

女人收下盒子,又接过罐,盖上盖,满怀感激地说道:“劳烦您费心了。要是没有您的话,我呀,真不知道要拿这病怎么办才好。”

庙主人也笑道:“那我在这里,却是要提前恭喜你了。”

“姻红娘娘有大慈悲,最是可怜天底下没有孩子的夫妇们,只要你有诚心,叫姻红娘娘听到了,姻红娘娘定会保佑你诞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孩子。”

再又是吩咐了几句无关要紧的话,女人虽听着,一颗心却早已飞到不知道哪里的天边云外去了。她感觉,有成仙了一般喜悦,整个人近乎要飘起来了!

踏着虚浮的脚步,女人滑出殿堂,一连跳下好几级台阶——平时绝不会这样大胆。梅姨正等在外面,一见到女人,仍咧开嘴,扮出一副惯常的招牌笑,却又好像紧张许多,微微颤抖着嘴角。

“夫人,都办好了?”

“成了!”

“那真是恭喜!事不宜迟,咱们趁着天亮,尽早回去吧!”

“怎么这么急急忙忙的?”

梅姨却不回话,一反往常的阿谀迎合,竟是上手,硬拖着女人急匆匆地往外赶。

“不用再招呼几句?”女人大感疑惑,但也紧跟着加快脚步——没忘老爷的吩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没有!”

女人只在正殿前有模糊的一瞥——一个人倒在地上,红袍子,歪着脑袋,漫出血来——其他的参拜客青白着脸,手足无措地看着,嘴里咋咋呼呼的。

她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被硬拖着下了山。

她们回去了。

三、

苏老爷在房外焦急地来回踱步,脸上,却挂着止不住的怪异的笑容。暗暗的不安与莫大的欣喜在脸上来回拉扯,几乎要把他这一张皱巴巴的老脸,给扯破了!

他的心情从来没有激动到如此程度。

女人,要生了。

一切的幸福,都是从上一次对姻红娘娘的祭拜开始的,不妨他尽心尽力,抛却了一切繁杂的事务,不厌其烦地等候在山下,先一步,听到了那个振奋心肺的好消息——女人从庙里得了生孩的法子!

果真不错!自从用了这方子没多久,女人就将那天赐的孩子孕育在腹中,正如他朝思暮想的一般。天哪!谁都知道,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还要他干什么?现在终于不是这样了。

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

在怀胎的日子里,她不必再服药,却一天更甚于一天、较之先前千千万万倍地崇敬起姻红娘娘。从早上的梳妆,到晚上的入睡,一日三餐,坐立卧躺,几乎是每时每刻,她都以一遍又一遍的不厌其烦的虔诚,做祷告。

娘娘应了她的愿啊!女人想。苏老爷也这样想。

头一个月,肚子还不见什么动静。

第二、第三个月……

第三、五、六个月……

终是满了整整十月。这一日,女人抚摸着饱满的石榴般的肚子,如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屏气凝神,静待着生产。她的起居,早已是由下人们一并操办了。一日一日,只有生产是她唯一要操心的事。

她本是要抿一口羹汤,不料,下腹突然一阵剧痛,像是里面的东西要撑破皮、钻出来似的,豆大的汗珠从女人额上滴落下来。

女人拼了命地叫喊了一声,几个产婆着急忙慌地赶过来,掀开被子一看,一滩红。

她们顿时慌了神,忙叫女人咬住一块绢帕,又按着女人的身子止住她乱动,曲起她的双腿做出待产的姿势。

“唔唔……”女人发了癫似地挣扎着,犹如一只翻过身子、遭人踩了一脚的僵死不活的爬虫,不多时,便翻白了眼,口中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沫,反倒安静下来,只是一具身子仍本能地摇得不停。

在几乎感觉整个下身被撕扯下来的痛楚的包裹下,女人觉得一团魂魄仿佛要从肉身中钻脱而出,飞到九霄之外去了。

女人在做梦。

她梦见,自己掉在一个昏暗的洞里。

这洞,却是丝织的。

一丝一缕的红线像从天上垂下来一般,在布着绯色烟霞的无垠虚空中缠绕交错,结成一个袋状的茧。女人就困在这茧里。

似蝶似娥的虫类扇动着羽翼,漂浮在天顶的洞口,不是一只,而是一双,彼此抱对在一起,那是玄色的身子,却有着四只梦幻半透的薄翼,一切言语都无法描述那种令人目盲的色彩。

女人匍匐在地上,瘫倒在丝线铺成的软趴趴的地上。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此种痛楚,犹如整个胃,连带着下边的小肠大肠一并从腹中翻出,内部的器官被拉扯到几近断裂。

她的手摸向肚子,不料,却摸到一道可怖的竖直开口,里面空空荡荡的,除了乱麻般的线,再无他物,无数染血般的红线从这个开口窜出来,涌出来,仿佛在抽一个毛线团——黏糊糊的线!

“唔……呃!”

女人毛骨悚然,把手指伸进里头乱动,不断打探着这个洞,都是线,都是线!

似乎是本能的驱使,她抓起一团,费力地想把这些线都塞回去,然而它们太多了,根本分不清哪边是哪边,只得胡乱地扯,不单没什么用,还一下子又扯出一大团,甚至,还把她自己都缠住了。

随着线的抽出,女人仿佛丧失了知觉,一动也动不了,只有那彻骨的疼痛像缚身的锁链般紧紧纠缠,令人艰于呼吸。

一个东西噌的一下从线里头窜出。

那东西她认识,正是几个月前出发时候在后花园那木棚里藏着的老婆子,在那时,她的模样已经丑极了,然而远不及现在这般怪异。

这东西,它的脖子被数根纤细的红丝缠住,折断了般扭向一边,面上那些恶心的东西还在,却渐渐地,连着下边的皮一块脱落,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里头露出白净的肉,竟是一张美人的脸。

它突然张开眼,眼睛里冒出诡异的光,嘴角微翘,似笑非笑,丹唇一张一合。

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与眼前的噩梦重叠在一起。

“你是替我来的!”

随后它便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不……不要!”女人抽噎着,眼角的泪珠雨点般地洒落下来,但她动不了。

女人望着天空,透过顶上的空洞,她注意到,外边还有东西!

纯白的孩子,山一般大,用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她看,带着最是天真无邪的笑容咯咯地笑。他伸出一把手指,捅进茧里,卷起线往外拉,还向嘴里砸巴。

这都是她宝贵的线啊!

“我不要了,这孩子,我不要了!”

然而不能够,许下的愿,怎么能轻易地撤去呢?

绝望的情绪蔓延开来,女人体内的那团红线仍在抽出,在顶上怪蛾庄严神圣的见证下,一点儿一点儿地抽出,犹如刻意的折磨,一点儿一点儿缓慢而稳定地抽出。

终于,连最后一点儿残渣也不剩下了,女人的身子迅速干瘪下去,丧尽了所有的生命力。

竟成了堪堪一张皮!

产婆们用尽方法和手段,将那个备受祝福的孩子,从她母亲的肚子中取出。与寻常的初生的婴儿全然不同,这个孩子是如此的白净,就如玉一般。

苏老爷被带了进来。

梅姨也累坏了,但仍不忘讨好的本领,对苏老爷说道:“恭喜老爷!快看这个孩子,真不愧是老爷的骨肉!这也要感谢姻红娘娘的保佑啊!”

苏老爷早已是老泪横秋了。

他招了一个下仆,道:“快,去把人都叫来,好好祝贺下!”言罢,那人径直去了。

那些个产婆随后也出去了。

剩下的两人,待在屋内,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孩子,苏老爷已经在口袋里套弄起来,拿出一包东西,交到梅姨的手上,道:“你功劳实在不小,拿着吧!”

“哎呀哎呀,恭喜,恭喜啊!”,梅姨一手接过红布包着的喜钱,眼眶上镶着的两轮珠子咕噜咕噜地转,嘴角咧着止不住地笑,就连脸上扑着的白粉都仿佛要被那冲天的喜气吹散了,“恭喜老爷!瞧瞧这孩子,啧啧,长得多俊啊!”

不用说也知道,添了这么个好儿子,苏老爷自然是喜不自胜的,他紧紧地抱着孩子,好像抱着他心头的一块肉,突然,偏过头去喊了一句:

“喂,夫人,当妈的,快转过头来看看,这是你生的孩子,多棒的一个孩子啊!”

那个女人仍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一张脸白得吓人。

“别傻着了,来,来看看。”

见女人仍是没有动静,两人凑了过去,围在旁边,盯了许久。

苏老爷突然惊呼道“咦?”

“怎么,老爷?”

“夫人她,她怎么不动啊?”

“什么?”梅姨闻言大惊,赶紧把手放到女人鼻下一探,“没气了!”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外头忽地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正是先前传唤的那些家眷亲朋们,他们听闻了苏老爷儿子出生的消息,都管过来贺喜,且听他们是怎么说的,怎么齐声高喊祝贺:

“恭喜,恭喜,恭喜苏老爷!”

“恭喜,恭喜!!”

“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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