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公社

撕痂的人

Sep 4, 2023  

撕痂的人

作者:蚀耳(或者锈眼?)

亲爱的蚀耳:

敬启

我想过太久了,对不起。

我要走了,你会来送我吗?

——落日歌者

剧痛祭司

冷原城的无面女奴

 

她想,若他来了,他将……

 

我将驾车飞驰在无人的碎石路面上,扬起浓密的沙尘。车辆带起的燥热夜风会将野草扫倒,贴在尚有烈日余温的地面上。周围会是望不到边的深绿平原。月亮高悬,我看见前方、在地平线的终途,有一片温柔的沉默,那是她的树林。城市的霓虹灯火与嘈杂乐声渐远,我捕捉着晚风中的一缕清凉,深知自己将不再回头。

不再回到这片泥泞腐臭的钢铁丛林之中,不再需要以近乎窒息的仰角去寻找金黄灿烂的强烈暮光。

道路终止在一处被时间遗忘的加油站前,我把车停在了她梦呓过的、种植了多刺蔷薇的花坛边。那时群星正浮出夜幕,月亮完满而明亮皎洁,我深知自己不再需要拐杖与提灯。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清冷的怪异色彩中,显眼又令我迷醉。

当加油站的小小昏黄灯光在我视野中消失,我会迷路,不知所向,却仍被落叶与新芽指引去往她的住处。

她在等我吗?等我给她一个留在地面的理由,一个回到岸边的理由。

她或许等不了我了,她要走了,以一种比隐居避世更为决绝的方式与这个让她没法在梦中与山川和海洋相遇的世界告别。

我快到了,我记得那棵你亲手种下的树,再拐过去,拨开那丛灌木,我就要到了,等等我,等我推开你的门吧。

我会看到的,我会见到你……

 

“若河流是大地未成的疤痕

请允我将血液抛洒,浸入焦土地的深层”

“这位小姐…叫什么名字?”

“赫尔特,先生,您要应聘她的私人心理咨询师吗?”

“怎么……”

“在您之前共计有四名心理咨询师和她见面……他们都在第二天交付违约金并离开。

“她的简介,已经有一两年没人拿了。”

“这种情况不是该走医院吗?”

“不……

“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他抬了抬眼睛,事务所的前台正漫不经心地整理自己的的袖扣。那张有些卷边的简介上印着一张黑底的照片,衬得其中的人更加苍白——是白化病患者。她的两颊上有醒目的繁复花纹,沿着她的脸衍生到她的锁骨,伸进她的衣领之中。这使他一眼就从简介册上找到了她。

“纹身?这么大的面积……”

“不,先生,”

前台抬手打断了他,脸上挂着了然的笑。

“是精心打理过的伤疤,她亲口说的。

“而且,全身都有。”

他有半晌没说话。前台拿过他无意间从手中落回台上的简介,低声念了起来。

“赫尔特·奥特华德,重度抑郁症、自虐、妄想症……

“我无意冒犯,但这样的人会有治愈的可能吗?”

他摇了摇头,却又拿回了那张简介。

“我想试试,如果可以找到根源……”

他在兜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了前台。

“克罗斯·伊尔先生…好的,我会为您联系的。”

前台的态度有所改变,他小心地收好了名片,然后开始在电脑上操作着,或许是录入已久的联系方式。

伊尔回身穿上大衣,走回了晚秋的大街上。

 

收到那封信后,我犹豫了很久,走上了城市的街道,呼吸着浊黄的空气。我记得夜晚的霓虹灯在雾霾中失去了焦点,人行道上匆匆走着紧裹口鼻的人。十字路口出了大车祸,四面八方都是喇叭声;急刹的车辆围着过路的人们,没有拍照的人,也没有交警。我能在躁动的风声中听见事故车辆扭曲的铁皮中裹着喘息。我抬头望去,我看见十米开外的一堆燃着火光的黑影一角,伸出了手一样的半臂阴暗。

我发狂地奔到我停车的地方,发动了引擎,开始逃离这片没有天空的昏浊之地。

副驾驶上放着那封信,我记得她和我说过那些墨水的制法,是将血液烘干后的暗红色结块磨成粉末而得,她用小楷的毛笔写信,书房里一股令人安反胃的金属臭,那封信以及她之前写给我看过的一切都不断使我想起她书房中那本《冷原祭礼》中描写过的盛大血祭。娟秀的字体整齐排列,却把意义附着在一滩暗红色的污渍中,寄生在一张灰蓝的信纸上。

我不该这么想的,或许等看到她,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一切……

 

“撕去我新生的痂,并

带走天空中残存的暮色”

 

我抱着她,床上一片狼藉。

有什么在轻轻地叹着气,被子上的血正将我们固定,滑腻的、腥臭的体液污染了我们,在从面向林中的窗户处吹来的清凉空气中冷却,变得黏腻而恶心。我盲目地抚摸她被掩盖的躯体,她的脊背正中有条笔直的伤口。我忍着心中的绞痛,用手指扒开了未结痂的创面——或许永远不会愈合了——寻找她洁白的脊椎。

她的意识健全,轻哼一声,盘在我腰上的双腿随着我手指的动作变成了几截石头,一股热流从我股间流下,她挣扎着抬起了头,向我索吻。

我的右手没有停止动作,笨拙地撕扯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粘滑组织。嘴中的触感冰冷而坚硬,只有我们滚烫的泪水润湿彼此的嘴唇。她或许已绝食超过一周,她很干净,向我反刍着几个小时前见面时互敬的黄金蜂蜜酒。

我应该是醉了,醒来时靠在她冰冷的身体上。我身上没有伤,血都是她的。我拨弄床头的一根木杆,屋顶打开了,我等待着不知何时会降下的暴雨,等待它冲走我伤痛的一切。

 

伊尔礼貌地敲了敲门,在听到回应后走进了聊天室,这是事务所给初次见面的双方准备的房间。

她背对窗户坐着,一把在她手中缓缓旋转的深色花边伞代替了白化病患常用的遮阳帽与墨镜。耳听得来人的脚步声,她抬起了红色的眸子,在细密而长的白色睫毛下观察着伊尔。

伊尔克制住了对她外貌与打扮的好奇,转而点头,笑了笑,坐到了她右手边的沙发上。

“日安,赫尔特小姐。”

“你好呀——”

是有些出乎伊尔意料的开朗性格。她笑了笑,脸上的黑色纹路跟着移动。伊尔有些出神了,暮色在他面前的女人身上翕动,使她的发梢色散出浅金色的反光,给予伊尔令人心悸的熟悉感。她的脸很快地红了。她有些不安地把脸别了过去,这使伊尔回过了神。

“啊,抱歉……”

这个时候应该把话题引到她脸上的伤疤上,以她的行为来看,她似乎并不排斥这些疤痕,这样可以快速切入正题……伊尔心绪流动,抬眼却对上了她的目光。她眼白中有许多血丝,像是生长自她的虹膜……

“…你很漂亮——我无意冒犯……”

她睁大了眼,伊尔捕捉到了她眼中的一点惊喜,一边懊恼自己今日的糟糕状态,一边庆幸谈话尚未失去控制。他没有刻意显得真诚,只是不自觉地被她的眼睛吸引,直到她低下头,粉红染上耳垂。

原计划的见面安排中有晚餐这一项,伊尔没有着急,他在心中整理着赫尔特先前的言谈举止,等待天色尽暗,光线不再会伤到她的皮肤。

“希望还不至于移情吧。”

赫尔特正看着自己从包中带来的一个小笔记本,不时歪头读着自己手表上的时间;伊尔没有打扰她,他在先前的对话中捕捉到了一些反常——或说是不应有的正常。

“不符合典型抑郁症的性格…如果说成微笑抑郁症,又怎么会这么积极地寻求心理治疗呢?

“自虐者可不会把自己的伤疤当成艺术品护理啊……”

伊尔正沉思着,却被眼前一条突然出现的鲜艳红色打断了思绪。

赫尔特左臂曲起,左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脖子,右手拿着一个镊子,正在揭下一条从左手肘延伸到手腕的伤疤。她面前的茶几上摆了些消毒用品,以及一瓶淡黄色的液体。

她抬头瞟了眼伊尔,眼里噙着泪,嘴角却痉挛着上扬。

“抱歉啊,不过…是到时间了

“帮帮我,可以吗?”

伊尔本要脱口的阻止被他咽了下去,他愣愣地坐着,看着那条长长的血痂周围因外力而变得血红,一条细细的血线在赫尔特的肘部停住,蓄积着下坠的血滴。她撕得很小心,血痂没有任何断裂,还剩最后一点与皮肉相连。她停住了,这使伊尔感到莫名的焦虑,她又抬起了头,一边用沾了酒精的棉签轻轻擦拭着创口和血痂的交界处。

“帮帮我,好吗?”

伊尔张了张嘴,却觉得口干舌燥,本来的话变成了喑哑的呢喃。赫尔特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

随着她用力揭下最后一点血痂,似泣似笑的声音从她胸中传出。

她打开了那瓶淡黄色的液体,血痂在其中快速溶解,使整瓶溶液变成了怪异的黑红色。她用棉签将其摸涂抹到了伤口上。

做完这些后,她用纱布将左臂裹好,软倒在沙发上,花边伞立在桌边,白日将逝,没有色彩的天光照在她的脸上。

她的嘴角残留有一些疼痛,她的眼睛半闭,似笑,让伊尔近乎崩溃。

“啊——今晚在哪里吃呢?”

 

“迟来疼痛,闪过破晓”

  

那晚,我被一种熟悉感反复惊扰。我记起了一次违心的遗忘,但我仍然没有勇气——或说能力——想起那个被遗忘的人和那些被遗忘的事。苍白将我与那个瑰丽的世界分割,仿佛梦境与现实般的遥不可及让我心绞。高一时在我身边的并不是一张空桌子,我似乎有过一个爱笑的同桌。

梦里有什么逝去了,我将太阳扔进了森林,背对着城市观看闪烁的日出。然后我被一种力量撕扯着,双脚离地,抱住了无形的空气,直至昏迷。

然后我在失重中穿过灰色的雾气,掉落进一个逼仄的教室。就在十四五岁的青涩的我的身边,有一片金红的灿烂暮光。

高一上期末前的某一天,记得是大风吹散落叶的一个下午,她从快递里拆出一柄精致的手术刀。也是那天晚上,她确切的挑破了动脉,血溅到了我的右耳里。

醒来后,我像一块石头陷在床里,再也无力否认那些记忆里不散的恍惚确信:

赫尔特·奥特华德,初中学历,于高一上期从我的母校休学,之后改为永久退学。她是我现在的病人,也是我从未了解过的半年同桌。

她认出我了吗?她会怎么想……

还有,还有在那个暑气未散的傍晚,只有我们坐在教室里,她在用自己的血泡茶,她的声音温和而寒冷,她问了我,我回答了吗?

“帮帮我,可以吗?”

 

“赐我生长自血脉的疯狂”

 

伊尔侧头看着郊野上等距排列的电线杆,赫尔特坐在后排,给出租车司机指路。她身上有十分浓重的草药香气,却并不显得刺鼻,像是长期用药水泡澡而得的体香。

“快——到了哦——”

车停在一个加油站边,道路怪异地中断于此。便利店里亮着灯,作为唯一能说明此处尚未废弃的证据。引擎声再度响起,伊尔回头,看见汽车远去,消失在车尾扬起的沙尘里。赫尔特甩了一下手腕来把伞撑开,将其搭回了左肩上。

便利店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对赫尔特扬了扬下巴,转身走到了建筑后方。

“他叫阿历克斯哦,因为外貌原因被派在这里守便利店。我拜托他帮我修缮祖宅,所以比较熟络的样子。”

赫尔特看向正把一辆载满木板的三轮车推到便利店后方土路上的阿历克斯,他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手,转身向这边走来。

“他讨厌称呼城市,干脆在这里定居了。”

赫尔特指了指加油站,几根长绳从上方的雨棚垂下,隐约可以看见一些脚手架和预制板。伊尔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转念又收好了表情。

“你讨厌城市吗?”

“不……”赫尔特偏了一下头,眼睛瞟向远处一片稀疏的树林,“我不喜欢城市里事物的样子。”

伊尔点了点头,看向了站定在他们不远处的阿历克斯,他脸上有没刮净的胡茬,一道醒目的伤疤横呈在他的双眼处,让他本来痞气的面相变得有些狰狞。他咧嘴笑了笑。

“我说痂心小妹怎么大下午的着急出门,原来带回来个小帅哥啊,啧啧,不敢想不敢想……”

痂心有些无奈地转了转眼睛,从兜里掏了包香烟甩给对方。

“亚历山大大叔,他是我的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阿历克斯打量着伊尔,转身又走向了三轮车。

“你的问题你自己清楚,你需要的可不是心理医生。”

赫尔特转头看了看伊尔,她的目光在伊尔的脸上停顿,又迟疑着收回。

“走吧。”

土路延伸向一个稀疏的树林,阿历克斯没有等着后方的两人,他大声吆喝着,唱着一首伊尔陌生的歌,推着三轮车隐没在几棵白桦后方,只是不断有带翼的鸟儿被惊飞。

赫尔特走在伊尔后方,她左手握着伞柄,右手随意地伸出,扫过路旁生长恣意的杂草。

那时已经快要黄昏,落日并不在城市的方向,而是挂在郊野中某棵阔叶树的枝头,将天空染成火红与金黄。伊尔侧了侧头,伞沿下是赫尔特无意扬起的嘴角。她的脸庞没有本色,随着天光变成了耀眼的金色与沉默的酒红。这使伊尔有了不可自抑的亲切感,他疑惑……

“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伤痕累累,又这么自然的喜欢着这些……”

赫尔特或许听到了他呢喃似的低语,但她却没有回话,只是突然换上了夸张的露齿的笑,眼中闪着光,让伊尔无由想到了更早的生活,关于十多年前那次长达两个月的幻听与耳鸣,以及那之前的笑与泪、低语与呼唤。

她唱起了一首歌,用的是一种伊尔熟悉的柔软语言。但他发觉自己已听不懂了,只知道歌中提及了山丘间散落的羊群,以及梯田里生长的秧苗。

在这样的歌中,他们踏上了林间干燥发脆的树叶,沿着一条曲行向前的平坦空隙行走。

渐渐地,伊尔听见了邦邦的敲击声。他们逐渐接近,在绕过一丛灌木后看见了赫尔特的屋子。

阿历克斯在房前一块平整过的地面上处理运来的木材,他用传统的榫卯法接合木料。在他身后,有一座成型近半的双层木屋,底层已经完工,几个粗大的立柱框示出第二层的高度。

赫尔特招呼了阿历克斯一声,便带着伊尔走上了门廊,把手中的伞靠在了一个摆了几盆蔷薇的花架边。

堂屋里漆黑一片,赫尔特点燃了壁上的两盏油灯,火光渐稳,照亮了屋中的木长椅和一个长长的茶几。

大门是枣木做的,在刷过木蜡油的地板上有对应的大理石滑槽,木门移动时会发出沉重的隆隆声。

伊尔抬脚进屋,赫尔特指了指立在墙角的衣帽架,他把风衣挂在了上面。

木长椅意外地温润,不冰冷,并有股不至于让人反感的甜香。伊尔缓缓把头枕到椅背上,看着赫尔特从厨房里端出一些水果。

“谢谢。”

“啊,没有的事。”

他们都沉默了一会,赫尔特再次开口。

“你还是我的医生吗?”

伊尔抬了抬眼,看见赫尔特静静起身,从壁橱的顶端取下一个相框,里面装裱了一张合照。

照片里,一个苍白的女孩举着相机,脸上挂着夸张的露齿的笑,背景似乎是一间教室,她身后的同桌侧着头,故作冷淡地看着镜头。

伊尔觉得自己的头颅上有什么在束紧,他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想开口否认什么。

他张了张嘴,却回答道:

“是的,小姐,是的……”

“那太好了……”

赫尔特把相框轻轻放回了原处。她似乎死命地抑制着某种情绪,不自然地走开,无力地靠坐在墙角,侧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

她的头发在伊尔察觉之前就散开了。他犹豫着站起身,俯身向赫尔特走去。她沉默着,不停地摇头,长发覆盖了她的身躯。

过了不知多久,屋外的敲击声消失了,伊尔已坐回了长椅,眼睛定定望着赫尔特越埋越深的头颅。

他心中不断闪过心理医生应有的行为,可他又被一种根深蒂固的虚伪感桎梏,他终究没有说话,轻轻地走到了赫尔特身前,蹲了下来。

他的手碰到她满头的白发时,后者触电般抬了下头,却又低了下去。

 

她在笑,她在剧烈的咳嗽,但却掩盖不了抽泣。她的头发很柔软,整洁而不见一丝杂尘。我感觉她每一声近乎窒息的呜咽声都同步着我的心跳。她整个躯壳——瘦小、苍白,制造着让我撕心裂肺的悲音——正逐渐紧缩,是因为伤痛与哭泣带来的虚弱吗?

我发觉自己已无法离开,我不是《手册》里指导着的那种“保持且仅保持着那些良好的,为自己带来积极情绪与美好生活的关系”的人,我是和她一样无法对自己撒谎的次品,我只是更善于伪装罢了。

我连起身都做不到,蹲姿,单膝跪地,双膝跪地,我在她面前待了我也记不清也无暇记清的时间,听她胡言乱语,看她喜怒哀乐,这是我应做的,是为我的遗忘而做出的补偿,我欠她的。

我会是你的医生,小姐。

 

“我喜欢阳光,但我永远无法站在光里

如果我燃尽拥有,或许我能照见自己的模样”

 

伊尔的耳鸣复发了,最开始那一次是在造访赫尔特住处的第二天。他站在十字路口,沙暴模糊了视线,只剩下天空中被散射的暮光。狂风矛盾地拉扯着他,制造出耳膜中鲜血奔流的伟大声响。他仰着头,面罩保护了他的脸,他看见一个广告牌飞过自己头顶,却没听见它落地的噪音——似乎良久,他被什么贯穿了,冰冷地短暂离地,然后重重落下,无力爬起。

一切都如此熟悉。

 

我清楚地记得一个早秋,开学时,教室里已挂上了百叶窗,据说是为了照顾一位特殊的同学。

我无法描述那些,我该说什么?一只孤独的水母浮游到我身边,白到透明,除了水的一切之外空无一物。

她是班长?我不擅长交流,只是在她兴起时听她讲述一些我从未幻想过的故事,它们承载着故乡与梦与自由,我茫然地记下一些片段,并在十余年后因此爱上夕阳与草原。

有天她又开始独自吃饭,买些面包和水在暗淡的无人教室中吞食。之后她握起了扫把,沉默地打扫着每个角落,然后在倒垃圾时驻足,蓦然欢喜,唤我抬头。

下午的阳光穿过天井,在回廊地板上空形成光路,分割空气,冷暖交错。一小股旋风卷起无处不在的细碎黄沙,后者失却了平日里择人而噬的凶恶,只留下它的颜色,在空中成群地纠缠,消失在天井的空气里。

光幕之后是她,黄昏时的暮光在她脆弱皮肤的接受范围内,她也乐得放下手上的一切,半仰着头,眼神恍惚地看着一个空无一物的地方。她说,她看见了“梦”。

我以为那是某种修辞。

班主任并不喜欢她,因为她的行为与《手册》里的【宽泛规章】一节的所有条目都不相符,她在课上埋着头写东西,在自习时阅读小说;她曾向我低语自己并不感冒课程中教学的东西。她能铺开一张纸,然后发一个多小时呆,那时我不理解,只是觉得奇怪。

她在看不同的小说时有着不同的气质,有时眼含悲戚,嘴角下撇;有时目光清冷,投入地趴在书本上。某天,她戳了戳我的手肘,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向我展示一本放在她腿上的厚重大书,它的封皮深色、粗糙,刻印了一些字符,却并非我听闻过的任何语言。

“这是‘梦里的书’。”她如此说,然后翻开了它,身体似乎因兴奋而发抖。

那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当我离开…

…彻夜欢歌”

 

阿历克斯看着赫尔特从里的另一端走来,神色匆匆,坐上了停在花坛边的汽车,赶往那座城市。柏油马路指向的地方被一幕黄沙遮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十几座可怖的深黑高楼刺破尘沙组成的穹顶。那辆汽车变成了黄褐色的黑点,然后逐渐融入那片地区。

风刮来很多东西,被阿历克斯堆在便利店后方的柴火堆里。他从柜台里拿出一本《手册》,对着它露出牙齿,然后将其点燃,扔到了店门外的空地上。风助火势,却也吹散了火焰。那本书在地上翻滚,焖燃,变为灰烬,随风升起,像一株解体的风滚草。店门前的灰烬打着旋上升、消失,成为了沙尘的一部分。

 

“当我回来…

…彻夜欢歌”

 

伊尔站在玄关前,赫尔特的新房已经封顶完工。作为庆祝,她想将自己的院子让出,作为高中同学会的聚餐地点。伊尔点头答应,主动联系了班上的大部分同学,说请他们到这个远郊的小屋一聚。

聚会准备得很顺利,几位事业有成的同学请来了厨师,每个人都对这个隐藏于密林里的美丽小屋赞不绝口。赫尔特站在伊尔旁边,右手拿着话筒,主持整场聚会。

简短的发言之后,聚会开始了。赫尔特没有急着下台,她转过头,笑着看向阴影中的伊尔。

“我还是记得元旦时我主持了晚会,我们张贴红纸,分享零嘴。我记得我表演了一个单口相声,大家都很开心…”

“我也记得,”伊尔抿了抿嘴,看见几个熟人在向他招手,“跟同学们聚在一起,总让我想起以前……”

他有些匆忙地住了嘴,赫尔特的脸色暗淡了几分,但又很快明亮起来,“你说的也对啊——”

她理了理衣服,把话筒放下,端起了酒杯,“去祝酒吧!”

有意无意地,赫尔特挽住了伊尔的左手。他没有挣开,只是故作不经意地微曲起手臂。

觥筹交错,院子中间长桌上的菜肴不断更换。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不时爆发出震天大笑。伊尔和几个熟人打了声招呼,就继续同赫尔特在人群间漫游。

迎面走来几个嘻嘻哈哈的女生,伊尔突然感觉挽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在向后拽,但那感觉一瞬而逝,而那几个人已凑近前来。她们脸上洋溢着喜悦,其中一人促狭地打趣:

“伊尔,多久不见,你居然找到这么可爱的播音系妹子乐!有福啊,祝你们久久久!”

“久久久!”其他几人跟着笑闹。伊尔记得她们,是曾经最爱八卦聊天的那些。

她们走了,伊尔有些尴尬,想去拿些甜点。

赫尔特没有动,她踉跄了一下,轻轻倒在伊尔身上,像一段白纱。

 

“它们早已相忘于时间

但我拾起

所谓痴呆的收藏家”

 

伊尔睁开眼,茫然地看见病房的天花板。

他拉着赫尔特的手臂,心中蓄满了与她相差无几的痛苦和虚无。

她在颤抖,眼泪下滴,却没有打破病房的清净。

或许刺穿伊尔的不是突出的钢管。他任赫尔特把头颅埋到他的怀里,感觉胸口变得冰冷又潮湿一片,却还是没听见哭声。

他的躯干完好,只是右耳被包扎过,耳鸣仍然存在,且正变得更加清晰。

“它就像是潮水,它的退去只是为了蓄积更高的海浪。我被安排在沙滩上捡拾贝壳,但我永远学不会游泳……我试过逃往内陆,我光着脚跑在荒石地上,直到血痂成为我新的鞋履。可我抬头,才惊觉这个世界只有沙滩

“你听见海啸的声音了吗?那是独属于我们的海啸,在那之前我想跃入大海。等海啸过去,我会漂流到一个满是森林的地方,再也不用捡起贝壳,而是在泥土与腐殖质中安葬。”

今天赫尔特穿着长摆的连衣裙,纯白,层次感全由她自己绣上的蕾丝边和丝带塑造。她的耳鬓的长发被精心编织为雅典式的桂冠形状,其余的则披散在肩背之上。

月光照在她身上,她仿佛要淡出了。

伊尔无力地看着风扬起她的白发,看着层叠的云淹没了空中的月亮。他的世界被涨潮的黑暗淹没,只剩接连不断,令人失去重心、仿佛在虚无中游荡的耳鸣,愈演愈烈,几近变成类似哭号的幻觉。

 

“从噩梦中醒来

发疯般紧闭双眼

祈祷着再次入眠

因这过去尚未逝去”

 

阿历克斯趴在预制板上,探头看着下方。被路灯照亮的一个花坛旁靠坐着一个脱力的人。

他戴上手套,拉着长绳滑了下去。他掏了掏口袋,里面有一个干瘪的烟盒。

“抽烟吗?”

伊尔摇了摇头,看见他转了转手中的烟,别到了自己的耳朵上。

“知道她为什么提出承办聚会吗,医生?”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她经常和我说起自己短暂的高中生涯。

“哪怕是被忽视、被排挤的那一段,她也只作为自嘲。

“但我觉得,她一直需要一句抱歉、一句感谢。

“可……噢,伙计啊!那群畜生忘了!他们忘记了阳光与歌声,忘记了灯笼和笑靥。除了写在纸面上的几道公式和笔记之外,他们忘得精光,然后匆匆忙忙地打包好自己的爱恨情仇,甩进了时间里,污染着我们所剩无几的梦境。

“嗯,还有你,你也是个混蛋。

“她从来就没有病,她也不需要被治好。她只是对记忆爱得太深。她只需要一个能听她陈述一切设想与梦的人,她甚至不需要理解。她早他妈习惯了孤独,她只是觉得痛惜,因为……”

阿历克斯停住了,俯身伸手拍了拍伊尔的肩膀。

“你见过吗?看着机器挖断山头,截住河流;看着竹林腐败,田野荒芜。

“你做不了医生的,你什么都没法改变。

“如果你绝望了,那就疯狂地爱一个人。”

说完,阿历克斯扭头看了看高悬在空中的明月,云层业已散去。伊尔踉跄着站起,对着他按了按左胸,再次踏上了那条通向树林与草原的曲折小道。

 

“赤潮退去”

 

我把手搭在门把上,没有敲门,沉默地站在玄关前,在冷风中对时间失去了感觉。

仍然是这样的夜晚吗?门没有锁,我推开门,然后看见河流,看见落叶,看见蜷缩的未开放即衰败的重瓣玫瑰揭开自己枯干褪色的外衣。她绽放,在我心头上吮吸着我的希望与幻想,然后绽放。

她说,冷原是一片极北的银白高原,那里有着冰风与夏塔克鸟,极光夜夜出现。无根的茶树被崇拜供养,巨大的诡丽神像被精心塑造。那里的移民聚落是痛苦的旅梦人的歇脚之处,每到圣灵节,街道上满是世界各地的奇异居民,他们沉默地倾诉,他们开脱般地用自己喜爱的刀具为彼此雕刻身体。

她的童年在那里度过,满身疤痕,不知痛苦的目的。

她说,她从未离开过那里;她说,只有痛苦才让她感觉自己活在梦里。

“这里一直只有一个太阳,但阳光温热。树林中没有冷蛛,但我可以踩到落叶……我是一个异乡人,却爱着这里的风和新生的花萼,以及你……我从未奢望他人的记忆,但我又止不住地期盼着遗忘慢点来。可是,城市里没有星空和晚霞,田野里没有牧歌和菜苗。这里很怪,我想我该走了,回到那片终年冰封的土地去,那里有从斯凯河流域传来的歌谣,唱颂芭斯特和扎尔城郊的灯塔;那里有从因加诺克和迷魅森林交易来的缟玛瑙杯和月亮酒……

“可我有些伤心,因为我知道这里不是梦境,你也不是我的幻觉……就算在那里我也很痛,但如果你在,我会觉得安心,知道自己不是彻底的虚假。

“等我把树种在我身上,我就可以回去了。

“我好想你帮我。”

 

那棵树在暴雨中飞向了天空中漩涡般的云层深处,树木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只剩下几株原本就在此处的白桦。我轻飘飘地站起身来,看着这个木筑的小屋朽烂溃败,在瓢泼大雨中失去存在的证明。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

阿历克斯向我递上一把刻刀,并从地上拾起一本厚重的书,塞到了我怀里。他手中的提灯照亮了他的脸,他在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又走了,无光的黑暗中只剩我一人。

 

我想,若她还活着,我将……

 

我会离开那片空地,踏上砂石路,踏上柏油路。水汽扑面而来,我护着书和刻刀,蹒跚而行,直到我被淹没。

我刻得很着急,浑身是血,快要拿不稳刀柄。

 

城市在暴雨中变得清晰,不散的雾霾化去。一切都被雷与雨洗礼着,然后消失不见。最后只剩一个血红色的人影,拿起一根黑色的枝条,重合在自己的后颈上。

后记:一个梦

我还是敲了敲门,并听见耳鸣变成呓语,变成风的怒吼,最后在门锁响动时归于沉寂。

我整理着背上的干粮与营帐,以及砍刀和火镰。我的马匹在巷口焦急地踢打地面,却跟不上我心跳的速度。

“谁呀——”

我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那只生长有暗色纹路的洁白手腕。我身上的伤口全未愈合,又或许永远不会,但她的拥抱并不使我疼痛。

马儿迎着冷风嘶鸣,我放开了缰绳,一手环住她的肩膀。身后的房门里传出怒吼与咒骂,但那不再重要,因为这正是离开冷原的道路。远方低处,因加诺克如一颗红玛瑙镶嵌在灌木丛生的灰色原野上,在朝日晨光中闪烁。

——Corrosion Ear

给我亲爱的玫瑰,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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